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长安,杨槐葱茏,昨夜才下了一场霈雨,今日天气明朗,又因着气温高,路上的积水早干了个七七八八,赶路并不很难。
她有多久未归来着?
时间过的太久,她都有些想不起了。
三辅一带近年风调雨顺,农人扶犁,妇孺采桑,倒比她离开前好上不少。
杜知格撑坐在牛车上,时不时摘俩片草叶子戳几下随行的婢女和侍从,极为有玩闹之心。
几人都对杜知格此举见怪不怪了,知道这主子是个山岚精怪似的人,不能以常理论。
时不时还逗趣儿几句,很是欢畅。
旁边的林子里忽得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和人的惨呼──
“唔呃──”
“诶诶诶,停下停下,去瞅瞅怎么回事儿?”
杜知格自个儿先跳窜下了车,身后的侍从才反应过来。
“府君、府君您慢点,当心有虎豹!”
杜知格置若罔闻,边从腰上抽了佩刀,“什么虎豹还能有慕容将军吓人?”
身后的侍从们早已习惯了杜知格这总不离‘慕容将军’的话,即便此前从未见过慕容蓟的,跟着杜知格这一路走来,也怕是能将慕容蓟的生平事迹背个十成十了。
纷纷腹诽:
人慕容将军上阵杀的也不是您啊!
待终于窜到了声音的源头,杜知格定眼一瞧,倒不是什么虎豹豺狼,反是一男子,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脖子上还拴着指节粗的麻绳,麻绳另一端系着的树枝断开豁口。
敢情这是个寻短见的?
杜知格收了佩刀,“快快快,将人绳子解开,抬上牛车去。”
“府君,您瞧这个。”
眼尖的婢女瞧见这人手上紧紧攥着什么,杜知格挑眉,掰开他手一看,是张丝帕。
“愿入黄泉里,与君连理枝。”
竟还是个痴情种子?
杜知格挑了挑眉,重新将丝绢给他塞了回去,颇嫌弃般地拍了拍手:“去个人找郎中来,再向周围打听打听,这小郎君是谁家的人。”
“府君这多痴情的郎君,您都不”
不感伤感伤么?
杜知格环顾了一下四周,莫说婢女,就连侍从里也多的是为这痴情郎君伤怀的
“有什么伤怀的?”杜知格抚了抚脸,“他既认为自己个儿的命合该为心上人殉情,那便是死也是他自己选的路,自己都能选自己的路,旁人为他哭作甚么?”
此言一出,原本还有些哀伤的众人鸦雀无声,但看杜知格的眼神着实‘精彩纷呈’。
一婢女大着胆子反问:“那照府君这样说,他便是自己寻死,府君何必救他呢?”
杜知格眨巴着双眼:“他寻死是他的事,我想救人是我的事,他遵循他的本心,我遵循我的本心,至于生死命途,那是老天的事情。”
好在寻郎中的人总算带着人来了,打破了众人哑口无言的窘境。
那郎中是乡里的人,一眼就瞧出了人,“这、这不是杜四郎君么?”
呦,居然还是本家?
杜知格别了别不慎落下的发丝,将来龙去脉同这郎中说了,引得郎中连连嗟叹:“冤孽、冤孽。”
他边施针摸骨边同他们道:“您也瞧着了,这小郎君是京兆杜氏的子弟,但离本支可谓是远得很,偏生挂了个京兆杜氏的名头。”
“小的观您衣着,应当也是富贵人家,您应当知道,自太皇太后摄政以来,便不许勋贵世家与平民百姓通婚。”
“这杜桥杜四郎君与彭家那丫头青梅竹马,暗生情愫,偏生,哎那彭家丫头备嫁发了疯,前几日拿着剪子要伤人,被家里五花大绑捆起来,才算完呐。”
杜知格到底是见多了大风大浪,一听就听出了蹊跷,冷笑道:“那彭家丫头备的嫁,对面那人怕不是位高权重,她给人做小罢?”
“府君怎知”
郎中闻言连施针的手都停了,诧异地瞧着杜知格。
杜桥这身衣裳很旧了,想必家中不甚宽裕,但这方帕子却是丝绢织的,还是姑娘写给情郎的话,想必那姑娘家中殷实。
家中殷实不能与杜桥相配,那便是连寒门都算不上,当是商贾一类。
又备嫁得这般快,想来并不是正儿八经走的六礼下聘。
“府君真乃天人呐──”
杜知格哑然,挥挥手,“赶紧治你的罢。”
清风拂衣袂,野旷落木来。
杜知格不再看他们,只一个人在树下屡屡踱步,没人晓得她在想什么。
老郎中将人身上扎成了筛子,杜桥才悠悠转醒,甫一睁眼,还不得缓片刻,就闹着要从车上起来。
“我要、我要去找彭娘”
挣扎力度之大,几个婢女、侍从都压不稳当,连带着脸上的针都颤颤巍巍,瞧着都带喜感。
“你要见彭娘,非得去那黄泉岸边团聚么?”
山风拂着草木香,让原本万念俱灰的人静了一下,精怪似的人儿不知何时跳将上了车,偏头朝他笑:
“我送郎君一场奇遇,可好?”
观背青鳉在陶盆里头游得格外欢快,往来翕忽于水中藻、小莲荷,颇有生趣。
冯初好容易今朝休沐,将冗余公文批阅后已经至申时末,将檐下的小陶盆往外挪了挪,好让夕阳能再照一会儿这些水草藻花。
独倚凭栏,手边还放了小半盒鱼食儿,正投着呢。
“君侯,宋大人登门来访,说是刚自紫宫里出来。”
近来的婢子呈上名剌,由柏儿转呈。
冯初擦了擦手上沾着的鱼食儿,接了过来,“这个时间登门,怕不好归家,吩咐下面给宋大人扫一间院子出来。”
宋直登门,想必是陛下有什么事要同她相商?
冯初随意翻了下名剌就收回了袖中,嘴角不经意间带起了笑。
“下官见过君侯,来给君侯道喜。”
宋直甫一进院落,便朗声朝冯初贺喜。
“嗯?敢问宋大人,喜从何来呀?”
冯初还未意识到自己遭人打趣着,宋直讪笑,“下官一入院内,就见君侯喜上眉梢,定是有好事发生,这才向君侯,道贺呐──”
“咳,不过是这盆中青鳉长势可人。”
她登时有种叫人堪破心思的窘迫,连忙轻咳,拿自个儿养的鱼儿前来挡一挡。
“君侯好雅兴。”宋直也不再调侃,“不过臣确是有一好事,要与君侯道贺。”
说完自袖中取出拓跋聿托他带来的手书。
四四方方的锦帛展开,熟稔的字迹入目的那一刻,连带着冯初的目光就软了三分。
宋直对此看在眼里,笑道:“此重任若成,何愁不得三公之位呀──”
冯初扫了他一眼,没有急着接话。
拓跋聿欲将朝中诸位派系分而治之,又引着这些人彼此融合,于是想起了她登基不久时,杜知格引导的礼议。
她欲在鲜卑勋贵处兴胡汉杂学,军户的封赏从此只与财帛、爵位挂钩,若要入将封官,则需另行考核,考核内容杂糅兵书、骑射、以及特地‘挑选改良’出的汉家典籍。
且这考核只许军户参与,亦或是与军户结合的汉人世家子弟。
朝中虚衔的荫官则依旧由各世家累官,实职的官吏择选罢黜皆有考核,且不光考察政绩,亦考察汉家典籍。
这一类官吏则不拘汉人或胡人入考。
另,与汉家通婚的胡人家,当改汉姓。
这是以实打实的利益,将汉人胡人粘合在一起。
这样一来,世家子弟若要为将,便需同军户结合,胡人若欲为吏,便需学汉家典籍。
冯初笑了笑,“陛下好魄力啊不过”
锦帛拍在宋直手中,冯初粲然一笑,“宋大人不欲为自己搏个前程么?”
“欸?”
宋直自然是早已动了心思,他自个儿欲做这事,只是苦于拓跋聿想寻的是冯初,“下官陛下想君侯来”
冯初负手而立,堂前花叶凋,语气无悲无喜,摇摇头,“我不合适。”
“君侯?”
“你知道的,我母家,是清河崔氏,”冯初摇摇头,“很多事情,反倒束手束脚。”
“而且你也知道,我以佞幸媚上,再得罪那么多人,会落人口舌,我不能让她难做,更不能让她的这些韬略,因我而折。”
冯初不知从哪儿拾来根木签子,伸入陶瓮去戳那些青鳉玩,“我会向陛下上书,由你来制定此事,我在旁为辅便是。”
“君侯”宋直虽与冯初是两路人,现下也不由得佩服她此身气度,“下官多谢君侯。”
“何须言谢。”
冯初勾唇,“时候不早,府中早已备下酒馔,宋大人如若不弃,便与我一道可好?”
“诺──”
夜横北斗,天悬长河。
宋直饮得不多,谈了些许公事后,就由人引至偏院歇息。
外头的蛐蛐儿在草丛中嘶鸣,冯初自怀中抹出珊瑚手钏,这些年的摩挲,早让手钏光滑油润。
“柏儿,取纸笔来。”冯初忖着,还是要将今日这番话同聿儿解释一番。
笔尖悬在纸面上,半晌没落下一个字。
罢了
冯初揉着自己的肋骨,搁了笔,喑哑含笑。
还是明日找个由头入宫,当面同她说罢,省得她胡思乱想,省得自己
又伤圣心。
第92章 狐谶
◎我想做什么,都可以么?◎
车驾停得不甚稳当,昨夜下了一夜雨,冯初睡得很不安生,此时正在车中补眠,叫这一颠簸,直接晃醒了来。
眼眸有些疲倦地睁开,直了身子,听得外头传话:
“君侯,前头有人拦驾。”
“何人拦驾,所为何事?”冯初敛了眉头,语气却不叫人察觉出不虞。
“回君侯……他献上枚玉佩,只说是您瞧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冯初颔首示意,柏儿当即出车驾,接了那玉佩进来,边递边道:“似是杜大人的玉佩。”
冯初神情一凛,愿就稀薄的困意一扫而空,连忙拿了过来。
和田玉的玉牌上雕了只鹰隼,背后刻了个‘杜’字。
这玉牌她见过,慕容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日日悬在腰间,宝贝得很,谁碰了都甩脸子。
“唤他来。”
冯初令侍从将仪仗靠边,自车驾上下来,便见一男子上前,怀中还抱了只紫狐。
“在下京兆杜氏杜桥,见过君侯。”
冯初将玉佩收入袖中,上下打量着他,“你与杜知格同出京兆杜氏,你是她什么人?”
“在下与世……叔,离得远了,哪敢攀这关系?”
杜桥讪笑,带着窘迫,将他与彭娘的事情说了,“如今彭娘在世叔家中,世叔让我来平城,说来寻您,并为陛下献狐,您……能帮我与彭娘……成、成亲。”
这人当真是个痴情种子,且又轴又傻。
冯初听了,继而想起昨日宋直给她看的文书,愣怔片刻,旋即半叹半玩笑:“好啊,好个杜知格,当初就合该将她留在平城……”
真真是如妖似精,可惜偏生不爱庙堂啊……
杜桥惊疑不定地望着冯初,不敢随便出声儿。
“你──”冯初沉吟片刻,“今日我正好入宫,有些事欲面禀圣上,你正好同我一道入宫──”
“不……”话到一半,冯初自己先否了自个儿,“柏儿,你带杜郎君回府上,好生照料他与狐子,待我自宫中回来,再行决断。”
“你且在我府上好生住着,”手搭上紫狐油光水滑的柔软皮毛,轻轻顺了顺,“安心。”
“诺!诺,多谢大人──”
冯初轻笑,拍了拍狐狸脑袋,先行上车去了,留柏儿招呼他回府。
拓跋聿起得很早,冯初来时,她已在永安殿侧殿内批了一个多时辰奏折,一动未动,肩颈全僵了也浑然不觉。
还是紫乌通传时,她动作稍大了些,才牵痛了自个儿。
“臣──”
冯初方要行礼,就被案后三两步‘窜’出来的人儿扶住了,二人之间凑得格外近,连带着被扶住的小臂都似在放烫。
“免礼。”
拓跋聿目光灼灼,能将人烫伤。
若非殿中还有旁人,她想来是要与她相拥的。
“咳……臣今日前来,是为答复陛下昨日托宋大人传的话。”
只是为了答复,何须亲自来一趟?
