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令、都督恒、燕、朔三州军事、洛州刺史冯初冯大人到──◎
“那婢子,什么都没说?”
元聿坐在任城王府的正厅,未能休息好加之得了不顺心消息的人儿面上带着一股子郁气。
“回陛下,那婢子小的们寻到的时候,就已经投井了。”
元聿冷笑了一下,抬了抬下巴,紫乌道了声‘诺’,亲自带人下去查了。
“手足阋墙如此,朕看了都心寒呐……”
元聿倚着冯初的手臂,将人遣远了许多,在她耳畔低声说道,“是朕做的不是,这国储之位若是早定下来……”
“早定下来,秉性难移,届时看错了人,更难更易。”
冯初悄声安慰,“谁能料到呢?”
大魏‘子贵母死’后,皇储定下,多半由皇帝和太傅亲自教导,又因着皇帝多早逝,皇储都是早早继位的,少有为这皇储之位闹得如此难看的。
“阿耆尼,若是你,元家宗亲中,你最看好谁?”
她这已然是对任城王府都连带着有些不信任了。
“这算你我私下闲聊,不会传出去的。”
冯初叹了口气,摇摇头,将自己摆在了臣子的位置上:“臣,不能说。”
“陛下该知道,比起政令失策,更可怕的是朝令夕改。”
眼下朝野上下都以为是任城王府的孩子能继任国储,但凡她将这继任的范围扩大,谁能料到有几家宗亲起了歪心思?
下一任是明是昏、是庸是暴,都好过整个大魏朝堂四分五裂,几家争着抢着要皇位。
“……是,是我问错了。”
二人行至元祒的别院,徐文容恰满面疲累地自屋中走出。
“祒儿她,怎么样了?”
“谢陛下关心……太医说好在中毒不深,调理些时候也就好了……”
“朕进去瞧瞧吧。”
秋高气爽,元祒的屋中开了半扇窗子散药味,外头的金菊开得极曜,屋内比起寻常女儿家更素净些。
她倚着迎枕,面色白中透着黄,瞧着便是憔悴的模样,眼眸却亮晶晶地望着床榻前跪坐着替她凉着药的小娘子。
小娘子穿得也很素雅,瞧起来分外娴静。
“郡主,陛下来看您了。”
元聿甫一绕过屏风,目光便被榻前跪坐的小娘子给吸引过去了。
冯综调转了身子,俯身行礼:
“臣女见过陛下、冯大人。”
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才又瞧向元祒,这孩子虚弱着身形,佯装要行礼的模样看得元聿气笑了:
“行了行了,朕免你这一次礼。”
“姑母对我最好了。”
“都憔悴成这副模样,竟也能笑得出来。”冯初点了点她额头,“身上还有哪里不适么?”
元祒摇了摇头,虚弱地笑了笑,“劳大人记挂,已经无碍了。”
左右也只能说些关心话,元祒乖顺地听了,二人叮嘱她多歇息,便要离去。
她起不来榻上,央冯综替她送的元聿。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甫一进门,就瞧见元祒在榻上吟诵陶渊明的诗,摇头晃脑,半点没个自己被毒害了的自觉。
冯综莲步轻移,眼中却全然是探究:
“……五柳先生啸傲东轩,有遗世之情,小郡主,您这遗世之情,是当真想不为五斗米折腰,还是……叶公好龙?”
元祒的笑意淡了些,不动声色道:“五郎以为呢?本郡闻五郎好菊,特意央人种了这满院子团菊,倒是五郎……”
“好似不大乐意为一个郡主的门客。”
她似一条小狐狸,笑眯眯地望着身着素裳的冯综。
“本郡遗世独立,你竟半点好脸色都不给,”元祒倚着床榻,侧了半个身子,“当真叫人,好生伤心。”
“叶公好龙的,究竟是五郎,还是本郡……”清亮的眼眸凝在她胸口,“五郎,心知肚明不是么?”
冯综眼中划过一丝清光,温雅的面庞霎时间鲜活了起来,柳眉轻挑,“……我的确不愿为一郡主门客。”
“君侯乃我冯家脊柱,大魏栋梁,我想成为像她那般的人物。”
豆蔻年华的少女绽出笑容,秋风扫衣带,“郡主乐意成全在下么?”
