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而外头的场景,是被睡醒的谨哥儿打破的。


    谨哥儿从卧房跑出来,小脸红扑扑的,带着刚睡醒的懵懂与兴奋,稚嫩的声音在显得格外清脆响亮:“姐姐回来啦!我听到毛驴子叫了!”


    一边说,一边往外跑。


    叶氏赶忙快步上前,一把拽住正欲飞奔出去的谨哥儿,嗔责着:“你这皮猴儿火急火燎的,衣裳都没穿好,冻着了可咋整。”


    一边说,一边整理谨哥儿身上的棉袄,确定带子都系得严严实实了,才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笑着:“去吧。”


    谨哥儿得了令,离弦之箭似的冲了出去,直扑向苏榛:“姐姐,姐姐,你可算回来啦!”


    苏榛被他扑得一个踉跄,却稳稳地抱住了他,脸上满是笑,“谨哥儿,咋办,这次没给你买零嘴儿。”


    “我又不是三、四岁的娃,我不爱吃零嘴。”谨哥儿一脸的不在意,很五岁的“大人”。


    外头这么热闹,屋里的人再假装没听到就不对劲了。


    萧氏夫妇跟寒酥便也随之出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原本安静的萧家房前瞬间热闹了。


    苏榛回来了,这个家确实完整了,且何止是完整,简直是沸腾了。


    也是怕耽误白老汉回家,苏榛赶紧把车资付清了,塞给白老汉五十文。


    如果仅是拉人,一车往返是六十文。


    但今儿拉这么多重物,六十文肯定不妥,之前苏榛就跟春娘商量了,俩家一起一共给百文。


    白老汉推脱了好一会儿才收下,跟着大伙儿一起卸车。


    男丁们依旧承担着重活,这次米面粮油、黄酒,买了足够过冬三个月的量。全部搬到暖和的那间冰屋囤着。


    帆布放进另一间仓库,随用随取。


    苏榛跟叶氏则把菜分拣归类,指使着盛重云把五十斤酸白菘跟鲜菜都放到了暖棚。


    最重的是装“就酱”的罐子,冰屋仓库已经放不下了,只好也运进暖棚,搁到最角落,免得磕碰了。


    全忙活完,白老汉就赶紧再去最后一程的乔大江家。


    而苏榛这才感觉饿得凶了,双手捂着肚子直嚷嚷,还轻轻晃着叶氏的胳膊,眼神里满是委屈,像是随时都会泛起泪花:“伯娘,我从城里一路奔波回来,就没好好吃过东西,现在浑身都没力气了,您快给我找点吃的吧。”


    边说边跺脚,那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讨要糖果的小孩子,让叶氏稀罕得不行,忙不迭的应了,赶紧回屋把早就留好的晚食热出来。


    苏榛满心欢喜地欲抬脚跟着出暖棚,却冷不防被盛重云一把拉住。


    诧异地回头,只见盛重云微微挑眉,嘴角噙着笑意,轻轻一拽,便将她扯到近前,微微俯下身,压低了声音说着:“你这撒娇的模样,我可从未有幸得见。何时也能这般与我说些体己话?”


    这是那日分别后,他俩的第一次相见,也是被盛重云预想了无数次的相见。


    每每想到那晚榛娘拉扯他的举动,脑海里就一片空白,唯有唇上那温软的触感忘不掉。


    他简直不敢相信那是真实发生的,是不是梦?


    于是他只能反复回味,每一个细节,每一丝气息。


    如今再次见到苏榛,又好不容易四下无人了,他哪舍得就这么“放过”她。


    朦胧的冰灯光线下,苏榛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你别打趣我,我这是饿极了才失了分寸。”


    盛重云却不依不饶,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那我便饿着你,等你有了心思与我好好言语。”


    苏榛用力挣了挣,却未能挣脱,只能无奈地站在原地,想了想,双手一叉腰,一本正经的:“我今日去了通泰牙行,你可知道?”


    “嗯,方才听萧伯说了,其实你不必跑这一趟的,你看上哪片儿了?我回去就吩咐小司,让他——”盛重云不紧不慢地回应着,话未说完,却被苏榛干脆利落地截断。


    “我看上个姑娘。”苏榛直截了当地抛出这一句。???盛重云怔了下。


    “叫什么来着?哦对,叫朝沐,好好听的名字啊。你说呢?”


    “朝沐?”盛重云困惑了片刻,突地想了起来,平日里总是平静如水的面容瞬间风云变色,急忙说:“听我解释。”


    “解释吧。”苏榛瞪着他。


    “是我帮她递的名贴没错,但背后要帮她的人却不是我,而是——榛娘,你信我,喜欢她的另有他人,但我要替那个人保密。”盛重云一脸为难,言辞恳切。


    “行,不肯出卖兄弟对吧,那行吧,那我走了。”苏榛转身就走。


    “是苑琅!”盛重云立刻招供,没有丝毫犹豫:“是太守大人,你听过他的名字的。”


    苏榛脚步停下,面无表情的回头,上上下下打量了盛重云一番。


    眼神和语气里,全是对他不到三秒就抛弃了兄弟义气的鄙视,“哎呀呀,重云公子的义气,跑得比长虚山兔子还快!”


    盛重云的神色却恢复了平时的润朗,甚至理直气壮的:“那是因为信你,信你不会如我这般出卖朋友。更何况,你我注定一体。在你面前,我又何须藏着掖着那些所谓的秘密?于我而言,对你坦诚相待,才是这世间最为紧要之事。”????苏榛满心种满了卧草(一种植物),突然觉得这老六不得了不得了,这一番言辞竟也能把她噎得哑口无言,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那么,你对我的招供,总得赞赏一下吧?”盛重云突然毫无征兆地凑近了,眼眸闪着一丝期待与笑意。


    “只能赏你跟着我蹭顿伯娘亲手做的晚食了。”苏榛利落地白了他一眼,旋即转身,步伐轻快又决然地就这么走了、走了、走了……


    其实苏榛心里跟明镜似的,绝不会因为一个陌生的朝沐娘子就把盛重云怀疑个底儿朝天。


    刚刚盛重云凑近那一瞬间,她的心脏像被猛地攥了一把,脸上也仿若有丝丝热气在升腾,但她是谁啊?她是死都不愿忸怩的人啊!


    要是这样就害了羞,那往后指定会被盛重云拿捏得死死的,动不动就跑来撩一下,还得了?


    所以,她硬是咬着牙,强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镇定模样跑了。


    空留盛重云在棚里怔神儿。


    往昔那个在任何场面都能游刃有余、谈笑风生的盛重云不见了踪影,此刻的他,不过是一个因先动了情就毫无办法的人。


    但榛娘的一颦一笑不停在他眼前晃悠,他能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办?他自己看上的人,就忍着性子、由着她呗。


    苏榛一溜小跑回了灶间,叶氏正给她热饭热菜,见她进来了,赶紧喊她洗手好坐下吃。


    “伯娘,大伙都吃完啦?”苏榛一边应着,一边拿了木架上的帕子,一边转身走向水缸,抄起水瓢打算舀水。


    盛重云也进了灶间,还没等苏榛反应过来,便攥住苏榛拿着水瓢的手腕儿,轻轻一带,将水瓢稳稳夺下,随手挂回缸边挂钩上,看了苏榛一眼。


    有叶氏在,他也就没说什么,仅无声地嗔怪她对自己的不仔细。


    叶氏倒像是没往他俩这边儿留意,只答着苏榛的问话:“吃过了,跟柳师傅他们一起吃的,今儿蒸的鲜肉大包子,香着呢。”


    苏榛嗯嗯的应着叶氏,眼神儿却下意识跟着盛重云,瞧着他去了冰屋,没一会儿就稳稳地提了桶热水折返。


    他见苏榛乖乖的站着等,仍旧也不用说什么,只从灶间的水缸舀出冷水,一点点兑进热水桶,并不时伸出手指试试水温,等冷热适宜了,才直起身,对苏榛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可以洗手了。


    苏榛站在一旁,脸颊微微发热,又怕被叶氏看到了会打趣,索性干脆一直沉默。只微微垂首,把双手泡进了温水中,温热的触感瞬间从指尖蔓延开来,驱散了凉意,连心底都是暖的。


    索性捞起帕子浸湿,把脸也擦了,从额头到下巴,仔仔细细,清清爽爽。这才抬起头,对着身边的盛重云、无声的以口型说了句:“谢谢。”


    盛重云一直就静静地站在她旁边,目光也自始至终都黏在她身上,怎么也挪不开半分。


    瞧着她洗过的脸水灵灵的,像清晨沾满露珠的蜜桃,双眸更是亮得惊人,仿若藏着星星,心尖立刻又像是被羽毛轻轻撩拨,酥酥麻麻的。


    与此同时,叶氏正一把捂住谨哥儿跑出来就要喊的嘴,绑架似的把他抱回了卧房,小声叮嘱:“谨哥儿,你困了吧,早点儿睡,别吵你姐姐吃饭。”


    谨哥儿很想说不困不困,但此刻他不困也得困……


    于是,灶间里净完了手的苏榛回头一瞧,伯娘也不见了。而萧伯跟寒酥一直躲在冰屋里做肉干,压根不露面。


    呵,不用问,必是都躲了。


    她知晓旁人对自己这“高龄未婚”状态的看法,毕竟在这世俗眼光里,寻常姑娘像她这般年纪,早就寻得良人、嫁为人妇,开启相夫教子的生活了。


    虽说她自己不急不躁,可家人的那份焦急她又怎会毫无察觉。


    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苏榛很快便释然,眼下饥肠辘辘,填饱肚子才是当务之急。


    她手脚麻利地将热气腾腾的包子和香气四溢的粥从锅里盛出,稳稳端到小桌上,转头看向一旁的盛重云,扬了扬下巴,问道:“你要不要再吃些?”


    “不用,我不饿,你吃。”盛重云微微摇头。


    待苏榛落了座,他也不声不响地在她身旁坐下,身姿笔挺。


    苏榛也没再多客套,手指捏住一个包子的褶边轻轻一提。刚热好的包子外皮白胖胖的,透着诱人的光泽,烫得苏榛手指下意识地松开又赶紧捏住,在两手间快速倒腾了几下,脸上随即绽放出一抹满足的笑容,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


    随后赶紧咬上一大口,生怕肉汁漏出,偶尔抬眼看向一旁的盛重云,眼神里还透着一丝“你真不懂享受”的小得意。三下五除二,一只包子就剩下最后一口,刚要送进嘴里,被盛重云捏住手腕。


    这不轻不重的力道,让苏榛错愕地望向他。


    却见他倒显得平静如水,有种事不关己的从容,还未等苏榛出声抗议,已然不紧不慢地倾身向前,慢条斯理地将苏榛手中包子的最后一口轻轻衔住,整个过程不疾不徐,甚至连牙齿与她指尖相触时,都显得那般彬彬有礼。


    吃了她的包子、亲了她的手,竟还一本正经地微微点头,似是在肯定这包子的美味,又仿佛刚刚那出格的举动,于他跟她而言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苏榛回过神来,刚想抗议,盛重云终于开口:“怎地,就许你那晚在房车上轻薄我,不许我回礼?”


    “我什么时候轻薄——”苏榛话说了一半儿想起来了,收了声,可不是嘛,她确实是……鬼迷心窍。


    可此刻被他当面提起,又不好佯装失忆,无奈闭嘴,暗自腹诽这人还真是睚眦必报。


    索性将注意力放回桌上的食物,迅速抓起另一个包子,这次可不敢再慢悠悠品尝,直接大大咬上一口,生怕盛重云再出什么幺蛾子来抢食。


    每一口吞咽都带着几分仓促,像是在和时间赛跑,试图尽快结束这顿饭。


    偶尔抬眼瞟一眼盛重云,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眼神里满是……


    爱啥啥吧,总之她赶紧吃饱,然后利落的收拾桌子收拾碗筷。


    她这副急于撇开暧昧氛围、一头扎进严肃正事里的做派,活脱脱将盛重云眼里那些刚燃起不久、还滚烫炽热的粉红泡泡戳了个粉碎。


    盛重云的:“榛娘,你能不能——”


    苏榛直接打断:“你今晚回城吗?”


    “你终于想起要关心我了?”


    “你要是不回城了,那我要跟你谈谈计划的。要是还回去,你得抓紧下山啊。”


    盛重云眉心微蹙,极力想要把这听起来干巴巴、毫无温度的话,转换成饱含关切的口吻。他轻叹了口气,脸上带着几分无奈,缓缓点了点头,说道:“不回去了,我的马拴在李家的。”


    第122章


    “那你一会儿也去李家?”苏榛看着盛重云,有些疑惑。


    “我就住这儿。”盛重云微微扬起下巴,目光坦然地与她对视,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苏榛闻言,不禁怔了一下,眉头轻皱,脱口而出:“这儿哪有空房给你住啊。”


    “你的房车不就派上用场了。”盛重云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我的房车,我还没住过呢!”苏榛瞪大了眼睛,那房车可是她心心念念好久的,如今倒好,自己还没来得及享受,就被别人惦记上了。


    “我不介意你也一起来住。”盛重云挑了挑眉,眼中的笑意更浓了,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可那语气里又分明带着几分期待。


    苏榛一听,半眯了眼睛:“盛重云,我发现你家传果然渊博啊。好的不学,那些个让人头疼的毛病倒学了一堆,怎么,是不是平日里跟你那个堂弟盛锦书走得近,耳濡目染,把他那*些不入流的做派全照搬过来了?”


    一听“盛锦书”,重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你遇到他了?他没欺负你吧?”


    语气里的紧张与担忧溢于言表,与刚刚的从容模样截然不同。


    苏榛倒是轻松:“他能欺负到我?你可真小瞧我了,只不过,你帮忙递贴子的那位朝沐娘子是被气得够呛。”


    随即,苏榛便简单的给重云讲了一下在通泰牙行发生的事儿。


    盛重云也头疼不已,正色:“牙行确实是我二叔名下的产业。但我二叔虽说一直对我不满,却也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驳盛家自己人的面子,对朝沐娘子无礼一事,应该就是锦书一人所为。”


    “所以你跟你堂弟关系不好对吧。”苏榛突然笑得有些鬼祟。


    盛重云一瞧她这表情,心想准没好事儿发生,但方才她说她没被欺负,那么……


    “说吧,你把他怎么了?”


    “我把他打了。”


    “……”


    “也没打多严重,就是出了点儿血。但我觉得是他牙口不好,肯定是有牙周疾病。”


    “……”


    “盛重云,你不会生气了吧?”


    “哪只手打的?”


    苏榛慢吞吞伸出右手。


    盛重云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疼惜,声音低低地:“疼不疼?打人的时候要悠着点儿,把他打出血说明你用了力,万一伤着自己可怎么好。回头我教你些招式,以后打人用巧力,不要用蛮力。”


    说罢,将她的手抬得更高了些,就着灶间炉火仔细端详,生怕从她手上瞧出哪怕一丝红肿的痕迹。


    苏榛无声的笑了起来,心里有条破冰的溪流,藏着丝丝暖意。


    儿女情长诉完,正事还是要聊的,尤其是年岁市集摊位的租赁“大事”。


    盛重云言简意赅:“通泰牙行那里我负责,你只需告诉我看上哪个位置。”


    说实话苏榛活了两世,这么多年也没享受过如此直接的“关系户”待遇,她好想就此享受下去……


    但此时她倒不是故意逞强,而是另有计划,便直接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要。”


    “你可是担心旁人说闲话?榛娘,你将来可是盛家当家主母,区区一个——”


    苏榛直接打断:“区区一个东市市集,是我没瞧上。”


    盛重云怔忡片刻,“那你准备摆去哪里?”


