第221章


    乔家这几人一唱一和,本是修路的大好事竟唱成了要逼死人的事儿。反倒是乔老太太没吭声,毕竟不论乔家谁去都有五十文每日能拿呢,她觉得谁去都行,反正劳役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头上。


    但他们这么一闹,丢的还是乔里正的脸面。


    乔里正涨红着脸,“够了!都给我闭嘴!公平起见,抓阄!”


    这倒确实是公平,但公平之外还有情理、还有为人,苏榛也并不打算为这事儿出头,跟叶氏谨哥儿把月亮椅摆到了人群后头,静观。


    没一会儿,山梅应着乔里正的指使拿出了数张桑皮纸,大伙儿一齐上来把纸裁成了小条儿,又请符秀才在其中二十八张上写了个“应”字,数量刚好够全村的壮年劳力。


    “都看好了!”乔里正用牛角号敲了敲桌,“这里头二十八张应役签,抓着了别喊冤,没抓着的也别偷着乐。路修好了,谁家不走?”


    人群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乔大江下意识瞅了眼媳妇儿。成婚这么多年,春娘自然瞧得出丈夫眉峰间的纠结,索性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若真抽中了,我明儿就回娘家,让我那几个堂弟妹过来搭把手,煤坊的活儿误不了。你只管凭良心做事,家里有我顶着。”


    乔大江喉头滚动,想说什么却被春娘用眼色止住,她朝桌前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看前头抓阄的杜家老大。


    第一个参与的就是杜老大,手指伸到纸团盆里搅了搅,随便挑了一个出来展开,黄白黄白的桑皮纸上并没有墨字,杜家老大咧嘴一乐,没他!


    有一个带头儿的,其余“积极份子”自然也不会落后,随后杜家老二、李家几兄弟等*人也纷纷上前抓了阄。一通查验下来,乔大江倒是没抽中,春娘心里自然是喜的。


    萧容跟乔里正是最后抽的,萧容抽到了空白签、乔里正抽到了“应”字。按《白川府役律》,文生员免杂役,武生员免兵役。所以全村唯一的生员符秀才也是不必再抓。


    可等盆里的纸团被男人们摸去大半,乔里正举着花名册凑近看,跟符秀才一起数也才数出二十三个“应役”签,剩下五个名额。


    乔里正颇为难,难就难在大宁朝役律有定,凡杂役征发,以户为单位,丁男不足者,丁女顶役,勿论婚嫁。换句话说男的不够数就得女的顶上去。


    只不过女子服杂役通常也不干重活儿,顶多就是帮工做做饭、洗洗衣之类的,搁现代就算是后勤,发放的银子也减半。想了想,便硬着头皮喊了声:“男丁不够就从女眷里补!愿意自请的站左边,不愿的……”


    “凭啥让女人抓!”乔家三房媳妇突然扑到盆前,“孟坨子还没抓呢!”


    丽娘一把将她扯开,“孟坨子出去服杂役你去替他喂狗?我告诉你,那几只狼犬见了生人就咬,当心没等喂饱,先把你手指头当肉干啃了!”


    乔老二见媳妇嘴上吃了亏,冷哼三声:“少胡扯,喂狗还成了大事儿了?比服杂役还重要?”


    孟坨子不急不恼的盯了乔老二几眼,慢条斯理地:“前年春,你家养的母鸡跑丢了,可是我家大□□你寻回来的。咋,如今出个劳役,你婆娘就拿狗当借口,难不成来年冬狩,让你顶着狗鼻子去追兔子?”


    这话逗得大伙儿拍着手笑,三房媳妇的脸涨成紫茄子,指着孟坨子骂:“你……你胡说八道!反正我不去,谁爱去谁去!”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其实这次苏榛跟叶氏也得去抽。


    但萧容方才已经悄悄跟娘俩儿说过了,大宁律中规定若妇人不愿应役者,可按日缴代役钱。就算抽中了,三个月工期,女丁代役钱每人也不过交二两七钱,对于现在的萧家来说压根也不是事儿。


    反正苏榛已经做好了出银子的心理准备,却不成想听到乔大江直接走到桌旁在应役簿上按了自己的手印:“我方才没抽中,我娘子也甭抽了,这应役的签,算我一个!”


    乔大江已经分家单过,按大宁律,分户而立的人家役额是单独计算的。也就是说按“三口人”摊派,可小树没成年不算丁。


    符秀才放下花名册,“你家就一个成丁,哪有整丁去的道理?”


    乔大江粗声打断,“路是大伙儿走的,我乔大江有膀子力气,该为村里出力。”


    说完又顿了顿,目光扫过乔老三,“三叔,对吧?”


    乔老三的三角眼猛地瞪圆,刚想开口就被李家婆婆瞪了回去,“好小子!比有些缩人堆儿里的强多了!”


    这是乔大江分户后的第一个冬天,三口人的家当全在那间漏风都没空儿修缮的土坯房里,却肯把唯一的壮劳力送出去服三个月劳役……


    大伙儿心里正佩服着,乔家三房媳妇儿却乐了,乔大江肯出来服役简直正中她下怀,赶紧上前半步尖着嗓子喊:“大江分户还未满三年,按律例是按原户丁口计算。也就是说得占我们乔家整个儿的名额!”


    “做梦!”春娘打断他,“我们既分家就是独立门户。大江去服劳役,我家的名额就算用完了,往后乔家的事,别再拿姓氏压我们!”


    她这话像根鞭子,抽得连乔里正都心头一紧,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又气又丢人,直接拍了桌子:“乔大江算单户一个整丁!剩下四个。”


    “算我一个。”杜家老二懒洋洋举了手,虽说他也不乐意,但长嫂如母,他此举就算是代杜家大嫂服役了。


    五个应役名额去了两个,后头就开始陆续的抽。乔家二房三房故意往后头躲,毕竟越晚抽可能就越安全。


    但天他就是不遂乔三的愿,呵,最后一个“应役”愣是真的被三房媳妇儿抽中了,她展开纸团见着“应役”二字,突然跳起来去抓春娘的发髻,“你们合起伙来坑我!”


    春娘早就防着她发难,闪身一躲,三房媳妇抓了个空扑在地上来了个狗啃屎,已经这样了都还在嘶吼“我跟你们拼了”。


    就好像谁迫害她了似的,全村人都烦得要命。


    乔里正抄起桌上的牛角号一磕,“再闹就把你捆去保□□,按抗役论处!”


    乔里正都发话了,便有包括丽娘在内的、膀大腰圆的妇人上前按住三房媳妇的胳膊,一人扯住她乱挥的手,将她硬生生架到一旁。


    乔里正:“符秀才,唱票!”


    二十八张应役,一张不少。其实除了乔三媳妇儿还有两家是女眷抽到了应役,但人家家里一商量,都还是推了家中男丁出来代役,唯独乔三……


    乔里正目光扫过缩在人堆里的乔老三,“乔老三,你要么出银子,要么让你婆娘去,自己选!”


    乔老三三角眼滴溜溜转,瞅了瞅凶神恶煞的媳妇儿,又看了看铁青着脸的乔里正,最后看向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乔老太婆,看了一圈儿也没用,最终心虚又故意装得理所当然:“我又不像你们去兴盛湖赚了银子的,大宝二宝还得存束脩银,我这身子骨也不妥贴,只能……婆娘去!”


    三房媳妇“哇”地一声哭出来:“你个挨千刀的,让我一个妇道人家去服役啊!”哭了半截儿突然跳起来,一把抓住乔老太婆的拐杖:“娘!让老三去!他就是装病!前年冬狩他还能扛半扇野猪呢!”


    乔老太婆被拽得一个趔趄,气得用拐杖敲她的手:“反了天了!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哪能去服杂役?你少给我惹事,再闹就把你送回娘家,让你爹娘看看你这泼妇样!”


    “闭嘴!”乔老三接着踹了她一脚。


    人群渐渐散了,乔家三房媳妇蹲在墙角搂着大宝二宝哭嚎,却没人再看她……


    ***


    其实从白水村至兴盛湖的这条官道的筹建,是从嘉年华开幕第三日就开始了的。受限于经济与地形,这条官道的宽度并不完全统一。像从白水村下山的路段最窄处不过两丈,但最宽处有三丈,可容三车并行。


    而山下以行商客栈为节点,因商旅密集,宽度最多能达到六丈。总之最低要求是全程都能通行马车。


    修路的人员构成也很复杂、且有严格的分工体系,毕竟修路并非单纯的体力活。除民夫外,州府那边还招募了石匠、木匠、泥瓦匠等等,负责开凿石料、搭建驿亭等精细工作。


    甚至还请了懂得看风水、择吉日的阴阳先生;熟悉山林地形、能辨别方向的向导;还有擅长制作火药、爆破山石的匠人,这些人数量虽少,但不可或缺。


    最后的配置便是每里路配民夫六十人、工匠十二人、驿卒五人,厢军二十人,整段路民役为主、军护为辅,人数达到了一千五百余人。


    而乔家三房媳妇最终也还是没有去服役,抽应役签当晚,她还是靠着哭闹外加打滚这招,迫使乔里正从乔家公帐里拿了银子出来,给她交了代役钱。


    这后果虽说是在苏榛意料之中,但着实让她对乔里正的失望又多了一层。全村人送行民夫队伍出发那日,她看着乔里正背影都似乎比平日里矮了半截儿。刚穿来那会儿,还觉得这里正颇有威仪。如今看来,不过是被宗族情面捆住手脚的可怜人罢了。


    她也愈发庆幸自己穿来之后起码身边人没这么优柔寡断,哪怕是叶氏,那也是敢拿菜刀出去拼命的娘子。


    而修路期间白水村民也不会闲着,何止不闲,恐怕比嘉年华上还忙,且这次不用苏榛再费力动员,但凡村里剩下来的、能活动的,都全员集结了。


    为啥?因为苏榛承包了修路总工程三成的后勤……


    第222章


    这三成路段自白水河蜿蜒至行商客栈,虽丈量下来仅占整段官道里程的三成,可一路拓宽下来,沿途尽是嵯峨山势。最险处当数背阴坡“鹰愁涧”一段,涧谷深达数丈,谷底终年弥漫着寒雾,便是正午时分也难见日头。毫不夸张的说,这三成山路一里的艰辛,直抵得平地十里的工程。


    所以说无论是工程还是后勤都是难啃的骨头。但这摊子毕竟是自己想支起来的,难啃也得啃,开工筹备期苏榛办的第一件事便是跟萧容、乔里正进了趟城,去府衙签了支度使司的承包红契。


    至于物资是由乔大江带一伙子力壮的去领的,按丈量,此段凿石铺路也至少需要民夫、厢军五百人以及工匠八十人,第一阶段至少需粟米八百石,糙米四百石,官布六百匹,棉絮一千斤。


    可白川府库里哪有这么多余粮,太守苑琅太守八百里加急,差人捧着《缺粮状》去了户部。快则四十日,慢则两个月才会有粮款支撑。再加上同步开工的也不止这一路段,于是乔大江等人最后拉回村的仅够十日开工的量。


    虽说麻烦了些,但至少能开工了就是进步。苏榛也没功夫嫌弃或者抱怨,唯一艰难的是说是承包商,实则跟做公益也没啥区别了,参与者官府仅补贴每日二十文,跟去服杂役是一样的……


    苏榛这才恍然大悟,那位风流太守明明能按《役律》强征民妇充炊事,偏要弄出“承包竞标”的由头,用“三成后勤”的名头引她入局,再拿红契把她钉死在“利”与“义”上。反正赚了钱是你苏榛本事,若办砸了便是“贪墨官物,误了官道”。这摆明是拿她当楔子,撬起白水村的民力。若她苏榛都肯“为利”奔波,旁人又哪来的借口推诿?


    哎哟我去!这万恶的旧社会,苑琅这家伙怕是比盛重云还阴啊!


    苏榛气得脑仁疼,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这路是她提的、她要的。快些把路修通了,兴盛湖的商队能直抵村口,一车茶砖赚的银子够买十石粟米。而且现在反正冬闲,之前嘉年华上把拖挂房车都卖了,再制出一批也得十天半个月的,也不能下山做买卖,那就当积德行善呗。


    就这么反复给自己洗脑了一日,第二日再起来干活儿的时候心气儿稍微顺了些,没有再亲切问候大守大人的双亲了。


    可气归气,即然已经签了契,苏榛咬着牙也会完成。第一步:招募。


    没错,又得招募,当初白水村只招民夫二十八人都很费劲了,而她的后勤队管着五百人吃饭,就算按五十比一的比例,也得招五十人!


