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寒意从苏榛脚底升起,刹那间浸透全身。冰冷刺骨的感觉,像极了她被推进海里的那一刻。


    一些被她忽视的记忆碎片开始在脑海中缓缓拼凑:


    与海底十三号长相一模一样的寒酥、腕上的盛家手绳、不属于她的记忆画面、船棺,甚至连船棺在现代的主人跟斐熙同姓、还有那份约誓生生世世的婚书……


    似乎有什么故事的轮廓在被悄然打破。苏榛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她都误以为冥婚的对象是海底之人。


    可实际上自己被送至的去处,是这里。


    苏榛心跳如鼓,只觉得冷汗顺着脊背滑落。她想要镇定下来,双腿却像被钉在了地上,在雾气中无法挪动分毫。


    她来到这里,她做了一切、但一切都在推动着她、让她变得可有可无。


    所有人都有理由离开她,没有谁会成为别人生命中的必需品,除了……


    “姐姐,你怎么在这儿发呆啊!”


    苏榛僵硬的四肢终于有了温度。她低下头,瞧着不知何时跑过来的谨哥儿正抱住了她的腿、仰着小脸朝她灿烂的笑。


    “姐姐,一会儿开业了我能先吃一串儿糖葫芦吗?我存了很多钱了,我可以自己买的!”


    苏榛缓缓蹲下来、笑着点了点头,随后轻轻抱住了谨哥儿。


    她不会哭的,哭有什么用、无法左右即将发生的一切。


    无论预知到什么,便活在当下。


    “苏娘子,你快来瞧瞧我准备的这食材够不够啊?”


    “榛娘你跑哪儿去了,我找你找疯了!可急死人了,油好像不够了,咋办呀!”


    “苏娘子,月亮椅好像不够!”


    “苏娘子,今天会不会不来客人啊!”


    “呸!你个乌鸦嘴!”


    白水村村民们终于瞧见了苏榛回来了,一个两个都往她身边冲,急得冒烟了似的,都是“开业前恐慌综合症”。


    苏榛周遭弥漫的雾气,重新回归稀薄……


    巳时已到,苏榛跟柳嫣一齐登上了瞭望塔。


    这塔就建在嘉年华边沿,可以俯瞰从驻车场到冰牌坊、美食区以及冰嬉场的整个场景。


    澄澈日光洒下,冰雕与积雪交相辉映,嘉年华里的人们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塔下往来人群仿若蝼蚁般渺小。


    苏榛扭头瞧了眼柳嫣。


    柳嫣远眺着官道来向,眼眸澄澈如往常,手指看似随意地搭在塔栏杆上,可连手尉都忘了戴、手背冻得发红,指尖无意识的、一下下轻掐着栏杆木,木头表面的纹理都快被她掐出痕迹了。


    安慰无用,苏榛默不作声脱下自己的手尉给柳嫣戴上。


    柳嫣怔怔的由着她,突然开口、声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榛娘,你说……咱们能应付得来吗?”


    苏榛沉默片刻,点点头:“必定。”


    “会有人来吗?”


    苏榛笑了,手指向官道:“不如你再瞧瞧,那些是什么?”


    兴盛湖镇口方向的官道上,一辆、两辆、三辆……数辆车轮马蹄压着雪雾出现着、由远即近。


    打头一辆,高头大马榆木车身,马蹄裹着特制的防滑蹄铁。车行两侧、衙役们骑着黄骠马,身着皂色公服,腰间佩着制式朴刀。


    车身用朱漆绘制了云纹,四角刻着虎头吞口,边缘还镶嵌着一圈铜质装饰。


    车帘染了官定的玄,中央绣着獬豸图案。后头还随行跟着十余辆形制稍小的马车,每辆车的车辕上都插着一面蓝色官府令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苏榛瞧见獬豸图案就笑了,故意看向柳嫣:“那是太守大人来了?”


    “嗯,是苑大人。”柳嫣听得出苏榛语气中的促狭之意。


    其实她也清楚,白川府人都在传谈她与苑琅、朝沐娘子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茶余饭后编排出各种版本。


    可个中真相,只有她和朝沐心里清楚:神女有意、襄王无心。


    过去柳嫣自惭形秽,总觉得自己出身平凡,若能嫁苑琅是高攀,哪怕不为正妻,妾室也是好的。


    但这段时间与苏榛频繁接触,见年纪比她还小的榛娘,既能凭借智慧筹备盛大的嘉年华、又能在面对重云公子此等人物时也是淡然处之。


    柳嫣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她的人生,是不是也可以更洒脱些。


    此刻看着远处逐渐靠近的苑琅车队,自己内心出奇地平静。


    她不想再因这段从未开始、却一直让她患得患失的感情而神伤。


    想了想,便笑了,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是太守大人来了,我得下去相迎。”


    但此“相迎”却没有了以往的眷甜,眼神愈发坚定。


    苏榛自也是察觉到柳嫣的变化,侧头看了她一会儿,赞许:“嫣姐姐,你今天看起来格外精神。”


    柳嫣回以微笑,两人手掌握了会儿,默默为自己、为好姐妹加油。


    这是所有人的嘉年华,准备正式开启!


    ***


    车内的苑琅已经听到了外头的喧嚣声与沿途官道不同,放下手中书册,问随行主薄:“一路上我就听到不断有车马声,后头跟了这么多人来吗?都是游人?”


    主簿点头回应:“大人,这嘉年华的主事者极为聪慧,在城中草市招募了车夫,组建了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听说足足有三十辆,专门负责往返白川城与兴盛湖镇,接送前来游玩的游客。”


    苑琅若有所思,稍作沉吟后又问:“如此便民之举,车资想必不低?”


    “大人,此次出行无需游人支付车资,所有费用皆由嘉年华承担。”主簿继续补充:“而且若有游人错过这免费车马、自行前来的话,只要在嘉年华消费满一两银子,就能获得十文车资补贴,单家补贴上限为五十文。


    其实每年年岁,城中百姓本就会到兴盛湖来买湖鲜年货的,如今还有免费车马了,个个都夸周到。依卑职拙见,今年无论是行商、还是采买散客的数量怕是会翻倍。”


    居然无需车资?


    苑琅心下惊讶,但只要稍作思考就立刻明白了其中深意,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也有疑惑,“兴盛湖镇监那人木讷,不像能想出如此精妙盘算的。”


    主簿恭敬答着:“大人明察。据卑职所知,这举措是由那位苏娘子牵头操办的。”


    苑琅一听,忍不住笑了,且心下有些无奈。


    苏娘子苏娘子,这名字最近在府衙简直如雷贯耳。


    不止好友盛重云把这名字挂在嘴边,他所谓的“红颜知已”朝沐娘子跟柳嫣更是时不时的提及、且一提起来就是止不住的欣赏。


    总之确实是个有意思的人物。既免去车资吸引大量游人,又能以补贴的方式拉动嘉年华营收,这般手段,寻常男子都难以企及。


    苑琅不得不感慨:“此次嘉年华,背后之人筹备得极为用心。”


    话音才落,马车终于缓缓停住,外头传来衙役的高声通报:“大人,嘉年华到了!”


    苑琅正衣冠、微微颔首。


    主簿会意,率先掀开厚实的车帘,一股裹挟着喧闹声的冷风瞬间灌进车厢。


    苑琅身姿挺拔,迈出马车……


    ***


    年岁、瑞雪初霁、巳时二刻正,日光洒满整湖冰面。


    晶莹剔透的冰牌坊前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攒动的人群似海浪层叠,回头望不到边际。


    除了成树车队带入的百余游人之外,还有城中住户自驾或是包车、骑马前来。


    为精准统计游客数量并及时传递信息,苏榛跟兴盛湖的泰平镖局一同设计了一套旗语系统。


    在驻车场和人行入口处,各有一位经验丰富、目光敏锐的旗手。


    手持两面红色为底的旗帜,旗上中心位置用白色颜料绘制着代表人数的竖线。


    一道竖线代表一百人,两道竖线就是两百人,而当人数为零的时候,旗帜会保持空白。


    为了避免混淆,每面旗帜上最多绘制三道竖线。若人数超过三百,就需要旗手同时挥动两面旗帜进行组合示意。


    瞭望塔上同时会有守值人员密切关注旗手的一举一动,迅速记录下这一数据,并在塔上举相应的旗子,示意嘉年华内各处、按人数做好准备。


    而此刻瞭望塔上的守值由苏榛亲自担当,经摇旗确认:游客量已达两千之众。


    这数字倒也在苏榛的预期之内,毕竟除了游客之外,不少兴盛湖本地人也会在开幕之时凑个热闹、讨个彩头。


    另外,这人数也在苑琅的预计内。


    他早就专门从白川府衙、兴盛湖镇以及驻军处抽借近两百名衙役、守军。再加上兴盛湖各镖局召集的民壮队伍,所有人围绕嘉年华每个片区、每区都安排八至十二人不间断巡逻。


    如今全员到齐,最前头站着的是身着玄色官服的苑琅及随行幕僚、相邻州府邀请而至的各级官员们。


    其中,有松海府专司水运的通判,听闻兴盛湖志在打造海运码头,联想到此举于两府水运商贸大有裨益,便马不停蹄赶来,欲促成双方协同发展;


    还有平陵州善理农桑的司马,素闻长虚山山林资源得天独厚,此番前来意在借鉴此地经营之法,广结人脉,为本州山林经济谋一条新出路;


    官员身侧,更是商贾云集。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盛家老爷子盛飞松带数十人之众亲临,想必是因为重云没在,他亲自来替孙儿撑起场面,并成为商贾队伍中最瞩目之存在;


    他身旁站着的是大宁朝海昌号掌舵人陈海。


    陈海身为海运巨擘,此次是应了盛重云之邀,亲赴盛会。此次他还带了“海商协进会”八人、“舟港营造行会”七人。


    这两个行会在大宁海运贸易圈极具影响力,彼此之间共享庞大情报网络,不仅熟知各域海贸令的变化,还能第一时间获取海贸商品、价银等一手信息。


    假如在过往,钟离世家也定会出现在这批人当中。


    可眼下全行的人都知道了,钟离世家跟盛家因姻亲之事而决裂。所以此刻能来的,就是选了站盛家的队。


    陈海心中早有盘算,盛家可以得罪、可盛家背后的整个白川府却得罪不得。


    毕竟他早就想通过兴盛湖海运码头开辟新的海上商路,把长虚山、甚至整个大宁朝的珍稀山货运往东部方向,再引入海外奇珍,大赚一笔;


    还有林丰铺老板娘柳三娘,在山货行当里堪称翘楚。背后倚靠着实力不凡的“山珍集贤会”与“巧手工坊行”两大行会。


    “山珍集贤会”行会内成员个个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熟知货源优劣。


    至于“巧手工坊行”,汇聚了众多心灵手巧的能工巧匠。此前来了三位行尊,与盛家工坊的庄伯可说是老相识。


    他们已经听说了白水村新建的工坊制出不少新奇的玩意儿、房车,眼下全部眼巴巴的盼着赶紧开幕,第一时间跑进去一饱眼福呢;


    在商贾行列之中,还有一群身着异域服饰的行商格外惹眼。他们当中的不少人不远万里而来,带着宝石、香料、地毯,以及极为珍贵的玻璃制品。


    话说回来,这部分人的接待、可是让苑琅大人都连续熬了几个大夜、才同幕僚们共同定出的方案。


    “始作俑者”当然又是苏榛,毕竟提出临时加设个“异域商贸调解司”想法的也是她。


    而队伍边缘,白水村童创组的娃娃们身着鲜艳、样式新奇的衣服,背着双肩背包、胸前挂着写有“山海盛会,开业大吉”的红色飘带,蹦蹦跳跳地穿梭在人群中。


    萧容、乔里正、柳嫣、项松等人作为嘉年华承办方主事,皆也站在冰牌坊之下。


    待报时梆子提醒大家巳时三刻已到,他们不约而同、齐齐抬头望向瞭望塔上的苏榛。


    苑琅下意识随着众人的目光抬头,望向高耸的瞭望塔。


    日光倾洒在塔上,勾勒出一道纤细而挺拔的身影。


    那人身着一袭绯红色劲装,犹如燃烧的火焰般夺目、英姿飒爽。


    她扶着一杆旗,旗布被劲风鼓起,把她的面庞遮得严严实实。


    飞扬的发丝、随风飘动的衣角、与舞动的旗帜相互映衬,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瞩目下,苏榛将手中的旗子高高举起。


    得令,柳嫣立刻上前询问苑琅。得了苑琅许可,最后朝冰牌坊下的司礼微微颔首示意。


    司礼举起鎏金铜锣,铆足全身力气,狠狠敲击。


    “当——当——当——”三声锣响,震彻四周。


    随即声若洪钟地宣告:“吉时已到!大宁朝白川府兴盛湖镇与白水村携手共办的‘冰雪嘉年华’,盛大开幕!”


    话音刚落,冰湖上空白日烟花齐鸣、如梦似幻。


    舞龙舞狮队打牌坊里鱼贯而出,踩着鼓点上下翻腾、左右跳跃。


    与此同时,白水村亲制的十台人工桃花机、打不同的角度被推至冰牌坊附近,随着“嘭”“嘭”“嘭”的连续发射,粉红色的花瓣如天女散花漫天飞舞、再飘飘扬扬洒下。


    人们欢呼着、涌入嘉年华的现场。


    第192章


    即便在很多年之后,兴盛湖镇的渔民们提及嘉年华上第一次举办的“头鱼拍卖”,仍旧会一脸兴奋,言语间满是回味,仿佛当日的热闹场景还在眼前。


    在头鱼拍卖之前,先就是庄重肃穆的“祭湖”仪式。


    冰拍台上,除了头鱼已摆在红绸之上,四周也放了琳琅满目的供品、香烛。


    身着渔民传统服饰的冰捕队汉子们率先登场、齐声高吼,声音穿透寒风,在整个嘉年华现场的冰面上回荡。


    他们跳得是祭湖舞,还是百戏行青璧替他们编排的,动作简单、粗犷,也代表了对湖神的敬畏。


    随着玄霄琴激越的弦音和皮鼔低沉的节奏呼应,专门请来的祭司手持经幡、念诵着经文,围绕头鱼台缓缓踱步。


    最后把三炷香递给渔把头项松。


    项松神色凝重,将香稳稳插入香炉。


    紧接着抬手示意全场肃静,双手高高举起酒碗,仰头面向苍穹、高声诵出:“冰湖浩瀚,承蒙湖神厚泽。冰封期顺遂开捕,鱼跃冰上。今以香烛头鱼,虔诚祭拜。伏愿湖波长兴,鳞族繁衍,镇中老少,岁岁丰年,永沐神恩!”