    苏榛:“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咱们在东市见面的时候,兴盛湖的鱼把头项大哥也在?当时他就提过,想把兴盛湖的鱼猎发展壮大的。我琢磨着,这说不定是个好机会,”


    “你是想把摊子摆去那里?”


    “不止是一个摊子而已。哪怕你向牙行施压,把那条巷子都给了我,也没太大意思的。”苏榛直接对盛重云说了心里话:“其实之前寒酥就去量过东市的场地尺寸。我说直接一点,那里规整的一格格摊位,看似井然有序,实则限制多多。狭小空间束缚手脚,难以施展。”


    盛重云想了想,“你需要多大?”


    “不止是大小问题。”苏榛又说:“我是担心整个年岁市集的商家氛围。那些靠砸钱赢下摊位的商家,想回本,就一条路:提高卖钱,捞一笔快钱。而我要做的是长久生意,着眼于实实在在的供需。”


    “所以你想到了兴盛湖。”


    苏榛点点头:“但目前只是计划,我必须得亲眼去看一看才成。实在不行,不是还有你吗?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哪怕年岁最后一日,你也能给我挤出一个摊位来……”


    苏榛再次笑出鬼祟的模样,挤眉弄眼的。


    盛重云好气又好笑,抬手轻轻敲了敲苏榛的脑袋,佯装嗔怒,可嘴角那抹怎么也压不住的笑意却将他心底的情绪全然泄露,“你这脑袋瓜里成天装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主意,东市年岁集虽说有些弊端,可好歹也是多年的旺地,多少人挤破脑袋想往里钻,到你这儿倒好,成了个可有可无的备胎之选。”


    苏榛笑嘻嘻地躲过他的手,“我这不是有恃无恐嘛!谁让我身边有你这么个大能人。再说了,我也没彻底否定东市呀,只是相较而言,兴盛湖那边的机遇更大,潜力更足,我想去搏一把。但要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东市这块‘鸡肋’,我就勉强吃一口也没啥。”


    “榛娘,你真是——真是——”盛重云试图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未果。


    没有什么词能形容出他现在心情的复杂。


    总之,苏榛就是他的克星没错了。想了想,还是问正事:“你打算何时去兴盛湖?离白水村可远着呢。”


    实际上,若以白川府为起点,那么兴盛湖跟白水村就是两个相反的方向。


    可因兴盛湖鱼业发达,往来车马、以及官道的铺设规模就不是区区一个白水村能比的了,据说离府城的车程只需不到一个时辰。


    苏榛:“我打算让寒酥再休息个一两日吧,你们才从下马沟回来,缓缓。”


    “你是打算让寒酥陪着去?”


    “对,那么远的路,我自己去有点不太敢。”


    在苏榛心里,寒酥就像亲弟弟一般值得信赖。


    但盛重云却早已看出寒酥对苏榛的不同,心里醋意翻涌,可面上又不好表露太多,只能旁敲侧击。


    “寒酥陪你……总归有些不方便吧。这一路上风餐露宿,他能照顾好你?”盛重云微微皱眉:“你就没想过,我也可以陪你吗?”


    苏榛白了他一眼,嗔怪:“你想什么呢,你眼下没名没份的,跟着我算怎么回事儿啊。再说了,你赶紧回盛家操持木工坊的筹备,那个也重要。”


    “那你给我一个名份。”


    苏榛利落地手一挥:“等我赚了钱,站稳了脚,我就娶……呃,我就考虑嫁你。”


    盛重云一听,牙根发痒,他怎么也没想到苏榛会如此回应,这丫头还真是有主意得很,把这事儿说得这么轻巧。


    颇无奈:“榛娘,我知道你想做出一番成绩,让世人——”


    苏榛直接打断:“别别别,我可没那么远大理想,我巴不得背靠你这大树好躺平呢。


    但咱就事论事,我想躺平简单,可萧伯全家能躺平吗?


    我找你要一大笔银子,给他们?你觉得以他们的骨气,会收?


    到时候我跟谨哥儿一拍屁股跟着你走了,他们怎么办?


    做人得讲点儿义气吧,在流放路上若不是萧家拖着我们,我跟谨哥儿没冻死也饿死了。


    无论是木工坊,还是年岁市集,可都是我提出的想法,我总不能半路撂挑子嫁人了吧?白水村一堆人等着开工呢,对吧。”


    苏榛噼哩啪啦一顿输出,因怕被叶氏听到,她是凑近了盛重云耳畔小声说的,几乎像是咬着耳朵了。


    盛重云发誓,自己真的认真在听的。


    可听着听着,她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实在是太香了。


    倒也不是浓烈的香,是淡淡的、若有似无的甜。


    问题是此刻的他,就如同守着一桌珍馐佳肴,却只能眼巴巴看着。


    盛重云微微握紧了拳头,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些,榛娘的气息每多闻一分,心里的渴望就多添几分,如同藤蔓般在心头缠绕,愈发紧实,几乎要让他透不过气来。


    “盛重云,你这啥表情?”苏榛终于发现了盛重云的紧绷。


    盛重云扭头注视着苏榛,倒是严肃了几分,“榛娘,你允我何时来萧家提亲?”


    “呃……我刚才说了一堆,你——”


    “提亲又不耽误你赚银子,咱先把亲事订下来,算给我一个名份,否则我总过来是不合礼数的,萧家长辈们也会被村中人指指点点。”


    苏榛微微蹙眉,细细想来,提亲这事似乎也有它的合理性。


    毕竟,提亲与成亲之间尚有距离。


    只是就定下了?不用再深入地交流交流、彼此磨合磨合?


    她一时间仍不自觉地套用着现代人的思维模式与时间规划,脑海中念头纷杂,不禁有些怔愣出神,下意识地脱口问:“从程序上讲,这亲是非提不可的吧?可倘若提了之后,又发觉彼此并不合适,那我……我还能反悔吗?”


    盛重云倒吸一口凉气,凝视着她,神色复杂,片刻后,他竟发现自己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


    只有一字一顿,语气坚定地:“非提不可,唯有提了亲,往后我才能名正言顺地去做一些事情。”


    “做啥事?”


    盛重云沉默着,却伸出手抚上苏榛的后脑,微微用力,将她缓缓送向自己。


    只剩咫尺之际,他微微低头,目光锁住苏榛的双眸,轻声呢喃:“比如这个……”


    话音落了,他的唇也落下。


    (写了也会被口口,脑补吧!)


    一室缱绻,许久之后,才有苏榛软糯的抗议:“不是说提了亲才能……”


    以及盛重云低哑着:“榛娘,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权当我先行破局。”


    卧房内暖烘烘的,光影摇曳。


    谨哥儿被叶氏按坐在火炕上,小身子不安分地扭来扭去,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门口,满是好奇与急切,嘴里小声嘟囔着:“伯娘,我就出去瞅一眼,保证不捣乱。”


    叶氏既好笑又无奈,手上的力道又轻柔了几分,温言劝道:“好孩子,莫要出去,你姐姐跟重云公子正商议要事呢。”


    被强行按捺下的谨哥儿,眨巴眨巴圆溜溜的大眼睛,突然凑近叶氏,悄声问道:“伯娘,我姐姐是要嫁人了吗?”


    叶氏的手轻轻一颤,微微仰头,要把眼底泛起的泪花憋回去。


    既有欣慰,为榛娘终能寻得良人,往后的日子有了依靠;


    又有不舍,好似自家精心呵护的花朵即将移栽他处,往后这家中少了那脆生生唤她“伯娘”的姑娘,总归是空落落的。


    诸多情绪在心底纠缠,直让她心口发堵,强忍着鼻尖的酸涩,轻轻抚了抚谨哥儿的头,目光透过他,仿若也可以看到榛娘身披嫁衣、笑靥如花的模样。


    良久,微微点头,轻声应道:“快了,快了。”


    简单的字眼,望能还了她满心期许……


    深夜,苏榛的房车“首住”权,就归了盛重云。


    冷是不会冷的,房车里可以放移动炉子,车顶一侧,还精心预留了一个圆圆的烟道口,只需把铁皮烟管稳稳伸出,烟火之气便有了安然的去处,丝毫不用担心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但萧家也没个多余的被褥,苏榛心里犯着嘀咕,想着盛重云平日里毕竟是养尊处优的,一咬牙,狠狠心把自己平日里视作珍宝的、寒酥给她做的狐皮褥子贡献了出来。


    褥子刚在房车上展平,盛重云便跟上来,目光轻轻一扫,随即竟轻声问她:“这可是你贴身用过的?”


    苏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颇懊悔自己这次怎的如此大方,平白便宜了这个登徒子、流氓。


    盛重云自打有了口头名份,高冷模样就不见了。


    她很怀念以前的他。


    夜色愈浓,萧家房前屋后回归了寂静。


    卧房里的寒酥紧闭着双眼,心如刀割。


    叶氏在睡前同大伙儿说了,好事将至。


    可这好事……榛娘跟盛重云之间那道亲昵的氛围仿佛一道他无法逾越的鸿沟。


    明明他才是陪在榛娘身边的那个、明明他才是一路跟榛娘相互扶持的那个、明明他才是有更多机会的那个,近水楼台,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若不是……


    第123章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没有那么恪守礼教,或许此刻陪在榛娘身边的就会是自己。


    而盛重云却全然不同,他行事洒脱,不拘小节,一次次的直接要求、直接争取。


    相较之下,自己的那份含蓄与克制,显得如此笨拙无力。


    寄回京城的信,想必高家也收到了。


    若高家人主动退亲,那么……


    寒酥怎么会甘心轻易将榛娘拱手相让,若有机会,他会拼尽全力抓住。


    一夜无话。


    天还未大亮,晨雾已弥漫各处。


    高处山峦是白纱罩着,山腰的白水村便从沉睡中苏醒。


    各家烟囱里,袅袅炊烟陆续升起,那是晨起生火做饭的信号。


    井边,早有不少人排着队的打水,辘轳“吱呀”作响,大伙儿也闲聊着今日的打算。


    尤其都知道萧家今年会收购山货、去年岁市集卖,村中家家户户都来了兴致,一改往年冬日里只想在家猫冬的慵懒模样。


    围猎虽说结束了,但身强体壮、经验丰富的可以相约着进山。只要不往深了去,哪怕就猎个兔子、野鸡,也比躺炕头上睡着吃喝强。


    还有那些平日里擅长采摘山果、挖掘草药的,也可以在林子里多走走,采些好货,换些银钱,过年也能给家里添置些新物件。


    萧家房前屋后,同样是一片忙碌景象。


    柳师傅四个也是习惯了睡醒就过来,一起或是扫雪,或是整理,主家待他们好,他们也就不计较一日多干了多少功夫。


    苏榛跟叶氏也早就起了,在灶间忙活早食、烧大锅的水。


    这水,盛重云也出了不少力,他一个人拖着木橇往返了两趟水井,打回来的水灌满了萧家所有的水缸、冰桶。


    萧容本来觉得让“客人”做事不合规矩,但盛重云提水回来,就郑重的跟萧容和叶氏进屋说了好一会儿。


    等仨人出来的时候,苏榛瞧着萧氏夫妇都是眼眶泛红、却透着藏都藏不住的喜气,看向苏榛的眼神也全是“我们的女儿要嫁了”,是明晃晃的高兴。


    苏榛瞬间就也知道了盛重云跟他们说了些啥,这家伙是一点儿都等不得啊!!!!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手上的动作也恢复了利落,决定坦然面对这份天降的姻缘。


    盛重云站在一旁,看似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衣袖,眼角的余光却一刻也没离开过苏榛。


    从屋内出来的那一刻,他表面平静,内心却像被悬在了半空。


    他心里清楚,苏榛冰雪聪明,定是瞬间就洞悉了自己与萧氏夫妇的谈话内容。


    直到发现苏榛不止没骂他、居然也没瞪他,他悬着的心这才悄然落地,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迅速在眼底闪过。


    因今日要庆祝盛重云跟寒酥平安归来,也是心疼他俩在下马沟多日寒风露宿的清减了不少,苏榛便跟叶氏商量着,早食简单点,午食做顿丰富的大餐。


    吃过午食,再让盛重云下山回城。


    而早食过后,盛重云也真真体会到了萧家有多热闹、以及苏榛昨晚说的“大伙儿都等她开工”是什么概念。


    先就是符秀才一卷新布过来了。


    新布是他家娘子织的,格外密实,说是时间不够,就先织了二十尺。


    符秀才笑着说,脸上带着几分质朴的自豪,边说边将布展开一角,请苏榛查看:“苏娘子,你之前提及布帛防虫防霉一事,我回去后琢磨许久,试着用苍术汁涂抹了这布,估摸着能有些成效。”


    苏榛一听就来了兴致,认真同他聊了不少如何提取苍术汁,是浸泡好、还是蒸馏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探讨得热闹,全然没注意到一旁默默倾听的盛重云嘴角微微上扬。


    他瞧着榛娘这般认真的模样,比任何美景都更让他心动。


    苏榛盘算了一下,二十尺布足够给家中五口做羽绒内胆的。上回是给了符秀才三百文当订金,那眼下就得把全款都付了,便问符秀才一共多少钱。


    符秀才一通推脱,苏榛也不跟他磨蹭,直接说了想法:“这金额你还真得同我说,因为恐怕不止我会买,往后有可能是你家娘子的一份固定收入呢。总之呢,若是织得好,我只管销售,我也拿分成。”


    符秀才一听,哪还有再藏着掖着的道理,便跟苏榛讲了实情。


    岚娘是用丝棉织的、类似于绢,但比普通的绢要密实许多,原料成本约花了四百文。


    而市集上,一匹绢的卖价大概在一两银子左右,岚娘织的这种成本会更高,卖价至少一两六钱。


    也就是说,这二十尺绢布,卖价至少八百文。


    但给苏榛肯定是不能按市价,符秀才不肯收手工钱,就收原料费,减去之前付的三百文订金,只再要一百五十文。


    好说歹说也说不通,还是萧容出面过来把符秀才骂了一通,骂他要在商言商,否则以后就是不想让榛娘再找他织布了。


    符秀才这才开了窍,苏榛趁机便把日后的价格也说妥了,免得每次都要这般浪费唇舌。


    每匹布,苏榛的“提货价”,就为一两二钱银子。今日这二十尺,只需再付符秀才两百五十文即可。


    这笔买卖方才谈妥,没一会儿,盛重云又瞧见外头跑来五个孩子,大大小小的都有,一进来就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甚至管谨哥儿叫“苏屯长”。


    而谨哥儿也小大人似的给他们安排了今日要做的活儿,竟也是“正经”活儿。


    说是叫什么制作“多元宣传物料”?


    不用问,这肯定又是榛娘的主意。一共六个娃,二个由符秀才带着,负责绘制“海报”、“宣传单”、“菜谱图”;


    二个负责叠油纸袋子,说叫“打包袋”,且打包袋叠好,也要往上头绘“楼狗”;


    最后两个则灵活岗位,跑腿儿、调颜料、打水、铺画纸,以及做榛娘安排的其它零碎活儿,俨然最合格的小帮手。


    待孩子们都各司其职,忙碌开工,喧闹声渐被纸笔摩挲、轻声低语取代,盛重云的目光再度追随苏榛。


    又见她开始一拨接一拨接待前来售卖山货、野味的村里人。


    但她只管看一眼,拍板定夺收与不收。


    她一旦点头,寒酥会负责仔细查看成色、称重,配合默契;


    符秀才则在旁摊开账本,拨弄算盘,记账、算账、付账,一气呵成;


    而萧容跟叶氏自然也没闲着。


    萧容跟着柳师傅等一众泥瓦匠忙得热火朝天。叶氏则心细如发,不时递上茶水、毛巾,时不时地给劳作之人送去慰藉。


    放眼望去,整个房前、屋后,所有人各司其职,忙碌而不慌乱,井然有序又生机勃勃。


    盛重云静静地站在一旁看完,终于明白了榛娘昨晚所说的“白水村一堆人等着开工呢。”是什么概念。


    而自己却要娶走她,无异于把她从这用心浇灌的土地上连根拔起?


