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呢?陛下不会痛么?◎
时值七月末,平城的街巷中忽传出一则事闻来,说的是刘固在酒肆内嗤笑军中粗人,连带着辱了拓跋驰、慕容蓟两人。
名士狷狂不羁,偶有狂悖之语,本是寻常,刘固又是个嗜酒如命的。
偏生这话不是对着清谈文士们讲起,而是在同僚们面前。
又偏生这话,落到了拓跋祎耳朵里。
当日拓跋祎就策马杀到酒肆当中,提拳砸瓮,带着十几个亲随将刘固打了个七荤八素,牙都落了两三颗。
刘仁诲一把年纪,本就不愿看到自己儿子整日饮酒的堕落模样,倒是愿意认自个儿理亏。
将将歇了两三日,城中不知哪处又传出刘固新写了篇赋,是讽刺拓跋祎的。
拓跋祎亦不管青红皂白,仍是打了再说。
事情越闹越大,最后两个人争到了朝堂之上,一个被酒色行散掏空了身子的壮年男子同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小姑娘扭打一团。
拓跋聿和冯芷君的脸都黑作一团,各打二十棍,给扔出了宫去。
拓跋祎与刘固的梁子,至此算是结上了。
“往年秋狩,都是这些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杂汉同皇姊狩猎么?”
中秋刚过,魏国君臣田猎,随行的队伍浩浩荡荡,拓跋祎护卫拓跋聿身旁,形容恣狂。
说这话时还狠狠地瞪了眼刘固。
“你若再说这种话,休怪朕抽你鞭子。”
拓跋聿斜她一眼,朗声道,“汉人也好,鲜卑也罢,种子撒在我大魏的土壤下,开出来的就是我大魏的花!”
“何分彼此?!”
“诺,是皇妹失言了。”拓跋祎垂首认错,然着实瞧不出多少真心。
她心思太浅,全然浮于表面,拓跋聿压低了声音,“朕知道你在不服什么,届时到了林苑,你该如何下他面子便如何下他面子,朕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拓跋聿顿了顿,灵秀的眉眼罕见地坚定,“推行汉学,胡汉混一,乃我大魏国策,只要朕活一日,国策便不会变一日。”
恩威并施之下,又切中拓跋祎心思,她自是听劝臣服,语气也昂扬了不少:
“诺!皇姊,待会儿臣妹定为皇姊猎头皮子都不见得坏的狐子来,给皇姊做大氅!”
好生热闹。
冯初浅笑,缀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看着年少的拓跋祎叽叽喳喳,如雀儿一般
倒让她想起她与拓跋聿的初见了。
那时的她一点也不缄默,拉着她一路问这问那。
而今想来,仍如昨日,可眼前人,已然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女子了。
身前的帝王披着身墨色大氅,老气的颜色盖不住她的容貌青葱,杏眼水润灵动,细看下却是一片沉静。
冯初心里头忽得一涩,涌起想将人扯入帐中、再不叫其他人见的念头来。
如此荒诞的心绪刚起来,就被她压住。
自己当真是疯了
“君侯走神了。”慕容蓟不知何时策马上前而来,不意外地轻嚇了冯初一跳。
冯初目露无奈,慕容蓟眼中罕见的揶揄。
“慕容将军”
“君侯遭太皇太后牵连,骤失圣眷,自是该急些。”
冯初叫慕容蓟这话噎得半个字说不出来。
话倒也没错,可怎么听怎么怪。
“圣眷与否,由不得臣。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冯初说完,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跟了一句,“陛下身侧,总不会缺人的。”
话音刚落,冯初就知自己个儿失言,立马闭口,策马走远了些,殊不知此行此言,看起来倒更像是见嫉生酸。
她与拓跋聿离的本就不远,更何况拓跋聿一直留心在冯初身边,冯初的话竟真就叫她听了个十成十。
冯初这是在埋怨她么
拓跋聿勾了勾唇,又顿觉懊恼,有些忧心地望了眼冯初的身影。
纵使是因为她在乎她,故而含酸拈醋,可拓跋聿依旧不愿意因她而让冯初心里头难受。
她合该找个机会见见她抱抱她
“锁儿。”
拓跋祎不知为何方才还兴致勃勃听着她说话的皇姊倏地敛了笑,又朝她招了招手。
她策马走近了些。
拓跋聿示意她再近些。
拓跋祎只得踩稳马镫,将半个身子倾斜了过去,好让拓跋聿能附在她耳边。
“诺,臣妹晓得了”
拓跋祎应了下来,眼前的皇姊变脸较翻书都快,方才还缄默的模样霎时间烟消云散,好似是她的错觉。
行銮晌午时至林苑,诸家大人令僮仆侍从们安营扎寨,有几家热衷田猎的更是径直带着人入了林子,不等明日正式行猎的典礼,先过过手瘾。
“你这人真奇怪,不跟着陛下,跟着我做甚?”
拓跋祎自是等不到明日了,不成想宋直见她要入林子,也跟了上来。
“郡主不守在陛下身旁才更是怪事罢?”
谁人不知拓跋祎掌管了拓跋聿的贴身宿卫,每日至少八个时辰守在皇帝周身。
“慕容将军在。”
拓跋祎这时才发现自己被宋直带跑了话,“大人还没回答本郡呢。”
“呵自是臣知晓一条小径,这个时辰该有许多獐子出来,郡主去么?”
“獐子而已”
话虽如此,拓跋祎仍还是扯了缰绳,同宋直走去。
葱林内暗得很快,走出半柱香时辰,拓跋祎欲取灯点上,却听闻前头一阵马蹄踏落叶的声儿,火把绰绰,星星点点蜿蜒在远处。
听得一男子道:“与其等那时,不如趁着这秋狩时,先下手为强!”
“”
“府君还在犹疑什么!”
拓跋祎取火折子的手顿住,常年在军中摸爬滚打的习性,让她三两下给自己的马儿上了嚼子,窝在暗处,躲远了些。
宋直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
“让、让我再思量思量”
竟是刘固!
“太皇太后今暗弱,朝野不明,亟待君扫清奸佞,使社稷幽而复明!”
“宫中现尚有任城王子嗣”
暗处的拓跋祎攥紧了绳缰,宋直看不大清她的表情,不过远处灯火这般多,她再是按讷不住,倒也没起要立马横刀杀个七进七出的心思来。
宋直暗暗笑道,待人走远,压得极低,“此事,臣会禀报圣上。”
“禀报皇姊是一回事”
拓跋祎的拳头越攥越紧,俄而不轻不重地拍了下马头,咬牙道:“这天底下,哪有千日防贼的理?”
