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句还没等苏榛说,人群外围传进来白水村众人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萧容:“若是装的,就按《大宁律》报官。”
人群自动闪开一道缝,是去外头进货的萧容、乔大江、杜家老大等一众男丁们回来了。
萧容一身粗布猎装款棉袍裹着修长身形,腰间的鹿皮刀囊随着步伐轻晃,虽说鬓边泛了银白,周身却仍旧如山似野的沉敛气势。
围观百姓虽不知他身份,但莫名就不自觉的屏息了一瞬。
苏榛脑海里却浮出原主记忆,仿佛看见多年前那个跟自己父亲一起、骑着玄甲战马、从军营深处而来的身影,与眼前布衣猎者的轮廓渐渐重叠。
萧伯回来了,她心中就更加的踏实。
闹事者们却下意识后退几步,为首的灰衣人嘴倒是比骨头硬:“少拿报官吓唬人,我们都是良民!”
萧容几乎没正眼看他,仍旧不急不徐地:“《大宁律》卷十七有载,‘造作饮食之物,于里巷街衢堆置不净,笞二十;若故意投毒或伪造病症生事,杖一百,罚银三十两。”
苏榛心中暗笑:呵,律例果然还得萧伯来背,他熟。
先前声称自己吃坏肚子的面面相觑,目光似有若无的不断往灰衣人那里瞄,心虚的样子真真好笑。
灰衣人把心一横,脖子一梗,突然开嚎:“大伙儿听听!小小猎户村还敢拿官威压人!咱们平头百姓吃坏了肚子,连讨个公道都要挨板子?”
灰衣人扯着嗓子嚎完,身后几个同伙慌忙跺脚应和,其中瘦高个故意捂着肚子哎哟的配合。
把乔大江气得脖颈青筋暴起,一把扯开缠在腰间的粗布汗巾甩在地上,“跟这帮腌臜玩意儿废什么话!老子打猎的手,正好教教他们怎么做人!”
杜家老大也抄起枣木杠子,“咱走得正行得正,可也没什么好脾气!”
两人一左一右逼近,身上还沾着进货才蹭上的鸡血鸭血,着实有几分煞气扑面而来。
闹事者虽说慌了阵脚,但仗着围观的人多,心说光天化日下他们还真不信白水村民能真的把他们如何了,便气焰愈发无赖。
苏榛眼见人越聚越多,盘算着也差不多是时候收网了,否则跟这帮人扯来扯去没完没了、耽搁了下午买卖。索性踩着矮凳,一手拿着扩音筒、一手将羊皮纸高高举起,“各位请看!这是大食代每日寅时、午时、酉时三次的灶台消杀记录,用的都是艾草混着石灰水,比寻常人家洗脸水还要干净!”
一边说,指尖一边划过密密麻麻的批注,“无论什么鲜货、野味,但凡从我们大食代出去的,绝对保质保量。”
人群中不少好事者伸长脖子看,灰衣人继续胡搅蛮缠:“那上头字歪歪扭扭的,谁知道是不是你找人现写的!”
倒把苏榛气乐了,“行,你不信这上头的字可以。只要你眼睛不瞎,我就让你亲眼看看我们白水村是怎么做买卖的!”
说完,朝后头喊了声:“斐熙,丽娘,去把房车后头所有冰屋门都打开!想看的都可以看!”
这话一出口,燃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及兴奋。
说实话白水村这大食代本身就是个“谜”,无论是从没人瞧见过的拖挂房车餐车、还是那么多机关灵活的户外用品、火锅冰屋、伸缩式暖棚,但凡进来玩的,哪怕啥也没买,光是晃这里已经够眼花撩乱。
眼下还能看看里头,谁不好奇?尤其围观者中也有做吃食买卖的,更是眼巴巴的想跟学偷师呢,于是一呼百应都跟着去凑热闹。
这正合了苏榛的心意。
寒冬腊月,朔风如刀,大食代却暖意融融,生意红火。首要原因当然是因为食物种类新奇,样式好看。但究其背后,一套严苛且细致的卫生条例跟铜墙铁壁似的。
苏榛正愁怎么把这些也宣传出去、让大伙儿更相信“白水村”这三个字呢,这不就是才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了!
于是由丽娘亲自引领,带着百姓一处一处的看。
先就是每间冰屋都整整齐齐码着几口陶缸,上头分别贴了“湖水”“井水”标签。
丽娘嗓门大,无需扩音筒都能把声音传得老远,“咱们这儿的规矩,洗菜淘米都得用井水不能用湖水。湖水杂质多,我们只拿它擦灶台、打扫用。”
这规矩虽说不错,但也并非白水村独创,所以大伙儿的神情也还比较平静。
但接下来的规矩就让一些人动容了。比如搁米面粮油的冰屋里还搁了不同尺寸的竹筛。丽娘解释着:“淘米得三筛三洗,头筛去碎石,二筛除秕谷,三筛滤尘土。”
一边说一边抓起把米凑近众人,“瞧见没?每粒米都得透着光,但凡沾了半点灰星子,都是要扣工钱的。”
三筛大伙儿都理解,但三筛还得换成不同的筛,着实精细。
至于灶台边更是讲究,煮完的高汤盖着青竹篾编的盖子,连灶台砖缝都用鹅毛簪子细细挑净,半点油垢不见。
墙角木架上,菜刀按用途挂着,刀刃锃亮得能映出人影。
“切生肉的刀绝不能碰熟肉。”丽娘拿起一把刻着虎头纹的刀,“这把专切冷盘,用完得浸在花椒水里去腥,再用软布包好悬在通风处。”
说完,又指着旁边几个正在洗碗的村民,“大伙儿可以瞧瞧她们,盆里是用皂角和菖蒲煮的热水,我们连洗碗的水都是花了银子配的!”
来“参观”的百姓里开始有议论:“我家里洗油碗都只用草木灰,想不到白水村这么讲究。”
“是啊,拿皂角和菖蒲洗碗这法子,我听说只有城里的大酒楼才舍得的。”
“白水村做买卖挺实在!”
丽娘则继续带大伙儿看,掀开冰屋架子上的布帘子,满架子全是蓝白相间的碗碟。
寻常食肆碗碟都是一撂一撂的搁着,这屋的却是立在特制的竹制格架上,彼此间隔。
丽娘愈解释愈露了小得意,“这么立着放,相互不挨着能通风透气。碗碟干躁得快,也没有怄出的水汽、菜油味儿。”
话音未落,人群中的议论声便更多了。
当中同样也摆着小食摊的摊主们眼睛瞪得溜圆,恨不得立刻回去改造自家碗橱。
几个来逛集市的小娘子更是凑到架子跟前,叽叽喳喳议论着如何把这法子搬进自家厨房。
“这法子好啊!我家那碗摞得跟小山似的,揭开最上头的,下头全是馊水!”
“这架子是咋做的?我家碗橱也能摆得下!”
服务组白芳瞧准时机,接棒丽娘、莲步轻移站到众人跟前,“各位街坊,这是我们白水村木工坊制的‘伸缩沥水架’,拿竹篾和细丝编的,宽窄能随碗橱调整。冬日用它,碗碟干得快。夏日摆着,蚊虫都没处下嘴!”
说完,她直接利落的撤了个架子出来给大伙儿当样品细瞧,深褐色的竹架轻轻一拉便多出两排格档,再按回去又能收拢如初。
“小娘子,这架子卖多少文?”一掌柜模样的第一个掏出钱袋。
白芳抿唇笑答:“一架只需二十文,买三送一,还附赠皂角菖蒲消毒方!但眼下存货可是不多,想买的得抓紧。”
话音才落,馄饨铺的赵三娘已经挤到最前头,“妹子,给我三个,我那馄饨摊子正缺这个,往后客人瞧着碗碟干净,生意准能更红火!”
“好咧!”白芳笑着点头,立刻踮脚尖瞅着冰屋外围压根挤不进来的山梅喊:“山梅姐,劳您去库房取架子来。”
这些木工的小玩意儿并没在美食餐车这片售卖,要往返跑一趟。
其实跑这一趟也不远,对面的库里便是,但让白芳这么一使唤,本就因为自己晚了一步就没能进去“露脸”的山梅心中愈发不适,尤其苏榛还在外围瞧着的……
山梅僵着嘴角应了声“知道了”,转身往库房去,雪鞋踏得“嗒嗒”作响,把满心怨气都碾进地里。
而白芳自然不知道山梅心中意,仍旧趁着人多在宣讲:“诸位莫急,工坊已连夜赶制。但这竹架做工精细,卡口更需匠人打磨,实在供不应求呢。”
白芳一边收钱一边记录,眼角余光瞥见苏榛不动声色的浅笑:这饥饿营销的法子,果然比寻常吆喝管用得多!
而人群中最生气的,显然是带头闹事的灰衣人。
真真是气了个半死,他本来是想进冰屋挑毛病的,没成想这都能又让白水村这几个小娘子赚了钱去?
赶紧大声嚷嚷着打断:“大伙儿可别被这奸商给骗了,光是碗筷洗得干净有啥用,他们村不过是区区山里的猎户村,没啥见识,食材都不知道脏成啥样!”
呵!一直淡定的萧容听了这话也气上心头,眉眼神色冷了三分。
多说无益,眼见为实,便往里走了几步,一把撩开冰屋里头“食品库”挂着的厚草帘子。
这食品库面积占据整个冰屋的一半儿,且每辆房车后头都有配备、并分成了“冷藏”和“冷冻”两大版块儿。
冷藏区单放怕冻、以及预估当日做买卖要用的量;
冷冻区放其它。
但食品区就不方便所有人一股脑的挤进来了。萧容眸光扫过众人,朗声道:“为防食材受污,各位只需派两三位德高望重、能替大伙儿拿主意的代表进来查看。其余人可在冰屋外稍候,待查验完毕,自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苏榛一边转头看向灰衣人,一边补充:“这位若是不信、不妨担任代表,一同进来瞧个清楚。”
“不用你说,我当然要进来!”灰衣人冷哼一声就往里冲,几乎是带了要撞到苏榛的架势。
好在萧容就站在旁边,伸臂横挡在苏榛身前,手指稳稳扣住灰衣人肩膀。在旁人看来他是“扶”了一下灰衣人,其实手腕微转,钳制力道又加重几分,灰衣人吃痛闷哼出声。
萧容本就比灰衣人高出大半个头了,此刻有些像老鹰捉小鸡的架势,不紧不慢靠近他耳畔,低声:“若再敢胡说八道,你信不信,不出半日,我会让整个镇子都知道你四处造谣生事的德行,往后你在这地界,休想做成任何一笔生意。”
第202章
萧容说了什么,苏榛虽听不真切,但只看那灰衣人的青脸便也清楚了定不是啥好话。
苏榛心下好笑、也感慨,堂堂的前王爷要沦落到在这边陲小镇跟无赖对峙,真真是浪费人才。
但愿寒酥此次进京能扭转什么,若是能把萧、苏两家背负的流放年限给免了……
算了不去想,眼前的事儿为重。待围观人群选出代表后,苏榛率先踏入食品库,其他人跟随着,一进来就嗅到寒气裹挟着草木清香扑面而来。
里头是整面冰砖砌成的墙壁,严丝合缝。冰墙中段嵌着木头条制伸缩架子,层层立着,即省钱又规整。
最外沿的货架上头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各类酱料,大部分贴着“就酱”标签、少部分是从项家采购的鱼虾酱,以及白水村自制的果酱、奶酪、芝士、黄油类,摆放得清晰明了,方便一眼看清。
二层架子上摆了鸡蛋、鸭蛋篓,篓中稻草被细心揉捻成团,将各类蛋稳稳托住。
下层靠门处是蔬果竹筐,苏榛顺手指了指其中一些说着:“根茎类在下,叶菜类在上,底部皆垫了干稻草,防止受潮腐烂。”
再走到第二个伸缩架旁,这架子上悬挂着解冻后的肉类食材,俨然是座精心布置的“肉林”。
有肥瘦相间的野猪肉块,用粗麻绳穿着挂。獐子、狍子腿成对捆扎。最显眼处正是今日销售得最好的兔肉,兔身泛着健康的浅粉,刀痕整齐利落,隐约可见内里鲜红的嫩肉。每只野兔间隔两拳宽,苏榛伸手轻轻拂动,竟没有一丝相互触碰。
“各位请看!”苏榛指尖压过弹润的兔肉,“这便是方才有人质疑腐坏的食材。”
随后示意白芳寻了把小刀过来,便翻转兔身,割下兔腿一小块肉,虽说是冰鲜的,但横截面一看就紧实。
有人凑近细闻,只嗅到山野间独有的青草腥气,再无半分腐坏的异味。
也有人伸出手指触碰,很是满意,“好个野物!这紧实劲儿,比我前日在醉仙楼吃的鹿脯还要鲜三分!”
其实看到现在,灰衣人的精气神儿已经是强弩之末,但又不甘心就这么撤,唯有再次发难,“你这外头摆的都是给我们瞧的,里头呢?谁知道你做买卖拿的是不是冻了许久的死肉!”
苏榛就等着他说这话呢,立刻笑了,“我们白水村冬狩是大雪节气开始的,到年岁也不过月余,何谈‘冻了许久’?难不成你觉得我们白水村有那个财力、有那个闲心、有那个银子,专门搭了个能扛过夏日炎炎的冰窖,好囤些去年的冻肉,就为了专门来坑你?”
围观者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笑。有头戴毡帽的老汉笑得直拍大腿,“这冰砖可是过不了夏的!”
“可不是嘛!听说城里大酒楼的冰窖,光是雇人凿冰、运冰,每月就要花掉半间铺子的租金!”
“白水村要是有那银子置冰窖,也不用费那个劲年年拿命上山去拼了!”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灰衣人脸色由青转白。这么冷的天,额角都渗出细密的汗珠。
苏榛却不想放过这个绝佳的“展示”机会,接着又走向冷冻区,“这里头是暂时用不到的食材”。
说着,拿起一块冻得硬邦邦的肉展示给众人,“诸位,我们白水村冬狩的规矩都是猎物收获当日就即刻处理的,内脏与皮肉分离,清洗后立刻就裹上粗麻。”
一边说,一边用竹刀敲了敲箱沿:“裹好的猎物收进筐子,筐底夹层都还填了冰砖。从白水村运过来的途中更是仔细,连箱盖缝隙都用蜂蜡封死了的。虽说途中经过白川府停留了两个时辰,但眼下这天气冷成什么样了不必我再说,两个时辰也断断不会解冻。”
说完,示意丽娘把冰窖门上挂着的存取记录以及人员检查记录取了下来给大伙儿看。
丽娘解释:“别以为我们猎户没见过世面就不知道干净了,咱大食代都有记录,每日营业都是由我拿长杆逐架检查食材。就连你们瞧着最不起眼的木筷,也需在花椒沸水中煮过,晾干后整齐码放在带盖的竹篓的。大家再瞧我这手,用皂角水反复搓洗,指甲缝都挑净了。”
边说边伸手给大伙看,一双厚厚的手掌虽精糙却绝无脏污。更何况大食代所有在灶台旁的、全部头戴粗布头巾、衣衫整洁且将头发尽数包裹,瞧着就干净。
说实话这里头不少繁琐细致的条例,丽娘都觉得是不是小题大作了。可如今她懂了,正是这些条例成了抵御恶意中伤的坚实壁垒。
话音未落,人群中挤出了卖豆腐的王阿婆,颤巍巍的:“苏娘子没骗人,老身今日来送豆腐,亲眼见白水村的把菜叶子都搓得比新衣裳还干净!”