拓跋聿松开了她的手臂,佯做不知,朝书案后头走去,任谁都瞧得出来她的欢忭,“那阿耆尼是应了朕的所请?”
“容臣推拒。”
拓跋聿原本上扬的唇角抽了一下,“嗯?缘何推拒?”
她难道不知道,一旦成了,那定是位列臣首,青史留名?
“……莫不是,阿耆尼将朝中那些话,放在心上了?”
拓跋聿的笑容眼见着淡了下来,袍服下的拳头攥地死紧。
果不其然,她又自责了。
冯初无比庆幸自己今日选择先进宫来。
紫乌是个极有眼力见的,带着人纷纷退下。
“聿儿……”
冯初上前,去拉她的手,结果被她背了身子。
无奈又好笑地自拓跋聿身后环住她,靠在她肩上,“好聿儿,连我的话都不愿听两句了么?”
拓跋聿冷笑,别扭道:“……左不过吏部尚书心怀大度,要为往自个儿身上泼脏水的人说话。”
冯初低低地笑了两声,更惹她气,“你还笑得出来!”
“我不答应,倒不是为得朝中的风言风语。”
冯初亲吻她耳后,激得怀中人一颤,双臂将她环得更紧了,下颌搁在她肩头,语句温柔:
“你记不记得,在洛州时,你在我榻前哭得有多伤心?”
她原以为,自己这三尺微命,当悉数许予家国天下,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直到那一日,她见到那般伤心哀恸的拓跋聿。
她竟是怕了,竟是惜命了。
“自那一日后,我便在心中立誓,不叫你再为我哀恸。”冯初缓缓诉来,哪怕代价是做不了百官之首。
那又如何呢。
“所以,我不愿做首当其冲之人,也请陛下,让臣懦弱这一回可好?”
拓跋聿再也忍不住,自她怀中调转了身子,紧紧抱着她。
那是冯初自年少时就为之奋进的位置,如今说不想,便不想了。
“陛下也不要无故为我封官加爵,”冯初拍着她的后背,笑着戳穿她心中想法。
“自然选了陛下,便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我此生能得陛下真心相待,足矣。”
“但你还是在意的,对不对?”
拓跋聿很敏锐,冯初口口声声说是为她考量,背后的原因却还是听进了朝野当中的攻讦。
如今朝中也好、禁内也罢,不少官吏、宫人装束打扮,都在仿着冯初。
她看在眼里,恼在心里。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无过如是乎。
“在意又如何,不在意又如何。”
姑母大张旗鼓地给她府上送美姬的那一刻,就已经大白于天下。
她这辈子注定摆不脱以色侍君的名头了。
“自古政敌相攻,何愁寻不到借口的?姬妾多便说不重妻子,没有姬妾便说他不重子嗣,便是为耶娘守孝哭丧,哀恸多了少了都有一堆外人争噪。”
“臣堵不住那些人的嘴,陛下也堵不住。”
冯初环着她,给她顺气,笑容洒然,“也只好暂避锋芒啦。”
“日久见人心,”她顿了顿,温烫的指腹抚平开拓跋聿的眉头,“以千秋江山计,何苦贪这一时口中赞许?”
拓跋聿吐出一口浊气,这才算是彻底顺了下来。
她伸出手,倚在她怀中,替她揉着肋骨,满眼心疼,说起不相干的话:
“昨晚定是没睡好罢?疼么?”
“陛下不必太担忧。”冯初笑笑,“已经不疼了。”
拓跋聿很是清楚这人秉性,说是‘不必担忧’,那便是昨晚疼得没睡多少。
心疼地抚着她眼眶青黑,在她唇畔落下一吻,“你去屏风后小榻上歇一会儿,我批完奏折再唤你起来。”
“不必,臣衙署内──”
话说到一半就瞥见拓跋聿的‘怒目’。
罢了罢了。
“好,我听聿儿的。”
拓跋聿这才缓和了脸色,亲自为她解了衣带,盖上了薄被,叮嘱道:“好好歇息,不必为朝政上的事情挂忧,我在呢。”
纤弱的青年彻底褪去了稚气,大有要为她遮风挡雨的架势。
“好,”冯初半开玩笑道:“那妾身此身,便仰赖陛下了。”
拓跋聿嗔她一眼,离了小榻。
不多时,外间屏风响起刻意放轻过许多的蘸笔和翻动奏折的窸窣声。
冯初诚是困倦,听着外头无序的轻微响动,更是昏昏沉沉,不出小半刻钟,睡了过去。
许是宫室内熄了烛火,当真暗淡。
冯初醒来时,都辨不得是白昼还是黑夜。
“……既如此,便就这么定了,让慕容将军与皇妹北上,共退蠕蠕,行台尚书令一职,朕还是属意阿耆尼……”
“另外,让卢晓他们也别闲着,整日里只会饮酒赋诗,再这样下去,过几年,就真的只有虚职给他们了……”
她听得出来,聿儿是刻意压低了嗓音,甚至显出君主不该有的柔弱出来。
“至于那些还想着全然遵循鲜卑古礼的,宋直,你带几个人去与他们辩经……”
她这副模样惯会骗人,看着瞧着,文文弱弱,话里和手上寸步不让。
“……今日先议到这吧。”
冯初隔着屏风,安静地听了有小半个时辰,拓跋聿才散了人。
俄而是一阵释然的叹息。
她听见外头的桌案动了,继而步子越来越近,待至她面前,全然瞧不出半点方才叹息过的清苦劲。
“阿耆尼醒了?方才议事议太久了,你何时醒的?”
拓跋聿边说着,边为她倒上清水,要喂她喝下。
“臣能……自己来。”
话虽这般说着,却还是就着她的杯盏饮了下去。
修长的脖颈扬起,喉头耸动。
拓跋聿不知不觉瞧得入了迷,杯盏中的饮子都空了,青瓷却还搁在冯初唇边。
人当真是太过矛盾。
她自诩对她爱重,可有时还是忍不住,想……磋磨她,想看她难耐,看她求饶。
心里的阴暗一闪而过,拓跋聿自己骇了一跳,连忙将杯盏搁下,心虚不已。
“陛下心里……不大静呀。”
冯初轻笑,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阖室昏暗,爱人的眸子比琥珀更勾人。
拓跋聿愣愣地望着身前人凑近,捧起她的脸,指腹擦在她唇瓣。
吐气如丝,“陛下……在想什么?”
拓跋聿攥紧了榻上薄褥,不过几寸距离的丹朱在她目光中愈发蜇眼。
“陛下……想做唔──”
冯初拥住扑上来的人,顺着她,躺倒在榻上。
唇畔似有还无的笑意在唇舌纠缠间不甚明显。
身上人渐渐不再满足于唇齿之间,继而流连于她的脖颈与锁骨,手指挑开衣带的前一刻顿住。
气息不稳,却无比郑重地问道:“……我想做什么,都可以么?”
冯初嫣然一笑,引着她的手扯开了衣带,在她耳畔轻启唇舌:
“嗯。”
第93章 语我
◎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
她从未如此渴盼一场大雨,不必倾盆酣畅,只消像是朔北草原偶有的水汽,绵绵洒洒,带着稀薄的温和,滋润无垠的土壤。
这样,她才好与她藏入毡房,哪管天地。
“累着了?”
“……嗯。”
拓跋聿低低应了一声,将脑袋埋在她小腹上,妄图遮掩脸红。
冯初抚着她的脊梁,柔腻的肌肤如牛乳一般,依稀还残存着她情动时留下的印记。
她宠溺地捏着她的耳垂,都说人,食色性也,血气方刚,箭在弦上哪有忍得住不发的?
偏生她忍了下来,还带着她来了永宁殿。
这是皇后的寝殿。
她带她来时,眼角眉梢还全然带着小心翼翼。
她知她志不在此,生怕自己此举冒犯了她。
真傻……
冯初无意识地插入她的发间,乌黑的发丝绸缎似的,指尖按揉刮蹭过她的头皮,惹得她哼哼。
得敬爱若此,何其幸哉,哪还会觉得冒犯?
“阿耆尼……不累么?”
拓跋聿闷闷地在她怀中问道,她着实闹不明白,为何她在上头,累的依旧是她。
“陛下整日里俯首公文,身子骨柔弱,自是容易累些。”
冯初半开玩笑道,“平素里也可多去跑跑马,就当……为了我?”
“你──”
拓跋聿赫然抬起头,又惊又怒,面色酡红,忍不住轻轻锤了她一下,“你何时学的这些浑话?!”
“许是臣聪颖……”冯初躺回了床榻,将人捞在怀中,“无师自通,嘶──”
逗弄人的人遭了谴,锁骨叫怀中的人啄咬刺痛。
“错啦,错啦,不该逗聿儿。”冯初好笑地揉揉她后脑勺,旋即正色,“不过我是当真忧心聿儿的身子。”
“我听阿耆尼的便是,”拓跋聿满口顺应下来,“阿耆尼也得听我的,听太医的话,安生吃药,不可再像从前一般。”
“好。”
冯初拍着她的后背,已有些困了,“睡吧。”
得了她的承诺,怀中人低哑一笑,精神头又上了些许,“此前都是你为我念赋背文,今日换我哄你歇息?”
才哼着说累,现下又不累了……
冯初掐了掐她的脸,“好。”
拓跋聿笑得颇甜,轻轻哼唱起轻柔的曲调,悠扬暗哑的声线在帐中起伏:
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
傻聿儿……
她不是一直都在她身边么?
冯初没有忘记杜桥献狐的事情,翌日晨初,将此事说予了拓跋聿。
“说来好笑,姑母当权时,坊间以野狐故事讽她染指帝系,如今陛下当了政,狐子又成了祥瑞。”
“可见这天下事,在那些个闲人口中,正反话都叫他们讲尽了去。”
冯初披着暗红的披袄,方用了膳,端着一盏牛乳与拓跋聿闲聊。
“自晋以来,这些人便专爱以童谣造势,在民间坊间散布谣言,”拓跋聿手上翻着今早新送来的奏疏,手上拈了块枣泥蒸的糕点,“见怪不怪了。”
“不过,这倒是个好机会,将姑母那禁止平民与贵族、世家通婚的条例废了。”
拓跋聿不消冯初多言,就能察觉到用意。
冯初笑笑,见她枣泥糕沾了手,接过宫人的帕子来为她擦拭。
“……有时候,朕真觉得,这天下事,桩桩件件都是双刃剑。”
她含笑等着她说。
“就拿这童谣来说,在坊间造势,为幕后之人积累民望,或抨击政敌,确有其用。”
“可朕也听说,一些鬼神精怪之说盛行的乡野,当地淫祀泛滥,甚至有类营啸,死伤甚众。”
“……朕该如何取舍?”
拓跋聿权衡片刻,现下还并未下定决心。
“陛下是天子。”冯初了然,知其症结所在,隐晦地提到,“何为真谶,何为谣言……陛下分辨不出么?”
拓跋聿顿悟,展出笑颜,“阿耆尼说的是。”
年轻的帝王掰着手指头,“中秋、重阳……都有些太赶了,还闹不好到时候你不在平城。”
“事要一件一件做。”冯初见她掐算,就晓得她已经在盘算起让杜桥献狐的日子。
但今年她要去刮柔然的地皮,昨日冯初在屏风后听见她属意自己做行台尚书令,届时远离平城,且一切以军国大事为首,难免顾不到。
“那只好先让那杜郎君同那狐子在阿耆尼府中养着了。”
“就是可惜那杜郎君,与心上人相隔两地,相会无期呐──”
忽如其来的感慨,也不晓得是谁在叹谁。
冯初摇摇头,浅啜牛乳,“两情相悦,岂在一朝一夕。”
拓跋聿眉眼弯弯,也不再纠结,打趣她道:“阿耆尼可不要顾着自个儿吃斋念佛,短了那狐子肉吃。”
尽胡噙。
冯初不轻不重地刮了她一眼,笑得无奈:“诺。”
……
“王妃,王府今日传了消息,老王妃重病,想见一见您……”
任城王妃的眸子骤然波动,手上为女儿纳的鞋底登时落在地上。
“阿娘她──怎么了?”
“王妃,您是知道的,自打殿下去了后,老王妃忧虑过重……身子骨一日不比一日……”
王府来的婢女哀恸伤怀,“殿下的两个侍妾,老王妃不想耽误她们,通通都许了钱财,认作义女,找了好人家嫁了,您在宫内,难得照应,少有贴心人……”
“……别说了。”
任城王妃擦了擦泪水,身旁的几个孩儿都不约而同地抱住了她,年纪最长的世子以衣袖拭她泪水:
“阿娘不哭。”
“好、好,长生,阿娘不哭,不哭。”
任城王妃扯出笑,“陛下知道这事了么?”