    没来由的有些心虚,但这心虚之意片刻即散。


    抱歉了白水村,榛娘是我的……


    盛重云的走神儿也止于他想通的这一刻。


    苏榛回头一瞧,这萧家大地上居然还有盛重云这么大一只闲人,那必须立刻抓了壮丁。


    “走,跟我洗鸭子去。”


    即然午食是做大餐,又有了户外厨房跟烤炉了,苏榛就打算制个大伙儿都没尝过的:烤鸭。


    大宁朝虽说也有烤鸭,但食用方式很直接,腌制加火烤,然后斩成块儿,加些简单的蘸料,如盐、醋等食用。


    苏榛打算做现代的京式烤鸭。


    她带盛重云进了冰屋挑鸭,就用从丽娘家买的那批,今儿人多,便挑了两只最肥的,每只都有五、六斤的份量。


    这批鸭子早就拔干净毛、净了膛了。


    但搁在冰屋这么多天,上头多少也会有些浮尘草灰之类的。苏榛便指使盛重云拿了把软刷、把两只鸭子里里外外的再次洗涮干净。


    她只负责在一旁换水、递帕子,嘴甜甜的、笑意吟吟的给情绪价值。


    瞧着洗得差不多了,她又跑回暖棚取了自己的宝贝调料粉末陶罐。


    这是不加香辛的一罐,里头有八角、桂皮、香叶、花椒、丁香等香料,她也怕被别人偷学了去,全部研磨得细细的。


    拿木勺舀出足够腌两只鸭子的粉末,另外又加了些盐、糖、酱油、黄酒一并搅拌了,直至香气扑鼻。才跟盛重云一人涂一只鸭子,边涂边嘱咐:“涂仔细些哦,腌制可是关键,得让香料的味道渗进鸭肉的每一寸,这样烤出来才够味。”


    这活儿简单,盛重云瞧一眼就懂,做得比苏榛还妥还快。


    两只全部涂好后,一并放进大陶罐腌着去。


    趁着腌制的时间,苏榛又指使着盛重云把面包窖清理了一番,还去仓库抱了一捧梨木出来。


    这些梨木已经风干过了,燃烧起来果香四溢,很适合做烤鸭。


    总之,以往围在苏榛身边的帮手由寒酥换成了盛重云。


    数月前的盛重云,还是那个身处繁华喧嚣、周旋于世家应酬的贵公子,整日被家族事务缠身,心中满是高远的抱负与对世俗名利的追逐。


    那时,若有人说:未来,你会在山村生火、烧水、洗鸭子。


    他定会付之一笑,只觉荒诞不经。


    可如今这一忙一碌间,竟意外地觉得很平静、踏实、且享受。


    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身边有个榛娘。


    差不多都准备好了,苏榛便想请叶氏来和面做烤鸭的面饼。


    家里的面食一向都是叶氏做的好。


    叶氏闻言,手中的动作顿了一顿,抬起头来,目光在苏榛和不远处的盛重云身上来回一扫,嘴角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我得拾掇鱼去,午食不是要做个铁锅炖嘛。要不,你还是请重云公子做?我瞧着你俩配合得多好啊。”


    苏榛:????伯娘你要不要这么明显……


    行吧行吧。


    苏榛无奈,领着盛重云又开启了制作面饼的工序。先得是和面,等面团初成,苏榛抬眸看向盛重云,脆生生地:“这揉面可得费些力气,你来!”


    揉面这活儿看似简单,盛重云一上手就东一下、西一下,刚一开始揉,面团就在他手下“四处逃窜”,被揉得乱七八糟。


    强迫症的苏榛见状,赶紧将手覆盖在盛重云的手上,带着他一起发力,边揉边讲解:“要这般顺时针揉,力度均匀些,把面团里的气泡都揉出去,面饼才会紧实好吃。”


    她全神贯注,没注意到盛重云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行,你就按这法子揉吧,我去切酸白菘。”苏榛说着,便准备抽手离开,她手头还有诸多事儿要忙,这面饼制作不过是其中一环。


    可她没想到,刚一抽手,手腕处就传来一股紧实的力道,竟是被盛重云扣住了。


    这家伙仗着自己力气大,手跟铁钳似的,十指相扣紧紧拉住苏榛,而另一只手,却优哉游哉地在面团上摆弄着,面团在他手下逐渐变得圆润。


    他这副模样,真真是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甚至故意慢悠悠地说:“榛娘,我午食之后可就又要走了,在一起这么一会儿功夫,你怎忍心抛下我?”


    语气是格外理直气壮型的哀怨。


    这型号的哀怨恕苏榛真没见过,听得她这个超级大侄女直犯怔忡,心想撒娇这招这么快也被他学了去,不得了啊!


    可能拿他如何?总不能大喊一声:非礼啊……


    好在面团儿没一会儿就揉成了,盛重云也再没了耍赖的途径,只好松了手。


    苏榛便寻了湿布把面团儿盖了起来,放灶旁醒着去。


    随后才见缝插针似的,从暖棚取了几棵酸白菘跟五花猪肉,都用清水冲洗干净。酸白菘切成细细的碎末、猪肉切成小肉丁。


    又把灶上放了铁锅,肉丁全部丢进去慢慢煸炒出油,至金黄酥脆了,将酸菜末倒进去一起翻炒。


    炒香了,便加入她特制的香辛粉、葱姜蒜,最后是加米酒和原味的“就酱”,小火慢慢地熬,一直熬到酱的色泽由原本的暗沉转为红亮,如同一汪诱人的琥珀,香味扑鼻而来,一锅的酸菜酱大功告成。


    一半儿盛进萧家自家的酱缸,另一半儿寻了个“就酱”的坛子、小心翼翼地将酱料一勺一勺舀进去,直至坛子被盛得满满的,再也装不下一滴。


    第124章


    苏榛再把坛子封上口,仔细的缠上麻绳,跟盛重云叮嘱着:“你走的时候带上,回去没胃口的时候,配上煎鱼呀、煎肉之类的都成。也能拌面或者拌粥,或者拿它炒寒瓜、炒豆芽。我瞧你也爱吃些香辛的,料就放得足了些。另外你回去也别每天大鱼大肉的,记得吃绿叶子菜!”


    盛重云默默听,笑意不自觉地加深。


    以往身处繁华喧嚣,见过虚情假意、听过阿谀奉承,唯有榛娘的每一句叮嘱,都让他愈发贪恋、甚至有些不舍得离开这小小的灶间。


    炒完酸菜酱,苏榛去揭开盖着面团的湿布,里头膨胀了不少。


    取出面团搓成粗细均匀的长条,再用刀切成一个个大小相仿的小面团。随后用擀面杖把小面团再擀成薄如蝉翼的圆形面饼,饼要中间厚、边缘薄。


    她嫌盛重云碍事,但赶了几次也没赶走,只好不管他了,权当旁边站了一个大号儿的谨哥儿、且还没谨哥儿有用。


    他顶多也就能负责撒撒面粉。


    待所有面饼都擀好,便整齐地码放在一旁,苏榛净了手就又往暖棚去,从陶罐中取出腌制的鸭子。


    其实若时间够,起码腌个半天左右的,但眼下盛重云急着走,就只能将就了。


    回头瞧见盛重云这么大个子一直跟在她后头,无奈,打发他干点活儿:“来来来,贮木场大东家公子先生,白蜡树你认得吧?”


    这阴阳的语气,盛重云却一点也不气,微笑着点点头。


    “你去那间矮些的冰屋仓库,给姐——给我寻个白蜡树枝子去,要有中空的枝子,粗些的,然后削干净外头的树皮,再拿水好好冲洗,中间也要通的,我拿它给鸭子充气。”???盛重云一脸问号,但他也习惯了榛娘出乎意料的安排,与其多问,不如多做,立刻便去了。


    趁这功夫,苏榛也不闲着,把暖棚里晾着的排骨肠都翻了个面儿,又从中选了一整溜儿晾得最干爽的、拿桦树皮盒子盛了。


    刚好盛重云也拿了根白腊枝子回来了,便接过枝子、把树皮盒塞到他手里,嘱咐他走的时候把这个也带上:“你回去得跟你家厨子说,这是排骨肠,跟寻常的腊肠不同,里头是一整根的排骨,不用切,反复清洗刷干净之后直接丢水里煮透就是了。我拿最好的排骨制的,新鲜着呢,就白粥直接吃就成。”


    盛重云仍旧微笑着点头。


    苏榛便不再多说,先把两只鸭子搁案板上,腹部朝上。拿小刀在鸭颈下方划开一个小口,把盛重云洗好的白腊枝子塞进去,含着白腊枝子的另一端,开始徐徐吹气。


    鸭子的腹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隆起。


    苏榛一边吹,一边按压鸭子的腹部、腿部,让气均匀地分布在鸭皮与鸭肉之间,使鸭皮慢慢撑开。


    不过片刻,鸭子便看起来愈发饱满圆润。手指一按弹性十足,鸭皮与鸭肉便基本分离好了。


    苏榛顺手拿了一根纤细的小枝子,利落地将鸭子身上那个小小的开口封住,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盛重云自小养尊处优,从未涉足过后厨烟火缭绕之地,更不知晓专业大厨们是如何施展妙手,将一只普通鸭子变幻成餐桌上的珍馐美味。


    眼下单见榛娘这一连串利落又精巧的操作,便让他看得喜欢。


    或者,是榛娘做什么,他都喜欢。


    充气完成后的鸭子,后续还得烫皮。


    苏榛利落地指使着盛重云,“你一手提一只,站到外面当架子去,稳稳当当的,可别晃。”


    盛重云虽从未干过这等活儿,此刻却也乖乖听话,双手分别紧紧攥住鸭子的脖颈,大步跨到屋外,身姿笔挺地站定,活脱脱一个人形十字架。


    苏榛转身跑回灶间,须臾间便拎出一大壶滚烫的开水,壶嘴还冒着丝丝热气。


    跑回到盛重云身旁,开水壶高高扬起,壶嘴对准鸭身便淋,随着“滋滋”的声响,鸭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紧,泛着一层油亮的光泽。


    全程只充当“稻草人”角色的盛重云,暗自庆幸多亏没带小司同来,否则让那家伙瞧见自家公子这般模样——啥也不会干,只能当架子、提鸭子,怕是会惊掉下巴。


    鸭皮烫好,盛重云就又被指使了新活儿:烧窖。


    要他拿梨木烧,把面包窖提前预热出来。


    梨木他倒是认识,可捧着柴火站到面包窖前头的盛重云,多少有些迷茫了。


    就全部塞进去,直接点燃就成了吧?


    迷茫间,寒酥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甚至没有看盛重云一眼,直接接过柴全部放到地上。


    先选了一层较为细小的枝子在窖底平铺,这些细枝相互交错、紧密排列,如同编织了一张细密的网。


    随后再拿起几根稍粗一些的梨木,以横竖交叉的方式架设在底层细枝之上,构建起第二层。


    再往上,又铺了一层中等粗细的梨木,呈倾斜状放置,一头靠着窖壁,一头指向中心,如此一来,火焰在燃烧时不仅能够纵向攀升,还能借助木柴的倾斜角度向四周拓展,让面包窖的每一个角落都能热得均匀。


    做完这些,寒酥拿火折子直接点了火,随即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身离开。


    这是他跟*盛重云之间沉默无声的交锋,哪怕仅是点了个火,也彼此心知肚明。


    盛重云自然也很无奈。他与寒酥之间正横亘着一层若有若无、却又沉甸甸的窗纸,眼下是绝对不能去触碰的,尤其不能由他率先发难。


    因为在榛娘的认知里,寒酥一直以来是与她同甘共苦、亲如手足的义弟。


    要是自己莽撞地将这层窗纸捅破,让榛娘察觉到寒酥心底那份超越姐弟的情愫,那局面必然会失控。


    就目前的情形细细思量,盛重云实在没有稳操胜券的信心。


    毕竟,寒酥陪伴榛娘的时日已久,他们彼此扶持、患难与共。


    而自己呢,根基终究还是太浅。


    即然跟寒酥置气无用,不如抓紧时间同榛娘相处。便没再说什么,不动声色转身离开,回暖棚去。


    此刻已值巳时,暖阳破云而出,有万缕金丝被切割成细碎的光影,洋洋洒洒地落于敞开了门帘的暖棚内、忙碌其间的苏榛身上。


    盛重云走近,就瞧见苏榛正拿了把毛刷,全神贯注地在烫过皮的鸭子上刷上一层晶亮如琥珀的蜂蜜水。


    刷着刷着,应是被蜂蜜馥郁醇厚的香气勾得馋了,拿了根枝子蘸了一点蜂蜜吃,双眸不自觉地灿若星辰,又瞧见盛重云过来,笑着夸赞:“这还是你拿来的那罐蜜呢,真甜。”


    “是吗?”盛重云不急不徐地走过来,近了,微微低头,直接碰上了她的双唇。


    缱绻、辗转、品尝、描画。


    “是的,真甜。”是盛重云自问自答的呢喃……


    片刻就该刷完蜂蜜的鸭子,在盛重云的干扰下足足刷了一刻钟。


    最后是苏榛跟在盛重云身后去面包窖,并一路懊恼自己又让盛重云得逞了。


    这家伙自打被她非礼了一下下之后,像是开了窍。行事愈发大胆,脸皮也愈发厚了起来。


    她得找回自己平日里的从容淡定!否则被萧伯跟伯娘看出端睨,那可真是不想害羞也不成了。


    好在面包窖那里干活儿的人多,盛重云不再“烦”她,仅是依着她的吩咐,先拿了根小臂长短的粗树枝在削,没一会儿就削尖了,可以直接插入窖壁上预先留好的小孔之中,确保挂钩稳固不摇晃。


    苏榛则去户外厨房,挑了根较长的枝子。又从一旁的工具篮里取出一卷麻绳,缠绕起枝子的一端,一圈又一圈,麻绳在她的摆弄下,紧密而规整地交织在枝子上,不多时,就打造出一个既牢固又相对柔软的悬挂点。


    做完,又几步走到盛重云的身旁,将手中改造好的枝子递给他。


    他接过,将鸭子脖颈套入挂钩上的麻绳圈中。随后拉开窖门,一股热浪裹挟着浓郁的果木香气扑面而来。


    趁着热气还未完全流失,迅速将鸭子顺着挂钩送入面包窖内,确保鸭子稳稳挂好再关上窖门。


    二人一同仔细端详着紧闭的面包窖,仿佛能透过那厚实的门板看到什么似的。


    可当然啥也看不到,惹得苏榛轻笑,“傻瓜,你在这儿盯着,每刻钟开门瞧瞧,把鸭子转一下,我去蒸荷叶饼去。”


    说完转身便走,免得盛重云再借机捏她。


    面饼方才就备好了,眼下只需两两一组叠放在一起入了蒸笼,盖上锅盖,灶膛里的火正烧得旺,熊熊火焰舔舐着锅底,不多时,蒸笼里便有丝丝缕缕的白气袅袅升腾而起。


    苏榛便趁着蒸饼的间隙,把最大号的铁锅架到户外厨房的柴火灶上。


    叶氏已经拾掇好了几条又肥又大的鱼,里头的配菜也切了胡芦菔、胡葱。娘俩儿一起把鱼也焖上,放了大勺的香菇酱。


    铁锅炖也无需苏榛盯着,她便回了灶间,蒸笼里的饼已蒸至熟透,白生生、软乎乎的。苏榛便用干净的布巾垫着,将蒸笼端到一旁晾凉。随后还惦记着面包窖里的烤鸭,便匆匆洗了洗手,快步朝窖边走去。


    窖门虽然没开,但烤鸭的香气可是已经泄露了出来,浓郁得化不开,带着独有的焦香、脂香,丝丝缕缕顺着风迅速带往四面八方。


    原本在院子里忙碌的萧容跟匠人们,手中的活计瞬间慢了下来,纷纷转头望向面包窖的方向。


    萧容瞧见苏榛,便喊着问了句:“榛娘,可是窖里的烤鸭快成了?”