冯初可不光是国之柱石,她可还是姑母的心上人,五郎此言,可是也要为她心上人?
床榻上虚弱的人儿险些脱口而出轻薄之语,喉头滚动,硬生生忍了下去,嘴唇翕动,眼中粲出光来:
“那五郎以为,我今朝这番磨难,是为得什么?”
冯综霎时敛眉,旋即顿悟,上下打量着榻上嘴角噙笑,不畏死活的元祒。
眼前人施施然踩着地上绫罗,行至她面前,二人对望,眼中的光芒分明如出一辙。
福至心灵,元祒开口:
“伯牙鼓琴,子期可知?”
冯综面上笑容盛了些,却是径直伸手将人按回了榻上,转身去铜盆内给她揉帕子去了。
元祒有些发懵,她想刨根问底,又有些畏畏缩缩,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当真难受。
温热的帕子不知何时抹在了她脸上,听得头顶传来调笑:
“若不想伯牙这么早便摔琴绝弦,郡主还是老老实实歇在榻上罢。”
……
银汉月高,飞檐吻云。
“查出来了?”
冯初曳着裙裳,手捧铜灯入寝殿内,元聿显然方洗漱毕,青丝简单地挽了个发髻,手中拈着信笺,面色阴沉。
“也不多点盏灯,这么暗,仔细伤了眼。”
半天不搭话,想来是气狠了。
搁了灯盏,刚沾上榻,就被身后这人缠了上来,环着她腰肢,将手上纸笺搁置在她膝上头。
这是让她自己看。
纸笺有两份,一份是口供,一份则印着杜九的官印。
冯初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孽障。”
半晌,冯初嘴里吐出宛若冰碴子一般的话。
“你看,你也气。”
纤纤细指轻车熟路地挑开裙衫,贴上她的胸腹,紧致的身段叫人爱不释手。
“咱们都消消气吧,嗯?”
冯初吐出浊气,窝在元聿的怀中,轻蹭耳鬓,相互慰藉。
“还有一件事,萧泽渡江了,胜了几场,我欲亲征,督师洛阳。”
“而后大魏行夏、冬二都制,拟平城为夏都,洛阳为冬都,慢慢将重心转移至洛阳。”
“陛下英明。”
“奉承之语。”
元聿揽着冯初的身子,绕前送上深吻,纠缠情动,跌落榻上。
冯初牵引着她的手,欲解开自己的衣带,却被她给按住了,抬眼不解。
“今夜还是歇息吧。”
元聿搂住她的脖颈,与她依偎,“算算时间,你怕是得日夜兼程,才能赶到怀荒。”
“到了怀荒……”
“军政大权,悉听阿耆尼一人决之。”怀中人语气肃杀了一瞬,又软了下来,“阿耆尼只管去做就是,我信你。”
冯初感觉到她拉起自己的手,贴上她的心口,“我们这儿,早就是一处了。”
满心暖流,与她相拥,几度缠吻,“聿儿且行慢些,我与你,同入洛阳城。”
元聿额抵她面颊,“好。”
……
干冷的风自北海南下,刮沙卷草,牛羊都躲在冬牧场的挡风处瑟瑟发抖。
俄而风小了些,转而改了方向,吹开天空中遮月的云层,金月朗朗,铺如银霜。
数十位轻骑甲士举着火把,朝高车人驻扎的冬牧场席卷而去。
轻狂的马蹄声颠破了高车人的睡梦,火光骇得马儿长嘶、牧犬狂吠,铁戈金刀映焱光,被惊扰的高车人以为四周拟天烧。
“本郡今夜最后问你们一次,你们迁是不迁?!”
元岁身骑骏马,睥睨着这些高车人。
高车人们嘟囔着蹩脚的汉话和鲜卑语,叽里呱啦,大体说的都是今年才找到越冬之所,粮草方足,不愿离去。
听得元岁脑仁子生疼,喊了几个高车人的首领,往毡帐中去,以为能得到不一样的答复,孰料这些高车首领亦是脾气同那朔北草原上冻硬的石头似的。
“好、好──”元岁冷笑,马鞭所指,以鲜卑语咒道:“本郡以大鲜卑山的神明起誓咒尔等,不遵圣谕,必有天火罚之!”