“陛下已经知晓,会派三百羽林护送王妃和世子归家。”
什么护送,分明是看管……
任城王妃抿了抿唇,并没将话当着孩子们的面说出来,“好,我即刻回府。”
檀香萦绕在任城王府的上空,袅袅泛白,夏日里平添上些许寒意。
僧侣诵经祈福的声音隔着数条街巷都能闻见,架起的道场钟罄不绝,黄钟大吕,庄严肃穆。
这哪是给重病之人祈福?这分明是已经准备将人给超度了去。
自角门下轿,匆匆入府,僮仆一路引着,约莫一刻钟后,任城王妃终于见着了躺在榻上的郑氏。
她的面容分外苍老,泛着黄蜡,眼眶底下还是一片深黑。
“阿娘──”
“祖母……”
郑氏待她很好,任城王妃见她如此,霎时间落下泪来。
为何偏生善良正直的人,要吃下这般多的苦头?
听闻熟悉的呼声,郑氏自床榻上缓缓睁开了双眸。
枯槁的手指欲触碰来人。
“是你们呀……”
“是……”任城王妃握住了郑氏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阿娘,阿娘,儿不孝……儿现在才带长生来看您……”
她将世子推至榻前,“您瞧,长生来了,长生来看您了……”
郑氏浑浊涣散的眼瞳瞧了好久,才抚摸着他,“长生……咳咳……”
“祖母,孙儿在呢,祖母您别怕,您会没事的。”
世子紧紧攥着老她的手。
郑氏的眼瞳一点一点重新凝聚起来。
傻孩子,怎么会没事呢?没瞧见祖母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换好了么?
郑氏不知哪里来的气力,面向五娘:
“五娘……你还记得你的……你的闺名么?”
任城王妃不明所以,悲痛之下,却也想不得许多,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你,知晓我的闺名么……”
任城王妃一愣,郑氏是长辈,平素没人会称呼她闺名。
这世道莫说女子闺名多是隐私,不少男子也是以字行于世。
“阿娘……怎么说起这个?”
郑氏拍了拍她的手,“我名字里,有个‘桂’字,据说,那是只会生长在南方的一种小花,金灿灿的,很香,可我从来都没见过……”
“小时候,我就特别、特别想见一见这种小花是什么样子,这是我儿时最大的愿望……”
一口气说完这些,她有些累了,停了许久,才又开始:
“后来,我嫁入了任城王府,阿郎是个很体贴温柔的人,对所有人都特别好,我还记得、还记得他离开的前几天,才应了我,日后要带我去南边,看桂花……”
郑氏笑着说着这一切,“我再也看不见那些桂花了。”
“阿娘……”
“王妃……投缳了,王府只剩我和琅儿了,我就想着、就想着我此生,要教好了琅儿,才能对得起殿下……”
“我为琅儿,挖空了一辈子的心血,问心无愧──”
郑氏说这话时,字字泣血,悲鸣喑哑。
“造化弄人啊……到头来,却是……不知在为谁活,不知该如何活……”
“许是我命薄,本不该活。”
“阿娘!”
任城王妃涕泗横流,她亦是女子,亦是丧夫的寡妇,郑氏的桩桩话语句句都扎在了她的心窝子上。
“……你恨么?”郑氏气若游丝地问她。
正在哭噎着的人登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暮气沉沉的双眸似是要洞穿了她,叩问着她现下脆弱且如死水一般的魂魄。
“你……要恨的……”
郑氏颤颤巍巍地闭上了眼,“要恨的……”
不要做我,不要学我。
去恨、去爱。
去找回你本该有的模样。
勿怕。
【作者有话说】
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
北朝民歌,大抵意思是姑娘埋怨情人:你害我等好久,到底来还是不来给个准话!
不得不说北地民风确实相对剽悍一点[捂脸笑哭]
第94章 广漠
◎妖孽!◎
燕云垂暮,广漠沙寒,阴山北面的草原冷得格外早。
拓跋祎自腰间解下酒壶,仰头一口,随手扔给身旁亲从,站在原野高处,眺望远方,提槊骂道:
“那些个碎嘴子的蠕蠕,还敢编排我姨母,姑奶奶今天要亲手砍了他们的耳朵给你们下酒!”
身后的骑兵闻言登时目露凶光,千来人的队伍,像极了草原上最凶狠的狼群。
出征伊始,军中不少人心有不安。
冯初在外名声好坏参半,有人听说她在洛阳死守不退的事迹,也有人质疑其才能。
但现如今却已经全然没有当初的忧虑。
冯初将一切后勤调度安排地井井有条,赏罚分明,不吝财物,慕容蓟同拓跋祎带着麾下将士屡立战功。
蠕蠕的贵族被劫掠了牛羊与金银,部族遭受重创,气不过的他们编排了歌谣羞辱冯初。
这下算是*彻底踩在了拓跋祎的弦上了。
少女带着千来人的骑兵疯了似的在草原上追着蠕蠕人砍。
她身上带着一股子未开化的野劲,手下士卒们心甘情愿做她的狼崽子,却又对冯初格外敬重,以致冯初的威望水涨船高,对军户们的改革顺利不少。
但这些事,拓跋祎并不放在心上。
夜幕降临在一望无际的朔漠,远处的蠕蠕王帐甚至都不敢点起灯火。
她轻蔑一笑,马槊拍了拍号兵,“吹起号角,咱们给这帮子蠕蠕杂碎,送场灯火!”
抚冥镇。
“许久不见,高郎君?”冯初笑着将人扶起来,“快快请起,这些年,受了不少苦罢?”
高慈低头,不敢直视,亦不知作何言。
渤海高家也算是名门望族,自小清贵的人,一朝因罪流放边镇,可谓是翻天覆地。
“您便是冯大人?”
高慈今日遇见冯初时,身旁跟了个小娘子,冯初索性一齐将他们迎入了官邸。
“我叫云胡朵,是高慈的义姊!”
她带着爽朗的习性,与冯初相交亦不卑不亢。
不过云胡朵的年纪看起来较高慈小上了不少,怎么会是高慈的义姊?
冯初挑了挑眉,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她是我贵人。”
高慈摩挲衣袖下的手指,他刚来来抚冥镇时,当真是万念俱灰,此地民风彪悍,与平城相去甚远。
曾经的天之骄子一日坠入泥里,浑浑噩噩了许久,直到遇见了云胡朵,这个明媚如格桑花一般的女子,当众将他打了一顿。
彻底治好了他的矫情。
她同镇将打了声招呼,将他带到自家的商队里做了管账的。
从前那些看不见的人鲜活地闯进他的视野,他惊讶地发现,他们并不面目可憎,原来,自己从前是何等傲慢。
“怎么,大人不信?”云胡朵叉着腰,“手下商队做事的一大半都唤我阿姊!”
“哈哈,信,信,娘子入座。柏儿,给娘子和高郎君端些饮子来。”
冯初含笑,如今的高慈比从前少了许多锋芒和世家大族的清贵劲
倒真有几分能做事的样子了。
“此前在平城,虽相见不多,然郎君才名,如雷贯耳。初拜读郎君文赋,有治国韬略。”
冯初端着铜耳杯,敬向高慈,“高郎羁留北地多年,不知胸中韬略,至今仍在否?”
“在下”
高慈闻言,沉稳的眸子一缩,旋即趋于平淡,“大人高看在下了,鄙人不过有些颂经写文的本事,哪里能同大人一般治国安邦?”
“这说的什么话!”
云胡朵闻言,颇有几分‘怒其不争’之态,“冯大人既出此言,定是心中有数,莫不是你想说冯大人眼光有误?”
“阿姊”
高慈大窘,他望向冯初,连忙躬身道歉,“大人,阿姊在六镇长得久了,不知礼数,您”
冯初端着酒杯,含笑摆摆手,自上首下来,拍着高慈的肩,劝他入座。
高慈惶恐讷讷地重新入座。
“云娘子倒是比高郎你有胆识的多啊。”
冯初微微俯身,看向云胡朵,云胡朵也由着她打量,眼瞳黑白分明,笃定坚毅的目光很惹人好感。
“小娘子家中是商户?”
“是,我家中有六镇最大的驼队,”云胡朵说起这话时很是骄傲,像只开屏的孔雀:
“从前高昌、龟兹的故城我都去过,还和北边的蠕蠕做过生意,南下最远到过晋阳,往东去过有高丽人的地方。”
“云娘子好生厉害。”
冯初由衷赞叹,走南闯北会遇见多少危机,不少商队都是拿命去赌。
“大人若不弃,家中有上好的檀香,是自天竺来的,愿献与大人,以做见面之礼。”
云胡朵歪了歪脑袋,灵动、胆大,且精明,偏生又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至于惹人生厌。
“天竺来的檀香,那当真金贵你这样随随便便拿出来,家中可不好解释。”
怎会不好解释,商户地位低下,本就需与各路人结缘,更何况是冯初这等地位的王公贵戚,莫说是天竺的檀香,就是天竺的佛像、舍利,但凡拿得出来,那也是舍得的。
冯初这是在探听她家中状况而已。
云胡朵了然,“我家就我一个女儿,自小阿耶阿娘都最疼我的,当然舍得!”
“只是”云胡朵顿了顿,“阿耶不肯将商队给我,非要找堂弟来继承抱歉,大人,我不该说这些的。”
她就是要说这些的。
冯初执起酒盏,“无妨小娘子喜爱这朔北之地么?”
“这儿是生我养我的故土,当然喜欢!”
云胡朵不假思索,她走南闯北这么多地方,但人总是觉得家乡最好。
冯初亲手执起桌上铜酒壶,给他二人斟满,“既然云娘子家中不肯给娘子商队,我这有件事,本想拜托高郎君,但不成想,云娘子倒是比高郎君更适合。”
“不知云娘子,意下如何?”
寥寥数语讲清了拓跋聿欲对六镇的革新,以及要让这世上‘大魏子民’的认同盖过胡汉认同的心。
冯初朝她伸出了手,“自此以后,你便不是商户的女儿,是我大魏的臣工,他──”
再度指向高慈,“依旧做你的左膀右臂。”
凌冽的风雪在外乎乎刮擦,屋内却莫名有些热。
“我?”
云胡朵被突如其来的话语砸得头昏眼花,什么改革军户、什么迁徙边镇、什么军功制度、什么汉胡联姻改胡姓。
都是她听都未听过的话。
“怎么,云娘子怕了?”
冯初施施然朝案后走去,“看来云娘子的胆识,也只不过是用在做商人上啊可惜、可惜。”
“高小弟,你听得懂这些么?”云胡朵压低了声音,问一旁的高慈。
高慈自是听的懂的,点点头,“陛下与君侯,深谋远虑。”
“那你愿意继续做我小弟么?”
高慈轻笑,“我不是个拿主意的性子,倘若阿姊决定了,小弟舍命相帮,生死相随。”
“好,冯大人既然看得上我,我便应了这事!”
云胡朵当机立断,不再犹疑。
冯初展颜,自袖中取出原本为高慈准备的绶印,交给云胡朵,“先自抚冥始罢,往后六镇,万余口人,有赖二位了。”
“姨母──”
少女清朗的声线自外面传来,佩刀抛给身后亲随,掀了秋冬日订在门上用来挡风的毡帘,血气伴着寒风自外头席卷入内。
高慈暗暗心惊,六镇多军户,可没一个有这般大煞气的,直接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拓跋祎瞧见了他瑟缩的动作,皱了皱眉,“哪里来的小鸡仔,这点血都见不得?”
“末将见过尚书令。”
“不得无礼。”若非是她,哪个会让拓跋祎一身血污就往官邸里闯,“这位是高慈,旁边那位──”
“好小子!就是你阿兄将──”
她还记着当年洛州别驾高严的事情,险些就要冲上前去给高慈两拳。
云胡朵见她要伤人,当即挡在高慈面前。
“祎儿!”
“你要做甚!”
“他如今是抚冥镇的镇将副将。”冯初示意她收敛些脾气,“陛下亲封。”
“哼,躲在女人身后的没种男人罢了!”