    苏榛笑着应:“是呢萧伯,时候差不多了,大伙儿甭干了,去净手吧,咱这就要开饭了。”


    苏榛午食会制个特别的烤鸭子的事儿,大伙儿都知道,也都没吃过,眼下好奇心已经顶上了天。


    听说要出窖了,一个两个也没顾上洗手,赶紧跑过来。连冰屋里头做手工的娃娃们也听到了动静儿挤了出来。


    一时之间面包窖前简直称得上是人头攒动,人心痒痒。


    等大伙儿都站定了,盛重云这才拿帕子垫了手,拉开了窖门的门把。


    几乎是刹那间,裹挟着浓郁脂香的热气扑面而来。


    随着热气逐渐散去,只见里头一片金黄夺目,两只烤鸭宛如被镀上了一层璀璨的日光,外皮呈现出极致的金黄油亮,且鸭身上的油脂还在滋滋作响,时不时有几滴晶莹的油珠滚落。


    周围一同围观的大伙儿先是一愣,随即也不知道是谁,先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哇”。


    谨哥儿等小娃们更是夸张,个个瞪大了眼睛,嘴巴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口水都快滴下来的样子。


    柳师傅性子本就爽朗,此刻忍不住抬手鼓掌,愈发衬得这氛围热烈非常。


    最高兴的显然是苏榛,这面包窖成了、真的成了!往后烤制啥吃食她都不会再发怵,笑着招呼大伙:“赶紧去净手啊,然后帮忙拿碗筷!”


    众人立刻呼应着四散,谁的动作能不快啊,生怕自己慢一点儿就少吃一块儿肉了。


    苏榛便指使盛重云把鸭子取出来置在户外厨房的案板上,笑意吟吟的看着他。


    盛重云当然习惯了,每次榛娘有这种笑容的时候,代表着接下来的活儿比较难。


    “说吧,要我干什么?”


    “什么都难不倒重云公子。”苏榛愈发笑得“美”,轻声说着:“你把你的功夫拿出来,片鸭子。”


    “片?不是切吗?”


    “不切,片鸭子可是个精细活儿。”苏榛一边说,一边拿手给他比划:“第一刀,得从鸭脖子这儿开始,沿着胸脯切下去,力度要适中,既要把肉完整地切下来,又不能切破鸭皮。你试试?另外这鸭腿和鸭翅部分,要单独处理,把骨头剔出来,肉切成小块,方便食用。”


    盛重云一点即通,手中匕首稳稳落下,片出第一片厚薄均匀、色泽诱人的鸭肉,还连着金黄色的皮。苏榛大赞,称他是天生的鸭王。


    这话听起来不太像好的,盛重云也不跟她计较,毕竟也惹不起。反正一刀又一刀,片出的鸭肉愈发有模有样,色泽金黄,厚度均匀。


    第125章


    而他片烤鸭的功夫,其他人亦是手脚麻利得出奇,仿佛被烤鸭赋予了超能力,以破纪录的速度穿梭于户外厨房与餐桌之间。


    娃们快手快脚地将碗筷摆放得整整齐齐,每一副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叶氏精心烹制的铁锅炖也被稳稳地架上了宽敞的大餐桌,炖锅里的鱼肉也是随着热气升腾,香气四溢,与一旁即将上桌的烤鸭香气相互交融,愈发诱人。


    萧容和寒酥两个配合默契,合力将挡风风幕拖了出来。


    在地上找准位置,把风幕的边角仔细地扎进土里。这边刚扎好,柳师傅带着徒弟将几个炭盘小心翼翼地挪到餐桌左右两侧,确保炭火散发的热量均匀。


    一切准备妥当,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片好的鸭肉上。


    苏榛见此情景,心下暗笑,自然而然地担当起“美食导师”的角色。将已经晾凉的荷叶饼轻轻揭开,荷叶饼白生生、软乎乎的,放上几片刚刚片好的带皮的鸭肉,再添上些翠绿欲滴的寒瓜丝、寒葱丝,最后抹一点甜面酱,轻轻一卷,烤鸭荷叶饼就成了。


    第一个先给了萧容:“萧伯尝尝。”


    萧容笑呵呵地伸手接过,咬下一口。鸭肉的醇厚、面饼的软糯、蔬菜的清爽以及甜面酱的香甜在如同烟花般瞬间爆开,各种味道相互交织,口感绝妙。


    他止不住地夸赞:“不错,榛娘,你这手艺甚好!”


    苏榛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又拿起一张荷叶饼,利落地为叶氏也卷了一个,同时不忘招呼大伙:“大家赶紧趁热吃,凉了可就没这味儿了!”


    众人闻言,这才纷纷动手。


    最开心的是那六个娃,吃个烤鸭像做了个手工似的精致。


    小嘴巴吧唧吧唧地评论着哪个部分看起来最诱人,然后再一点点卷起,确保每一口都能吃到各种食材,让这原本就热闹的小院愈发欢快。


    盛重云的心中泛起浓浓的、愈发强烈的不舍,不舍离开榛娘,甚至脑海里钻出个不切实际的想像,想做个超级大的荷叶饼,把榛娘卷进去带走多好。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如野草般疯长,怎么也压不下去。甚至周围人的喧闹声仿佛渐渐模糊了,他就只能感受到身边的榛娘。


    一餐午食吃得宾主尽欢,萧容和寒酥收拾着碗筷,柳师傅等人则在一旁整理炭火、清扫地面。


    而这也意味着盛重云要离开了。


    苏榛站在一旁,心里那股子不舍就像小猫在挠痒痒,轻轻的,丝丝缕缕的。


    可一想到这大号“谨哥儿”天天在自己跟前晃悠,不是占她便宜,就是耽误她做事,这下终于要走了,顿时又觉得松了好大一口气,仿佛能看见往后专心赚钱的日子在向她招手。


    这么一想,苏榛麻溜儿地行动起来,风风火火就往暖棚跑。


    先找出布,再将酸菜酱罐、肉脯干、排骨香肠一股脑儿全裹进布里,三两下就打成了一个圆滚滚的大包袱,心想看在他一路要受颠簸的份儿上,多带些好吃的。


    盛重云眼睛就跟长在苏榛身上似的,一直盯着她瞧。


    这一瞧可不得了,瞧见苏榛脸上竟然挂着笑,笑容在他眼里,简直就是在欢呼雀跃地庆祝他要离开。


    他心里的火苗“噌”地一下就冒起来了,气得不行,但又不能当场发作,只能忍着,接过包袱还要硬装出一副淡定的样子,跟萧容等人一一告辞。


    萧容心思细腻,瞧出盛重云似有不便,本想让寒酥去牵回他留在李家的马,也好让他省些事儿,尽快上路。却被盛重云婉拒了,说自己去牵了就成。


    萧容见他坚持,也就不再多说,大伙儿也纷纷跟盛重云挥手道别。


    可就在大家刚一转身的瞬间,画风突变。


    还没等苏榛眨巴眨巴眼睛反应过来,盛重云的手就稳稳钳住了她的手腕,二话不说,扯着她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苏榛下意识刚要说话,被盛重云一个眼神噤了声。


    那眼神儿不妙,感觉生气了?还是委屈了?没看明白。


    苏榛无奈的跟上,一边走一边腹诽:这家伙比谨哥儿还难哄。


    至于旁人,谨哥儿被叶氏捂了嘴,其他人假装谁也没看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两人一路拉扯着走到没人的角落,盛重云这才停下脚步,松开苏榛的手腕,却又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身前,低下头直视着她、目光如炬:“榛娘,你就这么盼着我走?”


    语气中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嗔怪。


    苏榛瞧着他这副模样,心头一软,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轻声的:“傻瓜,我若真盼着你走,还给你费心打包那些好吃的干嘛?我是想着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心里念着点儿我。”


    说着,抬手去抚平盛重云微皱的眉头,指尖轻轻划过他的额头:“再说了,又不是山高水远的,你想我的时候,再回来看我便是。”


    盛重云听着她这一番话,原本紧绷的嘴角渐渐松弛,握着苏榛的手又紧了紧,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揉进掌心。


    苏榛这次出奇地安静,没有再像以往那样使劲儿挣扎着挣脱开,就那么乖乖地任由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两人仿佛置身于尘世之外,只是静静地伫立在这方小小的雪意之中,静得能听见彼此心跳。


    盛重云轻声地:“榛娘,你究竟何时能嫁给我?”


    苏榛微微扬了扬下巴,迎着盛重云炽热的目光,笑着:“自然要等我存够嫁妆。”


    盛重云微微一怔,忍不住追问:“敢问……如今存了多少?”


    苏榛歪着脑袋,煞有介事地掰着手指头,一本正经地算起来:“眼下嘛,统共加起来一共有十几两吧。不过呢,这还得等付清围墙的尾银,还有年岁集的筹备金,到那时候,估摸着还能剩下……也就几百文吧。”


    说到最后,她自己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容灿烂得如同破晓时分穿透云层的第一缕阳光。


    盛重云满脸无奈的望着苏榛,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本正经地:“榛娘,我差点忘了跟你说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儿。我小时候,曾偶遇一个云游四海的道士,那道士瞧了瞧我的面相,掐指一算,断言我将来娶妻,万万不能带嫁妆,否则对——”


    苏榛:“呸!”


    盛重云被噎住,也只有无奈的笑。想了想,摘下手腕上系着的金镶玉黑绳绳链、戴在了苏榛手上。


    这是盛家的、也是苏榛的,她跨越千年而来时,手上就戴着它。


    兜兜转转,这捆魂索仍旧注定属于她。


    苏榛没有拒绝,轻轻摩挲着上头的符文,眼中泛起层层涟漪,仿若透过这绳链看到了千年后的时光幻影,那些被尘封的记忆一点点破土复苏。


    盛重云将苏榛轻轻拥进怀中,下巴轻抵着她的头顶,在她耳畔低语:“榛娘,往后余生,我跟你一起填满嫁妆匣子,可好?”


    苏榛没有开口,却在他怀中默默的点了点头。


    远处的山峦、屋舍皆在雪幕中消散,仿若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紧紧相拥。


    他们似已相拥了一世、又似将相拥着走过未来的每一世,宿命的红线愈发清晰,牢牢牵系着彼此的灵魂,永不分离。


    盛重云轻轻的来、又轻轻的走,倒是没带走啥云彩,带走了一包好吃的……


    而苏榛接下来也没闲着。


    当晚,便跟寒酥着手准备赴兴盛湖的安排了。


    跟去通泰牙行相比,要准备的东西显然多了不少,毕竟此行往返预计最少四日,途经行商客栈还能再出手百斤的各口味“就酱”。


    好在苏榛只管安安静静写她的“计划书”。


    与此同时,叶氏心疼苏榛这几日不停的跑来跑去的,便亲自跟寒酥一起准备“出差用品”。


    比如把明儿放在白老汉车上的御寒衣物、厚实保暖的棉披风之类的,叠得方方正正,放进包袱里,嘴里还念叨着:“你们得多带几件厚衣裳,也不知道湖边那风是不是特别的大,可别着了凉。”


    接着,又跑去灶间,与寒酥一同商讨着路上的干粮该如何准备。


    既要方便携带,又得美味可口,还得能保存几日,颇有些费脑筋。


    好在寒酥毕竟围猎之后经验颇丰,直接就说多烙些鲜肉锅盔、另外再蒸些米糕,软糯香甜的,他跟榛娘都喜欢。


    于是便这般定下,叶氏就赶紧烙三人份的,给白老汉的也带上。


    寒酥刚把行囊细细检查了一遍,心里还在盘算着要不要再去冰屋瞅瞅,多备上些干货或防寒的物件,路途上变数多,周全些总是没错的。正欲抬脚,就瞧见苏榛抱着文房四宝,从卧房走了出来,“寒酥快来,帮我个忙。”


    寒酥应了,目光扫到苏榛怀中的笔墨纸砚,心里便知晓了七八分。


    说来这事儿着实有趣,在榛娘聪慧果敢,上能周旋于各路商贾,谈生意、谋出路,下能操持家中一应琐事,把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可唯独这写字,实在是她的一块短板。


    拿炭笔写的还好,但凡拿起毛笔,笔画歪扭得比谨哥儿还不如,且全是别字,看她的字只能靠猜。


    不过寒酥可不敢表露分毫,要是不小心笑出声,保准挨揍。


    “要写什么?”寒酥轻声问道,目光却忍不住在榛娘微红的脸颊上多停留了片刻。


    “我来说你来记,写一份山海市集考察计划书。”苏榛倒不是因为自己字丑而脸红,她是纯热的,眼下终于体会到了“有钱人”的快乐之一:使劲烧柴也不心疼。


    一听“计划书”,又是个新鲜东西,寒酥便正色、伏案认真记录。


    连刚从外头进屋的萧容都好奇,去个兴盛湖还需要啥计划,便净了手,一边帮叶氏揉面、一边也侧耳倾听。


    苏榛也在桌旁坐下,心无旁骛、边想边说。


    “你记一下,首先咱得做场地根基考察。我已经跟柳师傅借了鲁班尺,明儿带上。兴盛湖那边场地应该已经规划好了,咱去量量纵横广度,绘个咱自己需要的场地舆图。”


    “绘图?”寒酥怔了下,有些为难。


    他只会看,没学过绘制。


    苏榛摇了摇头:“不用那种很标准的图,哪怕全用文字标出来都成。


    我只需要记下几点,一是朝向、二是宽窄尺度,这直接关系到大型物件的搬运、通行。


    三是人畜货物流转时所需的宽度,得确保届时市集里人头攒动、牲畜驮运货物时不会挤成一锅粥;


    四是场地当中有无碍行之物,就像东市,那台子不就突兀地搭在正中,多有不便。等回来之后,还得依据这些详细信息,构思出摊点分区的大致方略呢。”


    她说得简单,寒酥也习惯了她这般缜密,依着记录便是。


    苏榛稍一思量,又说着:“还得瞧瞧场地饮水、照明的源头。究清水脉走向、井口深浅、灯油储了多少,能不能撑过市集十五日。


    甚至茅厕、秽物篓筐也得点数,瞅瞅分布可合理,干净不干净。毕竟若全要咱们自己带,咱人数可是不少,这笔成本也要计进去的。”


    寒酥一一记录,一一写清。


    苏榛想了想,继续补充:“还有一事,打从出发起就得留心。咱要详勘去往场地的道路状况,官道、乡径、堤岸小路,都得分辨清楚。


    另外,还得记着人畜车轿的流量,瞅瞅拥堵还是顺畅。


    还有,我尚不知那场地离湖近不近,要是靠近湖边,水上的事儿也不能落下。虽说眼下肯定冻得厚厚实实,没办法行船。但冰犁、冰橇肯定是有的,得探问清楚最远能拉到哪里的客人,从哪儿起止,沿途经过哪些津渡。”


    寒酥面露疑惑,“要这么详尽吗?”


    苏榛轻言慢语地解释:“这兴盛湖可是头一回办市集,主办方心里都没个底儿,咱们呢,可是押上了半副身家倾力而为,万万冒不得一丝风险。


    你想想,这市集若想顺遂兴旺,首当其冲得让往来之人进出便捷。再者,货物运输也得指望这些道路,路不畅,货难行,这生意还怎么做?