远处的原野上隐没着另一群弓手,他们正挽着蘸满桐油的箭矢,亟待元岁回身下令,以一场‘天火’吞没掉他们越冬的粮草。
有人需请,有人需逼!
元岁清丽的容貌在毡帐灯火的照耀下显出几分凶狠,漆黑的瞳仁似是要吞没这穹顶之下的每一个人。
“是死是活,可赖不得本郡了!”
话音甫落,帐外忽得传来雄浑的马蹄声,声音是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
原本还发着狠话的人面色霎时间沉了下来。
她急匆匆走到毡帘口,挑开条缝隙。
只见四周漆黑的原野上两起星星点点的火光,有如流动的萤海。
熟悉的鼓角吹彻周天,离得近了,众人才瞧见杏黄镶朱的旌旗上书着斗大的‘魏’、‘冯’二字,曳风中,似莲如火。
近千铁骑将高车人的营帐团团围住。
元岁挑着毡帐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她不晓得该如何形容此种感受,血似冰凝,丝丝片片,盼她来,又盼来的千万莫要是她。
直至军中先锋嘶出让人心颤的名号:
“尚书令、都督恒、燕、朔三州军事、洛州刺史冯初冯大人到──”
第112章 白马
◎万里江山如画,由她点作朱砂。◎
随着一声通传,举着火把的人尽皆愣在原地,狂风扫桐炬,一片火光中身着绯色裲裆的女郎身骑白马,金鞍锡当卢,自军士中缓缓而出。
碎雪积在她的披风上,凤眸淬雪含冰,冷冷地扫在在场的每一个人身上。
“元岁在何处。”
冯初的语气很是平静,然而连名带姓地当众呼她,还是能隐隐窥见她怒火中烧。
元岁得了信,自毡帐中出来,入目便是美人骑白马,饶是明知自己大难临头,她还是忍不住为此景痴迷。
“见过冯大人。”
身为郡主,她本不该拜她。
白马在侍从的牵引下缓缓跪地,以便冯初下马。
旌旗猎猎,火莲曳曳。
万里江山如画,由她点作朱砂。
金线描皂靴,绯袍配鹖冠,冯初的衣角出现在元岁眼前方寸处。
元岁的身躯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的身躯内有什么东西在恐惧中叫嚣,血液中有什么东西在惨沸,滋哇乱响,哪怕她清楚地知道,冯初今日,怕是恼火得很。
甚至自己的皇图霸业,亦毁在了她手里。
“都在此处待命,谁若有异动,斩。”
冷静而威严的‘斩’字听得元岁心肝一颤。
她察觉到上方的人在看她,鬼使神差地,元岁抬起了头,撞见冯初睥睨冰冷的眸子,当中的失望,若有还无。
“请,郡主与我入帐叙话。”
“诺”
冯初连半个眼神都不想多给,先行入了帐中。
元岁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形,不知是不甘更多,还是怅然更甚。
败了败给她了
毫无征兆地,元岁在众人面前放声大笑,如癫似痴。
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
或许是在为她的贪婪而哀悼罢。
冯初听见了她的笑,却连回头都不曾,转身进了帐中。
元岁理了衣襟裙袍,朝帐中走去,外头的夜被火把照得透亮,火星子在深蓝的夜空下噼啪溅舞,厚重的毡帐将它们间开来。
冯初遣散了所有人,端坐上首,手中摩挲着赤色珊瑚钏,低垂眉眼,恍若不见元岁进来。
一时间,毡帐静谧,只有铜盆内的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迸破声。
“冯大人。”
元岁受不住如此压抑,忍不住开了口,“不知冯大人今宵至此,所为何事?”
上头那人摩挲着珊瑚手钏的动作停了,平静的眼底有什么在烧,“这倒是我该问问郡主的。”
“夤夜带着这么多人,打着灯火,来高车人储存越冬草料的围子里,作甚?”