高慈闻言抿了抿唇,自云胡朵身后走了出来,“家兄当年之事,死有余辜”
话还未完,云胡朵就进一步说道:
“郡主好生没道理,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奚落人。”
她不知高严在洛州到底犯下过什么事,只是作为头领若不能护住自己手下人,那便会离心离德。
“呵,他是个懦夫,你便是个为情郎说话的蠢女人──”
冯初闻言,罕见地瞪直了眼瞳,连名带姓喝道:“拓跋祎!”
周遭的气氛霎时间冷了下来,拓跋祎见冯初真的动了怒,双膝一软,“姨母”
冯初压下火气,朝云胡朵二人行礼,“是我治军无方,令二位平白受辱,我代她向二位致歉了”
“姨母”
拓跋祎讷讷望着向她眼中的商户与罪人行礼的冯初,罕见地涌起愧怍。
“大人言重了。”高慈带出些许怅然,“阿兄治理洛州无方,以致人心涣散,是阿兄的过错,在下身为阿兄的胞弟被人记恨,是应当的。”
“只是”高慈朝着拓跋祎道,“郡主可以说我懦弱,但不可毁阿姊的闺誉,我与阿姊是清清白白的义姊弟。”
“想来郡主今日应当是有捷报要告知大人。”云胡朵接过了话,自她面上已然看不出方才的惊怒。
她递上台阶:“我与小弟便先行告退了。”
拓跋祎望向这个和她年岁差不多的云娘子,只觉此人一双狐狸眼,一见就是圆滑之徒。
“好,二位慢走,柏儿,你去送送他们。”
云胡朵与她擦身而过之际,带起一阵好闻的花香。
拓跋祎瘪了瘪嘴,不敢再惹冯初生气,在心里狠狠骂道:
妖孽!
“你身上流着鲜卑的血,我身上流着敕勒的血,你与我本该同气连枝!你为何要做那汉人妖女的狗!”
“谁与你同气连枝!”慕容蓟冷笑,端坐中军帅帐,睥睨着拓跋祎抓来的蠕蠕王公大臣。
“本将乃大魏元帅,你是蠕蠕犬辈,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为枳,我生是大魏的将,死是大魏的鬼!”
“你,不过是不慕王化的戎狄,‘同气连枝’,你也配?”
慕容蓟俯瞰着台下俘虏,两指夹拈起手旁令箭,翠眸森森,“太安四年,北叛蠕蠕之人当中,也有你的份罢?”
“你──呵,拓跋家对六镇如何,你慕容蓟是瞎么?”
见她威严似铁,对面索性也不管自己死活,豁出来骂道:“杂汉──”
正当时,慕容蓟手中令箭直直自那人喉头中冲去!
木令箭直断门齿,塞噎在他口中。
原本还看着有几分英雄气的人,登时在地上滚作一团,血沫混着唾液,好不狼狈。
慕容蓟如此悍勇,这些个俘虏登时神色各异,瑟缩畏惧。
“哼,陛下仁德,但凡大魏子民,不论胡汉,今后一视同仁,你们当中从前有背叛之举的,倘若仍愿率部归附,陛下一律不究。”
雕花金甲烁寒光,慕容蓟负手而立,威严姿态,宛若怒目金刚,“你们当中,要降的,站出来。”
零零星星几个人颤巍巍站起。
“带这些人下去,让他们和亲随,去洛阳,其余部众,留在六镇。至于这些硬骨头”
“杀。”
慕容蓟说得平缓,好似不过是什么平常的事罢了,“蠕蠕的可汗”
翠眸如星,“可愿去平城,觐见我大魏皇帝陛下?”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下一章小情侣就重逢了,无良作者不会再让她们分开好久好久了[狗头]
第95章 百字明咒
朔鼎七年,孟春,总算盼得南归。
天文殿歌舞升平,钟鸣玉馔,就连已经许久未出现在人前的太皇太后也应了这番邀。
拓跋聿饮了几盏,击案而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众臣见状,纷纷和之。
倒真似拧作了一股绳,整个朝堂带着明朗的朝气。
这些是她的臣子,她的天下。
拓跋聿击打着节拍,目光最后落在冯初身上,她座在极为靠前的位置,在人声鼎沸的宴会上静静地注视着她的心上人。
她朝她笑,抬了抬手上铜杯。
拓跋聿耳后红了一片,好在有酒气替她遮掩。
这番互动没落入多少朝臣眼中,冯芷君却看了个一清二楚。
冤孽。
罢了。
冯芷君望着朝堂上这些或熟或生的面孔,她昔日为大魏种下的种子终于在拓跋聿的手中开出了花。
天难叫人圆满,她冯芷君也不外乎如是。
人若不变则无憾,过往憾事,不过是自己变了罢。
冯芷君侧目瞧了眼意气风发的拓跋聿,她忽然觉得,拓跋聿比冯初,更像她些
当真魇了。
冯芷君低头,啜饮杯中酒,甫一抬头,恰撞见冯初的目光。
冯初一愣,面对这个扶她志向,又被她亲手架空的姑母,她心绪到底是复杂的。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不避不退,抬起酒杯,遥遥地敬了这位姑母一杯。
在她心中,姑母永远是划开大魏乌暗的长虹。
都长大了
/:.
冯芷君叹了口气,接下了这份敬酒。
宴席至尾,冯芷君托辞不胜酒力,先行回了安昌殿,陆陆续续也有不少臣工醉倒殿中。
拓跋聿笑着让宫人将宫室收拾出来,今日让诸位醉酒的大人宿在宫中。
“阿耆尼。”拓跋聿看似身形不稳地自御座上站起,紫乌装模作样地要扶她,她轻而易举地挥开,一步三晃朝冯初走去。
冯初一眼洞穿她的小心思,忙自席上站起,扶住她。
皇帝陛下的半个身子直往她怀中窝,短暂地停留后,又站直了些。
“同、同朕去曲池畔走走,好不好?朕有话要与卿讲。”
“诺。”
孟春的天气还有些冷,甫一出殿,清净的寒气就吹散开了二人身上的酒气。
侍从们都缀得很远,稀稀拉拉,隐没在暗中。
冯初手上亲提了灯笼,将她护在身前,一如初见之时。
拓跋聿不着痕迹地偏头,轻嗅了一口她衣襟上的香,似感似叹,“你总算是回来了。”
“聿儿就这般想我?”
冯初带着几分调笑和戏谑的语气,牵过她的手,引着她钻入自己的袖口。
温热的体温灼得拓跋聿耳热,须臾,她在她袖中碰到一坚硬之物。
低哑的声儿在她耳畔问道:“聿儿可还记得这是何物?”
灯笼映照下,她的眸子闪烁着柔和的星光。
心上有如被泡涨开了一般,充盈到发胀,目光似针,扎在这其间,平添滞涩。
“你还留着?”
自李拂音刺杀太皇太后起,这手钏在冯初腕上就再难见到了。她原以为,应当是早被遗忘了。
“日日随身。”
宽大的衣袖下,二人的手臂紧紧相缠,冯初郑重地直抒胸臆:“聿儿,能遇见你,是我三生有幸。”
冯初微微踮起了脚,吻在她眉心。
春寒料峭,两个灵魂在灯火幽微中相拥。
“冷么?”
拓跋聿微微退开些,双手覆上冯初一直掌着灯笼的手背,“你回来一路辛苦,宫中有温汤,去泡一泡,好不好?”
这话说的分外真挚,少了许多旖旎,更像是寻常人家恩爱的夫妻,为远归的爱人嘘寒问暖。
“好,”冯初捏捏她脸颊,又起了逗弄的心思,压低了音:“聿儿要与我一起么?”
拓跋聿面色涨红了一瞬,旋即恢复了常态,“阿耆尼在六镇呆久了?怎也学起那些军户们,没羞没躁的脾性来?”
冯初戳了戳她额心,满眼笑意,并不多言。
平城周遭的温泉离紫宫很远,不可能引入宫中,是以宫中的温汤不过是引水由宫人们烧出来的。
拓跋聿勤俭,不令人日日烧水以备,若不是冯初将归,她也懒得令掖庭中人将汤池打理。
只是
温汤氤氲,红俏朦胧,空中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水汽,羊入狼口,却不知究竟谁是狼,谁是羊?
只知她们纠缠着倒在榻上,相互依偎,如莲似水。
“有时候,我真觉着,我们现下的日子,像是从天上偷来的。”
冯初轻柔地揉捏着她的腰,偎在怀中的人眼角还有未涸的泪痕,肌肤相亲,喷吐着点点热气。
“所有的好日子都是过一日,少一日,”冯初轻咬她耳垂,“但我们现下切切实实地相拥,不是么?”
“嗯”
拓跋聿指尖挠了挠她锁骨,殿中沉寂半晌,只余二人趋于平稳的呼吸。
正当冯初以为拓跋聿将要入睡时,怀中人忽得来了一句,“朕其实还是有心结。”
“陛下”
“不说这些了,困。”拓跋聿罕见地不欲与冯初诉说,搂了她的腰,露出娇气:“阿耆尼陪我睡罢。”
“陛下且宽心,”冯初猜得出是什么心结,又为何不愿与她说,宽慰她道:“陛下是不一样的。”
拓跋聿没有再说话,闷闷地将人搂得更紧了些。
一夜好眠。
二人都不是什么醒晚的人,翌日不等婢女通传,天蒙蒙亮就自然醒了来。
宫婢托着早已备好的衣物,低头鱼贯而入,不敢往榻上多瞧半眼。
拓跋聿顺手还挥退了前来替她们更衣的紫乌与柏儿。
“你穿这件好看。”嬉笑着举起一件鹅黄加紫色的衣裙,径直要替冯初换上。
她二人身量相仿,拓跋聿由是借机令宫中制衣的人多制了许多冯初的衣物。
“陛下──”
冯初欲拦她,甫一开口,就被拓跋聿瞪了回来。
老老实实收了声,由着她替她低头系着腰间的衣带。
拓跋聿手上动作着,嘴上说起朝政上头的事情:
“朕想了许久,尚书令一职,当由你任,累加司徒,另擢宋直为中书令、太尉,慕容蓟进大将军,拓跋祎任中军将军。”
“至于其它人,及众将士封赏,朕已经列好了名录,等会儿你瞧瞧,若得行,即刻颁诏。”
她考虑的是越来越周全了。
冯初低头,顺应她道:“诺。”
不防被拓跋聿抬托住了下巴,年轻的爱人满眼真挚,“少低些头,我的阿耆尼,是大魏最明亮的火焰。”
“降恩救难的火天,怎么能随意低头呢?”
冯初刮了刮她的鼻梁,“我替聿儿更衣。”
“如今蠕蠕元气大伤,没个十年八年,想来不敢南下,齐太子去年年底得重病薨了,南边朝堂有乱象。”
拓跋聿伸直了手臂,嘴上军国大事不曾停歇。
“无外患,便能腾出手来,准备着迁都的事了”
“对了,你家的那只狐子,怎么样了?”
她倒还记得那还未拿出来用的谶语。
冯初替她系上腰间最后一枚玉佩,“那位彭娘几月前到了我府上,我令人安顿好了。”
“当真痴男怨女。”
冯初挑了挑眉,暗哂她调侃别人不见得脸红。
“重阳节是个好日子,”指尖插入她的指缝,紧密相扣,靠了上去,“这件事,就交于阿耆尼费心了。”
这哪里费什么心,都是她应做的罢了。
“臣,谨遵圣谕。”
“嗡班札萨埵萨玛雅,嘛努巴拉雅,班札萨埵得诺巴”
安昌殿佛堂,冯芷君念着第一百零八遍《百字明咒》。
妙观站在她身后,进退两难──但凡是个人都能瞧出,冯芷君今日身子不大好。
面庞黯淡无光,带着几分青色,嘴唇也不是丰润健康的红,而是带上了几分乌紫。
其实自昨夜宴饮归来时,冯芷君就开始头晕、心悸、恶心,身上冷汗虚冒。
妙观倒想请太医,却被她以:陛下才得来一场大胜,她此时若是病了,难免让朝中人心惶惶。
今朝醒来,亦不见得好,偏还不肯去请太医,执拗地要来佛前念一百零八遍《百字明咒》,念完方肯传唤太医。
妙观心急如焚地替她数着遍数,待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妙观几乎是夺门而出命人去传,又立马回身扶住了身体无比虚弱的冯芷君。
“小娘子──”
冯芷君面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似那早春未干的露水,沾在她额前。
她虚弱地望了一眼拈花弥勒,身段如一根蒲苇似地软了下去,在妙观怀中沉沉睡下。
整个安昌殿霎时间乱成了一锅粥
另一头,拓跋聿与冯初自殿内出来后,就召集心腹大臣入永安殿,此时正与重臣议政。
紫乌得了消息,急匆匆地朝殿内来。
她快步走到拓跋聿身前,附在她耳畔,群臣见她如此急态,一时间都静了下来,十数双眼眸纷纷望着拓跋聿。
耳畔声音有如一道惊雷:
“太皇太后遭人投毒了!”