    还有,我如今尚不清楚场地离湖究竟多近。倘若临近湖边,那冰上交通可是不可多得的商机。客人的数量必然大增,咱们心里对备货的数量、档次不就有底了吗?


    知道该进多少好物、备何种档次的货品,才能既满足客人需求,又不至于积压库存,损耗本钱。所以这些前期的勘察,缺一不可,皆是关乎此番成败的关键。”


    寒酥恍然大悟,愈发记得认真。


    第126章


    苏榛不疾不徐地又说着:“食宿一项极为紧要。咱多看几家周遭的客栈、酒肆,将数目逐一厘清。若是咱决定了就在那里做,提前就跟他们商量好个稳妥的价格,免得他们临时加价。


    再就是了解一下周边的食肆摊点都卖哪些东西,别跟人家卖成一样的,不好。


    最后还得同项大哥问清楚,当地的里正、乡绅,愿意让我们这些外来户参与不,可别去了被白眼对待。”


    寒酥一一记录了,俩人又埋头商量了四日计划,精细到时辰。


    随后苏榛甚至提议又做了份考察费用预算,包括车资、伙食、住宿、甚至问卷纸张、笔墨以及贤达咨询酬金、以及不可预见临时支出,细到十文以内。


    这一番商议,让旁听的萧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暗自惊叹,榛娘这般周全的考量,哪里像是一位久居闺阁中的柔弱女子所能有的?


    以往他只把榛娘当成故人之女在疼惜,盼她觅得良婿,自己也算尽了心意。


    但围猎途中,寒酥险遭京城那人毒手,让萧容本已“认命”的心彻底燃起愤恨。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否则妻儿性命早晚不保。


    而榛娘若留在萧家,助萧家重回高位的话,他岂不是多了一柄无往不利的利刃?


    无论是疏通商业脉络、筹备物资,还是在暗处谋划布局、应对突发,她定能凭借周全的筹谋发挥作用。


    这念头一旦在心底生根,便如野草般疯狂蔓延,可惜自己今日才答应了盛重云,允他年后来提亲的请求。


    一念至此,萧容心中五味杂陈,望着榛娘的目光里,隐有惋惜,又夹杂着几分难以言说的遗憾。似是预见了未来错综复杂的局势,却又一时被困于当下的承诺之中,脱身不得……


    一大清早,萧家才吃完早食,门口便听到白老汉赶着驴车到了的动静。


    寒酥先跟苏榛把“就酱”搬上车,叶氏跟谨哥儿也出来送行,小家伙眼巴巴地望着即将启程的驴车,又开始掰着手指头,心里默算姐姐归家的日子。


    众人正纳闷萧容去哪儿了,就见萧容一把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身上竟已换上平日里出门才着的衣衫。


    叶氏瞧见苏榛惊讶的目光,便替夫君解释着:“我想再备些年货,今儿正好顺路,让你萧伯也进个城,他回来的时候自己找驴车。”


    苏榛本想说还缺啥,她回来的时候买了不就行了。


    转念一想,在白水村住下之后,萧伯除了围猎就是干活儿,也是该休息休息,便没再拦着,只说回来的时候可以去找成树。


    一行人便热热闹闹地出发了。


    冬日的清晨寒意彻骨,天地间一片银白,道路两旁的积雪堆得颇高,在微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所幸一路风平浪静,不多时,便依照原定计划来到了行商客栈。


    苏榛招呼伙计把“就酱”搬了去。


    这次客栈的张掌柜也在,一番细细寒喧后,就酱也清点好了,这次得了三两零三钱。


    一两给了萧容,他采购年货备用。


    其余的苏榛收着,这是接下来几天他们在兴盛湖奔波的“差旅费”,住店歇脚、打听消息,桩桩件件都得靠这笔钱支撑。


    诸事顺遂,再次启程时,萧容并未再上白老汉的驴车。


    行商客栈门口进城的车马有不少,只需十文就能顺路拉脚了。


    两个方向、不同目的,萧容向着繁华热闹的白川城出发。


    他怀中有一封密函,密函上的内容是他昨夜斟酌良久、反复涂改后才落定的,每一笔都倾注着他流放以来的隐忍与不甘。


    那些隐晦的词句,旁人瞧了只会以为他是要向粮商采购便宜粟米,供他家摆摊之用。


    唯有那位与他暗中互通有无、志同道合的盟友,方能洞悉其中真意——他萧容,终于下定决心要为自己、为妻儿争得掌权之地。


    而另一方向,白老汉赶着驴车,带着寒酥跟苏榛向着兴盛湖而去。


    一路走走停停、寒酥跟苏榛会不断的下车考量路径,颇耽误了些时辰。


    抵达兴盛湖镇已值申时,好在仍有暖阳高悬,空气中虽依旧弥漫着丝丝缕缕的寒意,但倾洒而下的光为整个小镇镀上了一层金边。


    白老汉说,兴盛湖在前朝辉煌过很长一段的,可惜这里是交通要塞,兵家必争,战乱期间给祸害得不轻。


    直至大宁建朝休养生息了两年,这才刚刚缓过些气来。


    镇口,一块满是风蚀痕迹的石碑赫然而立,上面刻着“兴盛湖镇”四个苍劲大字。


    石碑两侧各有一尊石鱼雕像,鱼嘴大张,展示着往昔渔业的昌盛,也是在艰难地维系着小镇最后的体面。


    等进了镇,官道右侧,一幅独特的冬日盛景豁然映入眼帘。


    广阔无垠的湖面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仿若一面巨大的镜子,将天空的湛蓝、日光的耀眼尽数反射而出。


    往湖面上瞧去,不少冰橇、冰犁穿梭其中。


    冰橇多是用坚韧的木料打造,底部嵌着光滑的兽骨或铁片,在冰面上滑行时轻快敏捷。


    有的冰橇上堆满了刚刚捕捞上岸、还带着冰碴的新鲜鱼虾,渔人站在橇后,手持简易的木杆当作舵,掌控着方向,吆喝声在冰面上远远传开。


    冰犁则身形稍大,构造更为敦实,由骡马牵引,冰犁所过之处,冰面被划出一道道规整的痕迹,热闹非凡。


    再沿着湖边的主街前行,喧闹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声声交织,足以把这寒冬的肃杀彻底驱散。


    一家家鱼铺琳琅满目,各色大鱼小鱼冻得梆硬摆满案板。


    鱼贩们裹着厚厚的棉衣,扯着嗓子吆喝:“刚上岸的鲜鱼便宜卖啦!这大冷天,买回去炖汤,暖身又滋补!”


    脸上、手上,都带着冻出的伤或疮,辛苦得支撑全家的生计。


    街边也有不少酒馆、茶馆,门面不大,招牌也有些陈旧,可热气腾腾的烟雾从棉门帘子往外钻。


    再往里走,便能瞧见那些与渔业息息相关的铺子。


    门口架子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渔网、钓竿、鱼篓,或新或旧的都有。新旧混卖。


    主街旁的小巷,但凡有一点儿结冰的地方,就能看到有娃儿们在“抽冰嘎”或拉爬犁。


    仔细打量,大都是身上的棉衣补丁摞补丁,却照样玩得热火朝天。


    苏榛抬眼望去,远处的长虚山连绵起伏,与兴盛湖相映成趣。


    她对这里的第一印象:虽贫穷却不落魄,独有的热闹、顽强的生机。


    极好。


    虽说兴盛湖的“一把手”在官面上是监镇,类似于现代的镇长一职,可在这方水土讨生活的大部分渔民心中,真正的主心骨却是鱼把头世家、项家。


    项家是土生土长的兴盛湖人,世世打渔,对湖里的每一处暗礁、每一个鱼群洄游的习性都了如指掌。


    哪家的渔网破了、哪户遇到了难事儿,项家也会第一个站出来仗义执言。久而久之,威望就树立起来了。


    这世也一样,鱼把头落在了项松头上。


    苏榛此番要去找项松,本以为人生地不熟会多费些周折,没成想一路出奇地顺利。无论跟谁问路,就没有不知道项家的。


    驴车沿着石板路前行,问路得到最具体的信息就是:“项家可好认嘞,门口挂着一串风干的鱼头,那是项把头打渔的‘战绩’,旁人可没这本事。”


    行吧,风干鱼头,好认!


    一路再行,远远望去,一座敦实的宅院出现在眼前。


    院墙四周种着老槐树,深冬了,自然是枝桠光秃。


    前头跟乔里正家一样,都有一片开阔的空地,平日里想必是村民们聚集闲聊、晾晒渔具的地方,此也晾晒着几张巨大的渔网。


    还未及近前,苏榛探头去望,一眼就看到了极具辨识度的标志物:果然有一串风干鱼头。


    好家伙那串鱼头足有一人多长,自门楣上方的挂钩处垂落而下,成了一条奇异的“鱼链”。


    鱼头巨大,均被处理得极为干净,在日光下泛着一种独特的、近似古铜的光泽,显然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晾晒与风干。风吹过,鱼头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鱼头的种类也颇为繁杂。有长着尖锐利齿的,即便风干依旧透着几分凶猛劲儿;也有鱼头扁宽憨态可居的,更有细长眼窝深陷、还有巨丑无比神秘莫测的。


    果然是战绩可循……


    苏榛跟寒酥正瞧着风干鱼头惊叹不已时,一阵“哒哒”的驴蹄声由远及近。


    苏榛回头望去,赶车的可不正是项松!


    项松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毡帽,稳稳地坐在车辕上,腰间束着一条宽皮带,皮带上挂着擦拭得锃亮的鱼刀。还离得老远便兴奋地挥舞着手臂,扯着嗓子大声招呼:“寒酥兄弟、苏娘子!”


    寒酥与苏榛也赶忙笑着招手回应。不多时,项松的车便疾驰至跟前。


    “哎呀,可算接到你们了!”项松勒住缰绳,一个箭步跳下车,脸上堆满了歉意,“昨儿就听闻你们要来。本想着今儿天一亮就去镇口迎候,没成想跟你们走岔了,让二位多走了几步冤枉路,实在对不住!”


    苏榛诧异,“项大哥,您咋知道我们来了?*”


    项松也不瞒:“是重云公子昨儿派人过来说的,贵客上门,那我不得准备准备!”


    一句话让苏榛怔了会儿神,实在有些汗颜。


    项松见她这般神情,以为是姑娘家害羞了,哈哈一笑,大手一挥:“二位莫要多想。来来来,去我家,旁的事儿咱们慢慢聊。”


    说着,便招呼往里走。可还没等苏榛迈腿呢,院里忽拉拉的跑出来至少十几个人,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打头的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看着比谨哥儿大不了多少,身上穿着一件略旧的厚棉袄,补丁打得整整齐齐、浆洗得也是干干净净,手里还攥着个木头削成的小渔船模型,一见到项松,就欢快地喊着:“爹,你回来啦!”


    项松一弯腰,直接就把他抱了起来。


    紧跟其后的是几位年轻妇人,头发或梳成髻,或用布巾简单束起,手中都拿着些活计,有拿着针线笸箩正缝补衣物的,有攥着几双未纳完鞋底的,想来是趁着冬日闲暇赶些手工活儿。


    见到寒酥跟苏榛,先是都被他俩的俊俏晃得怔一下,随即立刻绽出热情的笑,忙不迭地迎上来打招呼:“贵客到啦,快进屋坐!”


    声音此起彼伏,带着口音,满是亲切。


    项松简单介绍了一下,反正都是项家人,有叔有婶有侄有侄女,当中最漂亮的一位妇人是项松娘子,叫玉娘。


    再后面,是位老者蹒跚走来,腰背虽已佝偻,但眼神依旧矍铄,笑着说道:“松娃子,听说有远方来的能人帮咱谋划渔业,可是这贰位?”


    项松笑着点头,“正是,爷爷,这两位可不简单,是帮咱头鱼的事儿寻出路的。”???苏榛心中鼓声四起,把盛重云捶了一万遍:你都跟人家吹了些啥啊这是!


    一番晕头转向的见面仪式这才算结束。


    即然到了,苏榛跟寒酥都有了接应了,白老汉便打算返程了,约好三日后再来接。


    项松做事爽气,见白老汉要走,赶紧让家人拿了些吃食出来放他车上,免得他一个人回去饿肚子。


    白老汉自是好好的感谢了一通,苏榛却心中一动,思忖片刻、便叮嘱白老汉三日后带着符秀才一起来,她感觉此地应是有所作为的。


    白老汉应下了,告辞离开。


    寒酥拿着给项松家带的各色礼物、跟苏榛也一起被拉进了项家小院儿。


    这也是苏榛第一次接触渔家小院,携着份好奇打量。


    这一看就是比白水村富裕的,布局错落有致。正中间是一座主屋,屋檐下挂着冻鱼和山货,烟火气十足。


    主屋两侧分布着足足盖了几排的偏房,尤其一间敞着门的屋子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渔具,大大小小的渔网整齐地卷在墙角,鱼竿靠在墙边,鱼钩在日光下闪烁着寒光。


    天寒地冻的,大伙直接“拥”着客人进了主屋。屋内不止有火炕,还搭了火墙,暖意融融。


    第127章


    屋内桌椅虽旧,但擦得锃亮,摆放整齐。


    墙上挂着一幅有些泛黄的湖图,图上详细标注着兴盛湖的各个水域、暗礁位置以及鱼群常出没的地方,显然是项家多年打渔经验的结晶。


    苏榛正打算仔细瞧瞧湖图,玉娘跟其他几位娘子已经手脚麻利地端来热气腾腾的姜茶,笑语盈盈地:“寒酥兄弟、苏娘子,这天寒地冻的,先喝碗姜茶暖暖身子,去去寒气。”


    苏榛和寒酥忙接过,轻抿一口,辛辣与甘甜交织,好喝!


    项家爷爷则热情地招呼客人往火炕边坐,嘴里念叨着:“快,上炕坐,这可比凳子暖和多了。”


    几个孩子也凑热闹似的围了过来,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更是爬上炕,紧挨在苏榛身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好奇地问:“姐姐,你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


    苏榛笑着摸摸他的头,耐心地讲了一些白水村的趣事,并把带来的礼物送给大伙儿。


    她也实在没想到项家会有这么多人,礼物按人头发肯定是不够,好在都是些吃食可以共享。


    有几罐不同口味的“就酱”、苕皮,玉娘便直接拿去厨房了。余下的肉脯、芝士小面包之类的零嘴儿,直接给大伙儿分食了。


    最受孩子们欢迎的便是有着蜜味的肉脯,疯抢尝鲜,个个嚼得欢天喜地的,屋内的气氛愈发欢快。


    这边正说着,项家几位婶子也没闲着,端出早就准备好的鱼干、果脯、一股头地摆在炕桌上,“也尝尝咱们自家做的零嘴儿,别客气。”


    苏榛和寒酥笑着道谢,又与众人闲聊了一会儿。项松见时机差不多了,轻咳一声,将话题引入正轨:“寒酥兄弟、苏娘子。实不相瞒,上次在东市一别,经苏娘子提醒,我回来就在筹划着办你说的那个什么头鱼拍卖的事儿。”


    苏榛一听,笑着赞:“那可是大好事,现在进展如何?”