元岁下意识地想扯谎遮掩,却被冯初瞪了一下,极具威慑。
她显然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真相,扯再多的谎言,怕也是徒劳。
元岁紧张,喉头滚动,带着些许自暴自弃:“大人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冯初未能料到竟然是这么个回答。
“你为何要这么做?!”
端坐上首的人沉吟片刻,丛生恨铁不成钢的不成器之感,沉郁顿挫,万分痛心。
元岁瞧着她眼角失望与痛心,心中莫名涌起几分快意──
这是否说明,她心中,算是有我的呢?
哪怕不会是爱,最起码,是在意的,不是么?
元岁缄默地跪下,火上浇油:
“我这是知不可为而为之。”
“混账!”冯初再也压抑不住,气得直接抄起案上的砚台朝她砸去,她从未发过这般大的火气。
砚台砸在她脊背上,发出一阵闷响,冯初心中的火却不见得消去了半分。
她冷眼觑着跪在地上的人,看着她因她的怒火而身形颤抖,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我从前给你们授课时,劝你们读圣贤书,当中所言虽则迂腐,但其中修身、立世之学并非全无用处,你倒好,我且问你,何谓‘知不可为而为之’?”
冯初不等她答话,先行说道:“凡事做之前,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
“高车人今年越冬的粮草没了,数千人在朔北的草原上啃草根、吃干雪,被逼的活不下去了要谋反,这也叫知不可为而为之吗?!”
冯初声音都直了,“天火烧荒,为的是我、是陛下?还是你自己?!”
瘦削的手掌在桌案上险些都要拍红了去,滔天的怒意渐渐散去,冯初只觉得无比悲凉与痛心:
“朝中夸我,知人善任,如今看来,却是个天大的笑话!”
“元岁啊元岁,你了不起,你厉害,好得很呐!王妃、陛下、我,乃至从前的太皇太后,四个人因你而看走了眼!”
冯初怒其失德,亦怒其让她们这些年的教养看起来像是一场笑话。
“如今,勾结步六孤家,陷害兄长、戕害亲妹、意图火烧粮草,桩桩件件,证据确凿。”她深吸一口气,万分沉痛,“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铜灯的火光映照在她的绯衣上,头冠上的鹖鸟流光溢彩。
恨此身不能成帝业,不能为金笼,将她给深囚起来,令其不得振翅,不能高飞
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血珠子沿着指缝析出,闻一声轻叹低笑,她松开了手掌。
她哑笑着站直了身子,纯粹的黑眸像一团玉,不怕火焚金锻、风侵水蚀,直视冯初: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大丈夫生不得五鼎食,死当五鼎烹!’,岁──深以为然!”
“几千高车人算什么,姑母想要南征齐国,他们不肯南迁,我这是帮姑母,冯大人──”
“难不成还要同这些刁民,苦口婆心,靠那些高头讲章,去劝去求么?”
元岁眉眼之间满是桀骜,穷途末路,她也不想同自己二兄一般,告饶求活。
“元岁!你──”
“我?冯大人,您不过是仗着姑母宠爱,一外戚之女,也敢直呼本郡姓名?!”
“我堂堂正正,为的就是大魏江山、御座紫极!用此手段,有何不可?!你,韩嫣、董贤之徒,做什么鞠躬尽瘁的模样!求什么清名?!”
冯初愣怔,她从未被人如此无礼蛮横地对待过。
怔忡过后,怒极反笑:
“好、好,原来在郡主眼中,我冯初,竟是这种玩意儿。”
冥顽不灵之人,冯初也懒得再多费口舌,施施然自案后站起,朝元岁行了一礼:
“得罪郡主了。”
冯初欲离开帐中,唤人进来将她扣下去。
“冯初!”
权欲将她的理智冲刷殆尽,丧失冯初青眼的心更在这之上火上浇油,口不择言至此:“大魏是我元家的大魏,姑母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她站在帐中,似是在问皇位,又似是在问冯初,抽出腰间佩剑,一步一步逼近着欲离开的人:
“为什么!”
