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竹簟金帐,总不至于叫旁人看了去。◎
夏日里的午间燥意中带着些许闷哑,丝质的寝衣凉丝丝地贴在身上,即便如此她还犹嫌不足,非得将衣裳凌乱地敞开,贪这一时凉。
好在竹簟金帐,总不至于叫旁人看了去。
冯初轻轻替她掌着扇,无奈又好笑:“既然嫌热,自己一人睡着不好么,非得两人腻在一块儿?到时候腻出了一身汗,也不显脏。”
拓跋聿微微睁开眼,瞧了眼她身上齐整的衣物,“阿耆尼身上衣物穿的可比朕厚,要出汗也先轮不上我,我都不嫌你,你嫌我么?”
“嫌我也没用,”拓跋聿与她贴得更紧了些,扣在她腰肢,迷迷糊糊啄着她颈子,“嫌我也要蹭你。”
“哪里会嫌你。”冯初爱怜地吻她,“陛下冤枉臣。”
“你别替我掌扇了。”拓跋聿闭着眼去抓她的手,要将扇子自她手中取出来,抠出来后随意地扔到一旁,“陪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好好好,”冯初撑起半个身子,将衣裳解了,认命般地陪这小祖宗躺下,笑着拥住她,“陛下相请,臣岂有不从之理?”
殿外蝉声鸣噪,到了屏风后声音却是小了。
浮生半日闲情适,莫过如是。
……
“阿娘真的是,这个时辰入宫送什么桃脯……恼了皇姊的好事,到时候她又得训我没得眼力见。”
拓跋祎嘀嘀咕咕地拎着漆盒,这话她不敢当着冯瑥的话说出口,只敢提着盒子在外头兜兜转转,寻思着等日头小些,自家皇姊的夏困不犯了,再递牌子入宫。
入市集内寻了个沿街的铺子坐下,让端些饮子上来,现下刚过晌午不久,日头最是毒辣,冷好的青梅水入口缓去了拓跋祎大半的燥意。
“店家,上两盏饮子来解解渴,少放些蜜糖!”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拓跋祎回身望去,与云胡朵恰巧对上了眼。
一国郡主霎时间‘噌’地站起,话噎在嘴边,不晓得该不该打这个略显尴尬的招呼。
“我道是谁,原是将军,末将见过上官。”
拓跋祎笑得不尴不尬,她与这人打过许多回交道,见到她总让她想起朔北原野上开的某种不知名的花,低矮、浑身长着刺,若不是开花总让人以为是野草,开了花去摘,还要被它蛰得一手的刺儿。
恼火喑哑,钩在肉里,怎么挑都挑不干净。
“未曾想镇将会来平城……”
原本与她隔了席位的人在她面前落座,身上沾染的浓香熏得拓跋祎连连欲退,碍于次次被阿娘与姨母耳提面命的知礼,硬生生给忍了下来。
“尚书令大人与我书信往来时,曾提及将军用兵如狼,那么广袤的原野,凭着几个向导,就敢深入朔漠草原,将军天资英纵。”
拓跋祎的脸有些僵硬,直觉告诉她,云胡朵不像是那种会真心实意夸赞自己的人。
果不其然,半晌听得:“可今日一见——当真奇哉怪也。”
“将军记得清朔漠中敌人的营帐,怎么记不得,陛下欲设南部边镇,以便来日南下?”云胡朵弯弯的眼眸有如朔漠中的海市蜃楼,甜滋滋的泉水,凑近一瞧,全是虚幻。
可恼!可气!
“莫不是,将军在朝堂上走神儿了?”
“你——”
拓跋祎气得直想拍桌子,涨红着脸,恨自己嘴笨。
“我?”
云胡朵丝毫不畏惧她的气恼,恰时店家的饮子呈了上来,云胡朵先行将一盏推至她面前,“哎呀,上官莫不是恼了?”
“是末将嘴笨,不晓得如何哄上官欢心,还望上官大人有大量,宽恕些罢?”
青梅饮端至她面前,浅琥珀色的汤汁里头躺着腌渍过后的青梅,泛着霜色,碰壁叮当。
她好放肆!不就是当初得罪了她和她那位便宜义弟么……
每次见面都这样阴阳怪气,当真以为自己不敢生气的么?!
拓跋祎顺从地接过青梅饮,愤懑地饮着,一言不发。
陶碗在她唇边有一下没一下的呆着,和她的肤色几乎深成了一个架势。
云胡朵的目光在她高挺的鼻梁上淹留了片刻,又移开了。
二人缄默地饮完了青梅水,云胡朵见眼前人实在嘴笨,想说什么又不晓得说什么的架势,摇了摇头,瞧见案上摆着的漆盒,“这是什么?”
“哦,这是我阿娘做的桃脯,我阿娘手艺可好了!”
拓跋祎说起冯瑥时总是带着莫名的自豪,从来在外骄纵到有些凶神恶煞的面容露出天真情态,两颗雪白的小虎牙在有些昏暗的店铺中亮得发光。
云胡朵恍了恍神,下意识地接道:“……是么。”
这话到了拓跋祎耳里反成了某种‘挑衅’,像极了猫儿炸毛:“怎得,你不信?”
回过神来的云胡朵见她这般激动,只觉得好笑,故意激她:“对啊,我又没尝过。”
拓跋祎愣神,下一瞬抱住了漆盒,“这个你不许打它主意。”
“这么宝贝?”云胡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般挑了挑眉道,“莫不是送给相好的?”
拓跋祎几乎是立马变成了煮熟的虾子,“你你你……血口喷人!”
她哪里来的相好?天天搁军中放眼望去除了打不过她的糙汉子就只有慕容蓟了,她同哪个相好!
“还结巴?莫不是说中了?”
“胡扯!”
拓跋祎抱着漆盒的手指挠来挠去,也不怕把上头的彩绘给挠花了,“这是阿娘让我带入宫送给姨母和陛下的!”
涉及到这俩人,云胡朵不敢随意乱说话了。
“原是如此,是末将唐突了。”
她突然变得如此正经,倒是拓跋祎有些不自在,她也说不明想不通这种不自在。
日头一点点消了毒辣,拓跋祎憋了半天,嘀嘀咕咕道:“你……若真的想要,我、你、你随我去府上,阿娘做给我的……你想要便拿去。”
她着实算不得什么坏脾性的人,只是出身富贵,又有一家子宠纵,骄纵放肆了些,内里其实本性善良的。
云胡朵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敢回回同她呛声。
“王妃做给将军的,在下怎好夺人所爱。”云胡朵笑笑,收敛了玩笑,“恰巧下官也要入宫,不如一路?”
她的情绪当真是来的快去的也快,拓跋祎很快就将云胡朵方才的‘冒犯’给遗忘的一干二净,见她盯着自个儿看,莫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云胡朵倏地收回了看她的目光。
她当真也是有些毛病,竟觉着拓跋祎……有些可爱?
……
风动檐角铃,穿堂撩纱青。
冯初同她躺了一个时辰,就又醒了来,想起衙署上还有些公文,虽然今日休沐,也当去瞧瞧才是。
思及缓缓抬起自己拥着拓跋聿的手,撑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自榻上起来。
“唔……”
她自认为足够小心了,可还是惊扰到了身旁人。
躺倒在床上的人衣襟凌乱,随意敞着,光洁的肌肤不知要灼痛谁的眼,懒懒伸出一截藕臂,去抓扯她的衣襟,力道不大,心思却是一望而知。
冯初顺从地俯下身来,与她缠吻。
拓跋聿勾住她的脖颈,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冯初的温柔总让她忍不住为之沉湎,也享受自己一两个小举动,就能将眼前人引出些失控的举措。
她觉着自己太坏了,非得看神女动情,非要那火莲为她柔情似水,搅得她们彼此,永不安歇。
“唔嗯……”
稍稍分开些,二人俱是气息不定。
拓跋聿瞧见身上人眼中的水光潋滟,还有埋在深处的火,躲躲藏藏,不肯叫她看见苗头。
纤细的食指使着坏,指尖刮过她的喉头,顺着她整齐的衣裳,一路蜿蜒,停在她脐下方两寸,单薄的寝衣显然掩盖不了半点底下肌骨的紧绷。
“好聿儿。”
简短的语句带着嘶哑,似是含屈,或是求饶。
拓跋聿抬起头,看向那双凤眼,欢欣快活,明知故问,“阿耆尼这是怎么了?”
说着手还不老实地在她脖颈处的筋上刮蹭,“嗓子怎得哑了,嗯?唔——”
所求得偿的人喟叹着与她缠绵,双手还在她后背敏感处煽风点火,很快就被她捉了手,朝上一压,“陛下可是非要如此?”
“那自然——”
二人调情之际,外间的声音却是打断了动作:“陛下,云大人奉陛下之命进宫了,中军将军也递了牌子,联袂来的。”
“……呵,”拓跋聿郁闷得冷笑,抬头瞧见冯初促狭地朝她笑,胸中火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挣开她锢着她的手,指尖去戳冯初的脸,“笑笑笑,你也跟着要恼朕!”
若说冯初半点不高兴都没有是假的,可瞧见拓跋聿如此吃瘪,哑火没处发的模样,那点不高兴立时烟消云散。
“聿儿——”
不防叫她扑入怀中。
拓跋聿在她脖颈上吸□□吮,很快就闹出团痕迹来。
冯初知她不忿,由着她动作,抚着身前人的背。
末了拓跋聿拉起她衣襟一遮,到底还是消了这被人搅扰的火,眼眸重新变得清明起来,趴在她怀中撒娇:“早些回宫,衙署处理不完的事情,带进宫来也使得。”
“好。”
第102章 吻痕
◎恋檀香◎
“你们倒是来得巧。”
永安殿侧殿,拓跋聿慢悠悠地自后殿绕了出来,她今日穿得鲜亮,微微掩口打了个哈欠,望向拓跋祎:“云胡朵是朕命她进的宫,你呢?”
“臣是来将这个给姨母的,”拓跋祎献宝似的将手中漆盒递给拓跋聿。
拓跋聿接在手中,随意打开,扑面而来一股甜香。
“是阿娘亲自做的桃脯。”
“有心了。”拓跋聿将漆盒盖好,说的很是自然:“朕先收着了,替阿耆尼多谢你与王妃。”
云胡朵挑了挑眉,她在六镇边塞,听了不少关于陛下与冯大人的传言,许是冯初当年施恩尚在,倒也都是些无伤大雅的打趣话,诸如‘陛下为何不将她收归后宫封后’之类的,还有些因此替冯初抱不平的。攻讦之类的,并非全无,但大多不敢说出口。
“旁的话朕也不多说,”拓跋聿直起了腰肢,开始说起正事:“云大人,朕欲将六镇六成人口南迁新镇,想听听你的说法。”
“诺,依臣愚见,此事急不得。”
高慈这些年勤勤恳恳在六镇之地广设学堂,教授胡汉杂学,但凡想往上升的都会去听他讲学,可移风易俗哪里是一朝一夕得以完成的?
且新有一支几千人的高车部落归附,尚未安定,亦缺人接管。
这事实在是真急不得。
“行远必自迩,”拓跋聿抚着袖口上的纹样,并不畏难,“急不得,咱们就一步步做,便先自……接管这支新附的高车部开始?”
清明端正的仁明模样很能让臣下心生好感。
云胡朵见状,也多说了起来:“新附的高车部,其实只消让一朝中有威望之人前来,高慈从旁辅助,必无大碍……非要臣说的话,冯大人……再合适不过了。”
“朕当然知道阿耆尼合适。”
拓跋聿抿了一口栀子水,“……只是,朕不想她太劳累。”
她最近旧伤又在泛疼,让她又出平城操劳,拓跋聿是万万舍不得的。
“而且,朕想借这件事,尽快将储君之位定下来。”
拓跋聿搁下碗盏,清润的眸子望着云胡朵,“让长生他们兄妹三人,来做这事,云大人觉得,可行乎?”