    项松微微挺了挺胸膛,颇有些骄傲:“先是寻了监镇大人,他起初也有些疑虑,但后来也想明白了,若真能操办得成,一本万利啊,就是这头鱼拍卖的章程,谁也没见过、谁也没想明白,得慢慢的一条一条的捋。”


    苏榛点了点头:“头鱼可不是一条鱼这么简单,那是兴盛湖渔家一年辛苦劳作的彩头。哪家买了头鱼,自家铺子名气打响了不说,往后一年的生意肯定兴隆。


    而且又不是漫天要价,拍卖前可以请几位资深的老渔夫,根据鱼的大小、品种、成色估量出一个公道的底价,绝不叫买家吃亏。”


    “对对,苏娘子说得是。”项松接着说:“反正这事儿全镇的渔家都参与了,后来大伙一合计,那即然都有拍卖了,为啥不直接搞成集市、搞成东市年岁集那么大的。省得每年都进城去受通泰牙行的气。”


    苏榛心想,原来通泰牙行到处欺负人,难怪盛重云提及那位“二叔”亦是无奈。


    项松倒是不清楚连苏榛也在牙行碰了钉子,仍旧说着:“大伙儿想在这拍卖当日,把场地布置得热热闹闹,多挂些红绸,冰灯,再请个戏班子来唱几段,把人气聚得足足的。鱼市的把头们负责确保那日有新鲜多样的鱼供人挑选,别让大伙光盯着头鱼,旁的买卖也不能落下。”


    寒酥眼中透着赞赏,“项兄考虑得极为细致,这般筹备,定能成事。”


    项松拱手谦道:“还得多亏苏娘子那日的提点,让我开了窍。可光开窍也不成啊,真办起来、牵涉的人越多,才发现这里头事儿可真不少。我这心里也越来越没底,生怕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辜负了大伙的期待。”


    苏榛安慰:“项大哥,您能有这份心,为镇上谋福利,就已经了不起了。”


    项松精神一振,连忙起身,走到墙边,指着那张泛黄的湖图说道:“我是想着,这市集就沿着兴盛湖边摆开,一来场地开阔,二来冰上也有来客能直接参加。时间就定在年关十五天,正是大伙闲下来,手头也有点余钱的时候。可这活动内容、怎么吸引人来,我还真有点摸不着头脑。”


    说完,看向苏榛。


    苏榛没来由的觉得他这眼神有深意,刚想开口,项松又说:“好在,昨儿重云公子派人来说,只要有寒酥兄弟跟苏娘子,所有的安排都有新意,让我只管放心!”


    苏榛:我就知道……


    寒酥同样也是一怔,很想解释他们只是来租摊子的,还没等说话,项松又颇激动的抢先了:“我就知道你们是贵人,从第一次在行商客栈见到,我就知道了。咱这镇上的人,一年到头就盼着年关能热闹热闹,要是市集办得好,大伙都能多挣些钱,欢欢喜喜过个年。”


    寒酥:……


    苏榛实在是不想让项松再误会下去,硬着头皮开口:“项大哥,其实我们前来——”


    “哦对了!”项松兴奋地提高了声调,“咱们这次只管一门心思往前冲,好好把这年岁市集操办起来,筹备所需的银子压根儿不用发愁!监镇大人前些日子跑了好几趟太守府,把计划详详细细地跟太守大人禀报了一番。太守大人那可是心系百姓之人,拍板表态会全力支持咱们,还特意叮嘱一定要把市集搞成!”


    说完,才像是终于注意到了苏榛的沉默,问着:“苏娘子,可有啥想法?”


    想法?本打算拒绝的苏榛、此刻满脑子都盘旋着项松话中的重点:筹备所需的银子压根儿不用发愁……不用发愁……银子……不愁……银子……大大的……


    苏榛笑了,真心实意的笑了,“想法呀,倒也有,咱慢慢说!”


    寒酥:……诡计多端的盛重云……


    虽说初步想法是认为这次可以“搞大”,但依照苏榛的习惯,她也必须要把情况全部了解了之后再最终决定、以及必须正式签契约。


    也是说做就做,即刻就请项松引领着去了场地考察。


    其实就在项家的正对面,赶着驴车前去,片刻即到。


    随着逐渐靠近,凛冽的寒风愈发刺骨,直到驴车稳稳地停在了湖边,苏榛迫不及待地掀起帘子一角,刹那间,一片壮丽景致撞入眼帘:湖面宽阔无垠,岸边客栈林立。


    而内湖上,东西延展、南北眺望,长度宽度都是让苏榛默默赞叹的。


    站在冰层上往下瞧,冰层厚度肉眼都看不透,按项松所言,足有一尺有余,坚实得如同古城墙。


    这一幕将自小生在南国的寒酥都看得震惊了。


    苏榛倒还好,毕竟她在现代最热爱的就是冰雪露营,满世界的冰雪节也去过不少。但此刻她也必须表现出跟寒酥一样的神情,免得引人怀疑。


    尤其她更感兴趣的、是湖面上的采冰场景。


    至少百余匠人,个个身手矫健,手中的冰镩高高扬起,再狠狠凿下,“咔嚓”一声,冰块崩裂,冰碴四溅。


    紧接着,旁边的人拿着特制的冰钩,熟练地将裂开的冰块勾住,嘴里吆喝着响亮的号子,几人齐心协力,一起将那一块块巨大且晶莹剔透的冰块缓缓拖离冰面,放置到早已等候在一旁的冰橇上。


    还有些匠人负责在岸边接应,指挥着拉雪橇的骡马,将满载冰块的雪橇拉到岸边的指定存放处。


    而存放冰块的地方,已经整齐地码放了不少,在阳光下泛着蓝盈盈的光泽,散发着阵阵寒意。


    项松在一旁颇自豪地说着:”咱这兴盛湖每年的采冰可是大事儿,除了用于年岁市集的冰雕、冰灯之外,城里的大户人家、酒楼,夏天全靠这冰解暑、保鲜呢。别看现在人不算特别多,再过几日,等城里的订单都下来了,那来采冰的人可就得翻倍了,热闹得很呐!”


    苏榛笑着点头,认真听,且又顺势看向湖的南岸,那里地势微微起伏,恰似丘陵,积雪均匀地铺陈其上。


    项松顺着苏榛的视线、兴致勃勃地抬手一指:“那边就是南岸,打算着再平整一番,专门用来安置年岁市集的吃食摊子。到时候,各种热气腾腾的美食都在那里摆。”


    言罢,他的手臂顺势一转,指向了北岸。


    北岸生长着一片郁郁葱葱的针叶林,墨绿的针叶上积着厚厚的雪,树挂仿若琼枝玉叶,美轮美奂。


    项松接着说:“北岸景美,我们打算从冰面上凿几条观景小径。沿途再设几个休憩亭,就用树枝和冰块搭,也不用花啥银子,还好看。大伙游玩累了,就能歇歇脚“


    苏榛一边听,一边赞许的点头,几人踩着冰面继续前行,虽说寒冷,但兴致不减。


    不多时,便来到了宽阔的湖心最当中、最厚的冰层地带。


    好家伙这里完全就是个巨大的、沸腾着的施工现场,至少百号人在干活儿。各司其职,正紧锣密鼓地搭建冰台。


    项松快走几步,满脸兴奋地将寒酥和苏榛引至最前头,洪亮的声音穿透寒风:“寒酥兄弟、苏娘子,快瞧,这就是冰台!”


    苏榛抬眼看去,冰台的底座是由一块块巨大且规整的冰块紧密拼接而成,水晶似的。


    工匠们有的手持冰镐,精准地雕琢着冰块的边角,使其契合得严丝合缝,;有的几人一组,用粗绳捆绑住冰块,喊着号子,齐心协力地将其搬运至指定位置。


    再往上看,冰台的主体结构已经显现,由纵横交错的冰梁搭建而起,为整个冰台提供了稳固的支撑。


    还有不少工匠们沿着冰梁攀爬,小心翼翼地安置着每一块用作台面的冰。


    甚至,已有工匠在冰台边缘围上了一圈雕花冰栏,冰栏上的吉祥花纹虽简单但不失精美,寓意着来年的风调雨顺。


    项松的眼中满是自豪,一边走一边介绍:“这冰台可不单是用来拍卖头鱼的,等它大功告成,咱们还要邀请城里最好的戏班子来唱戏,还有杂耍班子,总之每天都有不同的、好看的。连着整整十五日,定要过得热热闹闹!”


    苏榛听闻不禁眼前一亮,此刻虽还未见台子的雏形,但脑海中已然浮现出一幅热闹非凡的画面,便也提了些小建议,“这可以配合一些小型冰雕群,比如、以山海传说中的神兽、奇景为主题分布。让来市集的人也不光是吃个小吃、看个杂耍就走,光是这氛围都着迷。”


    项松不住的点头,眼中满是兴奋与期待,“甚好,那可得抓紧筹备,定要让这湖心的台子成为点睛之笔。”


    苏榛微微点头,目光始终未曾离开湖面,心想,或许可以在湖心打造一座以大宁传奇故事为主题的冰雕大观园,园内有各路英雄豪杰、神仙鬼怪;又或者在北岸美食区,用冰制作成别具一格的冰桌、冰凳、冰屋。


    想着想着,愈发嘴角上扬,不过要实现这一切,前方还有漫漫长路的筹备工作……


    而筹备伊始,一是要把总是会把“丑话”说在前头的。便转头对项松说着:“项大哥,若是我跟寒酥、甚至我们白水村参与进来,那得签个契约的,不是我不信您,毕竟在商言商,后续筹备中我无论是请人、还是采买,也得有个正式的由头。”


    项松正色:“那是自然,不止是约定这些,咱们都好好想想,赚了银子要怎么分。”


    苏榛笑着点头,“时间太紧,不如同步进行。另外我还需要一些实录。包括周边居住人口分布、他们的主要经济来源,比如是靠渔业、农业,还是手工业;


    还有,请您带我拜访咱这儿有威望的老者或乡绅,我想知道一些兴盛湖的历史变迁、传统习俗,特别是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这段时间的特殊讲究,比如禁忌的颜色、行为;


    另外,您得收集一些气象……呃,就是天文占候方面的实录。


    主要就是往年会有多冷、下多大的雪、会不会离奇降雨,甚至是风力情况。


    咱毕竟是要办那么大的市集,湖面的好处是没限制,但缺点也是不如东市能遮风挡雨,这些全部要考量进去,做出预案准备。”


    第128章


    项松听着,眼神里透着几分迷茫,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复杂信息弄得有些发懵,一时半会儿还没回过味儿来。


    好在寒酥心思细腻,及时出言安抚,说会将相关的关键信息整理成条理清晰的文字交付给他,让他后续慢慢参详。


    项松这才松了一口气,字他也是认识不少的,就算他不懂,兴盛湖总找得到懂的人。赶紧又说:“苏娘子,后头还需要啥你只管跟我说,我一点一点备齐了给你。”


    眼下距离年岁还有刚好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苏榛也没指望一个月能建个天宫出来,但帮着出出主意是来得及的,便说晚上回去她再仔细列一列,再聊。


    几人沿着冰面又巡看了好一会儿,寒酥始终跟在苏榛身旁,把苏榛时不时冒出来的新奇构思跟精细考量、集市细节,都认认真真地记下。


    但此地跟白水村一样,天黑的早。


    项松瞧瞧身旁略显疲态的客人,心下暗自思忖:人家才刚来第一天,可不能累着了。


    这般想着,便热络地招呼大家上了驴车往回走。


    还未进院门,欢声笑语与饭菜的香气便已飘然而至。


    苏榛这一路着实累得够呛,双腿似灌了铅似的,可刚踏入项家院子,那股浓郁醇厚、勾人馋虫的香味便拽着她往后厨跑。


    按说不该客人下厨,项松想拦,但寒酥笑意吟吟的解释,说榛娘定是好奇渔家整日与湖为伴,做鱼的手艺定有独到之处,想瞧瞧。


    项松便也没拦了,反正自家做的家常小菜,也不存在什么秘方隐瞒。


    而苏榛挽袖子一进灶间,热气便裹挟着鲜香扑面而来。


    玉娘正站在灶台前,全神贯注地照料着一口砂锅,锅里的鱼汤已然熬成了奶白色,“咕噜咕噜”翻滚着,苏榛瞧着这家常菜,浑身的疲惫感竟消散了大半,只觉通体舒畅。


    “嫂子,我来帮忙,有啥我能做的您只管说。”苏榛开口便带着笑,长得又美,惹得灶间一众女眷都心生喜欢,只说啥也不用她干,这便都要做好了。


    苏榛四下张望了,只见紧邻鱼汤的小灶上,一道清蒸鱼也即将出炉。


    鱼肯定也是兴盛湖里捞的,果然比白水河里的大出不少,鱼身完整无损。


    项家二婶手法娴熟地在鱼身上铺陈着寒葱丝、姜丝等配菜,随后稳稳提起热油壶,往鱼身上轻轻一淋,“呲啦”一声脆响,香气如烟花绽放,四溢飘散。


    案板上,一盘色泽红亮的红烧鱼已然烧好。盘中鱼块个个被煎得外皮焦脆,包裹着浓稠醇厚、如琥珀般的酱汁;


    再看那边,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鱼肉粥,正“噗噗”冒着热气,项家三婶儿将鱼肉细细剁碎跟米一起熬煮,其间还加入了些许嫩绿清新的白菘碎,质地浓稠似蜜。


    苏榛望着粥,肚子也跟着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项家女眷里,当属玉娘心思细腻,她寻思苏榛与寒酥来自白水村,那可是猎户村,应是偏爱肉食,便还特意准备了一道红烧野鸭。


    这野鸭是前些日子在兴盛湖捕获的,玉娘下午便把野鸭洗净切块、煸香了。若是往常,只需再加些盐、酱油炖煮一番就成。


    可巧就巧在今儿苏榛送的“就酱”中,有一罐儿香气扑鼻,馥郁得让人挪不开眼。


    “就酱”玉娘是认识的,毕竟项松一直在行商客栈购买,并且还是苏榛给他加了重的香辛酱。但这罐全然不同,娃儿也能吃。


    玉娘寻思这酱如此香浓,拿来炖啥肯定都错不了。


    于是,手一舀,大方地往锅里倒了两大勺。


    没成想可真是歪打正着,那罐“就酱”实则是苏榛自制的红烧酱,里面融合了糖、八角、桂皮等等诸多香料,堪称万能调料。


    于是经此一番炖煮,出锅的红烧野鸭香气四溢,比玉娘平日里所做的菜肴香气浓郁了数倍,揭开盖子往盘子里一盛,香味瞬间席卷了整个灶间,引得大伙儿纷纷侧目,馋意顿生。


    女眷们不禁拉着苏榛好一通询问,说要她多做些,在市集上一定是好卖的。


    苏榛也有些无奈,说家里原料酱余的不多了,成品顶多还能再出个两百斤,杯水车薪。


    “原料酱可就是普通黄酱?那不愁,我们兴盛湖多得是,我帮你去寻。”项家二婶大包大揽拍了胸脯。


    在她看来,这兴盛湖就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别说是普通黄酱,就是再稀罕点儿的玩意儿,只要跟湖沾边,她都有法子弄到手。


    倒也是,渔家哪有不做酱的?


    苏榛微微颔首。靠水吃水,渔人平日里捕获的鱼虾蟹贝丰富多样,自己吃不完,都是制成各种酱料。


    念及如此,便欣然应了下来,但苏榛做事向来讲究精细,随即也提了几点品质要求,比如这黄酱至少一年酱、色泽须得是那种醇厚的棕黄色;


    质地方面,要细腻均匀,不能有结块或是过于稀薄;


    味道上,要天然发酵的豆香,不能有酸涩等异味。价格自然也得跟成树娘子的相同,十五文一斤,否则苏榛就没必要买了。


    项家二婶、三婶心算了一通,觉得这价也公道,甚至她俩作为牵线的,应还能小赚一些的,便利落应下,打算明儿就出去打听去。


    而玉娘作为鱼把头的娘子,就不参与这些买卖了,她是担心人家说项松会失了公道。


    女眷们正聊得热闹,外头项家几个小伙子可是饿得不行了。


    项家孙辈里最小的叫项俊,是三房的小儿子。跟寒酥一般年纪,性子也是最皮实的,此刻站在外头嚷嚷:“婶子们,还不开饭,我可是饿得比咱家晒的鱼干儿还干了!”