    朗诵完毕,项松单膝跪地,把酒碗中的酒缓缓洒向冰台。


    底下的百姓们、尤其兴盛湖的渔民们不自觉得跟着泪流满面。对他们来说项松念的不止是祈福词,而是他们赖以为生的希望。


    这场面让苑琅都震憾的说不出话。


    身为地方之长,平日里处理过诸多政务、见证过无数场面,却从未像此刻这般被山呼海啸般真实的、质朴而纯粹深深触动。


    守护这一方百姓的安宁与富足,他义不容辞。


    仪式的最后鞭炮齐鸣,也意味着头鱼拍卖即将拉开帷幕。


    项松跟三个身强力壮的渔民们抬起头鱼冰雕盘,先是在冰台上绕场一周,让在场所有人亲眼见证。


    其实无论兴盛湖的人、还是异地来的商贾、行家们,都并非从没见过重及七、八十斤的鱼。


    但冰拍台上这条,竟就是有明显的不同。


    苑琅的视线专注而困惑的看完整个冰拍台,才发现了窍门所在。


    那当然不同……


    冰雕台的四个角落放置了青铜鼎、桃木枝、琉璃瓶盛的湖水、红蜡烛、五色土。象征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


    而四周的一圈冰雕竟嵌入了铜镜,角度也肯定经过计算,跟眼下这时辰的日是日照完美契合。


    日光先是映在铜镜上、再反射至冰雕,最终汇聚于头鱼身上。


    头鱼原本就硕大,被光一照竟有些“雄伟壮观”的架势。尤其鱼身鳞片还带闪的,就跟拿稀世珍宝雕琢了似的。


    这鳞片怎么还能跟五彩琉璃一样了?


    苑琅再细看,原来不止周边的冰雕、冰台上的冰面居然还用彩冰冻了蓝色冰灯。经由层层反射,整个的头鱼就跟还浮在水里似的,且还不是湖水,简直就是深海中破冰而出的神物。


    台下的众人先是被头鱼份量小惊一下、随后才被光影布置大惊。


    苑琅心想不用问,这定又是那位苏娘子手笔。


    他其实很想留下来看完整个拍卖,但嘉年华的总管事柳嫣已经前来邀请他移步主持龙舟赛点睛仪式。


    盛情难却,职责在身,苑琅只得压下内心的遗憾,向众人拱手告辞。


    才转身,视线触及到一抹绯红衣衫的背影、如一尾惊鸿一闪而过,正朝着冰拍台后奔去。


    苑琅脚步顿了一瞬,目光下意识想看清楚。可身旁柳嫣在轻声催促,他便只有再次将这好奇抛之脑后,朝着冰嬉场而去。


    苏榛一路小跑到了冰拍后台,正赶上斐熙在最后的备场。


    瞧见她终于来了,斐熙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长舒一口气:“苏娘子,贵宾场那边儿可有消息了?”


    贵宾场设在不远处的暖棚里,苏榛一边点头,一边将手中名册递给斐熙:“刚拿到的一手消息。今天一共来了二十三位。有五位城中显贵,前呼后拥的排场极大。还有八位周边富贾、十位外地行商,也是为了头鱼特意赶来。”


    想了想,又叮嘱:“我再跟你确认一下竞价暗号。底下助拍牙师摩挲大拇指和食指了,说明贵客有意出价;轻抚胡须,可能准备大幅加价。”


    斐熙神色专注,点头示意记下了。


    苏榛:“另外切记,头鱼展示你得控制在一刻钟内,还有竞价环节控制在两刻钟左右。一是避免宾客耐心耗尽。二是有客人要去龙舟那边儿看热闹下注的,别超时。”


    斐熙才要回话、冰嬉场的项俊就满脸慌张的跑了过来,“苏娘子,龙舟赛备战点儿乱成一锅粥了!渔会和漕帮的人都说自己名额少、吃了大亏,吵得差点儿动手。另外也不知道咋回事,冰面上突然起了大雾,赛道也不清晰了,可太守大人跟观赛宾客都就位了,开不了赛可咋办啊?”


    苏榛心下一紧,渔会跟漕帮都不是她熟悉的,项松虽熟,但他眼下还在鱼拍台上分身乏术、哪里走得开。忙问:“柳掌柜呢?”


    项俊无奈摇头:“柳掌柜正跟林丰铺那位柳三娘谈买卖,说是看上咱不少东西了。”


    苏榛低头沉思片刻,当机立断下指令:“项俊,立刻安排人去收集铜锣,每隔十丈布置一人,若是开赛之前一刻雾还没散,敲锣为龙舟指引方向。”


    说完,又拉住在后台满场打杂的容声。


    容声是斐熙的小徒弟之一,之前本来是跟着寒酥的,性子机灵且可靠,苏榛就安排他在机场岗。


    苏榛:“容声,你速去准备大红灯笼,盏数越多越好。再去白水村大食代找乔里正,就说我说的,安排人拿十几根天幕杆子去赛场,天幕杆要带底座的,立在冰面上挂灯笼用,也算个赛道标识。”


    容声应下,也不敢耽搁,撒丫子片刻就跑没影了。


    苏榛便跟着项俊往赛事区去,见了渔行跟漕帮的领头人,听了好一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抱怨,索性直接提出新方案:在原有名额基础上,再增设两组特别挑战名额。


    渔行和漕帮各派支精英队伍,进行“友谊赛”。


    最后还请来了项家老太爷来做个见证。


    老太爷虽说卸下渔把头的担子几十年了,但项家威望还在,语重心长地:“大家同处兴盛湖,本是一家人。苏娘子的方案公平合理,既能分出高下,又不损双方颜面,大家各让一步,往后日子还长。”


    即然台阶有了,渔行跟漕帮也不愿意在有太守大人在的场合真的起冲突,便借机接受了苏榛的方案。


    苏榛当下就决定,友谊赛就订在后日。


    经此一折腾,赛事处总算又恢复平静,好消息是雾虽没大散、却多少小了些。


    另外锣鼓及红灯笼也纷纷就位,龙舟赛将如时举行。


    午时一刻正。


    兴盛湖冰面之上,五彩旌旗在风中翻卷。


    巡检司沿着赛道外围竖起百余根横杆“拒马”,组成一道严密的防线,防止围观的百姓跳入冰场。


    冰面上,每隔十五丈便设有一处救援点,二十个冰捞子整齐排列,均有专人负责看守。


    赛道也是经由筹备组几次集议,最终定为六引长度,四条。


    为确保安全,三日之前已经封闭了上下游冰面。各入口均设置岗哨,每处也安排五名守卫轮流值守。


    观礼台搭建在冰面始发处的中央,冰雕气派非凡,冰灯高悬、彩绸飞舞。


    太守苑琅走下观礼台,走向龙舟。主薄手捧雕花漆盘跟随,盘中朱砂鲜艳夺目。


    苑琅取笔蘸取朱砂、点上龙舟双目的同时,锣鼓喧天、丝竹与号角齐鸣,声如雷霆。


    两岸围观的百姓人数仍旧在持续增加着,嘉年华入场处的旗号已经显示入场逾千。


    随着一声清脆的哨响,四艘龙舟如离弦之箭般飞驰而出,激起层层冰花。


    岸上的百姓们欢呼雀跃,呐喊助威声震耳欲聋,与冰面上的热闹景象相互呼应,兴盛湖的冰上竞渡终于顺利开启……


    苏榛长呼一口气,感觉自己又完成一项任务。


    与此同时,京城、乾宁观。


    自打钦*天监把金箓斋的日子定为农历二月二十五,乾宁观便进入紧锣密鼓的筹备阶段。


    负责主持金箓斋仪式的仍旧为观主清玄道长。


    观内其它道士也是分工明确,一组负责洒扫殿堂,擦拭塑像,确保观内一尘不染;另一组则精心准备仪式所需法器,把桃木剑、法印、令旗等提前数天就擦拭得锃亮。


    从年岁清晨开始,清玄道长便带领众道士斋戒沐浴,净心涤虑,以表对神灵的虔诚。


    观中西南角落,一座密院悄然隐匿其中。


    朱漆木门虽紧闭着,却挡不住院外飘入的雪。院子里几株苍松傲立,松枝上悬着的风铃发出清脆声响,可空气中却并无松香、却隐约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气。


    颐国府的二娘子高解樱站在树下石桌前,桌上搁了件青铜法器、一支笔、一只玉碗、一本残旧的册子,上题:《苏氏宗谱》。


    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抄家之祸中,苏氏族谱险些毁于一旦。是“她”侥幸抢救出来、埋进爹娘衣冠冢,此轮回才被她寻到,挖了出来。


    族谱封皮本是上好的锦缎,如今边缘磨损、丝线裸露在外,像杂乱的蛛丝,布满深浅不一的污渍,有泥点、也有血痕。


    但“苏氏宗谱”四个烫金字依然清晰可辨,宛如燃烧的火种。


    解樱轻轻捏住族谱边缘,小心翼翼地、一张张翻开,直至最后两页,瞳孔骤然收缩。


    泛黄的纸页上,墨迹有些许褪色,上书:苏榛,小字荻,诞于天启九年辛未年壬辰月庚午日,即暮春三月廿一。


    幼承庭训,姿容端丽,性婉顺且灵慧。及笄之龄,待字闺中,望结高门,为家族赓续荣光。


    活了两世的解樱早就不知悲伤为何物,可空洞的眸色里却有清泪一颗一颗的滴下。


    “她”在出生时就被记入族谱,及笄之年父亲替她取了字,便在族谱上作了添加。


    父亲说,荻草是顽强生长的,愿吾儿拥有强大的内心,在困境中也能砥砺前行。


    她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却还是折在那个凄冷的冬天。


    解樱咬破手指,指尖一滴鲜红落入白玉碗中。


    鲜红立刻就成了灵动的鱼儿似的,在碗底不停盘旋、速度越来越快成了个小小的漩涡,且由鲜红变为奇幽的暗红。


    解樱持笔蘸血,在“苏榛”的名字笔走龙蛇。


    符咒落在族谱上像是被赋予了生命,发出“沙沙”的声响。


    青铜法器周身的饕餮纹也仿佛活了过来,张牙舞爪。


    解樱双手快速结印,族谱上空现出一团耀眼的火光。她凝视着火光,口中轻喃了两个字:“魂现。”


    刹那间,兴盛湖冰面上的那个“她”的模样出现在火光中,“她”静静的困在一团雾气中、神情中虽有困惑,却竟毫无惊恐。


    解樱看着“她”,嘴角上扬,露出一抹甚至有些“欣慰”的笑容,手中法诀也变幻不停。


    直至火光中有个小小的身影,是谨哥儿,抱住了“她”的腿。


    解樱怔怔的看着谨哥儿,那是她的谨哥儿,如今是“她”的。


    但不要紧,很快,很快就仍旧是她的了。


    第193章


    嘉年华冰上龙舟赛顺利举办。


    率先冲过终点、拿到悬挂在终点竹竿上锦标旗的竟然是赛前名不见经传的一支队伍:隔壁小城雁门镇。


    观战的百姓们先是不可思议的怔了片刻、随即还是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由其是雁门镇的乡亲们最为沸腾,他们人数虽少,却也还是挥舞着手中自制的旗帜,呼喊着队员们的名字,个个难掩激动!


    冠军船夺得锦标后,将其悬挂在船头“龙头”上。队员们则下船绕场一周,接受众人的祝贺。


    至于龙舟赛的奖品堪称“奢华”,且参赛队人人有份。


    先就是夺得锦标队伍为第一名,该队所在城镇会得一面太守亲颁的金丝绣“飞鱼锦旗”、以及一只纯银打造的“兴盛宝碗”。


    每个参赛队员还能得到一套崭新的缎衣,以及一两赏钱。


    排在第二的队伍也得一面红色“竞渡锦旗”,同样制作精良。镇里也能得到银碗,只是尺寸和工艺稍逊一筹。


    另外队员每人五百文赏钱和一套布衫;


    季军队伍则会得到一面蓝色的“逐浪锦旗”和每人两百文铜钱、一双棉鞋作为奖励。


    就连最后一名也有鼓励奖,得一面黄色的“奋楫锦旗”。每位队员得银百文、以及绣帕、头巾。


    颁奖后,四支队伍在赛场绕场一周、向百姓展示奖品。此时鞭炮声、欢呼声、鼓乐声交织在一起,把赛龙舟盛会推向了新的高潮。


    而这小高潮才要逐渐消停、看客还没散,冰面上突如其来的吆喝成了局部焦点:“快来瞧一瞧,看一看,雁门镇勇士们赢了的冰上龙舟同款周边,买回家保准带来好运呐!”???周边??


    观战的百姓但凡听到吆喝的、无不好奇,纷纷围上来看。


    只见货郎竟是个相貌清秀的半大小子、领着五个更小的孩童。


    瞧那五个孩童的稀罕着装,百姓中立即就有认出来的:那是白水村的,叫……童创组?别瞧年纪小,能干着呢!


    再看他们身旁还放着一排小车。车身整体用轻便的竹子打造,车底四个榆木轮子。


    车身是方形藤编筐,筐里满满的应就是所谓的“周边”?


    大伙儿正好奇着,半大小子货郎哥儿随手拖来一辆空车,也不知道他触动啥机关,藤编筐与车身分离,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精巧的篮子。随后还没完,他又熟练地扳折一下,篮子如同被施了魔法似的居然被折叠成平板状,引得周围人群发出阵阵惊叹。


    货郎小哥儿这才拿起竹筒扩音,扯着嗓子大声吆喝:“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这是我们白水村与盛家木工坊携手打造的‘购物小拖车’。这置物筐通过活扣与车身相连,拆卸、折叠轻松完成。各位试想一下,不管是逛咱热闹的嘉年华,还是日常赶集市,拖着这小车,可比拎着沉甸甸的东西自在多了!如此好物,不容错过!”