“此事,臣不好多言。”
国储一事,她这远离平城的镇将还是不多掺和的好。
“可——”
“皇姊,你也别为难云大人了,”拓跋祎手上撕着肉脯,听了半天话,终于得空插上了嘴,“您都说和储君相关了,她哪里敢随意掺和?”
“但是要我说呢,皇姊想拿这事试试那仨孩子就试试呗,总归出不得错。”
“……就你话多。”
拓跋聿不轻不重地刮她一眼,拓跋祎讪讪一笑,似是让她对自己宽纵些。
“朕等阿耆尼回来再行商量吧……”
又问了些政绩上的事情,直至宫门将要下钥,方才遣这二人回去。
……
“咱们兄妹四个,好久不曾这样坐一块儿说说话了。”
紫宫宫苑内,任城王府的的四个孩儿各坐一席,好一派和睦之景。
美酒佳馔满桌案,身为二郎的拓跋际显得格外高兴些,“都尝尝这个羊肉,是我专门自统万城那一带带来的,鲜嫩无比。”
“二兄如此欢欣,莫不是有好事将近?”
拓跋岁端起酒盏,“阿岁在这里先祝二兄了?”
“谈不上什么好事将近,”拓跋际摆摆手,嘴上大剌剌地没个把门,“不过是步六孤家想把他家的六娘子嫁给我罢了。”
“步六孤家的六娘子艳冠平城,确是一门好亲事,二兄好福气。”
什么好福气,这分明是祸事!
拓跋年敛眉,不由得劝道:
“二郎,不是阿兄给你泼冷水,陛下颁布诏令,胡汉通婚,胡人需自改汉姓,是以朝中绝大部分胡族索性统一改了汉姓,就连陛下都在想着要给拓跋家重新易姓,这步六孤家……可见是极为顽固的,你娶了他家的女儿,岂不是要和陛下作对?”
拓跋际闻言缄默,“可……步六孤家那小娘子,待我极好……”
“你糊涂啊!你现在是储君之位的人选,但凡有点想法都会待你好!”
“阿兄,你别生气,”拓跋岁笑着上来劝架,“二兄也是有自己的考量吧,来日他做了太子,咱们兄妹几个还要仰仗二兄呢。”
拓跋年听着这极为别扭的劝架之语,狠狠地瞪了一眼拓跋岁,“什么太子不太子的,这话传出去,咱们任城王府还要脑袋不要!”
拓跋岁被他这言辞俱厉的话吓得往后瑟缩了一下,瞬时就红了眼眶。
拓跋际见不得她哭:“阿兄你有火冲我来,对着阿岁发火做什么?步六孤家怎么了,与我哪哪都相合,你和阿娘不同意,大不了我去找陛下赐婚!还是你其实不想看做弟弟的得好,生怕我做了太子对你颐指气使?”
“你——”
拓跋年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好心当成驴肝肺,偏生这俩都是自己弟弟妹妹,他仁至义尽不好偏帮!
“好、好,今日这羊肉我是没这个福气了,你们好好消受吧,告辞!哼!”
语罢拂袖而去。
“嘿——”
“二兄莫气。”拓跋岁拉着他重新回席,温言相劝,“阿兄他就是自小管人管惯了,现在二兄隐隐要盖过他,他心里有芥蒂,也是正常的。”
劝到一半,外间进来个宫婢,附在拓跋岁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原本还在气头上的人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等着那宫婢说完,拓跋岁的表情自惊至喜,挥挥手将人打发了下去。
“怎么,阿岁也有好事?”
“是阿岁的好事,但更是二兄的好事。”拓跋岁笑着给他和自己各斟了一盏酒,“方才我的人传来消息,说是陛下今日召见了云胡朵,云大人。”
“不过一镇将……”
“二兄,这天下事,不可只观其一,”拓跋岁笑得胸有成竹,“近日有一支高车人归附我大魏,陛下肯定是想先安定他们,这对二兄而言,不是个好机会么?”
“届时二兄安定人心,又有步六孤家相助,东宫之位、洞房花烛,那便是双喜临门。”
光听这话都让拓跋际心潮澎湃,话不经想就说出了口,“若诚如小妹所言,阿兄来日,定以——”
“二兄,”拓跋岁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与他碰了碰酒盏,“不可说。”
“不过二兄,妹妹以女人家的心思得替那步六孤家的娘子提一嘴,届时你不晓得何时才能回,这亲事,该早些定下就该早些定下,省的让阿岁日后的嫂嫂……魂不守舍不是么?”
“哈哈哈哈,是,阿岁说的是!”拓跋际与她酒盏相撞,一饮而尽。
拓跋岁的眸子在暗处闪烁出幽深的光。
……
冯初自衙署中入宫时,恰巧碰见云胡朵和拓跋祎自紫宫里出来,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大老远像俩只黄鹂,实在难以想象这二人是身居高位的朝廷栋梁。
她觉着好笑,不知道为何,这俩人在一块偏爱拌嘴。
估摸着拓跋聿应当还在永安殿,冯初索性直接寻她去了。
“冯大人——”
身后传来呼声,拓跋岁自阙后转出,毕恭毕敬地朝冯初行了一礼。
“阿岁?今日好不容易你们兄妹四人团聚,怎么来这儿了?”
拓跋岁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尴尬,冯初皱眉,“可是有什么为难的?”
“冯大人,您明日,可有空闲?”少女的眼瞳湿漉漉的,微微低了半个头,更显得楚楚可怜,“我想请冯大人为我授业。”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明日会入宫给袑儿讲学,你若想听,一并来就是。”
她说的是为袑儿讲习,而她只是顺带来听。
拓跋岁轻咬舌尖,嫣然一笑,“那,阿岁就谢过冯大人了。”
冯初颔首,她心里惦念着永安殿那人,“郡主若无别的事,臣就先行一步?”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朝永安殿的方向回望,拓跋岁并不是什么迟钝的人,眼角余光瞥见她领口并不仔细遮掩的一寸吻痕,酸涩和嫉恨一并涌上心头。
她不敢再看,垂下头,在冯初瞧不见的地方,目光中有波涛翻涌。
“郡主……郡主?”
冯初等了半晌不见得她回应,眼瞅着她头颅越埋越低,方要再度询问,却见眼前人抬起了头,眼眸通红,“冯大人……”
她有些唐突地凑上前来,扯住冯初衣袖,踮起足尖,泪眼婆娑着在她耳边哭诉:
“二兄今日归家,说要娶步六孤家的娘子,阿兄不同意,和他吵了一架……冯大人,我当真忧心……”
这孩子的情绪怎么变得这般快?
冯初心中疑窦顿生,但仍是将手帕递了过去,细细劝慰,“牙齿还会咬着舌头的呢,郡主该好好劝慰阿际才是,长生不同意是对的,在朝为官,需得知人知势……”
拓跋岁接过手帕,拭泪后紧紧地将其攥在手里,“是、是我唐突了,让冯大人见笑了。”
“哪有,不要多想,回去后好好劝慰你二兄和长生。”冯初想取回自己的手帕,食指动了动,想想作罢了,“我先去寻陛下。”
拓跋岁点了点头,目送着冯初的背影与天边的晚霞融为一片,她在无人处抬起手中的手帕,假装擦拭未干的泪水。
实则贪恋那不属于她的檀香。
第103章 箜篌
“天这么热,陛下还要泡汤,也不怕将自己个儿熏晕了。”
冯初一手拈起几颗澡豆,一面替拓跋聿擦揉着肩膀,言语当中虽有些抱怨,语气却是相当宠纵的。
澡豆将汗水与油脂溶了,冯初掬起一捧清水,将这些衬得她肌肤油光水滑的东西给洗了下去。
拓跋聿闭着眼,很是受用她的温柔,往后靠了靠,蹭在她怀中,“我若晕了,阿耆尼抱我回去么?”
“想得美。”冯初嘴角含笑,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聿儿倘若晕在这池子里,便让你在这地上躺一夜。”
“啧啧啧,”拓跋聿转了个身,面对着她,戳着她心口,“当真狠心,就这般舍得么?”
沾了水珠的人如梦似幻,冯初深吸一口气,将她搂在怀中,明明不用解释的戏言,她还是解释了:“自是舍不得的。”
她说的郑重,倒让拓跋聿红了耳朵,将人推开了些,“你我之间,犯得着说这些?”
冯初没说犯不犯得着,一昧看她笑,温柔的眸子不知道要溺毙谁。
拓跋聿叫她看得羞恼,想捂她的眼,却又舍不得真将它遮住,最后嗫喏道:“转、转过背去,我给你擦擦。”
她确实没学过伺候人的活计,奈何与冯初待一块总不爱旁人搅扰,就连柏儿和紫乌都需得退避三舍才好,有些事亲力亲为,做的多了,也就会了。
“我今日回宫时,遇上阿岁了。”
冯初今日其实有些累了,在拓跋聿恰到好处的揉捏下,竟隐隐泛起困意,奈何她不能真在这汤池中睡过去,否则聿儿可没那本事将她抱回榻上去。
索性同她说话打消些困意:“她与我说,长生与阿际吵架了。”
“哦?为的是什么?”拓跋聿对孩子谈不上多喜爱,毕竟愧疚是一码事,感情相处是另一码事。
“阿际,似乎想娶步六孤家的娘子。”
身后替冯初擦洗的手一下子便顿住了,冷言冷语险些将冯初直接说清醒了:“他是犯蠢,还是好大的胆子,存心想同朕对垒?”
“不知。”
“……那阿耆尼呢,想让他这婚事成么?”拓跋聿重新替她擦洗起了后背。
“成不成的,重要么?”
若是成了,拓跋际就是注定不会是拓跋聿心中皇储的人选,若是不成,以冯初对他的了解,很难保证会不会怀恨在心,心存芥蒂的皇储,她和拓跋聿亦不敢要。
更何况,她本就不看好拓跋际。
“是不重要……传位给他朕还不如传给锁儿……”
冯初在温汤中打了个寒战,“陛下可莫开这种玩笑。”
拓跋聿险些笑出声来,“阿耆尼这张嘴倒也没放过她。”
“长生是个好孩子,可惜就是……*”太像两任任城王了。
品格清正的治世能臣,让他做天子,却让人担忧他在尔虞我诈中能否有活路。
“袑儿太小了……只剩下岁儿了么?”冯初迷迷糊糊说着,未曾想拓跋聿却是急了:
“不成!”
冯初彻底清醒了来,“嗯?”
她转过身来,拓跋聿的情绪显然不对,“聿儿……可是她哪里惹恼了你?”