帐中映金秋风乍,灯火阑珊轻裘暖。
冯初裹着貂裘伫在黄栌树下,周遭的营帐都扎了起来,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呼朋唤友饮酒烤肉者不计其数。
“婢子新熬的牛乳,这天一到晚间就冷得紧,君侯饮了暖暖身子,当心着凉。”
彩陶碗盏里的牛乳泛着浓郁的甜香,想*来是按着她的口味调的。
冯初捧了碗盏,轻啜几口,挂念着的还是那个人:“我瞧见锁儿去行猎了,怎么还不见得归?陛下那处慕容将军在守着么?”
“慕容将军的脾性,君侯还信不过么?”
柏儿劝着她进帐,一端着器皿急着进帐中的士卒与她擦身而过,“君侯,也该少思虑些事才好,夫人叮嘱过许多回,您怎么就是不听呢?”
“天生劳碌命罢了,好柏儿,你且少说我两句罢。”
二人进了帐,柏儿的眉头忽得敛起。
“怎么了?”
“君侯,方才婢子见到一个小卒子端呈了器皿进来,现下进帐,怎不见得人”
帐中除开以屏风隔开的卧榻处,一览无余,见不得半个人影。
冯初将目光凝在了屏风之后。
倏地抽出腰间佩刀,将柏儿挥远了些,冯初三两步转入屏风后,银刃对花颜。
濡湿的眼眸半是慌乱,半是戏谑。
心立马软了下来。
隔着屏风挥退了柏儿,刀掉在地上闷哑不已,紧紧接住扑将过来的人儿,迷乱而急切,吻她脸颊双鬓。
嘴上却不饶人,“陛下怎好这般罔顾礼制唔──”
蓦然被封住唇畔,不许她扫兴。
冯初也自知理亏,由着她描摹摩挲,扯乱她衣襟袖带。
何况她亦是想急了她,念急了她。
纵是心在一处,奈相思相望不相亲,怎好将息?怎能甘心?!
冯初的吻越发深重,一手护着她的腰,一手却将她身上衣裳扯得零落,云鬓散乱,双双倒于榻上,震动才让二人分开。
四目相对,丹唇晕乱,气息紊杂,胸腹起伏相贴,羞躁得让人紧紧攥着对方衣物。
“阿耆尼”
身下人羞怯地唤道,这次却换她以手轻抚冯初脸庞,温热滑腻,冯初忍不住遵循着本能,偏头去蹭抚亲吻。
“这些日子,受苦了”
冯初再度望着昏昏火烛下的人,杏眸中全然是对她的心疼,不消多说,冯初全都明白了。
朱砂一般的人儿勾住她的脖子,她是特地为她来的。
只为让她安心,只为来抚平她心中偶起的微澜。
拓跋聿感受着她靠近,最终与她额心相触。
她问她,“那陛下呢?陛下不会痛么?”
“痛啊,当然会痛。”
佛陀劝人离爱,盖因受过爱欲之苦,可佛陀难道没有爱么?将私爱化为大爱,并非离爱,而是爱得更深、更广了罢。
所以我尝试着爱你,爱得更深、更深,直至深过我自己。
就不会痛了。
第82章 花烛
◎她道,今宵花烛正好。◎
世上最深重的情感大抵是相似的罢。
拓跋聿的眼角沁出泪花,雾蒙蒙的,瞧不清她,只好无措地抱紧身上人。
“别怕,别怕”
冯初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停下了动作,抽出只手,挠动着她的掌心,轻吻着她眼角垂泪。
她太温柔,温柔到将人化开、再化开,直到化成一滩水,包裹着这株火莲。
与她水乳交融,与她难舍难分,与她永不将息。
刺痛与酸胀似乎并不仅存于身上,更像是饱胀在心里,一颗心满满当当,舍不得她走,又丛生哀怨她淹留。
许是爱恨总相通,拓跋聿没来由地想起民间传唱的折枝杨柳辞。
恨,恨不能为心上人所执之鞭,出入臂弯,日日随郎。
“阿耆尼。”
带着哭腔的话语让身上人再度凝住。
她眼角泪花晶莹,冯初以指腹替她擦拭,褪去青涩的姑娘处处皆是风华,煎熬着她的心弦。
她亦恨,恨不能将其揉入骨血,又恨自己急色匆匆、颤颤巍巍,恨不知该如何诉予她,她对她的珍之重之。
“我在呢,在呢。”
冯初将自己与她紧紧相贴,肌肤相亲,暖她身心,俯身在她耳畔,千言万语说不出来,笨拙地以吻来代替自己的话语。
她在,她在。
人世苦海,身后地狱,她都在,她都陪她。
死生不离,以岁殉她。
身下之人逐渐睁开了眼,与她方寸间相视,杏眸秋水,氤氲她的脸庞。
没有羞怯,没有恐慌,抛却了一切身外荣辱、礼节教义,她们彼此赤裸,以生命最本真的模样坦诚相待。
不过是一个人,相拥着另一个人。
不过是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
冯初怔忡地望着她,她自诩自己懂她,可在此刻,她又忽的觉得自己似乎也未必那般懂她。
她看见她张口,唇瓣翕张。
瞳孔骤缩,汹涌的情感再难压抑住,冯初深深地吻了上去,再不犹疑。
红绡帐内春来早,莺语低翻浪,恐惊星宿恼。
毡外西风啸狂草,雁雁南归向,贪问絮语何?
她道,今宵花烛正好
“在想什么?”
情事初歇,拓跋聿在她怀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窝好,身后之人纤长的手臂环在她腰上,忍不住覆在她手背后,十指交扣。
擦拭干净的指尖虽不见湿渍,但依旧带着凉意,与掌心合契,灼得人脸红心悸。
“在想”
在想自己简直是个罪人,意欲占有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话出口却变作:“在忧心陛下明日,该如何回帐,与臣这般厮混,是臣不知轻重。”
说罢,拓跋聿感受到自己鬓发后有温热的气息短暂地灼烫了一下。
“不过明日早些起便是”
“嗯,”冯初爱怜地吻了吻她的耳尖,“陛下好好歇息。”
冯初在床笫之间很是温柔,拓跋聿并未多累神,加之初尝情事,正是血气方刚食髓知味的年纪,哪里睡得着觉?