    百姓当中便开始有商量有议论。


    “这小拖车看着挺精致,用起来竟也这般顺手,往后采买东西,可就轻松多了!”


    “确实比寻常的冰橇方便,它能折叠的话,平日里放在家中,一点不占地方。”


    货郎小哥儿见众人目光被吸引来,赶紧趁热打铁,“除了这购物车,咱还有好东西!”


    说罢,童创组的娃娃们立刻从筐中取出了那所谓的“获胜周边”。


    “周边”有好多种,比如有小木头龙舟模型、冰上龙舟造型烛台、冰上龙舟造型书签及镇纸之类的。


    而最让大伙儿惊讶的是,这全部的“周边”产品上都有“雁门镇”的字样。


    这白水村是能预卜先知了吗?他们咋就知道这赛事的胜方是雁门镇?


    先知自然是没有的,所谓的“预知”,不过是苏榛采用了“义乌模式”……


    赛前,苏榛安排李采督工,提前制作了四套不同队伍标志和龙舟样式的木质印版,以及大量桑皮纸贴。


    这些桑皮贴纸上头刷过一层薄薄的桐油,干燥后就相当于一层透明的保护膜,可以让图案更加鲜艳亮丽。


    而桑皮贴纸不仅方便粘贴,还能长久保存且成本极低。


    当雁门镇队冲过终点线的同时,李采立刻指挥匠人把印有雁门镇队标的纸贴取出、用糯米胶覆在船模、镇纸、烛台上,再用鬃刷快速拍打、按压,稍微烘烤干了就成。


    整个过程紧张有序,众人分工明确,也是事先演练过无数次了。


    至于定价也是颇有心思。


    普通百姓购买力有限,但达官贵人出手阔绰。


    苏榛为满足不同顾客需求,把小木头龙舟模型分了三个档次。


    先就是基础款模型,做工相对简单,省略了部分细节雕刻,上色和装饰也较为朴素,售价仅四十文;


    第二种标准款模型,雕刻精细些,冰纹、龙首等标志性元素都在,上色和清漆工艺也更讲究,定价百文;


    这两档模型都是由白水村杜老二带着他的匠人兄弟们做的,他们的手艺也是越磨越好。


    第三种顶级款模型堪称艺术品,由盛家木工坊承制。


    模型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龙首的眼睛用珍珠镶嵌,再配上定制锦盒。苏榛把这类模型定价二两。


    尽管价格高,但对于达官贵人、富商贾人来说也是小事。


    至于烛台跟镇纸、书签,更是一亮相就凭借独特造型以及阿亮卖力口宣,迅速超过龙舟模型成了最为抢手的爆款。


    就拿烛台来说,底座虽是最为便宜的榆木所制,但它比寻常的烛台多出一整块儿外延。


    外延轮廓是山峰、且用了可以活动的拼接结构,使用者能依据个人审美调整山峦布局。


    灯柱竹节处还镶嵌碎的云母片,在烛光映照下就似兴盛湖湖面波光粼粼。


    总之这烛台包括了长虚山、兴盛湖形成天地呼应的独特意境。甚至烛台底下还设了一个小小的夹层抽屉,放了张手写的诗词笺。


    诗词笺都是由城中各书院、书斋、私塾的书生们亲笔书写,内容都是围绕长虚山与兴盛湖的美景或典故。


    这就相当于现代的文创盲盒,保不齐就会买到书法大家的真迹,于是售卖烛台的购物车前排的队最长。


    有人抢到喜爱的作品,兴奋得手舞足蹈向旁人展示,“给我孙子买一个,说不定能沾沾读书气。”


    还有人虽未抽到心仪的,却仍不甘心,便又再次排队。


    反正价格也不算太过,三百文一个。


    总之无论是烛台还是龙舟模型,围观的人只要想图个好彩头的,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周边小摆件儿。


    售卖自然也无需苏榛亲自去盯着,除了童创组的人在,因生意人数过于火爆,服务组的山梅也派帮手过来跟着忙活了许久。


    最后仅是颁奖礼之后的半个时辰内,龙舟摆件儿就卖出百多个,烛台卖出七十八个、书签五十六枚。


    首日“周边”被一扫而空,山梅被抢购的人潮挤得差点儿连鞋都掉了,还是李采大声吼了句:“明日还有!去白水村大食代买,货源充足!”


    一听明儿个还卖,这才总算让人潮平复了些。与此同时阿亮也钻出了人潮、一路狂奔去琼涯客栈后院儿,那里有白水村跟盛家工坊的“组装仓库”。


    而主持完龙舟颁奖仪式之后的太守苑琅也瞧着自己面前的购物车、镇纸、烛台、书签,陷入了沉思。


    自己不是来参观并主持仪式就成的吗?怎么还花上钱了……


    怎么瞧着这些所谓的“文创周边”哪样儿都好、怎么犯了自家娘亲才会犯的采买的瘾……


    他觉得自己不会是中邪了吧!


    苑太守中没中邪没人知道,反正与此同时,白水村手工组的村民、以及盛家工坊的师傅们早就在琼涯客栈后院严阵以待,目光紧紧盯着院门。


    看到阿亮终于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大伙儿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既满怀期待,又忐忑不安。


    杜老二向来是个急性子,率先壮着胆子问:“阿亮,外头咋样?咱们做的东西有人买不?”


    阿亮满脸通红,大口喘着粗气,嘴角咧到耳根,止不住地一边笑着、一边拼命点头,“烛台全抢没了!苏娘子还打了旗语,让咱们今儿接着做!”


    还没等众人欢呼,又见斐熙也打外头跑进来,进院儿就直奔木工坊带队的檀俊,喘着粗气问:“月亮椅还有货吗?在大食代寄卖的五十套都抢光了,大订单加急的话几日能送货?”


    瞬间,后院陷入片刻的寂静,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再齐刷刷地投向檀俊。


    檀俊本就还没从烛台售罄的惊喜中回过神,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晕。一把抓住斐熙的胳膊,声音微微颤抖:“真的?月亮椅也抢光了?”


    得到斐熙再次肯定的答复后,檀俊兴奋地转身、对着木工坊的伙计们大喊:“听到没,咱们的月亮椅售馨啦!”


    工匠们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皱纹立刻舒展。


    毕竟来之前重云公子跟庄伯承诺过,若是月亮椅跟蛋卷桌首日销量突破五十套,每位工匠能额外获得八十文的奖励。


    销量累计突破两百件时,每人再奖两包米、十斤猪肉;


    累计销量达到三百件时,每人添置棉手尉、棉帽各一副。


    要是销量超过五百件,除了上述奖励都兑现之外,每人再奖三百文。


    如今开幕不过两个时辰就卖光了五十套,众人欣喜若狂,愈发充满干劲。


    回过神来的檀俊赶忙问:“月亮椅在兴盛湖只剩四十套存货了,要是有大订单加急,我派人回白水村工坊报个信儿。那边人手充裕,日夜赶工的话,五日之内保证还能送货四十至六十套!”


    “要,肯定要。”斐熙难掩兴奋,不假思索地回应:“苏娘子特意交代了,第一批直接按三百套赶制。这次行商们手笔极大,每家下订至少三五套,远超预期!”


    刹那间,整个后院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甚至有年轻、不淡定的匠人直接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性子沉稳的已经拿起工具,准备新一轮制作了,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组装龙舟摆件的两两一组,一人手持刻刀精修、另一人则用熬制好的鱼鳔胶将各个部件精准拼接。


    一盏茶的工夫便能完成一艘。庄伯提前估算过,仅派过来的人手、每日也可组装出龙舟摆件一百五十个左右。


    烛台的组装就由村民完成,先把灯柱与底座榫卯敲得严丝合缝、再把镶嵌着云母片的灯柱固定,最后安装灯罩和抽屉。


    大伙儿组装得多了,早就手法娴熟,每日也可以完成百个左右;


    书签相对简便,系上彩色丝绦就成,女工们眼疾手快,一天能完成数百枚也没问题。但瞧着今日销量不多,便少做些。


    而与盛家工坊匠人们相比,白水村手工组的村民们在开心里更夹杂了五味杂陈。


    大伙儿祖祖辈辈靠山吃山,往年的冬狩若能收获颇丰,第二年便能勉强糊口。


    可再想要额外存下几两银子简直比登天还难。碰上收成不好的年份,一家人只能勒紧裤腰带,在山里苦苦煎熬。


    但今年一切都不一样了。


    跟着苏娘子做这嘉年华,好些人家差不多就是连养老的棺材本都拿了出来。


    昨晚怕是没有村民能睡得着,满心焦虑又满心期盼。


    如今终于听到光是手工组这里都产品大卖了,那再加上美食组、山珍组、火锅屋……


    村民们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不少平时就眼窝浅的已经在默默流泪。


    这份喜悦早已超越了简单的能过个好年,它意味着一家人未来的生活也有了保障;意味着白水村的孩子们不止能吃饱穿暖,甚至能像苏娘子说的,可以去城里读书!


    他们的心情斐熙看在眼里,也是理解万分。但眼下不是恍神儿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自己掰成八份做事。


    手工组如此,美食组自然更是如此。


    尤其嘉年华上、白水村大食代里,是连苏榛都没想像到的“忙到疯魔”……


    第194章


    正如苏榛所想,白水村大食村无论从规模还是设施、餐单、服务,都是嘉年华美食区最为瞩目的存在。


    其实眼下还没到晌午,若按嘉年华游客正常的步行路线,除了专门为了看头鱼拍卖、以及龙舟赛的百姓之外,大部分人应该先朝着冰嬉场、或是异域行商的暖棚去瞧个稀奇的。


    但谁也没想到这白水村“心机”颇深,在大食代单独的冰牌坊入口处,摆上了人工桃花机。每隔两刻就会“嘭”一次,漫天花瓣里竟还会喷出些糖果包跟五彩贴纸。


    糖果包是用油纸裹的,封口还系着五彩丝线,里面其实只装了一两块形状各异的米花糖或是果脯碎,成本低廉,却成功点燃了现场气氛。


    而五彩贴纸原是制作龙舟周边剩下的边角料,经裁剪、上色,摇身一变也是个宝贝。甚至服务组的还适时出来吆喝:集满五种颜色的贴纸,可去食客中心领芝士奶酪球一个!


    好家伙,虽说但凡能带着孩子大老远来嘉家华玩的,都是不差钱的主顾。但对于孩子们来说,兴趣也不是花银子,而是这种“寻宝”式的游戏。


    于是大食代冰牌坊下,娃娃们的眼睛紧紧盯着桃花机,小手攥得紧紧的,迫不及待等待下一轮“惊喜”降临。


    哪有拗得过娃的爹娘,大人们只有在旁边又无奈又好笑的候着。


    眼瞧着人聚得多了,谨哥儿带着童创组的悄然登场了……


    他们也不用刻意说什么,就站人堆儿里,每人拿一份儿吃食认真的吃、吃得喷香喷香。


    而他们吃的东西自然也全是苏榛精心考虑过的:又香、又稀奇,且时下没有的。


    先就是焦糖布丁,甜口的散发着浓郁奶香,焦糖香气扑鼻;


    然后是蛋挞,早上刚出窖的,外皮层层酥脆,内馅嫩滑香甜,奶香和蛋香交织。


    另外还有小块儿的披萨,面饼上铺满了芝士、火腿、蔬菜。谨哥儿一边吃、一边故意把芝士咬出长长的丝,惹得围观的娃娃们口水横流、又极度好奇。


    这种现场“吃播”以及现场童模T台的模式,杀伤力巨大。


    “娘,我也想吃那个。”


    “爹,给我买那个仙女裙!”


    苏榛适时笑意吟吟地出现。一袭绯红冬裙,手持铜铃铛轻晃,脆声招揽:“诸位,这些都是我们白水村特制的美食。大伙儿不妨再往里走走,里头更多更新奇!而且嘉年华一共十五日,我们大食代的菜单每日都设有不同的主题。比如今天就是‘雪原围炉山野猎鲜日’。食材都是打长虚山新猎的野味儿,都咕嘟咕嘟炖在特调汤底里呢。那些个山菌、冻笋吸饱了肉香,咬一口鲜得直窜天灵盖!但凡有走累了的、冻着了的,都去瞧瞧,我们暖棚火塘烧得旺旺的。还预备了不少姜茶、奶茶。哪怕不尝鲜,进来烤烤火、歇歇脚,也能做半日逍遥神仙!”


    苏榛本就长得美、声音还甜,一身红衣往冰牌坊底下一站又成了大食代一景儿。


    孩童们拽着大人的衣角直往前凑:“娘!快看仙女姐姐!”


    稚嫩的呼喊惹得游人纷纷侧目,家长们被缠得没了法子,只能笑着随人流往坊内去。


    而妇人娘子们喜欢苏榛身上的衣裙、背的包包、头上戴的绒帽、脚上穿的皮靴。都偷偷打量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藏在袖中的荷包。


    忽听得人群中传来一声惋惜长叹:“听说这小娘子的衣裳在大食代就能寻着,可惜每样都是限量几套,去晚了怕是连边角料都抢不到咯!”


    另一人接话:“何止衣裳!包包、绒帽子、皮靴子,件件都是限量售卖的。又便宜又抢手。”


    俩人话音未落,不少听着的娘子们面上仍维持着端庄、脚下却已踩着碎步小跑起来,倒比追着糖人的娃娃们还急三分。


    说话那俩一个是舒娘、一个是白芳,两人相视而笑……


    同时,大食代的“食客中心”房车内,符秀才瞧着不远处的游人们正蜂拥而至,挺直脊背深吸一口气,掀开房车的帘栊。


    他腰间挂着工作牌,上头“总执事”三个字烫金闪亮。


    恍惚间又想起数月前的光景:妻子半疯,灶间仅余数枚冻黑的番薯。他没脸再向村中老少借钱、攥着空荡荡的钱袋在长虚山脚那间神庙里长跪。


    那时的他只觉得人生就像庙前枯死的老松,再无半分生机。


    谁能料到苏娘子跟萧家伯母叩开他柴门,让他这个困在泥沼里的落魄秀才也能握着算盘、持着账本,给自己跟病妻在这烟火蒸腾的嘉年华里寻到了新生机。


    此刻望着房车外逐渐排起的长队,符秀才朗声开口:“大家莫急,嘉年华币兑换自不必说,各位若在游玩时不慎遗失物件,尽管来这儿报上特征,咱食客中心定帮您寻回。若您初来乍到,对这大食代的布局摸不着头脑,想去尝鲜特色摊位却迷了路,符某手头这张详尽地图,各个摊位、游乐之处都标得清清楚楚,可为您指明方向!”