拓跋聿抿唇,她倒真没想到,冯初竟然没瞧出来,“……我不喜欢她看你的眼神。”
胸中此前生出的那点疑窦顿时豁然开朗,冯初颦眉,却更是在意拓跋聿的感受,“是我疏忽了,一时没瞧出来,往后我尽量躲着她些……”
拓跋聿摇摇头,搂住冯初的腰,她其实并不是霸道地不许天下有爱慕冯初的人,也知晓冯初待她,一心一意,不可能生出旁的心思。
她不喜欢的是拓跋岁看冯初时,那双充斥着占有的眼眸,好似冯初是一件物什,谁胜了谁就能将她收入囊中。
阿耆尼不是玩物,更不是什么赢家的奖赏,阿耆尼这般好,她可以理解还有人会爱上冯初,但她不能容忍有人以这般侮辱的心思想占有她。
这是对冯初的亵渎。
“我今日还应了她明朝给袑儿授业时,她可以过来听。”
冯初揉了揉太阳穴,她与拓跋聿是年少相依的情分,更真没将拓跋聿当成晚辈。
是以拓跋聿爱慕她的时候,她虽觉着是拓跋聿知慕少艾,心思生偏了,却并不大反感的,而今被这个当晚辈的孩子觊觎上了,她着实觉着有些膈应。
“聿儿不如……一道来罢。”
拓跋聿点点头,埋在她锁骨处咬了咬,“这兄妹几人中,偏生她最有潜质,若能收了对你的心思……她的性子,太像——”
冯初知道她要说像谁,无奈地叹了口气,抚着她的背,感慨万分,“是……太像了,嘶——”
拓跋聿咬得更重了些,冯初低头,挑眉瞧她,拓跋聿舔了舔她方才咬的地方,似是安抚,环住她脖子,朝她撒娇:“阿耆尼,泡累了,抱我出去。”
年岁大了,倒是愈发爱犯懒了。
无奈又好笑地吻了吻她的唇角,怀中人轻而易举地被打横抱起,温柔而沙哑的嗓音将她哄得晕乎:“谨遵圣谕。”
……
月影自柳梢滑落在院中潭池中,箜篌声在水榭附近弦声动人,面纱遮掩了少女半张容颜,露出来的那一双眼眸,会说话似的,盈盈横渡,就泛起一片涟漪。
一曲毕,身旁的婢女扶过箜篌,女子自席上站出,朝拓跋际遥遥下拜,身姿较柳梢更软。
“让郎君见笑了。”
“哪有、哪有,你弹得很好,很好……”
坐在上首的拓跋际早就看得痴了,手中的酒盏都呆了不晓得多少时,步六孤乂见他这呆样,看在眼中,喜在心里。
“能得君子青眼,是臣女儿的福分。”
“这说的什么话,娘子才华横溢,倒衬得我像是凡夫俗子了。”拓跋际朝她行礼,“方才鄙人目光多有冒犯,还望娘子海涵。”
“今日同阿岁饮酒时,她倒提醒我了,”拓跋际正襟危坐,此事算得上是人生大事,“步六孤大人,我登门频繁,您又常常令娘子招待,为娘子计,这婚事,当尽早定下,方才对得住娘子。”
步六孤乂的笑容有些淡了,“这提亲,终归还是要两家长辈来相商,王妃她……当真能为君子许下这门亲事么?”
拓跋际的脸上登时泛起难色,阿娘不会同意,更何况今日他同长生还因此事吵了一架,若是长生能替他说几句好话,说不准阿娘多少还是会听进去些。
少年人的眼眸暗淡了下去。
“君子,下官有一法,不知君子愿听否?”
步六孤乂见时候差不多,抛出话来,等着这年轻的小鱼儿上钩。
“哦?快快请讲。”
“君子现下不能提亲,无外乎仍是任城王府的人,倘若有了功勋,在外自立了府邸,亲自上门提亲,便也有了几分合理。”
步六孤乂谆谆善诱道,“眼下朝中,陛下所想的头等大事是什么?”
拓跋际在脑中过了一遍近日朝中的大小事,他眼皮子浅,“那当然是新归附的高车人安定一事。”
“此是其一,其二是陛下欲南伐,要将六镇人口南迁。”
步六孤乂替他分析着朝中局势,“这高车人安定一事,若我猜得不错,当是让你们几个去历练的,陛下这个年纪,说句大不敬的,哎……”
“因此,此事做的好不好,关乎到陛下心中的太子是何人。”
“这……陛下心中的太子,总不能是阿兄罢?”拓跋际并不觉得自己会与长生相争输掉,毕竟拓跋年承了拓跋琅的嗣。
步六孤乂冷笑一声,“郡王不能与君子相争,君子的妹妹呢?”
“阿岁?她是女的啊——”
话刚说完,拓跋际就知晓自己说错了话。
“陛下,不也是女的么?太皇太后在世时,杜知格重议礼法,把朝中多少儒生给折磨得哑口无言,女可承嗣,只消下一代自旁支中择血脉或亲子女随母姓,哼,这规矩,你怕不是忘了罢。”
拓跋际打了个冷颤,他凭借着惯性,以为自家妹妹人畜无害,再想今日在她和袑儿面前说的那些话……
“请大人赐教——”他二话不说,朝他拜道。
“君子这可折杀小臣了,”步六孤乂连忙将他扶起,笑着道,“都快是一家人,何来赐教?”
拓跋际讪讪一笑,有些羞赧。
“依臣愚见,敢问君子,陛下既欲安抚高车人,那如何才算是安抚?”
“鼓励放牧垦荒……”
他还欲说什么,就被步六孤乂截止了,“这便是问题所在,这些高车人是自蠕蠕余孽那归附而来的,习性与中原大不相同,骤然改革法度,他们会不会心生不满?”
“那自是会的。”
“既然如此,君子如何安民?”
拓跋际一愣,叫他问住了,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被他的话牵着走,“高车人应当让高车人领着,鲜卑人应当让鲜卑人领着,这才合乎常理,不是么?”
“……是。”
步六孤家的娘子不知何时坐在了拓跋际身旁,月光皎皎,风拂轻纱,送香迷人。
拓跋际愈发呆了,全然瞧不见月光旁燃起来的逆火。
“臣在六镇有些旧部,不如将他们引荐给君子,让他们助君子一臂之力,可好?”
第104章 桃儿
齐国,建康。
杨柳依依秦淮河畔,鸣蝉语语兰台夏长。
建康宫城巍巍,阙楼高耸,投下的影都遮天蔽日,在夏日里,压得人心慌。
萧泽身着绯衣,佩剑辞楼而下,与他并肩而行的人似是行了散,衣裳大敞,额上泛起的汗珠子格外多,皮肤下还有点点血瘢。
看得人心生厌恶。
“陛下最近又往宫中新纳了人,哎──”
“你可小点声吧。陛下之事,岂是你我可以置喙的?”
萧泽用手肘轻轻怼了怼他,示意他莫要祸从口出,又倏地想起这人行散,总觉着自己手肘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陛下自有陛下的考量。”
“殿下,您从前可不是这样的。”身旁的同僚满面愁容,“当今主上……您就不想想如何劝谏?如此下去……”
“……我这做臣子的,只管忠心便是。旁的……”
萧泽摇摇头,目露无奈,“都是陛下私事,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江山是陛下的江山。”
“……你,哎,连你都说这种话,我看这齐国,哎……”
同僚见劝不动萧泽,失望地拂袖,拱手而去,大有不愿同他为伍之感。
同僚的身形渐行渐远,萧泽很是平静,微微笑着。
他当然看得出来齐国江河日下。
新皇因兄弟多早夭,先帝亦早亡,年少登基,行事荒悖,对朝中大臣稍有不如意便动辄打骂,酷爱金银珍宝,甚至干出去民间搜罗百姓财物,如若不上交足额便悉数打死的事来。
满宫满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前些日子就有一位大臣因为被怀疑谋反,而被皇帝处死灭族,那同僚敢在这风口浪尖上来找他……
也不知是自己找死,还是想让他死。
萧泽暗暗垂眉,拨动着手上的佛珠。
他需要一个借口,一个远离建康的借口……
幽幽叹了口气,仰头望向不知何时吹聚在一起的云层,晚些时候,想必会落雨。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都挡不住啊……
……
绵绵的水汽被阻挡在阴山南麓,细雨洒白道,遥望草青青。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清风拂衣襟,拓跋际伸了个懒腰,微微抬眼,瞧了眼自己正襟危坐的阿兄。
拓跋年还是一如既往地端方,今日已经在马上颠簸了十几里地,他的腰都不曾塌下来。
可是端方又有什么用呢?陛下都言明了太子之位不会给他。
拓跋际念及于此,心情愈发畅快了几分。
三日前,拓跋聿将他们兄妹四人召至一处,还是为的是论委派谁前往怀荒安定新归附的高车部众。
朝中心腹大臣悉数到场,就连他们的阿娘也自洛州赶了回来。
这几乎是摆明了告诉他们,谁能将此事安排妥当了,太子之位便归谁。
偏生拓跋聿那日对长生说的是,“长生,你是长兄,又袭郡王,不论最后是谁去,你都得好好帮衬着。”
阿岁不去,祒儿还小,这重担,不就落在他一人身上了么?
太子之位,舍他其谁?
拓跋际面上的笑容更浓了几分,覆上心口,等他成了太子,就请陛下给他与步六孤家的娘子赐婚!
“阿际……”
拓跋年温润的声音将他唤回了神,他自那一日与拓跋际不欢而散后,两人的关系一直很僵。
他其实吵完后亦有反思,自己作为兄长,对弟妹们确实有时会过于严厉,现在他们都已然长大,他态度其实不必非得如此强硬。
“那一日的事情,阿兄先向你道歉。”
拓跋年尽可能地诚恳,“阿兄……只是真心害怕你走岔了路子,储君之位……陛下虽沉静和随,可你怎不想想,她若真是和顺之人,怎能从太皇太后手中夺权?”
“陛下到如今都未确立国储人选,便是心有顾忌,你这般大咧咧的话语,若是传到陛下耳中……这对你亦不利啊。”
“龙有逆鳞,你还是注意些才是。”
“……阿兄多虑了,小弟没生阿兄的气,那一日,小弟也多有不是。”他说这话时目光一直看向前方,都不曾给拓跋年半个眼神。
显然他已不在乎拓跋年是否真的做错了,亦不在乎他的劝谏。
“阿……”
“阿兄,你看前面,有狼!我去射来,拔了它的牙齿,给你做几个把件玩昂!”
拓跋年还欲再劝的话语就这样断在喉中,不听劝的人策马狂奔,弯弓搭箭,矢矢命中狼眼。
怎得这般刚愎自用!
拓跋年闷闷地锤了锤身下的马鞍,无可奈何地叱马跟上。
……
权欲之箭,一旦沾染了鲜血,就只能用鲜血去不断喂饱它。
拓跋岁拾起案上小刀,刀刃没入桃肉之中,浅红的汁水混着果肉‘咝’地一声冒了出来,让人不由得想起宰杀猎物时,自脖颈处不断滋滋冒出的血蘑菇。
浅浅削了一小片,轻启朱唇。
今年贡上来的桃可真酸呐。
拓跋岁皱眉,将手中的桃子随意扔到一旁的盘中,取出丝帕擦了擦手,“将这些撤了,再给本郡取纸笔来。”
算算时间,她那蠢二兄,应当也该到怀荒了。
不过是个长的好看的女人说了几句好话,弹了几曲箜篌,就被哄得人也傻了,魂也飞了,什么都敢答应。
拓跋岁冷笑一声,恰时下面婢子取来了纸笔,拓跋岁想了想,挥毫蘸墨,以拓跋年的笔迹写了一封书信,又自袖中取出印信,往信上一盖。
一封几无破绽的拓跋年手书就此炮制而成。
高车归附,为历练拓跋年二人,拓跋祎的部众晚七日出发。
“去叫人骑快马,沿官道向北疾行,待至怀荒,再向南,将这封信交予中军将军手中。”
“诺!”
二兄啊二兄,谁让你这般傻呢,野心这般大,连藏都不带藏的。
不先折你,折谁呢?
拓跋岁轻笑一声,重新拈起被她扔在一旁的桃子,又咬了一口。
还是酸。
拓跋岁阴冷着彻底将它掷再一旁,纯粹的黑眸似某种森蚺,盯得那桃子身上的毛都恨不得立起来。
也不晓得,来日让那冯大人亲手喂自己尝这桃子,能否让它甜上三分。
……
怀荒镇外,毡帐连布,晚风回天曳云高;星罗灯中,人影绰绰,夕阳沉地洇草黄。
新归附的高车人在怀荒镇外安营扎寨,正是用饭的时分,柴草炭火烧出的烟火飘得老高,几里地外都能闻见烟呛。
琵琶胡鼓,羌管箜篌。
高亢散漫的歌声飘荡在敕勒川上空。
及至镇外,拓跋年见拓跋际不断张望,似是在寻些什么人。
“阿际可是在寻谁?”