冯初眸中寒光乍现,倏地长剑出鞘,银光骤现,金铁相撞,不过两招就挑了她的剑,待外头的侍从听见了动静进来时,冯初的剑锋已经搭在了她的脖颈。
几个侍从一拥而上,将她控住。
手中剑调转了锋芒,剑身拍着她的额角。
她倔强地望着冯初,漆黑的眼瞳带着浓浓的野望和不甘,她像一条乌梢蛇,至死都在朝人吐着信子。
冯初沙哑的嗓音带着无尽的怒气,再不留情,往她心口上戳刀子:“你姑母,宁可拿剑伤了自己,都不会伤我。”
“你与她,有如云泥,如何比得?”
“”
“将这孽障给带下去。”
冯初背过身,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是凉的,半点都暖和不起来。
长烟凝漠上,孤月映草斜。
元岁调令来的士卒被勒令离开,冯初带着金银粮草,亲自安抚高车部众,直至天将破晓,月将隐没。
火光映衬在她不再年轻的面庞上,岁月蹉跎,青丝杂白,孑立营前,无数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单薄的脊背踏地负苍。
她只消站在那,就让所有人安心。
却没几个人,能真正站在她身侧。
“君侯,去歇息会儿吧,您都一夜没合眼了,再熬下去,让陛下知道了,该心疼您了。”
柏儿蹑手蹑脚地上前,天将白的时刻最是寒冷,取了件披袄给冯初搭在肩头,轻声劝慰道。
冯初没有说话,静静望着远处营帐中影影绰绰的高车人们。
当中也有许多同她一样一夜未眠的人,索性早早地在鼎中烹煮起食物来,若有若无的奶香融化了凌冽的清晨。
间或夹杂婴儿的哭啼和母亲哄唱的歌声。
她站在风中,轻轻跟着素未谋面的人儿哼唱起来。
婴儿的哭声渐渐小了,母亲的歌声也消失了。
冯初跟着哼唱的歌声也就此断在风中。
“好冷啊,柏儿。”启明星在闪着荧光,挂在瓦蓝瓦蓝的天穹上,*不知是谁在看她,她又说了一遍:“好冷。”
“君侯”
冯初为了她一国郡主的体面,才将人遣散开,单独问话,可守在外头的人还是将元岁的话都听见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怕将元岁的舌头割了,那也收不回来了。
“不过是养不熟的狼崽子罢了君侯勿要”
冯初摇了摇头,抬手止住她继续说下去。
天边泛白,连带着月色都不再浓郁。
孑立之人呼出一口白气,望月飘渺:
“我想她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台词灵感:《大明王朝1566》胡宗宪
冯初白马跪地下马的灵感:《天国王朝》鲍德温四世
第113章 归途
◎爱无过是对更好未来的期许◎
平城,紫宫。
册立元祒为皇太女,加冯初、宋直、慕容蓟各为东宫三师的诏书由紫乌当殿诵读。
年少的元祒跪在殿下,身着冠冕,明朗澄澈,风姿典雅。
冯综侧立在官吏当中,悄悄地给御座之侧的人递上宽慰的眼神。
这一幕没能逃过元聿的眼,她蓦然想起多年以前,自己刚被册立为皇太女,朝中上下都以为这皇太女不过是一棋子。
她战战兢兢地去天坛祭祀,冯初也如此时的冯综一般,在人群之中,隐晦地给她宽慰。
元聿捏着袖袋中呈有血书的锦囊,低低地勾了勾唇。
冯初……
你可得早些回来。
“我要见冯初,见到她,我自然会领这白绫。”
怀荒镇别院内,元岁坐在胡凳上,身板挺得笔直,言语很是平静──如果忽略掉她面前被打碎的三瓶鸩酒、被扯断的两匹白绫。
几位奉命而来的侍从差办不成,也不敢拿这事情去烦冯初,更不敢上前自作主张将人给缢杀了。
一时之间竟然前来赐死的人畏畏缩缩,赴死之人恣睢狂傲。
院外传来零星脚步,原本紧闭的房门推开了。
“柏儿娘子。”
几位侍从纷纷朝柏儿行礼,退开一旁,松了一口气。
柏儿瞥了眼地上被扯碎打翻的白绫、鸩酒,再看阴着眼眸,冷冷觑她的元岁,轻笑一声。
踱步至侍从面前,抚摸着白绫,“郡主何必以这种眼神瞪着婢子,怪吓人的,莫不是畏惧自杀入不了人道?”