在她怀中数十个呼吸,却无论如何静不下来。
她虽一动不动,冯初却也察觉了她心焦火燥,并未睡着。
她贴在她的脊背,好笑而闷哑:
“睡不着?”
怀中传来赧然而羞涩地一声‘嗯’。
“臣为陛下念书吧。”
拓跋聿以为她要离开榻上,忙扣紧她手指,“这天多冷,你身子不好,别掀被子出去了。”
冯初将她环紧了,难得语带调侃,“陛下是昏头了?臣虽算不上过目不忘,也非腹中草莽之辈。几篇文章还是背得下来的。”
拓跋聿轻哼,佯作不理她。
冯初也不恼,随意想了篇汉赋就背将下来。
清越温和的音调温温柔柔,顿挫得当,在她耳边萦绕,丝毫不觉得吵闹。
说来也怪,叫冯初这般在她耳畔背书,倒真让她原本躁动的心静了下来,昏昏沉沉,就此眠宿她怀。
听闻着怀中人平缓有度的呼吸,冯初才打止了背颂的话语。
不愿搅扰她,冯初克制住亲吻她的冲动,安安稳稳地躺在她身畔,轻轻以鼻尖点了点她的肩胛,细嗅温香。
堪堪两个时辰,柏儿即推开了毡帐,隔着屏风唤冯初:“君侯,该起了。”
屏风后传来有些不满地轻哼,旋即响起冯初全然模糊的絮絮之语。
柏儿眼观鼻,鼻观心,权作听不见,将手上备好的衣物、铜盆,一应搁置在帐中,“婢子打点好了,约莫有半个时辰空隙。”
落下这话就退了出去。
“阿耆尼身边的人,倒真可心。”
冯初先一步坐起了身子,身旁的拓跋聿就迷迷糊糊,没骨头似地撑了起来,往她怀中攀。
冯初听出她语气中揶揄,无奈地捏了捏她鼻尖。
不防被她轻轻在胸口上咬了一口。
“你大胆。”
冯初低笑,“好,臣大胆,臣放肆,臣侍奉陛下洗漱,给陛下赔不是。”
谁知此话又叫她生恼。
“私下里,你还一口一个唤我陛下作何?”拓跋聿挠了挠她背,“还嫌这天底下陛下不够多么?”
“胡说。”
冯初没忍住拍了她一下,这种话也是好说的么?
拓跋聿知自己失言,顿时清明不少,直起了身子,不再腻歪。
阖室静了片刻,旋即她轻语道:
“……我知我德不配位,才难补天,但我不愿庸碌一生,青史之中徒留只言。”
“虽不敢妄语明君之志,但求,助大魏长明。”
冯初听得心热,将她拥住,叹息道:“有时,我倒宁可你同寻常世家中的女儿般,凭着好家世,一生顺遂,不必吃这些苦头”
拓跋聿聪颖内秀,但也确实在为政上天赋低了冯芷君许多,奈何生于皇家,生于风波中,难以由己。
倘若只做个富贵人家的小娘子,以她的性子,确实要快活许多。
不过
“若我只是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娘子,这个年纪,怕是早已寻个夫婿嫁了,或许一生顺遂,膝下儿女可爱可亲”
浅色的瞳子晕起明光,“但那样,怎能遇见你?怎能同你交心?”
“怎知,于万人之上俯瞰,是何种滋味,又怎知,世上栋梁,并非惟有须眉?”
人生向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岂能以一时安稳得失蔽之?
“阿耆尼,冯初,”拓跋聿牵起她的手,将其覆在心口,字字句句,触人情肠。
“虽昨夜你我方有鱼水之欢,可你我的心,早就是一块的了,不是么?”
“我此前早说过,我天资驽钝,比不得阿耆尼,你只管往前走,我就在你身后,慢慢跟。”
话还未完,拓跋聿就被她更用力地拥住,未着衣裳的颈窝处染上湿意,她知晓那是什么,却并不开口劝慰,只凭自己紧紧回应她。
俄而头顶上方传来一句颤音:“聿儿。”
拓跋聿犹恐身于梦中般抬头望她,甫一对上眼眸,星火粲然,再反应过来,却早已被她吻住。
“你唔你再唤我几句”
“聿儿好聿儿。”
她从未如今晨这般意乱情迷,拓跋聿搂贴着她颈子,情动不已,由着她将她按回榻上。
眼角不防瞥见铜漏,心道糟糕,慌忙推了推冯初,“阿耆尼要、要误了时辰的。”
冯初懊恼,自己怎就如此失了控?
俯身吻了吻她额,将她扶了起来,“是我孟浪。”
冯初先行替她梳洗,待毕后,方唤柏儿进来,令她带着拓跋聿回帐。
四周巡守的羽林掌着双色的灯笼,天上的星子还扑烁着清光。
拓跋聿跟在柏儿身后,走的有些慢,很是缄默,二人的鞋底踏过地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眼见着毡帐不远,拓跋聿终还是忍不住开口。
“柏儿娘子,有件事,算朕托付你,可好?”
柏儿顿住脚步,回身瞧见拓跋聿的身影在灯火绰绰中积石如玉,“阿耆尼看着康健,身子骨上暗疮沉疴着实算不得少,朕恳求你,素日多费些心思。”
“勿要叫她操劳苦熬昼夜,太医开的调养的方子,也请劝她饮下……朕、朕替大魏江山、天下烝黎,多谢娘子。”
一国之君说出如此请恳之语,如何不动容?
柏儿当即连声不敢,应诺道:
“陛下放心,婢子定会好生照料君侯。”
温润的君王勾了勾唇,道了声有劳,径直回帐去了。
柏儿注意到,她同宿卫的慕容蓟说了些什么,又深久地望向冯初毡帐的方向,才转身回了帐中。
而当她踏着末路夜色回到冯初帐前,才发现冯初披着身驼绒织造的毡毯,亦久久地,望向她方
“郡主,还有不到一个时辰陛下就要检阅文武百官、中军将士了,咱们回去吧”
“嘘──”
“闭嘴。”
拓跋祎呵止住自己手下亲兵,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不远处天边。
“取我弓来。”
她性格乖张骄纵,朝野皆知,底下人不敢忤逆她,方才劝她的亲卫递了弓过去。
弓到她手上,就惹得她嫌:
“啧,轻了,拿那把重的来。”
雕花重弓沉甸甸的,弓弦斯张,带动着弓面,牛角牵动的音色吱呀在人心上。
弓箭的头却是拿红布包了,不见锋芒。
做完事以后,自己怕是不能再在平城里头待了。
也不晓得陛下和姨母能不能保得住她。
罢了,不想了。
若是可以,她想回虎牢,回耶娘身旁,回军中
她要一箭一箭射出个功名来
咻──
寒箭破空,射穿平城秋晨。
第83章 遇虎
◎风虎云龙君臣事,怎么算不上遇虎遇龙呢◎
“叱!”