拓跋际未料得他发觉了自己的异样,打了个哈哈,“我只是见这边民风粗犷,与平城相异,多瞧了两眼。”
拓跋年显然不相信这等话,心里头悄悄留了个心眼。
二人至驿馆下榻,在各自别院安顿好后,拓跋际提着一壶好酒叩开了拓跋年的院门。
“阿兄,陪我喝酒好不好?”拓跋际献宝似的拎着酒壶,“原是陛下给冯大人的,我好不容易从她那儿要来的,怎么样,赏个脸给弟弟?就算这些日子给阿兄赔罪了。”
拓跋年抿了抿唇,他不想用对待恶人的心思去揣测他的手足。
可是……
思虑片刻后,他还是让开了半个身子,“请。”
“就知道阿兄大度,向来待我们极好。”
拓跋际抱拳,朝别院中走去。
烛火昏昏歌未歇,拓跋年缄默地抬袖,饮下他递来的酒水,幸好他方下马不久就洗漱干净,换了身宽袖的袍服,能将酒水在袖子后偷偷倒掉。
手足情深,血浓于水,他只觉得这酒一定是苦的。
他酒量不好,拓跋际是知道的。
阿际,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拓跋年如他所愿,在杯盘狼藉中醉倒了去。
“阿兄?阿兄──阿兄醉了啊……”拓跋际上前,屡屡唤他,见拓跋年似当真醉倒,周围的仆役欲搀扶他回屋,却被拓跋际拦住。
“都不许动,我背阿兄回屋!”
拓跋际确实也是喝得有些微醺,一时竟有些孩子气:
“自小阿兄背我回屋了那么多回,我背他一次怎么了?退后!退后!”
半大少年三两下就将他扛在背上,拓跋年颠簸在他背上,心绪复杂万分。
你既记得我幼时照顾你,背你回屋,怎不信我而今劝告,都是在为你着想?
拓跋际将人放在榻上,有仆役要给拓跋年擦拭身上,拓跋际不耐烦地将人挥退:
“滚,滚远些,让我一个人陪阿兄一会儿,滚──”
仆役被他悉数赶出门外,阖室之内莫名地静了一瞬。
拓跋际眸子复杂地望着躺在榻上的拓跋年,带着微微醉意的声音在屋内格外明晰:
“阿兄……”
“……我……”
他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旋即响起悉悉索索的翻箱倒柜翻找东西的声音。
血脉相连的心有灵犀,让拓跋年不消睁眼都晓得他在找什么,让拓跋际无需开口也知晓他将东西放在哪儿。
翻找东西的声音不到半刻就停了。
他知晓拓跋际现在在看他。
忘记你那些从不知晓的事情吧,连带着我从未说过的话,也一并遗忘。
当走到尽头,便让我们彼此道别。
【作者有话说】
拒绝黄赌毒,尤其是毒,碰drug,树莓文中的男配都会嫌弃的哦[狗头][合十]
第105章 生忧
“肋骨又疼了?”拓跋聿头也不抬地批完一本折子,“过来,我给你揉揉。”
冯初未曾想拓跋聿就连批着奏折都能察觉到她的肋骨泛疼,她笑笑,不肯麻烦她:
“陛下安心批折子便是,不过有些钝疼,不妨事的。”
拓跋聿挑眉,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讲道理,“阿耆尼要么过来,我替你揉揉,要么过来帮朕批折子,你边批我边替你揉揉,你自己选一个吧。”
这哪有选择的余地?
冯初失笑,起身坐在了拓跋聿身边,如她所愿,靠了上去。
拓跋聿抽出一只手,替她揉着旧伤,“……你说朕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轻率了。”
云胡朵建议朝中有威望之人前去招抚新部,就算不用冯初,宋直、慕容蓟,乃至卢晓,都比拓跋祎要合适,更何况前面还有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她倒不担心拓跋年,但是拓跋际……着实让人忧心。
“原以为,同生一屋檐下,长于同母手,理当血浓于水,相亲相爱。”
拓跋聿批着奏疏的笔悬在纸上,指骨衬竹杆,默了半晌,挤出一句:“……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冯初瞥见案上奏疏,是有人密奏步六孤乂有反心。
“天下所有感情,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天下所有命途,也不过都是自己选的道罢了。”
冯初叹息,分明徐文容最恨的就该是冯芷君,可偏生带出来的孩子,除了长生,或多或少都带着她的模样。
沉眠方山的铁腕太后,似乎还在以某种方式长存于世,太行山一般,在国境上投下漫长的影子。
“朕怕就怕,这些个蠢崽子,光学了她的影,没见到她的魂。”
冯芷君有野心,亦伤害过拓跋聿很多,但同为大魏的掌权人,拓跋聿无疑是敬佩她的。
“若是他将六镇搞乱了,朕这个皇帝,怕也难辞其咎啊……”
“不会的。”
冯初笑着止住了她继续按揉自己肋骨的手,轻轻将人拥入怀中,替她按揉起穴位来。
“有我呢。”
拓跋聿紧绷着的面上总算露出些许笑意,不安分地往她怀中蹭,连发髻都乱了也不甚在乎。
冯初身上的檀香太过让人沉迷,而她的存在本身,都让拓跋聿觉得安心。
“阿耆尼……”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熏香,“有你真好。”
“聿儿值得罢了。”
冯初搂着她,只觉得心都要化开来才好。
“这折子好多。”
拓跋聿瘪瘪嘴,近乎嫌弃地将刚批完的折子合了。
改革法度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又值此多事之秋,拓跋聿案上的奏疏时常都堆成了山,瞧着都能压死牛。
偏生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月,连日无歇,也难怪犯委屈。
“我为陛下念?”
拓跋聿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重新鼓足了精气,自冯初怀中坐了起来:
“罢了,你衙署公文也不少,好容易今日多歇一会儿,肋骨又泛疼……叫柏儿端药来吧,早些去榻上躺着,这儿也就半个时辰的事。”
“药我听你的,安生吃了,至于先你去歇息,却是不能应你。”
冯初接过柏儿呈上来的汤药,缓慢饮了,搁在漆盘上,环住拓跋聿的腰,下巴温柔地搁在她的肩头,“我陪你。”
拓跋聿左手覆上腰间她的手,同她十指相扣:
“好。”
……
“你们便是步六孤将军的旧部?”
拓跋际夤夜赴约,对面几位将士都是不满云胡朵与高慈久矣,而今得了步六孤乂的信,欲来接手高车部众。
“回君子,是的,”为首之人黄发高鼻,“高车人当给我们高车人管,君子放心,不出两日,定让这新归附的高车部众,服服帖帖!”
“那,有劳诸位了。”
拓跋际偷了陈放在拓跋年那处的圣旨绶印,打算直接越过拓跋年,自己任命安排,接过这些高车人。
这样一来,既没有人能同他抢功,他还能顺势在六镇留下自己的势力,可谓一举多得。
“行,那便废话不多说,咱们先去那高车人的帐子,今晚上便将他们的规制处安排妥当了。”
拓跋际翻身上马,再不多话,朝城外而去。
浸满桐油的火炬在风中飘摇,衬得马鞍銮铃辉煌。
远处高车人的帷帐内亮着点点篝火,有如天上的星子,周遭的声音有些杂,东北角的骚乱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更为惹耳。
拓跋际等人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在影影绰绰的灯火中,有两匹马儿,正在撂蹄子踢踹对方,还尤觉不足,要用牙齿去撕咬。
“君子看那处,有马匹在打架啊。”
步六孤的旧部都是在草原上待惯了的人,没有太多弯弯绕绕,面对拓跋际也未将他当作什么高不可攀的王子皇孙。
“不过是马匹打架而已,有什么可嚎的!”
旁边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头盔,笑骂他多嘴。
“马群不归,阿干不回……”
拓跋际持缰握绳的手不由得抽搐了一下,胸中猛地想起慕容廆和慕容吐谷浑的典来。
太过应景。
“君子,怎得不往前走了?”
他这般做,当是对的么……
“我……”拓跋际心生退意,事到临头,他这般背着阿兄行事,万一弄砸了……
阿兄虽然平日唠叨了点,可阿兄确实是心好的,他……并未害过自己,不是么……
“君子,莫不是,怕了?”
宽厚的手掌‘啪’地一声拍在拓跋际的肩头,引得拓跋际颤了颤,风中火把将他团团围聚了起来。
拓跋际心间‘咯噔’一下,霎时间血都凉了。
他看见了这些人眼底的杀气,在深夜中,泛着森森冷光。
他有如误入群狼中的羊羔,亟待被咬上喉管。
“还是,君子顾忌着郡王?若是顾忌这个,咱们几个,也可以先帮君子解忧……”
至于如何解忧,自不必说。
他已然回不了头了。
被一根筋两头堵的拓跋际望着远处怀荒镇的城墙,悔恨无垠。
“怎、怎会……”
另一头,怀荒别院中,拓跋年满心复杂地自床榻上坐起了身子。
屏风外传来仆役端着醒酒汤,蹑手蹑脚的声音。
“阿际呢?”
拓跋年明知故问。
外头的仆役被吓了一跳,小心着进来,“郡王醒了?君子急匆匆出门去了,小的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
“……呵,无妨。”拓跋年起身,于案上铺陈纸笔,一边磨着墨,“你替我去做件事。”
仆役自身后缓缓靠近,他的影子在墙上微微颤抖。
拓跋年一心二用,写着书信,嘴里还吩咐着事情:“你今夜骑快马,将这封信,送至中军将军处……”
颤抖的影子猛得抖动,衣袖带风,泛着寒光的刀匕朝着拓跋年的后心直挺挺扎了过去!
拓跋年侧身一闪,那仆役本就胆小,一击不中,扑了个空,拓跋年当即抄起案上砚台,朝仆役的脑门上狠狠砸了下去!
一声闷响,欲谋害他的仆役倒在了地上。
拓跋年心绪难平,亦是大口大口喘着气,抚着心口。
俄而胸中涌起更大的悲哀──
阿际……非得让他死么!
兄弟阋墙,手足相戕,已至如斯么!
恐惧与惊愕过后的拓跋年恢复了些许清明,若是阿际已经能让身边人暗害于他,这怀荒,怕是早已不再安全。
拓跋年抿唇,眸子落在了地上躺着的人身上。
他当机立断,吹熄了屋中灯盏,摸黑将身上的衣物脱了,再扒了地上昏迷不醒的人的衣物换上。
连夜溜出别院,寻了匹马儿,朝拓跋祎行军的方向疾驰而去。
却说拓跋祎那头,半道上见一差役自官道疾驰向怀荒,过了几天却又自怀荒那方向回来了,身上还带着拓跋年‘亲笔’的信件。
云拓跋际勾结高车部作乱,有不臣之心。
拓跋祎虽觉着事出蹊跷,但不敢耽搁,带着一众官吏士卒不分昼夜地快马加鞭往怀荒镇赶。
谁知半道上,撞见了同样疾驰赶来、身着仆役衣物的拓跋年。
半大少年几乎是连人滚下马来的,拓跋祎好险去扶他,就被他哭倒在怀中:
“姑母──姑母您快去怀荒──阿际──”
话音未落,拓跋年就昏了过去。
一团乱麻。
……
“你这笛子,吹的不好。”
身着绯衣的乐人独跪坐在案前,低眉顺眼,握着横笛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她真难伺候,宫中乐师哪有技艺不好的?可到了她这,音准不准、笛声动不动人,都成了次要的。
但凡一举一动惹得她不满了,她都要她重新吹。
偏生她天潢贵胄。
罢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是自己多吹几遍曲子而已。
“又错了!”
拓跋岁不耐烦地将手中杯盏一砸,胸中烦闷无处诉。
乐师见她动怒,泫然欲泣的模样更看得她恼。
“……你下去吧。”
拓跋岁叹了口气,不欲再做这些无用功。
乐师听话地退下,随着她的离开,整个屋室更加空,怎么填,都填不满。
她缄默地起身,试图让外间的冷风吹散她胸中闷意。
她最恨休沐这几日了。
东风慢,长抚杨槐,回廊倚人叹,悬河阑干星转,人间物候越秋难,孤雁独鹤南还,今宵几寻欢,总是倦烦,换又换。
第106章 鹤子
◎二兄行事荒诞,定是有人……从中引诱,逼阿兄为郑伯──◎
“大、将、军、府。”
身着素裳的娘子孑立在慕容蓟的府衙前,一字一顿地念着匾额上大气朴拙的字体。
她眉眼出已然生了些许皱,青丝杂了点点白发,只以一根树枝随意固定着,梅身鹤骨之姿,让人不敢随意怠慢。
门子见她在檐下呆了许久,小心上前问询:“小娘子可是我家府君故交?可有名剌?”