    行吧太守总算留了三成良心,没一口气让她把全部路段都承包了……


    于是大清早的,苏榛把桑皮纸的招募榜往院外墙上一贴:“后勤队招募五十人”墨字分明。


    又指使谨哥儿往乔里正家跑了一趟,借了牛角号回来了吹了,没一会儿又是四面八方围了村民过来。一听还是只给二十文,眼中的失望也是没遮掩。


    “每日工钱二十文,管两顿热食,干满三月另给三尺官布。”苏榛也没卖关子吆喝,反正实话实说,“但好在这活儿怎么着也比去凿石头轻省些,年满十四的就可报名”。


    年满十四就行?这下总算有人动了些微的心,家里有半大小子的又能吃又能玩,闲着也是闲着,那倒不如去赚来这每日二十文。


    但张贴了半日下来只招到了五人。直到下午丽娘带着六家女眷来了,基本都是男人被征了民夫、家里又有老人能帮着带娃的。她们寻思着不如自己也去炊事班,还能给男人烧口热饭。这样的话两口子每日能得四十文,也还成。


    于是加上丽娘在内,全天共招到了十二人。


    虽说人数远远不够,但也在苏榛预料之中。她倒也不急,早就安排斐熙往沿线最穷的下马沟去了一趟,晚上回来的时候倒也招到了二十人。


    一共便是三十二人,人力缺口这就少了一半儿下去。又待第二日,天蒙蒙亮便跟萧容、斐熙出了村进了城,直奔此行的目的地:白川府商栈。


    去商栈的主意也是斐熙给出的。


    若说大宁朝的商栈,功能还蛮多的,用现代的话说首先它就是个类似于货物集散中心的地方,可以代为存放过往商队的粮食、布匹、药材等物资。再由行商分销至南方各地。另外有些大的商栈通常还持有官府颁发的牙贴,可以进行简单的交易买卖、人力雇佣。


    斐熙之所以不推荐苏榛去正行的牙行招人,自然是因为官府仅给区区每日二十文,但凡有户籍有体力的城里人都不可能看得上。而商栈里却有一个“灰色”群体:流民。


    这体系,灰得不能再灰了。


    其实就是附籍政策的钻空子,若按《流民附籍条例》,无籍流民须递解原籍,但头几年战乱,地方官府常因民变风险选择默许留下部分流民。可驱民易,安民难。流民居住满三年且租购有产业、有正经行当了方能申请附籍。


    而商栈利用这一政策空白,把流民登记为“临时工”,随便低价签个凭房契和做工证明就成。


    这么做的好处还不止是能把流民当成低价劳动力,甚至还能管朝廷要一笔“安抚流民”津贴和赈米。就像苏榛等人前来的万隆商栈,每年虚报安置流民三百人,实际仅五十人长期居住。但这种利益交换怎么说呢,起码能让这群流民活下来且不在城里游荡闹事,所以底下的小官小吏通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路上,斐熙就把这些内幕又仔细跟苏榛、萧容讲讲清楚。萧容倒还好,毕竟阅历高,对这种状况早有耳闻。苏榛却是听得跟天书似的,毕竟哪怕是原主也没机会接触到这种灰色地界。


    驴车晃悠了两个时辰后,商栈到了。


    苏榛是最后下车的。才下来便瞧见前方一栋三层高的木楼,飞檐上挂着十数盏羊角灯,灯穗结着冰棱,斗拱间雕着“招财进宝”的纹饰,却被经年的风霜腌得又黑又腻,唯有门楣上“万隆栈”三个贴金大字,还能看出几分气派。


    商栈前的石板路被车轮碾出深槽,槽里结着冰,行人都绕着走。两个穿皂衣的守卫抱着水火棍蹲在门墩上,见人来了便站起来,懒洋洋的朝走在最前头的斐熙喊了声:“商栈不接散客,要住店去西边客栈。”


    斐熙脸挂笑容连忙递上红契,“我们是白水村后勤承包人,奉押纲官令招募人手。”


    守卫的目光落在红契的朱砂印上,面色稍舒却也还是懒得多说,手往楼里头虚指:“去东跨院。”


    这帮人惯会看人下菜碟,见文书办的事儿不过是个村级的,索性路都不带。


    苏榛倒也不介意,她一向不乐意生这些闲气,安安静静的走在最后,跟着萧容和斐熙进了楼又出了楼,往后院去。


    跨院显然是个旧的,没有前头的气派了,院内停着几辆骡车,赶车的把式正在给牲口喂黑豆。


    苏榛等人正打量着,正房的门帘掀开,走出个穿茧绸棉袍的管事,腰间挂着算盘,先快速打量了萧容、又扫过斐熙、目光最后落在苏榛脸上,惊艳一瞬便仍旧是不动声色。


    斐熙又上前一步,先自我介绍,又把前来的目的又复述了一通:“奉押纲官令,来商栈招些炊事人手。”


    管事的目光在红契与三人脸上逡巡了个来回,忽然笑了,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既是官差使,怎不早说?在下万隆栈的账房老钱,几位里面请。”


    他侧身让门,苏榛仍旧是最后进,却在即将迈入的时候瞥见柴房的窗子开了,伸出数只满是冻疮的小手,指关节肿得像红萝卜,冻疮开裂的血口渗着脓水,正抓着屋檐滴下的冰棱往里拿了便啃。


    苏榛呼吸猛地一滞,脑海里不可避免的回忆起自己才穿来的时候,跟谨哥儿流放路上都比这模样还强些。


    还不止是这些娃娃,露出人挤人蹲坐或半躺的流民的脸、还有压抑的咳嗽,像破风箱在响。


    老钱的声音打断了苏榛的怔忡:“小娘子快请进,里头有炭盆。”


    苏榛按下心中不适,迈进了门。


    正房内的炭盆烧得正旺,墙上挂着《万隆栈货物流向图》,朱砂圈出的粮仓多数标着“空”。


    管事先给三人让了座,倒了茶,斐熙便把大致情况以及用工需求讲了讲,重点强调这是民夫待遇,“借贵栈的场地招些人手。凡应募者,给日工钱二十文,管热食。”


    其实管事瞧见红契就知道这单油水薄,二十文在他意料之中,便也不卖关子,直接说:“招人手不难,上月才来了批东乡流民,掌柜的心善,让他们在柴房栖身。”


    “劳您请我们去瞧瞧?”斐熙问。


    “几位随我来。”


    老钱也想赶紧把这没油水的单子结束了,便丝毫没客套,引着人就去了柴房,也就是方才苏榛看到的那间。


    门一开,柴房凝滞的寒气倒像比外头还冷了,至少几十号人蹲坐在地上,没有炉子没有炕也没有被,就是满地的茅草和破棉絮。窗边还站着一个攥着的糠饼的半大小子,眼神像狼崽似的盯着进来的人。


    苏榛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手腕骨节,细得像根柴禾,却把饼攥得死紧,指缝间漏出的饼渣掉在地上,立刻被旁边缩着的孩子飞快捡走,塞进嘴里时牙齿磕得咯咯响。


    老钱却显然对这场面习以为常,扯着嗓子喊:“都给我精神些,来主雇挑人了,二十文一日,管两顿热乎粥饭,想去的就站起来报名。但也得先说好了,出去之前得先结清欠下的栈租,另外还得抽一成的工钱。”


    话还没说完就被个婴儿哭声打断,那是饿极了的干嚎,又被抱着他的妇人慌忙捂住嘴。


    这下不止是苏榛,连萧容都捏紧了拳头。


    “你们真给热粥?”一个年岁跟白老汉差不多大的老人晃晃悠悠站了起来,草鞋露着脚趾,脚背肿得发亮,怯声声问。


    “真给,还是干粮。”斐熙点点头,“工钱每日二十文,至少做三个月。”


    老汉毫无生气的眼睛动了动,把糠饼塞回怀里,急切的:“我会砌灶,能管五口锅。”


    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又往前冲了一步,却也立刻露了毛病:是个瘸的。


    斐熙心中一动,脸上的笑意也收了,平静的说了声:“想去的站起来瞧瞧。”


    一屋子死寂之后,几十号人都晃晃悠悠、纠纠结结地站了起来。苏榛挨个打量了一番,默默长叹一口气:好嘛,一屋子人是没错,但老的起码七十、小的还是婴儿、病的在不停咳嗽,还有断胳膊断腿的残……


    萧容气极反笑,“钱管事,我们白水村是要修路、山路,你觉得他们能做得动?”


    钱管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位爷,你们做啥我们不管,但你们每日才给得出二十文,难不成我还得给您去寻几十号身强力壮的去?也不瞒您说,那样的倒也有,可人家哪怕是流民,每日也至少能赚五十文的。”


    还没等萧容回话,那瘸腿老汉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连怀里的糠饼都掉了出来,滚到苏榛脚边,“东家您信我,我年轻的时候真的在清江浦砌过官灶,五口锅同时炖,我真的能做!”


    扑通一声,又跪下个断手的:“我会劈柴!我一只手能劈百斤湿柴!”


    扑通,跪下个瞎了只眼的婆子,“我会熬药!野山参、苦蒿子,闻味就知道啥火候!”


    扑通,“我会编筐!”


    “我会……”一个裹着破席的老汉扯开席子,露出满是脓疮的腿也跪了下来,“我会唱夯歌!在老家修大堤的时候,俺唱夯歌能让三百人齐步走!”


    说着,应是生怕东家不信,沙哑的嗓音突然拔高,直接不合时宜的喊唱出了声:“夯土哟!嘿哟!”


    满屋子老弱病残就这么一个一个的跪下,拼命展示自己可能压根就没什么用的“才艺”,连抱婴儿的妇人都喊着说自己是洗妇,洗多少锅碗都成,只要给不能做活儿的婴儿也匀上一口米粥。


    这场面……


    萧容跟斐熙下意识看向苏榛,这举动也让钱管事跟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小娘子才是说得算的。


    苏榛在咬牙,咬得后槽牙发酸,太阳穴突突跳着,好像有把钝凿在颅骨里反复碾轧。这不是圣母心发作的柔软泛滥,而是她毕竟是现代文明里焐热过的灵魂、坠入原始生存法则后的剧烈排异。


    这满屋子流脓的腿、缺刃的手、啃冰棱的孩子……若她真是土生土长的民妇,此刻该像钱管事那样拨响算盘,计较这二十文能换什么样的工人。


    她不是不懂“救急不救穷”的古理,只是……


    “扑通”,最后跪下的是窗边那个狼崽子似的少年,他一字一字的:“我没别的本事,烂命一条,东家给我活路,我命就是东家的。”


    又是一屋子死寂,钱管事半眯了眼睛,眼神中甚至带了些微的笑意。


    第223章


    苏榛知道钱管事为什么这副表情,那是感觉到自己终于甩脱了包袱、捡到了便宜的笑。


    她面上惯常保持着的笑容收了,平静地看向萧容:“萧伯。”


    后头的话没说、也不必说,萧容想了想,朝她点了点头:“榛娘,做你想做的就好。”


    苏榛深吸一口气便释然了,目光扫向钱管事,“这屋子住了多少人?”


    钱管事笑咪咪的答:“若加上那还在喝奶的,共二十五人。”


    苏榛:“我全要了。”


    话音落下,柴房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攥着糠饼的狼崽子少年猛地抬头,眼睛里第一次闪过错愕。


    连钱管事脸上的笑容都僵了一瞬,下意识地问:“小娘子,你说啥?”


    “我说,”苏榛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布满冻疮、脓疮的手、瘦骨嶙峋的肩背、裹着破棉絮的身子,再次重复:“这里所有愿意跟我走的人,我都雇下。日工钱二十文,管两顿热食,干满三月另给三尺官布。”


    “小娘子!”钱管事终于回过神,“你可看清楚了,货离手可是概不退换。”


    “货?”苏榛冷笑一声,语气平静却带着锋芒,“他们是人。”


    钱管事被噎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嘿嘿笑了两声,语气却透着算计:“行,小娘子敞亮!但丑话说在前头,栈租得结清,每人每日抽一成工钱,这规矩不能破。”


    “栈租多少,算清楚。”苏榛没跟他掰扯抽成的事,她心里清楚在这灰色地界,想干干净净招人根本不可能。


    斐熙则快步上前,“钱管事,那就麻烦你列个名册,写明人数、欠租数目,我们按规矩办。”


    钱管事见他们真要认下这堆累赘,立刻来了精神,搓着手吆喝:“都听见了?还不快谢过你们东家!老钱我也不是不讲情面的人,栈租嘛,住了多少天去柜上一查便知晓。”


    这话一出,柴房里大大小小跪了一片,咚咚咚的嗑头与感激声:“谢东家、谢东家活命之恩!”


    苏榛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她知道自己这一举动或许不明智,但谁知道呢,人生在世凭心做事未尝不是一种畅快。


    “别谢我,”苏榛摆摆手,声音放软了些,“你们是去做工的,拿工钱、管饭食,天经地义。但丑话说在前头,白水村不养闲人。能干活的,吃饱饭,拿足钱。但凡耍滑头动了歪心思,那别怪我不客气,立刻赶出村。”


    她哪怕亏本、哪怕还需再重新招人,她认了。她亏得起,她站得稳。念及如此,心里最后那一丁点纠结也消失殆尽。


    钱管事才不管这些,只要能把人弄走。他赶紧吆喝着一众人收拾行李出门。


    哪还有什么行李,一屋子二十五人也就一堆烂铺盖。那个断手的汉子把唯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簿被披在角落一个缩着的妇人身上,看样子是他娘子。


    抱婴儿的妇人把孩子裹在破席里,用草绳捆在背上,手里攥着根磨得光滑的木勺,那是她唯一的“家当”。


    瘸腿老汉弯腰去捡墙角一个豁了口的瓦罐,罐底还沾着些黑乎乎的锅巴,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狼崽子似的少年站在原地没动,他身上除了那件短得露脐的外衣再无长物。


    钱管事催得急,流民们也都缩着脖子迫不急待地往外走,一齐去柜上清帐。


    柜上帐房不多时便算出了一笔总数:“一共二十五人,平均住了二十三天,栈租和每日伙食费合计三两二钱。小娘子,您看是付现钱,还是从工钱里扣?”


    “二十五人?不是说加上那婴儿才二十五人吗,那襁褓里的奶娃也能算个整劳力?”斐熙笑容愈发冷,“钱管事,做人做事还是留一线。”


    钱管事眼珠子骨碌一转,干笑两声:“嗨,这不是怕小娘子嫌人少嘛。再说那娃娃跟着娘吃口饭,总得算份口粮不是?”