黄马扬尘,铁甲明光,拓跋祎策马奔向冯初帐前,冯初刚梳洗出来,她骑马来得急,险些叫她吃了一嘴的灰。
“姨母!”
风风火火的人儿自马上翻下,行云流水的动作格外漂亮。
冯初这才注意到她手中拎着一只金雕,拿红布蒙了眼,被她钳了翅膀,提溜起来,像抓鸡似的。
“锁儿,你这是”
拓跋祎一把扯着冯初进帐,将手中金雕递给她:
“这只金雕,是送给姨母的。”拓跋祎笑出两颗小虎牙,“请姨母转献陛下。”
鲜卑人本就自草原发家,鹰隼一类的猛禽在草原民族心中的地位很是崇高。
让冯初献鹰给拓跋聿,显然是邀宠之举。
眼下她与聿儿在外人眼里确实太过生分了。
冯初想通了其中关窍,看向拓跋祎──这邀宠的事情,八成不是她想出来的。
拓跋祎叫她看得不自在,挠了挠头:
“姨母?”
冯初轻笑,挑开半面毡门,唤来两位亲随,接过拓跋祎手中的金雕。
“阿九会驯鹰,我喊他来──”
“先不急。”
冯初看着她,当真无奈,令柏儿取来热汤铜盆,给她擦脸,“还有不到半刻钟就得去陛下面前,这般灰头土脸,也不怕被人扣个不敬陛下的名头。”
拓跋祎接过柏儿手上的湿帕子,自己擦脸,罢了后递还给她,满不在乎:“天底下的搬弄是非的人多了去了,什么事不可以被加上个大不敬的名头?”
“要晚辈说,只要陛下说无过,那便无过,其余人管那劳什子作甚!哎呦──”
冯初往她脑门上狠狠一戳,又好气又好笑。
拓跋祎揉着自己脑门,娇嗔道:
“姨母,你怎么和阿娘一样,也爱戳我额头!”
冯初面露无奈,“我着实想不明白,为何阿姊那么温柔一个人,你半点没学到,尽学你阿耶了”
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拓跋驰年少时都没骄纵狂放成这个德行罢?
“那是、那是因为阿耶爱阿娘!我也要爱阿娘!所以自然更像阿耶啦!”
这都什么歪理!
冯初笑骂道:“照你这样说,全天下女子不像自个儿的阿耶都是因为不爱自个儿阿娘咯?”
“那也可能因为她们阿耶不爱阿娘?姨母、姨母,我错了,不胡诹了”
拓跋祎下意识犟嘴,见冯初面上白眼,连忙伏低做小地道歉。
“你呀用过早膳了么?”
“没呢,急着给姨母送金雕过来。”
“柏儿,去给郡主拿个刚烘好的随饼来。”冯初朝她盔子上摸了一把,“将就些罢,等陛下检阅完,再叫庖厨给你做些好的。”
“哪里这般麻烦,有这随饼就好了。”
拓跋祎接过随饼,边咬着退出去,“晚辈先回陛下那去了──”
她一阵风似的卷出了冯初的帐,甫一出门,嘴角的笑容便彻底压了下来,眼瞳阴沉,泄愤般地撕下一口饼,边向着拓跋聿的帐前走去
三军阅毕,天子涉猎。
金鈚箭扎在牝鹿脖颈,百官呼万年,围猎至此始。
“锁儿今日,可要大显身手?”
拓跋聿信手扯缰,向拓跋祎问道。
“自然,”拓跋祎眼神躲闪,神情有些许不自然,“臣妹要射一头猛虎,将虎头送给陛下。”
拓跋聿朝宋直所处之处望了一眼,了然,面上笑容大了些,如花似月:
“好、好啊,虎患凶顽,平城村郊都偶有农户为虎所伤,锁儿要做那伏虎少年,好啊!”
“今日锁儿若是能除虎患,将那大虫的尸首送到朕面前,赐百金、千匹绢帛!”
拓跋聿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当真是因为能为百姓解决虎患而感到高兴。
“皇妹有此志向,朕岂能甘居人后?”
拓跋聿朗声,“慕容将军、宋大人,多带点人,咱们也去射虎!叱!”
不等拓跋祎反应过来,亦不等朝中会吵着她‘君子不立危墙’的人开口,当即扬鞭策马而出,逼得慕容蓟只得拍马赶上,数百羽林卷平冈。
小祖宗!
冯初被她这一出闹得心慌,好端端地,打什么虎?
带着亲随远远跟着,只盼万一遇到险事,她能赶上。
一时之间,竟是无人再管拓跋祎了。
她自袖袋中取出一方帕子,摩挲在掌心,这是冯瑥亲手替她绣的。
“阿娘你说过,要护好姨母的”
拓跋祎喃喃自语,向远方的双亲索取勇气。
阿耶应当不会怪她掺和进这些事的毕竟她是在听阿娘的话
瞳子再度睁开,在阳光下折出漂亮的金色,招手呼亲随:
“本郡的将士们,方才都听清陛下的话了么?”
拓跋祎眼眸凌厉,“给我磨刀搭箭,射除了林中猛虎,所有恩赏,一应分予诸位!”
身后众将士欢呼不已,她特地说这么一长串激励人心的话,眼角瞥见刘固离开营帐,方才策马跟上。
那才是,她的虎。
拓跋祎带人出了营,倒不急着立马去找刘固麻烦,带着十几个人在林中如正常围猎一般,只凭着军中寻路的功夫,在刘固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
兜兜转转三个时辰,倒真让她碰见只虎,她仗着自己箭法准,众人缠斗时抓住时机,一箭透了它的眼。
“抬着它回营中罢,把这厮完整的皮子给剥下来,给皇姊做垫子。”
几番缠斗,拓跋祎也失了不少气力,胡乱饮了些水,“你们先回去,我再在这林中转转。”
她素来喜爱单独行猎,手底下人也不疑有他,兴高采烈地绑了那死虎的四肢,驮在二马之上,朝安营处去。
目送着亲随们离开,拓跋祎定了定心,马槊提于手,悠悠晃晃,扒拉了两下泥土,寻了个方位,信马而去。
“君子少饮些,您饮这般多的酒,待会儿可怎么回去的好?”