丽娘眼神扫向灰衣人:“你可还有话说?”
灰衣人也瞧出来了围观人群压根也没有站他的,恶人本就心虚,唯一支撑他“信念”的仅剩能干扰多久就干扰多久,拖时辰呗,白水村还能把他肚子刨了检查不成?
可心里开始盘算如何打滚儿影响最大,外头就传进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衙役们洪亮的声音:“府衙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话音落了,官差们就出进来了,为首的黑甲官差腰间悬着腰牌,上头是“白川府”三个篆字。竟不是兴盛湖镇的,而是白川府的!
“府衙?”灰衣人怔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其实像古装影视剧中动不动就告官的行为,在时下的大宁朝是没有的。一般的“民事纠纷”比如兄弟分产、夫妻和离或是邻居矛盾、市场冲突之类的,会由家族族长、乡绅等人先行调解,实在闹大了才会报官。
所以灰衣人一行以为白水村不会自找麻烦。完全没想到人家压根不周旋,直接就报了官,而且报的还不是镇上的小捕头,上来就是府衙官差!
黑甲官差环顾四周,朗声问:“萧容是哪一位?向府衙递了呈文,速速上前回话。”
呈文?还有呈文?还不是口头报官?灰衣人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虽然强装镇定,可额角渗出的汗珠比方才还细密。
其实白水村的也以为来的会是兴盛湖镇的差役,不料现身的竟是白川府衙的官差。
因这场冰雪嘉年华早已不是兴湖镇的寻常热闹,而是关乎全府声誉的头等大事。各州县抽调人手巡查队,如同现代的“联合执法”,只为保盛会周全。谁能想到,嘉年华开幕首日就有人不知深浅,偏往这严阵以待的枪口上撞,实在是自寻死路。
反观白水村“工作人员”,却愈发把腰板挺得更直。心道多亏在出村之前就设了“安保组”啊,不愧是开过那么多的大会小会,这点儿情况早有预案!
萧容自然就成了“接待”第一人,整了整衣冠,向着为首黑甲官差揖了个礼。
他现在只是庶民,自然要如此行礼。可礼归礼,身上的威严架势却是无论如何也抹不掉的,朗声说着:“大人辛苦!在下萧容。方才有人突至大食代,声称食毕本店兔肉羹后腹痛腹泻,声称食物有毒。大食代虽是首日经营,但以诚信为本,食材均取自白水村寻常人家,烹制过程亦严守规矩,且均留存食物样本备查。事发后,已立即封存兔肉羹、食材等物,连同后厨一应器具,皆可随时供官府查验。如今八方商贾、各地游人齐聚于此,若有商家敢欺瞒客人,或是客人恶意陷害商家,破坏这来之不易的盛会秩序,那可都不是小惩就能了事。不仅坏了嘉年华的名声,更会寒了往来宾客的心,日后谁还敢踏足白川府?此事还望大人明察,务必秉公处理,莫让宵小坏了这等盛事。还大食代一个清白,以安商户之心,护一方营商之正。”???上价值了上价值了,白水村大食代的事儿上升到整个白川府的商誉了!
苏榛想笑,强忍住了,心道不愧是我萧伯啊!
这哪里还会吃亏?苏榛没空儿在这儿耽误,离开冰屋的脚步轻快而从容。
有萧伯运筹帷幄在前,安保组严阵以待于后,这场风波,不过是盛会开场的小小插曲罢了。
哈哈!
总之跟斐熙、符秀才一齐撤了的苏榛整个下午又是忙得脚不沾地,跟不少前来洽谈的摊贩搞了“联合促销”,推出不少套餐。
比如把烤鸭、烤野鸡之类的跟酒水挂钩,可以享受酒水折扣。
而这还仅仅是第一日的“改革”。后头根据销售情况又陆续加了不少。像是大食代所售藤编食盒、折叠桌椅之类的户外器具颇受欢迎。苏榛便直接推出了“野游火锅套餐”,凡购齐食盒、便携炉灶、桌椅三件套者,送秘制火锅底料一包及香辛料小包;
若购买火锅食材锦匣(内含腌制好的兔肉、羊肉片、木耳等),则能以八折价购入酒囊。
最后五天的时候,盛锦书还出面邀请了城中擅书画的秀才,于大食代门前现场挥毫,绘制《冬游图》赠予购买套餐的贵客,宾客凭画卷可在城中合作茶寮享茶饮折扣。
至于还会不会有人来闹事,当然有,大事小情每日总能出个三、五例。
但有了第一日的“公关危机”完美解决,后头的几次都是小儿科,除了特别难缠的,安保组直接就处理了。
但苏榛也不想让萧伯小材大用,后头再有小麻烦,直接让斐熙去处理了便是。
斐熙虽说年纪轻,但自小在牙行当学徒,什么事儿没见过、什么无赖没遇到过?再加上谁都知道大食代“较真儿”,不怕报官,还有苏榛“盛家未来长媳”这名号压着。
更何况大食代的卫生条例执行的比任何摊位都出色。第一日来的“灰衣人团队”被带去对证之后,大食代提交的证物卷宗,从食材采购票据到每餐留样记录,桩桩件件条理分明。
仵作当堂查验食物存样,确认并无毒素,反在灰衣人随身包裹里搜出伪造的医馆诊断书。
最后判了个“蓄意诬告商户,扰乱市集秩序,损害地方商誉,其心可诛!”的罪,援引《大宁律》,灰衣人杖了五十。其同伙五人协同作案,各杖了三十。且灰衣人罚银三千钱、同伙各罚二千钱。
当时看热闹的人就有不少,无不拍手称快。
白川府更借此机会张贴告示,将此案列为反面典型,警示众人不得在嘉年华期间滋事。而大食代经此一事,证明了人家的卫生简直是百里挑一的规矩,再加上新奇美味,往来食客络绎不绝,不负苏榛所望地成了嘉年华最炙手可热的去处。
人多了,苏榛也怕大家就松懈了,便在大食代显眼处悬挂了“卫生监督箱”,顾客若发现卫生问题,可书写在纸条上投入箱中。
经核实后,给予顾客免单或赠送特色小菜的奖励。
只不过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开幕当天最后一件“大事”,便是柳嫣跟朝沐娘子呕心沥血筹办的“晚会”。
第203章
那晚的夜演,是许多人终其一生也再不曾目睹的精彩盛况。
柳嫣换了与白日不同的裙装,是她缠了苏榛好久、邀苏榛亲自帮她设计,白水村绣工坊“高端私人订制”。
主调为宝蓝,内层则是修身的羽绒打底,不同于寻常绸缎的厚重。高领护住脖颈,领口夹层嵌入了碎贝,像是将白川府漫天星辰都拢在了肩头。
两侧垂落的同色织带绣着暗纹,随着步伐轻扬,恍若将兴盛湖的涟漪披在了身上。
她腰间束着的皮质腰带也并非寻常样式,而是用细密的木环相扣,缀着贝壳挂饰、以及作为“总导演”号令全场的哨子。
这装扮已跳出寻常闺阁之意,把渔家风情与江湖侠气熔于一炉。
柳嫣抬手虚引着诸位贵宾,头一位就是苑琅,“苑大人,请随我来。”
她这一身装扮便是为他而置。
可惜名声在外最解风情的苑琅其实最不解风情,全部注意力都在这整个的场景、氛围之中。
苑琅踏上看台,脚下传来细密的“咯吱”声。不同于寻常官宴铺就地毯,此处地面是用兴盛湖的芦苇秆编的,纵横交错的纹理间还夹杂着晒干的小草花。看台扶手缠着深褐色的藤条,倒是满满的山林野趣。灯笼明显也是特制的,暖黄的光晕透过镂空的花纹,在看台上投下繁星光斑。
下意识抬头看顶棚,没有华贵的锦缎帷幔,而是用渔网交错编织,网眼间点缀着晒干的螺、贝。
不止是苑琅、其他贵宾们皆也是满眼看不够的新奇,直至柳嫣引领大家来到了主位席。
苑琅自然是主座,而眼前的座椅全然不见传统制式的影子。
座椅框架线条流畅简洁,椅面和椅背是用厚实的帆布制成,椅面宽大且微微下凹,椅背有着恰到好处的倾斜角度,看上去舒适异常。
“苑大人,夜演时间比较久,您若坐得累了,这儿有个机关可以调动。”柳嫣一边说,一边弯腰在椅垫下方一按一拉,竟拉出个折叠的脚架,显见收放自如。
苑琅白日里跟客商谈聊时坐过白水村制的那种“月亮椅”,显然,此处的椅子更精进了一步。
“这也是那位苏娘子设计?”他微微侧首,瞧向柳嫣的目光不自觉染上几分探究。
这等化繁为简的匠心,除了那个总带着神秘气息的女子,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到。
柳嫣微笑点头解释:“她说这叫‘海浪椅’,方便携带又舒适。”
其实这在现代叫“海狗椅”,苏榛是觉得搁到这儿给贵客用的话,名字不雅也不行,便改成了“海浪”。
她在现代露营的时候最“幸福”的装备之一便是这类型的海狗椅以及IGT桌。但因为制作起来比月亮椅跟蛋卷桌成本高出不少,所以她在白水村也仅制了少部分,专供这次的盛会贵宾。
虽说价格贵,但舒适度是在几大类户外椅中名列前茅的。
苑琅缓缓坐下,只觉这座椅与自己的身体贴合得恰到好处,帆布柔软却不失支撑力,木头框架也结实,刻意晃动身体试试仍旧稳固。刚要开口询问是如何个方便法,一眼便瞧见看台前头一侧立着的已经折叠起来的海浪椅,拢起来竟只有双手掌一拢的粗细,显见的跟月亮椅相同,又轻又不占地方。
但如此规整的看台区、且看客名单早就拟订完毕,前头竟还摆着至少十架专门收拢好的海浪椅,显然不仅仅是备用。
“这又是所谓的‘广告’?”苑琅侧过头问,灯笼光晕笼在他脸上,称得点漆凤目愈发明亮,唇色淡淡却似含着三分笑意,整个人虽着严凛官服却仍旧如玉雕冰琢、眉目如画。
仅这一眼又瞧得柳嫣心口微微发烫,迫自己镇定,故意将声线拖得轻快,“苑大人好眼力。总之好物件不该藏在深山里。就像这椅子便携又耐用,往后大人巡查河川,带着不比寻常板凳强出不少?”
当然柳嫣此举也并不单纯为了帮苏榛推销,她们之间有互助协议,但凡双方帮对方推广出去的产品,可拿总价一成奖励。
苑琅自是不知道中间这些弯绕,但他深信,待散场时宾客们带着新奇与赞叹离开,这出自白水村的海浪椅,怕是要随着兴盛湖盛事传遍整个城池。
聪明!
甚至也不止这海浪椅,主座旁还放着一个小几,几上搁着一个看似寻常的陶制杯盏,底部却悬空架在半掌高的青铜小炉上,三支小蜡烛正舔舐着炉底,构造简单,却透着心思。
柳嫣轻声补充:“这是特制的温茶器,取了露营器物的巧思。有蜡烛火温着,哪怕再冷的霜风,茶汤入口仍是暖的。”
苑琅饶有兴趣的拿起杯柄,触手是粗粝的藤编裹层,手心感受不到丝毫灼意。举起轻抿一口,再看这座跟周边自然融为一体的看台,终于明白柳嫣在邀请他时所言的“山海特色”是何意。
没有昂贵的材料堆砌,这份巧思远比金玉奢华更令人难忘。
连小几上搁着的“节目表”都不寻常,是用素白绢纸制的,不同于烫金折页或工笔誊写的名帖,字体也不是工整的楷书,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圆润,笔画间透着孩童涂鸦似的调性。
更令苑琅惊异的是节目表的排布方式。左侧一列用细线框出“时间轴”,右侧对应着节目名称与简要说明。比如什么“磷粉冰灯阵演绎四季变换”、“竹篾滚轮实现冰莲台悬浮”,好多个从未听闻的机关巧思跃然纸上,恍惚间竟觉得自己在翻阅一本失传的奇书。
那晚,兴盛湖冰台上方、四周高悬的灯笼、点燃的火把,把夜空映得恍若白昼,璀璨光芒比大宁朝京城的元宵灯市还要夺目。
冰台之上,三十*面霜花鼓轰然奏响。鼓身凝结的霜晶在火光下折射出万千细碎光芒,击鼓者赤着臂膀,古铜色的肌肉在寒气中蒸腾白雾,鼓槌落下时带起的劲风把鼓面上的薄霜震得簌簌飞扬。
《凝霜惊岁》的余韵未散,十二名冰嬉女伶踏着碎冰、踩着雪鞋滑出。身着缀满银片的月白舞衣,发间珠翠与冰面反光交相辉映。
第二幕《瑶池会》,当“悬浮冰莲台”缓缓推出时,朝沐娘子似仙人自云端踏莲而来。在场所有的百姓几乎要揉自己的眼睛:那是真人?是朝沐娘子?不是仙女下凡了?
第三幕《丝路星繁》,令人称奇的异域舞姬胡旋鹤舞、金铃与羌笛、楼兰月夜。商队的马蹄声与箜篌共鸣,扬起的细冰宛如星河倾泻。
当乐师们奏响《白川词》,渔家和猎户村共同集结的“群演”们抛网、狩猎,举手投足间的肃杀之气,丝毫不输精锐士卒。
最震撼的当属终章。当冰嬉场上盛家冰雕巨船在轰鸣声中“爆破”,万千烟花冲天而起的瞬间,苑琅只觉呼吸停滞。
赤金、靛蓝、银白的火树在夜空中次第绽放。
人群的惊呼声浪中,苑琅听见身旁贵客们喃喃道:“这哪里是人间烟火,分明是九天仙火落凡尘!”
直到烟花散尽,苑琅仍怔怔望着还在飘落火星的夜空。
他游历大江南北,见过皇城的琼楼玉宇,也看过江南的水月灯船,却从未见过这般将市井烟火与匠心巧思熔于一炉的盛景。
猎户、渔家汉子粗糙的手掌、百行戏角儿们脸上晕开的油彩、烟花余烬里孩童的欢笑,这就是一幅鲜活瑰丽的长卷。
那晚散场后,苑琅除了破费了不少银两买了好几套折叠桌椅之外,也把这张绢纸小心折好收入袖中收藏。
半年后,他在京中赴了场更大规模的宫宴,看着礼部准备的的烫金节目册,上头工整的小楷、繁复的纹饰,却总让他觉得少了几分生气。
唯有深夜回到府中,展开这片绢纸,眼前才浮现出兴盛湖上山野风趣的看台、以及霜花鼓震碎寒夜的轰鸣。
这世上最精妙的设计,从来不是恪守成规的工整,而是藏在一切事情中的鲜活巧思。
这世上最久的怀念,从来不是岁岁年年的枯守,而是不经意间看见旧物、走过故地,明知山海相隔,仍相信某片云、某粒尘,都在替自己诉说未竟的言语。
这也是后话了,很后很后。
烟火燃起后的苏榛同样也在贮足仰望,远处冰雕群折射出五彩光晕,映得她嘴角不自觉上扬。重云若在定会环着她,而她也会假装嗔怪,实则悄悄把他的眉眼,又一次刻在心底。
恍惚间,竟像是身旁多了个并肩而立的身影……
“苏娘子,大伙儿煮了饺子,让我过来找你呢!”白芳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俏声声、脆甜的清音打断了苏榛的怅然。
苏榛回过神,回应一个最舒心的笑,“走,一起。”
这是白水村的猎户们第一次没在家里守岁,但比他们记忆中的任何一年都要热闹、喜庆。
时辰已晚,夜演结束后的游客们都已经有序离开了嘉年华。大食代作为一个独立的区域,牌坊外也挂上了打烊的牌子。
白日里飘着诱人香气的冰面归于平静,但全部拖挂房车边沿挂着的冰灯可是不能熄、也不想熄,准备按村里“百灯守岁”的老规矩亮个整晚。
大伙儿见苏榛回来了,此起彼伏的守岁话儿也就响起了:“苏娘子,吉祥啊。”
苏榛每每笑迎:“您吉祥!”