“哼,本郡可不是司马德文,不劳诸位动手。”
“那为何郡主瞻前顾后。”柏儿冷冰冰地瞧着她,“此乃圣谕,郡主不从?”
“望郡主听在下一句劝,郡主未给君侯体面,君侯却给足了郡主体面,郡主自缢而亡,对外却是云郡主忧愤过度,操劳早逝。”
“郡主也该顾忌王妃的体面。”
“呵……母妃,”漆黑的眼瞳内毒液似是要溢出来,满是阴戾,“我所作所为,皆是我想做想为,母妃,会为我骄傲的。”
柏儿的唇抿成了一条线,此人顽固与油盐不进,令人咋舌。
“……陛下,已经册立了太女,您的亲妹妹。”
“你胡说!”元岁惊怒交加,‘腾’地自胡凳上站起,“平城到这里,消息哪有这般快!定是你这老奴子编了谎话来骗我!”
“陛下册立谁,君侯岂会不知,您说是么?郡主。”
元岁惊僵在原地,“……胡说,你、你……”
柏儿吐出一口浊气,“您的长兄,日后会长期驻守平城,安定鲜卑勋贵。”
“您的二兄,虽这辈子无爵无仕,也能常伴母妃,膝下侍奉。”
“郡主,您不觉得,您很可悲么?”
“可悲?”元岁仿若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惊愕之后,狂笑起来,“怪不得说奴婢就是奴婢……我哪里可悲!”
“我死在这征伐天下之途,至死都是大魏的郡主!有甚么可悲!”
“郡主的天下,竟是看不见小民百姓的么。”
柏儿不为所动,欠身行了行礼,“好赖话,婢子已经说尽了,阿昂──”
“欸……”
端着鸩酒白绫的侍从上前,柏儿抬抬下巴,命他搁置在案上。
“郡主,一个时辰,您若不想体面,君侯,怕也给不了您体面了。”
语罢招了招手,带着一众人退了出去。
元岁怔怔地望着盘中白绫,黑白分明的眸子因干涸而淌出泪水。
爱也好,恨也罢,公也是,私也是。
她辨不明呐……真的辨不明呐……
梨花木的胡凳颓然倒地,惊起尘埃,外有树婆娑,摇摇曳曳。
金乌自高原上的平地上缓缓坠落,残阳似血,野旷云高。
“之后的事情,劳烦杜校尉了。”
“都是小的应该做的。”杜九朝冯初抱拳行礼,“君侯连日操劳,不多歇息两日再赶回平城么?”
冯初凭借着威望和手段平息了元岁闹出来的风波后,甫不过两日,便要还都。
“陛下亲督师洛阳,初莫敢不在。”
杜九似是在军中呆久了,又或是他从前的主家便是个无拘无束的人,调侃的话先一步冲出了口:
“的确,不好叫陛下翘首以盼。”
话刚出口,杜九顿觉有些冒昧,他虽对冯初与皇帝那点子风流韵事不大反感,但冯大人到底是个正派人──
刚想开口找补什么,冯初面上就粲出笑来,“杜校尉说的是,也望杜校尉忙完这阵事,早些行家,令夫人托我给校尉带的大氅晚些时候会令侍从送至校尉营中。”
“……欸,好,多谢大人了。”
提及自家夫人,杜九心里软了一片,挠着头上梳理得不算整齐的发冠,笑得有些傻气。
“冯某先行一步,杜校尉保重。”
冯初抱拳,策马,带着数十亲从,伴着残阳如火,沿官道策马而驰。
杜九望着渐渐消失的人,这才哼着小曲儿勒马回营,哼了几句,才忽得反应过来,冯初方才那话,分明是将陛下比作了自己的妻。
哑然笑自己个儿迟钝,又暗自庆幸,自个儿站对了人。
……
“催什么,粮草运不过来,我有什么办法,陛下莫不是疑心我消极怠战?”