刘固饮酒饮得着实凶,马上行猎,连弓矢都不曾带,系着箭袋的位置挂满了酒壶。
“我若回不去,你就让这天为河流,地为艨舟,载我和我的马儿回去呗”
说完,刘固还痴痴地笑了起来,俯身将下巴贴在马鬃上,“马儿啊马儿,你说好不好,你要不要也同、同我、饮一盅乎?”
他不理俗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身旁人都见怪不怪,纷纷夸起他风流。
“唔”
饮酒饱胀,马匹颠簸,刘固掩口,作势要去林子深处将腹内腌臜吐出。
周遭人见了,纷纷止住,候在原地。
刘固扶着树干,跌跌撞撞,昏天黑地之下,哪瞧得见远处索命的阎罗?
咻──
破空之音一箭封了他的喉,刘固原本迷离的眼眸赫然瞪如铜铃,他甚至连呼救都无法发出。
马蹄踏过林中落叶,簌簌等他跌落,一把扯过箭矢,拔出,箭尖还残留着点点血迹。
拓跋祎瞧着这箭尖有些失神,又看了看倒在地下、死不瞑目的刘固,没来由地心中涌起一股子烦躁。
她想不透自己心中的情绪,索性策马而去。
林中尸,山中鸦。
也瞧不清、辩不明,是谁在嚎。
秋季的西北风吹黄了草木,拓跋聿立马浅湖旁,拍着身下马儿,令它饮水。
听闻不远处马蹄熟稔,嫣然一笑,音色越扬,说与来人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
马上天子侧回眸,许是杏眼本温婉,怎样都容易瞧出七分含情脉脉。
“风虎云龙君臣事,又怎不算遇虎遇龙呢?你说是么,阿耆尼?”
冯初被她揶揄,眉眼软和了下来,身后人提了拓跋祎今早送来的金雕,快人腿高的大鸟委委屈屈地锁在木笼子里,眼上还蒙着布。
“臣猎得的金雕,敬献陛下,陛下万年无期。”
拓跋聿心知肚明看着她睁眼说瞎话,特地将目光长久地淹留在她面上──她倒真想好好瞧一瞧,冯初扯起谎来,是何模样。
冯初由着她打量,心下嗔怪她越长大怎还生出促狭性子。
拓跋聿伸出手,示意侍从将木笼和雕一并递给她。
“陛下,这笼子有些沉的”
“无妨,拿来便是。”
铜铁粗打的把手冰而糙,像极了这北国草原、像极了大鲜卑山的冰砾黑土。
拓跋聿被手上骤然而来的重量带着一斜,但很快就坐稳了身子,笑望冯初:“阿耆尼与寡人许久未曾同游了罢?与寡人去放鹰可好?”
放鹰?
“你们都不要跟过来,叱!”
骏马撒开四蹄,奔跑在深草坡上,可怜那金雕在笼中撞得七荤八素。
二人策马至山坡,拓跋聿远眺苍茫,忽道:
“如此江山,难怪自古那般多人杰英才欲揽天下入怀”
“陛下不是来放鹰的么?”
拓跋聿粲然,却发觉自己忘记令侍从将囚笼的钥匙给自个儿了,顿时有些尴尬。
“给。”
纤长的手指拈着铜钥匙,凤眼温润,清光朗朗。
拓跋聿接过来,铜钥匙上还残着她的体温,躁得她脸慌。
‘咔嗒’一声,木笼子的锁落了,笼内的金雕登时扑腾起了翅膀,拓跋聿眼疾手快地扯开红布,将木笼置于地上。
金雕犹疑着探出脚,双肩一耸一耸,须臾自木笼里钻了出来。
跃上木笼,金钩似的爪子朝远处蹬起,登时比人高的翅展倏地掠过旷野、掠过山川,掠过她们相牵的身影。
盘桓大地,背负苍天,很远、很远。
【作者有话说】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by《周易乾》
一点冷门小知识:在农耕时代,虎患一直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唐代大历四年甚至出现老虎闯入宰相元载家中的悍事,更妄论明清时期东南一代虎患频发,百姓何殃。
甚至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都有地方组织猎虎之事。
但也由于工业文明的挤压和当时对保护动物的不重视,多种原因下最后造成华南虎宣布野外灭绝。
因此如何平衡动物保护与人类发展是一个极其深远的课题。
再一点冷门小知识:历史上由于鲜卑族是游牧民族发家,对鹰隼有一定的崇拜,北魏有专门的鹰师曹献上贡鹰。
但冯太后掌权时,不爱铺张浪费,取消了鹰师曹,不许上供鸷鸟。
(老冯啊TAT我那明达能断卓远有识的南北朝第一女政治家啊TAT老冯啊——make北魏greatagain啊[树莓发癫])
第84章 放鹰
◎她就是逼他们◎
“你不问我,为何要放鹰么?”
拓跋聿遥望着已经看不见的金雕,浅笑嫣然。
“”冯初摇摇头,二人目光相触,相视一笑。
一切皆在不言中。
突兀的马蹄打破了宁静,转身回望,见是拓跋祎单骑策马来,手上还带着一支沾染了血的箭矢。
拓跋聿嘴角闲适的笑渐渐淡了,眼中的火却越烧越旺。
冯初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默不作声地打量起来拓跋祎。
“微臣参见陛下。”
“皇妹何须多礼?快快请起。”
拓跋聿嘴角似有还无勾着笑,“可射中了虎儿?”
“回陛下,臣妹射虎时不慎杀了一个人。”
“谁呀?”
“东部大夫刘仁诲之子,刘固。”
拓跋聿的笑容彻底凝住了,“你再说一遍?”
“臣杀了刘固。”
“混账!”
拓跋聿恨恨甩鞭,长鞭抽在拓跋祎身旁的黄土上,扬起一片尘草。
“你、你──”
“皇姊!刘固有不臣之心,意欲勾结太皇太后,弑君谋反,另立新帝!”
拓跋祎的声音极力压着,不让传远了去,“如此之人,凶于猛虎,臣妹为君除之,有何不妥?!”