【作者有话说】
《百字明咒》:是佛教密宗中用于消除罪障、忏悔、补阙的咒语。
第96章 解铃
◎千万之众,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
拓跋聿与冯初二人赶至安昌殿,内里把脉的太医立时站起来迎:
“陛下、君侯。太皇太后毒性已解,只需静养便是,不过”
太医伸出手,在掌心写下几个字,一边口中说着:
“即将入夏,要当心暑热,但也切记不可贪凉”
冯初看完太医手上写下的字句,面色更阴冷了。
“阿”
拓跋聿见她难受,亦不甚好过,伸手欲牵她,冯初却挡了她一下,借着太医的身子,在冯芷君看不见的地方微微摇了摇头。
须臾间隐藏了神色,恢复了和缓。
“姑母到底是吉人天相陛下,太皇太后遇刺一事,确不好大张旗鼓声张,但也不好让姑母平白遭难,臣请陛下,彻查!”
冯初俯身下拜,‘彻查’二字带出内心真实的杀意与悲愤。
骇得人痛心。
“你我之间,何须多言?”拓跋聿镇静地扶起冯初,在她手臂上捏了捏,示意她在,“她到底是我皇祖母。”
“陛下、君侯,太皇太后醒了。”
“姑母──”
冯初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她到底是最重情义的那一个。
倒是自己伤了她心。
冯芷君抬起手,欲抚摸她的面颊,“阿耆尼好孩子”
“姑母”冯初绽出温和宽慰的笑容,“刚太医说了,毒性已解,静养便好。”
冯芷君笑笑,面容苍白的她好似风中芦苇,抬眼看向伫立在一旁的拓跋聿,她察觉到她的视线,“皇祖母放心,孙儿一定彻查。”
“不用查了。”冯芷君摇头,“任城王妃的几个孩子,哀家想见见他们。”
拓跋聿和冯初的面容俱是一僵,她们都听懂了冯芷君的言外之意。
“妙观,你去。”
冯芷君见她二人都没有要动作的念头,抬抬下巴,支使妙观前去。
妙观不单自己去了,连带着宫人们也都退了下去。
“哀家听闻,阿耆尼府中来了个郎君,养了只狐子?”即便许久不闻朝政,冯芷君的消息也依旧灵通,“你们接下来,是要做什么?”
冯初抿唇不语。
“哀家就是问问,翻不了天。”
“朕欲废除姑母早年颁布的诏令,令士族勋贵能与平民百姓通婚。”
反倒是拓跋聿开了口。
冯芷君听闻她要废除自己曾经颁布的法令,并无恼怒,亦无哀戚,而是点点头,带着释然的笑:
“那陛下,可要快些废除才是。”
“陛下也感受到了吧”
拓跋聿抬眼望着她,对上冯芷君罕见清明睿智,却并无野心的眼眸。
此时的她更像是一位先哲:
“一个国家,千万之众,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
“有先进门的人,就有后进门的人。
有些在门里的人想给在门外的人关门;
有的人胆小怕事不想担责,从而宁可不做,不愿做错;
有些人想做事,有些人则因为别人做事触犯了自己的利益从而用手段去干预别人做事”
“像哀家这傻侄女儿似的,终归是少数。”
冯芷君爱怜地拍了拍冯初的脸,目光却看着拓跋聿,“合格的君主,便是要将这些人,拧在一块儿,平衡好各个利益群体。”
“聿儿道阻且长啊”
拓跋聿心中闷闷,郑重地点点头,罕见地真心实意地朝冯芷君叩拜行礼:“孙儿受教了。”
冯芷君笑了笑,没有继续说话。
冯初侍奉喂下半盏药,殿外才传来妙观的通传,“太皇太后,任城王妃来了。”
“咳咳让她进来罢。”
任城王妃长相清冷,今日一身素裙,更显得她孤高。
即便殿中人是这个国家权势最大的人,她也依旧不卑不亢。
“妾身,拜见陛下、太皇太后。”
“任城王府,出贞烈之人呐”
冯芷君在榻上,粲然一笑,说出的话牵动着所有人的心,“你们一家子无一人是小人。”
“太皇太后若是只为夸赞臣妾,便不会叫臣妾来这了。”任城王妃不卑不亢,“任城王府亦不需要太皇太后的赞赏。”
“当真是恨毒了哀家。”冯芷君笑着看她,“也怕哀家吧?不然哀家唤的是你的孩儿们,为何你来了?”
“”
任城王妃哑然,更让她发出一阵笑声。
“哀家知道你恨我,不然你以为,你有机会害哀家么?”
此话一出,余下三人竞相愕然。
“姑母?”
饶是冯初,都不知冯芷君为何要这般做。
“哈”冯芷君眉眼平缓,毒药与痛苦似乎只能给她带来憔悴,却并不能折损她的风华。
“哀家给了你机会,可见哀家并不该绝于此。”
生死之事,爱恨之情,在她眼中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以逾越的高山。
“但你也无需担忧,哀家时日想必无多。”冯芷君双手合十,“此乃天命,哀家亦无心怪罪于你,因果有常,善恶有报,这是哀家应得的。”
“岂有贞烈之家飘零凋残,无情之人荣华富贵的道理?”
冯芷君望向拓跋聿,与她相视,意味深长,“解铃还需系铃人哀家作下的事,自然是哀家来解。”
想来只有她这条命,能终结大魏皇族内亲缘稀薄,相爱相杀的血雨腥风。
拓跋聿瞳孔骤缩,她忽然、忽然明白了,拓跋琅薨逝的那日,为何是死于饮鸩!
“聿儿阿耆尼”冯芷君说了这般多的话,已然有些累了,“待任城王家的孩子,还有王妃,好一些罢。”
“臣,遵旨。”
“孙儿遵旨。”
冯芷君缓慢平和地舒下一口气,“哀家困了”
真傲慢呐。
飞来的麻雀儿停驻在安昌殿的莲花瓦当上,东啄西啄,日啄夜啄,也不晓得何时才能敲动安昌殿上一片瓦来。
徐文容怅然地收回视线,她并没有大仇得报的欣喜,反倒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
冯芷君的骨子里便没有‘认错’二字,她的抱歉都带着上位者的‘恩赏’,还要反过来宽恕她的仇恨。
倒是她,依旧不知该何去何从。
“王妃留步。”
徐文容闻言回头,冯初恰自玉阶上下来。
“冯大人,有何见教?”
她的话里满是冰碴子,扎得人生疼,这也难怪
“不敢,”冯初俯首行礼,给太皇太后投毒是她所为,冯初亦没了那点杀气,取而代之的是复杂,“王子郡主们,可都安好?”
“托冯大人和陛下的福,不敢不安好。”
冯初在她这碰了一鼻子灰,本欲忍气吞声,却发觉自己即便如何低声下气,低三下四,任城王府与冯家、乃至陛下的龃龉,也未必修复得好。
索性直起了腰,拿出在朝中睥睨的态势来,“王妃厌恶臣,是应当的,只是王妃再怎么样,也当为你的孩儿们考量。”
“冯大人是在威胁妾身么?”
即便郑氏西去前,同她说要为自个儿活,可这并不代表她不在意这些孩子们了。
相反,她不愿自己的孩儿要同他们的阿耶一般,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
她想为他们争出一片天来。
“岂敢。”冯初又下了两个台阶,离得近了些,“我无意再加深龃龉,更不愿怨念牵扯到大魏国本,想来,王妃应当也是这么个心思。”
“我与陛下仔细想了想,知子莫若母,我二人也不愿做将孩儿从母亲身旁夺走的恶人。”
徐文容错愕,虽然有些事在朝野中如今已经是心照不宣,可当事人这般坦诚,倒令人想不到。
“高柳县离平城很近,不知王妃愿不愿意受这个累,”冯初面上无多少笑意,但依旧是真挚的,“自一县始,为国教□□,为君之道?”
“你倒坦荡。”
徐文容敛了冷嘲热讽,“让我一妇道人家为帝师,冯大人不怕日后的储君长于妇人之手,上不得台面么?”
冯初怪异地苦笑了一下,扭头望向身后的安昌殿,眼中晦涩。
徐文容立时知晓自己失言。
却听得眼前人以人前罕见的温柔声音说道:
“陛下,是我唯一的道,也是大魏唯一的道。”
“金鹰之谶的明君,怎么会上不得台面呢?”
冯初没有因她的失言而恼怒,偏了偏头,“王妃不该断言。更何况”
“臣相信王妃有此魄力。”
“为一国之君的师长的魄力。”
温和的话语似春风扶柳,暖阳化雪。
徐文容低下头,暗暗苦笑一声,“怪不得朝野上下说冯大人轩轩如霞,清风明月,您这种人,倒真难让人记恨上。”
“王妃过誉了。”
她默了一瞬,抬头直视冯初双眸,“任城王府并不会感激大人与陛下,更不会原谅太皇太后。”
冯初嘴角微僵,又松下,“臣知。”
“往后,公是公,私是私,泾渭分明。”
“好。”
“至于大人所提之事”
徐文容阖眼,复又睁眼,“冯家人都不怕大风刮木,旁人论短妾身和任城王府更没有怕的道理。”
第97章 僧娑洛
爱与死亡,是人一生永恒的主题。
那日拓跋聿自安昌殿退出来后,欲往佛堂静心,冯初道要与任城王妃说几句话,她猜是关于储君之事,就由着冯初去了,谁料到不过三刻钟功夫,就传来冯初晕厥的消息。
拓跋聿懊得要命,她*单看出来冯初因冯芷君身体受创,心神不宁,不成想悲恸至此。
她特地推了第二日的朝会,守在冯初身旁。
谁知这人竟那么倔,醒来后便是要处理公文,绝口不肯提自己哀恸的心事。
她在逃避。
冯芷君堪破天命,自甘认下是冯芷君的事情,可冯初堪不破,深重的情谊和自小的责任迫使她强撑脊梁,装作一派温和,让人还觉得她是大魏的国之柱石。
风吹不倒,雨打不垮。
重阳日,杜桥献狐,殿上泣音,拉开改革法度的序幕。
冯初身为尚书令兼着洛州的刺史,没有一刻闲得下来,就是有片刻的安生得闲,也是往安昌殿去,侍奉汤药。
她将自己封了起来,就连拓跋聿,都只能被迫看着,看着金玉陷泥沼,看着石佛塞枯草。
可是装出来的安好,怎会是真的安好?
这份郁气彻底有朝一日在朝堂上爆发出来,素来隽秀温和的人当着衙署众人面前,冲着拒绝变法的顽固分子发了好大的火:
“我除开是这尚书令,还是洛州的刺史,肩着这一州军民。若因变法而致使民乱,圣上要降罪,便降我的罪,百姓要骂娘,该骂我的娘,你们不敢担的事,我担着,这还不够么!”
官衙内哪里见过这阵势,一个个噤若寒蝉。
当日这事,就到了拓跋聿耳中。
今夜的平城没有星宿,月光如冻水,冷出了一层薄霜,结在平城千家百户的房檐上,风影伴灯,婆娑暗火。
宽大的斗篷罩着清秀的女子,自宫车上缓缓而下,叩响了京兆侯府的门。
夤夜叩门,哪有寻常事?
门人到底也算是见多识广,隔着门缝瞧见来人,原本还打着哈欠睡眼惺忪,一下子全吓干净了。
“……陛下?小的——”
“胡咧咧什么?”紫乌不满这门人瞎喊,当即制止,“君侯现在何处?我家小娘子要见她。”
“诺。”
“欸——”紫乌不等门人去通传,先唤住了人,自袖袋里取出两颗金珠子,“嘴上没个把门的,你晓得有些话该烂在肚里罢?这里暂时没你的事,你且先去和柏儿娘子说一声就好,我家小娘子认得路的。”
“诺、诺,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京兆侯府的路拓跋聿熟得很,穿过几处小道拐至冯初歇息的院落,隔老远就瞧见她屋里还点着灯,一看便是还未入睡。
柏儿得了消息,遥遥见着拓跋聿来,赶忙来迎,“婢子见过陛下,陛下——”
拓跋聿没让她行完礼,一手将人扶住,眸中的关切快要溢了出来:
“阿耆尼还未休息?”