    斐熙皱眉刚想反驳,苏榛只摆了摆手,“就按二十五人算。但临走前你得让他们垫垫肚子。一人两个馒头一碗热汤水,少一个,”


    苏榛抬眼时,眸光似淬了冰,“我便去府衙问问,这流民的栈租到底有多少人头。”


    钱管事喉结滚动两下,权衡片刻便拍着大腿笑道:“对对,天冷,吃饱才好赶路嘛。”


    边说边招呼一个店小二过来:“去灶房取五十个馒头,再提一锅热汤水。”


    店小二喏喏着退下,钱管事立刻换了副谄媚嘴脸:“小娘子大人有大量,都是底下人不会做事。”


    他搓着手望向斐熙,“那栈租……”


    苏榛朝斐熙点了点头。斐熙会意,从腰间钱袋里摸出碎银和一些铜钱放在柜上。帐房称了一通收足了数,钱管事也确认成色无误,这才眉开眼笑地收起:“痛快。小娘子果然是做大事情的人!”


    一番清帐完毕,店小二那边也就抱了一筐黑乎乎的馒头,面团里掺着明显的麸皮。旁边还跟着个小厮,歪歪扭扭拎来一锅清得能映出人影儿的所谓的“汤”,却连个碗碟都没拿。


    但那些流民哪里还敢再麻烦苏榛帮他们讨要,见这黑馒头都像见了珍馐,二十五人就靠瘸腿老汉那个豁口瓦罐盛了汤,稍微凉些便轮流捧着喝,一时间全是大口咀嚼吞咽声。


    那抱婴儿的妇人把馒头掰成碎末,用瓦罐里的热汤和成糊糊,小心翼翼地往孩子嘴里喂。那婴儿许是饿极了,连糊糊里的麦麸都舔得一干二净,吃完还吧嗒着小嘴往妇人怀里钻。


    斐熙望着这场景,默默叹了声,掀开门帘出去雇驴车。苏榛跟萧容则留在柜上,一一跟钱管事点认好二十五人的“流民证明”、花名册、按指印契书、栈租结算单等等文契作为合法用工凭证。


    忙活好了,萧容便走到流民中间,面色冷峻语气却温和了许多:“老的少的,按男女先出来排好队。有能走动的,帮衬着点腿脚不利落的。”


    流民们总算有了些精神,在萧容的指挥下也是动了起来。


    骡车停在商栈后门的泥泞路上,车板上堆着些干草。斐熙好说歹说才雇来三辆,车夫一看要拉这么多“叫花子”,个个皱着眉头。


    流民们一个接一个地爬上车,那狼崽少年最后上车时,回头望了一眼万隆栈,眼神里没有留恋,只有近乎麻木的空洞。


    钱管事站在门口数着人头,等最后一个人上车,他立刻搓着手笑道:“小娘子,人可都交给你了,往后……”


    话没说完,苏榛打断他:“栈租和抽成,我们已经两清了。”


    语气平淡,带着明显的疏离。钱管事讨了个没趣,撇撇嘴转身就走,对他而言这单生意已经结束了。至于这些流民能不能在苏榛那里活下去,跟他万隆栈又有什么关系呢?


    斐熙上了第一辆流民车,苏榛跟萧容依旧上了白老汉的车。


    四辆车启程,萧容回头张望了下,想了想,沉声安慰了苏榛一句:“榛娘也放心,我方才瞧过了,这些人虽说各有各的麻烦,但基本的活儿是教得会的。”


    苏榛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反正白水村本就需要不少打下手的,除了做伙食,舒娘那里的女工坊也要招学徒、童创组那边儿也能制玩具,只要他们心思不坏,总能赚到口饭吃。更何况……”


    苏榛话*停下、笑意却深了些许,她今天是做了好事,但这好事可不该她一个人做。总之,她自有打算。


    两刻后,四辆驴车停在白川府衙门前。


    带流民出来做工,除了完善商栈手续之外第一件事就得先去户房吏办附籍。附籍得有田契、有雇主担保。苏榛等人却是不用田契,只需出示修路押纲官的批文。


    修路是官府急务,批文比什么都管用,更何况附籍流民能算入“政绩”,对官府没坏处。


    户房吏自也清楚这一点,丝毫也没为难、没耽误,只让苏榛在担保书上按了手印,便给二十五人办了二十五张附籍帖。


    当盖着户房朱红大印的附籍帖发到流民手里时,这些人手抖得拿不住那张薄纸,对着苏榛等人又磕了三个响头。抱婴儿的妇人把附籍帖塞进孩子襁褓里,低声喃喃:“儿啊,咱……咱有籍了……”。


    车行第二站是医馆,这是苏榛早已盘算好的必到之处。她绝不能因一时心软而让疫病传入村子,流民中病弱之人不少,若真有传染性病症,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医馆的老郎中经验老道,一番检查下来,虽情况复杂却也有了应对之策。多为长期受冻、营养不良、伤口感染,需拔毒膏、麸皮洗剂、金疮药之类的就能治好。至于瞎眼跟断手,那是陈年疾无药可医,但也不可能会传染。


    一通看诊、抓药下来又花了足足一两二钱银子的“巨款”,这帐一报出来,流民里当时就有几个眼窝浅的哭出了声,他们是生怕东家因这银子再嫌弃了他们,把他们再送回商栈。


    说实话领流民出来着实是远超了官府给的预算,但苏榛即然敢把人往医馆领,心里就早已做好了准备,不甚在意这些。见时候也不早了,便赶紧招呼人上车,顺便把药也给了斐熙让他给大伙儿按需发放,像那些个冻疮膏在车上就可以敷了,虽然大部分还在疼痒,眼神却比来时亮了些。


    临出发前,苏榛也站车下喊了:“回去后都按先生说的吃药换药,不许偷懒。谁要是不听话,害了别人,我就把他赶出去!”


    流民们低声应着,声音里带着感激和敬畏。他们从未想过,一个素不相识的东家,会为了他们这群“叫花子”花这么多钱,甚至去买药。


    等驴车终于晃悠着出了城,车轮声单调而规律。因心里惦记着这二十五人的安置问题,苏榛跟萧容坐着白老汉的车子就先行一步。


    后头三辆流民车倒是不急这一刻,车里的狼崽子少年忽然问随车的斐熙:“为什么……给我们用药?多花了不少银子。”


    斐熙看了眼少年,笑了,“你不是说,命是东家的吗?手废了还怎么干活?”


    少年沉默片刻,只认真重复:“命是东家的。”


    流民车一路在暮色里颠簸上山,载了满车的破衣烂衫和奄奄一息的希望、直至远处白水村的灯火越来越近。


    第224章


    三辆流民车进了白水村,斐熙直接把他们带到了萧家院门外。三个车夫还在抱怨时下再回城、城门都关了,他们这趟亏大发了。斐熙也没啰嗦,每人多付了五十文,足够他们在城外任意一间车马栈住上有火炕的通铺房。


    车夫们这才眼睛一亮,喜滋滋收下,又找萧家讨要了些热水和馒头才下山去了。


    苏榛跟萧容本就是先回来的,此刻正跟乔里正、舒娘、乔大江、春娘等“骨干”一齐在堂屋商量安置的事儿,听见外头的人声就知晓是流民到了,便也就掀帘子出来。


    萧家小院已被暮色染透,门开着,二十五名流民缩在外头的墙根下,抱着怀里的烂铺盖卷儿在夜风里簌簌发抖。


    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这流民们的可怜样儿还是把白水村的几人骇了一跳。尤其舒娘,她见过工坊里最穷的绣娘,却没见过有人用破草绳捆着烂席当襁褓。那抱婴儿的妇人裤腿还露着絮进去保暖的干草。


    丽娘打量队伍中的几个少年和孩子,均是瘦得像一把骨头架子支愣着。


    乔里正叹了口气,长虚山两年没遭兵灾,山下却……若不是长虚山护着,白水村此刻怕是也跟他们一样,在泥里刨食!


    正感慨着,赵勇以及杜家兄弟和李家哥儿几个陆续拖着冰橇也来了,冰橇上满满的物资、都是从村中库房里拿的。


    “都让让!”赵勇的嗓门大,流民们吓得赶紧又挪地方站。李家哥儿们紧随其后,寻摸好位置便把木杆往外头空地一插,对杜老大喊道:“先支南坡!那儿背风!”


    话音未落,杜家兄弟已把冰橇上的帆布拖了下来,摊开、四角的皮绳甩给赵勇等人。


    “都愣着作甚!”乔大江扛着几卷草席走过来,朝流民队伍招呼着:“还有力气的就出来,搭把手递杆子!”


    这话一说,流民队伍中稍力壮的怔了片刻便立刻丢下自己怀里抱着的东西、踉跄着以近乎“抢”的方式加入。


    萧容站得远,默默的观察流民们的反应,也在心中判断哪些人实在、哪些人耍滑。


    狼崽子跑得最快,挑最重的中柱去扛,细瘦的骨架晃得像田里扎的稻草人。赵勇刚把皮绳系在帐角,回头见那少年青筋暴起的模样,手掌攥住木杆就把人往旁推:“滚蛋!扯帆布去!”


    狼崽子少年踉跄着后退两步,梗着脖子低吼:“我扛得动!”


    话音未落,赵勇已薅住他后衣领,像拎小鸡似的甩到帆布角:“少废话,这活儿冻不着手!”


    赵勇面冷心热,扯帆布是个轻省活儿。


    其他流民也都没偷懒,连背娃那个都蹲在地上用冻红的手指捡拾散落的干草,把最整齐的草茎码成小堆。


    人多力量大,不过片刻、最后一根斜撑杆也卡进了榫眼,一座能容三十人的暖帐便立了起来。这帐蓬还是打兴盛湖嘉年华后拉回来的,结实耐用。


    帐蓬立好,流民们又瞧着白水村人又不知从哪儿拖来一批铁皮架子,也不知怎么摆弄的就成了炉子,不用搭灶,架起梯子就又安好了烟管儿,那烟管竟然还能伸缩,一拉出来老长,跟变戏法儿似的!


    折叠炉架好,乔大江就利落的往里头塞干柴,最上头还压上了两块蜂窝煤。


    流民们挤在帐门口怯生生的看,待炉火起来了,乔大江才回头,对目瞪口呆的流民们喊:“都进来!傻站外头干啥?”


    流民们如蒙大赦,却还在帐门口踟蹰。帐里是有炭火的,那应该不是给他们用的,他们哪儿配啊,迟迟不敢动。


    直至苏榛拎着水壶从院里出来,直接把流民们往帐里带,“抓紧进去啊,发什么呆呢。”


    狼崽子少年第一个冲过来“抢”了苏榛手里的壶。苏榛抿嘴笑,也没拦,指使他把锅架到了折叠炉上热着。


    随便又喊了几个利落的跟她回了萧家小院儿,不待片刻,那几人就每人捧着或托盘或提篮回来,当瞧清楚里头的东西,流民们的呼吸都凝了:全是吃食!


    馒头在提篮里堆成小山,蒸得绽开了、缝里漏着金灿灿的糖馅儿;芦菔汤咕嘟冒泡,油花上漂着翠绿的野葱;狼崽子抱着的是瓦罐,粥稠得能插住筷子;还有几盘子咸菜丁儿,也不似寻常的黑疙瘩,一走一过竟也飘出荤香味儿,难道是拿猪肉炒的?


    吃食端齐了,丽娘大嗓门就招呼流民们来吃,还给每人手里塞了个碗。


    流民们惊了,又是一通跪地磕头,甚至还有人问苏榛:“东家,这是……这是给人吃的?”


    苏榛又好气又好笑又心酸,压下心头苦涩:“再磨蹭汤都凉了!”


    最后还是狼崽子带头抓过馒头往嘴里塞,烫得直呵气也不肯松口。


    春娘最后进来,带了一碗温好的牛乳给了抱婴儿的妇人,“这是苏娘子家的,给娃吃。”


    妇人盯着里头乳白的液体,又看看孩子枯黄的小脸,怯生生地:“这……这得多少银子……”


    话没说完,春娘直接又把碗塞回妇人手里,“敞开了吃,这顿不要钱。后头做工了,每日粥饭也有官府供着,虽说不会丰盛,但最起码能让你们吃饱。”


    一时间暖棚里不再有人说话,得了能吃饭的令就全部扑向馒头筐,也不敢多拿,每人取了两个馒头外加一碗粥,粥上还给盖上厚厚一层咸菜丁儿。


    随即暖帐里只剩下了咀嚼声和炉火的噼啪声。


    馒头又软又香,松得能掐出坑,咬下去的瞬间就有糖馅儿涌进嘴,在舌尖化开甜得人后槽牙都发颤,囫囵吞下被烫得直呵气都舍不得吐出来缓缓。


    再尝一口粥,热气熏得眼眶发酸,粥里头还有小块儿的番薯炖得软烂,筷子一搅就化成泥,混着米油泛着琥珀色的光。


    咸菜丁儿也是油汪汪的,筷子一搅里头竟还有肉沫!上次吃到荤腥是什么时候来着?这二十五人哪里还记得,怕是两三年前的事儿了,眼下颤巍巍地送进嘴,竟舍不得嚼,任肉香在口腔里慢慢晕开,恨不得就此能不张嘴了。


    等所有人都把最后一口粥滑进喉咙,肚子竟前前后后的都开始发出或大或小的咕噜声。不是因为烫或是吃坏了肚子,是因为太久没感受到胃被填饱的滋味了。


    其实还没填满,但至少填了七分。苏榛特地算过了量,不敢一次性给他们太多,是真怕他们吃撑了落下病来。


    也是为了让他们也消消食儿,叶氏安排他们洗碗的洗碗、展铺盖的展铺盖,时间太赶也不可能凑齐这么多人的被褥,只能临时把嘉年华做买卖时候用的草垫子铺出左右各一条大通铺。


    “别嫌简陋,这也是我们村里人凑出来的,先对付一晚,明天就给你们寻正经住处,带火炕的。”苏榛带着流民们一边做事、一边说着。


    “不嫌弃不嫌弃,东家,这已经是我们出来后住过最好的地方了。”流民们七嘴八舌的感谢。


    他们还真不是说假话,这暖帐里点了整整两个炉子呢,而且也不是直接打的地铺。那位姓乔的大哥先还给铺了一层松树皮、上头压了干草和暖垫儿,最上头竟还有大大小小拼接而成的碎兽皮当褥子!