萧泽玩味地拈着手中军令,“天使也应当知晓,渡淮以后,本王可有败绩?”
“殿下乃我大齐栋梁。”来使显然亦知晓天子荒诞,“可是殿下,这朝中,陛下建新宫、修园林,实在是……拿不出这么多钱粮。”
“而且……殿下要这么多钱粮……陛下那边,亦颇有微词。”
“我是反对此次北伐的,”萧泽冷哼道,“是陛下他──而今还来疑我,未免……”
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劳烦天使,替小王转呈陛下,班师回朝,或引兵北上,只要粮草,这数万士兵,皆忠良之子,愿为陛下驱驰。”
“哎……”
建康来的使臣也犯了难,同萧泽扯了半晌,也知晓扯不出个什么道理,互相搪塞几句,就动身回建康了。
萧泽送走了人,将自己陷入虎皮大氅中,盘着手上骨韘,轻笑着翻看军中塘报。
国库本就吃紧,又养着他十万大军在淮南,怕是不消北边反应什么,凭着皇帝那敲骨吸髓的劲,很快就要有流民造反了。
届时,他再乘机平叛。
护国之功、北伐之功,拥兵十万,在配上这么个昏庸无道的君王,他为伊尹霍光,有何不可。
不……不只是伊尹霍光。
他的伯父不就是这般从刘宋手里夺得的江山么?
至于魏国……
他文韬武略,能猜天下势──那魏国皇帝,怕是也不想同他真打起来,八成也是想借他这场军事,达成些许旁的目的吧。
这天下,惟有能者居之,若是他伯父、堂兄、乃至曾经的太子在,他都能够甘心屈居人下。
而今却是这虫豸一般的蠢货忝居大位,他实在难以对着这般荒诞残暴的君主卑躬屈膝。
萧泽推开营帐,明月透江,西洲曲悠悠,漆黑的眸子在文气温润的面庞上,闪着光。
……
元聿亲自督师洛阳的心很是坚决,带着百官,浩浩荡荡自平城出发,向洛阳而去。
其实她此番动身并不算明智,朝中不少人心生疑虑,在洛阳时间一长,必起归心,届时在颁布冬夏二都并立,又少不得再扯皮。
但倘若用真的兵戈、天灾人祸去逼这些大臣妥协,虽似一劳永逸,却也彻底断了大魏与六镇的根系。
麻烦点就麻烦点罢,这不是,还有她们么?
御辇之内,元聿透过纱帐,眸子落在不远处元祒和冯综并辔齐驱的身影上。
元祒较她以前更明朗些,看向冯综的眸子总是闪着光。
元聿算是明了,为何当年冯初会一下子便看出她爱慕的是她,又为何冯芷君轻而易举地就知晓冯初定是自己的软肋。
太……明晰,太难以掩饰了。
她离开平城前还特意去方山吊谒了皇祖母。
大魏,因她而脱胎换骨。
元聿在御辇内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思绪飘远,又被冯综偶然清脆些的笑拉了回来。
闷然盯了一眼两个小辈的身形,心中又念叨起来:
纵使她已然下令慢行,冯初怎么还不见得赶上她?
又担忧冯初夙兴夜寐,日夜兼程,疲倦至极还要骑马,生怕她出事。
拉拉扯扯,恨不能当面戳她脸,骂她冤家。
“冯大人──”
身后的仪仗中忽得传来一声惊呼,铁蹄铮铮,踏乱谁家心房。
元聿近乎有些急切地令仪仗停下,甫一自御辇中站出,就瞧见身着鲜亮栀子色袍服的人儿于御前刹马,白马扬蹄,曜日灼莲。
许是马儿扬起的风沙太大,迷了她的眼,直至冯初下马,伸手欲将她扶下御辇时,她才回过神来。
搭上双手,冯初却发现这人要将自己往御辇上拉。
轻笑,顺着她登上御辇,低声道:“臣来迟了,好在未食言,能与陛下,同赴洛都。”
浅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恍若琉璃,倒映着明亮的人儿:“我一路上,都在思念夫人。”
爱无过是对更好的未来的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