柏儿黯然,摇了摇头,“……君侯自太皇太后身体每况愈下起,就在磋磨自己。”
拓跋聿心中一痛,皱了皱眉,“你带着人都下去吧。”
阿耆尼……你这是要熬坏自己么?
眼前的公文已经出现了些许重影,冯初暗哑着火气,一只手揉捏着穴位,听得屏风外传来步履,竟是没听出是谁:
“柏儿你莫要劝我,我不想同你生恼。”
“阿耆尼好大的火气,也不怕将这屋子给点着了。”拓跋聿一手解下身上的斗篷,在冯初愣神之际滑在她怀中,环住她脖颈,灵秀的人儿平添了几分妩媚,靠在她胸膛,“怪吓人的。”
冯初的火气立时少了几分,“陛下怎么这时候来了,也不说一声。”
“是你说的,京兆侯府也是朕的,朕想来就来。”
从前的戏言被拿出来挡了话,冯初哑口无言,虚虚地扬了扬手中文书,“我看完这本,再休息。”
拓跋聿没有接话,似是默认了冯初所说。
见她不言,冯初亦再度拿起了公文,批复审阅,拓跋聿就在一旁安静地等着。
待她落下最后一个字,拓跋聿幽幽地自她怀中开口,“阿耆尼不累么?”
深邃的眼瞳一下能锥破她内心,“一脸数月,撑着这好脸色给所有人瞧,不累么?”
冯初顿了顿,嘴角抽搐,强笑道,“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话,臣一句都听不明白。”
“连在我这儿,阿耆尼都要装模作样么?”
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拓跋聿面对如此态势的冯初,心中既忧且怒,“你何时会在衙署上那般口不择言了?”
原是今日的事情传到了她耳中。
冯初呼出一口气,“……是臣有错,陛下若——”
谁要你说错不错的!
拓跋聿愤愤地将她所有的话堵在嘴中,带着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发泄,吻得又重又痛。
继而冯初也被带起一股子无名火来,径直将人顶上了桌案,残存的理智让她在她腰间垫了手,不至于磕疼了她。
此时的冯初再也不见得往日的温柔,跪直了身子,将拓跋聿逼成一道曲弓,唇舌似软剑,在她口齿间攻城略地。
拓跋聿从未见过冯初这等架势,心中其实有些怕了,却还是紧紧地环住她,尽力地回应她,安抚她。
唇齿间传出句嘤咛,犹如一盆冷水浇在了被无名怒火蒙住眼睛的人的头上。
拓跋聿觉着胸前一轻,原本的压迫感烟消云散,下一刻,就被冯初拉到了怀中。
她想抬头看她,却被冯初按在自己肩头,哽咽的哭泣越来越难以抑制。
“阿耆尼……”
拓跋聿拍着她的脊背,在她身后偷摸地从袖袋中取出帕子,见她不应声,又唤她:
“姊姊。”
冯初哽咽之声登时小了。
拓跋聿心觉有些好笑,凑近了她耳畔,也使了坏,极尽柔情:“初儿……”
原本还流泪的人再不见得流泪了,拥紧了拓跋聿,“你也拿我取乐。”
“我可不敢。”
拓跋聿抬起帕子替她擦泪,却被冯初夺了去,背过身,不给她瞧,“陛下……”
话刚开了头就被拓跋聿呛了回去:“你若敢说‘陛下见笑了‘之类的混账话,那朕今日可就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来这一趟了。”
“又胡说八道。”
冯初嗔她一眼,没好气地戳她额头,心底却软成了一片。
目光落在被她蹂躏得有些红肿的唇上,愧怍万分,轻抚其上,“吓到你了吧?疼么?柏——”
唤人的话被玉葱似的指头封住,“你我良辰,不要叫不相干的人来打搅。还是阿耆尼想叫别人瞧见我这般模样?”
冯初的酸水几乎是随着话语下意识就涌了上来,牵住拓跋聿的手抓得死紧,明面上还是说着轻飘飘的话,“那自然不好叫陛下失了脸面。”
拓跋聿狐狸似的勾了勾唇,没骨头似的窝了下来,语气暧昧,“是不好叫我失了脸面,还是冯大人……醋了?”
冯初神情不自在地偏过头去,“没有,嘶——”
拓跋聿在她脖颈上留了个牙印子,“口是心非。”
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我与你之间的情分,血是流在一块儿的,你当真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骗得了所有人么?”
冯初缄默,低头的模样倒像她是挨训的学子了。
“这口是心非的毛病真气人。”
冯初讷讷不敢言。
“太皇太后之事,我知道你看不开,莫说你,连我也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一位从前横亘在她们眼中如太行山一般的女人,一位掌控大魏十几年的政治家,以这般近乎荒诞的理由顺应了天命。
“可是阿耆尼,那毕竟是皇祖母的选择,你我都知晓,左右不了的。”
那是她的兴亡因果,那是她的知天命。
“昔日我言,觉得咱们的好日子都像是上天偷来的,阿耆尼,如今这般蹉跎自己的身体,是想我提前受一遭离丧么?!”
怀中人显然有些委屈,这几个月,她没少在冯初这儿想开口,却总被她挡了回去。
冯初拿脸蹭她,颇有几分讨好的意味。
“呵,你若是敢走我前面,朕替你治了丧,就留张传位遗诏后自个儿来殉你,”拓跋聿难得地露出凶狠,“管它洪水滔天!”
“啐!陛下这说的什么话!”
冯初五味杂陈,“国家大事,万千子民,岂能儿戏!”
“朕没有儿戏。”
拓跋聿笃定的目光看得冯初呼吸一窒,她确信拓跋聿怕是真的会说到做到。
“朕知天命难违,亦知各人处世之道不同,朕可以在天意面前听天由命,但朕见不得挚爱之人自己糟蹋自己,连带着也糟蹋我。”
“太皇太后希望你敬她,爱她,是以希望你不要因她哀恸,”拓跋聿一字一句,叩问冯初,“那你呢?冯初?”
拓跋聿问句很是尖锐,杏眼中却是平和,“你希望我看着你对你糟蹋自己身子不闻不问么?抑或是看着你整日强撑,身旁连个贴心人都没有?”
那自然不是的。
她只是,害怕自己的坏情绪让聿儿担心,也害怕,影响了朝中事务,就一直压着、压着,什么也不肯说。
冯初捏捏她的脸,歉然而闷哑。
怀中忽听得小声嘀咕:“蠢人。”
什么?
被拓跋聿一手掐住了下巴,吐出句梵语:“僧娑洛。”
死亡的开始不过是短暂的离别,而死亡的结束会令我们再度重逢。
【作者有话说】
僧娑洛:梵语‘轮回’之意。(Samsara)
俩女主多少信点佛哈,唯物主义战士不理解也是正常的哈[狗头][合十]
第98章 遮月
◎就这样罢,这样在暗处,心甘情愿地,一晌贪欢。◎
朔鼎七年是个丰年。
瓢泼的瑞雪自腊月二十一直下到腊月三十日晚上才彻底停歇,宫婢和宦官一大早就被招呼着给掖庭内的宫苑换着灯笼,偶有几个运气好的,遇上个慷慨些的主子,赏些小玩意儿,为新年讨个好彩头。
拓跋聿昨夜批了通宵的折子,今早歇了两个时辰,就又爬起来,接见些不得不没有眼力见来见她的大臣。
“阿耆尼还没进宫?”
送走了宋直,拓跋聿靠着桌案,合上早已酸胀不已的眸子。
往年她总是第一个进宫的。
拓跋聿瘪了瘪嘴。
“今年这雪下得大了些,虽说是瑞雪兆丰年,可大雪封路,各地驿报、驰道,该误还是会误,任城王妃自高柳带着世子、郡主们回平城,冯大人担心他们出事,亲自去接人了。”
紫乌其实昨日就得了冯初派人来传的话,苦于拓跋聿批阅奏疏太过用心,现在总算是将话给吐了出来。
“……这倒是朕考虑不周了,你也替朕多派几个人过去,多个照应也是好的。”
“诺。”
“欸,慢着。”拓跋聿自袖袋中取出一枚平安扣,玉光温润细腻,递给她,疲惫的双眸中展出放松后的笑意,“这个送你,新年新岁,有劳你了。”
“别谢朕了,好好当差,等年节忙过了,朕准你半个月的假,昂?”
紫乌双手接过平安扣,很有分寸地称诺退下。
拓跋聿在殿中百无聊赖,半梦半醒地等了半个时辰,才总算等到冯初进宫的通传。
她故作无意地自案后晃起,一步三摇地朝殿外走去。
远了殿中地龙,外头的寒风吹得她打了个颤,远远瞧见那人穿着一身朱色,在雪地中亲自替任城王妃和她几个孩子撑伞。
拓跋聿嘴角抽了抽,轻轻地哼了一声,朝旁边吩咐道:“去给冯大人送个手炉,别叫她给王妃撑伞冻着了。”
语罢,转身进了殿中。
雕花的木门在身后屏去风雪,拓跋聿暗暗哑笑,自己在这泛什么怪酸。
回到案后,须臾时间,冯初自外头进来,肩头还积了小半层白。
几人行礼,朝她说了些年节的祝语。
拓跋聿眼眸微眯,悄声吩咐了几句,才再度看向他们,“一家人何须多礼,王妃今日路上可还算安然?”
话说着之间,就有宫婢将几人引至案后,呈上温好的饮子。
冯初甫一落座,身旁的宫婢就递上了话:“大人身上衣裳湿了,请随婢子更衣。”
冯初这才注意到肩头的落雪。
知这是拓跋聿的授意,冯初朝上首点了点头,随着宫婢去了侧殿,漆木衣架上掸着件鲜亮的鹅黄间浅朱色的裙裳,乍一看与冯初素日穿的常服很是相像,仔细一瞧,那衣带袍服上的纹饰,处处都在‘僭越’。
“陛下让婢子知会君侯,今夜年节,陛下欲随君侯去同太皇太后一齐过。”
更衣的宫婢替冯初系着衣带、整理衣冠,一边说着,“再请君侯,与陛下一同守岁。”
冯芷君的身子骨不好,冯家人入宫入得勤,拓跋聿想着左不过自己掖庭空荡,索性准了冯家的女眷在安昌殿自腊月二十八住到上元节,白日里准许冯家的男子入宫探望。
拓跋聿平日里去见得少,一面是事情太多,另一面也是冯家人在太皇太后面前,她单独去见冯芷君,倒显得有些多余。
衣领口拿金线绣的凤鸟凰鸟在天光下徘徊游曳。
一水的小心思。
冯初暗笑,换做平时她定是不肯穿这身衣裳的,左不过今日是去冯芷君那,周围都是自家人,聿儿的这点小心思,她也乐得顺应。
换过了衣袍,再回殿中,恰见得任城王妃告退,拓跋聿站在一群孩子间,挨个给他们发金子打的花钱。
得了压祟的孩子们眼神都亮晶晶的,任城王一家都是很周正清逸的长相,清秀明丽,看着都讨喜。
拓跋聿知她回来,也不看她,而是送走了人才折过身来,“冯大人在这呆站着作何?莫不是也想要压祟了?”
冯初不轻不重地刮了不断走近的人一眼,脱口而出:“臣若想要,陛下给么?”
语出顿觉失言,想要收回却是晚了,拓跋聿近身上前,扯住她手腕,笑嘻嘻地迎了上去,“孩子才有压祟,冯大人是孩子么?还是……”
拓跋聿故意停顿,目光悠悠地朝她的小腹上转去。
冯初经她这么一调戏,肉眼可见地面红耳赤,说着便要挣开她抓着手腕的手,声音都直了,“陛、陛下在、在胡说、些什么!”
拓跋聿睁着无辜的杏眼:“朕什么也没说呀,阿耆尼冤枉朕。”
她确实没有说什么,但做的事可不甚老实。
冯初瞪了她一眼,又软了眉眼,无奈纵着:“你呀……”
拓跋聿笑着环住她腰肢,蜻蜓点水似的吻她唇角,“倘若真能同你有孩儿,朕倒也不介意给你生一屋子小娃娃……玩笑、玩笑,阿耆尼莫挠我了,我哈哈哈、错了、错了。”
见她话说得越发不着调,冯初气得没忍住上手挠她痒肉,殿中的侍从早不知何时退了下去,由着自家皇帝被人‘欺凌’。
“你真是——”
冯初笑骂着拥住她,“尽爱胡说八道!”