    这些东西都是白水村上山冬狩用的,现在拿出来凑合一晚正合适。


    地铺打理利落,苏榛便给他们分了界:以铁皮炉为中线,左侧通铺为女眷区,南侧为男丁区。青壮劳力睡帐门口,年幼体弱的睡里头。


    流民们自是听话的,三下五除二就各自找准了位置。苏榛默默瞧了会儿,瞧出这二十五人虽说也不见得有啥患难与共的情感,但起码没有特别争抢的人露头儿。尤其那个狼崽子少年,不声不响的还帮另外几个比他还小的也归置了一番。苏榛心里便踏实了些。


    安置踏实了、也吃饱了,流民们身上有了热乎气儿,面色也终于不像刚从死人堆爬出来那么骇人了,唯有目光仍旧怯生生的。


    苏榛见时候也不早了,便让白水村女眷们先回家。乔大江、乔里正、符秀才三人再留一留,再加上萧容也在,她打算今晚就把流民的分工安排好。


    其实就是按“材”分岗,但识人方面也不是苏榛强项,她直接拜托萧容来选。


    萧容点头应了,转身再面对流民的时候,声音不高却极富威严,“都抬头听着。”


    流民们齐刷刷的哆嗦了一下,他们虽不知道萧容本就是带兵领将的身份,但莫名就是觉得怕。


    萧容的目光一一扫过流民,继续说着:“白水村不养闲人,但也不把人当牲口使。能拿针的去女工绣坊,能扛木能修灶能掌勺的去工地,哪怕只会哄孩子,也能在厨下帮衬。先按男、女、老、少站成四排。”


    话音一落,流民们便各自挪动,速度倒是真快,一副怕被砍头的架势。苏榛忍笑忍得辛苦,心想不愧是我萧伯。


    不到二刻,在符秀才的登记配合下,萧容便摸出了这二十五人的底,以及有了初步的配置。


    首先是男丁,青壮十二人、老弱三人,乔大江又分别试了各人的力气,哪怕腿脚不利落的、单肩扛个五十斤柴火没问题,就是移动会慢些罢了,索性都分派到炊事班打杂。


    其中也包括了那个狼崽子似的少年,瞧着他瘦小枯干的竟然也有十五了。可惜也不知道自己原本姓什么,打小就流浪,曾经被个老叫花喂过几年,取名叫阿烨。


    另外流民中女娘一共十人,都已有过婚配。有的丧夫,也有的男人就在流民的青壮组里。基本都能做简单的缝纫活儿。尤其那位懂草药的赵婆还会编筐编竹筛,是有手艺的。眼下修路的事儿最紧要,苏榛便也把她们全部排班到了后勤班,反正有白水村的女娘们带教着,应该没太大问题。


    第225章


    分工初定,夜色已深。


    苏榛跟叶氏就领着谨哥儿先回了屋,各自抓紧洗漱了就寝。萧容跟斐熙、乔大江又帮流民们张罗了一下夜间的注意事项,比如叮嘱他们夜里若是解手也别走远,最好是两人同行,毕竟冬天也备不住会有饿极了的小兽下山来觅食。


    乔大江还又给他们备了四枚蜂窝煤,让他们自己排个值守,夜里起来添煤,别让炉子熄了。长虚山不比城里没风,更何况这暖帐再怎么样也不会有土房保温效果好,勉强靠这炉子能过一晚罢了。


    全部张罗放心了,萧容等人就出了帐。乔大江却还是心有不安,问萧容需不需要他也留下来守夜。毕竟眼下寒酥也不在,萧家仅有一个男丁,万一流民里头有黑心的……


    萧容大手一挥拒了,“你早些回去,你家不也只有春娘跟小树在。流民们肋条骨都快戳穿皮肉了,便是真起了反心,怕也翻不过我家的青石院墙。”


    斐熙跟乔大江听得相视而笑,倒也是,全村的院墙加起来都没萧家的气派,跟堡垒似的。便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各自告辞离开。


    白水村一夜无事,苏榛躺在火炕上翻来覆去,直至把心里的想法一一规置好了、理清了才沉沉睡去。


    翌日,天光刚刺破长虚山的晨雾,萧家房前屋后就已经热闹非凡。待跟流民们一起用过简单的早食,白水村的青壮男丁们也都陆续过来了,打算搭建几个临时安置土坯棚屋。


    毕竟未来工期会超过三个月,光靠暖帐是不行的,成本太高、毕竟暖帐里的蜂窝煤炭都不能断。更何况男男女女混住也不方便。


    白水村来了十五人,再加上流民们除了婴儿也能全体上阵。人手充足,空地也够。也为了方便上工,乔里正盘算了一番,决定把窝棚就搭在村口、未来那条官道的起点附近。


    选址定妥了,萧容就三下五除二给大伙儿分了工,有制坯组、有挖基组、还有料材组、后勤组。


    令萧容也颇惊喜的是、这群流民别瞧着破衣烂衫的,但几乎都在逃亡路上有搭窝棚的经验,知道冻土插桩得先烤火,还知道用雪水和泥要往黄土里掺驴粪,这是简易版的“黏土法”。每砌五层土坯就横插一根荆条,像编筐似的把墙身织紧,糊出来的窝棚结实着呢。


    最妙的是屋顶。曾在驿站当差的流民提议让女眷们把竹篾编成网格,覆在椽子上再铺稻草,最后压上石块。这是仿着驿站马棚的做法,抗风又省料。


    萧容原计划搭建五个窝棚安置流民,工期定在十日。可流民们纷纷建言献策,从用废弃驴槽制坯,到以渔网、竹篾加固屋顶,招数百出。符秀才在一旁听得频频点头,把这些奇思妙想纳入核算,竟算出只需五日便能完工。


    而官道修建的前期事宜是由官府紧锣密鼓筹备的。按惯例第一步是勘探。苏榛本以为光是这项就得许久,却没想到盛重云临走的时候就给太守大人交了舆图。其实盛府为了木材运货方便,早年就已请过京畿的堪舆师,把长虚山周边的官道走向都测过了,着实省了大把时间。


    眼下太守大人已经派了测量司吏员在开工了,拿着八尺标杆、丈绳,两两一组,在堪舆师划定的线路上最后一道精准测量。每前行一里,便埋下刻有里程的界石,上刻“长盛官道,距某某地某某里”的字样,间距务必分毫不差,确保日后驿站铺舍的设置合宜,预计工期也不过半月内。


    换句话说,整条官道的开工日就在半个月之后。所以白水村前期包括招工、临时窝棚搭建、备餐等筹备工作时间上是宽裕的。


    即然如此,苏榛便不再操心前期了,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办:要钱。


    跟谁要?那自是跟官府要。不然呢?要她自己养着二十五个流民吗?她倒也没圣母到这个地步……


    但如何要、怎么要。如何即要、又要,这是个问题。


    苏榛昨晚上就想过了,眼下这时代跟现代不同,也没个市长热线能打一打。更何况民女求见太守,须由里正具结、知县转呈,层层叠叠的文牒,送到了黄花菜都凉了。


    若请萧伯去报,苏榛也担心萧伯身上毕竟背负了削去军籍的“罪臣”二字,那太守像是个惜羽毛的,只怕见了萧容的名帖,会命人将门槛再加高三寸。


    此时此刻她无比想念盛重云,若他在,交给他便好了。但他偏偏不在,苏榛决定写信请朝沐娘子代转,这已经是时下她能想到的最快法子。


    即是打定了主意,苏榛便请叶氏帮忙带走了谨哥儿,她则把自己关在房里,毛笔和墨砚至今为止都用不惯,那就还是拿了自制炭笔出来写。


    当然还得特别仔细斟酌遣词造句,好不容易挤出了个开头:民女苏榛,居于乡野,不识朝堂规矩。然目睹长虚山流民困顿、官道工程紧迫,心忧村计,故斗胆修书,言辞粗陋处,伏乞大人海涵。


    开头的客气话挤完,后头全是干货,苏榛倒是越写越快。甚至为了让太守瞧着不累,索性用了现代那种项目申请书模式。其一就是讲了白水村“以工代赈,化流民为助力”。


    其二,苏榛画了表格,做了数据分析。详录了流民年龄、技艺、体况。以及经核算,二十五人月需粟米多少、柴炭多少。若行“工分制”,劳作优异者可换农具、布帛,则粮米可省三成。另外于官道起点建临时棚屋五间,就地取土制坯,辅以流民自建,可省工费百贯,后头还附了个账目明细。


    以上两点都是讲事实,后头便是摆道理。


    苏榛开始夸夸的写,一共挤出了五大利好:一当然是固边境而安民心。收纳流民筑路,既增官道守备人力,又保境安民,功在千秋。


    二是提效率省官银。且流民以工代赈,所需粮米工食,较官府雇募节省至少三成;


    其三,流民中藏龙卧虎,待官道竣工,这些匠人可留于府中;


    其四,流民定居后,授以荒地耕种。三年免赋期满,按亩征税,且人口增多,市集繁荣,商税亦将水涨船高。


    其五,树典范而彰德政。划重点:白水村可成“流民安辑典范”。苏榛还在后头很狗血的加了句:此乃大人之勋、全府之幸!


    信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部分:恳请支持。


    中译中:要银子。


    若大人认可,她会尽快备妥《流民安置详册》《工程进度概算》《钱粮收支细目》等具体细则。


    全部写完,苏榛又本着多少该谦逊低调一点儿的原则,在后头加了些废话,比如


    民女本不该妄议公事。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书信的最后还加了句“临书惶恐,翘首盼复”。


    其实最后的最后她本来还想着把商栈的情况告上一状的,毕竟朝廷给拔的流民安置银若是不再便宜了商栈、而放到以工代赈上,无论对于府县还是对于流民本身都是天大的好事。


    但盛重云不在,她拿不准那位太守大人除了风流之外是否还有其它的毛病,只好暂且按下。


    总之苏榛把姿态摆到最低,但也让人看信的时候一瞧这女的就不是普通民妇即视感。一通编写下来用了整个上午,写得是头晕眼花才作罢。也是好久没搞这么“正经”的东西了,手生了。


    即是写好了,苏榛便囫囵吃了个午食就去寻了白老汉,抓紧时间下山进城送信。好在朝沐娘子自嘉年华回来之后就一直在休憩,寻了个正着,请她代为转交太守大人,并也说了事关官道流民,耽搁不得。


    朝沐娘子故意“为难”了一下苏榛,问送信可有好处。苏榛一脸“早知道你会这样”的表情,从双肩包里掏出一副舒娘亲自缝的镶兔毛儿贝蕾帽送了给她。


    朝沐大喜,要给银子被苏榛啐了回去,便美滋滋的领了姐妹的情谊,并保证两日之内一定完成任务。


    苏榛放了心,瞧着日近黄昏便也不敢再多作停留,跟白老汉着急忙慌的在关城门之前出来了,一路上山回村心里也是踏踏实实的,总算完成一件大事。成与不成的,尽人事听天命吧。


    另一方面朝沐娘子确实也是说到做到,那信第二日清晨就请人呈到了苑琅书房。


    其实苑琅正在读的《荒政辑要》,里头就有古往今来的流民安置办法。


    “以工代赈”正与苏榛所写如出一辙。虽非她独创,但苑琅认为她一介女郎竟能从乡野琐事中悟得此道,倒也难得。


    虽说这法子不新,但让苑琅眼睛一亮的却是里头的表格。


    尤其那份《流民技能清单》,上头横平竖直的格子里把年龄、技艺、体况都做了分类,完全不同于寻常户籍的丁口造报,甚至还有一纵向的“备注”,填着某某善掘井、某某能负重之类的词。


    这种把人力像物料般分类造册的思维十分的精细,还有附页的“工效测算表”,把青壮每日土方量、妇人缝补件数、老弱炊事耗时之类的全用算筹符号标得清清楚楚。


    如此精准调度,会比官府粗放的按丁派役效率至少高两成。


    苑琅越看越惊,心中也是愈发遗憾这苏娘子是个女娘,倘若身为男子,他必招募、助其成就一番事业。


    当然,苑琅也是个聪明人,即便苏榛写的再低调、再拐弯抹角,他也读出了背后最大的那个意思:多批点钱,最好做成规模……


    苑琅将案牍重重合上,当即传唤州府属官即刻拟折子及细节。


    三日后的州衙议事厅里,苑琅:“以工代赈之法早有先例,但苏娘子这份测算表精准到妇人缝补一件粗布衣裳需半盏茶时,如此细作,本官身为太守,愿为这利民事亲自推行!”


    主簿捻着山羊胡摇头:“大人,流民皆是乌合之众,这般怕是纸上谈兵。且工部批银至少需三月,眼下仍旧隆冬……”


    话还没说完,苑琅直接打断:“先从库银中预支两千两,不足部分,本官自去富商处筹措。另外从即日起,复核城中所有流民情况,按年龄分为五档,每档需单独造册。十六至四十岁的青壮,再依技艺专长细分,善木工、石匠、铁匠者编入匠作营;通纺织、刺绣、缝纫的妇人,归入织绣坊;略通文墨、能识算筹符号的,选拔为工分记录员。身体状况也要详细标注,跛足却善制器具者、目盲但听觉敏锐者,都要物尽其用。尤其老弱病残,需重点核查。抱恙者依病症分类,风寒、外伤、顽疾。三日内,本太守要看到第一版核查详表。”


    属官们低头疾书记录,心中暗暗叫苦,感觉这是个又累又得罪人的差事。毕竟流民安置向来是块烫手山芋。以往登记只需填个大概数目,多报的人头便能和城中商栈勾结,将救济粮高价倒卖。如今要这般精细核查,岂不是断了许多人的财路?