    “周到,你们这里想得周到。”游人们交口称赞。


    符秀才笑着点头,又抛出一个“重磅”事宜:“出门游玩本就图个尽兴,若想尝鲜却一时盘缠不便的,或是有想以物易物添些趣味的。无论是家中猎获的山珍、或是捕捞的海货皆可拿来!我们自会按公允进货价折算成嘉年华币,定不让各位吃亏!”


    “还能以物换币啊!”


    这下子人群中立刻沸腾了,立马就有挎着竹篓的拨开人流挤到前排询问:“敢问都能换些个啥?你们收啥?”


    符秀才微笑着抬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然后清了清嗓子继续:“只要是家中的山货海产或是鲜肉鲜菜,我们大多都收。按品质收,比照兴盛湖镇的市场进货价来兑换嘉年华币。”


    他又瞥见人群中有猎户模样的,正握紧兽皮口袋眼露期待,便又多添了句:“若物件稀罕,价钱还能再议!”


    藏在人群里的乔里正跟萧容背着手暗笑。


    这场“以物换币”的巧思,既让囊中羞涩的游人能尽兴游玩,又不动声色解决了白水村采购银两已经见底的难题。


    若是状况好,往后每日怕是连采买小厮都省了。


    瞧着人流虽旺但规划得当的食客中心上了正轨,站在人群最外围的苏榛也放了心,满意的继续朝下个点儿去。


    且越往里走、气味越香。


    炭炉烤着的野味、刚出窖的烤鸭、各类烘焙食品,以及气味杀伤力最大的冰屋火锅都开张了!


    先都不说拖挂房车、折叠户外工具等等的新奇装备给众人带来的视觉冲击力了,光是大食代的食材原料摆放方式,都惹得众人惊叹!


    这可是美食组的大伙儿天没亮就起来摆的,甚至还是按榛娘给提供的图纸摆的。


    这种摆法是榛娘说的,叫“治愈强迫症”摆放。


    其实是现代超市常见的,遵循了一定的规则和美学。比如讲究个色彩搭配、相邻互补,让陈列更加美观。


    像一些颜色相近的食材,按照颜色的深浅进行渐变排列的。把形状相似的食材按照统一的方向摆放,所有的胡芦菔都竖着排列,所有的寒瓜都横着摆放。


    对于一些圆形的如蒜、萘果、橘子之类的,堆成了金字塔形状,显得格外饱满。


    另外最为突出的特点是,在每种食材的侧边都插着小竹牌,比如标注着“赵记肉铺当日鲜货”。


    “炭火烤羊排,所用山羊肉均来自长虚山白水村,每日寅时现宰。”


    “时蔬,采购自兴盛湖镇西坡李婶家。”


    置物的冰架上还挂了“质保书”,上头明确承诺所使用的食材均为新鲜采购,无变质、过期情况。


    方才不少要以物换币的游人忍不住发问:“那往后我们来换的食材,也要写上去吧?”


    丽娘高声应着:“没错,以物换物的每笔交易,我们都会写明来源,这告示牌每两个时辰更新一次。若是大伙儿拿来的食材好,这不就相当于给你们免费宣传了。”


    免费宣传不假,但也相当于被所有人监督了。


    这番明晃晃的公示,让攥着山货的农户不自觉更为认真了。


    心想那拿过来的东西可得自己先选选,毕竟谁都不愿自家名字出现在“黑心货主”的耻辱榜上。


    除了摆放的美观,大食代的所有吃食车外头挂着的“卫生标准公示”也让大伙儿直呼妙哉。


    最显眼处朱砂勾着重号:“每日开摊前,灶台必以艾草熏三遍,案板以粗盐搓洗两次,锅用丝瓜瓤蘸草木灰刷净,方许生火!”


    再往下看,竹筷、陶碗的清洗流程更是细致入微:“碗筷需过三遭滚水,头遍去油、二遍加皂角熬煮、三遍以井水冲凉。若逢阴雪,便悬于艾草烟中熏干。”


    烹饪区域的清洁要求同样严苛:“灶台随用随以湿布擦拭,厨余渣滓需即刻倒入竹筐,不得滞留食车半步。”


    最叫人信服的是末尾盖着的“食卫官印”,以及每个摊位里头无论掌勺的还是小厮装扮的,全部统一了围裙、头巾,甚至以布覆了口鼻,个个干净利索。


    往来游人们瞧着这密密麻麻的规矩、再瞅见一排房车后头蒸腾的艾草青烟,不由得竖起大拇指:“这般讲究,吃着比自家灶台还踏实!”


    “快来投壶赢餐券、吸盘镖赢甜品咯!”


    小平安一声又甜又脆的童音,把游人们的目光吸引至餐车前的空地上。


    那是大食代专门设置的互动体验区,投壶跟吸盘飞镖就是萧容、寒酥带着童创组做的那批。


    第195章


    起先游人们听到“飞镖”兴趣不大,毕竟这东西满大街都是。


    可当瞧见居然是用“吸”的,哪怕再小的娃娃抛掷也没危险,并且周边还贴心的布置了麻绳编的防护网,五文钱就可以掷十枚了,便宜!


    立马就有游人问小平安:“餐券是啥?全掷中了才给?”


    小平安见这么多人围过来瞬间有些打怵,谨哥儿却丝毫不惧,毕竟他年岁虽小,见过的“世面”可是不小。


    爹活着的时候经常抱他去演武场看士兵们操练,数千人齐吼的场景他也见过。眼下轮到他成了“销售主力”,一边指向互动区旁边搁着的规则牌子、一边拿着扩音筒不慌不忙、稚声稚气的介绍:“餐券就是嘉年华币,就按那上头写的,投壶十支中五支,送价值两文的币子,五支至八支送三文、若是全中,不止退回游戏花费的五文币,还另外再送两文币。


    还有那吸盘镖,上头画了五个环。一环二环不算中,三环以上奖二文币、五环奖三文,正中靶心那个红点点的,还可去甜品车那里领一粒芝士糖糕。可好吃呢,平日单买一粒也得三文钱了!”


    说完,又摇头晃脑地补充了句:“每局只要五文嘉年华币,童叟无欺!我姐姐说了,让大家花小钱也能玩尽兴!”


    话音一落,人群里就更热闹了。


    有猎户装扮的汉子搓着手笑:“投壶五支不难,我年轻时可是校场好手!”


    一边说一边掏出铜钱,却被身旁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抢先了一步,奶声奶气的:“我要给阿娘赢糖糕!”


    众人笑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掏出铜钱。转眼间队伍就排出去三四丈远。


    甚至不止孩童们喜欢,几个书生模样的也是一边排队,一边争论着投壶的诀窍,还时不时比划两下。


    随着冰牌坊往里走的人越来越多,嘉年华租凭了摊位的其他商家也纷纷派了伙计来大食代“偷看”,越看越后悔,早知道把自家商号租得靠白水村近些,也能跟着蹭不少客人的。


    而紧邻大食代的商户就是项家的,甚至也不止项家本家,连一众女眷的娘家也是挨这儿租的摊位。


    女眷们的娘家大多也都是兴盛湖镇土生土长的,彼此间都沾亲带故,几代人织网捕鱼、晒盐制酱,根脉盘根错节。


    摊位大都是沿着大食代左右铺开,连摆放的位置都是按着亲缘远近。


    比如项松娘子春娘的表舅母守着熏鱼摊,隔两摊就是她小姑子家的渔网铺,再往前几步,便是堂妹的娘家卖蟹酱。


    女眷们站在铺着蓝花布的摊位后头,起初也只有羡慕大食代人流涌动的份儿。


    “听说那苏娘子请的是盛家工坊帮忙,难怪能做得那般热闹。”表舅母探过头来搭话,话音里裹着酸意。


    春娘听得出,抬头笑笑,“人家有巧思,凭本事吃饭是该当的,咱们守好自家摊子便是。”


    “是哦,春娘你是不愁,我听说大食代里用的鱼酱虾酱也是从你婆家买的呢。”表舅母愈发阴阳,“不是舅母多言,你呀,就是人太善。你说那苏娘子拿鱼酱做吃食去卖,她是翻倍的赚啊,哪里还会想起你半分功劳。”


    春娘平时就烦这表舅母满嘴酸话,刚想要回怼,一个虎头虎脑的孩童攥着赢来的嘉年华币、拉扯着家中大人,蹦跳着来了春娘摊位,指着摊前挂的旗子嚷嚷:“是这家是这家,旗子上画着大虾!大食代的姐姐说这家虾酱抹饼子最好吃!”


    春娘一怔,目光落在摊位边随风轻摆的蓝布旗上,这还是苏娘子请那位姓符的秀才帮她画的呢,没想到是这用途。


    等反应过来,便赶紧掀开酱缸木盖,麻利地撕下小块儿早上才烙的麦饼,抹上些*熟酱递了过去,“是我家是我家,我们项家的虾酱用的是蜢子虾,三年才开缸的。尝尝!香着呢!”


    一边说,一边朝旁边摊子的二房妯娌也使了个眼色。


    二房也是机灵的,赶紧推自己的腌菜:“饼子得配粥,俺家这腌姜片配粥最是开胃!”


    那孩子的娘亲分别拿来娃尝尝,娃满意了她也就满意了,笑着,“每样给我来两罐,娃儿刚赢了币子,他今天功劳大就听他的。”


    春娘眉眼弯成月牙,掐着粗陶罐的麻绳、三两下就捆出个结实的提手递给带娃妇人,嘴里还叮嘱着:“您放心!这酱配着新蒸的馒头或饼子,保管孩子连吃三顿都不腻!”


    二房妯娌这功夫也抱着腌姜片罐子过来,布袋里又塞了小包包油纸包,“送您点儿虾皮,煮汤下面撒一把,吃得好了再来光顾!”


    带娃妇人一听还有搭头送,更是乐得不行,连声道谢之余还刻意又提高了音调说给旁边的人听:“这项家的鱼酱果然好吃!新鲜!”


    周围的游人被这热乎劲儿吸引,渐渐围拢过来。便有人指着摊位问:“这不是大食代餐券背面印的推荐商户吗?”


    春娘一愣,这才想起前日童创组的孩子来画画,说要做“美食地图”,原来是把她家也画了进去。


    人群越聚越多,有从大食代拿着币子寻来的,也有被热闹勾住脚步的。


    春娘心里对苏榛感激得不行,瞥见表舅母伸长脖子张望的模样,故意提高声调:“咱项家的鲜酱,离了这片水可就没这味儿!大食代都连着订了半月的货!”


    一边说一边往新客人手里递着沾了酱的麦饼渣子,权当请大家试吃,甚至觉得压根不必再回怼表舅母、胸中闷气已经尽散。


    逐渐的,便不止项家摊子热闹了。


    这便是苏榛设计一个互动体验区意义所在:在大食代通过游戏赢的币子金额小,大部分客人就会懒得排队拿币再换回铜钱、而是选择当场花掉,那么价格本就不高、尤其还在“美食地图”上的小商小贩小摊也就会成为购物首选。


    但凡大食代周边的摊位,家家数着币子笑得合不拢嘴,再望向隔壁依旧热闹的大食代,忽然明白那些热闹原来真的能变成银钱……


    而此刻火锅冰屋外头的苏榛,却正经历着一场“煎熬”。


    可能说这是“煎熬”对盛重云有些不公,毕竟里面坐着的那位可是他最最敬重的祖父大人。


    但活了两世的苏榛可是首次见家长啊!平日里再怎么爽朗、明媚的性子,见家长的时候也多少有些收着,好在冰屋里还有个“挡箭牌”,虽说这“挡箭牌”是靠闯祸才派上用场的……


    冰屋内,盛锦书偷瞥到老爷子神色不妙,后颈的薄汗立刻就冒了一层出来,顺着衣领往下滑。往日总爱耍贫嘴的他此刻坐得倒是比冰雕木凳还僵直。


    盛飞松的目光鹰隼似的扫过屋内的每一处角落,当看清了屋内摆设的同时,眼角微微抽搐。


    满屋子全都是盛家珍藏!


    大部分物件,还是被他这不成器的孙子盛锦书软磨硬泡要走的,没想到居然搁这儿了!


    火锅城的门板都不提了,已经够让他肉疼。居然还有百年老坑紫檀的冰纹案几、水波龙胆纹金丝楠料的鎏金茶桌、黄花梨凳面阴沉木凳腿的座椅……


    而这寻常人家一辈子也见不到、见一次恨不得沐浴更衣、郑重以待的宝贝们,此刻都泡在浓浓的、怕是一辈子也洗不掉的牛油香里。


    牛油味顺着木材纹理不断渗透,价值连城的宝贝已经变成火锅城里最接地气的一部分。


    盛飞松捏着青瓷茶盏的指节泛白,余光扫过桌上被牛油溅出的斑斑褐点,瞪着孙子:“这冰纹案几,是我千里迢迢从南海商船淘来的老紫檀!如今倒好,木香尽失!满是市井浊气!”