拓跋聿蹭她脖颈,朝她撒娇,“因为是你嘛。”
短短一句话就让冯初原就稀薄的‘怒意’散了个十成十,余留下来的,唯有温馨。
冯初轻嗅着怀中人的浅香,恨不能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中,又怕弄疼了她,亦同她耳鬓厮磨。
半晌,听得怀中人道:“不过,朕确实给阿耆尼准备了压祟。”
嗯?
冯初微微与她分开些,拓跋聿取出一绣着海棠纹样的锦囊,递给冯初,温柔灵动:“新岁安康。”
甫一上手,冯初便掂量出了不对,内里当是一枚铜钱。
一边解着,一边与她玩笑:
“陛下当真好大方,给任城王家的压祟是金子,到了臣这儿,就成了铜——”
冯初玩笑的话语一下子就收了声,锦囊里头躺的确实是枚铜钱,钱币打磨得很光洁,入手温润,上以小篆刻有朔鼎五铢字样。
官铸钱币的政策扯皮到现在终于落实。
“这是我大魏的第一炉官铸铜钱的第一枚。”拓跋聿杏眼弯成月牙儿,复又歪头说了一遍:“新岁安康,阿耆尼。”
……
就算二人都想着年节不该聊朝政上的事情,可碰在一起,总难免说起这些,一开了头就没能打住,还是紫乌和柏儿提醒,才意识到险些误了去太皇太后那儿的时辰。
宫车离安昌殿近了,冯初心下却生出了些许慌乱。
这宴席不似年节,倒像是女儿同新婿回门,要面对家中的打量与趣言。
冯初伸手将拓跋聿自车辇上迎了下来,刚欲抽回,拓跋聿反手扣上,带着罕见的一丝霸道,与之相扣。
“陛下——”
这儿这么多人!
“不管这些,好么?就今日,这一日。”
面对拓跋聿的恳求,冯初总是会心软的,她知自己为社稷安定、自身前程,不肯拓跋聿冒天下之大不韪伤人伤己,终究是让拓跋聿很多时候要受些委屈的。
她们无法在世人眼中有光明正大的名分,但还是希望能够在冯家血亲面前,不必那般躲躲藏藏。
“……好。”
拓跋聿正了神色,牵着她的手,走向安昌殿正殿。
殿门甫一推开,拓跋祎就从冯瑥的身侧直了起来,亮着声音:“参见陛下,皇姊、姨——”
张扬热闹的人瞥见她二人十指相扣的手,懵在当头,“母……”
冯初浑身不甚自在。
有些事真真是彼此心知肚明是一回事,拿出来这般张扬是另一回事。
一屋子爷娘兄弟嫂姊侄儿,人人目光似炬,快给冯初烫熟了。
“见过太皇太后。”
冯芷君点了点头,她似乎并不惊异拓跋聿这明目张胆的离经叛道。
拓跋聿笑笑,没管这些个惊愕的人,想了想,径直走向给冯初设的席位。
冯初总算回过神来,扯住拓跋聿,低声在她耳畔说:“我陪你去上头坐着。”
她知拓跋聿是想以此示对冯家的亲厚,但冯家上下多少人,哪里能保证后代旁支均是老实人,拓跋聿以皇帝之身给超额的尊崇,届时只会惹祸。
拓跋聿没有再强求。
妙观连忙在皇帝的席位上设一侧席。
冯芷君声音不大不小地传到二人耳朵里,似是埋怨、无奈,还有些许调侃:“瞧你们俩这事闹得,吓着这屋子里这么多人……妙观,呈酒,让阿耆尼好好赔个罪。”
“诺。”妙观听话地提来黄釉彩酒壶,朝冯初面前酒杯倒去。
冯初红着耳,抬了抬袖子,执起杯盏。
“这盏酒该朕来喝的。”拓跋聿拦住冯初,从她手中接过杯盏,二话不说,一饮而尽,再示意妙观满上。
一连三杯,险些呛着自个儿。
冯初这时候倒是忘了周围的眼光了,下意识地替她擦去酒渍。
一个两个,都是些胳膊肘往外拐的。
冯芷君摆摆手,示意开宴。
窗外堆雪琢粉玉,不知来年燕子何时回?
……
众人在安昌殿陪冯芷君说话,及至傍晚,又飘起雪来,外男不好再在宫中滞留,纷纷告退,又过了一会儿,见冯芷君也泛了乏,拓跋聿也借口带着冯初离开。
沙砾子一样的雪,簌簌而下,同她们初见时一模一样。
身后人缀得很远,月光都透不过云层,身边人离得很近,近到恍惚间好似能听见对面人胸中的心跳。
她忽然顿住了脚步。
另一人似是心有所感,看着她,等着她。
乌云与风雪似乎更浓了。
蔽云遮月处,有人落吻。
就这样罢,这样在暗处,心甘情愿地,一晌贪欢。
第99章 方山永固
她舍玉堂金马去,雀留青台缘山空。
“阿耆尼来了?正好,阿岁也在,你们俩陪哀家走走吧,去……林苑中喂雀儿好不好呀?”
“好——”
冯初低头,看向冯芷君口中的‘阿岁’。
她是徐文容的长女,小任城王世子拓跋年两岁,单名一个岁,小字阿岁,与兄长相呼应。
只是……她怎么会同姑母亲近?
冯初与粉雕玉琢的孩子对上,阿岁瞧她看她,扬起头来,甜甜看她,脆生生喊道:“冯大人好。”
“这孩子胆子大,瞧见我安昌殿后头那没落完的柿子树,偷跑进来,要摘柿子呢。”
冯芷君揉了揉她的头,替她解释道。
冯初面上不显出异色,一只手搀扶起了冯芷君,笑着对她道:“既如此,便是这孩子与姑母有缘,阿岁,你牵着太皇太后好不好呀?”
“好~”
“来,姑母当心些。”
冯初轻声细语在她耳边,与阿岁两人,一大一小,行于冯芷君左右。
远远望去,当真像是一家子天伦之乐的景象。
冯芷君今日似乎精神头格外好些,姑侄二人行在林苑中,早春的积雪自针叶上滑落,也算雅致。
这平城紫宫对她而言,当真还是太熟、太熟了。
熟稔到汉白玉雕栏上的划痕、水榭柱子上旧漆的成色,都铭记在心。
她拍着冯初的手,有些怅然与自嘲,“阿耆尼,你说,可笑么?”
冯初心念一动,握紧了她的手,“姑母?”
“我曾经是大魏的主人,天下、苍生、群臣,都在我的脚下。”
衰弱的面孔上重新显现出威慑,凤眸当中一闪而过当年睥睨天下的寒光,只可惜这寒光并不长久,如流星一闪而过,就重新归于了平静。
但即便如此,也骇得冯初有些心有戚戚。
“可这又如何呢?”
她的面目变得柔和,敛去杀气,洗尽铅华。
“我在这宫阙中,过了一辈子,入目是万千殿宇,合眼,亦不见佛陀。”
“哀家……羡慕你呀。”
冯初低垂下眉眼,“阿耆尼得以有今日,是姑母的功劳。”
没有冯芷君在这宫阙间的厮杀,她哪里敢奢求今日,得以在不自由的世间挣得自己想要的自由呢?
在不平等的世道下,低位者的自由意志,是奢侈品。
她心知肚明,冯芷君在野心中的摇摆挣扎,以及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心软成全了她与拓跋聿许多回。
“阿耆尼,还是太重情了。”
冯芷君拍了拍她的肩,“哀家还是担心你……日后吃亏呀……毕竟这世上,有时对小人,防不胜防。”
冯初眼眶微酸,“嗯。”
一旁的阿岁似乎还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纯粹如星子的眼眸漆黑漆黑,望着枝头上的青雀儿。
“阿岁在看雀儿?”冯芷君的声音从她头顶上降落,言语温柔,藏着拓跋岁听不懂的隐喻:“阿岁想做青台雀么?”
“变成雀儿?为什么要变成雀儿?”拓跋岁歪了歪头。
“……变成雀儿,就能好好看看,这山河万丈了。”
阿岁歪了歪脑袋,露出懵懂天真,去歪缠冯芷君的手,“我只想喂雀儿……”
“好好好,喂雀儿,妙观,拿哀家的鸟食盒儿来,哀家要和小阿岁喂雀儿。”
阿岁似乎格外得冯芷君的青眼,冯芷君亲自抓了一把鸟食,弯下腰,递到她手中,“哀家和小阿岁一起喂雀儿好不好呀?”
“好~”
冯芷君极少露出这等慈爱的样子。
拓跋岁年纪小,耐不住,喂了没一会儿就在雪地当中撒起欢来。
冯芷君望着在雪地中的阿岁,周围的雪在她的视线中逐渐蔓延、蔓延,直至天地当中只余下大片的白,和那个在雪地中豆点大小的身形。
她渐渐停驻,回望向冯芷君。
近与远在一瞬间变得格外模糊,她离得那么远,可冯芷君依然能够看清她的长相。
她与她,一模一样。
冯初察觉到环住自己手臂的手猛得一僵,再一抬头,就见冯芷君双眸睁大。
她的瞳子并没有涣散,凝在半空,好似有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在与她对望。
“姑母……姑母——”
冯芷君身形一软,朝冯初怀中倒去。
“太医!快传太医!”
冯初当即疯了似的喊道,周围顿时方寸大乱。
“姑母,姑母……不要……姑母……”冯初失态地呼唤着冯芷君,怀中人的瞳仁依旧是凝着的,在最初的慌乱惊恐过后,呢喃的字句自冯芷君的唇畔冒了出来:
“嗡班札萨埵萨玛雅,嘛努巴拉雅,班札萨埵得诺巴……”
竟是百字明咒。
……
香火究竟是神佛的养料,还是凡人的阶梯?
萨满、沙门、道士,唱诵的经声和祈福的腔调在安昌殿外拉拉扯扯,你方唱罢我登场,彼此撑起荒唐怪异的一层皮,细看下头,是百年血泪、万里同悲,是流民枯骨、文华迷惘。
百字明咒透过她的齿缝回荡在烟尘之中。
太医们从未见过这架势,一时之间都不晓得该开些什么药,最后互相推诿琢磨半天,想出个镇静凝神的方子,令人下去熬。
冯初在榻前紧紧握着冯芷君的手。
拓跋聿得了信,着急忙慌地赶来了安昌殿,又过了片刻,冯家大大小小的人来齐了。
她看不见这一切,她只看着她。
看着那个瘦小的自己一点点抽长,一点点长开了面容。
她穿着浅色的裙裳,同密密麻麻的宫婢们站在一起,她看不清她们的面容,也看不清御座之上,金冠之下人的面容,眼前只有他向她伸出来的手,撕开了她宿命的开端。
浅色的裙裳渐渐沾染上端庄的染料,乌黑的鬓发叫金钗点满了光华。
她成为了皇后,比她小不了几岁的拓跋弭成为了她的太子。
她的野心朦朦胧胧,低声下气,藏在‘帝后和睦’的皮囊下,躲在恭顺温良的妆容里,他爱她罢,毕竟他教了她许多东西,他也不爱她罢——
毕竟真正的爱人怎么会看不到躲在角落里,生根发芽的野心?
眼前光怪陆离,变了几遭,再入眼,还是她自己,眼中流露着恰到好处的同情,身上还穿着为先帝服丧的服饰。
“容……哀家想想,兹事体大,应当召几位宗亲相商……”
是了,贺顿那个蠢货,先帝刚驾崩,就在朝堂上欺负拓跋弭,拿着自己的权势四处招惹,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恰给了她临朝参政、肃清朝野的机会。
挟天子以令诸侯,曹阿瞒做得,她这太后,有何做不得?
外戚与宦官、世家与酷吏,她在脑海中操行过无数次,该如何将这些人绑在一块,为她所用。
她看着她越发显露出野心的眼神,觉得那胜过全天下最耀眼的宝石。
她被这双眼睛吸引了去,身后传来无数人的痛呼,她充耳不闻。
“太后也在饮鸩止渴!”