    “大人,这……”户曹的张主事硬着头皮开口,“城西周记米行的周员外,向来与流民安置事务多有‘往来’,如今突然改了规矩,怕是……”


    苑琅怒极反笑,“本太守既已下定决心推行新政,就容不得这些腌臜事。周记米行若敢从中作梗,便按贪墨赈灾粮款论处!”


    他眼神扫过众人发白的脸色,语气稍稍缓和:“你们只管秉公办事,有本太守在,没人敢动你们分毫。”


    话虽如此,当夜便有人在陈师爷家门口放了把火。好在只有些财产损失,人员无恙。


    第226章


    后头几日,新政的推行已经激起了千层浪。且也不知哪个嘴快的把这新政是“苏娘子”提议的事情传了出去。对于苏榛来说是无论福是祸,都将避无可避。


    又两日后,城南盐商、城北粮商、城中行商商会召集至府衙,虽不敢大闹,却也不断抱怨:“大人莫不是又要我们捐善款?我商号去年修桥已捐了五百两……”


    “这次不是捐,是合作。”苑琅命人把《流民技能清单》逐一发了下去,“缺的木工、织工,流民中尽有好手。本州出人力、员外出工钱、流民有饭吃、作坊添人手,如此互利之事还望诸位支持。”


    见众人交头接耳神色犹豫,苑琅接着说:“为表诚意,本官在此承诺:凡参与此次合作的商户工坊,在新政推行期间可享税收减免之惠。工坊每吸纳二十名流民做工满三个月,当季商税便减免一成;满半年减免两成,以此类推,最高可减免五成商税。”


    话落,屋内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精明些的眼中闪过精光:“大人此话当真?”


    减免五成商税,可是从未有过的优惠。


    “自然当真!”苑琅神色郑重,“但有一点需说明,工坊需如实上报流民用工情况,若有虚报冒领,不仅税收优惠尽数取消,还将按律严惩!诸位莫要心存侥幸。”


    盐商王员外摩挲着手中的清单,“若能如此倒不失为一桩美事。只是这流民管理,怕是要费些心思……”


    “这便无需诸位操心。”苑琅接过话头,“州府会派专人协助管理,确保流民安心做工。诸位只需提供岗位与工钱,其他琐事,本州自会处理妥当。”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富商们各自盘算着利弊。许久,还是王员外率先起身拱手:“既如此,王某愿带头一试!”


    紧接着其他富商也纷纷应和,第一步算是完成。苑琅心头却丝毫没有轻松,他深知暗处的暗流随时可能将一切掀翻。


    果不其然,随后几日一桩桩触目惊心的“暗疮”便被接连揭出。比如有些商栈通过“死契”把流民变为私产。


    甚至更恶劣的还有故意敲断流民肢体,私自铸造刻了“官奴”字样的铁链,这种人身控制、使得流民即使想离开也难以逃脱。


    总之流民新政一日激起千层浪,白川府上下炸开了锅。支持新政的官吏暗自叫好,终于能借此机会整顿这些为非作歹之人。而与富商勾结的官吏们却坐不住了,纷纷私下找门路自救,甚至在朝中“有人”的还想能不能走个上层路线,在朝堂上弹劾苑琅“滥用职权,构陷良商”。


    苑琅才不怕这些,一道道政令从州衙飞传而出:查封涉事商栈,解救被囚流民,严惩涉案官员。


    可惜重罪的几家商栈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满地狼藉。苑琅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唯有破釜沉舟才能杀出一条生路。


    但他毕竟有官位在身、有官差保护,而白水村那位……思来想去,他私下约见了盛府的老爷子,也没人知道他俩聊了些什么,但见聊完之后苑琅神色轻快了不少,显见是有成效的。


    当然,这些消息并未曾传至白水村。苏榛只知道她的提议通过了,且府衙的新政正在一点一点的颁下来。


    而这当中的日子,苏榛身上发生了两件事:其一是斐熙进城了一趟,去陈银匠家把苏榛委托打制的金丝拿了回来,私下偷偷的交给了苏榛。


    因有正常损耗,金丝最后的总重是五十一两,也在苏榛的预计范围内。


    斐熙虽也不清楚苏榛把银两换成金丝此举是何意思,但东家的事儿他自是不会多问。


    其二是盛府派季管家来了一趟白水村,拉了整整三车*的冬礼,说是盛飞松老爷子给未来孙媳妇添的箱笼。


    说实话阵仗过于高调,连马车都装饰了红绸彩缎,若非少了一路锣鼓喧天,几乎要赶上嫁娶的排场。到达后,红绸包裹的箱笼被一一卸下,堆在萧家院里垒成了小山。


    更惹眼的是,其中一辆装饰最奢华的马车,竟连同马匹、车夫一并留在了白水村。说是特意给苏榛备下的出行座驾,平日里就停在工坊,所有的养护开销与车夫工钱,全由盛家一力承担。


    白水村本就不大,这一行的热闹又是赶在村民跟流民们正一起在村口搭窝棚的时候来的,毫不夸张的说,怕是三日之内方圆百里都能知道了。


    总之这高调的冬礼让萧家热闹了半日,到了晚上苏榛跟萧家人一起清点,好家伙箱笼打开后那些珠光宝气几乎晃花了她的眼。


    雪白的狐皮大氅、鎏金手炉,就连装胭脂水粉的匣子都是掐丝的。虽说苏榛挺爱钱的,但这……


    是不是有点儿夸张了?眼下她手上还有盛重云列给她的那些个价值连城的聘礼,那些是人家的“婚前财产”,苏榛收得已经很勉强了(并没有)。如今又双叒叕!


    “榛娘只管收下,我看盛老爷子此举背后另有深意。”萧容却只笑了笑,“你递给太守的‘流民策’想必会引起不少风波。城里的翻腾虽暂时影响不到村里,但盛老爷子这么做应该是警告各方势力。重云虽没在,但你也是他盛家认可的,看看谁敢轻举妄动。而且搬运箱笼的四个随从个个脚步沉稳,是常年习武之人。我留意了一下,这四人跟车夫都没跟季管家下山,全部留在了工坊。应该也是得了令来暗中保护你。”


    苏榛这才恍然大悟,盛老爷子送的不是冬礼而是铺开了一张保护网。心说自己无论如何也是道行浅了。毕竟从现代过来,没受过真正意义上的“社会的鞭打”。念及如此,眉头微蹙,有些不安“萧伯,流民的事儿,会不会给家里带来什么灾祸。”


    一旁的叶氏平日看似温婉,内心却是比萧容还要护犊子,一瞧苏榛仄仄的样子便直接回了:“若老老实实呆着就能保平安,我们两家也不会落得个流放的下场。楱娘别怕,天塌不了。”


    萧伯也点了点头:“是这么个理。”


    苏榛点点头,可心里那点沉甸甸的感觉却没散去。她知道,自己的“行动”得加速了……


    又五日后,白水村的流民“临时庇寒所”在官道起点旁的空地上拔地而起。


    按“三日成棚、七日成屋”的应急规矩,盖的是五间人字顶单坡棚。屋顶铺茅草,檐下挂草帘,室内设共用炉火,虽简陋,但遮风避雪自是没问题。


    流民们“搬家”当日,杜家老大把过年没用完的爆竹也贡献了出来噼哩啪啦地燃,苏榛牵着谨哥儿,站在人群外围瞧着大伙儿的热闹乐。


    远处的工地伙食棚,丽娘绾着粗布头巾站在灶台前利落地指挥:“会生火的站左边,认得菜的站右边,有力气劈柴的站中间。生火组两人负责守灶,保证火不能灭;择菜组按种类分筐,烂叶子全扔了;掌勺的听我指挥下料。把白菘和芦菔先下锅。”


    几个妇人便利落地依言做工。


    另有白水村的村民们挑着担子、拖着冰橇朝安置点赶来。有的送来几把芦花、有的送十个鸡蛋、有的送几双草鞋。


    一大清早乔大江就带着村里善猎的几个去套了些野兔子野鸡回来,再加上木工坊送来了一只整猪、以及苏榛拿来的冻鱼、各种酱料,也算给流民们开了个大荤,前前后后热闹了一整日才消停。


    衣食住行即然已经全部到位,在开工之前的最后一件安排便是分工了。苏榛接下这三成后勤的红契还没焐热,就把丽娘等人叫到自家院儿里商量。


    也是为了防止自己还有疏漏,苏榛还拿炭笔绘制了一副“后勤区划图”,炭线把下山的官道分成三段,比如最冷最险的黑风口需耐寒姜汤、落霞坡要防滑草绳、沿路得有热食驿站。


    苏榛简单的说着:“咱管的这三成,管吃、管穿、管工具,还得管大伙儿不冻掉鼻子。丽娘,你带十个人管热食队,每日熬十锅姜汤焐在火塘边。”


    丽娘捏着花名册点头:“放心!我把娘家陪嫁的大蒸笼都扛过去了,蒸窝头能快三成。”,那册子里没有字、全是她画的图。她画得虽草、但极有章法,眉眼间的特征总抓得精准,比如流民里那个总揣着半截锄头的汉子,脚边被画了株歪歪扭扭的禾苗,总之翻起来一目了然。


    苏榛经过嘉年华一事,对村里这几个嫂子的能力是完全信任了,也就不啰嗦,转向舒娘,“你带寒衣队,把买的那些个碎布和芦花多缝些防风耳罩和手尉。”


    舒娘点点头:“已经做了一些了。咱村去干活的民夫还好,今冬都赚了些钱置办得起棉鞋。那些个流民全是光脚穿草鞋,我们也在想办法凑些碎皮子给他们垫垫脚。所以我寻思着不如也像嘉年华那种干活儿的小组模式,弄了个剪布组、缝制组、填充组,连你家谨哥儿都被我叫去帮着递干草了,小家伙能干着呢!”


    苏榛笑着点头:“这我也瞧见了,谨哥儿把童创组的娃娃们都召去了。”


    另一件事便是沿路伙食棚的搭建。若一路全用折叠焚火炉,一来成本太高,二来那炉子终究体量太小,熬不了大锅饭。萧容便想出个妥帖法子,将他从前行军时用过的“连灶坑”法子搬了出来。就地掘坑,中间贯通烟道,一口锅熬粥时,另一口正好能烤窝头,省时又省柴。


    说来也是共同历炼过的原因,白水村的人打从嘉年华那会儿就练出了十足默契,无论什么事交下来,总能办得妥妥帖帖。


    不过人多了,偶尔冒出点不和谐的插曲也难免,比如乔家三房。


    三房的媳妇王氏被分到填充组,竟偷偷摸了组里分的新芦花私藏起来,把不值钱的草絮塞进给流民备的耳罩里,偏巧被李家婆婆撞了个正着。


    李家婆婆可不是怕事的性子,当即逼着王氏把耳罩全部撕开重填,还直接扣了她当日该得的二十文工钱。王氏自然撒泼哭闹,可女红组可没人惯着她,任凭她怎么折腾,该干的活儿半分没少派,半点情面没讲。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去,再无大风大浪搅扰,倏忽就到了二十日后。


    一路向北、急驰入京的那支队伍也于那日正午到达了大宁朝的新都城外。


    官道上的残雪被车轮碾得咯吱作响,车厢暖炉的热气也焐不透车里人打心底泛起的凉意。


    越靠近京城,寒酥越觉压抑。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道旁枯树的枝桠像无数只枯手,远处的新都城门沉默矗立,垛口间的阴影深不见底。


    “快到了。”盛重云也打开车窗一角。寒酥瞥向他时,正撞见他望着窗外蹙眉的模样。


    自从车队上午经过了城外那座乾宁观,盛重云便一直是这副忧心的神色。


    说来也怪,他竟知道盛重云因何忧心:他俩一齐看见了乾宁观檐下闪过的一抹素色裙裾。那是一个年轻女子,面容模糊、身形消瘦,远远站在山坡上瞧着他们的车队、又隐入道观的门廊柱后。


    可就是那一眼,寒酥的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即熟悉又陌生,缠得人呼吸发紧。他看得出盛重云跟他的反应一模一样,甚至更甚于他。


    “进了京,我是无妨。你可有退路?”盛重云突然问。


    寒酥沉默片刻,只平静的笑了笑,“从我父被削去王爵、流放边陲的那日起,退路这两个字就不在我的命簿里了。”


    盛重云没有回答,风卷着寒意从他那侧的窗子钻进车厢,把两人之间的沉默吹得愈发浓重。


    突如其来的诏令,天知道恩赦还是罗网。总之他们来了,来到京城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之中。


    第227章


    乾宁观外,高解樱望着车队离开的方向站了许久,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盛重云与寒酥能踏上进京的路,每一步她都清清楚楚。


    “重云……”她低念着这个名字,同时她也太清楚盛重云的软肋。就像清楚“苏榛”身体里那个异世的灵魂,那人以为凭几分小聪明就能站稳脚跟?