这十几年来,杜知格偶尔也会回几次平城,每次都待不上半个月,时移世易,门子显然又是个新来的,不认得也难怪。
“名剌没有,不过──”
杜知格下意识去摸自己腰间,却恍然想起自己将玉佩给了杜桥,还没找他要回来。
糟糕。
苦笑自己健忘,杜知格拱了拱手,“在下忘了带信物,不过慕容将军现下应当下衙了,烦请通报一声,就说,京兆杜知格求见。”
“杜郎君?”门子狐疑地打量着杜知格,慕容蓟其实有吩咐,若遇到自称京兆杜知格的,可直接让她入府中,无需通报。
杜知格的名声亦并不算小,据说是天下山川游历尽,四海风物无不知,昔年更是而今冯尚书令的门人。
也与自家大人那疑似‘龙阳之好’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
只是──
杜知格,不是个郎君么?!
眼前这个满身仙隐气的小娘子,当真是杜知格么?
“啧,”杜知格抬手,羽扇轻轻磕在那呆怔的门人额头上,“从没见过你这般呆的门子,也不晓得她怎么选的人。”
语罢抬腿便向门中走,被羽扇拍了的门子回过神来,三两步追上了她:
“杜郎、娘、郎──哎呦,这位大人,您别叫小的难做,您先在这门房中等等,小的给您通报还不成么?”
杜知格飒然一笑,轻车熟路朝门房走去,嘴角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好、好──”
“娘子!”
方踏入门廊,远处便传来一声惊呼,原是慕容蓟正欲出门跑马,遥遥便见杜知格进门来。
素来沉稳的慕容将军一阵风似的冲到了杜知格面前,可到了面前又忽然变得畏畏缩缩起来,手在衣摆两侧不住乱擦,浑不知道该放哪儿才好。
杜知格见她这般,顿觉好笑,近身上前,山涧草木的清香像是要将人胸中的浊气都给涤荡干净。
鹿儿般的眼眸湿漉漉的,清澈地倒映着慕容蓟的面容:
“慕容将军,多年未见,您这呆气,重得连你家门人都给染上了。”
慕容蓟被她这样搅闹得脸红,舌头也捋得不太直,一个劲朝她笑,“我、我没管好、嘿……”
“慕容将军麾下可是出了名的军纪严明,如今为了哄我,便是这般胡话都说的出口?”
杜知格戳了戳她面颊,声音柔了下来:“去跑马?”
“不、不去了。”
慕容蓟终于将她一把抱入怀中,红了眼眶,“不去了,我好想你。”
“痴人……”
杜知格叹了口气,抚着她宽厚的脊背,在她耳边只以她们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道:“……我不走了,蓟娘。”
将她拥在怀中的人打了个颤,惊愕地将她推远了些,翠色的眸子瞪得老圆:“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走了。”
杜知格莞尔一笑,“日后,我都与你在一块儿,将从前的时光,赔给你。”
慕容蓟身形微晃,她并没有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为什么?”
“你不是寄情山水么?”
不是厌倦了平城的尔虞我诈么?
“你不要为了我,放弃──”
“不全是为了你,”杜知格笑着抚上慕容蓟的脸庞,“你知道,我几乎从不逼自己做不愿做的事情,所以……安心便是。”
“且去安心跑马罢。”
杜知格环住她的腰,轻轻在她面颊上啄吻了一下,瞳子似是能吸魂夺魄,“我在府中,待你归来。”
快马似离箭,人心随波起。
慕容蓟犹在梦中似的骑上马儿,又犹在梦中地快马在平城郊外跑了一圈,周围杨槐、浑河平水、燕子归巢,半分风物都不曾入得她眼。
她着了魇似的在道上快马扬鞭,直将风都抽得呼啦啦,人与马最后都浑身蒸出了一身水,方才堪堪停住。
鳞鳞水波恍,斜阳吊城辉。
直至她再度回到她自个儿的府邸,她都觉得难以置信,犹恐相逢是梦中。
怎么会呢,她生来就该在云山雾缭中浸着,同她的诗文才情,和入泥,淌入水,滋润山间更青青。
她步履跌撞地回府,凭借着某种本能回到自己的院落,她早已习惯了哪里该空无一人──
厅外的葡萄藤架下,杜知格侧身回眸,正朝她笑。
……
添灯奉酒,烛火煌煌。
金光明灭玳瑁骨韘,风动窗牖鼍皮箭囊。
慕容蓟屋中放置的摆设似乎永远离不开刀光血影,她是天生的将帅,凭杀成佛,凭杀渡人。
一方漆木案,上置陶酒瓮,瓮身上还附着些许浮土,一看便知是新从*地里挖的。
拍开酒封,陈年醇香氤氲满屋。
“我几次回来,你都不曾开这坛酒,而今舍得了?”
杜知格取勺沽酒,琥珀色的酒水呈在玉盏中,靠近一闻,陈出了淡淡竹香。
“你不是……不走了么?”
杜知格微微一笑,抿了一口,温润的口感顺过喉头,在小腹处泛起热来。
“是啊,不走了。”她顿了顿,“你不好奇为何么?”
“为何?”
慕容蓟诚然想探个究竟,然而面对杜知格,她总觉得,自己看不透她,捉摸不定,那才是对的。
“……蓟娘,你在朝中,难道未探听得到一些……风声么?”
杜知格手指间的玉盏微微晃动,“陛下年岁渐长,东宫空悬,朝野猜虑,而有人,意图……远些的两宫之争、近些的石虎、石弘……”
“你是忧心陛下?”
杜知格扫了一眼这个榆木脑袋,拿手上羽扇轻轻拍了她一下,“我是忧心你。”
“君侯在,此事翻不起多大风浪,”杜知格掐住慕容蓟的脸颊,往旁一拧,“可我就怕你这个榆木脑袋,有人挖坑给你,你就跳了。”
“何至于此。”
慕容蓟哑然失笑,都已经爬到大将军这个位置上的人,怎么可能是寻常武夫,叫人三言两语就哄骗了?
“哼……”杜知格掐着手指,老神在在,佯作道人架态,“我送郎君一卦可好?”
还未掐算,自己个儿先没能绷住,笑了出来。
慕容蓟给她夹了一箸素菜,心道:
精怪。
……
“都说在朝为官,当知人知势。”拓跋聿面色如水,翻动手中奏报,“可你看这天下,有几个真的知人知势的?”
“不过,鼠目寸光之徒!”
不轻不重地将奏疏甩在案上,即便瞧不出她怒火滔天,殿中众人也着实觉着压抑,在冯初怀中依偎着吃着桃脯的拓跋祒抖了抖,啃果脯的动作都小了。
冯大人估计要去哄姑母了。
啃果脯的人暗暗腹诽。
果不其然,原本同她讲习功课的人抽出身来,向拓跋聿走去。
“你呀,年岁长了,脾气也跟着长了。”
冯初替她揉捏着太阳穴,她自是也得了消息,不消多想,就知拓跋聿是在为何烦心。
“阿际如此荒诞,不如索性遂了他的愿,连带着步六孤家的小娘子,去偏远地看管起来罢了。”
“……徐──王妃她是怎么带的孩子!”
拓跋聿愤懑地拍了下桌子,殊不知这话听起来,活似从不管事的那方,发现孩子长偏了以后的抱怨。
“这哪好怪王妃?”
冯初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你我之事,本就对不住王妃,她一人拉扯着这几个孩子长大,几年前察儿早夭,当时事又多,心焦力瘁,聿儿忘了么?”
拓跋聿因拓跋际残害兄长而极为愤怒的情绪当即冷静了下来,她也知自个儿方才那话对不住徐文容,“是我错了,不该有此言。”
“我只是……阿耆尼,是权力让人变成这样,还是恨?”
拓跋聿脆弱了一瞬,旋即将这些情绪再度掩饰起来──拓跋祒还在殿中。
冯初握着她的手,扣得更紧了。
“……姑母,”拓跋祒忽而自原本写字的书案后站起,眼眸汪汪:“二兄……他……做错了什么事么……”
冯初暗暗按了按拓跋聿的肩,示意她不要着急呛话,眼神则示意拓跋祒勿要多言。
拓跋祒抿了抿唇,她看出了冯初的意思,意欲告退,脚步往后,却又顿住,俄而下拜,鼓足了莫大的勇气:
“祒儿驽钝,不知二兄做错了什么事,但身为他的小妹,祒儿还是请陛下看在阿娘的份上,从宽处理。”
拓跋聿觑着下拜的拓跋祒,缄默半晌,不咸不淡地道:
“倘若你二兄,做的是误国误民的事,还要你的性命,祒儿还想朕……从宽处理么?”
稚嫩的孩童愣在当头,冯初见事态越发难收场,正要再劝,“若是要伤祒儿性命,祒儿仍请陛下,从宽处理。”
“若是误国误民……祒儿不能请。”
冯初的眉头松了松。
“只是……”拓跋祒稚嫩的面上露出犹疑,眸子黯淡,话说出口,却有一股怪诞的笃定:
“侄儿以为,二兄行事荒诞,定是有人……从中引诱,逼阿兄为郑伯──”
拓跋祒的话断在当口,不敢再说。
冯初和拓跋聿的表情双双更加阴沉。
第107章 勾连
郑伯克段于鄢,有言其母偏心以致兄弟相残,有责段被宠溺过头,目无兄长国君。
然除此二者说法中,还有一言是郑伯明知公子段心怀不轨,却不思小惩约束,一昧纵容,以致公子段越发贪权,最后自己捡得个孝顺温良的名头,实则虚伪。
往事千年,孰是孰非早已无从考证,然今朝此情此景,也只有最后一种方才应景。
“侄儿告退。”
拓跋祒见二人脸色不对,叩首离开。
“……瞧瞧,一个两个,都这么想坐上这把椅子。”
拓跋聿环住冯初的腰,将自己的脑袋埋在她的小腹之上,“朕实在不知道……这位子,究竟……有什么好……”
苦雨凄风三十载,她靠着冯初,才一点点熬过这些摧折人的岁月。
冯初愀然,心疼地将她揽在怀里,“……若有来生,便让我与你投生到寻常人家做儿女,再不理这人间腌臜事。”
拓跋聿苦笑,抬起头来,眼角晶莹:“那阿耆尼就不是阿耆尼了。”
真挚热忱的话语,最动人心弦。
“阿耆尼就该生在这清贵之家,就该满腹经纶,就该经天纬地、指点江山,就该做这国之柱石。”
“哪怕……来生,不许予我。”
“傻聿儿……”冯初听得眼热,将她搂在怀中,亲吻着她的鬓发。
若是来生不许给她,什么国之柱石,什么指点江山,那也只不过是个富贵荣华的空壳子罢了。
“咱们不妨,多瞧瞧罢。”冯初安慰着怀中人,“瞧瞧,到底谁担得起大魏江山。”
言外之意,却是亲情已然不甚重要了。
想来都是报应罢,争权夺利下的亡魂,总归要以某种方式,勾连因果。
……
“你的意思是,这封信,不是你写的?”
拓跋祎拈着手中信笺,上头‘任城王年’几字的笔画像极了拓跋年亲笔,莫说她认不出来,若不是拓跋年自己记得清楚,险些他也要误以为这是自己写的信笺。
“不管是不是你写的,总之现下你就在我身边跟着吧,安心,有我在,没人能对你下手。”
拓跋年怔怔地望着拓跋祎手中的那封书信,胡乱应了,身上血却越发凉了。
拓跋祎将信笺收好,朝外喝道:“将那小畜生和那帮意欲谋逆的贼人给本将提溜进来!”