    好在盛锦书嘴皮子还能动,指了指案几上的油点子就开始胡诌:“孙儿倒觉得,这些‘伤痕’倒像给宝贝们添了些故事。您瞧这道油印,多像条金丝鲤在紫檀浪里游。”


    喝了口茶的盛飞松猛地呛住,咳得面红耳赤,也顾不得威仪了,伸手就想抽这逆孙一巴掌。


    可巴掌还没落下,冰屋门帘子打外头掀开了。


    苏榛垂眸敛衽轻移而入,白芳跟在后头,手里还捧着盛了火锅菜的托盘。


    盛飞松只好不再跟逆孙计较,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苏榛。


    眼前的她与记忆中在盛家贮木场那个站在木料堆间摆摊儿的身影渐渐重叠。


    那时她站在三丈开外,面容清丽、声音清亮,三言两语便敲定着交易。


    当时他隔着人群远远观望,只觉得这女子虽是名门闺秀,居然还有几分泼辣的商事天赋。如今这般近看,才惊觉她眉目间藏着股说不出的英气与洒脱。


    倒不愧是武将之后。


    此刻的苏榛入屋无声,以示恭谨。在距盛飞松五步开外便停住脚步,足尖点地微微屈膝,行第一次敛衽礼:“晚辈苏榛,拜见祖父大人。”


    随后保持躬身姿势,右脚后退半寸,左脚跟着轻挪,再次重复方才动作,完成第二次行礼,声音比先前更显恭谨:“祖父大人万安。”


    最后第三次敛衽,双手交叠缓缓上举,素白指尖几欲触及额间:“愿祖父松鹤延春,岁岁常安。”


    维持这个姿势三息后才缓缓直起身子,腰背挺直却不显倨傲,将温婉端庄展露无遗。


    此刻的冰屋内寂静得可怕,盛锦书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这娴静温婉、礼数周全的女子,真的是那个动辄撸起袖子、叉腰和他吵嘴,甚至差点抄起锅铲追着他跑的苏榛?


    喉结剧烈滚动,他偷偷咽了咽口水,目光下意识地瞄向祖父。


    其实盛飞松已在不动声色间、心底赞叹开来了:这未来的孙媳妇果然知礼!三次敛衽,起身时腰背挺直,指尖却微屈悬在身侧,看似随意的姿态,明明就是武将世家“收势如藏锋”的门道。


    盛飞松紧皱着的眉头不自觉松了不少。


    “祖父大人。”苏榛垂眸开口,声音清润:“此番拜见,晚辈本应备下贽见礼,可想到寻常物件怕是入不了祖父法眼。”


    说完才转身,左手托住白芳手中漆盘底部,右手虚扶盘侧,将盘中鲜毛肚与黄喉呈到桌上,腕间的盛家手绳“不经意”露出,浅笑说着:“晚辈特备了井水湃过的时鲜,还请祖父大人品鉴。”


    盘子落桌、盛飞松就又要开始心疼宝贝木头的当下,苏榛话锋一转:“您看这冰纹紫檀,听锦书堂弟说原是您的心爱之物。寻常人家若得了这等宝物,必定锁进密室当个传家宝。可祖父您的眼界早越过了锱铢必较的守财之道。正是因您这般豁达大气,才舍得让后辈带着宝贝闯世面。如今这紫檀既能承载珍馐,又能见证盛家烟火,倒像极了祖父治家的妙处,看似不拘小节,实则处处藏着把生意做活、把格局做大的智慧。”


    盛锦书瞪大眼睛:???!!!


    盛飞松内心:这话说的……那倒也是……


    “只是榛娘才疏,不知该如何护持这些宝物,还望祖父大人指点。”苏榛把话尾定在了“指点”,随即不经意似的瞥了盛锦书一眼。


    盛锦书也总算活了过来,瞧见火锅里的牛油已经咕嘟冒泡了,赶紧挟了片刚端上来的毛肚在里头涮烫了,再亲手挟到老爷子碗中。


    盛飞松沉默片刻,脸上神色终于松动了,也算给孙儿一个台阶:“经营不见得学了多少,先倒学会给人布菜了?”


    盛锦书还一本正经点头:“祖父尝尝。”


    第196章


    盛飞松哼了声,无视盛锦书的故作殷勤,抓起筷子戳进翻滚的红油:“伶牙俐齿!这顿饭吃完,你把所有木器擦十遍!”


    话听起来生硬,语气却明显是松了。


    盛锦书本就脸皮厚,得了松动立刻就杆儿往上爬,嘻笑着应答:“方才差点以为您要把我沉进火锅,涮成毛肚!”


    盛飞松懒得跟沷孙儿再掰扯,本就也不是冲着他来的,而苏榛这丫头着实有些意思,也难怪重云会赖在她身边拉都拉不走。


    虽说以重云的本事,完全可以挑个更门当户对的,可儿孙自有儿孙福,更何况自己孙子犟成什么样子,他心中有数。


    其实盛飞松心里在想什么,苏榛心中同样有数。毕竟她也是在现代看过上千部宫斗宅斗职场斗小说的人了……


    甭管啥招术啥剧情,她真诚一点、嘴甜一点总是没错的,对老人家好一点也总是没错的。


    让老人家心情好,盛重云不也就不用夹在缝里难做人了?举嘴之劳……


    更何况她对盛家老爷子本也没有啥成见,自己在这个时代毕竟是个流放孤女,人家也没因为自己身份摆谱儿或者为难,属实已经相当和善了。


    总之一餐饭下来,虽说谈不上“宾主尽欢”,苏榛却也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止把大食代的招牌吃食一一让老爷子尝了个遍,也回答了老爷子无数关于大食代营销方面的问题。


    说者无心,听者已经在心里震了数个大惊。盛飞松万万没想到一个年岁还不到双十的女子竟有如此见识、如此智慧。


    (苏榛:汗汗汗汗,不是我独创的,是现代常见的……)


    至于这牛油火锅,老爷子起先觉得太油太辣,但好在锅里还有“隔层”,叫什么鸳鸯锅,里头煮的是大骨清汤,蘸的也不是油碟而是苏榛特别给他调的芝麻酱碟,里头还搁了韭菜花儿。


    纵横商道数十载,尝遍南北珍馐的盛飞松头一回见如此新奇的食器跟酱料。夹起一片羔羊卷,在澄澈的骨汤里三起三落,蘸料入口的刹那,绵密的麻酱裹着韭菜花的鲜香,吃起来比漕帮送的的蟹粉狮子头还要醇厚三分,好吃得似乎连后槽牙都在跟着发颤。


    盛飞松心中大乐,表面却还是尽量维持长者威严。


    盛锦书猴儿精,又极了解祖父性子,不停的陪吃陪喝陪聊。再加上铜锅下的炭火噼啪爆开的微响,冰屋里头竟是真的吃出一股子“和谐”的味道,满室都是滚烫的人间烟火气。


    冥冥中正就映了苏榛之前说的那些场面话,恍惚间金贵的木料好像确实比账本上的万贯家财更鲜活三分了。


    一餐饭足足吃了快一个时辰,吃好的盛飞松也没急着离开,要在大食代四处转、四处看。


    苏榛没有刻意作陪,反正她也要巡查的,就也刚好一起。盛锦书倒是想溜,被老爷子眼睛一瞪,吓得乖乖随行。


    而走了一会儿,苏榛就真的理解了为何盛家上下都那么“惧怕”老爷子:他哪怕是第一次来,问的每一个问题也都在“点儿”上。


    从炭炉排烟口的位置、到冰廊若有人不慎滑倒如何担责、再到每日食材进货渠道,总之他所有的问题都暗含着对店铺格局、成本核算的环环相扣。


    莫说是寻常商贾,便是白川城里最精明的账房先生,怕也难有如此周全的思虑。


    而大食代里除了冰屋火锅之外,老爷子最感兴趣的确实也就是拖挂房车的美食区域,也就是那片搭在岸边的防风暖棚。


    他是真没想到这么冷的天气会涌来这么多人围聚。更意外的是,暖棚外蜿蜒的队伍虽望不见尾却不见推搡拥挤,都顺着几排五彩绳栏以及冰雕立柱、井然有序地绕成回字形长龙。


    “那是?”盛飞松捻着胡须,目光落在那些交错排列的绳栏上。


    苏榛笑答:“祖父大人,彩绳比栏杆便宜,也并非寻常摆设,是重云仿照汴河船闸的开合之法改良,既能分隔人流,又能按需调整通道宽窄,纵使千人排队也能有条不紊。”


    一听是盛重云的想法,盛飞松连眉眼都更“慈善”了三分。


    而今日大食代的美食日主题为“冬日山海”,是拿白水村冬狩得的野兔、野猪之类猎物为主料再加上山珍炖煮,食客在寒天中也能感受围炉大快朵颐的畅快。


    另外“食客中心”那里还在发放积分卡,食客每消费一次累积相应积分。积分可兑换餐品、小餐具或是大食代里头卖的特产。


    负责头鱼拍卖的斐熙也回来了,此刻正在房车前头吆喝:“今天是第一日,打明儿开始,但凡有食客带了新朋友光顾的,老食客与新客皆能获赠小礼品,比如定制的餐车徽章、手工编织的书签,或是芝士糖球一枚。”


    不远处,盛飞松摩挲着翡翠扳指的动作陡然一顿,眼底却腾起两簇灼人的火苗。


    这话听在他耳中,已经在瞬间盘算了个来回:这种以老带新的赠礼之法,用小物件儿勾起食客贪鲜之心,又借人情往来织就无形的网,区区几枚糖球、书签,零碎花销,却能换来新客盈门。更妙的是把食客化作了自家生意的说客。


    恍惚间,盛飞松仿佛能看见兴盛湖甚至白川府往来的行商都插上了盛家商号的旗号……


    这般热闹兴旺的景象,他心中百转千回,既有对未来孙媳手段的惊叹,又隐隐生出几分与后生较量的斗志。


    嗯,六七八九十岁,正是闯的年纪嘛!


    苏榛也不傻,瞧着盛飞松越来越松驰的神色就知道他相当满意,满意得都不再提问了。


    倒是盛锦书越来越气闷,心想这“长嫂”的事儿怕是板上钉钉了,他是抢不到了……


    待盛飞松把大食代绕上一圈儿,苏榛也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的倦意。


    想了想,柔声问:“旁边设了为贵客歇脚的暖阁,祖父大人若不嫌简陋,可去那里稍作休憩。”


    盛飞松不禁笑了,语气似有若无地漫谈:“你这丫头,心思比针脚还细密,从冰雕戏台到房车美食,桩桩件件都透着巧思,连我都忍不住要拍手叫好。盛家能得你……是重云之福。”


    提到重云,任苏榛再怎么神经大条,双颊也泛起淡淡红晕、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弧度:“祖父大人谬赞,晚辈不过出了些粗浅想法。”


    话音落下,抬手将几缕被风吹散的发丝别到耳后,宽大的广袖随之滑落,盛重云送她的手绳若隐若现地露出。


    盛飞松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语气忽然变得郑重:“这手绳务必珍视,是盛家每一代家主大婚送于夫人的信物。这绳一旦系上,便是生生世世的羁绊。若不是命定之人,佩戴者会被绳索反噬,唯有真心相悦者,方能得偿所愿。”


    他顿了顿,目光从手绳移到苏榛脸上,“看来,重云跟你之间的缘分,远比这一世更深。”


    苏榛低头望着腕间的手绳,她当然知道这“捆魂索”的重要性,她也猜到了这是跨越时空牵引有缘人的魂魄。


    念及如此,真心作答:“重云能在您身边耳濡目染习得谋略与远见,才是盛家最大的幸事。若不是您慧眼如炬,又怎会有今日这番盛景?更不会有我与重云的相遇相知。您默许他与我在一起,这份恩情,榛儿铭记于心。”


    盛飞松爽朗大笑,声如洪钟,又微微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感慨,“盛家这棵大树,也该有个能撑得起场面的人帮衬。重云能有你这样的贤妻,往后的生意,怕是要做到千里之外咯。”


    说完,眼神看向身后跟着的管家。管家立刻从袖中掏出一枚刻着盛家商号徽记的玉牌,郑重的呈给苏榛。


    苏榛虽下意识接了玉牌,却不明究里,倒是把盛锦书惊讶得不行。


    盛飞松:“重云虽不在,但见牌如见他令,盛家伙计在此期间任你调遣。”


    说完,未等苏榛应答,大手一挥,转身便朝着冰雕拱门阔步而去。每一步都走得利落,身后随从也立即排成两队、噤声敛息跟随,将满天喧嚣都压成了低微的背景音。


    苏榛心想,这便是盛家掌舵人独有的气场,哪怕盛重云来了都得逊色三分。


    念及如此,心中敬意更甚。指尖轻勾裙裾,以极缓的速度后退半步,双手交叠缓缓举至眉心。双膝微屈下蹲,腰背却始终绷直,裙裾垂落时也未发出半分声响,只在冰面铺展成一朵静默的莲。


    这一礼,便是今世苏榛、与未来苏榛浑然一体之后,独有的气度。


    盛飞松忽在拱门处驻足,转身看向苏榛,语气却难得柔和:“榛丫头,有空来家中坐坐。重云的母亲虽不爱出佛堂,但你去了,她总归应是喜欢的。”


    苏榛行了个更深的万福礼,声如清泉:“谢祖父垂爱,榛儿改日定当登门请安。”


    直到盛飞松一行人彻底消失在冰雕牌坊外,她才缓缓直起身,把这份礼数周全的姿态作为回报重云的一种方式。


    盛重云,我很想你……


    第197章


    未时三刻,日头斜挂。


    嘉年华的冰制瞭望塔上,l轮到了柳嫣巡查,她持信号旗的手微微发颤:眼下是到了人流最旺的时候,远处青石官道上车马轿辇的声响愈发震耳欲聋,排队如长龙蜿蜒数里。


    心里激动着这是来了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啊……


    空气里浮动着糖炒栗子的焦香、羊肉汤的辛暖、还有白水村大食代那个香辛炙肉滋滋冒油的焦糊气、渔家摊子刚出锅的鱼汤的鲜咸、酒酿圆子的米香混着桂花蜜的馥郁。


    香气把整片冰原烘得热气蒸腾,这是兴盛湖所前未有的盛况。


    不止是游人、还有城里送货而来的各商号伙计、周边散贩走“工作人员”通道在往里不停的补货。


    衙役们、本地志愿者们忙得快手脚朝天似的、手持水火棍来回奔走。


    负责在不同岗位执守的旗手更是兴奋非常,几乎不到一刻钟就得举旗计数。好在嘉年华的冰面场地限流,否则一口气涌入三千五千的也有可能。


    人流越多、不止兴盛湖的百姓越高兴,当中最“扬眉吐气”的还有不少人,包括成树,正跛着腿、背了包袱小跑着进了大食代。


    他是来寻苏榛的,也是运气好,刚好就遇到苏榛送盛家老爷子离开,总算得了空儿能跟他聊上几句。


    苏榛远远就瞧见成树了,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他今日格外不同:粗布棉袍一看就是新缝的,胳膊上还戴了“嘉年华专车车队”的臂标,腰间斜插新换的皮鞭,鲜亮。


    就是后背上那个包袱不合时宜,鼓鼓的,也不知道里头装了些啥。


    他这副模样倒让苏榛想起初见时的场景。那时的他蜷在草市角落的驴车上,连讨价还价都不敢大声,哪有如今这般意气风发?