熟悉的怒喝让眼前风华正茂的女子眼中稍稍传出些许波动,但很快归于平静。
她是大魏的主人了。
“太后,终有一天,您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的。”
一阵天旋地转,她终于看见了除她外的旁人,复仇的刀匕可惜没咬中她的咽喉。
她说她定不会后悔。
可她已经看见了旁人。
这是野心家死亡的开始。
光怪陆离的东西越来越多,此起彼伏在她面前游窜,最后化作一只孔雀,向着远处展翅翱翔。
白茫茫散去,身旁的哭声似真亦似幻,冯芷君偏偏头,入目是捂嘴压抑着悲痛的冯初,和陪在她身侧的拓跋聿。
“阿耆尼……”
冯初颤颤抬头,狼狈至极地与她对视,怕姑母因见到自己流泪而伤心,又怕错过她看自己的眼眸。
“莫哭,从前事……我也有不好的地方……”
冯初彻底泣不成声。
冯芷君幽幽叹了口气,用最后一点力气,牵起冯初的手,将她交到了拓跋聿手中,轻轻在她二人的手背上拍了拍。
“聿儿,哀家……想了想,给哀家的陵寝处,甬道石券门上,雕孔雀纹样罢。”
“……诺。”
拓跋聿目光微红,种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被迫挡在生死之间,爱恨嗔苦,越不过半点。
“你们两个,都不要……以杂事烦心,”冯芷君摇摇头,心有所感般,伸手摩挲出自己的白菩提珠串,攥在手中,“……人世苦海,你们,同舟共济罢……”
至于她从前的功过是非……
留给后人评说好了……
对亦对,错亦对,直指人心,世上谁知谁是谁。
生也生,死也生,见性成佛,天下我明我非我。
安昌殿内,冯芷君卧于榻上,生命的最后,她朝绣着连珠菩萨纹的帷帐伸出了手,没有人知晓她看见了什么。
口中喃喃:
“河汉、河汉、非可乘槎而上……”
朔鼎八年二月,丙戌,太皇太后薨于安昌殿,当日雀雉集聚太华殿外,荧惑飘摇。
帝大恸,礼逾所制。
……
飞衣招魂,漆棺绘彩。
象征着天子权柄的王钺涂饰在她的外棺上,绳索牵拉着棺椁引入墓室,厚重的石封一条条往上加垒,隐喻着孔雀明王的浮雕没入黑暗。
孝服逶迤,银山飞雪,平城纸贵,香火焚天。
巍巍天地皆作素,团聚方山永固陵。
封土堆积,六十丈短长极尽哀荣,松柏之外,是她伴随了一生的平城。
沉重的棺椁无法抵抗腐朽的侵蚀,厚厚的黄土掩埋不了生命的抗争。
熊熊烈火在萨满的祭坛上,扭曲着她与她的面容。
而历史,把重担交在了她们肩上。
【作者有话说】
本章用典:
她舍玉堂金马去,雀留青台缘山空。:改自历史上冯太后残诗‘青台雀。青台雀。缘山采花额颈著。’
‘对亦对……天下我明我非我’:出自《再生缘》
荧惑飘摇:暗喻君主离世
飞衣招魂:飞衣,即招魂幡,马王推出土的辛追墓T形帛画就是飞衣的一种
王钺:周天子下葬棺椁上会绘制王钺,此处是我杜撰
封土六十丈:是国君下葬的礼节,历史上冯太后的封土也是这个规格。
聪明的读者应该已经发现了,冯芷君的人物意象是孔雀。
在佛教典故中,孔雀明王吞吃佛祖肉身,激发佛祖杀心,后佛祖被劝阻,遂作罢。
历史上冯太后的甬道石券上也确实是孔雀。[狗头]
平城纸贵,香火焚天:其实南北朝葬礼不会撒纸钱(因为纸其实挺贵的,也不和礼数),但是我真的想给一场老冯一场盛大的葬礼(她值得!)
老冯啊,老冯啊[合十]呜呜呜呜呜呜呜
第100章 朱烙
◎同室操戈◎
朔鼎十五年,并州官道。
一男一女并辔而行,二人长相极为相似,一瞧就知是一母同胞。
“阿兄不慌么,我听朝中风声,似是要将二郎推举为太子,让他去接管六镇。”拓跋岁眉眼中带着淡淡的愁绪,“我倒不是说二郎不好,只是”
“他毕竟与你*我不是同胞,而且,在我心中,阿兄又不比他差!”
“阿岁,”拓跋年无奈打断她,“说了多少次了,我是任城王,做不了太子。而且,二郎有什么不好,你为何屡屡对他如此大的恶意。”
“他与我二人虽不是同母,可也是阿娘的孩儿,是与你我一齐长大的。”
“哈,阿兄未免太天真了罢?!”拓跋岁冷笑,随随便便就扯出了旧账:“前年阿兄率人整治铜矿,是谁在给阿兄设阻?又说去年,阿兄年节时给陛下献礼,为何——”
“阿岁!”
拓跋年提高了声音,朝后面跟着的亲随看了一眼,“别说了。”
“国之储君,岂是你我能够妄加谈论的?”拓跋年苦口婆心,不住规劝:“陛下属意谁,是陛下的事,咱们任城王府若自相攻讦起来,惹得陛下生厌,那才是祸事!”
“往后这些话,再不许说了,听到没有。”
拓跋琅走得早,拓跋年身为长兄,逼着自己沉稳起来,担起职责,面对几个小的不听规劝,总忍不住拿出兄长的身份命令。
奈何随着时间推移,几个小的,未必如幼时那般听他的话了。
“兄长教训的是。”拓跋岁眉眼低垂,显出乖顺
“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
连翘花旁,清秀的小女郎负手而立,眼眸亮晶晶的,诵声流畅。
冯初含笑坐在不远处听着,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陛下奏疏批完了,有功夫来听袑儿背书?”
“是啊。”拓跋聿的手搭在她肩上,让她微微靠着自己,“朕想问问冯大人,哪个弟子最合心意?”
冯初抬手覆在她放在自己肩头的手上,挑了挑眉:“那总不好是某个爱胡噙的促狭鬼。”
“冯大人倒好意思说别人,自己不也是一样的德行?”
温柔的指尖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冯初的耳垂,又放下,她压低了身子,凑上耳旁,“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冯初偏头,横她一眼,示意拓跋袑还在呢。
拓跋聿直起了身子,将放在她肩头的手拿了下来。
那边的拓跋袑也总算背完了最后一句。
“袑儿背的真不错,”冯初上前揉了揉她的头,“定是废了好一番功夫罢?”
“朕来这都没给朕行礼,你倒夸起她来。”
拓跋聿攥着冯初身后的衣裳,半开玩笑地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软肉。
“参见陛下,”拓跋袑笑嘻嘻地行了礼,“冯大人说,背书当专心,要‘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所以侄儿才没能给姑母行礼。”
“瞧瞧你带的好弟子,都生了张巧舌如簧的嘴。”
正当三人打趣之时,紫乌前来通传,“陛下,任城王与郡主自并州回来了,是”
“让他们直接来林苑。”
拓跋聿面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冯初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动,在她身后替她顺了顺。
徐文容对几个孩儿确实教养的很好,不论男女,又是否是己出,皆是一视同仁,且各个才能兼备。
她无病无痛,甚至对朝中的掌控远甚当年的冯芷君,可即便如此,朝野上下就已经有不安分的人在任城王府出来的几个孩儿面前,站队结党。
甚至隐隐有同室操戈之兆。
任城王府两代的悲剧,多因其清正,而徐文容显然害怕自己的孩儿们再步他们的后尘,给他们种下了野心。
唯有袑儿还小,与朝政不甚相干,还有长生这个尚有任城王遗风的长兄。
其余几个,不过野心强弱之分,偏生藏也藏不像,倒显得有些蠢了。
拓跋聿瞧见那几个,就觉得像是当年冯芷君看着自己上蹿下跳、一事无成,甚至比自己还上蹿下跳,引得人想笑。
“臣侄参见陛下,陛下万年无期。”
拓跋岁下拜的一瞬,眼角瞥见冯初朝拓跋聿身上靠近,似是说了些什么。
“免礼、免礼。”拓跋聿文雅和善,将二人扶了起来,眉眼满是赞许,“你们自并州一路马不停蹄回平城,就让你们进宫见朕,当真是辛苦。”
“为陛下前趋,怎会言累?”拓跋岁抢声答道,“并州百姓,盖因陛下仁德以赖安。”
“哈,阿岁这张嘴啊,惯会哄人。”拓跋聿笑着点了点她的面颊,“讨朕开心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好了。”
又扯了些不痛不痒的家常,冯初站在一旁,只听着,半句话都不说,一昧接过宫婢递过来的杯盏,替他们倒上饮子。
骨节分明的手呈着杯盏递至拓跋岁面前,白皙的皮肤在太阳下青筋可见,朱衣白肤,连带着金线绣着袖口上的凰鸟都栩栩如生了起来。
拓跋岁魇了一瞬,手比脑子更快,去接她端来的杯盏,蹭过她的肌肤,那一点温热,像是要将她整个骨血都给点燃。
慌乱地掩下不该有的心思,拓跋岁罕见地默了半瞬。
“说来,近年蠕蠕衰微,六镇军户,朕欲迁徙一部分去南部军镇,不过在此之前,云胡朵要回朝述职,但又有一部高车人恰此时归附,六镇迁徙前,也需要人去劝说,”拓跋聿低垂着双眸,晃动着栀子水中的倒影,“你们二人,可有好的人选?”
“陛下,兹事体大,臣侄不敢妄议,云镇将在六镇耕耘多年,知民知事,陛下当问她才是。”
拓跋年说的很中肯。
“陛下,臣侄倒有不一样的看法。”
拓跋岁显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阿兄所言在理,但臣以为还有两点,一是当是能断之人,臣侄素来听闻高慈才干有余,决断不能,故选去六镇之人,定该是能断之人。二是六镇到底牵扯倒朝中勋贵,故选择去六镇的人,最好是陛下信得过的宗亲。”
她话说的倒是不错。
拓跋聿点点头,很是虚心,“那阿岁想举荐谁?”
“臣不敢妄言”她的不敢显然不似拓跋年这般干脆,等着拓跋聿说:
“阿岁但说无妨。”
“姑母,臣以为,当选臣的二兄。”
坐在她身旁的拓跋年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是么?”
“是,臣以为,二兄当是合适的人选。”
拓跋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手指节叩击着桌案,拓跋袑见气氛有些微妙,朝冯初身后靠了靠,冯初没说话,浅笑着将她拉至身前坐着,拿了枚糕点喂给她吃。
“冯大人,你以为呢?”
被喊住的冯初正在给拓跋袑擦嘴,闻言边仔细揩拭,头也不抬,“年纪太小了,六镇之事又总是最为敏感的,恕臣以为郡主的提议,并不合适。”
拓跋岁的眼瞳暗了暗,看向她的目光又很快转向明亮,“臣资历尚浅,还望陛下勿怪,敢问冯大人,您可有推举的人选?还是有旁的赐教?不如说出来,也好叫我们这些身为晚辈的,多学习些朝政之道。”
话虽然说的别扭,但语气却是真诚。
见她言辞恳切,冯初本不想掺和进这件事情,也不得不说两句了。
“若让臣来——”
“阿耆尼。”拓跋聿没等她说出来,便打断了她。
谁不知冯初是她的人,冯家的门生故吏更是遍布朝野,她若今朝开了一点点可以被拉拢的口子,日后谁晓得会不会被有心人搞得朝野乱七八糟。
“为政之道,阿岁有师长,有任城王妃,但更应用心思量。”拓跋聿不轻不重地将话顶了回去,“阿耆尼也不能全知全能,不是么?“
“阿岁自己也要三思呀。“
“诺陛下教的是。“
“不过,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拓跋聿泛起温和的笑,杯盏中的栀子水不知何时饮尽了,冯初默不作声地给她续上,”届时,你、你二兄、朕再听听云胡朵选的人,你们一齐去六镇。“
“毕竟,绝知此事要躬行,不是么?“
拓跋岁当即应承:“诺,定不负陛下所托。”
“行了,朕也乏了。“拓跋聿不欲再多说些什么,自然而然地牵起冯初,搂住她腰肢,”你们这些时日,多休息些吧,等天气再热些,可有得忙呢这一天热朕就犯困。“
轻飘飘丢下句话,拓跋聿就牵着冯初的手离了这宫苑,徒留身后‘恭送’声不绝。
拓跋岁俯首,喉头耸动,倒海翻江。
她想争,争赢这太女之位,争赢这天下江山,争赢那个身穿朱衣的冯大人。
拓跋聿可为,她为什么不可为?!
她迟早、迟早有朝一日,要登上帝位,然后将冯初锁在她的宫室之中,在她身上留下她的烙印。
那一定是她最好的战利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