熟食车里的叶氏也是瞧见苏榛过来就赶紧下了车,拉着她跟白芳朝着大食代最大的食客暖棚去,毡帘刚掀开一角,里头蒸腾的白雾便裹挟着野葱与肉香扑了苏榛满脸。
收工回来的近百村民挤挤挨挨围坐在长桌旁,擀面杖敲打案板的“咚咚”声、竹匾碰撞的脆响,混着此起彼伏的笑骂声,把棚内烘得比篝火还热乎。
丽娘把一团雪白的面团摔在案板上,正骂她家儿子,“臭小子!包的饺子能漏风,娶媳妇不得把家底儿赔光?”
大顺仰着沾满面渣的小脸,脖子梗得笔直:“娘,我才六岁!”
一旁的李家奶奶听到了,笑得直不起腰,“丽娘,你这想当奶奶的心思可是太急了点儿!”
丽娘手一抖,刚擀好的饺子皮歪成了月牙形,自己也憋不住“噗嗤”笑出声。
另一角,整整七个折叠焚火台都用上了,火苗舔舐着锅底,汤汤水水同时沸腾。守灶的乔里正高呼着:“饺子里可是包了铜钱,谁吃到谁今年发大财!”
乔大江抡着树桩粗细的擀面杖,把野鹿肉捶得软烂,“别只顾着吃饺子,大伙儿留着肚子吃我这炖肉啊,按土方子,还加了五味子和黄芪!”
旁边的李家老大脱口而出:“这么补,你是想要老二了?”
乔大江不紧不慢回了句:“那也不是不行。”
在场的懂的都懂,猎户家也没那些个避嫌的,哄堂而笑。倒把春娘惹了个脸红,狠狠的“啐”了男人一声,啐完也没忍住,一同跟着笑弯了腰。
童创组几个半大孩童举着冰雕模具穿梭在人群里,说是帮忙,基本就是闹腾。尤其谨哥儿,踮着脚朝着苏榛的方向对叶氏喊着:“伯娘,我姐呢?还没回来?我想让她看看我包的饺子!”
苏榛怔了下,我不是在这儿吗!
刚要张口应他,却见叶氏猛然转身,目光直直穿透她的位置,望向空荡荡的暖棚入口,并问着白芳:“怪了,怎么松手就不见了,榛儿不是跟在我后头?又跑哪儿去了?”
蒸腾的热气突然变得刺骨,苏榛看着近在咫尺却对她视而不见的众人,耳中嗡嗡作响。
第二次,这是第二次了,寒意从足尖爬上脊背。
第204章
苏榛看着自己逐渐透明的手掌,心跳如擂鼓。踉跄着退到暖棚外头,兴盛湖入夜后直接就是寒风卷冰碴,就这都比不上打心底泛出的寒意。
上次“消失”不过瞬息,可这次谁也说不准,会永远消失不见?
攥紧最后一丝存在感,听着童创组几个娃娃齐唱守岁的歌谣的稚嫩童音从棚内飘出,混着饺子、野味儿、山珍炖煮蒸腾的香气。
明明近在咫尺,却恍如隔世。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把各种穿越过来的细节、缘由都想了一遍,百思不得其解自己这种状况代表着什么、意味着什么。
就这么耗了约摸一柱香时间,苏榛突然被左手腕传来刺痛惊了下。低头瞧,是从盛重云送她的手绳贴肤处开始疼的,透明的皮肤下泛起细微红光,像是有无数萤火虫在血管里苏醒。
可随着这点刺痛之后就是一点点的暖,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实。
“榛娘,你咋站这儿啊,快进来暖和!”
苏榛下意识扭头,正对上棚里叶氏掀棉帘出来、带笑的眼睛。
伯娘的瞳孔里映着她的影子,扎扎实实,没有半分透明。
自己又“活”了。
“发什么呆呢?”叶氏拽住苏榛的手腕往暖棚走,边走边念叨:“丽娘正念叨让你去瞧瞧饺子馅儿调成了没,大伙儿准备包了。”
苏榛强迫自己微笑,梦游似的跟叶氏进了棚子,丽娘瞧见她就举着擀面杖大声嚷:“榛娘快来!再晚一步,大顺这小崽子就把饺子皮儿全祸害了!”
“等会儿,让我们家榛儿缓缓,方才一个人站外头冻着呢。”叶氏直接把苏榛按在了长凳上,白芳闻言就跑过来往苏榛怀里塞了个暖手炉。
棚内的喧闹声便重新涨起来。今晚守岁,又是嘉年华开幕的第一天大好日子,苏榛绝不想因了自己这种诡异的经历影响到大伙儿,她也无人可说。
说什么呢?说自己不是个实体人是个魂儿?她可不敢保证原本和善的村民们会不会吓得把她丢出去埋了。
绝不能说,也绝不能被人看出端睨。苏榛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保持一直以来的样子走到案板旁。
其实美食组的大伙儿早就把该切的都切了、该剁的也都剁了。今晚这顿守岁饺子可是得煮不少,仅算白水村都有七十六人,再加上盛锦书和他带来的火锅屋伙计们也“强行”在这儿搭伙,以及斐熙跟他的小徒弟们。
光是数得出的人都有九十五口人,若是只吃饺子,怕是得包两三千个。但即是守岁、再加上今天生意爆火,乔里正跟萧容、苏榛也商量了一番,决定给大伙儿过年好年、吃顿丰富的,所以专门让美食组去冰屋里选了五十斤山羊肉,配了不少白芦菔,分成两个大锅在炖。
苏榛打开锅盖瞧了眼,羊肉早就熟了,浓郁的汤汁打着小滚翻,后放的芦菔也快煮得不见了白实心儿,小些的已经变得晶莹剔透,羊肉的膻味被彻底压制,只留下醇厚鲜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谨哥儿踮着脚凑到锅边,眼巴巴地说:“好香呀,过年真好!”
苏榛只是笑着拍了拍他头顶。
除了炖羊,今天房车里所有的买卖也提前各留了一些出来。可毕竟这些吃食都贵得很,丽娘犯了愁近百人可咋分才好。
苏榛已经边说边在干了,“酸辣苕皮切十份就成,咱村的基本都尝过味儿。把烤鸭和缠丝兔切小块,芝士奶酪球对半掰,再拿竹签串起来。”
“成!”丽娘也是利落人,说话间,刀锋已经精准地划过烤鸭,皮肉不分离。她这刀功本就不得了,才一日就又精进了。
白芳也没闲着,小心翼翼地将圆滚滚的奶酪球切开,里头是奶白色的内馅裹着细碎坚果,甜香甜香的。童创组的娃娃们不知觉的全围了过来眼巴巴的盯着,甜食的诱惑果然非同凡响。
苏榛跟叶氏、舒娘几个把缠丝兔、水煮兔、鸡肉都撕成细条或切成小块儿,再利落地拌上秘制酱料。再把拌好的分装进粗陶碗,又挨个往里头撒些芫荽、芝麻、寒葱碎。
调料放得足,哪怕每人只尝一口,也得让大伙儿记住这滋味。
不多时,精心准备的美食错落摆放在暖棚里的数个长桌上,最后才下锅煮饺子。饺子馅儿调了一荤一素两种,荤的是野猪肉加猪肉加寒葱。素的是韭菜鸡蛋,里头还加了些项家送来的虾皮。
馅儿也是苏榛盯着调的,野猪肉用的是后腿肉,但脂肪少,便配了普通猪的猪五花,最后肥瘦比差不多是三七。
其实往年白水村都不太爱用野猪肉剁馅儿的,嫌它骚腥。但今年不同,野猪肉也是大食代肉食类的“主力”原料之一,在白水村就已经做完了预处理。光是冷水浸泡这环节都足足四、五道。随后又剔除野猪肉里的筋膜,把□□里的白色臊腺都拿刀尖一点点挑出来。
在用高粱酒去腥后,苏榛还调配了特殊的腌料:把生姜拍碎、大蒜切末,与八角、桂皮、香叶混合,加入足量清水熬煮成浓汁。浓汁冷却后倒进腌肉的陶瓮里,一点点的去了野猪肉的腥臊。
眼下干活儿的人多,案板前水泄不通的。丽娘、舒娘等人擀皮的手速快得能带起残影似的,面皮“啪嗒啪嗒”落在撒满面粉的竹匾上。
其他人包得也快,小娃娃们也没闲着,踮着脚给大伙儿递皮儿,脸上全沾了面粉。最馋最小的还偷吃一口生肉馅,惹得大人们笑骂着轻点他们的脑袋。
没一会儿功夫,五百个荤饺、八百个素饺就完工了。
“快!五百个荤的先下锅!”乔里正扯着嗓子喊,男丁们站过来,两人一组抬着摆满饺子的竹匾站到锅边儿,白胖的饺子跟银鱼似的滑入沸水,打着旋儿浮沉,蒸腾的热气把暖棚里的温度又拔高了几分。
待滚熟了,乔里正拿笊篱捞出个尝味儿,咬破薄皮的刹那、汁水差点溅出来。肉香在舌尖炸开,忍不住赞叹:“美食组这手调馅的本事,真是绝了!好吃好吃!”
众人闻言纷纷围拢,手上没活儿的就各自拿了大笊篱开捞摆到干荷叶盘子再端上长条桌。
苏榛正跟着忙得热闹,身旁就忽地挤进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厚脸皮。侧身望去,盛锦书那身夸张的裘皮大氅上还沾着零星的霜粒子,眉眼仍旧笑得肆意张扬。
“帮我盛碗冒尖儿的!最好荤馅素馅各半,再来两勺羊汤浇头。”
苏榛手上没停,“干活儿的时候不见人,快开席了倒知道现形了?
盛锦书存了邀功的心思,在喧闹声里提高声量:“我可没闲着!陪客商看夜演,还赏完烟火秀,又顶着北风把人送到城外行商客栈。这会儿脚底还打着飘呢,没见我眼白都熬红了?”
说着就想往近了凑,眼尾泛红的模样倒真像只委屈的犬。
苏榛立刻站远了些,脸上笑模样也收了,话不必说,“避嫌”两字刻在刀子一样的眼神里。
盛锦书心中终于体会到了难得的尴尬,却也不敢造次,蔫了七分走回长桌旁乖乖坐下。
这幕旁人没见,山梅倒是瞧了个真,强压下心下的讶异,眼神儿在盛锦书身上瞄了个来回。
随着素饺子下锅,乔里正高声吆喝:“开席咯!”
话音未落,小娃娃们最先冲向桌子。近百人一共安排了十张桌子,娃娃们安排的是离灶台最远的,坐下来嘴也不停,叽叽喳喳地争论着谁包的饺子最丑,时不时把沾着面粉的小手往同伴脸上抹;
年长的些的一桌,李家奶奶坐最上首,别看也干了一天的活儿,眼神却满是笑意;
喝酒的男丁们、不喝酒的女眷们分坐几桌。
男丁桌上摆着柳嫣掌柜早些时候派伙计送来的酒,陶坛上还贴着朱红纸签“桃花醉”。
时下这种坛装的酒可是金贵,至少白水村的猎户人家可喝不起。往年哪怕光景好,过年饮的也多是杂粮土酒,装酒的器皿就是粗陶土罐,连个像样的酒标都没有。
眼下馋酒的全部盯着乔大江给酒坛启封,可乔大江也没干过这活儿啊,愣是不敢下手怕糟蹋了好物。
最后还是请了萧容来。
萧容拿匕首轻轻撬起坛口边缘的黄泥,才露出底下泛着油光的麻布,酒香已经顺着缝隙若有若无地飘了出来,勾得众人鼻子直抽。
“都别挤!”乔大江瞪了眼往前凑的几人,一手按住酒坛,一手跟萧容一起缓缓掀开麻布。
刹那间,浓郁的酒香混着桃花甜香涌出,一闻就是好酒,就是跟土酒不一样!
“柳掌柜这人情,咱们记下了!”乔里正喉头滚动,声音都有些发颤,“今儿可得细细品,可不敢糟蹋了!”
男丁们纷纷点头,平日里粗犷的汉子们此刻围着几个酒坛子跟围了珍宝似的,生怕洒出一滴。
盛锦书倒是认识桃花醉,对他来说这酒不过寻常、甚至还挺便宜的,所以心中就“无语”两字。可也只敢在心中无语,脸上那是半分不能显露任何不屑,生怕榛娘一个不乐意把他当众轰出去。
女眷们也坐了几桌。苏榛与叶氏、舒娘、白芳一起,本来没想喝酒,但闻到桃花醉的香气竟也馋了,尤其丽娘眼尖,瞧见那酒倒入碗中竟泛着淡淡的粉色,着实漂亮。
叶氏本在给邻座的孩童夹饺子,闻言也放下筷子:“想喝的话咱也喝!怕啥。”
说着便起身也抱了一坛酒回来,“难得柳掌柜送来这等好酒,咱们女娘也该尝尝鲜。”
白芳有些犹豫,“可……可咱们平日都不沾酒的。”
话虽这么说,眼神却止不住地往酒坛方向飘。
“就喝一小口!”舒娘已经站起身布碗了,一边布一边说:“尝尝这金贵酒到底是啥滋味,也好跟孩子们显摆显摆!”
女眷们见状,纷纷笑着起哄。王家婶子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哎哟,平日里见着酒躲老远,今儿都成馋猫了!”
猎户村本就没那些个烂规矩,男丁喝得的酒女眷自然也能喝,各家爷们儿瞧着自己媳妇、姐妹都想尝酒,脸上笑开了花。
“都别急!好酒管够!”杜家老大扯着嗓子喊。
几个男丁立刻响应,大笑着抱起酒坛就往女眷这边跑,再重重放在桌上,震得碗碟都跟着轻晃,惹来女眷们一阵骂嗔,可大伙儿眼里的喜气却怎么也藏不住。
除了酒,每张桌上还堆了热气腾腾的饺子、香气四溢的炖芦菔羊肉,以及各色小食、小菜,混着欢声笑语,把暖棚里的守岁味儿烘托得愈发浓郁。
孟坨子撸着袖子抢占长桌中央,把装满饺子的荷叶盘往自己跟前拽,还不忘打趣:“今儿谁吃最少,明儿早起的活儿就归他!”
乔大江拍着胸脯大笑:“就凭美食组调的这馅儿,我能吃三盘!”
话音还没落,暖棚外传进一阵爽朗的大笑,棉帘子猛地被掀开,是鱼把头项松以及身后五六个兴盛湖汉子鱼贯而入,每个人手中都端着冒着热气的大陶盆,盆口盖着的粗麻布,浓郁的酱香味不住地往外钻。
项松一边往里走一边高声说着:“先别忙着动筷啊!我们兴盛湖渔帮来给诸位兄弟添菜添彩头来咯!刚出锅的酱焖鱼,炖得骨头都酥了!”