    这声若洪钟的,惹得灶间婶子们乐得不行,赶紧应下,盛菜的盛菜、端鱼的端鱼,完全是个“大部队”开饭的架势。


    虽说萧家以往开饭也总有不少人在,但跟项家比起来真就小儿科。


    说实话,整个下午加晚上,苏榛都还没认全项家三房人口、哪个是哪个呢。


    天色渐暗,项家主屋灯火通明,桌上摆满了菜肴,众人围坐亦是欢声笑语不断。


    跟渔家人的身形相比,苏榛跟寒酥在里头跟两朵“娇花”似的。


    好在寒酥很讨长辈们喜欢,席间不时与长辈轻声交谈,询问一些兴盛湖渔家的传统习俗,或是分享自己在白水村的趣事,言辞得体,礼貌有加。


    而苏榛自踏入项家起,便总是面带笑容,且女眷们在厨房忙碌时,她也跟去帮忙,手脚麻利又毫无架子。


    晚食时,她对每一道菜都报以真诚的赞美,细致品味后说出独到的见解,让精心烹制的女眷们心里甜滋滋的,觉得自己的手艺得到了极高的认可。


    晚食过后,她还会跟项家主母奶奶唠唠家常,分享一些白水村的奇闻轶事,逗得老奶奶笑得合不拢嘴,直夸这姑娘贴心懂事。


    项家老爷子对这俩孩子最为认可,他目光如炬,私下也对项松说,渔家小院难得迎来这般出众的年轻人,真是福气。


    总之无论是忙碌的女眷们,还是男丁们、孩子们,都在不知不觉中和苏榛、寒酥打成一片,真心盼着他们能在兴盛湖多住些时日。


    甚至项松本出于一片热忱,想收拾出两间干净舒适的厢房,让寒酥跟苏榛住的,也算尽地主之谊,并且商讨事情也方便。


    可谁承想,重云公子派来那人提前就说了:不必,他已有安排。


    项松起初一头雾水,想不明白其中缘由。


    直到玉娘笑着提点,说他光想着好客,却忽略了关键事儿:项家毕竟有一群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整日进进出出,苏娘子一个姑娘家,住这儿多有不便。更何况重云公子对苏娘子的心思,他还看不出?要是真让苏娘子住下了,重云公子怕是得打翻醋坛子。


    项松一听,这才恍然大悟。


    他心里清楚,重云公子身份不凡,对苏榛又格外上心。想必未来的苏娘子,怕是要进盛家当主母呢。


    至于重云公子亲自给安排的客栈,就是湖畔那一排客栈当中的一个:琼涯客栈。


    下午的时候苏榛也亲眼看到了,这里客栈数量是真多。


    毕竟兴盛湖是水路交通的关键节点,不止对内贸易、对外的市舶商也有不少。每年至少有长达七八个月的时间,都有海外市舶商频繁出入、长期入驻。短则十余天,长则三四个月。


    远洋贸易涉及诸多环节,从货品挑选、价格磋商到运输安排,无一不需要耗费大量时间。


    如此一来,这些客栈就得全方位满足需求,不仅配备适宜长期居住的客房,还得专门辟出宽敞安全的储物空间,确保各类货物的安全。


    在这湖畔一溜儿的客栈之中,琼涯客栈可说位置得天独厚,独占鳌头。


    论景致,它正对着湖面最为开阔的区域。别家客栈,要么被前排屋舍遮挡了视线,要么角度偏狭,难见这般壮美湖光。


    谈静谧,琼涯客栈虽临湖却藏于一小片树林之后,把外界的喧嚣、马蹄声、市井嘈杂都吸纳过滤。


    相较之下,那些靠近主路的客栈,从早到晚被人流、车流声裹挟,难得安宁。


    再说便捷,它拥有一条专属的石板道,蜿蜒曲折地穿过树林,直连官道。清晨,有食材供应商的马车顺着小道稳稳驶来,新鲜食材准时送达;


    日暮,行商返程,抄这条近路片刻即至。


    而湖畔其他客栈,有的小道泥泞难行,有的需绕路许久才能踏上归途,高下立判。


    至于水路,客栈后院设有小码头,水域开阔且水势平缓,小型船只停靠稳当,启航顺畅。


    当然,这些优点苏榛在入住的时候并不知晓。只瞧着夜幕笼罩下,琼涯客栈的大堂却灯火通明,挑高的空间恢弘大气,在暖黄灯火映照下,显得愈发厚重。


    苏榛偷偷瞥了眼寒酥,两人目光交汇,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相同的心思。


    虽说还没看清客房啥样,但就这比行商客栈豪华了数倍的阵仗,一晚的住宿费,怕不得把自己的荷包掏个底儿掉?


    这哪是住店,分明是烧钱啊!


    想了想,寒酥拉住项松,沉声说着:“项大哥,这客栈——”


    项松直接打断,笑得坦然:“放心,这儿不要银子的。”


    苏榛:“是不是重云公子付的,那也不成,无功——”


    项松见她如此反应,笑意更浓,连忙解释:“虽说是公子安排的,但却不用公子付,是府衙年结。”


    他倒也没说假话,这琼涯客栈从今年开始,承担了一定的“公务接待”职能。


    一是往来此地,具有一定职级的官员、公差执行公务,需要一个舒适且隐秘、安全性高的落脚处;


    二来,客栈位置特殊,靠近湖畔,易成为鱼龙混杂之地,是治安维护的重点区域。


    府衙要求客栈协助管控人员往来、防范匪盗,客栈按要求配备安保人员、上报可疑情况,为地方治安出了力,作为补偿,府衙便承担费用,让客栈无后顾之忧。


    项松瞧苏榛还是一脸不信的模样,急得手指头戳向客栈外头那块门牌,“妹子,你们刚进来的时候,指定瞅见那招牌了吧?瞅瞅,那上面的字可是太守大人亲手写的。”


    顿了顿,他拍了拍胸脯,脸上泛起些红光,“我项家虽说不算啥大户人家,可我好歹当着鱼把头呢,领着兄弟们风里来雨里去。就算没有重云公子的安排,镇上这次搞年岁市集,特批给我项家五天呢,能在这琼涯客栈免费住,所以你们只管踏踏实实的!”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苏榛跟寒酥要是再推辞就着实虚伪了。


    俩人对望一眼,只有诚心谢了项松,随后跟去柜上填了店历,不外乎是姓名、籍贯、职业、出行目的、所携带的行李之类的。


    随后,便见掌柜的拿出一个戳儿,在俩人才登记好的店历后头盖上了“官待”二字。


    边缘还刻有一串极小的编号,“甲字叁拾柒号”,想来是官府为了便于管理、统计这些承担接待任务的数据序号,足见其流程的严谨性。


    最后,掌柜的不慌不忙地提起笔,蘸足了墨,在印旁空白处,按照官府文牒的格式,一丝不苟地写下入住的年月日、具体时辰,还有苏榛和寒酥二人的形容样貌、衣着打扮,其笔触严谨规范,仿若在书写重要公文,不容有丝毫差错。


    苏榛暗自感叹,这般郑重其事,难怪能成为官府的定点接待之处,日后往来公差、贵客必定源源不断。


    第129章


    登记完毕,项松见诸事皆已安排妥当,便拱手向苏榛和寒酥告辞,约好他明儿一早再过来。


    随后,店小二引领着寒酥跟苏榛穿过大堂,边走边恭敬地说着:“给您二位安排的是挨着的两间,保管住得舒坦。”


    苏榛和寒酥微笑着点头致谢,刚踏上楼道,便见一女子款步而下。


    来人身姿婀娜,着一袭嫩粉锦缎长裙,那锦缎质地厚实,光滑细腻,一看便知是极为上等的料子。


    苏榛的目光顺着她裙摆往上瞧,看清样子之后心中赞叹:大美女!


    这娘子身形高挑而纤细,只觉年轻,一头乌发松松挽着,簪着羊脂玉簪。几缕发丝垂落在白皙的脖颈边,仿佛是不经意间落下*的墨韵。


    店小二一见她下来,立刻恭敬地微微弯腰,脸上堆满了笑意,说着:“东家,这两位是项把头带来入住的客人,正赶上和您打个照面儿。”


    说话间,眼神里透着十足的敬畏。侧身站定,那副小心翼翼伺候着的模样,很明显,这娘子就是琼涯客栈的主心骨。


    即是店主人,苏榛跟寒酥便也礼貌的施了礼,且心中惊叹:原以为掌管这么气派的客栈东家至少是个中年富贾,未曾想竟是如此年轻貌美、甚至一身贵气的女子,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而这女东家微微欠身,仪态优雅地向二人回了一礼,动作轻柔舒缓,声音清脆婉转:“二位即是重云公子跟项把头的贵客,那便也是我柳嫣的贵客。”


    说罢,眼神扫过店小二:“贵客的起居饮食,务必照顾得周周到到。炭火得烧得旺旺的,千万别让贵客夜里受了寒;一日三餐,得按照客人们的口味喜好精心准备,要是有什么忌口,定要提前问清楚。”


    随后,又将视线落回到苏榛和寒酥身上,“店里虽说平日里也尽力周全待客,可难免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二位贵客多多海涵。


    另外,要是住下后、发现房里缺什么物件,只管跟伙计们言语一声,他们都是手脚麻利、办事靠谱的。


    要是还有伙计们解决不了的事儿,或是有什么特别的需求,直接差人来找我,我柳嫣在这镇上也算有点人脉,定会全力满足,绝不让二位在这儿受一丁点委屈。”


    一番言辞,既透着生意人的周到细致,又有着主人家的热忱大方,让人听了心里暖烘烘的,当真滴水不漏。


    而苏榛却心念一动,小二压根没提过盛重云的名字,柳嫣却直接点破。


    呵,盛重云交友可真广啊。之前有那位歌姬娘子、这里还有位客栈东家。他不会干脆说这位也是太守苑琅的相熟吧!


    呵!越想越泛酸,但也不好表露,显得自己有多小气一样。


    寒酥闻言,微微颔首,他虽衣着朴素,却似有一层清冷的光晕笼罩,仿佛与这客栈中的世俗隔了一层,难掩与生俱来的矜贵之气。


    且不紧不慢地拱手行了一礼,神色淡然,语气平和:“承蒙东家如此照拂,这一路奔波,能得片刻安歇之所,已是幸事。”


    说罢,他微微抬眸,目光掠过柳嫣,并未过多停留,仿若这眼前的佳人不过是寻常路人。


    苏榛则站在寒酥身旁,负责提供应该不算明显“生硬”的假笑。


    二人礼貌而不失分寸,尽显客随主便的姿态,一番寒喧之后,仍旧由小二领着上楼。


    柳嫣回头望了望他们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与惊艳。


    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小二引着苏榛与寒酥,熟稔地穿过曲折的回廊,行至二楼东侧的两间临湖房。


    虽说房号相邻,可当中却巧妙地带着一个夹角,将空间切割得恰到好处,能互相照应、却也互不打扰。


    寒酥所住的那间临近楼梯,出入便捷,而苏榛的房间则靠里一些,静谧之感扑面而来,显然是店主精心考量,更为肃静及安全。


    苏榛往里打量,瞧见二楼最里头还有一间。那扇门朱漆锃亮,铜环厚重,透露着别样的尊贵。


    她心下了然,这般气派,不用猜也知道那间才是客栈里最贵的,估摸着放在现代,就相当于总统套房。


    等小二开了门,寒酥先进苏榛这间检查了一番,不外乎是察看门窗是否牢靠之类的。见都很稳妥,这才放心回了自己那间。


    而苏榛其实一进来,就不想走了……


    房间内布置得温馨典雅,即有火墙又有地龙,温暖如夏。一张雕花大床稳稳置于中央,锦被绣着繁复的花纹,柔软厚实。


    床边的小几上摆放着一套精致的茶具,墙上挂着几幅水墨丹青,临湖的窗户方才被寒酥开了道缝儿透气,而眼下如果是白天,苏榛最关注的肯定会是湖景有多美。


    但眼下她顾不上,最让她惊艳且万分欣喜的、是套房屋内左侧两个门,一间是净房、另一间竟是青石铺就的浴间!!!!


    浴间正中央摆着一只木浴桶,上好的柏木打造。浴桶颇高,桶壁厚实,苏榛这样的身高坐于其中,肯定可以惬意地伸展四肢。


    且桶口微微外扩,既方便进出,又使得整个浴桶看起来更加圆润大气。


    上方的木架上,还整齐地摆放着洁白的棉布、馥郁的香胰子,甚至还有各类洗浴、擦身用的瓶瓶罐罐。


    苏榛自打流放过来,条件受限,每每洗澡洗得局促万分。


    眼下居然有这么大、这么暖的浴间和浴桶,简直激动的两眼放光,刚想请店小二抬热水进来,却眼尖的发现窗边一角竟有管道。


    这就是她没见过的设施了:管道蜿蜒而下,材质像是经过特殊处理的竹子,表面光滑,还带着些许温润的色泽。接口处,巧妙地用铜箍固定。


    再看与之相连的蓄水处,是一个半人高的陶土水缸,缸身敦厚朴实,上面绘着简单云纹。


    店小二见苏榛一脸新奇,便笑着解释道:“苏娘子,咱这客栈在镇上也算拔尖的,东家费了不少心思,铺设了这些管道,热水从烧水处直接就送过来啦,可比肩那些大地方的客栈呢。”


    说着,他走到水缸前,熟练地打开一个简易的木塞,热水便汩汩地顺着管道流进了下方那精致的木浴桶中。


    苏榛看着热气腾腾的水逐渐填满浴桶,简直想要尖叫了。


    待浴桶八分满,店小二识趣地退下。


    待全满,苏榛便把木塞塞好,把门从里头上好门拴。又挑了木架上喜欢的香味澡豆丢进浴桶,三下五除二就脱了衣衫,全身慢慢浸入水中。


    刚一入水,温热的水流瞬间包裹住身子,把疲惫与寒气驱赶得一干二净。


    随着时间的推移,四肢百骸都被这暖意滋养得懒洋洋的。水中还散着类似桅子花的澡豆香气,而这一通泡浴,苏榛足足花了有两刻钟。


    先是泡澡、随后又净发,最后热到头晕脑胀,爬出浴桶才想到冬季的炭房会有窒息风险的,自己大意了。


    强撑着身体裹紧浴间挂着的袍式巾衣,只觉脚下发软,脑袋里像被人塞进了一团乱麻,昏昏沉沉,赶紧推门走出浴间,趔趄着走向临湖的窗子。


    窗子本就开了道缝,此刻拉开,一股清冷的空气汹涌而入,瞬间驱散了些许屋内的燥热。


    苏榛头发还是湿的,自然不敢顶风站立,只能侧过身、躲在内开的窗旁大口呼吸了新鲜空气,才终于像是从滚烫的油锅里跃入了清凉的湖水。


    活过来了,直到——


    “啊!”苏榛惊呼一声,瞪着面前忽然出现并凑近的一双眸子。


    眸子里闪着得意的神情,那么欠揍、那么愉悦、那么熟悉,眸子的主人……不是盛重云又是谁!