谋逆。
站在拓跋祎身后的拓跋年眼眸越发黯淡。
拓跋祎得了陛下首肯,安顿高车人以及这些个同拓跋祎胡来的人通通交予她来解决。
朝中少有人知晓,拓跋聿折腾这些,归根结底是为了迁都洛阳,但她又不想惹得六镇军户与她离心离德,是以耽搁许多年,让云胡朵和高慈在六镇推行新政,又给军户新的上迁之路。
拓跋际这小子,却蠢的要死,被步六孤家的小娘子迷了眼,人家说什么便信什么。
殊不知步六孤家是朝中罕见的顽固派,暗地里想着借六镇起事,反抗新政!
自己被人当了刀子还傻乎乎的,背上这谋逆之罪,也是活该。
拓跋际浑似滚刀肉,被带进门时还带着一股子傲气,直到瞧见拓跋祎身后站着的拓跋年,浑身傲气霎时间偃旗息鼓。
“……阿兄。”
他讪讪地唤道。
“……我没有你这个弟弟。”拓跋年别开了眼,不欲多看他。
“阿兄,当晚之事,是小弟错了!”
拓跋际‘扑腾’一下跪倒在地,“小弟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阿兄要……是我的错,也不该、不该听信朝中谗言……”
端坐上首的拓跋祎敛了眉,微微侧身,却见拓跋年表情已然有些动容。
拓跋年是个心软且情深义重的孩子,此事也因事关国储之争,拓跋聿下令严惩谗言之人,但归根结底还是会对拓跋际网开一面。
这时候,拓跋年的态度就很重要了。
心地善良温和的人从来惹人好感,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拓跋年被这三言两语就给诓了去。
“长生,你──”
“听信朝中谗言?”不等拓跋祎开口,拓跋年带着哭腔的声音就已从身后传了来:“我与你,虽不是一母同胞,也是自幼长在一个屋檐下的情分!”
“阿娘忙不过来,你们几个都是我带大的,我自问对得起天地良心、父母手足!”
“你听信谗言,执意要争,骗我饮酒、取我调令,我不怪你……”
拓跋年眸中满是痛心,唇瓣惨白,眼瞳中的诘问刺得人生疼:“可你……竟然要杀我?”
“什……阿兄!”
拓跋际原还沉浸在愧疚悔恨之中,听闻此言却是如遭雷击,“阿兄何出此言!小弟是瞒着阿兄想掌控高车部不假,可小弟绝无暗害阿兄之心!”
“阿兄若不信……”他也是急了,自发冠上拔下束冠用的簪子,指着自己喉咙:
“小弟朝这儿来一下,阿兄大可把心剖出来看看,若有害阿兄性命的心,小弟生生世世堕入畜生道!”
“你如今做这事,已经够你生生世世入畜生道了。”
拓跋祎似笑非笑地凉声说道。
“是……可是我真没想害死阿兄!”拓跋际颓丧跌在地上,挣扎辩道:“事已至此,我知我罪无可赦,偏生在这事上争什么?!”
倏地他恍然:“难不成是那几个步六孤家的旧部,他们……他们对阿兄你做了什么?”
这……
拓跋祎和拓跋年相视一眼,这话也确有几分道理。
“你的事情,到平城去和陛下解释吧。”
拓跋祎令手下人将他押了下去,令传那几个来问话,一面又道:“长生,你觉着……”
“我不知道,姑母,”拓跋年叹了口气,觉得很是疲惫,“我想回阿娘身边……阿际闹出这种事,剩下两个妹妹……我也不敢全然信她们了……”
“这事情再闹下去,阿娘得多伤心……哎……”
“先等这事情处理完了,你与我一同回平城,王妃那头……我去信让姨母先去劝慰罢……”
拓跋年闷闷地点点头,算是认了拓跋祎这番打算。
……
“你是说,那些刁民跑到魏国的地界里,不愿做我齐人?”
建康宫内,萧泽被皇帝口中的酒气熏得几欲作呕。
这朝堂,饮酒的饮酒,行散的行散,就没几个清正的人了么?!
萧泽压下反胃,撑起一个温文和煦的笑,“回陛下,都是些刁民,被魏国的野狐迷了眼,您何必在意这些呢?”
拓跋聿以狐谶为始改革法度,江南少野狐,又因狐处幽明之间,多为士大夫所不喜,萧泽以此讥之,也是为平息皇帝那近乎脆弱到可笑的内心。
“唔……哼、野狐子……”
“是,野狐子。”
“梁、梁王,那野狐子……好、好看么?”他嘴角浮着轻慢的笑,鬼迷日眼,面上酡红,“素闻……是,是那位京兆侯好看,还是……那个女国主好看?”
萧泽嘴角抽了抽,他忽得想起自己个儿从前围攻洛阳时,劝降冯初说的折辱之言。
倘若当时的齐国皇帝是眼前这人,就是为了折辱冯初,他都决计说不出那种话来。
“不过是北地胡虏,能有多好看。”
“胡扯!”
青瓷酒盏重重地磕在案上,金陵春自青瓷中泼荡而出,将案前沾得狼藉。
“若不好看,怎引得……引得这些人……趋之若鹜……”
萧泽捏着佛珠的手在袖中抖了抖,腹诽其蠢货。
还能为何?魏国自改革法度以来,政治清明,百姓长治久安,南北无战事,又通商贾互市,两边百姓但凡长了眼都晓得哪边日子更舒服些!
“……陛下,说的是。”
萧泽拨弄着佛珠,眼眸中含着清光,极其包容地望着眼前的少年帝王,眼前人过于荒诞,他却想看着他继续荒诞下去。
“朕……哼……你去替朕求娶,如何?”
萧泽佯装愣怔:“求娶?谁?”
“北地的那位魏国国主……还有冯、嗝……如此……南北一统,岂不、不美哉?”
可真敢想。
萧泽轻笑,掩饰掉所有不屑,看似在同他讲道理:“陛下这可让臣为难了,不灭其国,焉能让这二人,辞楼下殿呢?”
“那、那就、灭、灭了她们、对,灭了魏国──朕要下旨、现在就下旨──”
“陛下饮醉了,不该拿军国大事儿戏的……”
“朕才没有儿戏!”
他说到激动处,还抽出佩剑,寒光烁烁,比划着要架在萧泽脖子上,“怎么?梁王你要抗旨不遵么──”
“陛下!”
萧泽话还未落,皇帝的剑就已经朝他砍了过来。
侧身一避,刀锋刮擦着他的衣襟,深深地斫在桌案上。
年轻的帝王欲将其拔出来,却是拔了半天都没带出来,最后恼羞成怒,连案带盘盏,一应打了个天翻地覆。
如此犹嫌不足,还朝着他拳打脚踢而来,边打边嚷嚷:
“你──遵不遵旨?!”
萧泽也不避让,由着他打,只苦了那些听闻动静来劝架的宫人,好好一座建康宫,如此乱哄哄。
萧泽眼中赤红,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臣,遵旨便是……”
额间吻地,清光眼眸终归暗。
第108章 改姓
当世事太苦闷,连情事都成了发泄。
她绞缠着她,不许她离了去,眼眸通红,分明已然脆弱,分明欢愉已极,分明再继续下去,情事会变成折磨。
“好聿儿,再下去,我怕会伤到你,听话可好?”
拓跋聿只是一昧地环着冯初的脖颈,偏了半个头去,不搭话。
显然是不愿意就此听她话,好好将歇。
所有喑哑在朝中的怒火,都恨不得发泄在这床榻之间,带着一股子自暴自弃,恨不能死冯初榻上算完。
听得身上人幽幽地叹了口气,俄而身上一轻,冯初起了来,纤指带嘤咛,再见这人,竟是要穿衣离开?
“你要去哪儿?”
拓跋聿心中一急,去环她腰肢,冯初系着衣带的手总算停了下来。
“陛下如此索求无度,臣伤了陛下,岂不是臣的罪过?”冯初软了脾气,还是引导她开解胸中烦闷,“臣惶恐,不敢担飞燕、合德之名。”
又是‘臣’‘陛下’这种称呼,又说着‘飞燕合德’的事情,显得极为怪诞。
拓跋聿听得耳热,积压在胸中的怒气散了大半,自后环着她腰,鼻尖蹭着冯初的腰窝,嗅她身上体香,“方才那架态,不该我才是二赵么?”
冯初倒吸一口凉气,偏了半个头,不知该喜该忧,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
喜的是聿儿的气似乎顺了些,忧的是这人怎得还乱讲话?!
身姿绰约的人儿自被褥中坐了起来来,盈盈往冯初身上一倚,朝冯初耳窝吹气道:“您说对么?冯大人?”
“胡闹!”
冯初一把将她拉至怀中,不轻不重地拍了她几下,“乱说话的毛病这么多年也不见得改!”
“哼”拓跋聿搂着她脖颈,同她痴缠,嗔道:“就不改,你待如何?”
冯初无奈,戳她脑门:“小祖宗。”
拓跋聿被她戳了脑门,反倒彻底松了气,转身躺了下来,枕在她双股之上,将脸埋在她腹部,“今夜,是我出格了”
“傻聿儿。”
冯初心里软成一片,抚摸着她的鬓发,她何尝不知道拓跋聿为何会如此?
她非庸碌之君,亲政勤勉,可再怎么样,她也不是铁打的人。
是人,总归是要发泄的。
有些人纵酒狂歌、有些人骑猎射鹰、有人动辄好杀、也有君主将朝中的压力发泄在床榻之上。
拓跋聿这般,已经是委屈至极的人之常情罢了。
冯初爱怜地揉捏着她的耳朵,“洛阳那处都已经修缮完毕了,六镇的事聿儿若不铁了心要试这几个,臣去平定,亦是一样的”
“不成。”
怀中人深吸了一口气,自榻上坐直了起来,眉眼中全然是清正,“虽然,朕真的很想阿耆尼寿岁恒昌,可说到底,我们都是凡人罢了。”
越不过人生八苦,深陷于爱恨痴嗔。
“总要有人,在我们之后,接过大魏的江山,不是么?”
清醒仁明的君主在权力之巅,烤心灼肝。
“至于拓跋际和长生的事情”
冯初心疼地替她扫开紧颦的双眉,她轻易地就能窥见她凤眸中的心疼,拓跋聿闭上了眼,去蹭嗅她的掌心。
边蹭边含糊着说道:“待他们回来再行定夺明日朝会还有出戏呢”
山鸦夜号,月上疏木。
“然后那个小郎君呀,他就连人带马翻到沟里去了”
一旁的小火炉上牛乳煮得泛黄冒泡,慕容蓟拿着把木刀撇着浮沫,眼中的温柔似是要溺死谁,安静地听着杜知格手舞足蹈地说着这些年游历的趣事逸闻。
俄而牛乳上煮出了一层奶皮子,慕容蓟拿刀挑了,送到她嘴边。
“尝尝?”
杜知格轻笑,将奶皮子抿了,眼眸弯的和月牙儿似的。
“这么多年了,口味还跟孩子似的。”
慕容蓟笑得温柔,“偏爱吃这玩意儿。”
“那又如何?”杜知格朗笑,佯作道人,掐指逗她:“一盏牛乳算一卦,大将军,你算不算?”
“我可不信这个。”
慕容蓟亦陪着她闹,端着牛乳盏就要离去,“不信、不信”
“嘿!我吃了你的奶皮子,这卦你算也得算,不算也得算!”
“哪还有强买强卖给人算卦的?”
慕容蓟哑然失笑。
杜知格扯着她衣袖,不许她走,慕容蓟从善如流地坐在她身侧:“大将军明日要朝会吧?”
“怎么──”
慕容蓟还要说什么,却见她眼眸中明光,心头一凛,杜知格现下可未必是在同自己玩笑。
“莫出头啊,蓟娘,为王前驱,可不急这一朝一夕。”
“瞧瞧,都给朕瞧瞧,这都是些什么事?”