    “苏榛”这具躯壳,从始至终都该是她的,也本就是她的!自己明明可以借助原本的身躯还魂,却不知每次都是哪里出了岔子。


    这次她决定破斧沉舟。道观暗室角落里藏着个黑陶坛子,坛口封着黄符,是她耗费心血炼成的锁魂阵,专为那个异世灵魂准备。待时机一到,她念动咒语便能将那缕魂魄硬生生拽出来,困在坛中永世不得超生。


    届时,她会重回自己熟悉的躯壳,风风光光嫁给盛重云,再借着高家势力、一步步扶萧家登上帝王之位。而她会是萧、盛两家最大的功臣,返京是必然的,苏家门楣的光大也是必然的。


    一切就待十日后金箓斋,农历二月二十五。


    ***


    农历二月十五,长虚山一年当中最冷的日子算是过去了,但天气仍寒,风还带着雪坡的寒气,吹得松涛呜呜咽咽。


    今日大吉、宜破土。


    一大清早,白水村官道起点处已经被打扫得寸尘不留,全村的男女老幼以及新来的流民们精神抖擞地齐聚,个个面露喜悦和期待。


    谷场正中的木桌祭台上搁着三足铜鼎,里头燃着柏枝,青烟笔直地往天上蹿。


    祭品摆了三排,前排是整只褪毛的黑猪,蹄子用红绳捆着;中排是十碗盛满谷物的青瓷碗,稻黍稷麦菽样样俱全;第三排是铜爵,里头斟着烈酒。


    巳时一刻,县丞周大人,以及州府监工、工房吏目、施工主事等人在乔里正的陪同下踏入晒谷场。身后还跟着一应书吏,捧着舆图和文房箱,来记录仪式细节与物料用度。


    除此之外,晒谷场边沿还站了不少面生的,大多是邻乡的百姓们闻讯赶来观礼。


    靠山村和下马沟因得了白水村不少利,都还拿了贺礼前来,全部都摆在了祭桌下头。


    再就是不少穿粗布短打的汉子,腰间都系着草绳。他们都是县里雇来的土工头目,时不时用脚跺跺冻土,估量着破土时该用多大力道。


    礼官唱着吉时到,县丞周大人最先走到祭台前整了整衣襟,对着长虚山的方向深揖三次。


    随后白水村的猎户们按辈分排着队站在祭台两侧,乔里正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日里喊山时还高,“长虚山至兴盛湖官道,奉令开工!”


    话音一落,身着道袍的道长缓步走上前,先拿起烈酒往三足铜鼎里洒了半盏,柏枝的青烟猛地又窜高半尺。随后从袖中取出黄纸朱砂,蘸着酒液在祭台边缘画了道符,嘴里念念有词。他的小弟子便捧着个黑漆托盘过来,盘里放着三枚铜钱、一小撮五谷和块红布。


    道长先取红布走到黑猪旁,用朱砂在猪额上点了个红点,把红布蒙在猪头上。再拿起铜钱往冻土上撒,铜钱落地竟有两枚都朝上立着,引得围观的村民们一阵阵惊叹。


    “祭山神,祈通路无阻!”道士高喝一声,桃木剑直指长虚山方向。周大人与众官吏齐齐躬身,猎户们也跟着弯腰,面生的邻乡百姓也都收了说笑,有个年轻的忍不住想咳嗽,刚张开嘴就被他爹狠狠瞪了一眼,硬生生把痒意憋了回去。


    道长再喊:“祭土地,求根基永固!”


    随即把托盘里的五谷撒向四周。道长第三喊:“吉日破土,百邪莫侵!”


    话音一落,两个土工头目便扛着裹了红绸铁镐上前。


    道长最后一声:“破土!”


    土工头目同时把铁镐举起、落下时砸在石灰线的交汇处。这仪式才算是结束。


    苏榛牵着谨哥儿站在最外头一直看到收尾,说是审视也好、旁观也罢,谨哥和瞧得比她更认真。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埋令牌的土坑,突然就抬头问:“姐姐,那铁镐砸下去的时候,冻土是不是疼得叫了?”


    苏榛怔了下,笑着摇了摇头,“傻哥儿,冻土没长嘴,哪会叫呢。”


    谨哥儿却不肯信,小眉头皱成个疙瘩,“可方才铁镐砸下去我听见‘呜’的一声,肯定是冰碴子在哭呢。”


    孩子的话是童趣,苏榛的笑意却滞了一瞬,把到了嘴边的“冰碴子哪会哭”又咽了回去。


    苏家血脉里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自己的血能引魂,谨哥儿说不定也有什么现在还不清楚的问题。


    毕竟他们一路流放染过风寒的不在少数,偏偏谨哥儿裹着件棉袄就到处跑跳自如。


    苏榛不敢细想且想也没用。她虽不愿、却也无法改变这种老天爷安排的“毛病”。


    好在血脉异者虽易遭天妒,但亦得地护。


    “谨哥儿,”苏榛蹲下身,平视着弟弟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以后听见这些、看见这些,别跟旁人说,好不好?”


    她不想让这孩子像自己一样,从小就得藏着掖着,连流血都要避开人眼。


    谨哥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攥住她的衣角。反正姐姐说的他都听、姐姐要他做的,那肯定都是对的。


    *****


    官道修建正式动工后,苏榛的精力就不必再放在上头,毕竟全村的开春生计也是大事。


    苏榛也想过了,无论自己会不会“消失”、也无论跟盛重云的婚事何时操办,她也不太可能就任命的躺在家里发呆、或是住进深宅当少奶奶去。总之该赚的银子还得赚,她心里早盘算出好几桩打算。


    头一桩,便是上半年把白水村的木工坊彻底扩大,盖起像样的厂房。到时候村里不管是手脚麻利的汉子还是细心的妇人,只要乐意来做工,她都能寻个合适的营生给他们。反正无论是刨木料还是清点物件、或者下山去跑销售,总有能上手的活计。


    第二桩,是要把萧家小院旁边的山林地买下来,在那儿单独盖座宽敞的大屋,带个能种满花草的院子,活脱脱就是座自在的别墅。萧家待她如亲女,往后这里便是她在长虚山的“娘家”,累了倦了回来歇歇脚,听萧伯和伯娘念叨几句家常,再帮寒酥娶上个心爱的娘子,她心里也踏实。


    第三桩,是帮衬舒娘她们把女工坊支棱起来。让十里八乡姑娘媳妇们手里的针线活都能换成实实在在的铜板,不必再为几尺布料犯愁。


    第四桩,是扶持丽娘她们把美食餐车的生意做出去。无论是进城也好、沿着官道去兴盛湖的码头边也罢,只要丽娘她们肯干,这营生绝对不会差。


    至于春娘家,她倒不怎么挂心。大江哥和春娘的蜂窝煤买卖摊子已经不小,再干几年说不定也会迁出村子,进城住方便小树读书。


    还有白芳跟山梅两个妹妹,她俩都是贴心的,苏榛早暗暗给她俩留了位置。木工坊的账目清点、女工坊的绣品验收,或是餐车的食材采买,总有一处能让她们施展手脚。


    只是这层意思眼下还没跟她们挑明,是碍着山梅家里那摊子事。


    山梅性子软了些,遇事爱往回缩。苏榛心里跟明镜似的,倘若开年还是这般前怕狼后怕虎,那能托给她的担子,怕是要比白芳轻上许多,但也足够她衣食不愁。


    白芳就不同了,家里没那么多牵绊,做事爽快又稳当,前日帮着符秀才清点木工坊的木料,账算得清清楚楚,连边角料的数目都没差。苏榛想着,白芳将来肯定能独当一面。


    至于符秀才跟斐熙,那必然是未来白水村甚至苏榛自己产业的“中流砥柱”,都差不了。


    可要做到以上一切,大前提是苏榛自己能活得下来。


    生存面前其它一切都是小事,苏榛决定暂停赚钱大业而专注于自救。虽然她无法判断出“那个人”到底什么时候动手,但反正越快做准备越好。


    那么第一步,苏榛得把藏在木工坊的那具船棺拿回家中。她思来想去寻了个让旁人挑不出错的由头,说那是她打造的“安神榻”。


    她先请檀俊做了个榻形箱,上头是活板,里头能容藏船棺,为了掩人耳目,棺身外侧还雕满了《百子图》……


    说实话百子图这招也是她硬着头皮安排的,反正人见人偷笑,都在想苏娘子看似一片“事业心”,其实盼孩子盼嫁人盼得厉害呢。


    待改完后,她故意领了叶氏去看,还摸着榻的木纹直叹说是流放路上总做噩梦,听闻用老船木做榻能安神,雕些娃娃图是盼着往后能安稳些。


    叶氏眼圈便泛了红,直道是该有个安稳物件镇着,卧房摆张榻正好,夜里起夜也方便。


    于是挑了个叶氏跟萧容都不在家的时机,檀俊跟斐熙带着最亲信的几人把榻箱跟船棺都拉来了萧家小院儿。


    为掩人耳目,苏榛还在榻边放了个博古架,摆上些从女工坊换来的摆件儿、谨哥儿捡的奇石,把棺榻的边缘挡去大半。


    萧容跟叶氏回来后便进屋端详了一番:旧屋+农家火炕+博古架+绣品+巨大的榻箱。


    俩人很想夸,但在脑海里搜刮了一圈儿也没找到合适的词。榛娘啥都好,就是这个审美是不是出现了偏差啊……


    第一招的船棺稳妥了,下面的事儿就按部就班的继续。


    苏榛要构建出一套“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反制系统,第二招便是要用好她手腕上的捆魂索。其实这手绳原本是勾取生魂的法器,但逆向思维的话,也可以用做反过来捆住这具身子的“根”。


    她每隔三日便晨起一次,取银针刺指用血滴浸润腕绳。一滴牵住七魄根、二滴钉牢三魂门、三扣封死阴阳路。


    说实话这招用的她自己都直起鸡皮疙瘩,在现代的时候这是“家传”,全家小辈儿当中就她一个肯学。可肯学跟喜欢学是两码事儿,真正用起来更是心理复担极重。毕竟这可是用自己的宝贝鲜血、用现世寿数染。


    第三招,苏榛会在萧家其他人都睡了之后悄悄进行。她在榻箱里藏了一本亲自绑订的麻纸帐簿,每夜拿朱砂登记。可记的却不是银两多少,而是“往生奠仪录”,记得全是人情。


    人情帐从她穿到大宁朝开始,按日子往后头排,一桩桩一件件,每件事都跟走马灯似的,害得苏榛一边记一边抹眼泪儿。这也不是普通的“帐”,是无论任何人都动不了的因果。


    第四招,她需要收人间烟火为证。这是她从殡葬旧书里看来的“同命结”,生者与器物共系一绳,可借器物之灵证明。


    这个“终极法宝”是她打兴盛湖就开始搜寻的了,包括请项松找来的那块江心沉水石,甚至还有叶氏给她熬补药时剩的药渣、寒酥练箭时折断的箭羽、谨哥儿的碎布头儿、檀俊修榻时削下的木片、斐熙送铁器时包着的麻布,以及她最宝贵的:重云送她的婚书。


    这些带着众人气息的物件被她一股脑倒进棺内,与麻纸帐簿、桃木碎块混在一起包着,捆包裹用的也不是普通的绳布,而是她在陈银匠那里打的金线编成的三股辫绳。


    反正苏榛把现代家里那些个家底“知识”全搬来照做了一通,虽也不知道最后到底哪些管用,总归做了之后心里会踏实些。


    另外也多亏了苏榛生性乐观,否则光是每天琢磨这些东西都得把自己搞阴郁了去。


    第228章


    大宁朝新都,内城。


    那日盛重云与萧寒酥的马车刚过新郑门,就被厢吏引着往不同的坊区去。新都厢坊分明,盛重云是白川府行商,按例被安排入住了城南的都亭驿。


    驿里东院住官、西院住商,管驿的是三班借职,商户的商引、契券都能在这儿核验。看上去方便,其实也有被朝廷盯着的约束。


    而萧寒酥被引着往城北的芳林园而去。马车驶过云仪桥就见一片朱红宫墙,墙内便是宗室聚居的“南宫”。


    守门的亲事官验过他的腰牌,脸上没什么表情:“萧郎君是带罪身,按例住外东厢。”


    外东厢在南宫最偏僻的角落,紧挨着禁军的营房。哪怕是奉旨回京,外东厢的待遇仍旧是冷屋冷榻。


    一夜无事。


    第二日,晨钟刚敲过卯时,内侍省的人便分别在南宫及都亭驿传了话,说陛下这几日政务繁忙,暂不召见,让他们在京中自行休整。


    盛重云便带着小司抓紧时间造访京中一些重要商友,算是联络感情。而寒酥则在南宫闭门不出。


    可无论是出门访友的盛重云、还是闭门不出的寒酥,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身后不远不近有“眼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在京城里,没人能真正自在地呼吸。


    盛重云倒是不紧张,天子脚下的“眼睛”,着重要盯的人并不是他,他心里清楚、坦荡。便抓紧时间走访商友,午食也是由其中之一在“醉仙楼”摆席宴请。


    午宴散时,商友均已有了几分醉意,唯盛重云心事在怀、饮酒不多。跟诸位告辞之后,独自顺着雕花木梯往下走。刚走到二楼转角,迎面撞上一道纤细的身影。


    “抱歉。”盛重云侧身,鼻尖萦绕起的冷梅香却让他猛地一僵,下意识抬头看向女郎。


    那女郎眼睛很亮,亮得有些刺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盛重云后脊窜起一阵寒意。他明明没见过这双眼睛,却莫名觉得那目光里藏着钩子,正往他骨血里钻。


    “公子?”小司的声音从楼下大门传来。


    盛重云回过神,跟女郎一下一上擦肩而过。可踏出醉仙楼的时候却忍不住回头望了眼,那女郎也正走到楼梯口回头望他,唇角带着浅笑。


    盛重云收回视线,随小司上了候在下头的马车。


    车子行进得并不快,可盛重云的身体却没来由得一阵不适,就好像午宴上的酒后劲突然爆发了似的。


    这莫名的感觉让他困惑又不安,可不安什么?他明明不认识她……


    三日后,南宫的外东厢。


    窗纸透着灰蒙蒙的光,寒酥指尖捏着半块冷透的糕饼,耳朵却专注的听着外头扫地的声音。


    晨间的时候,那声音带着股子不耐烦,沙沙声里总夹着几下重扫,一听就是急着要把这点活计打发完。可这阵不一样了,扫帚落地力道均匀,间隔约莫三息一长三息一短,不多不少。


    寒酥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时故意碰倒了案上的青瓷笔洗,“哐当”一声脆响。


    那扫地的不一会儿便扫到了窗下,传入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小郎君,空了可去园子里走走,芳林园的景好。”


    寒酥勾了勾唇角,声音压得比外头更低:“景好?可惜我这院子连风都进不来。”


    “风是进不来,”窗外的沙哑声音更低了,“但梅香能顺着水渠飘。”


    寒酥沉默着。


    扫帚声又动了,这次扫得极快,“小郎君听说是染了些风寒,亥时三刻不妨寻一寻药。”


    话音落了、扫帚声便渐远,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寒酥立在窗前掌心已沁出薄汗,唇角的笑意却深了些。


    夜,宫城内书房,明黄帐幔后传来天家的问话。


    “寒酥回京这几日,做了些什么?”