    “苏娘子!”成树在三步外刹住脚,呼出的白气裹着兴奋,“您可有空儿,我这儿有些事儿,想跟您说说呢。”


    他说着便要从怀里掏账本,苏榛忍俊不禁,指了指暖棚,“不急,咱坐过去慢慢说。”


    若按开幕之前说的计划,成树会在每日收工后去向符秀才报个差不多的数,但如今才半日就着急跑过来,定是有其它事想商量的。


    苏榛跟成树进了暖棚,并也招呼着白芳一起过来聊。白芳多少识几个字,苏榛就寻思着慢慢培养她也能看帐。


    眼下天寒地冻的,若是整日在外头摆摊人定是扛不住,苏榛特意在拖挂房车后头搭了一个白水村“工作人员”歇脚的暖棚。


    今日有风,帆布帐被吹得微微鼓动,但里头设了便携的户外取暖炉。


    别看炉头小,也牢牢能抵御住寒意,蒸腾的热气在帐顶凝成水珠,顺着桐油浸染的帆布纹路蜿蜒而下。


    所有“工作人员”都是轮值休息的,里头人不多,但也都熟识苏榛,纷纷挪开陶碗腾出空位,暖棚内是此起彼伏的问候声。


    等落了座,苏榛便细问成树车队情况如何。


    成树乐呵呵地先把流水簿子呈给苏榛。当然,他不识字,这流水簿子还是苏榛跟符秀才一起研究出来的、适合车队使用。


    比如三道竖线组成的“川”字代表满载的马车,两横一竖的“干”字是半载,单独的竖线则是空载。


    圆圈画在日头底下,就记一趟短途;


    画在弯月旁边,便是夜行的生意。三角的尖头朝上是去程,尖头朝下就是回程。


    最精巧的是消耗标记,比如若马匹吃了三把草料,就画三个小叉;


    有车轴磨损严重的话,便在数字旁画车轮模样。


    苏榛还特意嘱咐要把每趟车的载客数、路线损耗都记下来,成树便又自己琢磨了只有自己识得的记号。


    总之把这流水薄弄得规规矩矩、清清楚楚。


    成树:“苏娘子,上午我这组的十辆车每辆都往返跑了三趟了,当中还包括了一趟乳媪一早送货来的五十斤牛乳。”


    苏榛点点头:“这情况我是晓得的,所以你来找我是?”


    成树赶紧解下不离身的“神秘”包袱,直接推到苏榛面前。


    苏榛也没耽误功夫,解了系绳一瞧,里头是零零碎碎的铜板、吃食、帕子,甚至还有副米粒大小的银耳坠。


    “这是?”苏榛有些疑惑。


    成树回答的神情十分认真:“我们已经收了您按天数发的工钱了,但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商户给我们打赏,大伙儿不敢藏私,让我来交到公上。也问问后头可咋整,若是不能收,我们立刻按原路退了去。”


    这商户打赏,是车队里的人没想到的额外收益、却也是让他们收得心惊胆战、不知道该不该得的收益。


    就拿成树个人来说,今儿早上拉的第一辆载满游客的马车刚要出发,东市香料铺的伙计就追上来给他塞了把铜板:“劳驾您多照应,我们在兴盛湖也摆了摊位,您一路上多说几句,帮我们店里多拉些客人!”


    成树不敢收,那伙计就直接往车厢里扔了便跑了。


    另外还有首饰摊的老板娘往车队成员手里塞了对银耳坠,说是给车队装饰用;


    最意外的是药铺先生,见成树腿疾发作,悄悄塞给他一包草药:“这是祛风湿的,拿酒泡了管用。”


    总之车队的每个兄弟都遇到了同样的事儿,比如绸缎庄的掌柜拦在车前送了帕子,还说凡介绍客人买绸缎的,每单赏十文!


    这些商家的举动让车把式们诚惶诚恐,心下虽说眼馋这些好处,但没有人家嘉年华的首肯、大伙儿都不敢拿啊,生怕犯了什么官司,都催着成树赶紧来问苏娘子。


    苏榛见成树一边说一边局促地搓着手,不禁笑出了声:“成队长这是被银子烫着手了?”


    “苏娘子,商户们又是塞钱又是送物……”


    苏榛笑意漫上眼角,把流水簿子跟包袱都推回成树面前:“你且看东市的茶摊为何总在扎马驿站旁支着?商户们精着呢,这些赏钱是想借咱们的车轮子打活广告。呃,广告的意思是,咱们的车轮子走到哪,他们的生意经就念到哪。这和庙里的木鱼声传得越远,香客越多一个理儿!”


    成树挠着后脑勺,似懂非懂:“那,能收?”


    苏榛想了想,点点头,“能收,但也不能乱收,得有规矩。”


    说完便让白芳往食客中心再跑了一趟,取回一本空白册子,上面写着“商户酬谢”四字,再交给成树,叮嘱:“打今儿起,每收一份赏钱一份礼品便在册子上画个标,每隔三日你们按人头均分一次,我们白水村不要。但若哪家商铺的客人投诉货不对板,这趟赏钱就得充公。”


    成树大为震惊且惶恐,“不成不成,我们均分了,那不是没良心?不成不成,要不……就给我们一点儿便是。”


    苏榛摇了摇头:“白水村肯定是不要的,但有些事,我也得提醒一些。咱们车队的活计,哪是单打独斗能成的?所以你回去不妨问问另外九个车把式,愿不愿意拿出一成或是二成的赏银,给驻车场打杂师傅们也分分。赶车的、引客的、护车的,少了谁都转不起来。这些赏钱就像灶台上的柴火,分开了不过几根枯枝,拢在一处才能烧得旺。另外,大伙心里都有杆秤,谁偷懒谁卖力气,旁人都看在眼里。这既是护着咱们的名声,也是给商户立个诚信的牌子。”


    见成树仍愣在原地,她索性把簿子直接塞给他:“你只管去订规矩,有我在后头给你撑起。但记住,谁要是拿了钱不办事,或是为了赏钱挑肥拣瘦的选客人,一单两单我可能不知道,但十五天、甚至往后我再做什么买卖,山水轮流转,闲话总归会传到我这儿来的,到时候可别怪我嫌人不再用。”


    成树一听,自是懂得苏榛话里的意思,攥着流水簿的手却暖烘烘的,红着眼睛立刻下了保证:“苏娘子放心,谁要是砸了咱们车队的招牌,我用皮鞭子抽烂他屁股!”


    苏榛笑着点点头,想了想,又多问了句:“从下午开始,除了送客人回城,怕是还会有送货的业务了。车队可规划好了?”


    成树乐呵呵的点头:“苏娘子尽管放心!我早盯着舆图琢磨透了!”


    说完,从怀中掏出张黄纸卷儿,上头歪歪扭扭画着用炭灰标记的路线图,“等回了城,近处的绸缎庄、香料铺,货物轻巧,就派二柱套上带棉帘的轻便骡车来回跑;往城西药铺送药材,路远货沉,得给辕马都裹上毛毡,我亲自押车!”


    成树一边说,一边拿粗糙的手指戳着地图上几个炭点,“像首饰摊、瓷器铺这些易碎货,我让老周用晒干的稻草裹三层,外头再缠上浸了桐油的麻绳,专门走官道中间压实的车辙,保管错不了的。”


    听他安排得周到,苏榛便也更加放心。更何况她帮成树的车队也确实存了积蓄自己物流力量的私心,索性就提了几个现代的办法:“你这法子虽稳妥,却少了‘调度’二字。”


    她一边说,一边撕下一张账册空白页,画下三列竖线,“你可以把货物按重量、远近、急缓分作三类,每类配不同长短的竹签。比如长签最急,中签次之,短签可缓。”


    见成树拧着眉凑近看,苏榛又掏出枚铜钱压在纸上,“再设个‘时辰盘’,标好出车、返程时刻。哪个车把式领了什么签,几时出发,都要在流水簿画圈登记。若误了签,便扣些赏钱。提前归来的,也赏铜板。当然,具体的惩赏金额你们自己商量着来。还有啊,每辆车上都备个‘货物簿’,让商户画押确认件数。回程时再让接货人按簿子清点,有差错当场核对。人心难测,这叫‘闭环查验’,也是自保,毕竟你们拉了人家货呢,口说无凭的。”


    成树恍然大悟:“对对,苏娘子提醒得极是!那我们今天晚些就定规矩!”


    第198章


    成树想起今早出发前,东市的老车把式们望着他的车队窃窃私语,如今他终于能挺直腰板,带着兄弟们风风光光地赚钱。


    跟苏榛告辞后,出了暖棚就瞧见大食代房车摊上正卖酱香肉饼呢,索性也排在队伍后头,“大手笔”买了二十张,给大伙儿加餐。


    有钱啦!


    有钱的可不止是成树,还有乔大江家。


    开幕第一日,乔家的蜂窝煤就已经大出风头,春娘已连续接了几个“大单”。不止是大食代里一半儿的燃料都用了她家蜂窝煤,客户还包括龙舟场的暖棚、贵宾棚、嘉年华入口,甚至琼涯客栈也配了不少。


    尤其苏榛考虑到寻常百姓也不会留意暖棚炉子里烧的是啥,便在大食代辟了个专区,用九十九枚蜂窝煤垒成了个莲花塔,旁边还特意置了一个炭盆、一个折叠焚火炉。


    眼下大食代吃食卖得红火、蒸腾的热气裹着煤香漫了半条市集。


    春娘站在煤莲花塔底下已经小半个时辰,推广推得口干舌躁却丝毫不会觉得累。


    见又聚拢来一批新游客了,便不慌不忙抄起长柄火钳,夹起一枚蜂窝煤凑近炭盆:“列位街坊,这蜂窝煤有九窍玲珑心,生火快、耐烧,烧完的灰都规整得很。”


    说着就将煤球稳稳搁进去,蓝汪汪的火苗顺着蜂窝眼窜上来。


    “这煤块当真能省一半柴禾?”一娘子攥着帕子挤到前排问。


    春娘笑而不语,从竹筐里取出个粗陶炖盅,舀了半勺水搁上炉子:“各位稍候。”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约莫半盏茶工夫,炖盅里的水咕嘟作响,春娘揭开盖子,*白雾扑面而来:“往常烧柴,这时候水才刚冒热气呢!”


    人群里炸开议论声,不少人蹲下身,好奇地摩挲着蜂窝煤细密的孔洞。


    “掌柜的,我家茶寮要一百块!”


    话音才落,同样也在嘉年华租了摊位的白川城绸缎庄账房先生先挤进来,“算我头一单,可别给旁人先占了便宜!”


    随后粮行的伙计也在嚷嚷:“我家后厨要二百块,现银结算!”


    这几个商家都是前些日子备货的时候就瞧见了蜂窝煤的“功力”,试着买了十几二十枚的,用了果然好,就赶紧回来抢。


    春娘识得他们,笑着摇了摇头,摊开布满煤灰的手掌:“对不住对不住,俺家小本买卖,备的货跟不上趟了,今日就剩五百枚了。等我家男人连夜赶制,明儿寅时才出窑一批。几位要是信得过我们白水村乔家,要不先交定金?三日内保准送来下一批?”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有人摸出铜钱想抢着付定金,有人伸长脖子往房车的冰搭库房方向张望。


    最先要买的账房先生急得直嚷嚷:“我加钱!先给我二百枚应急!”


    这话一出,众人更急了,“凭啥你先买?还一口气买走人家一多半儿?我们在这儿站半天了。”


    一时之间蜂窝煤这展示区倒不像展示区了、颇有些菜场要闹事的架势。把春娘跟身边的小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真真没遇到过这场景。


    好在人群外传来清脆而又熟悉的声音,春娘一听就跟吃了定心丸似的。


    是苏榛拨开人群挤到摊前,不急不徐的:“诸位,真的是抱歉。眼下供不应求,我们打算限量限购。商家主顾每家最多买五十枚,余下的按定金先后排号。”


    她环视一圈围过来的众人,目光落在几个攥着铜板、满脸焦急的散户身上,接着笑意吟吟地补充:“散客也不会让大家空跑一趟,我们是可以拆零卖的,十四个铜板一枚,每人限购十枚。大伙拿着应急生火,觉得好再来订!”


    虽说围观的游人大部分不认识苏榛身份,但见这小娘子眉眼清亮,神情笃定,明明生得纤秀,一开口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底气,莫名就觉得她一看就管事、说话管用。


    再加上蜂窝煤确实抢手得紧,众人哪还有心思细究,呼啦啦便挤到小树那里排号。


    小树虽说跟着符秀才识了几十个字、也识了数,但今天毕竟是第一次“实操”,甚至还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实操,紧张得头晕目眩、手都开始颤了。


    苏榛一见,半弯下腰小声安慰:“别怕,先写商号,再画竖线记数量,最后画圈标定金。比如这‘王’字,横竖撇捺,稳当得很。”


    说着将一枚温热的铜钱塞进小树掌心,“你摸这铜板,圆滚滚的多踏实?咱们记账也一样,一笔一划慢慢来,错了就划掉重写,没人会怪你。”


    小树得了信任,深吸一口气重新握起炭条。


    苏榛侧身挡住挤过来催问的人群,故意抬高声调:“都别急!咱家小树先生算账仔细,万一被你们挤慌了神儿,算错了少给一块煤,你们乐意啊?”