他身后的渔帮兄弟也跟着哄笑,把陶盆端到各桌上,“尝尝咱们渔帮的手艺,看看跟炖肉比哪个香!要是我们输了,来年打渔分你们半船鲜货!”
这热情着实把白水村猎户们惊到、也感动到了。乔大江已经快步上前,一把搂住项松的肩膀,“项把头,你这是要把我们的心都暖化咯!”
其他猎户也纷纷起身,有人帮忙挪桌,有人递酒碗。项松等人倒也不落座,也都要回家跟家人守岁的,但酒碗却必须得接、接了就必须得喝干!
原本就热闹的暖棚,此刻更是层层叠叠的欢腾。可一层欢腾还没闹完,棉帘子又被掀开了,是兴盛湖几家镖行派了人过来。
打头的正是苏榛最熟的泰平镖局赵海岳,他身后跟着的镖师们个个怀里抱着食盒。
“我可算赶上了!”赵海岳摘下毡帽,抱拳的手还带着寒气,“今儿过年,我们总镖头特意吩咐,一定要带着咱们的谢礼来给大伙儿添菜添彩!”
说着一扬手,镖师们利落地打开食盒,金黄油亮的烤鸡、酱香浓郁的肘子、撒满芝麻的糖糕也上了桌。
还没等白水村从惊讶里回过神儿,第三拨儿添菜的人也来了。这次是百戏行的角儿们,是由朝沐娘子跟青璧带着。
第205章
朝沐娘子虽已卸了戏妆换了衣裙,但容貌美得跟仙女下凡似的,声音婉转如黄莺出谷,带了难得的笑意:“诸位过年好。”
说着就抬手示意百戏行伙伴们把手中的东西也摆上了桌,“听闻白水村在这儿守岁,我们百戏行也来添个彩头。”
说着便亲自掀开几个漆盘上的罩绸,露出里头栩栩如生的面塑。有腾云驾雾的金龙、有怀抱仙桃的寿翁,瞧着在场的都看愣了,这才笑意吟吟介绍:“这是咱们行里师傅的绝活,既能赏,也能吃。”
青璧则笑着揭开另几个漆盘,里头是用糖稀拉成的花鸟虫鱼,“这些糖人儿,甜着哩,虽不及白水村的那些蛋糕啊芝士什么的好味,但也是我们心意,就当给孩子们添些喜庆!”
暖棚里的孩童们立刻欢呼起来,蹦蹦跳跳地围了过去。老人们也直起身子,眯着眼细细打量这些精巧的“菜肴”,嘴里不住地称赞。
苏榛正打算说些什么,暖棚的棉帘子第四次被掀开,响起此起彼伏的吉祥话:“白水村乡亲们新年好!”
“过年好,你们这儿饺子香飘半个嘉年华啦!”
这拔人连苏榛都瞧着面生,不,何止是面生,是压根就不认识。
好在最先探进头的周娘子满脸笑意,忙不迭说明了来意:“咱们都是兴盛湖镇的!往年过年,哪家不是在自家屋里抠抠搜搜吃点咸鱼咸肉就不错了,米面油都得算计着用。可今年不一样,多亏苏娘子想出冰雪嘉年华这营生,让咱们这些一到冬天就猫在屋里的妇道人家,也能挣几个活泛钱。我虽说租不起正街面上的摊子,可就今儿个,挎着提篮卖出去的水粉钱,足足够给我家虎娃添身新袄啦!”
一边说,一边就瞧见了苏榛,小碎步过来直接从篮子里取了几小盒的膏脂,先塞给苏榛、又逐个塞给白水村其他女娘手里:“这是咱们镇上‘胭脂坞’制的鱼油膏,润肤防裂的,特意给女眷们备着,昨儿见你们在冰天雪地里忙活到后半夜,这双手可不能冻坏了。”
说着还往苏榛手里多塞了一罐,“您试试,里头掺了蜂蜜和杏仁油,比去年的方子更润。”
还没等瞪目结舌的苏榛说什么,其他人也开始了新一轮自我介绍,少说有七八个,有的提着篮子有的抱着布包,有卖豆腐的、有开米铺的、有书生、有绣坊有挑夫,总之意思就是大伙儿凑了东西,来感谢苏娘子,并给白水村添彩来了。
礼轻情谊重,篮子里大多是新鲜的吃食。
“我家婆娘说,守岁宴大鱼大肉吃多了腻得慌,特意让我拿来这板豆腐,配着冬笋烧个清汤,给大伙儿清清肠胃。”
“这是我家今年才存的‘玉田渔米’,煮出来的饭香得能飘三里地。知道你们今晚要煮饺子,特意送些来,明早熬锅粥暖暖胃,比吃干饼子强。”
“看你们忙得连擦手的空都没有,我跟姐妹们连夜绣了些帕子,虽不像城里的绫罗那么金贵,却是实打实的好布,吸水又暖和。”
“自打你来了,这镇子上的人日子都有盼头了,老婆子活了七十岁,头回见这么热闹的守岁宴。这是老婆子我腌的糖蒜,酸的开胃。”
“知道你们今晚热闹,我跟几个兄弟是做灯笼的,给大食代多添了些亮堂。明儿保准让来嘉年华的客商瞧着气派!”
说着,还特意掀开棉门帘让白水村大伙儿往外瞧一瞧。
几十盏灯笼这哪里是“添了些亮堂”,这简直是把月亮搬到大食代上空了!
苏榛忽然想起初到这里时,镇上到了夜里一片漆黑,唯有像项家这样光景好些的能从窗户透出微弱的油灯光。
如今不过月余……
再瞧棚里白水村的猎户们,虽说都清楚今晚来添彩的大多是冲着苏榛的面子、表达对苏榛的感谢,但他们也是实打实的沾了光,得了这么多的欢迎和尊重。
这些往日在山里打滚、沾着一身松针草屑的人大多不善言辞,可心里的欢喜却是足得压不住,有眼窝浅的已被这生平未见的体面灼得心里发颤。
连相对擅言些的乔里正此刻也红着耳根直搓手,想谢两句却又被喉头的热意堵住,嘴里翻来覆去只蹦得出一句:“大伙儿过年好,都好、真好、真好”。
白水村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汇聚向苏榛,有藏也藏不住的依赖。
苏榛眼眶微热,转头对乔里正说着:“乔叔,要不咱把月亮椅都搬出来,把今晚诸位添的彩都摆上,再多炖一只山羊,多包些饺子,银子从我个人帐上扣,咱们单开两桌镇民席!”
乔里正一听这话,脸一板:“这话说的,开席是好事儿,咋能让你一个人出这银子,这不是打我们白水村大老爷们的脸!”
说完扯着嗓子朝乔大江等人喊:“去把库的月亮椅再扛个几十张过来,去冰窖搬两只羊来,挑最肥的!”
话音未落,几个年轻猎户已挽着袖子想往棚外冲了,被赵海岳等人拦下。
这当中最德高望重应是赵海岳,他也就自觉暂时的承担了“代表”的职能,朗声笑着:“使不得使不得,不占你们席面。更何况今守岁,我们把添彩送来就往家奔了,家人都等着呢。”
暖棚里又是起彼伏的推辞声:“对对,不留了不留了,家里婆娘还煨着年羹呢,小孙子还等着我回去给压岁钱!”
“咱们就不凑这热闹啦!等明儿嘉年华开市,还得早起支摊子呢!”
苏榛看着镇民们忙不迭后退的模样,笑出了声。回身从桌上的甜食荷叶包捡了不少芝士球跟糖块儿往队伍中的娃娃们手里塞,边塞边说着:“那行,都听大伙儿的!不过……”
苏榛指了指镇民们带来的礼物和菜,“这些心意我们收下了,等嘉年华散场后,大伙儿都来美食组领份点心匣子,就当是咱们回的年礼。”
镇民们刚要开口推辞,苏榛已抢先说道:“不许拒绝!否则是打我脸呢。”
乔里正也终于从满棚热闹里缓过神来,瓮声瓮气地应和:“对!往后咱白水村跟兴盛湖镇、跟百戏行、跟各位爷……”
他环视一圈,忽然觉得“各位爷”叫得生分,耳尖一热,喉头动了动,想不出文绉绉的称呼,索性把心一横,挺直了腰,反倒亮出了长虚山的爽利,“总之往后诸位但凡用得着山里的货,不管是松蘑、榛子、还是整张的狐皮、狍子肉。”
乔里正重重拍了下胸脯,“言语一声!咱白水村猎户半夜爬冰卧雪也给您送来!”
暖棚里又响起一片欢笑声。
“痛快!乔里正这话比炉火还热乎!”
“好咧,往后常来常往,就这么说定了!”
镇民们就边说边往棚外走了,临出门时还在纷纷转身拱手祝着过年好!发大财!棚里留下的除了盛锦书一行就全部是白水村的“自己人”。
这么一通热闹来得突然、走得暖心。喧闹声如潮水般退去,大伙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被某种突如其来的静谧吸了进去似的。不约而同回身看过去,十张长桌上,镇民们带来的吃食把所有的空隙都填满了。
还是萧容最先从怔忪中抽离,指尖叩了叩桌沿笑着开口:“乔里正,该你这当家人发话了,给大伙儿提提酒气,咱们好开席!”
暖棚里百来双眼睛应声齐刷刷转向乔里正。乔里正想了想,端起酒碗先望向苏榛,又看向萧容夫妇,忽然想起初见这家人时都是一脸疲态、流放而来身上几两碎银,连个好宅子都租不起的光影。
哪想得到如今能带着大伙儿把日子过成这样。
“苏娘子、萧爷……”乔里正声音带着颤,“要不是你们教的新法子,教咱们搭暖棚、开工坊、做营生。教咱们把山里的货变成银钱,把雪窝子变成聚宝盆,咱们哪能像今儿这样,热热闹闹围坐一桌吃团圆饭?你们就是咱白水村的福星。”
萧容并不邀功,摆了摆手,“这话该我说,是榛娘能干,让大伙儿瞅见了山外头的天。”
乔里正挺直了腰板,“咱在长虚山钻了几十年林子,今儿才算活明白。好日子不是靠老天爷赏,是靠咱自己抱团拼出来的!”
暖棚里腾地响起掌声,乔里正被这声浪推得热血上涌,愈发拔高了嗓门:“风里雨里咱都扛过来了!往后就是刀山火海……”
忽然意识到这话不吉利,赶紧改了口,“往后就是金山银山,咱也一块儿闯!来!”
说着,高高举起酒碗,“这碗酒,敬苏娘子,也敬咱自个儿的硬骨头,祝咱白水村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干!”应和声中,除了娃娃们之外的人都端起了酒碗,撞出一片清亮的脆响。
暖棚外的雪粒子开始扑簌簌地落、四面八方又零星响起了鞭炮声。
棚内开席了,男丁们扯开嗓子喊起了划拳令、女眷们三三两两笑意满满的说着悄悄话、吃着团圆菜、孩童们手里拿着糖块儿在桌底钻来钻去的闹腾,满棚的酒气、肉香、笑声。
热闹持续到桌上的吃食终于见了底,所有人吃了个肚皮鼓圆。因大食代晚上也得安排人值守,孟坨子特意也把他家三只狗从白水村带了过来。
三只狗也是过了狗生最幸福的饱年,跟着吃了不少边角料不说,乔里江一共往饺子馅儿里搁了五枚铜钱,其中一枚竟被那只叫黑炭的大黑狗吃到了,把大伙儿乐得不行。
乔大江捡起铜钱在衣襟上擦了擦:“狗吃铜钱,来年护财。孟坨子,这钱你去寻个绳儿,挂黑炭脖子上,当咱白水村的守夜符!”
孟坨子喜得只会咧嘴乐,还得是舒娘做事利落,听乔里正说完这安排就立马从随身针线荷包里挑了根现成的红绳给了孟坨子。
等黑炭脖子上的铜钱带好,竟小跑着拱到了苏榛脚边,仰着头冲她摇尾巴。
孟坨子的三只狗黑炭、黄虎、白灰,苏榛最疼的也是黑炭。上个月在长虚山围猎的时候真是没少喂它小灶儿。
眼下见它得了好东西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是她,苏榛笑着蹲下来摸它的头,任由湿润的小鼻尖蹭过她的掌心:“出息了啊,知道显摆宝贝了?”
黑炭仰头发出含糊的呜咽,前爪轻轻搭在苏榛膝盖上,那红绳铜钱虽小,但像戴了枚勋章。苏榛忽然想起自己“消失”时,曾看见这黑狗在她旁边转圈,喉咙也跟现在似的低低的呜咽。
“完了完了,孟坨子你这狗算是白养了,要跟你断绝主仆关系喽!”杜家老大笑着打趣。
众人也跟着起哄,孟坨子却大大方方地摆了摆手,“只要它跟着苏娘子能吃香的喝辣的,比跟着我这糙汉子强。”
他的语气带着“老父亲”般的豁达:“它们喜欢苏娘子不也正常的,这小子通灵性,知道谁真心待它们。再说了,咱村儿今年有这么好的收成,人家苏娘子得拿头功!”
他这话算是再次点燃了大伙儿心里头的念想,一个两个的感谢跟倒豆子似的拼命往外掏。
“没错没错,说真的,苏娘子今年帮了大忙。”
“村里人都念叨着,苏娘子是带福气来的。”
“就说这守岁,往年咱们也就舍得挂挂冰灯,哪知道还能这么热闹。你看大顺他爹,下午盯着符秀才数铜钱的时候眼睛都亮得跟日头似的。”
赵勇“呸”了一口,“你好意思说我?谁昨晚上做梦流哈喇子说发财了发财了?”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赞着苏榛,也没给苏榛任何“客气”的机会,热闹是断不会停的,直到嘉年华最外沿的那个冰制瞭望塔响起了青铜云板的报时梆子声。
主鼓楼的更夫是“头钟”,头钟老沈一边击响梆子,一边高喊:“子时初刻,换更咯!”
五更灯,子时亮白灯。
头钟三响、白灯一亮,东、南、西、北四角楼各设的应钟更夫接续报时。整个嘉年华场地留下来还在干活儿的陆续就听着梆子响,那动静恍若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
大食代里头的白水村众人自然也听得真切,满脸笑容的跑出了暖棚迎新年。
第206章
外头早被萧容跟乔大江几人收拾出个空场,当中搁着火盆和一人多高的篝火架,四周还散了不少打白水村拉过来的松树枝子。
按老规矩,乔里正带头点燃第一根香,香头明灭间朗声高呼:“一换更,逐山鬼!”
尾音还带着常年在山林里喊围猎号子的沙砾感。
乔大江、杜家老大、李家山根、山柱等几个村中最擅猎的汉子随后跟着重复,一边高呼一边引领在场的男女老少把松树枝子往火堆里填扔。
乔小树则是童创组“头领”,带着众娃、举着兔毛扎的“驱邪旗”绕着圈的跑。
孟坨子往火盆里扔了块带毛的野猪皮,“刺啦”声里腾起焦臭的青烟。
这是白水村过年的老规矩:用猎物皮毛敬山,让山鬼闻见血腥气便不敢近前。
那边儿的乔里正继续高声喊着:“二换更,请猎神!”