“纵使刘固有不臣之心,你也该先禀报给朕!国有法度,你这般杀了他,谁能替你作证?!”
拓跋聿罕见地发了好大的火气,言辞俱厉,“你置朕于何地?置北海王府于何地?置你自己于何地?!”
从来文弱的人发起火来,竟吓人得很,拓跋祎舌头打了结一般,讷讷不敢语。
拓跋聿焦躁地拉着马儿在原地打着圈儿,拓跋祎额上的汗珠豆大如雨,等着她发落。
半晌,头顶上的人顺出一口气。
“把箭给朕。”
拓跋祎不明所以,依言照做。
“你现在回虎牢,回北海王身边,一刻也不要耽误,听明白了没有!”
“陛下?”
拓跋祎如何听不出拓跋聿这是在将她摘出平城的风波中?
顿生热泪,“臣妹不愿离──”
“你若还认我这个皇姊,就听话!”拓跋聿长叹,沉痛而不耐,“快去。”
拓跋祎胡乱抹了一把泪,朝她拜道,“臣、臣妹拜别陛下,陛下万年无期,大魏江山永祚──”
拓跋聿心里五味杂陈,闭眼叹息,不曾作声。
她又朝冯初拜道:
“姨母保重。”
再不多语,翻身上马,听拓跋聿的话,回虎牢去了。
“朕,有时真害怕,她也会步了霍嫖姚的后尘。”
“”
冯初抿唇,缓缓发问道:“霍嫖姚杀李敢,盖因私仇误会,可今日之事,未免太衬景了些。”
“究竟是锁儿要做霍嫖姚,还是”
“陛下需要锁儿做霍嫖姚?”
果然还是瞒不过她的眼。
“阿耆尼既然知晓,又何必多问呢?”拓跋聿怅然,原野的风吹拂过她的鬓发,“你不是心知肚明,我,为何要放鹰的么?”
“那陛下的意思是,借着这个由头,回宫向太皇太后发难?”
风吹黄草,人心太躁。
拓跋聿缄默半晌,清润的杏眸是沉静的湖泊,“我与太皇太后相争的事,阿耆尼,不用插手。”
冯初颦眉,甚为不满:“事已至此,聿儿还将我往外推么?”
“怎是?!”
她与冯初早已同舟共济,哪还会将她往外推?
拓跋聿急声争辩,知自己失态,缓下语气:
“自古成王败寇,太皇太后占礼法孝道,纵是败了,朕也不好叫她多难看,可若是朕败了呢?”
“海昏侯之下场,已是最好了罢?”
拓跋聿若是斗败,大抵如拓跋宪当日所言一般,废为公主,寻个封邑,再寻个好拿捏的驸马,看管束缚一生。
更甚者
“届时,我无权无势,如何护得住阿耆尼?阿耆尼你而今站定了我,届时太皇太后迁怒,你又将如何自处?”
字字句句悉数是在为冯初考量。
拓跋聿眼含泪光,拿马鞭戳着倒塌的木笼子,“我此身不自由惯了,可以将自己再关回去,又或是魂归云中,不打紧的。”
“可是你呢?阿耆尼,”嘴唇颤动,揪在冯初心上,“你若同我落败,该如何熬过不自由的年岁?”
“从前陛下不是这样想的”冯初不知不觉红了眼,鹅黄的衣裙在秋风中衬得她像一束明菊,“陛下不是希望臣是陛下的臣么?”
不是希望臣站定你身后么?
拓跋聿苦笑,策马上前,与她对视,轻抚她的脸颊,眼神中是无数缱绻,“阿耆尼,不懂么?”
凤眼苦涩地阖上,牵住心上人的手,吻落手背。
秋风还在吹,卷起衣裙,卷起黄草,马鬃和发丝不知哪个更凌乱。
那股自心底涌起的宁静油然而生,冯初深吸一口气,眼瞳坚定:
“不。”
拓跋聿面上的表情登时僵住,苦痛着欲开口,冯初先一步解了她的心结:
“我懂聿儿的心,但我不答应。”
“聿儿当真忘性大,”她似乎永远这般亮堂明朗,“此前在洛州、刺史官邸内,可还记得,你是如何应我的?”
‘便让你我,同生共死。’
‘好,同生共死。’
“陛下不记得了么?”冯初扣住她的手,自马镫上站起,俯身在她唇间一吻,“天子不可失信。”
“”
拓跋聿垂着头,她似乎还是同小时候一般,一思索就爱耷拉着脑袋,一犯错也爱耷拉脑袋,这么多年,也不见得改。
冯初不急,反退了一步,“当然我不逼你,如何抉择,是陛下的事。”
“我只盼陛下要用臣之时,记得说与臣听。”
“臣,一直会在陛下左右,不离不弃。”
她的声音不大,却坚定异常。
“呵哈哈”
半晌,低首不语的拓跋聿笑将出来,喟然长叹:“得卿如此,夫复何求啊”
年轻的君王策马至坡上,转身,朝她伸出了手,夕阳在她发冠上的琥珀淹留,迷了她的眼:
“呐,同生共死!”
白皙的手掌相撞扣稳,“同生共死!”
新剥的虎皮似是还带着猛兽的余温,整张皮子耷拉在毡帐中央,虎为百兽之王,身死后也不过是由着众人践踏。
拓跋聿端坐上位,手中把玩着铜高脚杯,温和的眼眸让人难以察觉到她在戏谑地打量每一个被这股血气吓到的来人。
文武百官,共聚一堂。
待最后一张席座上有了人,拓跋聿抚掌,示意开宴。
霎时间军中羽林将毡帐团团相围。
堂下公卿,大体被拓跋聿此举所摄,踟蹰打量,谁都不敢先开口问询。
拓跋聿又闭口不言,只顾玩着手里的杯子,尽管有婢女侍从添酒上肴,帐中的气氛也愈发凝滞。
终于有了胆大之人忍不得这氛围:“*敢问陛下,这是”
“朕有一疑问,想诉予诸卿,看我大魏百官中,有谁能为朕解忧。”
众人纷纷舒了一口气,陛下愿语烦难,便是所提之事,有得商量转圜。
“卢卿,”拓跋聿先行点了人,“朕近日读武侯《出师表》,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敢问何为贤臣?何为小人?”
她特地点了与刘固交好的世家子,抛了这么个问题。
刘固遭刺一事已经传了开来,他还想盼着陛下将此事处置,为刘固讨个公道呢!