    哄笑声里,小树笔下的字迹渐渐平稳,终于在账本上落下第一个像样的“王”字。后头若遇到他不会写的,就直接央对方自己写上,勉强能应付。


    但再看春娘,喉咙都快被讨价还价的叫嚷声震哑了。


    苏榛心想这速度也肯定不行,赶紧从腰间抽出靛蓝小旗,朝着食客中心方向举了三下弧线。


    这是约定好“速派援手”的信号。没一会儿,房车窗口闪过回应的白绸,旗面展开又收拢,划出“X”形,这是“无兵可调”的意思。


    苏榛怔了下,大食代人流涌动,连童创组的娃都一个娃当两个成人在忙。目光扫过熙攘的人群,正绞尽脑汁思索还能从哪儿调人,便瞧见了人群外围锦衣华服、笑嘻嘻看热闹的盛锦书……


    一盏茶的时间,负责卖蜂窝煤的就多了一位公子。


    头戴毡帽的老农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看花了眼。眼前这个身着华服、气质不凡的公子,竟在卖炭??


    他忍不住捅了捅身旁挑着菜担的汉子,压低声音道:“这是哪家的贵公子?莫不是落了难?”


    菜担汉子伸长脖子,瞅了瞅盛锦书,咂舌:“瞧那架势,比账房先生还利落!你看他算钱的模样,那算盘珠子拨得真快。”


    苏榛在人群中把议论听了个真切,故意提高声调:“盛公子可是深藏不露,大家瞧瞧他写的账本,字迹工整得能裱起来当字帖。算账的本事也是一绝,人家在这儿是好心好意纯帮忙,保准分文不差!”


    不远处,几个衣着光鲜的富家小姐挤在人群里,原本是被蜂窝煤的新奇吸引而来,此刻却目光紧盯着盛锦书。轻摇团扇,低声议论:“那位就是盛府二公子,生得这般俊朗,做起事来竟也这般能干,真是少见。”


    另一个小姐掩嘴轻笑:“平日里见的那些公子哥,不是只会吟诗作对,就是游手好闲,哪有这般接地气又能干的。”


    围观的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赞叹。


    起初还绷着脸、满脸不情不愿的盛锦书沉浸在夸赞声中,逐渐“忘我”,拨算盘的手指愈发轻快,整个人透着股掩饰不住的得瑟劲儿。


    心情一好,脑袋瓜子就开始抽抽,直接开口:“买满五十块的,再送一把竹篾煤夹;散客买十块的,也送把小火夹!”


    春娘一听生怕亏本,吓得赶紧张望苏榛。好在人群中的苏榛微笑着朝她点点头,那想必送东西这招是可行的。


    得了这颗定心丸,春娘胸脯一挺也开始吆喝:“各位街坊瞧好了!乔家做生意讲究实在,赠品管够!”


    小树见状也来了精神,扯着嗓子喊号:“下一位!十块蜂窝煤,拿好嘞!”


    盛锦书则一边记账一边跟排队的人打趣,逗得小姐们捂嘴轻笑。三人一搭一唱,摊位前的队伍非但没短,反而越排越长。区区三百枚早就卖光了,余下的人全是预定后面几日送货的主顾。


    春娘回头望着空了的煤箱和鼓鼓囊囊的钱袋,忽然觉得数月来的辛苦都值了。等再添置些木料模具、存够了银子就能送小树去城里书院,让他跟着先生好好念书。或许再过几年,她的小树也能像榛娘那样,站在人群里侃侃而谈!


    至于此刻的苏榛倒是来不及再参与蜂窝煤的买卖,她已经被兴盛湖项家女眷们“劫持”了。


    为首的是项松娘子玉娘、以及项柏娘子芳娘。两人一左一右挽住苏榛,嘴里还嚷嚷着:“可算逮着你了!”


    也不等苏榛回应,牢牢架住她胳膊,半推半拉地往项家摊位去。


    苏榛笑着求饶:“两位姐姐可轻点儿,不知道的以为我欠了你们黄金万两!咋样,上半日营生如何?”


    玉娘松开手,笑得见牙不见眼,呼出的白气凝成雾团、满脸掩不住的兴奋:“黄金万两可抵不上今儿的鲜鱼!你是没瞧见,天不亮就有人扛着爬犁候在冰窟窿边,头一网拉出的胖头鱼还沾着冰碴子,转眼就被各地酒楼掌柜抢光了!”


    芳姐也抢着补充:“对对,第一网的鲜鱼都来不及拉到我们摊子就卖得七七八八了,也多亏你上个月说‘冬捕靠天吃饭,得多备几手’,那批提前腌好的咸鱼干、熏鱼段,还有冻得瓷实的小鱼丸子,全让老客们扫空了!有个城里来的货商,瞅见咱们冻得透亮的鳌花鱼,当场就拍板要包圆,差点把装鱼的橡木盆都顺走!”


    三人边走边聊边笑的,项家摊子本来也就是大食代门口拐弯就到,眼瞧着就是另外一番热闹。


    第199章


    整条鱼市摊位热火朝天,游人数量虽不及大食代,但大都以大采购量的商户为主,盈利不会少。


    本地渔帮壮汉抬着橡木盆、或是拖着冰橇来回穿梭。天寒,湖里的鱼是边捞出来边就冻实成了。


    摊主大都戴着鱼皮手套,握着桦木尺丈量鱼身,马马虎虎尺寸就成,只要重量对得上。


    苏榛一路走一路听,听得各家的吆喝鲜活又敞亮。有几家也买了白水村的折叠焚火炉,围着炉子忙得脚不沾地,给散客们把现买的鱼刮鳞、破肚。


    玉娘拉着苏榛,没几步路就到了项家鱼摊,直接进了后头的小暖棚,把黄泥灶上头温着的锅子锅盖掀开,瞬间就飘出荷叶清香。


    几道精致小菜在蒸笼里码得整整齐齐,最上头还卧着小半只油亮的八宝鸭。


    玉娘:“妹子,感谢的话我不多说了,这吃食都是给你家做的,你拿回去跟谨哥儿、萧家大伯、伯娘一起吃。”


    苏榛还没等回话,又被芳娘按得坐下、手里也被塞进一只大海碗跟筷子。


    项家其他女眷简直“四面八方”地涌上来,有人往她碗里夹着蟹黄豆腐,有人夹来新腌的醉虾。


    喧闹间,玉娘突然红着眼眶抓住苏榛的手,“以前总有人嫌我们渔家腥气,如今那些老爷夫人排着队要订明年的头鱼宴……”


    边说、边哽咽着从袖中掏出块蓝印花布的荷包,细密针脚绣着双鱼戏莲,“妹子,这是我怀着崽时绣的,戴着保平安,你务必收下。”


    不等苏榛推辞,温热的荷包已塞进她掌心。


    苏榛嘴里也忙、手里也满,哭笑不得抽空还是把海碗放下再打开荷包看,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大跳:里头是个刻着“长命百岁”的小金锁。


    时下政局稳定,黄金跟白银的兑换比例差不多是一两黄金换十两白银。这小金锁虽说做工不甚精致,也不算大,但实打实的金片子也得有个半两重。换银子少说也得四两、五两。


    若是富庶人家自然瞧不上这四五两的,但苏榛深知项家赚钱不易,几十口子人都是靠天吃饭的,所以她哪里肯收,脸也瞬间板了起来:“这是何意?嫂子是觉得我出那些主意是图你东西了?”


    玉娘急得眼眶又泛起红:“妹子可别折煞我!这金锁是给谨哥儿留的长命物,你帮项家挣的何止百八十两银子……”


    “我可不是帮项家挣,我在项家进的鱼酱虾酱那是为了我自家荷包。”苏榛将金锁塞回玉娘手里,“你瞧瞧你满手冻疮,咋不知道拿金子出来换药?这金锁,留着给孩子买棉鞋!”


    说完瞪了她一眼,直奔灶台自己给自己“打包”吃食,“吃的我收了,其它的若再提,往后鱼市我绕着项家走!”


    苏榛话音才落,暖棚外忽传来爽朗的大笑,“你要是绕着项家走,那我们项家赶着驴车去萧家门口守着!”


    项松打外头掀了门帘进来,手里还抱了一大包的东西,眯着眼咧着嘴,两排大白牙在黑糙的脸上格外显眼,“苏娘子,要不是你出的‘头鱼拍卖’主意,咱兴盛湖哪能卖出一条头鱼三十两的天价!”


    其实这最后的成交价,苏榛晌午的时候已经听斐熙说过了,自也是高兴得不得了。说它是“天价”绝不为过。


    另外项松抱着的,苏榛一瞧桦树皮包装就知道是从大食代买的,看来他是照顾白水村生意去了。


    苏榛笑着:“项大哥,我可不敢居功,这场拍卖靠的是众人捧场。毕竟人人都有个争强好胜的心,尤其是那些盐商、布庄老板,平日里斗富斗惯了,就等着这样的由头露脸呢。”


    项松一边乐一边把包交给玉娘,“才买的,给家里分了吃!”


    玉娘应了,又心疼自己家汉子从早上出门就没歇下来,直接把他按到了灶旁暖和地方坐下。顺手往灶里添了块硬柴,这才转身打开包,里头果然是白水村的小零嘴儿。


    有糖葫芦、有芝士奶酪球、猪肉脯、酸辣烤苕皮串儿、还有一整只缠丝兔。


    苏榛忍俊不禁:“项大哥,您这是把我们村的招牌货都扛回来了。”


    项松哈哈笑着点头,又抓过桌上的粗陶碗,仰头灌了口热茶,迫不及待的:“说真的苏娘子,要不明日再搞一场竞拍?十五天的嘉年华,天天都弄成拍卖会,保管那些老爷们抢破头!”


    说完,探手从棉袄内袋掏出个皱巴巴的账本,上头歪歪扭扭记满数字,“你看,光是摊位费和茶水钱,每日就能多进一成利!”


    苏榛接过帐本简单翻了翻,便轻轻摇了摇头,“那些富商今日肯捧场,是图个新鲜,图个吉祥兆头。可若日日竞拍,他们只会觉得被当冤大头,到时候一拍两散,这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神秘感可就没了。”


    玉娘也忍不住插话,“而且咱人手也不够,总不能让大伙儿天天不睡觉去网鱼吧。就说咱为了捞今天的大头鱼,使的那张拖网生生扯破了三道口子!”


    项松其实就是没经大脑随口这么一提,眼下回过神就能想明白苏榛跟玉娘说得对,立马也不再掰扯,但还是诚心问苏榛接下来的渔民安排。


    苏榛:“项大哥可有什么想法?”


    项松是个面粗心细的人,更何况毕竟是做了几年鱼把头了,经验丰富又肯学,在开幕之前的确已经做了布署。听到苏榛问,便也没瞒着,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不瞒妹子,我瞧着你们白水村把村民们分成‘工作组’,干起活儿就特别的顺当,我也就照猫画虎偷师了。把兴盛湖渔帮分了五组,一组负责每日捕捞、二组运输,随时在码头候着。渔获一上岸,立刻快马加鞭送往城里的各大商号,争取是赶在早市前送到。三组加工,活儿比较零碎,要把多余的渔获做成熏鱼啊、咸鱼干、鱼丸之类的。四组跟女眷们一道摆摊,主打一个现做的鲜香热乎。至于第五组就应个急、跑个腿啥的,随时盯着冰面和摊位。”


    苏榛边听边赞许的点头,“这安排已经十分稳妥了,哪里还用得上我再出乱出主意。”


    项松黑脸泛了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摩挲着掌心,讪讪地:“苏娘子,其实是……是渔帮那些大老粗托我来请你帮着出出主意的。他们掰着指头算过,除了今日头鱼拍卖的三十两能匀给各家添件棉衣,后头十四日再怎么忙活,也不过是老路子。干的不过还是往年都要干的活儿,咱不怕累!可眼瞅着嘉年华只有十四天时间,大伙儿不想白白浪费掉这么好的机会……”


    项松越说、声音越发闷,是有些心虚,觉得人家苏娘子又不是兴盛湖人、凭啥给你殚精竭虑?


    但自己不开口,等嘉年华过去了,可就真的悔得肠子发青也说不定。


    遂果断下了决心,厚着脸皮粗着嗓子:“妹子,你就当可怜可怜这些在冰窟窿里打滚的汉子,再指条道儿吧。随便说个点子,哪怕让我们凿冰凿到后半夜,大伙儿也绝不含糊。另外我也跟大伙儿商量过,只要是妹子出的点子,后头所有赢利,都给妹子分二成。咱兴盛湖汉子说话算话,绝不会让你白费心思!”


    苏榛注视着项松迫切而又真诚的目光,其实不用他提,如何把这嘉年华的十五日变成日复一日都有得赚的长期项目也是她在思考的事。


    尤其在瞧见今日的客流量之后,这商机就像蛰伏在冰面下的银鱼似的、就要破冰而出了。


    垂眸想了片刻,再抬头的苏榛脸上愈发坚定,“二成利不必提了,我要的不是分成。”


    项松怔了下,本能就想解释,好在苏榛的后话即刻接了上来:“我要的是两村都有长久的活水。项大哥,不如咱俩都跟各自村民商量商量,签个《商盟契约》如何?白水村出人力、出技艺、出山珍,兴盛湖出场地、出船工,两村按各自投入的人力、物资折算股份分配。”


    这话一说,暖棚里的项家人不约而同的脑袋发懵。好在项松毕竟多年渔把头,即使没完全听懂,也多少听出一些门道,眼睛一亮,立马抓住了要点,“意思是,不止忙活这十五日?”


    苏榛笑着点头,“我也不瞒项大哥,提议办这冰雪嘉年华,我本也就不是想靠这十五日能发了大财呀。我是想依托这十五日的客流,把咱主办方的口碑打出去。无论是白水村也好、兴盛湖也罢,当然也有盛家,但凡参与进来的,都拥有了一块儿金字招牌。”


    项松目光闪亮:“所以后头我们兴盛湖需要做啥?”