李家奶奶立刻就往火里撒了把早就凝成冻的鹿心血,血块在炭灰上爆开,萧容便把用白桦树皮刻的猎神牌位立在火架前头的案桌上,那上头还摆了一张牛角弓以及不少供品:风干的野猪肉条、用熊胆泡的酒、还有今年白水村卖得最好的“特产缠丝兔”。
“三换更,兽满仓!”乔里正喊完,从腰后拔出猎刀,在掌心扎了个血口,指腹沾了点儿就抹到了供桌的弓弦上,再次高喊:“猎神在上,今年若能富足,全村给您雕石像!”
他祈愿的这会儿功夫,村中舒娘、丽娘等女眷们就往众人手里头塞糖渣儿。
糖渣儿是用野蜂蜜和山羊奶熬的,里头还撒了细细的盐粒,老话儿都说能镇住山林里的邪祟。并且也不是给大伙儿吃的,是要往火堆里抛的。
也不止糖渣儿,大伙儿纷纷摸出自家预备的东西往火盆里添:丽娘扔了个饺子、叶氏扔了枚铜钱,连最好吃的娃娃们都往里抛了自己存的野栗子、核桃肉、糖山楂。
现代禁猎,原主又没出过京城,所以这样的仪式苏榛也是第一次瞧。
但她知道这火祭并不神秘,而是一群把命系在山林里的人,用热血和甜渣儿跟山神做的一场交易:你给我猎物,我敬你烟火,彼此不亏,彼此敬畏。
那些抛进火里的,从来不是给石头刻的神吃的,而是要让活着的人知道,日子再难,总有人与你一起,等时间烧成灰,就会长出新的希望。
苏榛安安静静的站在最外沿,听着四周的欢笑声,谨哥儿突然从内圈儿的人群里钻了出来,往她手里塞了块温热的米糕:“姐姐快吃,小平安给我的,她说子时咬春,岁岁平安。姐姐快吃,吃了就平安!”
苏榛蹲了下来,跟谨哥儿一人咬了一小口。糯米的甜在舌尖散开,心里那份绝望跟恐惧也一点点的淡了,那些关于“消失”与“存在”的惶惑,在这声“姐姐平安”里,轻得像片雪花。
当兴盛湖的人来添彩、当谨哥儿踮脚喂她米糕、当黑炭拱到她脚边、当全村人在火盆边等她吃饺子、当叶氏挑灯帮她缝衣裳、当寒酥把兽肉最好的部位都偷偷让给她吃。
当重云亲手帮自己系上这手绳……
苏榛忽然笑了,所谓“烟火气”,从来不是某个人的单打独斗。
她曾以为自己是游离于时光外的孤魂,此刻却在这儿、在千万句重叠的“苏娘子平安”里,找到了最妥帖的归处。
原来最“灵验”的从来不是焚香叩首,而是一群能把她的魂儿牢牢拴在这烟火里的人。
她虽身处异世,却有了更珍贵的东西:一群愿意跟着她折腾、愿意为了好日子一起使劲的“家人”。
因自己的房车已经驻车到嘉年华场地,苏榛便没有跟着女眷们再回琼涯客栈的“宿舍”,反正明儿一大早就要做营生了,留宿房车省得来回跑。
至于安全问题也压根不必担心,除了嘉年华安排了不少兵卒之外,白水村也在大食代范围内安排了轮值守夜,所有房车都能住人。
本来谨哥儿也非要跟姐姐一起,叶氏生怕他晚上闹腾害得苏榛也休息不好,好说歹说的强行抱走。
另外乔大江跟小树、春娘三口也专程来跟苏榛告别。
尤其春娘满脸都是真黑灯瞎火都藏不住的喜,拉着苏榛小声说:“本来想等开席时跟你说,可人太多,没好意思显摆。总之订单催得紧,我们打算明早鸡叫头遍就返程回家制煤去。”
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个粗布账本,翻到夹着干草的那页,“你瞅,光是兴盛湖镇就订了三百块蜂窝煤,还有城里的商号派了伙计来,说要先订两千块试销……”
春娘拽了拽丈夫的袖子,“一共多少?”
乔大江笑着摇头“我这大老粗哪儿记得住,具体接了多少订单咱没敢细算,怕吓着自个儿。”
春娘笑啐了丈夫一口,再看苏榛的时候眼里泛着水光,“原先在村里守着土灶,做梦也想不到能靠卖煤块挣这么些银钱。等开春我打算再加盖个厢房,给孩子做间书房呢。”
小树听到她娘的话,眼神大亮,忙不迭的跟苏榛说:“苏姐姐,我会写“煤”字了,爹爹说等我识字识得多了,就能帮着记账本!”
苏榛摸了摸他的头,夸他本事,触到他发间还沾着的煤屑。这孩子最近小脸上常沾着黑灰,却比以往笑得更欢。
春娘将账本重新揣进怀里,从腰间解下个钱袋往苏榛手里塞:“按说好的,头笔生意的红利。”
苏榛怔了下,“今儿就给我?急啥,回村再算也不迟啊。”
“今儿就得给,这不过年嘛,好彩头必须要给的!”春娘硬塞过来:“拿着!”
苏榛只好笑着接了,又想到件事,赶紧跟乔家两口子说:“光你们仨回去也做不出多少量。一直给咱村送货的靠山村张家你们也都认识,四个小子都是能干的、人也踏实。他们本来也私下问过我,想到大食代来打杂赚点零花。但当时我这儿也不缺人手,就没应下。你们不妨去问问,就说我荐的,他们先帮着制坯模应是没问题。”
乔大江挠了挠头:“可咱没雇过匠人,能行?”
春娘却眼睛一亮,伸手按住丈夫的胳膊:“咋不行?去年你帮靠山村搭羊圈,不也拿了两斗粟米当工钱?”
想了想,又问苏榛,“就是那煤粉配比的方子……”
“方子自然只能你们攥着。”苏榛叮嘱:“让他们只做前头的筛煤、运料,关键处你们亲自做。”
乔大江点点头:“行!那明儿就先去趟靠山村,能找几个帮手是最好的。”
事儿都聊完,乔家三口就也不耽误苏榛休息了,告辞往琼涯客栈的宿舍去。可都走出好几丈了,春娘忽地又转身跑过来抱了苏榛一下,在她耳边轻声说:“妹子,谢你让我们一家能过上亮堂日子。”
说完便红着脸松开手,追上丈夫儿子快步走进风雪里。
苏榛瞧着这一家三口,乔大江肩头担着空煤筐、春娘牵着小树的手,又觉得眼眶发热。
*****
在外头站了这么一会儿就已经一身寒气,回身上自己的房车,一拉开门,里头的暖意扑面而来。
萧容临回客栈的时候就把苏榛房车里的暖炉点上了,还特地寻了梯子检查了外头烟管,拿火浣布缠了个新滤网,这几夜风雪再大也不怕倒烟。
眼下炉里的蜂窝煤烧得正旺,把寒气牢牢挡在帘外。因也知道苏榛有忙到再晚都会擦身的习惯,叶氏喊斐熙几个小徒弟帮苏榛备了好几缸的水。反正这十几日都是驻车,不用考虑骡马负重的问题,柳嫣就特意喊伙计搬来个紫铜方釜专供苏榛储热水。
可惜房车地板上铺着厚厚的麦秸,叠了三层后又铺了狍子皮保暖,尽量别沾水,沐浴自是不可能洗个痛快,只能站在木桶里简单泡泡。但今日又是烟熏又是火燎,再加上火锅城的牛油味儿,苏榛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腻,尤其头发,拿皂角狠狠搓了两道才罢休。
空间狭小、条件有限,沐浴真是成了奢侈的事儿,但沐浴后的畅快是让前头的一切功夫都超值。
头发湿着自也不能立刻就去睡,况且苏榛也不想睡。今天的两次“消失”都在她心里敲了警钟,她确实是莫名其妙的来了此世,但却不甘心又会莫名其妙的走。
症结究竟在哪儿?
想了想,便从案几底下的隔层取出粗麻纸和炭条笔,边写边想。
第一,是谁在现代设的局?炭尖刺破纸张,记忆涌现,她是被至亲之人推进冰冷的海;
第二,寒酥究竟跟海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
第三,捆魂索已经回到她手腕上、船柜虽没成型但板材就在火锅城里搁着。这些是为了她能离开这儿做的准备,还是警告?
第四,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被所有人看不到,第二次消失的时间明显比第一次消失得久,以后会常出现这种状况吗?
第五,这种状况,是人为导致、还是某种自然力量到了时限?
第六,如果彻底消失,是会回到现代、还是死亡?
最后一个问题,哪怕消失代表着可以回到现代,自己想回去吗……
目光再次落在手腕上的捆魂索,苏榛咬咬牙,将粗麻纸上的问题逐条圈画。
“人为的可能性更大。”她喃喃自语。
从被推下海,到异世的两次消失,都像是有人在暗中操控。谁这么恨她?这个人从没露过面,但知道她的一切。
知道她的一切?这念头如同一把利刃,突然劈开了苏榛忽略的第七个细节,脑海中不受控地翻涌出那些被她刻意忽视的碎片:寒酥披头散发,眼中燃烧着疯狂的恨意掐住“她”的脖子;
而另一幅画面里,她与盛重云执手相对。
当这些碎片出现的时候,苏榛第一反应是这些都是前世发生过的事,她重生而来的当晚已经改变了这一切。
但万一不是呢?
有没有第二种可能,有没有可能改变这一切的不是她自己,而是……经历过这一切、想要改变结局的人?
那么有谁会最想改变这结局?当然不会是她自己,因为她好好的生活在现代,不会抽疯的预知了什么害得自己往海里跳。
苏榛下意识抚摸着手腕上的手绳。
呵,对哦,时空裂隙开启之时,唯有血脉相连者方能穿梭其中。
所以答案其实只有一个:呵,有另外一个“她”还在某个角落里。
炉火噼啪作响,镇定下来的苏榛也梳理出了自己一路走来的过程:
如果跟此世的时间线一样,那么上一世的苏榛,从流放之路到达白川府开始,就经历了跟寒酥一起被绑架的事儿。而“她”自然也没本事像她此世一样打了个时间差的战、耗到盛重云带人来搭救。所以那晚,寒酥被辱,导致之后的扭曲。
随后,“她”在行商客栈的第一晚就选择了跟盛重云成婚,竟也没有带走谨哥儿,导致谨哥儿在白水村的破屋内被野兽撕咬惨死。
再然后,“她”并没有对萧家做出任何帮助,但不知发生了什么,萧家重返庙堂,也不知为何,寒酥把满腔的恨意都发泄在了“她”上。
可当时的盛重云又如何了?“她”被寒酥掐死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尽所有力量撕开时空裂隙,引自己入局、推自己入海,让自己重走一遍轮回,用“后人”的身份,替前世的“她”改写悲剧结局?
但也不对啊,寒酥就算再怎么扭曲,被辱之事也压根怪不到“她”身上,更谈不上替谨哥儿报仇了,怎么会无缘无故对“她”有那么大的恨意?非要杀了她不行。
奇怪,着实奇怪。
所以当中一定还有自己没有揭开的事情,想了想,已经没有必要再写下去,把粗麻纸也投入了火炉。
至少也不是全无收获,那个“她”,大概率活着,以某种形式。
“老祖宗……”苏榛低笑出声,笑却不是开心,而是苦涩与愤怒:“你以为重来一次就能圆满?”
自己没本事解决的事儿,召个后辈来宿命对决?苏榛无意识的攥紧了拳,恍惚间,她听见两个时空的心跳在此刻重叠。
上一世的不甘、这一世的决绝。
老祖宗,既然你这么了解我,那我也该好好会会你了。上一世的你能撕开裂隙,这一世的我同样能找到破局之法。
你以为我会成为你的替身?我接受挑战,但我绝不会按你的剧本走。
第207章
天还未亮透,兴盛湖的冰面上已是人影攒动,但不是游客,而是提前来预备开业的。
距开幕已经第四日,嘉年华里头所有的买卖人心中都有了章程,也知晓第一批游客会在两个时辰后到达,各家的摊位、铺号都还有充足的准备时间。
白水村大食代门口支着三层高的木架,挂了写着“联合促销”的彩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斐熙抱着一摞“美食寻宝图”搁在木架上,准备一会儿就让童创组的四处发放去。
眼下美食组的丽娘已经被几个商户围住,尤其晒盐场的刘阿公从昨儿就开始磨她,是瞧准了白水村的腊肉卖得红火,必须得用盐啊,那用盐量大了就可以跟他联合啊。老人家晃着手里的粗布盐袋,嗓门大得连冰牌坊处都听得见:“赵家媳妇,咱这盐腌腊肉多合适!您就应了这联合促销吧!”
还没等丽娘说话,另一老货郎把装满小物件的木车直接横了过来,车上挂了不少虎头鞋、香囊、泥娃娃,还有精巧的竹制风车:“我走街串巷二十年,搜罗的可都是稀罕玩意儿!您瞧瞧我能不能也跟白水村联合一下?满百文钱抽个福袋,印在寻宝图上,保准孩子们缠着爹娘来!”
“都先不慌!先不慌!”丽娘被围挤的发簪都歪了,“我得禀报苏娘子,这促销组合是她说了算。”
话没说完,就听到远处不知谁喊了一嗓子:“赤阳酒坊送酒来了!”
两辆手推板车说着就到了,还挂了“青梅酿”“桑葚醉”的金字招牌旗。打头的年轻掌柜跳下车,朝丽娘一抱拳:“苏娘子吩咐的买酒赠菜,小菜都在后头食盒里,劳您清点。”
“我来。”斐熙过来数了酒坛子对数,再掀开食盒看:醉花生、酱胡瓜、码得整整齐齐的卤香干,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今日的白水村的主打促销就是跟白川府赤阳酒坊谈的,买烤鸭配青梅酒半价,买桑葚酒送下酒小菜,小菜归酒坊出人力做,白水村只管给成本银子。
其实斐熙的本意是让赤阳酒坊的赠菜当众亮个相,让大伙儿都瞧瞧“门槛儿”,兴许能挡住一些摊贩非要联合促销的态势,毕竟苏娘子说了,促销在精不在多,越精越好。
可他万万没想到起了反作用,这香气不止没当成门槛,反倒像点燃了火药桶,围观的商户们按加按捺不住。
卖糖食的孙掌柜直接就嚷嚷着:“斐熙小哥,我家栗子混着麦芽糖炒的,又香又甜!跟你们这酒也绝配啊,客人嚼着栗子喝着酒、吃着小菜,多美!”
“那我这糕饼也成啊!”糕点铺的周娘子挤到前头,掀开食盒,露出层层叠叠的枣泥糕、绿豆酥,“瞧瞧我这新出的点心多好,摊位也摆在你们大食代旁边的,离得近好搭伙!”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得面红耳赤,斐熙被挤得站都站不稳,正发愁如何脱身。外围突地传来一把懒洋洋的声音:“你们这仨瓜两枣都别争了!”
喧闹声戛然而止,众人齐刷刷转头,一匹枣红马踏着碎步穿过人群,马上的盛锦书慵懒地仿佛自带光晕。
他本就一双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此刻居高临下的藐着怔愣的人群,金丝滚边斗篷在周遭粗布麻衣中显得格外奢华。
众人还在发怔,就听他又开口:“干脆搞个‘美食美酒大擂台’,各家把拿手货摆出来,让来往的百姓试吃试喝,得票最多的三家,就能跟我们白水村……呃,能跟我们火锅屋联合促销!”