    盛重云猴子一样攀在窗子上,笑意吟吟的正面苏榛,两人之间距离近得只需苏榛再倾一下身子便可以亲到他的脸……


    还不等苏榛做出反应,他已经扒着窗边跃进房里,拍了拍衣角沾染的些许灰尘,嘴角上扬,带着笑意,整个人不羁洒脱得如暖阳。


    苏榛惊怔当场,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我到了好一会儿了,怕吓到你,一直等你开窗了才敢——”盛重云一边说着,一边大步地欺身上来,话说了半截却戛然而止,目光像是被磁石吸引,怔怔地注视着苏榛身上、单薄巾衣下的、那润泽着的凸起……


    琼涯客栈的巾衣是上等绸缎制的,在屋内烛火映照下,本就泛着柔和而细腻的珍珠光泽。而苏榛出浴之际头晕得急、根本没有擦净身上、发间水滴。


    水滴泽润了绸、绸透了银色的光、里面……轻盈、随着苏榛的呼吸……若隐若现……


    盛重云眼中满是震惊与错愕,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人也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苏榛瞬间意识到他目光的落点,慌乱之下,双臂下意识地交叉抱在前头,又羞又恼道:“你这——”


    话没说完,门外传进寒酥急切的声音:“榛娘,有事吗?我好像听到你在喊。”


    苏榛心下一紧,目光慌乱地扫向盛重云,见他还僵在原地,眼神中满是无措,狠狠瞪了他一眼,用口型示意他“别说话”。


    方才稳了稳心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寒酥,我没事,刚刚不小心撞了下桌角。”


    说着,还下意识揉了揉膝盖,慌乱到忘记了揉膝盖有什么用,寒酥又看不到。


    可寒酥虽然看不到,站在她在前盛重云却在她倾身弯腰的瞬间、把里头的内容看得愈发真切。


    真切到盛重云额间滴汗了……


    寒酥在门外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不太放心地说道:“真的没事吗?”


    苏榛一听,赶忙提高音量:“真的没事,这么晚了,你也快睡吧,我还要画些图纸呢。”


    门外沉默了片刻,寒酥才应了,“那好吧,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我知晓了。”苏榛应道,直到听见寒酥离去的脚步声、关门声,才长舒一口气,“恶狠狠”瞪着盛重云。


    盛重云见她真的动了怒,心虚的移开几步,长臂一捞,赶紧取了屏风上挂着的披风,将苏榛脖子以下、只要是不可描述的部位都裹了个严严实实。


    随即目光诚恳,指天发誓,“我真不是有意的,否则也不会专门等你开窗了才敢过来。”


    苏榛见他这般模样,心中的气消了一丁点儿、但不多,猛地扬起手,朝着盛重云的胸膛就是一顿捶打。


    可刚落了几拳,便觉掌心钝痛,这才惊觉盛重云一身肌肉梆硬,如同铁板一般。


    忍不住“嘶”了一声,甩了甩发疼的手,心中暗忖:这打他简直是自讨苦吃,反倒害得自己手疼得厉害。


    盛重云也不闪躲,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任由苏榛发泄,脸上满是愧疚。待苏榛停了手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榛娘,是我莽撞了。你要是不解气,罚我今世都替你搓背。”


    苏榛又好气又好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呸了一声,“你想得美!”


    说罢,故意背对着盛重云走到桌旁坐下,不想让他瞧见自己此刻复杂的情绪。


    其实在心底深处,她对盛重云的突然出现、并非全然只有愤怒,还有一丝惊喜,可惊喜归惊喜,死都不能让他看出来,否则丢死个人。


    盛重云见她不说话了、也不打他了,赶紧跟过来坐下,却再不敢有任何“态度不端正”,收起他所有的狂、沉声说着:“我真的只是想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绝无半点轻薄之意。”


    苏榛的身形微微一僵,沉默了片刻,才轻轻点点头,“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


    盛重云刚准备暗暗松口气,苏榛话锋一转,眼角一抬,又抛了句:“柳嫣也是你熟人?你熟人可真是不少。”


    谁?


    盛重云面露困惑、一瞬间想了起来,立刻招供:“不是我!”


    并与苏榛异口同声:“是苑太守的熟人。”


    苏榛:“呵、呵呵,呵呵呵。”


    第130章


    苏榛这靠嘴念出来的“呵”,那是一丁点儿的笑意都不包含啊。


    盛重云只觉比方才更怕,急切地:“榛娘,柳东家真的是苑太守的熟人。这客栈是府衙官待,我只是有生意商谈的时候才会来。”


    “你只有谈生意的时候才来,却能熟知这里的房间布局、知晓把我安排在这间、知晓这间房能让你借窗而入?盛重云,我看我对你了解不够。”苏榛柳眉倒竖,双手抱在胸前,微微仰头看着他。


    盛重云一听,顿觉天塌了。再不复往日的自如,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一字一字艰难地解释:“正因为这两间离得近,我才故意选的,没错,但那是因为怕你介意我被旁人看到。我真的没想到会弄巧成拙。”


    苏榛冷哼一声,别过头去:“花言巧语,谁信呢。我去趟盛家,能撞到钟离语琴;去牙行,能撞到朝沐。连住个客栈都能撞到你熟人,你这交友广啊……”


    盛重云心里愈发焦急,直接站了起来:“你要是不信,我这就去把柳东家找来,让她给我作证。”


    苏榛直接拉住他手腕,平静的:“作证有什么用?假话谁不会说?”


    “那你说,要我怎样才信?”


    苏榛想了想,一本正经的:“这样吧,我也不管是苑太守的熟人、还是你的熟人了,总之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对吧?


    那即然大家这么熟,你替我把浴间里的热水管道是怎么铺设的问出来,最好有图纸。我跟你说,那管道可好了,这要是在家里弄一个,那冬天可就不愁了。”


    苏榛小嘴儿一通叭叭叭叭、已经陷入了未来基建美好的构想。


    盛重云怔怔的看着她,心中的滋味……说实话有点儿抓狂:榛娘是不会吃醋的对吧?在她眼中,自己都不如一桶热水重要对吧?她压根没听他说什么对吧?她重点其实就是拿捏自己一个错误、好让她占些便宜对吧!!!!


    气煞我也!


    但这样的榛娘,好可爱怎么办?


    其实就是当你喜欢一个人、她做啥都显得可爱……


    盛重云没说假话,他确实也是天黑了才到,且只能住一晚,凌晨就得往回赶。


    “你说你这三更半夜跑来一趟,是图啥?也不嫌累!”苏榛嗔怪的说着。


    为了彻底杜绝盛重云再有什么“非分之想”,她特意回房换了棉裙。高领长袖,裙摆直垂至脚踝,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肌、肤。


    此刻,正襟危坐于桌旁,腰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放在膝上,活脱脱一副大家闺秀谨守规矩的模样。


    就连安排座位这般小事,她也煞费苦心,特意规定盛重云的座位要与她相隔一个,中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盛重云怎会不知苏榛的小心思,不过是觉得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煞是可爱。他也不恼,依言坐在“指定座位”上,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过苏榛,理所当然的说着:“这里比白水村近,我过来方便,自然就得过来。不止今晚来,你在这儿住一晚、我就来一晚。”


    “然后再凌晨走?盛重云,你不是铁打的,累死你!”


    “无妨。”盛重云轻描淡写的语气,笑得舒畅。毕竟这里比白水村方便了太多,榛娘自己住,他就不用鬼鬼祟祟的防人。


    呃,翻窗好像更鬼鬼祟祟……


    在这方面,苏榛确实拿他没辙,他也从不按套路或是礼法出牌。


    甚至苏榛都想得到,如果她用“名声”制止他,他一定会说:名声?你又不是不嫁我,夫君来看自家娘子,天经地义。


    总之他永远有理,当然,她也是。两人这般你来我往,倒也算对脾气,谁也别想轻易说服谁。


    索性不掰扯这些没用的,时辰也不早了,苏榛干脆把笔纸都拿出来,抓他当个书写的壮丁。


    总之在苏榛这里,鬼来了都得干活儿。


    苏榛:“我说你写,写得丑一点,太好看了会被别人瞧出来你的笔迹!”


    盛重云挑了挑眉,丑一点?这要求真是……


    无奈,换成左手执笔,端正了坐姿,准备听令。


    苏榛在脑海中快速梳理着思路,开始口述。


    “首先,拍卖会的时间得定好,我建议是订在正月初一。毕竟这里距府城还是近一个时辰车程的,而年三十、大部分人还是想在家守夜的。地点嘛,已经定在湖心的冰台了。”


    盛重云握着笔,快速地在纸上记录着,偶尔抬头看她一眼,嘴角挂着浅笑,任由她滔滔不绝地讲。


    苏榛瞄了一眼,心里很有些不爽:这家伙怎么左手写得也这么好看,他从小是吃啥长大的,咋干啥都行。


    一边腹诽一边继续说:“具体的时辰,我建议是上午巳时至下午申时。


    给民众留出足够时间前来赶集,既保证活动时长,又不会过晚影响大家返程。


    不想返程的,还可以留下参加晚市。除了南岸、北岸设美食和休息区之外,冰台周边也得有,也得设置观众区、休息区、餐饮区之类的配套场地,周边还得设冰屋茅厕,用彩色绳索或冰雕围栏划分界限,确保秩序井然,可千万不能踩踏。”


    盛重云默默点头,并开始心算所需人手数量。


    苏榛:“还得订个头鱼的筛选标准,请项大哥在镇上请至少五位老渔夫、老行家当评选小组。头鱼是当日清晨捕捞上岸的、最大、最稀罕、最新鲜的那条。且鱼身得完整无损伤,鳞片紧实,鱼鳍舒展。”


    接下来便是拍卖流程,苏榛:“得请些舞龙舞狮的人来,或者兴盛湖有自己特色的也成。配上锣鼓、唢呐之类的,总之就是把气氛燃起来。之后请当日出席的最大的官儿做个开幕致辞吧。盛重云,你即然跟苑太守熟,他又有那么多的相好,想必请得动他吧?”


    盛重云怔了下,有些无奈:“榛娘,他们不是相好,只是相熟。”


    苏榛一听,“呸!居然还不是相好,所以这位太守大人需要那么多异性相熟是要干啥?不以成亲为目的的兄妹情啊?耍流氓!”


    说完心中一动,微微侧过脸,斜视着盛重云,眼神里透着几分探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跟他走得这么近,你身边相熟的异性,恐怕也少不了吧?”


    盛重云倒也不否认,甚至反将一军:“若是榛娘对我不放心,立刻嫁给我,每天盯着不就成了?”


    一句话堵住了苏榛的嘴,她赶紧冷哼一声,换话题换话题:“总之,请他来致辞办得到不?”


    “遵命。”


    苏榛便笑了,舒心又小得意的,继续说:“致辞后就是头鱼展示。也请项大哥在渔民里选相貌好的,穿上兴盛湖的传统服饰,再准备那种雕花的大冰盘,把头鱼抬着绕场一周。同时,台子上要有司宴讲解这鱼的品种、重量、特色。”


    司宴就是现代的主持人,苏榛觉得还蛮重要的,要挑个机灵的。


    盛重云想了想,“当天来的人应该有不少,台上的人喊着说话也未必传得远,需要准备竹子传声筒。”


    “嗯,但仅有传声筒怕也不够。再准备些告示跟传单,司宴一边说、台下的人一边发放。不识字的也不要紧,讲解一番也成。”


    盛重云一一记下。


    苏榛:“接下来会是拍卖环节,要请个专门的拍卖师。”


    “拍卖师,可是指牙人?”


    时下并无拍卖师这专门的职业,都是牙人身兼多职。苏榛便点了点头,又补充:“通泰的人可不行哈,盛家还有其它牙行吗?”


    盛重云摇了摇头,“盛家虽然没有,但整个白川府总会找得到合适之人,交给我。”


    他语气轻松,但苏榛却心念一动。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我这可是跟通泰牙行打擂台,你夹在当中会不会……”


    盛重云终于笑了,“榛娘终于会担心我了。”


    说罢,抬手捏了捏苏榛的脸颊,动作亲昵又自然,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苏榛也是没想到隔着一个位置他还能不老实,咬牙切齿的收回方才的担心:“那牙人也你来找!反正你家,你搞定。”


    盛重云笑而不语。这事在他眼中确实不难,他跟二叔之间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多一件少一件,无妨。


    “另外,现场安排两个大公示牌。”苏榛认真地说着:“一块是要实时更新竞拍的价格,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价格的变化情况,心里有个数;另一块用来展示参与竞拍人的相关信息,像是姓名、来自哪里之类的。不过,要是有竞拍人想要对自己的身份保密,那也没关系,咱们只公开他的参与号码就成了,总归是要尊重人家的意愿。”


    苏榛顿了顿:“这样是为了保证竞拍的公开性跟真实性了,谁也别想耍什么猫腻,所有人都能公平公正地参与。”


    盛重云也领悟到了她的这番用意。


    其实刚开始他记录的时候,心里还带着三分宠溺之意,可眼下,随着苏榛越说越细,他便也越记越郑重。


    着实没想到榛娘考虑得如此周全,每一个环节都设计得这么严谨。


    “大致就是这些,但这只是粗略的框架。再细的,我就不代劳了,项大哥自己找人筹备去。”


    盛重云好不容易写完最后一个字,长舒一口气,只觉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他抬眼看向苏榛,眼中满是怜惜,心想着榛娘这一路劳神费力,这下总算是能消停会儿了。


    可刚要把手中的笔搁下,却见榛娘眼眸中光芒闪烁,显然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思索之中。


    还没等盛重云缓过神来,就听见她又开始:“接下来是宣传推广的方案。”


    盛重云:……


    整晚,被抓了壮丁的盛重云、在苏榛的口述下,分别执笔了:山海嘉年华总体筹备方案、头鱼拍卖活动流程、宣传推广方案、招商方案、场地布置方案、安保方案、后勤保障方案、财务预算方案、效果评估方案……


    虽然每个方案都只是框架,需要后续填充细节、数据,但这工作量已经大到苏榛说着说着开始困到头不停的“钓鱼”了。


    她最早是坐得规规矩矩的说、随后是手托着脸颊在说、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就“移动”到盛重云的怀里在说。


    盛重云却仿若不知疲倦一般,愈发精神抖擞。微微侧身,一手环住榛娘的腰,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另一只手稳稳地握着笔,记录着她口中断断续续还在说的方案。


    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直至苏榛终是扛不住这连日来的劳累,已然半睡半醒,意识也变得迷糊起来,嘴里开始喃喃说着胡话。


    盛重云见状,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凑近榛娘耳畔,轻轻问道:“可有我们成亲的方案?”


    苏榛下意识地动了动嘴唇,含糊不清地吐出一个字:“……有……”


    盛重云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得寸进尺地继续追问:“开春就嫁我,可好?”


    苏榛的脑袋歪向一边,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可嘴里还是依着本能,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盛重云心中满是欢喜,却还不肯罢休,又问:“你最喜欢谁?”


    “……你……”苏榛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蝇哼哼,却直直地钻进了盛重云的心里。


    “我是谁?”盛重云嘴角含笑。


    “重云……”苏榛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潜意识的应答让盛重云彻底沉溺。


    他凝视着榛娘睡梦中仍带着几分倔强的面容,良久,才缓缓收回目光,看向面前桌上、写满密密麻麻计划的纸张。


    想了想,又重新铺纸,抬手拿笔,饱蘸墨汁,笔触落下,郑重地:


    今有盛重云、苏榛。


    值此良辰,立誓于天地:


    此后岁月,盛重云愿倾毕生之力护苏榛周全,寒来暑往,予其暖衣美食;


    苏榛亦许真心相伴,朝朝暮暮,解其忧愁烦绪。


    岁月悠悠,恩爱不绝。


    不止于今生,许愿来世、乃至来来世,仍能于茫茫人海中一眼相认。


    生生世世,轮回辗转,永为恩爱眷属,不负天地,不辜深情。


    立婚书人:盛重云、苏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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