翌日,永安殿内,拓跋聿冷笑着,不轻不重地将拓跋祎送来的奏报给扔在案前。
“明面上不敢反对朕改革法制,背地里纠葛宗室,意图在国储之事上大做文章!”
“鲜卑与汉人本是一家,容不得他这种小人上蹿下跳!”
“如此小人行径,你们说,朕当如何‘褒奖赏赐’啊?嗯?”
拓跋聿这些年下来,在朝中积威甚重,平素虽然温和,可手段却不曾软下半分。
现下这情形,想必是恼极了,以至于朝中战战兢兢,多不大敢接这话。
“好啊,都哑巴了。”
拓跋聿似笑非笑,“看来是朕昏暴,骇得臣下,都无有胆敢直言进谏献策之人了。”
“陛下,臣──”冯初正要站出来调和朝中氛围,却听得身后传来粗声粗气的话:
“陛下说的好听,胡汉一家,怎不见得陛下改汉姓?!”
霎时间,整个朝堂鸦雀无声,位于前排的高官更是纷纷侧了大半个身子,去瞧究竟是谁,这般大胆。
叱罗宋梗着脖子,大剌剌地站在朝中,“惯让我们与汉人通婚的不论男女一应要改姓,若说通婚,陛下宗亲,怎不见得改?”
“叱罗宋!不得无礼!”有人呵斥提醒道。
孰料叱罗宋恍若无觉,自顾自地朝拓跋聿卯上了:“陛下您说,是也不是!”
冯初抬眼,瞧见拓跋聿面上愈发浓的笑意,微微叹了口气,重新站回到一旁,大有怕这血溅自己身上之感。
“叱罗宋大人言之有理。”拓跋聿不怒反笑,此话恰中其下怀,原就是因改革法度需徐徐图之,故而才未强令改姓,而今却是时机恰好:
“那便改姓,自朕开始,凡鲜卑勋家,一应改为汉姓。”
“何如?”
“这──”
不等叱罗宋接话,拓跋聿缓缓抬头,吟念道:“先帝昔年赐名时,曾云:‘岁聿云暮,一元复始’,拓跋氏以土为德为天下主,元乃黄中之色,万物之始,元者,初也。”
冯初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嗡’地响了一下,她固然知道左右不至于以为拓跋聿是真的故意同她攀扯上,但天晓得她心底是不是真这样想着,也这样故意添了句。
她强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装作和旁人无异,听着御座之上的人温和而强硬地颁布诏命:
“宋直,拟诏──”
“便自朕始,凡拓跋家子孙宗亲皆改姓元,朝中还未更易汉姓的鲜卑勋贵,由朝中策定汉姓,原自改汉姓的鲜卑勋贵,所受待遇不变,而其后赐汉姓的勋家,门第自降等列。”
“朕给你五日,五日后,朕要看到鲜卑勋家所有的名姓更易。”她言外之意,却是给了鲜卑勋家机会──五日之内自己改姓,则照样享有优待。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没人会在这时候触她霉头。
“再说元际的事情!”
还有想开口的人,也被她直接截断在当头,“步六孤乂意欲谋反,自是抄家灭族,朕不欲再多言。”
“只是皇妹同朕言,长生欲回王妃身侧侍奉,她担心还有丧心病狂之徒要谋害任城王,于是自请命护送长生回平城,劝朕另派朝中亲信大臣招抚高车人。”
“诸卿以为,该派何人,最为合适?”
慕容蓟脑海中想起昨日杜知格同她说的那些话,心中一凛,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冯初亦是皱了皱眉,她这事情做的太急了,她都没有得多少消息。
且现在在朝中刚掀起这一场狂风骤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几个大臣敢出头的?
宋直站在她身侧,悄摸用手肘攮了下冯初,微微抬了抬下巴。
连他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陛下,”冯初承载着朝中百来双眼眸,默默地又站了出来,“事缓则圆,元际的案子,虽然中军将军已经审过一遭,但有些话,还是当面问清才好。”
“且”
冯初还想说什么,就被她抬手拦住。
御座上的人沉吟了半晌,“是朕操之过急,操之过急了”
朝中气氛总算缓和下来。
【作者有话说】
其实有想过要不要按照正史的走向也来搞改姓,毕竟在小说行文里,骤然变动主角姓名其实很不好。
但是后来想了想,在那种社会环境下,想改革就注定要和汉人世家通过联姻同化,这是没得办法的事情。
但比起正史上冯太后去世,拓跋宏就开始‘雷霆手段’(倒不是说不该这么做,问题就在于他改的太急,如果说冯太后是大音希声的改革,这哥就是‘你不改我拿雷劈死你’,完全没有给鲜卑勋贵六镇士兵喘息的时间,以致于为后来的六镇叛乱埋下伏笔)[但从宏观上还是促进了民族融合,华夏统一]。
聿儿的手段更温和(毕竟她命不命长我说了算[合十]),冯初又是在地方呆过,深知民间疾苦,所以能拦着劝着别让聿儿走极端。
第109章 溯洛
◎我笑聿儿,痴而不自知。◎
秋风萧飒,层林尽染荻花白。
这些年徐文容一直在洛阳主管修缮城池的事情,原是今年不会回朝述职,谁料到传来元际在北边闹出混账事来,万般无奈也只能先回朝请罪。
任城王的府邸自元年承袭爵位后又重新修过。
冯初坐在花厅内,拨弄着手中栀子水,王府其它人都不在,只有元祒坐在她身边,而厅中正跪着元际。
耷拉着眉眼,畏畏缩缩,一眼就能望见其忧怖。
不等通传至,徐文容已先一步出现在了厅外。
“阿娘……”
冯初见她来,施施然起身,“微臣见过王妃。”
徐文容环视了一圈,目光凝在元际身上片刻,又移了开来,“……冯大人。”
“方才我已去见过了陛下,”她坐了下来,眼角眉梢带着些许苦涩,“多谢冯大人,为这孽障说情,保下他这条小命……”
“阿娘……”元际总算松下一口气,瑟缩着喊徐文容。
“你倒有脸叫我阿娘。”
多年在外,徐文容早练就了一身喜怒不惊的本事,可面对着自家孩儿干出的事,她也难以安定:
“你阿兄三番五次劝你,你为何不听?不听也就罢了,你还要害他性命!”
“……我没有!”
元际已经申辩了许多次,早已疲惫,自暴自弃道:“您若是认定了我害了阿兄,不妨现在就去请旨,让陛下砍了我干净!”
“你!”
“二兄!”
“行了,你也别一而再再而三喊冤。”冯初将碗盏拿到一旁:
“就算你没有要害你阿兄的心,自个儿犯蠢,被人挟持了是真,纵使杀长生的刺客不是你派的,当时接手的高车人,他们也不听你的话,不是么?”
“他们要割据造反,不会逼着你杀长生,而后再拥立你么?”
“你是该庆幸长生那天机警逃了出来,否则,我也保不了你这条命。”
元际低头,不再做声了。
冯初幽幽叹气,都是徐文容带的孩子,怎得性格亦是天差地别呢?
她悄悄打量着徐文容,这些日子赶路带来的疲惫让她眼眶下的青黑格外浓重。
为娘哪有容易的,更何况是一己之力拉扯着这几个孩子长大……
冯初起身,不欲再掺和任城王府的家事,“王妃,微臣就先告辞了。”
徐文容欲送她,冯初制止,“让祒儿送微臣就行了,自洛阳一路赶来,过于劳累了。”
“洛阳城池修缮以及洛阳宫的兴建情况,微臣过两日再来问王妃。”冯初温着嗓音,叮嘱道。
又顿步在元际身侧,伸手拍了拍他后脑勺:“……你阿娘,不容易,往后日子,多呆在她身边,好好侍奉,全不了忠……全了孝吧。”
元际哽咽出声,伏地而拜,抽噎地像个孩童。
初秋时节的黄叶镀錾上华丽的金,冯初与元祒寻了条王府的小道,并肩而行。
落叶在足底绵软簌簌。
“祒儿,你那日说,有人要逼你阿兄为郑伯。”
“……是祒儿一时,胡言乱语。”
元祒低下头,没有回答冯初这个问题。
“……好吧。”
冯初没有刨根问底,亦没有继续为难她。
“你最近,与五郎走的很近?”
冯初口中的‘五郎’乃冯烨孙辈行序第五女,名综,小字五郎,只是因为自幼体弱,有僧人说要从小当成男儿唤,方能避祸。
“嗯,”元祒点点头:“她与冯大人,很像。”
“……怎么说?”冯初面上笑容一僵,但元祒显然没发现她的不自在,“倘若说的是样貌,五郎和我阿姊更像些。”
“她心中,看得见天下人。”
心中一动,冯初顿住了脚步。
看向不过自己胸膛高的元祒,小女郎温润清净的眸子闪着微光,“大魏需要这种人。”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就像大魏如今需要冯大人。”
“……噗,”冯初松泛下来,复朝前行,“你这奉承的话,是从谁那学的。”
“这是祒儿的真心话,冯大人若以为是奉承……祒儿可就只能喊冤了。”
元祒歪了歪头,青葱蹁跹。
“你说五郎看得见天下人,那祒儿你自己呢?”
冯初信手拈了道旁槭树上的枯枝,掷于泥土。
“我不如五郎。”元祒答得很谦逊,言语中全然是对冯综的赞赏:
“她热忱、悲悯,扪心自问,我不如她这般纯粹。”
“但倘若有一个机会,能让我试着做些实事,我想请她来帮我。”
冯初眼眸低了低,元祒看起来很是坦诚,眼下她家出了此等事情,倒是不避讳同自己说起这些。
她索性试了她一句:
“你姑母欲迁北部六镇人入南边镇,这件事,你想不想做?”
元祒一愣,但很快便拒绝了:“我不能做。”
“方才不还说,欣赏五郎,若有机会为天下做实事,要她帮你的么?”
“是,”元祒对答如流,“但此事,袑儿做不来。人贵有自知之明,何者可为,何者不可为。”
“姑母欲以此事测我们几位的才干,祒儿心知肚明,几位兄长、阿姊也心知肚明,但兹事体大,祒儿而今尚且青涩,不敢贻误国家。”
“哪怕……日后国储之位绝不是你?”
冯初面上看不出半分表情,“该争时不争,不愿做错……你姑母可不会喜欢这种性子。”
“那祒儿也不愿改变本心,只为强争来国储之位,拿着六镇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元祒轻笑,“冯大人教导的,我都记在心里的,大人,莫再试祒儿了。”
俄而压低了声音,在冯初耳边道:
“姑母南迁六镇,其实不光是为了南征齐国罢?”
元祒嫣然一笑:“平城代都……曷若四渎、五岳,带河溯洛,图书之渊?”
恰至门廊。
冯初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勾了勾唇,“安心读书,五郎既然得你看重,我改日请陛下,召她来做你侍读。”
“晚辈谢过冯大人了!”
秋日的少女,笑若夏花绚烂。
……
冯初入宫时恰同出宫的元岁、慕容蓟打了个照面。
甫一入殿,内里竟飘起一阵酒香,甘醇馥郁,“左等右等,总算将你给盼回来了。”
元聿合了奏疏,抬眼朝她笑,“二十年的桑落酒,不知阿耆尼可愿与我共饮?”
她身前的桌案上,以青瓷瓮呈着的桑落酒置于奏疏中央。
“陛下有喜事?”
冯初如她所愿地坐在了她的身旁,各自倒上了一盏。
元聿挑眉,神采奕奕,“大好事。”
“齐国,梁王萧泽,引兵北上,坐镇淮南,却不渡河。”
“他想反了齐国。”冯初端起酒盏*,与她相碰,叮当清脆之音,二人俱是眼角眉梢带笑。
“而朕也好借这个机会──”
元聿叩了叩案面,隐去了她还未说完的话。
“朕终于,要做到了。”
她往冯初怀中一窝,嗅着她襟前檀香。
冯初低头,望见她眼角细纹,爱怜地抚上去。
元聿没有睁眼,“眼角生皱了,阿耆尼嫌么?”