此言一出,喧闹的人群安静了一会儿,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商户们摩拳擦掌乐得不行。
火锅屋啊,那可是大食代里生意火爆的冰屋啊!而且这小公子大伙儿都知道,是盛府的二少爷,虽说不及苏娘子顶事儿,但起码……起码他是个人物!
精明的周娘子最先反应过来,“火锅屋的冰酪每日都供不应求,跟您联合,咱们的糕饼还不得卖断货!”
盛锦书最爱听吹捧,此刻得意了,“那就赶紧回去准备,在这儿堵着本少爷赚银子的路作甚。”
此言一出,人群重新沸腾,只不过这次的沸腾总算不是朝里、而是朝外了,排着队来又排着队跑。
斐熙趁机从人缝里钻出来,又看看马上的盛锦书,忍不住偷笑。
盛府二少爷虽然总被调侃“不靠谱”,可苏娘子联合盛家亲手打造的火锅屋,连白川府的达官贵人都要提前三日订座。
“你过来。”盛锦书突然伸手对斐熙招了招,“后头的事儿你安排,搬些桌椅之类的,擂台总得有个试吃席吧。”
“小的安排?”斐熙怔了下。
“不然呢?难不成还得我亲自来?”盛锦书挑眉,“本公子出点子,你办事,天经地义。”
斐熙心里直打鼓,这二公子向来是雷声大雨点小,别回头撂下摊子就跑。他咽了咽唾沫,硬着头皮开口:“敢问二公子,这事儿……苏娘子知晓不?”
“此等小事,本公子还不能做主了?”盛锦书周身气场骤变,枣红马似乎都感受到主人的威慑力,不安地刨了刨蹄子,“笑话!苏娘子她……”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突然定在斐熙身后侧方,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原本上扬的威风架势像被戳破的皮囊,一点点泄着气,“她、她贵人事忙、忙如青天、天光大白、百里挑一……”
斐熙顺着盛锦书的目光转头。果然,是苏娘子正抱着一摞账本立在不远处。
苏榛缓步上前,似笑非笑地:“盛二公子威风啊,骑着高头大马横冲直撞,可知嘉年华禁行一切车马?若真伤了人,你那个‘美食美酒大擂台’怕是要变成‘白水村惨案现场’的。”
盛锦书自小就浑,在家中也没怕过几人,如今又加上个苏榛。强作镇定的从马背上下来,干笑着摇头,“苏、苏娘……嫂……姐,火锅屋中午要执行一位贵客,我着急来……”
苏榛没打算听他理由,直接对斐熙吩咐:“你空了去跟安防组报一声,就说我大食代犯了规,认罚。罚银多少都由盛二公子自己出。”
一听只是罚银,盛锦书立刻绽了笑,心想无所谓啊,小爷有得是银。
“以及,盛二公子明儿中午会施酸辣汤五百碗,给往来百姓驱寒,也算将功折罪。”
“五百碗!那得多少锅啊,一锅得……”
“舍不得?”苏榛打断:“那就去安防组领二十板子,权当给你这烈马治治性子。”
“舍得!”盛锦书一边说一边偷偷瞥向旁人,见斐熙憋笑憋得满脸通红,顿时梗着脖子强撑:“苏娘子说还要怎么罚,本公子绝不含糊!”
“好。”苏榛唇角勾起狡黠的弧度,“谁说的方案就谁执行,你那个什么‘美食美酒大擂台’就归你全权负责。从场地布置、试吃流程到最后的票选统计,都得你亲力亲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盛锦书逐渐瞪大的双眼,补充着:“若是出了半点差错,或是敢找旁人代劳……”
盛锦书差点跳起来,果断拒绝:“我哪有功夫管这些繁琐事儿!”
“没功夫就抽功夫,有不懂的就学。”苏榛懒得跟他再啰嗦,“你身边人可以协助但不能代劳,实在不清楚的地方也可以来问我。但,仅限三次。”
一边说一边已经带着斐熙转身走了。
盛锦书自然还会嚷嚷着抗议,抗议也没用。
斐熙跟着苏榛,小声问:“苏娘子,真的让二公子办吗?万一搞砸……”
“他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好,还当什么盛府二少爷?”苏榛回头看了眼望着不远处手忙脚乱往火锅屋跑的盛锦书,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再说了,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敢偷懒?”
其实也并不是苏榛大意,经过这些日子相处,苏榛也瞧出来盛锦书其实是个脑子活泛的,但懒得不行,需要“强权”压着才肯动。
她倒也不是存了教谁做事的心,但即然在她眼皮底下做火锅屋了,提点也好、帮扶也罢,就让他用最擅长的部分去帮白水村创收、也能让他在盛老爷子面前有点儿正形,双赢,没什么不好。
话不多说,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办:面试,以及算帐。
就是字面意思,开业第四天了,她要去看看白水村达到了多少流水,开心!
每隔三日的“帐务集议”是安排在湖边食客暖棚,趁着第一批游客还没到达赶紧进行。
至于面试,也是头等着急的事儿,面的是帐房先生。
其实原本的司库安排是白水村各个筹备组的组长以及符秀才,可打从开业第一天就证明了想像很美好、现实很残酷:白水村识字的太少,会算盘的根本不够。首日闭市对账时,对到三更了账面还轧不平。第二天手忙脚乱、第三天就完全乱了套。
昨儿苏榛就安排斐熙回了趟牙行,加急寻了两位临时帐房来。
也是时间赶,斐熙边走边跟苏榛说着大概情况:“这俩人品跟能力都过硬,年长些的姓陈名青,曾经还在盛家布庄管过五年总账,可惜得罪了二房夫人被赶走了。”
苏榛怔了下,“二房夫人?锦书的娘亲?”
斐熙点点头,也有些无奈:“说起来都笑人,就是理帐的时候理出总帐多记了二十斤肉,原来是二房拿公帐的肉喂了自家猎犬。”
苏榛:“……”
富甲一方的盛家二房连二十斤肉银子都要贪,果真是一言难尽。
斐熙继续说着:“从盛家出来,陈青也不知是伤了心还是年纪大了存够了银两退休,总之不再进大行管帐,平日里接些零散的活儿。比方农忙时帮农户核计粮产,谁家娶亲嫁女要置办东西,他能从聘礼到喜宴流水算出个花红簿子。”
苏榛挑眉,“听起来倒像个走街串巷的账房郎中。”
“苏娘子这评价贴切!”斐熙笑出白气,“我侧面也打听过他月银,差不多能赚个三、四两。”
苏榛点点头:“成。另一个呢?”
“另一个年轻,今年只二十有五,一手小楷写得比姑娘家绣花还工整,票据、契约皆能按官署格式起草,省去日后九成纠纷。我昨儿就试了他打算盘的本事。左手打大算盘、右手还能写数码字,边报账边记账,末了还能倒拨算盘复算一遍。但人本事,要的就高些,他平时一个月也能赚个五六两的,眼下年关,怕是更高些。但最后如何还请苏娘子您定,若是嫌他贵,我再去寻了便是。”
“行,我知晓了。”苏榛心里有数,说话间也就到了暖棚外头。
斐熙掀了帘子请苏榛先进,那俩位帐房已经在候着了,见有人进来赶紧站起来,也是礼数周全。
斐熙他俩自是认识,但前头那位小娘子着实惊了他们一瞬:一直听说苏娘子是年轻貌美的,却没想过如此年轻如此貌美。明明布衣素钗不施粉黛,整个人却比白川府最招摇的金枝玉叶还要清冽三分。
苏榛也是早习惯了旁人见她第一面时的讶色,但她却没想到是因为美貌,而一直以为旁人惊讶的是她的才华……
这也不奇怪,世人总爱先看皮相、再论风骨。
总之双方简单介绍、寒喧过后,陈青跟周醒明就各自从怀中拿出自己的自陈文书、盖了私印的荐章、以及门状呈给苏榛。
这也就相当于个人简历和名人推荐信,苏榛心里清楚但只大致扫了眼便又还给他们,话直接、语气却真诚:“不必看了,斐熙在牙行这么多年,连州府银号的朝奉都夸他‘识人如识珠’。他说二位能把乱账理成金丝线,我便信二位有这本事。”
这话一说完,斐熙耳尖顿时泛起薄红、整个人都快发光了似的。帐房先生何等重要,苏娘子在人前给了他这般抬举,堪比在戏台子上敲锣打鼓地夸,给足了他颜面。
第208章
陈青跟周醒明也懂这道理,不由得愈发高看斐熙一眼。
但高看归高看,他俩留不留得下来最重要的还是具体做些啥、以及薪银几何。
苏榛在这方面绝不拖泥带水掩掩遮遮,直接就说了:“后头还有十一日,帐务容不得半分马虎。眼下我们每日的营收都有专人统计,虽说大部分不识字,但嘉年华换币数量是有登记的,所以哪个摊子赚了多少清清楚楚。另外食材和消耗品也全部有巧法子计数。比如米面粮油,是拿容器定量。鸡蛋啊、肉饼这类更是数得出的。不好数的哪怕盐、调料粉,我们也是按重量计数,多少斤盐能制多少食物,大差不差。总之前头的事儿我们都做得妥当,帐房先生的功夫就少花些。每日闭园都做个小结。”
陈青跟周醒明一听,又是默默一惊。时下的酒楼记帐不过也就是掌柜的在流水簿上草草画几笔,遇上生意好时,连酒水钱都能记错。便是盛家布庄那样的大商号也不过是每月末才对账盘库。
可这猎户村做个买卖,竟能做到“一日一结、票账两清”,听起来比州府税吏衙门还要严谨三分。
如果说陈青跟周醒明对苏榛的“第一惊”还是因为美貌,这“第二惊”就多少算是见了世面,山中果然卧虎藏龙不可小觑。
苏榛倒不清楚他俩心中这想法,仍旧说着:“每隔三日,还会对帐务进行一次复盘。会把前三天的情况做分析,分析哪些地方超支了,哪些项目收入超出预期。这是重中之重,后头采购组会跟据帐面来调整采购计划。”
陈青点点头:“苏娘子这‘三日一核’的法子,倒是与其它商行的‘旬报’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大食代摊位繁多,流水琐碎,怕是要耗费不少功夫,如何能在复盘时做到‘对症下药’?”
“这便是请二位来的缘由。”苏榛舒展了笑意:“陈先生擅长梳理乱账,正好可将三日流水按‘收入’‘支出’‘损耗’分类成册;周先生精于算术,便用‘*进多出少’的法子,算出每个摊位的盈余比例。”
说完,从随身的小挎包中取出册子,翻出几页给两位帐房看,上头画着古怪的图表,“这是我琢磨的‘盈亏图’,炭笔标超支,毛笔标盈余,画大些摊开在墙上一目了然。”
周醒明凑近细看,只见图表有的是圆、有的像扇面。分了不同区域,比如卖火锅的、卖甜食的、卖烤炙类的,各自占了多少份额,超支在何处,盈余又在哪里,竟比寻常的帐簿清晰十倍。
他忍不住惊叹:“苏娘子这法子好,妙啊!”
苏榛心里偷笑,这其实就是现代的记帐APP页面,她照猫画虎来的。
“光是算清楚还不够。”苏榛指着图表角落的空白处,“每次复盘在这空白处写下‘三条对策’。当然这是群策群力一起去想的对策,比如超支的如何节流,盈余的怎样扩销。就像前日,酒水卖得火爆,我们便立刻让采购组签了联合促销,谈了新买卖。”
斐熙都忍不住的赞同,“苏娘子说了,做生意得像这流水账一般,时时算,处处算,才能让银钱像活水一样,越算越旺。”
陈青也是听得频频点头,心中暗自佩服。这白水村表面看是靠新奇的玩意儿才能热闹的集市,内里却是步步为营的棋局啊。
苏榛便继续说:“另外还有第三本帐,算是应急帐。从每日的营收里按一定比例抽取银两存进去以防万一,这也是需要二位出力的部分。后头要是突然遇到设备损坏需要紧急维修、或者哪个摊位遭遇意外需要银钱周转,就能从这应急帐里拨款解决,不至于让整个村子陷入困境或是各摊子之间扯皮。”
陈青是老帐房,可太清楚“各摊子之间扯皮”是怎么回事了。尤其这种联合多人一起做买卖的,应急帐必不可少。
“总之,两位先生若是留下来,要做的帐簿属实不少。”苏榛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语气愈发认真:“薪资一事,我也不绕弯子。这十一日聘期,给俩位日结三钱。若能做到每日准时出账、三日复盘无疏漏,另有结项赏银。”
三钱银子一日,十一日便是三两三钱,肯定是比他俩在寻常商行收入多。
周醒明喉结动了动,下意识就想同意,眼神瞄向陈青。
陈青毕竟老道且见过世面,神色不变,问着:“可算得丰厚。只是不知这结项赏银,具体是如何算?”
“自然不会让二位白辛苦。”苏榛继续说着:“除了帐目清晰无差之外,每三日复盘若能提出被采纳的好计策,一条赏三百文;若全程帐目无差池且建议被采纳三条以上,再赠五钱。甚至,大食代帐务琐碎,每日结算又要赶在闭园后,难免需点灯熬夜,我们也特设了食补和餐补。”
“食补餐补?”陈青跟周醒明异口同声。
斐熙笑着点头,“对,这可是白水村独一份,不止你们会有,我们都有。只要领了我们的员工牌牌,每日能在大食代任意摊位换一份宵夜。另外二位若是不想住宿舍,只要能保证每日上工时长,大食代每日补贴百文”。
陈青与周醒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动。毕竟在州府,能开出这般优渥条件的商行着实太少。尤其陈青忽然想起自己在盛家熬夜算帐时,也不过是就着冷茶啃硬馒头,此刻心里竟泛起几分暖意。
“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苏榛神色郑重,“若因疏漏导致帐目不清,或是耽误复盘时辰,每延误一次,扣当日工钱的三成。二位可愿应下?”
周醒明毕竟年轻,且对自己本事自信,先点头应下:“这也应当的。”
陈青则捻着胡须沉吟片刻,终究也点了头:“苏娘子跟斐小哥儿如此坦诚,我若还斤斤计较,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苏榛展颜一笑,吩咐斐熙,“你带两位先生去符秀才那里签契,另外上岗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二位上午可先去安置行李,午食后再来大食代帐房看第一日流水。”
一听还专门给他俩预留了安置时间,俩人更是在心里赞了声这苏娘子做事大气。话不多说,起身施礼就先去跟斐熙去签契。
其实关于请这俩位帐房先生、还要给出如此高薪的事儿,白水村筹备组其他人都有些“心疼”。在他们的概念里,不过就是算个数,一日算不明白也无所谓、哪怕嘉年华结束了再算明白不就行了,反正赚多赚少都是村里人自己拿,差点儿就差点儿呗。
但苏榛也实在没功夫给大伙儿解释财务的重要性,好在大伙儿有意见归有意见,大事小情最终拍板还是信任苏榛。
而陈青跟周醒明的确不负“苏”望,上工的第二日就发现小吃摊上的食材消耗与营收数据存在微妙差异,便主动到摊位观察。原来是白水村当值摊主为了方便,在给顾客称取时偶尔会随手添加几串当添头,却未计入营收。
这本也无可厚非,小摊贩主送点儿送添头出去再正常不过。若是苏榛当值,怕是她送出去的添头最多,自然也不可能拦着。
可这小事儿在较真的两位帐房先生看来就是大事,俩人熬夜琢磨了个法子:竹筹记数。
比如每预备好一部分食材就相应按斤数或个数准备一根签子,记送出去的添头,每日消耗一目了然,原本模糊的人情往来,都化作确凿的数据。直观的让白水村大伙儿清楚了送出去多少,再后头三日,食材损耗率从原先的一成半骤降至不到半成,换算成银钱,每日也足足能省三四两银子。
这竹筹实打实拦住了无声溜走的银钱,更让白水村包括苏榛也愈发“精打细算”。
这还仅仅是俩位帐房在节流方面的贡献。在开源上,周醒明在算术方面的能力也展露无遗。他在苏榛给的扇形图上做了改进,通过对比不同时段的销售数据精准提供备货数据。
比如增加午后饮品的供应量,并数出更赚钱的组合优惠套餐。果然,次日饮品摊位的营收就增长了两成。
在三日一次的复盘会上,陈青和周醒明更是大放异彩。把一部分“滞销商品”与热门商品搭配售卖,成功减少了三成的库存积压。使得大食代在后续的运营中,盈利不断攀升。
白水村大伙儿实打实受了惠,更也不敢小瞧“有文化”的重要性。都在心中暗想等嘉年华散了找乔里正商量商量,收拾个空屋出来,专门教娃娃们识字、打算盘、画折线图?