结果公道还未曾讨上,反倒被陛下点了起来。
身后就是杀气腾腾的羽林,天晓得她要做什么?!
卢晓硬着头皮答道:“回陛下,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贤臣当以道义为先,而小人多为私利,臣以为,此二者之分。”
拓跋聿颔首,似是深以为然,“卢卿说的是,贤臣以道义为先,小人以私利为先。”
“但放在这如今的大魏朝堂,有多少人,是口中说着道义,实际为的私利呢?”
“后汉倾颓,始于党锢之祸,朋党倾轧,祸乱朝纲。”
酒杯不轻不重地搁在桌案之上,叫下头半数臣工心头一惊。
不知何时,眼前的女郎也真有了一国之君的气度。
而心思敏捷的也猜到了,今日拓跋聿,是要做什么。
“朕,不希望日后大魏,也遭此等殃祸。”
冯初适时自席中站出,先行拜伏:
“臣愿肝脑涂地,为陛下所趋!”
由她一起,臣工陆陆续续站起来,高呼着为愿为拓跋聿所趋。
惟有几个铁杆后党,仍站在帐中,不知该不该拜拓跋聿。
拓跋聿面色如常,由着百官下拜,却不喊平身。
宋直见状,冷嗤一声,径直道:“陛下年岁青壮,正该亲政!”
复又拜:“臣等愿联袂相请,陛下亲政!”
这次附和的声音少了不少,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瞎帮腔。
拓跋聿似笑非笑,拖着步子,自堂上下来,施施然站在卢晓面前,“朕要你写请表。”
杏眸中的野望与冯芷君如出一辙,只是锋芒更少。
“还是说卿有异心,与众臣不同道,亦或是”拓跋聿的声音放得更轻了:“不畏牡鹿?”
卢晓眼瞳骤缩,难以置信,霎时间膝盖一软,跪于拓跋聿面前。
她就是逼他们,逼所有人和她站在一条船上。
谁都不能翻!
【作者有话说】
[裂开][合十]sorry!头疼的厉害直接睡过去了,半夜惊醒才想起要更文[合十][合十][合十][合十]
Iamsosorry[合十]呜呜呜
第85章 若合
◎苦上天没能将她们合于一身,只得以这种方式若合符契。◎
“臣,天资驽钝,文采不佳,恐难当大用。”
这让冯芷君还政的奏表,他哪里敢写、哪里能写?!
“哼,卿不会写文赋总会写字吧?宋直──”
“诺。”
宋直心领神会,自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折子,唤来笔墨,摊在卢晓面前:“卢公,请。”
“你──”
话还未落,慕容蓟便先一步站在了卢晓身后,威武的身躯遮下的阴影直接将卢晓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身后人只冷冷吐出两个字:
“执笔。”
卢晓无法,被逼得颤颤巍巍拾起眼前笔。
“朕念一句,你写一句。”
拓跋聿清清嗓子,文不加点,颂句成章。
冯初望着毡中翩翩女郎,莫名心热,凉酒入喉,追随着她的身形。
约莫过了一刻钟,拓跋聿才堪堪停住,“将墨晾干了,请列位臣工署名。”
又补充道:“若是有人不愿署名,朕也不逼各位,来日朕用人之时,亦不会记得今日龃龉。”
“只不过天下英才多如过江之鲫若非盖世之才,朕也不必非得给自己找不快,不是么?”
一番话下来,夹枪带棒,恩威并施,除了零星几个铁了心站冯芷君的,其余诸臣看清了形式,到底还是屈从了皇权。
奏疏递了一圈,终又回到了拓跋聿手中,看着这些工工整整的名姓,她终是长舒一口气。
“好,好。”
拓跋聿抚掌,再上酒肴,举觞同筹,“朕以大魏天子之名起誓,此生当克己勤勉,不负诸公,也望诸公至此,以靖平天下、抚恤黎庶为己任。”
“让我大魏,远离党锢之祸。”
拓跋聿将酒水一饮而尽,“明日午时,启程回平城。”
这顿宴饮多少还是让人战战兢兢,不过两个时辰就已经闭宴,拓跋聿回到宿眠的帐内,由着紫乌揉她穴位。
毡帐的帘子被人自外头掀开,她不消睁眼,就知来者何人:
“文人中,到底还是有骨气的少啊。”
拓跋聿难得松下脊梁,靠着案几,酒水饮得她有些晕乎,眼神迷离。
冯初轻笑,行至近前,紫乌颇为有眼力地将位置让了出来,带着人退了出去。
她知是她,调了个身形,径直依偎在冯初怀中,蹭她脖颈,“还是阿耆尼好。”
冯初点她鼻尖,惹得她皱了皱,“陛下为免太为难人,又要逼人就范,又怨人家没气节。”
冯初顺着穴位替她按揉,将拓跋聿捏得哼哼唧唧,“你知道朕说的不是这件事。”
不是这件事?
冯初眼波流转,“陛下是怨此前以开私营盐池,让他们吃得满嘴流油?”
拓跋聿嬉笑投怀,“知我者,阿耆尼也。”
“他们盼着朕和太皇太后斗得不可开交,好为拉拢他们赋予更多利益,你猜今日,会有几个人去遣家仆回平城内报信?”
“贤臣、小人,哪是一场宴能辄改过来的”
拓跋聿自冯初怀中离了,站起身来,行至帐中盛放她衣冠的木架前,“多的是──”
曲起手指,在冠冕上弹了两下。
冯初哑然,笑骂她:“促狭鬼。”
“便是促狭又如何?”拓跋聿回到她身边,跌坐她怀,环着冯初的颈子,双眼亮晶晶的:“莫非我说的不对么?”
冯初刮她鼻梁,无奈道,“你呀”
“陛下接下来打算如何?”
“朕自然不会让文武百官都过去逼宫太皇太后,”那样为免闹得太难看,也必定没法体面了结,届时冯初就真的无法自处了。
“带几个懂事的,能颁诏命的官员,咱们再过两个时辰便出发,先行回平城。”
“此事朕只告知了慕容蓟一人,应当走漏不了风声。”
如此一来,既可以试出朝中现在还在两头押注的人,二可以打冯芷君一个措手不及──
毕竟她在朝中官员面前,说的可是午时出发,浩浩荡荡走到平城皇宫下,难免让冯芷君想好了对策。
她竟是已经盘算打点好了。
冯初听了,没觉得有何不妥,捏了捏她的脸,“就依聿儿的──”
坐在她怀中的人儿浅浅笑了一下,讲完正事后的思绪骤然松下,就此飘远。
她们凑得太近,阿驵果的甜渍味似乎能透过气息传入口中。
冯初瞧见拓跋聿眼睑低垂,胸膛起伏,昭然着她已然不甚清明的思绪。
双额相抵,情人的呢喃不知是谁先起:
“在想什么?”