    苏榛:“兴盛湖坐拥水域资源,我们白水村则依托山林,物产截然不同,那咱完全可以合作一个长期的集市。只要打通水陆交通了,就能把各自的地理优势转化为合作优势。而且也就是最近两村走动得多,我才想起来两村的劳力是有时间差的。比如兴盛湖的捕鱼旺季,我们白水村就可以组织人来的帮着捕捞、销售呀;等我们到了进山采集和冬狩的时候,兴盛湖的人也能帮我们忙。这就叫……”


    苏榛想了想,脱口而出的最合适的仍旧是现代词汇:“这叫整合资源,叫规模效应。这样一来,咱两方联合推出的特色产品组合就更具竞争力了。”


    何止是更具竞争力,其实苏榛没说出口的私心还包括她从进山那日起就开始惦记着的:让官衙拔银子修官道。


    白水村人口实在太少,大大小小全加起来也就三百多口而已。


    就这点小规模,恐怕凑钱修半里官道都要砸锅卖铁。可若把兴盛湖镇拉入局,那让府衙重视的机率至少多出五成。


    兴盛湖镇可是整个白川府的人口、商贸、交通重镇。本就四通八达的,要是能把白水村跟兴盛湖中间打通个官道……


    苏榛不敢想像未来的小日子得有多美!


    第200章


    苏榛顿了顿,索性把脑海中粗略的概念、想法一口气说完:“待明年开春冰面消融,咱们再修条沿湖栈道,把白川府城门旁的行商客栈、晒盐场之类的也串进来。若办成了,这兴旺日子绝不会散。”


    项松越听越紧张,是兴奋带起来的紧张,结结巴巴的问:“但栈道工程浩大,单靠咱们一村、一镇是不是……”


    苏榛:“所以要借势。除了肯定得请府衙拔银子之外,这次嘉年华上不是来了那么多的贵宾,肯定也是想来分一杯羹的。咱们用栈道的股份换他们出资出料,再雇些周边村镇的闲散劳力,工钱用山货、湖鲜折算。如此一来,各方都能分利。另外重云公子说……”


    提到“重云公子”,连大老粗的项松都瞧得出来,平日里精明果决的苏娘子、此刻双颊都盛了蜜糖似的,“他说若能让两村商路与官道接驳,往后交到白川府的赋税怕是都能添个整头儿。”


    总之这事儿怕是能行!


    但眼下肯定是无暇规整,把这十五日的“硬仗”拿下了再细谈。


    趁着苏榛跟项松说事的这会儿功夫,玉娘跟芳娘已经把给苏榛准备的吃食全部打了包、装了盒,满满的塞了一篮子。暖棚外头就传来急促的脚步,是斐熙满头大汗地跑来,进棚瞧见苏榛在,可算松了口气:“苏娘子,大食代有人闹事,乔里正急得不行,派我来寻您。”


    苏榛心头一紧,“出了什么事?”


    斐熙满是无奈,“也不知是撞了什么邪,先是有人在咱们店外的空地上莫名其妙摔伤,紧接着又有好几个人闹着说上午吃的烤兔肉不新鲜,闹肚子。”


    苏榛眉头紧皱,“伤得可严重?医患人数可多?”


    “压根就没受伤!咱村不少猎户本就稍懂点儿跌打损伤,事发当时就替那俩人摸了骨看了筋,压根没事儿,皮都没破一丁点儿,摆明了就是来讹人的!”斐熙神情愈发焦急,“而且他们专挑食客扎堆的地方叫嚷,乔里正寻思息事宁人,要带他们去医馆或是赔汤药钱,结果他们狮子大开口每人赔十两,否则死活不肯挪窝!”


    还没等苏榛表态,项松先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现了怒意:“这定是眼红你们生意好,我去瞧瞧,谁敢在兴盛湖地界上找苏娘子的麻烦!”


    说完就要往外头走了,倒把玉娘吓了一跳,赶紧拉住自家汉子,“你急啥!”


    苏榛也想拦,但毕竟男女有别不方便“动手”,见玉娘此举,心说还得是女眷柔和些、淡定些。


    可才刚松了口气,却见玉娘转身抄起墙角那根擀面杖利落地塞进丈夫手里,这比寻常擀面杖粗上两倍,油亮的枣木被磨得包浆发亮。


    玉娘:“带上家伙!但记住,专打屁股大腿,别往头上招呼!”


    苏榛:……倒也不必……


    其实,斐熙说得毫不夸张,此刻的大食代食客中心房车处,已经被围观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几个“病患”堵在食客中心房车的车门前,却死活不许符秀才跟服务组的山梅等人下车解决问题。而其他的白水村村民们祖辈打猎为生、基本都猫在山里,没出门做过买卖,自然没见过这阵仗。


    碰巧见过大世面的萧容带着车队去补货了,也没在大食代,留下乔里正一人难敌众口,被围得焦头烂额,心慌意乱。


    围观者踮着脚伸长脖子张望,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提着菜篮挤到前排,一边啧啧摇头一边八卦:“白水村都是莽汉,哪做过什么生意啊,指不定真出了啥岔子。”


    不少已经买了吃食的食客站在人群外围,望着手中的烤物犹豫不决。倒是几个孩童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学着闹事者夸张的动作,逗得周围人忍俊不禁。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不知谁喊了句“苏娘子回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外圈儿。


    斐熙拔开人群,苏榛神色关切地的走了进来。


    白水村大伙儿眼见苏榛终于回来了,总算松了口气。


    苏榛眉眼间三分焦色七分担忧,来了就直朝“病患”走,关切地:“对不住对不住,我们已经去请大夫来了,但几个医棚寻了下都有急诊,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天寒地冻的,几位可别冻坏了。”


    说完便喊丽娘等人拿了几把月亮椅过来“请”他们坐着说。


    先前几人还不肯坐,怕坐下了声势就弱了。


    苏榛见状便现了几分困惑,“不是说腹泻吗?一直站着难道就不觉得腿软乏力?”


    那几人本就等的就是苏榛,见她来了,也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虚弱了,借坡下驴坐了下来,心道果然坐着舒服。


    声称摔倒那俩也唉哟唉哟的想起身坐,直接被苏榛制止,还耐心地弯下腰询问:“两位客人可不能再乱动,敢问是扭到了,还是骨头折了?”


    斐熙面色焦急,出声“提醒”:“苏娘子,他们应该就是扭到了而已。”


    说完,又小声凑近苏榛,用不大不小刚刚也能被两个“患者”听到的声音叮嘱,“苏娘子,您可能不太懂商家的惯例。客人扭伤了买点药治治就成,这万一骨折了,咱可就麻烦了,搞不好得赔人后半辈子的银两!”


    那俩人交换了目光,都有“眼前一亮”的神情。


    恶人不怕蠢,就怕他突发的“眼前一亮”,俩大明白瞬间改了扭伤口风,声称有骨折嫌疑了。


    当然,他俩也清楚等大夫来了一摸骨就得露馅儿,所以得速战速决,把这小娘子唬住,能骗多少算多少。


    苏榛眼中“含泪”叮嘱,“那千万别再乱动,骨头错位挪动分毫,往后便是华佗再世也难医。”


    说完,赶紧吩咐斐熙,“快取冰块儿来!冷敷能镇住瘀血。”


    苏榛余光扫到两个“骨折患者”骤然煞白的脸,神色愈发“内疚”,“只是这寒冬腊月……贰位千万忍住。”


    “冰块儿来咯!”


    斐熙还没动,项松跟项柏到了,俩人肩膀上扛着冒着白雾的……这哪是冰块儿,简直是冰板……还腾着寒气!


    俩人先把冰块儿丢在地上,便直接走到“伤者”旁蹲下身,“哪儿伤了?”


    苏榛柔声:“这位小哥儿说是伤了膝盖,骨头坏了。”


    项松二话不说,手掌径直按上声称伤了的膝盖,在关节处来回摩挲了几下,拇指狠狠按压膝盖外侧穴位,“骨折人”条件反射地抬腿踹,却被项柏一把钳住脚踝。


    项松不动声色的看了苏榛一眼,不经意似的点点头,苏榛心中有了数:确实没伤。


    项柏也已经跟兄长对过了眼神,二话不说,抄起地上冒着寒气的冰板,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既是伤了腿,得好好固定!”


    一边说,一边就拿冰板压在“骨折人”的小腿上。


    眼下这天气本就严寒,这“骨折人”方才躺地上也有一刻多钟了,浑身上下早就冷得不行。此刻冰板一捆,刺骨寒意瞬间穿透粗布裤管,那人拼命扭动身体想要挣脱。


    “别动!这是给你治伤呢!”项柏故意板起脸,手上却愈发用力,将冰板牢牢贴紧对方小腿。他扯过一旁斐熙递过来的粗麻绳,转眼间就将人腿脚捆成了个严实的“冰粽子”。


    “你呢,你哪儿伤了?”项松又一本正经看向另一个“伤者”。


    “说是胳膊折了,得一样打个冰夹板。”苏榛关切地替“伤者”答了。


    “没,没,我没折,我就是……我肉疼。”那伤者赶紧结结巴巴否认。


    “肉疼一样也得冰敷,好得快。”项柏懒得跟他掰扯,铁钳般的手指捏着对方胳膊,指尖顺着尺骨一路滑到手腕,“是这根吧?”


    “伤者”打了个激灵,腾地站了起来摇头摆手,“我还是喝药吧,喝药快。”


    “咦?我倒是记错了。”苏榛突然开口:“他方才说不是伤了胳膊,是伤了脚踝,是脚踝需要裹冰。”


    “伤者”断然否认,“你这小娘子怎地胡说,我啥时候说伤了脚,就是胳膊!”


    苏榛嘴角微勾:“哦,你没伤脚呀,那你躺地上作甚?”


    围观人群中爆发出轻声哄笑,聪明些的都看明白了,这是个闹剧。人群渐渐往前推搡,有大胆的汉子凑到跟前,指着仍旧被按在地上躺起的“伤者”结霜的裤脚打趣:“兄弟这冰碴子,莫不是方才摔进茅厕里沾的?”


    见火候也差不多了,苏榛正了形色,接过符秀才从窗口递出来的扩音竹筒,挺直脊背、认真开口:“诸位乡亲父老,今日是嘉年华开幕第一日。大食代上下可不敢有丝毫懈怠!大家且往地上瞧,每道冰砖缝里都嵌着新稻草。更不用说五步一铺的粗麻。如今正是农闲,稻草都要留着喂牲口,粗麻更是紧俏货。光是铺这些防滑物,就花了我们大价钱!”


    苏榛的目光扫过人群中几个背着麻包的商贩,“诸位都是过日子的行家,草价麻价心里明镜似的。我们肯把银钱花在这看不见的地儿,图的是什么?”


    苏榛眼中灼灼光芒:“图的就是让每位客人吃得安心、地踩得踏实!若真是黑心赚昧心钱,何苦费这功夫?”


    说完,便转身指着闹事者,“可偏偏有人,踩着我们的防滑麻毡,却要诬陷我们地滑伤人!”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议论声,觉得苏榛所言还是有相当的可信度。毕竟也不止大食代,整个嘉年华里头都做了防冻防滑措施的。


    虽说做了措施也不能保证完全没有疏漏,但瞧着那俩“骨折”伤者的无赖相,基本就也清楚真相了。


    人群中传来斐熙小徒弟平生清亮的呼喊:“方才他们还在赌坊门口晃悠!”


    这话如火星坠入干草堆,人群顿时炸开了锅,议论更多:


    “敢情是赌输了来讹钱!”


    “难怪贼眉鼠眼”


    那俩“骨折伤者”面色青白,被围观者的嗤笑刺得愈发生气。


    非说自己伤了胳膊的那个,还不断挥舞着胳膊冲着人群叫骂“少管闲事”。


    声称伤腿那个,手脚并用挣开腿上捆着的冰板,脚踝冻得发紫了,却仍梗着脖子强撑硬气:“就算骨头没断,这冰把筋都冻麻了!你们大食代必须给个说法!”


    “说法当然要给。”苏榛字字如重锤落鼓,“大食代,容不得宵小之辈泼脏水!”


    言罢,她转身面向围观者,神色依旧沉稳且坚定,“诸位乡亲,今日之事绝非小事,关乎大食代信誉,更关乎咱们嘉年华后头十四日的热闹安宁。我这就报官,让官府来辨明是非。”


    “报官?至于吗,小娘子,你们大食代也是打开门做生意的,第一天就扯上官司怕是不好吧。”人群中走出个灰衣人,声音大了些,吸引了苏榛的注意。


    灰衣人裹着件半旧棉袍,套着件褪色的貂皮短褂,毛领同样也是稀疏黯淡,看得出本该是富贵人家才用的衣饰,但眼下倒像是急于充阔的破落商人,浑身透着股刻意粉饰的气息,并伸手指向几个捂肚子的,“那*吃坏肚子的总不能是装的吧?难道要守着人家进茅厕才肯认账?”


    这话像根刺扎进围观者心里,从古到今都是如此,食品卫生的案子不好断。


    苏榛早在灰衣人说话间打量了他,心道正愁不知道谁是主谋呢,这人还不打自招了,蛮好。


    但她也不急,耐心听灰衣人把话说完,不慌不忙地接过丽娘递过来的锦盒,当众开盖,露出几枚刻着“大食代验”的印章:“这位客官既然说到查验,倒提醒我了。”


    一边说,一边抬手示意围观者往餐车灶台上瞧,“若大伙儿不忙,有心跟着求证的,不妨去我们的每一辆餐车瞧瞧,打开最里边那个蒸笼,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今日所有菜品的留样,每一份都盖着印章。”


    说完,又看向乔里正:“里正大人,劳烦您让美食组的受个累,每道菜分三份,一份立刻送去药庐查验,一份封存备查,还有一份……”


    苏榛面向围观百姓,“就请在场乡亲们监督,若是有人愿意试吃,吃完后若有任何不适,我苏榛亲自抬着担架送医,大食代愿十倍赔偿!”


    人群中顿时响起抽气声,灰衣人气得脸色骤变。苏榛却不给他反应机会,目光扫过几个声称腹泻的闹事者,“报官确实是下策,但大食代宁可得罪宵小,也不能让真心捧场的客人寒心。您几位若是真的肠胃不适,正好让大夫瞧瞧,我苏榛认赔认罚。但若是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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