不过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总之,请下这两位帐房当日,签契的时候苏榛本想也跟着同去,刚好也要找符秀才商量些事儿。可刚出暖棚就被等在外头的丽娘拦下,一脸兴奋,说是渔帮送来几大车的渔获,大伙儿都等着苏娘子去瞧呢。
渔获是苏榛提前就预订的,就为了今天下午就开始的大食代“主题”:寒江鲜飨集。
今天这主题因以水产为主,苏榛还特意邀请了兴盛湖渔帮兄弟们一起参加,渔帮负责卸货、分拣、预制。大食代出方案、出场地、出服务组。
眼下苏榛一听渔获都到了,也是由衷的高兴。除了觉得能赚钱之外,主要是她想吃……
赶紧跟着丽娘往空场一路小跑着过去,因渔获腥气大、也占地方,为了不耽搁大食代正常营业,全部堆在了背风靠后的“野生”冰面区域。
等到了才发现,眼前俨然多了一座庞大的水产工厂!
至少来了近百辆冰橇,密密麻麻地挤在冰面上,每辆上都堆叠了覆着白霜的篓筐。筐里渗出的水也冻成了冰。仅这一眼可见的量也至少载了数千斤水产!
眼下已经在卸货了。项松带着几十号渔帮汉子、以及萧容已带着运输组抬来榆木大秤。按老规矩,三筐一垛,边清点边称重。
汉子们拿着撬棍凿开冻在冰橇上的篓筐底子,再攥着捆筐的粗麻绳、使劲儿把篓筐拖下来踹上几脚,冻成硬块的鱼虾就混着碎冰倾泻而出摊在冰面上。
寒风中尽是隔一会儿就喊出来的报数声:“第一垛第一筐,杂鱼,三百二十斤!”
“三筐一垛!腾位置!”
这会儿功夫,苏榛眼瞧着冰面上已垒起十余座整齐的“水产方阵”!
这不得不说,她也是赶上了好年景。前朝是全面海禁,无论何人、但凡敢与海外诸国开展贸易,抓到的,满一百钱就得判罪,最严重的甚至刺青发配。
直到大宁建朝的第一年才逐渐宽松了政策,如今市舶的条法只限定了海陆商贩不得么自前往新罗及登莱州界。而白川府海域临的是长焦国,并无禁令,所以算是难得的“半自由贸易区”。
说是“半自由”,也是因为还差一纸定论。
所以盛重云此次进京的任务里就也包括了去探听消息。毕竟苑琅向市舶司递了文书,恳请将白川府列为正式通商口岸,还附了《长焦国互市细则》。
“苏娘子,这趟好收获!”项松顶着风雪大步赶来,呼出的白雾都在胡茬子上凝了冰晶,满脸爽朗的笑容。
苏榛更是高兴,赶紧问她最关心的:“可有鳆鱼跟柔鱼?”
“有!多着呢。”项松拍着胸脯保证,“上回你来兴盛湖不就在我这儿预定了,翻江倒海也得给你寻到!”
一边说一边带着苏榛跟丽娘往前头走,冰面上可不就铺了好几堆裹着冰晶的鳆鱼跟柔鱼。
项松蹲下身拾了枚,直接拿手就抠开了鳆鱼冰层举到苏榛眼前,“苏娘子快瞧,这大小可合用?长焦渔人打礁石缝里现撬的!”
苏榛接过鳆鱼在掌心比量,是八头、九头鲍的规格,在时下市面上堪称珍品,更别提筐里还混杂着不少小巧些的,足够她搭配也不同菜式。忍不住笑着赞,“项大哥,这次您瞧着吧,我保准能大伙儿多赚一笔。”
一旁的丽娘早就看得两眼发直,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戳了戳硬邦邦的鳆鱼壳子,嘟囔道:“这跟石头似的,要咋做啊?”
苏榛先没急着细说,只问项松今儿兴盛湖能均过来多少人手。
项松抬手指向冰面:“卸货来了四十个壮劳力,不过嘉年华渔摊开张后就会缺人,晌午就得抽走一半。”
他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拍着胸脯保证,“但也放心!留十个精壮汉子打下手,从杀鱼到跑腿,保准随叫随到!要是还嫌不够,我家玉娘早带着渔婆们候着呢。一听说是苏娘子教她们做营生,都是争着抢着想来。”
第209章
苏榛便也没再客气,笑着应:“若是玉娘姐姐肯来那再好不过,但我也没清理过如此海量的渔获。项大哥那儿人手可够?”
项松问:“这些渔获大致得备到什么程度?”
苏榛想了想,一条一条的说:“全部称重过数,留一半儿囤着拿竹篾垫底防粘连。鱼类也得按大小、种类分垛放,然后刮鳞去脏清洗。蟹类也是需要分拣,蟹断腿断须的单挑出来留着熬鲜粥。蟹脐发黑的直接丢了不要;贝类带壳子的先拿草木灰水浸一浸,拿猪鬃刷蘸盐水细细刷。虾类需要清洗去虾线,三成留头留壳、三成去头剥壳、三成去头留壳。头壳都剥了的虾肉用干荷叶裹再拿碎冰混着藏。柔鱼、八爪鱼之类的挑净吸盘冰屑。鳆鱼一半儿留壳一半儿去壳去脏。寻常的就这些,若是有特别稀罕的海获先留着,等我琢磨出作法了再说。”
项松边听边盘算,这活计属实不少。眼下天寒,海产也不好洗,仅是清洗这一项,手脚麻利的半个时辰也顶多洗个三、五十斤。想了想,说着:“那我就留这儿十五人负责清洗吧。至于分拣,得要眼力好的,再来五人也差不多够了。玉娘会带五个女眷去大食代现制现做,一共二十五人,苏娘子觉得可成?”
“再好不过,应是够的。”苏榛松了口气,眉目愈发舒展:“这活计劳烦各位。等晚上散场了,白水村做东请大伙儿吃宵夜,定让大伙吃个痛快!”
项松爽朗的笑着应,冻得通红的脸上纹路都深了不少:“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还真别说,开幕这几日,渔帮兄弟们每次路过大食代牌坊、闻着里头飘出来的味儿都馋得直流口水,一直嚷嚷着让我领他们见世面呢!”
说着豪气地拍了拍腰间酒葫芦,“晚上我扛十坛酒来,咱好好热闹热闹!”
苏榛应下便不再耽搁,先选了已经清理好的鱼虾蟹搁在冰橇上,跟丽娘一起拖着回了大食代。
大食代的忙碌可是不比渔获的场地少,各自摊位准备开业的喧闹扑面而来。乔里正特意匀了些人手出来在布置下午的“寒江鲜飨集”。
也是有了前头三日的主题日经验,今天的动作就利落熟练了许多。
主街右侧自东向西划分为三大区域。最东侧是渔获展示区,山梅带着服务组往板案台上覆粗麻布。
中间是烹饪与售卖区,架了六顶桐油布天幕帐两两一组,帐角用麻绳串联,上头还挂了不少好看的小贝壳、螺当装饰。
每顶天幕前也都悬着木质招牌,符秀才正往上头写菜名。菜单是苏榛昨儿就定好的,以烧烤为主,像“冰焰烤蟹”、“竹筒焗鲜”之类的。
天幕底下,杜老大带几个男丁安置了折叠焚火炉和折叠料理台。冰块的台面上本就凿出的凹槽,专门用来放置竹筷、酱料罐,边角还钉着挂钩,方便悬挂铁夹、毛刷之类的工具。
后头两间冰屋门洞大开,一间放食材和工具、另一间堆着竹筐,里头是成捆的松枝、炭块、蜂窝煤。
苏榛绕着这区域前前后后走了两趟,拿准了风向便让斐熙带着小徒弟们在指定位置安上挡风风幕。
眼瞧着布置得规矩了,距离上午的开幕也就差不到半个时辰。鱼获会陆续送来,苏榛得抓紧最后时间先做些样品搁到台子上。
烹饪的天幕底下已经开始热气蒸腾,折叠焚火台上架着铁篦子,
苏榛抄起竹夹先选了精洗过的螃蟹,拿冰缸里头的井水再冲了几道之后去了蟹腮、蟹心等不能吃的部位,随即在蟹身撒了粗海盐,拿干荷叶包着,里头还放了些花椒粒增香。
大宁朝人吃海蟹最多是水煮,讲究些的会做成蟹羹、糖蟹,以及还有生吃的腌蟹、呛蟹。
像苏榛这种盐焗的作法的,她虽说也不敢保证全大宁都没人试过,但试过的也总归是少数。
把螃蟹收拾好了接下来弄蛎蛤。
“竹筒!”苏榛侧身接住丽娘递来的青竹。
这青竹已经浸入温水泡足一刻了,也是为了防止烤制的时候爆裂。随即把拌着姜末、黄酒的蛎蛤填入竹筒,再加一勺用虾壳、鱼骨提前熬制的高汤、撒上一把切得细碎的野韭菜。最后拿竹签戳破海物表面的筋膜,再用荷叶塞紧封口。
最后才预制苏榛自己最爱吃的烤鳆鱼串儿和烤柔鱼。也就是现代的烤鲍鱼和烤鱿鱼。
这两样更简单,拿小刀沿着壳壁把鳆鱼肉剜出来再抠掉脏袋,清洗一下切出菱形花刀就可串在竹签上,淋上苏榛调的那些个香辛秘料及蒜末、姜末腌制片刻就成。
柔鱼除了那些个烧烤秘料之外,上头还多刷了一层成树娘子制的芝麻酱、花生酱调制的酱料。
除了这些之外,丽娘带着美食组还在一旁跟着串了不少其它种类的,像蒜蓉烤江珧(扇贝类)、椒盐烤虾、烤鱼,以及素菜的烤笋、烤菌菇、烤瓠瓜。
尤其最后素菜余的多,苏榛觉得也别浪费,在剩余竹筒中填入胡萝卜块、豆角段、茨菰片,再加上海鲜高汤全部做了竹筒焖烤杂蔬。
与此同时,嘉年华的司市也正带着杂役们做开市前的查验。
逐一核对所有摊主的牙牌,仔细端详上头的商号刻字,确认无磨损、涂改,再对比簿册查找对应的牙牌编号、摊主信息。
全都无误后再把牙牌递回,继续走向下一个摊位。
直至巳时过半,日头高悬,时辰到。
司市站在冰牌坊外头扬声宣告:“开——市——!”
没一会儿,第一批到达的游客便陆续进了嘉年华。
其实此刻距离晌午还早,过来的人基本也都在家用过了朝食,目的地基本都是冰嬉场、或是卖手工艺品的区,并不会先来大食代。
苏榛倒也不急,在大食代入口站了会儿,估计着人数进来得差不多了,便转头朝里头候着的童创组比了个手势,十余个穿戴整齐扎着绿绸巾的娃娃立刻举着特制的“美食地图旗”、提着竹筒就冲了出来。
竹筒里是刚烤好的海鲜高汤焖,娃娃们一边跑一边散味儿,浓郁的鲜香肆意飘散。
“来看会跳舞的烤鱼!来尝会唱歌的竹筒鲜!”谨哥儿带头喊,勾得正打算往冰嬉场去的孩童们纷纷抽动鼻子,循着香味回头张望。
妞儿跟小平安等娃娃立刻配合着谨哥儿,举着“冰灯鱼”各种宣扬。
更绝的是童创组最“福态”的两个胖墩儿专门负责“吃播”,举着脸那么大的烤鱿鱼嗷呜一口,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个汤圆,酱料顺着嘴角往下淌,也顾不上擦,含糊不清地嚷嚷:“香!太香啦!”
搁现代,街边烧烤摊炭火炙烤鱿鱼的香气堪称嗅觉核弹。可这会儿的大宁朝却没几个闻过如此香辛的,只感觉比寻常烤鱼气味更霸道三分。
谨哥儿等嗓音清亮的娃娃们抓紧时间继续吆喝:“大食代,鲜满堂,一尝福气财运双!竹筒鲜,鳆鱼香,吃了身康又体壮!”
脆生生的童音裹着甜甜的尾调。娃娃们个个生得好看、衣裳样式还新鲜,发间系着的贝壳铃铛随着跑动叮当作响,直把围观的游人稀罕得不行。
瞧着游人们的注意力过来了,服务组的山梅以及斐熙等人也就适时出来了。
斐熙举着“海鲜寻宝图”,一脸笑容:“诸位客官,我们白水村大食代的美食每日都有一个主题,今儿是‘寒江鲜飨集’,专做湖产海产。湖产是咱兴盛湖渔帮天还没亮冬捕的,海产是打长焦国运来的,保管新鲜美味。”
他一边说一边展示了手中一个贝壳:“另外,我们今天的活动分三个时段。咱晨间开市就进来的大伙儿可是最有运气的,大食代里头的冰雕啊、冰灯啊或是小摆设里提前藏好了二十枚这种写了号的贝壳。只要在今日闭园之前寻到,一枚就能兑换一串烤鳆鱼,集齐三枚还能再多抽个‘渔家盲盒’”。
立刻就有心急的游人问:“盲盒是个啥?”
山梅等人立刻展示,随机打开几个小纸盒,有的里头装着海螺哨、有的是小鱼挂件儿、头绳,还有的是冰嬉场的入场免费券。
这些小物件儿无一例外做得精巧别致,色彩鲜亮又透着童趣,别说娃娃们见了挪不动步,便是大人们瞧着也忍不住眯起眼笑,直道“真是个顶个的招人喜欢”。
斐熙最后又抛出个重磅:“大伙儿别急,还有个‘终极奖励’,若是能找出上头写着‘福’字的贝壳,整个嘉年华范围内您消费,三百文之内我们白水村买单!”
话一说完,全场沸腾。众人眼睛发亮,交头接耳的议论声此起彼伏。还有喊着问斐熙的:“你可保证?三百文之内都成?”
斐熙笑着点头,“这么多乡亲们都听着呢,我哪敢说假话,绝对属实!”
“这可太值了!”
“那我们这第一批进来的划算啊,后头再来的想寻都没了!”
立刻就有机灵的问斐熙:“方才你说分三个时段的,意思是后头两程也有这活动?”