    侍立在侧的太监忙躬身,“回陛下,那小郎君瞧着是被流放地磨平了性子,没出过外东厢院儿。”


    “今日呢?”烛芯爆了个灯花,照得天家鬓角的霜色愈发清晰。


    “今日更安分。”太监笑得愈发恭顺,“晌午在院里晒暖,捏着半块冷糕喂野雀。喂完就回屋翻旧书了。奴才特意让盯梢的凑近了看,原是本《南华经》。”


    “颐国府那边没动静儿?”天家又问。


    “倒是有的,”太监身子又弓低了些,“国舅府的马车这几日往南宫跑了三趟,每回都停在角门外,是想递牌子通传的,回回都被人拦住。奴才的手下悄悄跟着瞧,头两回马车帘没掀,直到今早才看清,里头坐着的是国舅府里嫡长女。至于那拦牌子的人,是皇后娘娘的手下。”


    “她倒还惦记着。”天家忽然笑了声。国舅府嫡长女与寒酥的婚约是早年定的,只是出事后悬了起来。其中最大的阻力自然是高皇后,她可不愿自己娘家再走下坡路。


    太监不敢接话,只垂着手听着。


    天家的指尖在奏折上无意识地划着圈。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当年寒酥才及膝高,奶声奶气地喊他叔父。


    那时他还不是皇帝,寒酥的父亲还是那个挥斥方遒的将军,兄弟俩常并肩站在边关,说若有一日……要共治这万里河山。


    谁曾想河山是得了,但“功高盖主”四个字像根刺,让他坐进了这龙椅也还是不觉踏实。


    兄长当年手握兵权,朝堂上一半官员都听他号令,就连边关将领见了萧王令牌都要先行礼再奏报。这江山,到底是没办法共享的。


    可寒酥不一样。这孩子自小就透着股韧劲。明日宣他觐见,该说些什么?


    天家心中有不忍、有忌惮,更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盼:盼那孩子真能放下过往,也盼他……别像他父亲那般,走到绝路。


    长叹一声,天家摆了摆手,“明日宣。至于那些年轻人的事,由着他们折腾。”


    太监应喏,心里跟明镜似的。皇上这话听着像是松了口,实则是把这桩婚事当成了新的眼线。那国舅爷本身得的也是个靠边站的闲职,若嫡长女再嫁了寒酥,天家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把寒酥留在京城。


    儿子在京城了,白川府那位纵有天大的本事,有生之年自然也不会再有什么轻举妄动。


    ******


    那晚待亥时三刻临近,南宫外东厢倒是有了点儿动静儿,盯梢的后来往宫里回报,说打白川府过来的小郎君终是受不住东厢寒气,夜寒咳嗽了起来。


    外东厢小厮再怎么狗眼看人低,也不敢在天子脚下做得太过份,还是多提了两盏灯笼送药过去。


    盯梢的人便也往西侧耳房看,情况属实,且那小郎君服了药便睡下了,没再生事。


    可他万万也没想到提灯笼出来的却不是送药小厮……


    寒酥那晚得了几个重要的信息,一是萧王旧部暗中掌控了的三处粮仓位置、二是可调动的人手、三是兵器藏匿处。


    另还有封密信,是北境守军换防日期,以及旧部在白川府附近的驿站安插了驿卒,都是能随时通报消息的亲信。


    寒酥这才知道,父亲打算起事的消息早在嘉年华前就递出来了,是借着帮白水村采买的由头送下山的。


    他在白水村的生活平静,便也当父亲也在安稳度日,却不知……


    犹豫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旧部接下来的话砸得清醒了。原来冬狩那几次“意外”根本不是巧合。包括他中的那箭也不是靠山村普通猎户所射,山上雪地里还发现过淬毒的弩,都是高氏派过去的人。甚至不止高氏,恐怕天家也知晓、默许。对方步步紧逼,再不做些什么,萧家人甚至包括榛娘、谨哥儿,迟早成刀下鬼。


    他原以为已经换得一隅安宁,却忘了宫墙之内从来容不下半分侥幸。


    父亲当年手握兵权尚落得那般下场,如今他一无所有,若连反抗的勇气都失了,才是真的把所有人都推入了绝路。


    寒酥眼底最后一丝迷茫也被锐光取代,露出骨子里藏着的锋芒。


    即然如此,那便:“战”。


    第二日清早,宫里内侍省派人分别去了南宫以及都亭驿通传,天家召见盛重云、萧寒酥。


    除他贰人之外,奉诏随见官员还有七人,皆是与“海运通商”及中枢要务紧密相关的,背后也牵扯着朝堂各方势力。


    对于寒酥来说不亚于生死局,而对于盛重云来说,天家威仪确实压力重大,可堂上那位高姓国舅爷瞧他的眼神更是莫名。


    盛重云心里只觉古怪。高国舅是皇后胞弟,管着宫观闲职,与他这行商素无往来,


    今日为何频频注目?


    他当然不知道,此刻高国舅比他还慌还烦……


    三日前的颐国府。


    高康是跪在自家二女儿解樱的闺房外,“恭敬”全其实全是恐惧:“盛家只是白川府商户,与高家门第悬殊,这婚事怕天家会起疑……”


    “起疑?那是你要解决的问*题。”房内传来的声音阴冷:“父亲以为我不知?半月前你在书房密谈,说想借海运通商的由头,把高家私盐通过海港运出去。你猜是谁可以帮你这大忙?是盛家藏了三代的海图!蠢货!”


    高国舅喉结滚动,说不出话。这个借女儿躯壳回来的“怪物”,握着高家最致命的把柄,他根本无力反抗。


    “总之父亲只需牵线,余下的事不用你管,事成了,我保你高家世代无忧。”解樱停了下,继续:“我也不妨同你直说,不出五年、天下会是萧容的。你这次暗助寒酥回京很好,高星月跟他的婚事也要抓紧筹办,有你的好处。”


    她要的不止是婚事,更是能让她“魂归”的办法。这次海运商谈从一开始就藏着不止一桩阴谋。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萧寒酥的生死局明晃晃摆在台面上、盛重云的未来、“苏榛”的身子,都必须是她的!


    第229章


    跟京城的波涛相比,白川府流民新政的那点子带来的风浪像孩童戏水似的。


    尤其这“戏水”也没戏到苏榛眼前,家里的事儿有萧容挡着、官府的事儿是那位太守大人在操持,苏榛只不过是递了个主意。总归这事儿算是成了,如今召到的青壮流民颇有了些规模,白水村之前抓阄出去的那二十几人便按人头缴足代役银、免掉了杂役。缺的人手从流民里挑壮丁填补。


    这会儿的官道工地已经换了番景象。


    其实如果有心人多瞧瞧,会发现这批流民当中属于有个别“异类”。


    就说那个总扛着松木走在最后头的络腮胡大汉,五大三粗,寻常流民扛着半人高的木头早被压得踉跄,他却脚步稳得像钉在地上晃都不晃。


    有次队正带着兵勇巡营,见他腰板挺得太直,故意用鞭子柄捅了捅他的后腰:“看着挺壮实,怎么不去当兵?倒来这儿混饭吃?”


    络腮胡大汉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哎哟”一声弯下腰,手里的木头“哐当”砸在地上,露出胳膊上一道狰狞的旧伤。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官爷说笑了,前几年当过,被马踹的伤了根本差点没了命,哪还敢再沾军营的边?”


    队正撇撇嘴,骂了句“废物”便走了。


    还有一个肩不能扛,在后勤跟着女娘们一起补衣服的文弱书生,每次领饭都缩着脖子不敢往人群里挤,兵勇咳嗽一声他都要哆嗦一下,晚上睡觉总缩在最角落,像只受惊的兔子。


    队正笑话过他几次,他只说自己以前是个账房先生,前几年乱的时候被吓怕了,改不过来。


    队正跟兵勇们便说他是“没用的酸儒”。


    有次夜里兵勇突查流民的窝棚,想看看有没有不安分的。见那络腮胡大汉睡梦里都还抱着木头啃、口水直流。书生则在梦里呓语,喊着“先生饶命”,像是在梦到被恶人打骂。


    日子久了,兵勇们渐渐懒得盯他们。这些“异类”成了流民里最不起眼的一群,要么是带伤的“废物”,要么是胆小的“憨货”,要么是没用的“酸儒”。


    谁也没发现他们的轮休是跟大伙儿“巧合”的错开了时辰。兵勇们久而久之连点卯时都懒得细看,反正轮休的不是去钻柴火垛,就是去捡破烂,或是缩在墙角发抖,翻不出什么花样。


    连白水村送水送饭的村民们都觉得那些人可怜,可他们不知道风雪正紧时,缩在草棚里的“可怜人”,正借着夜色的掩护,像当年在南境一样悄悄的上山。


    就在山腰上那间萧容流放而至时、差点儿拿来当落脚地的那间破屋。


    萧容已在里面等候多时。


    络腮胡大汉单膝跪在萧容面前,褪去白日里那副“瘸腿废物”的怯懦,脊背挺得像当年在军帐里领命时一般笔直,声音压得虽低,尾音却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王爷。”


    他不是怕,是时隔这么久,终于又能对着萧容喊出“王爷”二字。


    他是当年萧容麾下亲卫营的队长秦苍。


    而那个被兵勇们嘲笑为“酸儒”的穷书生季归则抹掉脸上抹的灰,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当年他还是个小娃娃,萧容常把他架在肩头,笑着说“这孩子眼睛毒,将来是块当斥候的料”。后来他在军中学算术,算粮草、算路程,探查敌军的兵力部署、粮草储备、营地位置,正如萧容所期望的,他成了军中最厉害的斥候。


    秦苍、季归、吴参军……这些当年在南境能让蛮族闻风丧胆的名字,如今都成了白水村官道工地上最不起眼的流民。


    他们白天扛木头、筛石子、补破衣,可到了夜里,只要萧容一声令下,他们就能瞬间变回当年的模样。


    萧容看着眼前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早已不是那个能在朝堂上与天家分庭抗礼的亲王,只是个藏在白水村的“萧伯”,可这些人却一直不离不弃。就连叶氏跟苏榛都不知道的是,流放路上若不是他们暗中跟随,高氏的细作暗杀早已成功。


    流放地看似绝境,实则藏着天然兵源。那些曾随萧容征战的旧部、被株连的军户、遭冤屈的武将,都是可用之材。


    甚至萧容觉得,苏榛就是上天派来助他成事之人,否则怎会在他愁于没有藏兵匿地的时候、苏榛就献计了流民新政?


    当然,与公与私,他都不会亏待了苏榛。待成事后,高氏只能为太子侧妃,正妃之位,必是榛娘。


    可惜萧家小院儿火炕上的苏榛正睡得四仰八叉,什么太子妃、什么天家,她现在关心的就是能不能活着……


    二月廿五,新都暖阳初照。


    乾宁观里,盛大的金箓斋仪式终于开始了。此次金箓斋是为保国运昌隆、帝王安康而设,意义非凡自然引得各方瞩目。


    清玄道长身着日月星辰法衣,依照古制在醮坛上布下灯阵,火苗跳跃代表驱散世间阴霾。


    随着仪式开始,观内道士们或击鼓、或敲磬、或摇铃,法器之声交织。前来参礼的文武百官按品级分列醮坛两侧,全部敛去了平日的锋芒,透着与祭典相符的恭谨。


    坛前最上首的位置铺着明黄毡毯,天家正身着玄色道袍,神情肃穆地望着三清像。


    这是天家登基以来首次亲赴金箓斋。明面上是“保国运”,实则借着这场斋仪将满朝重臣聚于乾宁观,既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敬天保民”,也是对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敲山震虎。


    礼部尚书纪文捧着祭文诵读,“伏惟三清垂佑,四海归心,愿我大宁,河清海晏,国祚绵长……”


    一边念、一边偷眼瞥向天家,可对方眼帘微垂看不清神色,纪文心里暗暗打鼓。这几日打白川府召过来的那位在朝堂上提出了“海运开源策”,陛下虽未驳回,却也未准,应是还在权衡利弊。


    诵读完毕,纪文缓步走向祭坛,把刚刚诵完的表文放入焚炉中,意为将诉求上达天庭。表文燃尽时,清玄道长主持献供,将斋仪的功德回向给天下苍生与帝王,祈求国泰民安。


    约摸半个时辰后主体流程完毕,天家也结束了最后的礼拜,由内侍扶着转身,准备沿西侧偏廊离场。


    那里是观外马车停放的方向,也是来观礼的商贾队列。


    而能出现这儿的商贾,自然绝非寻常贩夫走卒。大宁朝虽重农抑商,但自去年黄河决堤、北境军饷告急后,朝廷急需商贾之力填补国库,这才在此次金箓斋中特设“商贾观礼席”。


    说是“观礼”,说白了是让那些手握经济命脉的巨商们近距离感受些皇恩,也让天家看看“钱袋子”们的成色。


    并且这些人有实打实的“钞能力”。要么垄断着粮食、盐铁、丝绸,要么掌控着漕运、钱庄。甚至有几位暗中与宗室、重臣勾连,生意版图早已渗入朝堂。


    天家心知肚明,但奈何眼下无论是人还是钱他都缺,尤其在推行“海运开源策”的节骨眼上,这些人手里的船、钱、海外渠道,都是朝廷急需的筹码。


    盛重云夹在这些人中间,本就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更因所求坦荡、姿容绝佳而显得无比突出。


    就在天家的玄色道袍扫过商贾队列中段时,末尾那尊半人高的青铜香炉突然被人猛地推倒!