“我今日窥镜中,白发也多了几根,陛下若是看不顺眼,不妨寻几个青春靓丽的人儿填充后宫。”
“你也胡诌!”
元聿‘瞪’她,没好气地拍了下她肩头,酒气这时恰好反上来,杏眼水汪汪地,面色酡红,似怒似嗔,捏冯初耳朵:
“还好意思说我呢!”
“这不是同陛下呆久了么?”冯初笑着用下巴蹭她发顶,“有什么样的君主就有什么样的臣子,不是么?”
“哼……”
元聿懒散地自她怀中撑起了身子,捏揉了一会儿睛明穴,“方才,朕召慕容蓟和元岁进宫了。”
“迁六镇部分人口入南镇之事?”
“嗯。”
“元岁领命的很爽快?”
“……这些人倒是瞒不过你,怪不得朝中夸你知人善任。”
元聿坐直了身躯,重新摊开一封奏疏,冯初亦替她磨起了朱砂,“知人未必,善任也未必啊……我总觉着,元岁她……”
“心思太深了。”
元祒的那句‘有人让阿兄为郑伯’、亦或是后来审讯步六孤家和那些参与谋逆的蠢货,都很难让她们不多想。
元聿批复奏折的手顿了顿,抬眼瞥了身旁人一下,眉心都要拧一块了,“……能叫人看出来的野心与欲望,能有多深?”
“话虽如此吧……但你我那个年岁,可未必做得出这种事情。”
“朕给了她机会了,她究竟似姑母几分,呵……且看着吧。”
她并不排斥储君之位相争,亦不排斥阴损手段,只是一如冯初当年安昌殿中所言,倘若为政,只知党争,那这种人为储君,注定鼠目寸光。
“慕容蓟居然拒绝随同去怀荒,她……”
元聿显然不信慕容蓟拿来搪塞的借口,只是也不曾多为难她。
“杜娘回平城了,这次说是不走了。”
“难怪。”元聿蘸着案上磨好的朱砂墨,“慕容蓟这些年……不容易呐。”
爱到深处,是看清两人后的彼此委屈妥协。
“陛下也不容易。”
冯初将人搂住,在颈窝处落下一吻,抵在她耳鬓。
多年情深,元聿仍旧是忍不住红了脸,清秀俏丽:“……阿耆尼说这些做什么……你又容易到哪里……笑什么!”
话未说完,便见她哑笑。
“……我笑聿儿,痴而不自知。”
可谁又自知呢?
【作者有话说】
曷若四渎、五岳,带河溯洛,图书之渊:班固《东都赋》写的是洛阳。
第110章 煨火
◎就是全六镇的人死绝了,也得迁!◎
萧泽的部队在淮南一带盘踞,欲渡不渡,朝中有欲南征的声音,也有欲谈和的声音。
但元聿都将这些一应搁置了,只借机说要迁六镇之民五成入南部的新镇,以防范南夷。
这些年云胡朵和高慈在六镇兢兢业业,主动愿意迁镇的人不在少数,但也有不少念着故土的人,不大愿意迁入南面。
总不能让南边的军镇空着,元聿仍是将怀荒镇的迁民重任交给了元岁。
至于萧泽,只要他不引兵犯境,他爱带着大军在淮南呆着就呆着。
一时之间,南北双方沿着淮水陷入了诡异的静默,元聿和萧泽二人心照不宣地等待──
等待一个让他们双方都能如愿的契机。
临近中秋,冯初‘生’了一场大病。
元聿将人接入了宫中,所有看似大刀阔斧、野心勃勃的事情,一下子全部停了下来,朝野内外风平浪静。
“新煨的燕窝,多加了蜜糖的,你尝尝?”
“陛下还是少吃些甜的吧……”冯初手上欲去拿案上的奏疏,嘴上劝着,仍是就着这喂过来的一勺子尝了一口。
元聿喂了她这一口,另一只手扯过她手上的奏疏:
“奏疏有朕在,你看什么。”
冯初苦笑,她不过就是有日在衙署中处理公务太累了,睡过去了,传到她这儿,怎成了身娇体弱的矜贵模样。
逼着她入宫调理,还不许她碰公务。
言之凿凿是从前有臣子太劳累,结果在衙署中‘一睡不起’,她忧心。
“……陛下不操劳么?”
“朕又没看折子看睡过去。”
“便是睡过去了臣也不知道。”
“你在朕身边呆着,不就能知道了么?”
……
仗着四下只紫乌、柏儿,两人竟就这般呛起声来。
“好了!”
冯初气笑,将人一把搂在怀中,原本还同她呛声的人霎时间安静下来,许是也知道自己荒唐,绯红着脸颊,埋在她肩头。
也不知是在笑骂谁:“像个什么样子。”
元聿细嗅着她身上檀香,俄而听见耳畔传来熟稔安稳的声线:
“陛下,当真只是想臣,养好身子么?”
怀中人的笑意更深了,没有睁眼,“到底瞒不过你。”
……
“陛下欲南征,迁人入南镇,有什么不好!”
元岁冷笑,将手中狼牙磨成的把件磨得咯吱作响。
她来到怀荒镇已有一月有余,据传由云胡朵和高慈主持的那几个镇已然凑齐了愿意南迁的人,只有她这怀荒镇,还差着两成人。
其实也难怪,云胡朵和高慈是实打实打定了主意将此生都付与六镇军民,经年累月,威望极高。
元岁是个生面孔不说,身上还带着天之骄子的矜贵,拒人以千里之外,且元际此前在这闹出了篓子。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纵使云胡朵几次三番暗地帮她,其效用也微乎其微。
元岁心焦不已,找上了代替慕容蓟前来六镇的杜九。
“上利国家,下利百姓,偏生这些个高车蛮子,方归附不久,还惦念着草原的一亩三分地,简直顽固不化!”
“可是,他们当中有不愿意的,咱们总不能……将人绑去南镇罢?”
杜九战战兢兢地悄声道,眼前的郡主说的确实都是些合策利民之事,只是……
怎么听怎么怪。
“咱们自然不能将这些高车人绑去南镇,但是,咱们可以帮他们一把……”
元岁的声音越说越低哑,婉转中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杜九将军,本郡问你,这些高车人而今不愿南迁,算不算是抗旨不遵?”
“这……应当……算吧?”
陛下确实说要将六成的原六镇旧部南迁去南镇建立功勋……
“是不是南边与齐国有战事,能立功?”
元岁眉眼清正,挺直了腰板,露出一副大公无私之态,“有军功,有封赏,这难道不是为了他们着想么?”
“这……是。”
“既然陛下承天命,为苍生,如此这般利国利民之策,为何他们要抗旨呢?!”
元岁不轻不重地叩了叩案面,深邃的眸子像是要将人吸进去,“这些人……难道不该遭天谴么?”
“这……”
杜九急得冷汗涔涔,这话说的大义凛然,可话里话外却不像半点要拿高车人当人看的架势。
他心里没个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思来想去,将话抛给了元岁:
“郡主的意思是……”
“那便说有一场天火,惩罚了这些胆敢谋逆的高车人!”
杜九悬着的心彻底凉了下来,“郡主,这可是近千条人命啊。”
元岁挑眉,看向杜九,“莫说是这千来高车人,就是全六镇的人死绝了,也得迁!”
“况且──”
似是知道自己言行过激,元岁缓和了语气:“只是烧粮草,又不是要他们人命,去了南镇,陛下还会亏待他们么?”
“所以,杜九,你这兵调是不调?”
杜九倒吸一口凉气,他恍然想起离开平城前,慕容蓟与小娘子找上他,千叮咛万嘱咐此行凶险,要他多加小心。
彼时他还不以为然──不过是劝人南迁,事多烦难,但也不至于‘凶险’。
现下他算是晓得了,这‘凶险’在哪儿。
“……郡主,末将所率军士是为护送六镇军民南迁所派来的,驻扎在白道附近,轻易不得出,您不若先去请示云大人、高大人……”
元岁拨弄着手上戒指,绿松石的金戒在帐内反着流光。
“杜校尉,”她施施然自杜九面前坐下,“……本郡记得,您原本是杜知格的侍从,一步步走来,不容易。”
“……谢郡主体谅。”
杜九眼神微眯,等着她的下文。
“此事办成了,不光是对本郡有好处,对校尉您,不也是大功一件么?”元岁缓下了语气,谆谆善诱:
“咱们其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这边办事不力,您就得多在这白道苦寒地多驻扎一日,军饷、粮草……都是开销,时间久了,陛下莫不是只会责我一人?”
杜九缄默沉思,没有应声。
“您说对么?杜校尉?”
元岁见他不语,趁热打铁:
“再者说了……杜校尉应当比我更明白,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对么?”
杜九无意识地摸着袖中虎符,嗫喏道:“容……末将想想。”
……
‘五郎我卿’
任城王府别院,金菊洋洋随晚风,菊类特有的野香透过窗棂,沁人心脾,不知哪来的花瓣飘入屋内,落在信笺上,惹在笔墨中。
元祒瞧见字迹毁了也不恼,笔锋避开零星花瓣,语着让对方猜她缘何空出这片间隙。
央对方,懂她才情。
冯初言而有信,真替她去请元聿下诏,让冯综做了她的侍读。
不过……冯综似乎没她想的那么热情,对她总是不咸不淡的,很闷,每每都要她寻了话头给她,才会接上两句。
也是怪……此前在宫内宴饮上偶遇之时,貌似还不是这般的。
屋门被轻轻叩响了几声,元祒心头微惊,揣着某种莫名的心虚,扯过手旁书籍,挡在她的信笺之上。
“小郡主,王妃托我,来给郡主送些牛乳。”
听出是自己院中婢子的声音,元祒舒了一口气:
“进罢。”
牛乳微黄,泛着甜香,还朝上飘着热气。
元祒端着碗盏,眼角还瞥着案上那未能被她完整藏好的信笺一角,她素来怕烫,手中漆匙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动着碗中牛乳。
脑内绞尽脑汁想着,明日该同冯综聊起哪部典籍。
“……小、小郡主,牛乳凉了,就不好饮了,会泛腥的。”
“无妨,你先出去吧。”
元祒不以为意,她随口应着,手下意识地去抽案上的书,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婢女面上的一缕不自然。
心中蓦然警觉,面上却不显:“怎么了?可是阿娘让你看着我饮下去?”
骤然来的这么句话,打得婢女措手不及,“小、小郡主、婢子、婢子,不……”
磕磕绊绊,一瞧便是有鬼!
元祒端着牛乳,笑得和煦:“行了,想来是阿娘关心我,让你为难了,你下去吧。”
“诺、诺……”
元祒意味深长地望着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嗤笑了一声。
蠢货。
天晓得哪来的那么多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真当陛下和冯大人是瞎子么?
为君者若只有这些个阴损手段,大魏才是真的要完。
已然温凉的牛乳被不轻不重地磕在案头。
屋外野菊的气息让她沉静了些许,明朗的双眸再度睁开,思忖片刻,端起了那盏牛乳……
……
天刚蒙蒙亮,阍人们合力推开了紫宫的宫门。
冯初自榻上缓缓撑起,绸褥从她肩头滑落,白皙光滑的身躯上斑驳着欢好过后的痕迹。
身旁人并未因她的动作而惊醒,想来是昨晚上这人折腾她给折腾累了,结果今早自己个儿起不来。
冯初宠纵地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只得到这人迷迷糊糊地甩了甩头。
戳着她额头,轻声斥道:“色胆包天,该。”
熟睡的人儿自然是听不见她的揶揄的。
冯初才换上内裳,柏儿就自外头进了来,急色匆匆,显然不是专来替她更衣的。
“君侯,昨夜,任城王府的小郡主……遭人投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