斐熙:“对!午时跟酉时还会各释出二十枚贝壳,总之我们全天有奖,‘福’字贝也会一共释出三枚的。但普通贝每家兑现数量不能超过三枚。福字贝每家也仅兑一枚。”
意思是参与的人越多越好呗,大伙儿也都明白这道理。
霎时间,原本还稍有分散的人都沸腾了,娃娃们拽着家长的袖子已经想要往大食代里冲。
为了避免活动现场因寻宝陷入混乱,大食代也早有安排。
服务组跟安保组身着统一服饰迅速分散到各个区域,手持竹筒扩声器大声提醒:“各位客官莫急!寻宝区域已划分好,每处都有指引牌,大家按区域有序寻找,兑换处也会一直开放!”
同时还安排专人在出入口疏导人流。
做好这些准备后,斐熙才笑着宣布:“现在,寻宝正式开始!”
这话一落地,冲!
起先冲进大食代的十有八九是冲着“寻宝”,可但凡进来了,就出不去了……
冰雕牌坊旁,是身着短打的玉娘带着渔家女眷们正表演“冰上切鲜”。厨刀在手中上下翻飞,眨眼间肥厚的鱼片便薄如蝉翼,摆成莲花模样,花蕊处都点缀着嫩黄的姜末,瞧着比真花还要鲜活。
暖棚檐下是服务组专门请百戏行推荐来的“驻唱”,这小伙儿长得俊、生得高,还扮成了渔家汉子模样,敲着渔鼓唱《寒江寻宝谣》:“正月里来冰上走,渔娘切鲜赛神仙……”
前头还搁着个牌子放了个铜盆,上头拿炭笔写着“可点唱,五文一首。”
有胆子大些的小娘子捂嘴轻笑,往铜盆里丢了五文钱,脆生生道:“小哥儿,能否唱支《采莲曲》?”
驻唱指尖拨弄渔鼓皮面,笑着就换了副柔婉调子:“荷叶田田露珠圆,小姑船头采青莲……”
惹得小娘子们笑红了脸。
此时也不知谁喊了句“烤鳆鱼出炉咯”,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整排的烧烤摊子青烟袅袅,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方才还盯着冰雕鱼片的汉子们登时转了向,连寻宝的“正事儿”都忘了干。
而摊子上摆着的吃食,至少有八成菜式是大伙儿不认得的。不认得也不要紧,旁边站着个美得跟画似的小娘子耐心介绍,说是什么“冰焰烤蟹”、“竹筒焗海蛎”、“炙烤银鳕鱼”,还有炭烤鳆鱼串儿、鲜酱烤柔鱼。
人群当中有知晓这小娘子身份的,便偷偷告诉大伙儿,那是白水村的苏娘子,也就是提出办这嘉年华的姑娘,同时还是重云公子未过门的妻!
第210章
所谓山高皇帝远,白川府百姓有些连太守是谁都不清楚,但无人不知盛府的盛重云。而重云公子“高龄”未娶本就是热门话题,他眼下终于要娶了的消息自然就是热门当中的“爆”。
反正只要进了大食代,不管吃不吃不管买不买,偷瞄几眼那位苏娘子是一定的。瞄着瞄着就觉得反正来都来了,趁着人家还在做买卖赶紧买点儿尝尝,回去也能跟旁人说:我吃过盛家未来主母亲手做的菜肴!
再单瞧那做好的螃蟹,壳子上泛着琥珀色油光,蟹钳里插着根细竹签,签头还坠着团跳动的“火苗”。原来上头是烧了烈酒,难怪叫“冰焰烤蟹”。
勾人的也还要数竹筒焗海产的那些个菜色。海产混着香茅、南姜在里头“咕嘟咕嘟”冒泡,竹香、奶香、海产香甜搅成一团。有人买了就赶紧掀开盖子吃,好吃的连指尖都跟着发酥。
最绝的是穿堂风掠过,炭火的热、烧烤的香、香料的辛,全混在一起横冲直撞,叫人辨不清究竟是哪道菜的香,只觉得身子不由自主地就想往食摊前挪,任谁来了都得被这香气缠得走不动道。多种因素这么一夹杂,烧烤区成了整个大食代客流最旺处。
也有抵抗得住香气的,目标专注的“寻宝”,前一刻钟一无所获,后头寻得多了自然也就开始有寻到的。二十号贝壳在两个时辰内集齐,“福”字贝的所得者是个年轻书生,三百文对他来说是笔不小的收入,他脸皮簿,不好意思去买大食代外头的摊子,就全部挑的是白水村特产山珍干货以及甜口的小面包、干苕皮和缠丝兔一份。
给出去的三百文又回进了白水村收益帐上,皆大欢喜。
总之这天的主题日,白水村跟兴盛湖渔帮赚了个盆满钵满。晚上闭园了两拔人在大食代里搞了个庆祝聚餐,白水村出菜渔帮出酒。
大伙儿吃得最开心的时候,乔里正跟苏榛带着新请的俩位帐房先生、以及符秀才又给了所有人一个好消息。
这消息由乔里正给大伙儿宣读,他一身白水村“工装”棉袍利落清爽,清癯面庞上眸光湛然,朗声说着:“白水村的乡亲、兴盛湖的弟兄。今日咱们两拨人拧成一股绳。”
话还没说完,孟坨子心急就先笑着嚷嚷:“里正老爷快掰扯掰扯,今儿是不是赚够了一个月的酒钱了?”
满座爆发出哄笑,渔帮的赵三用酒碗磕他后腰:“你个酒鬼!当心赚的钱都填了酒缸!”
乔里正攥着帐簿的手直抖,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住,“何止一个月的酒钱,我这就一一给大家报数!”
还有人想插话,丽娘急赤白赖的挥手,“你们都闭嘴,快让里正说!”
这大嗓门儿一压,席间顿时静了,只听得见暖棚里的折叠火炉柴火噼里啪啦的声响。
乔里正总算展开了厚厚的账本,清了清嗓子开说:“今天的主题日,兴盛湖出各类鱼获共计一千五百二十斤,其中湖产九百一十二斤,成本小计十八两。海产六百零八斤,成本小计二十四两三钱;总共便是四十二两三钱;
而白水村出山货、禽畜六百五十斤,再加上米面粮油调料、炭火、场地,小计成本差不多是五十两五钱;
至于每项具体的数目,帐簿会给每村一本,有任何人想看的,随时可以去查验,我就不在这儿一项一项念了。”
零碎帐大伙儿本也就不着急核,齐齐点头眼巴巴盯着乔里正想听重点。
其实重点就是大伙儿一共赚了多少、能分多少,但乔里正可以说是慢条斯理本理了,“分为烧烤、汤食、干食、酒水五大类。烧烤类拢共收了八十七两四钱;汤食类收五十三两八钱;干食类收了六十五两六钱;酒水卖了二十五两。”
乔里正一边报帐,旁边的周醒明一边噼哩啪啦地拔算盘。等报完,周醒明便立刻说了:“共计二百三十一两八钱整。”
暖棚里先是骤然一静。先前嚷嚷得最凶的渔帮赵三张着嘴忘了合拢,平时最宝贝的酒葫芦从膝头滑落,在地上滚出骨碌碌的响声都没去捡。伸手拧了把邻座的胳膊,小声的:“老黄,你掐我一把,莫不是听岔了?一天就赚了二百三十一两?”
被掐的汉子倒吸一口凉气,却顾不上喊疼,只是盯着乔里正手中的账册,“没岔没岔,是这些!”
渔帮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爆发出一阵近乎傻气的笑声。
反倒是白水村的大伙儿毕竟每日都有主题,“见过世面”,对这数字早有预料。但他们就爱瞧旁人那惊讶的样儿啊!
女眷们捏着绣帕子掩嘴直乐,眼角余光却瞟着渔帮众人的惊惶样儿。心道看吧看吧,跟着我们白水村就有钱赚吧!我们村就是好吧!
总之白水村民跟渔帮人的表情已经有了鲜明的对比。一个是得瑟成了表情包、另一个是惊的不知道说啥好。
还得是项松最先恢复了平静,也不藏着掖着大家最好奇的事儿,直接就问:“敢问乔里正,我们兴盛湖分到多少数?先前是跟苏娘子说了五五分帐,但今儿算下来你们白水村出的成本要高出快八两银子了,咱亲兄弟也得明算帐,我们少拿一成。”
乔里正笑着摇了摇头,下意识看向苏榛,苏榛便接过了项松的话头:“项把头,虽说银钱上看起来我们多出了八两,但渔帮兄弟们出的是实打实的力气、和风险。半夜就去守着冰窟,还得接长焦国的渔获,担了不少责。回来还得在冰天雪地里收拾那些个刮人的东西。所以……我们白水村也商量过了,一致认为还是按五五来分帐。”
项松一听就怔了,“那不成啊,再说收拾鱼获也不是我们渔帮自己弄的。萧爷带了十个弟兄帮了大忙,村里各家婶子们也都是一大早就来了,谁也没少干。”
萧容朗声大笑,“项把头,若是真要算细账……”
他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左额,“我这儿还留着被鱼鳞划的疤呢。要不你拿二两银子来赔?”
这话明显就是玩笑了,满棚的气氛骤然松快起来。
杜家老大拍着大腿乐:“对对,我们萧爷这疤值钱!”
乔里*正也着实不想在这一成上头再推来推去的客气,便直接“强行”说了:“总之兴盛湖跟白水村各分一百一十五两五钱。”
渔帮兄弟们面露大喜之色。一百一十五两啊!今儿冰捕去了三十多人、帮着收拾鱼获和售卖的有二十五人,兴盛湖一共出了不到六十人。再加上按规矩还要分些给渔帮几户老弱病残,再减掉鱼获成本四十二两三钱,每人也差不多能净赚一两!
寻常时候这一两得赚个十天半个月,如今做了一日就有了。尤其像一家出了好几口劳力的得的就更多。
大伙儿心里喜,脸上却还带了难为情的样子,能拿五成?真的能拿?面面相觑了一番,最终还是项松拍了板。
项松抓起酒碗往桌上一磕:“成!听白水村的!但下回分银……”
他环视两村人,目光落在乔里正手中的账册上,“得给单开一栏‘情义账’,咱渔帮不能占便宜!”
“对!”渔帮的纷纷端起酒碗应和,“往后白水村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只管开口!”
白水村的也赶紧纷纷站起来回敬。暖棚里的毡帘被夜风吹得掀起一角,雪粒子扑进来也被这火热气氛瞬间化开。
也不知哪个性子糙的渔帮兄弟直接把酒碗重重磕在桌上,大声嚷嚷:“明年开春桃花集,咱渔帮的船头都插上你们村的桃花枝!保准十里八乡都知道,咱两村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
此言一出,满棚爆发出哄笑。孟坨子笑得直拍大腿,“你这夯货!‘穿一条裤子’是这么用的?”
丽娘也笑岔了气,骂出长调:“呸呸呸!我们村可是有不少没出阁的大闺女,哪个要跟你们穿一条裤子!”
此言一出,舒娘刚送进嘴的糖糕“噗”地喷了出来,“就是!真要‘穿一条裤子’,也得先让你们渔帮的弟兄们学会绣裤腰带!”
那汉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岔了,脸红脖子粗的:“俺、俺不是那意思……俺是说……”
“我们都懂!”苏榛笑着摆手,“无非是说两村情感拆不散扯不断!”
项松眼睛一亮:“对!就跟我们补渔网似的,线连线,结扣结,越补越结实!”
“即然要越补越结实,那我们白水村还有一份情谊要送出,望兴盛湖兄弟们可莫要推辞。”苏榛接过项松的话,笑意吟吟的补充了句,随后朝着舒娘点了点头。
舒娘眉眼弯弯,与女红组的娘子们一同掀开暖棚角落长桌上的帘布。里头是数十个小提篮整齐码放,提手还缠着浸过桐油的粗麻绳。
舒娘掀开其中一只篮盖,大伙儿便能看见内衬里别着大小不一的皮暗袋隔层。
渔帮大伙儿怔忡不已,心想咋分了银子还有礼物拿?心中全是不安,推搡着项松赶紧说点啥。
也不等项松开口推辞,苏榛已经走过去拍了拍提篮边缘,“诸位先别忙着推辞,这可是我们村男女老少合着心做的‘水上救急篮’。虽说不值什么钱,但实用,是份心意。”
说着,就从篮里取出第一隔层里的物件说着:“这是女眷们缝的绷带,每寸布都煮过三遍皂角水,又浸了艾草汁晒干,干净着呢。”
又从篮里第二隔层中取出个小陶罐跟蜡纸包:“这蜡纸包里是我们乔里正带人翻山采的止血草,已经磨成了粉。还有这小陶罐是装酒的,请窑匠大叔特意烧的‘三旋口’,盖子拧三圈浪头再大也攥得住。里头搁的是浸了酒的棉球,若是有伤口可以拿它消毒。”
说完,又拿出第三隔层里的油纸包,里头是裹着糖霜的褐色药丸,“这是我们村娃娃们做的,拿山楂糕拌着蜜,把防晕船药、风寒药裹成了糖球。总之,这提篮是希望诸位这辈子都用不上才好,但若真在湖上海上遇了风浪,咱有备无患。我们这次一共做了五十篮,项大哥,劳烦您给渔帮兄弟们分分。若后头用着好,再找我们来做了便是。但先说好,后头的我可是要收银子了。”
话尾虽是落在收银子上,但在场的谁不清楚前头的“送”才是真心重点,暖棚里静得能听见外头雪粒子扑打毡帘的沙沙声。
渔帮众多糙汉子挤在暖棚里,此刻连指尖都在发颤。
项松瞅着这几十个提篮,突然觉得嗓子眼里像是塞了团棉絮,张了张嘴,却完全不知道说些啥。
“项把头?”萧容拍了拍项松肩膀,眼尾扫过渔帮众人发怔的脸,朗笑出声,“哪里要这么啰嗦,收下便是,可不要拖拖拉拉的让我们猎户村看了笑话去!”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渔帮属实也不能再客气。
“好!”项松对着白水村大伙儿拱手施礼,“我兴盛湖收了这份情!但说好了,待开春渔汛起了,头一网打的鱼都归白水村,算我们给大家添彩!”
“行!我们收了!”乔里正也朗声回应。两拔人愈发融合,也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得干了碗中酒,百十来号人再次同时举起酒碗,粗瓷相撞声混着行酒令,又是个热火朝天的夜。
眼见热闹起了,苏榛便也就想退了,悄悄跟叶氏去告辞,却又被谨哥儿缠上了。
自打嘉年华开业以来谨哥儿就一直跟着叶氏,今晚却攥着苏榛的衣角直耍赖,小奶音里裹着俏皮:“姐姐身上有糖霜味儿,谨哥儿要跟姐姐睡!”
叶氏笑着戳了戳谨哥儿的小脑门应了。苏榛便抱着谨哥儿,裹严了斗蓬回了房车上。
房车地方狭小,苏榛帮这小皮猴洗漱利落了,俩姐弟守着暖炉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会儿天。谨哥儿年岁小,不懂苏榛为啥还要送渔帮那些个篮子,只问送铜钱不是一样的吗?
往常遇到这类事,苏榛大抵会捡些简单话哄过谨哥儿就算,到底孩子才几岁,哪里需要懂这些弯弯绕绕。可今晚她却格外认真,用指腹轻轻抹开他眉心的小揪揪,柔声教导:“谨哥儿记好了,做人做事啊就像你捏的糖药球。看着只是团甜津津的玩意儿,里头可藏着不少讲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