    “哐当”一声巨响,香炉砸在青砖上,火星四溅香灰飞扬,挡住了禁军的视线。


    烟尘弥漫中,一个穿着浆洗发白道袍的扫地杂役从香炉后窜了出来,离天家不过三步,手里攥着根磨尖了的铁钎子疯了似的扑过来!


    “有刺客!”禁军统领的吼声惊醒了呆滞的众臣。


    关键时候天家的贴身内侍吓得腿一软瘫坐在地,连护驾都忘了。眼瞧着铁钎就要刺中天家之际,盛重云上前几步一把拽住天家的道袍袖口,将人往自己身后猛拉。


    天家踉跄着撞在他胸口,而他自己却被惯性带着往前踉跄半步,正好迎上杂役的铁钎子。


    铁钎子深深扎进了盛重云的右肋……


    与此同时,白水村。


    苏榛被谨哥儿拽着左边袖子、被叶氏攥着右边胳膊,踉跄着刚迈出门槛,脚下还没站稳,目光就撞进一片攒动的人影里。


    春娘、舒娘、丽娘、大江哥、小树、符秀才、李家奶奶、白老汉、白芳、山梅、乔里正,甚至还有木工坊檀俊……


    全村她熟知的面孔像是都来了,院里站不下、院外还有。


    苏榛怔住:这是?


    叶氏悄悄捏了捏苏榛的手,示意她往户外厨房那边瞧。


    苏榛看过去这才发现草盖棚顶不知何时成了彩棚,缀满了各色碎绸条,被风吹的簌簌作响。


    彩棚下整整齐齐码着八个朱漆箱笼,箱角都包着铜皮,锁扣上挂着红绸结!


    不明究里的苏榛第一反应是盛家又送东西了?但也不至于把全村的人都喊来看啊……


    她怔怔地被叶氏跟谨哥儿牵进彩棚,舒娘等女眷也跟过来站到箱前,笑意吟吟地:“榛娘,这是大伙儿给你备下的嫁妆,都打开瞧瞧可还喜欢。”


    苏榛彻底震惊:“大伙儿……备的”


    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轻颤,一一看过去,总算明白了最近这些日子怎么家家户户瞧见她都带了莫名的笑。她当时只当是寻常的不好意思,原来……


    苏榛深吸口气想笑,嘴角刚扬起就被涌上来的泪意压下去,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她明明只是个外来的孤女,如今要嫁了,竟让全村人这般费心:“这……这怎么担得起!”


    叶氏拍拍她的手背,笑道:“别光顾着发呆,打开瞧瞧。”


    第230章


    谨哥儿也在她腿边仰着脖子,“姐姐快打开呀,里头有好亮好亮的宝贝,还有我跟童创组做的呢!”


    全村人都笑了起来,苏榛只好应了,伸手掀开第一口箱笼上的红绸,打开铜锁,视线刚落进箱里就下意识“呀”了一声。


    箱底铺着层青麻布,上头叠着大红色的全套喜被喜褥,针脚细密得看不见线头。舒娘伸手抚过被面,颇得意:“这棉絮是去年新收的籽棉,我们女红组弹了不少遍才够蓬松,里头还掺了些合欢花的干蕊,闻着清心。”


    苏榛点点头,咬着嘴唇打开第二口箱笼,是日常穿的四季新衣,叠得方方正正的,还用青蓝布条分门别类捆着。最上头是鹅黄色的春襦裙,领口缀着米粒大的珍珠,裙摆绣出云霞状的花纹;


    下头一层是月白色的夏衫,细麻布的料子,领口绣着圈极细的银线兰花;


    往下翻是秋服,一件石青色的夹袄,里子絮着薄薄的丝绵;另一件烟灰色的褙子,下摆绣着几片枫叶,用橙红丝线层层晕染;


    再底层是过冬的棉裙,厚实。


    “棉花是各家凑的,”叶氏指着棉裙,“里头掺了十二家的新棉,都说要给你凑个‘月月暖’的彩头。”


    苏榛忽觉视线模糊,强作镇定的轻轻合上第二口箱笼,指尖在箱盖的铜皮包角上摩挲片刻,转向第三口箱笼。


    这口箱子比前两口略小些,红绸结打得格外精致,还绑着颗小小的染红的花生。她解开结时,谨哥儿在一旁咯咯直笑:“这是我系的!伯娘说花生代表早生贵子呢!”


    又是一阵笑声,自诩厚脸皮的苏榛都觉得一阵脸热,捏了捏谨哥儿肥嘟嘟的脸蛋儿,打开了第三口箱。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个螺钿镶嵌的镜匣,黑漆底上、里面分了三层屉格。


    最上层躺着面菱花铜镜,磨得光可鉴人,镜缘錾出合欢纹,收尾处是两只交颈的鸳鸯。


    中层铺着块月白锦缎,放着套犀角梳篦,梳子齿密而匀,篦子齿细如毫毛,摸上去温润如玉。


    丽娘指着梳子:“符秀才特意去镇上书铺查了古方,说新娘子晨起梳妆,用这梳子能梳去浊气。”


    一边说,一边拿起梳子在苏榛发间一试,齿尖顺滑无比。


    最下层的屉格里藏着些小物件:银柄的眉刀,刀身薄如蝉翼,柄上刻着“平安”二字;一个錾花盒,装着胭脂、香粉和螺子黛。


    箱底还垫着块青麻布,放着个竹编的针线笸箩,里面插满了各色丝线,还有几枚磨得光滑的顶针,最大的那枚上刻着个“榛”字,显然是特意定做的。


    “这是各家媳妇凑的针线,”叶氏拿起其中一枚稍旧的顶针,“这枚铜顶针是李家奶奶陪嫁的,也给你。”


    苏榛忍不住看向人群中的李家奶奶,眼泪也还是没忍住就掉了下来。


    李家奶奶佯嗔:“榛丫头哭个什么劲儿,这顶针跟着我六十多年了,如今给你是盼着你往后日子过得扎实,穿针引线都顺顺当当的,可不是让你掉金豆子的。”


    苏榛被逗得也破涕为笑,再打开第四口箱,里头是日用器物:酒壶酒杯,壶身上有“百年好合”的篆字;


    两套细瓷碗碟,釉色莹润如玉。最沉的是对黄铜火盆,盆底刻着“子孙绵延”。火盆旁边还躺着个铜熨斗,手柄缠着蓝布条;


    箱角一对烛台、一个竹编的三层食盒,盖的蓝布帕子绣的是枝繁叶茂的石榴。食盒里头还放着两双乌木筷子,筷尾刻着“长命”二字。


    苏榛看着这满满一箱器物,想来都是乡亲们挖空心思觉得她能用得上的。


    他们不知盛府的卧房都有地龙、用不上炭盆,他们只知道这是冬日里最暖的物件;他们也不懂大户人家吃饭有银质餐具,只想着这青瓷碗厚实,盛热粥不烫嘴;


    他们更不清楚盛家早用琉璃灯取代了铁烛台,只想着夜里做针线活时烛台的光不晃眼。


    第五口箱里是五谷杂粮,麦、豆、粟、稻、黍装在五个陶罐里,罐口用红布扎紧,贴着“丰衣足食”的红帖。


    小树儿打春娘身后挤进来,指着其中一个陶罐,得意地:“榛姐姐,这里面的豆子是我们童创组一起挑的,颗颗都又圆又大!”


    “小树真乖,多谢童创组。”苏榛笑着摸了摸小树的头,“回头榛姐姐给你们烙一锅糖饼子吃!人人有份儿!”


    童创组的娃娃们都在人堆儿里,此起彼伏的乐。


    第六口箱里,放着两匹未染色的生丝、全套木匠工具,锛子、凿子,都磨得锃亮,木柄缠着棉线。


    檀俊扭捏的凑上来,脸颊微红:“这是我们木工坊大伙儿给苏娘子添妆。也不值啥银子,盛府肯定也用不上这些。但我师傅说,苏娘子心灵手巧,自己动手做个啥物件儿也是个好玩儿的。盼着苏娘子往后过日子,啥都顺顺当当。”


    第七口箱锁得严实,是叶氏拿钥匙打开的。


    里面是些首饰器物,有梅花形的银簪;两对银指环,一对素面的日常戴,一对錾着“长命百岁”的给将来的孩子。最显眼的是个银质的“聚宝盆”,其实是用来放针线的小匣子,盆底刻着八卦图,说能镇宅辟邪。还有些小零碎,比如银制的挖耳勺、银铃铛、银锁片、银胭脂盒。


    在价格上,这跟盛家送过来的头面没法儿比。但情谊上,苏榛觉得这箱价值连城;


    终于到了第八口箱笼,苏榛深吸一口气,掀开红绸,打开箱盖,箱里整整齐齐码着的更不是寻常礼物,是件叠得方方正正的大红嫁衣,嫁衣上还搁了一对金镯!


    镯子约莫有一指宽,满雕着莲纹,藤蔓从镯头蜿蜒至镯尾,一气呵成没有半分滞涩。花瓣更见功夫,手镯接口处是小巧的活扣,扣头雕成两只衔着莲茎的鸳鸯,连翅膀上的细羽都根根分明,戴上后两只鸳鸯便像要交颈相依,活灵活现。


    苏榛再瞧嫁衣,日光斜斜切进箱内,也正照在衣料上,红绸经纬就像似活了过来、流光溢彩。最惹眼的是襟前一对衔花的鸳鸯、是跟手镯上雕的一模一样。也是拿金线绣的羽尾、银线绣的羽毛轮廓,整幅像是在闪着光,好像下一刻就要拍打翅膀钻到云纹里去了。


    苏榛的呼吸蓦地顿住,眼里水汽悄悄漫上来,缓缓伸出手、指尖在离手镯、嫁衣寸许的地方停住,指尖微微颤抖,是不敢、也不舍把它拿出来。


    舒娘跟春娘站过来相视一笑,索性一人拿起手镯、一人捏住嫁衣的一角把它捧了出来,抖展在苏榛眼前。


    嫁衣展开的瞬间,满院的人都发出了低低的赞叹。


    它是按时下最时兴的款式裁制。上身对襟宽袖、下身百褶长裙,整体足有六尺多长,裙摆更是宽大,裙摆铺开时,直径足有五尺,像一朵盛开的大红牡丹。通身绸罗为底,轻薄如雾,像是把整条白水河的水都织进了布里。


    领口挺括,边缘镶了圈水绿色的绉纱,同样用银线绣满了缠枝莲。每朵莲花的花瓣都分了三层,中间填着珍珠粒拼缀的花蕊。裙摆飞边绣了带着深浅明暗的莲叶,叶面上也偶缀着米粒大的珍珠当露珠,跟着风动能轻轻颤动。


    苏榛看着这嫁衣,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开口就是“骂”,声音又急又颤:“你们是疯了吗?我嫁妆我自己能存,你们咋给买了这么多,八箱啊!嘉年华才赚了几个钱就这么乱花!春娘,你家房子不盖了?还有丽娘,你家俩娃读书院的银子存够了?”


    一边说一边就环顾了整间院子,“扫射”全体:“咱村里哪家不急着攒点钱过好日子,大伙儿咋偏把心思花在这上头!这得花多少银子?镯子那么粗!嫁衣还用了珍珠跟金线!”


    春娘被她“骂”得也跟着红了眼眶,直接“啐”了一口笑着回怼:“你当我们傻呀?这八箱嫁妆着实没花太多银子啊,反正跟咱村儿赚到的钱可是没法比。况且也不止咱村,这里头还有人家兴盛湖兄弟们的意思,珍珠都是人家项把头托人从兴盛湖送过来的。还有朝沐娘子、百戏行、柳嫣掌柜、沿湖的东家们,甚至行商客栈都是出了银子的,你可别替我们心疼。另外最贵的那些个首饰、金镯子可不是我们出的钱。”


    春娘拉长了音,把叶氏拉到了苏榛面前:“是你这堪比血亲的萧伯和伯娘的心意。”


    苏榛惊愕的看向叶氏,她自然知道家里存了多少银子。打嘉年华回来之后,萧伯跟伯娘不肯占苏榛一枚铜板的便宜,除了公帐上的家用之外,他俩私帐上是有七百多两。可这七百两听起来是不少,可光是看那俩金镯子的成色和雕工也得花个三、五百两了。


    开春还得盖新房,还得给寒酥存、还得……


    最重要的是,萧家分文不拿苏榛的彩礼,一直说的是原封不动当她的陪嫁。


    苏榛越想越心疼,“伯娘……”


    刚说了两个字,声音就哽在喉咙里。叶氏笑着替她拭去眼泪,指腹带着做活儿的厚茧,擦过脸颊时却格外轻柔:“眼下咱家虽只有这些能力帮你置办,但开春儿光景好了,定再给你添些体面。莫心疼银子,也莫再推辞。”


    边说边瞧过满院乡亲,“你嫁的是盛家,那府里规矩大,多带些力所能及的嫁妆,不单是为了你在婆家能抬得起头,也是成全了咱全村人的体面。家家都往你箱笼里塞了东西,就连小树儿都把攒的铜板凑了进来。虽不值钱,但都是盼着你好的心意,可不能辜负了。”


    苏榛泪珠又涌了上来,带着咸、又有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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