却谁也没等到回答,情之所至的吻先一步将她们黏连在一起。
拓跋聿撬开她的牙关,拥吻纠缠。
这个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更缠绵悱恻,似乎并没有太多情欲的纠葛。
只是苦。
苦上天没能将她们合于一身,只得以这种方式若合符契。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才慢慢分开,喘息不已。
拓跋聿偎在她怀里,冯初也就这样拥住她。
没有人说话,亦没有再多的动作,只听得到彼此胸膛中心脏搏动。
或许上苍会知晓,她们分外珍惜此刻的温存,或许厚土会听见,她们不约而同的起誓。
生当同衾,死当同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人啊,当真奇怪,分明这般脆弱,白刃、毒药、天灾、疾病,生命可被极为轻易地夺去。
偏生就凭着那一点爱恨、那一点执念,就能将命都豁出去。
真真痴儿女!
八月秋高忽起风,四方云矮骤现彤。
遮天浓云伴着西北来的冷风刮了过来,将外头吹得乎乎狂啸,俄而天上片起了砾子大小的雪花,粉盐似的,伴着风沙沙打在毡帐上。
铜盆里头的银丝炭烧得通红。
“困么?”
冯初吻她耳尖,顺着她的脊梁,“去榻上躺会儿?”
“不去,总归朕不是司马师,睡不着。”拓跋聿嗅着她身上檀香,“就这样抱着,好不好?”
冯初顺手扯了临近的毡毯,将二人团团裹住,戳她腰间软肉,“怎么尽说些不恰当的比喻。”
拓跋聿轻哼,“你又不是外人引喻失义,你就让让我罢。”
冯初顺她脊梁,不再争辩,“眯一会儿吧,待时候到了,我唤你起来。”
“好。”
约莫过了个把时辰,外头风雪中夹杂起一阵金铁之声。
毡外的马儿打了个响鼻,喷出一层白雾,蹄铁在地上刮得丁零当啷,毛发上积了一层雪,甲士们抚着马鬃,清下飞玉琼花。
慕容蓟掀开毡帐,见上首坐着的冯初和她怀中之人的模样,连忙底下了头。
冯初摆了摆手,示意她晓得了。
“唔”
还不等她唤醒拓跋聿,怀中之人就已经醒了过来,“时候到了?”
“嗯。”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地离开冯初的怀抱,眼眸霎时间变得坚定,朝冯初伸出手:“呐。”
冯初并不犹疑,搭上拓跋聿递来的手,站起了身子。
笼中鸟、山中鹰,看今朝分明!
“陛下,该就寝了。”
平城,紫宫,安昌殿佛堂。
冯芷君从前每日看完奏疏,还要在佛堂礼佛半个时辰,才会去就寝。
然而这段时间以来,呈到案上的奏疏少了,礼佛的时辰倒是越来越长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
冯芷君没有像以前那般站起来,前往寝殿,而是静静地端详着眼前的佛陀塑像。
妙观见她出神,也没有急着再劝,陪着冯芷君一齐对着塑像出神。
半晌,冯芷君忽问她:
“妙观,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妙观不明所以:“婢子驽钝只看得到佛陀的塑像。”
“中原多信大乘佛法,番邦亦有信小乘佛法,可无论渡人渡己都这般艰难。”
冯芷君掐着白菩提子手串,上头的裂痕无论她盘抚多少圈,裂了就是裂了,再难如初。
叹息在佛堂中显得格外孤寂:
“妙观,你说,哀家万年以后,佛陀面前,会如何判明哀家呢?”
她从来聪慧明断,今夜反倒丛生迷惘。
“婢子、婢子以为陛下于公,功大于过。”
于私,却是难辨难明了。
“这世上,也就你还敢对我说这一半的真心话了。”
冯芷君的笑容有些萧索,妙观看着心疼,却下意识要去拜伏请罪。
身子刚低下,被冯芷君一手扶住,“别跪,别跪”
“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她依稀记得,妙观年轻时,是小家碧玉的清秀长相,如今发间也能见丝丝银丝。
可是是什么时候,她变成这样的呢?
冯芷君笑容渐渐消了,她恍惚间发觉,自己这些年模糊了许多人、许多事。
就连妙观的长相、她这些年的模样,都记不大清
“陛下?”
“回寝殿吧。”冯芷君怅然地松开她的手,“将阿郎的那支箭拿来,哀家想瞧瞧。”
从来无比强势的人一朝变得失魂落魄,妙观心里一紧,连忙退去取箭。
不过半刻钟,妙观就捧着胡杨木刨的盒子回了冯芷君身边,上面还带着些许水渍。
想来这些年未开它,也不许人碰它,积了不少灰。
扭开盒上铜扭,内里躺着一支削得箭杆笔直的羽箭。
鹰羽还保持着鲜亮的颜色,黑褐色的羽毛在灯火下透着野气,奈何从前寒光烁烁的箭头却锈迹斑斑,再不似当年锋利。
就像她一般。
【作者有话说】
聿儿的胡说八道:
这天下陛下太多啦~总归我不如司马师啊~
冯初:……你自己瞅瞅说的像话吗
第86章 散珠
◎我不会让你输的◎
她第一次手执弓矢时,是作为他的皇后。
年轻温润的帝王将她护在身前,握着她的手腕,带着她扯开弓箭,铁镞瞄在不远处的猎物身上。
炽热的气息萦绕在她耳边,说出的话有如谶言:
“朕第一次习弓术时,阿耶同朕说,我们拓跋家的伙伴只有两个,□□骑的骏马,和手上拉开的弓箭。”
“靠着它们,我们得到了我们想要的。”
“所以无论想要什么,就该用手上的弓箭去替自己争取。”
“只是切记,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引着她松开弓弦,箭矢离弦,扎入猎物的身体,滚烫的兽血似乎隔着老远都能将她灼伤。
彼时他只以为是在同心上的妻子诉说儿时的故事,恍然不觉射出的箭矢扎中的不只有猎物。
自此以后,弓弦常开,一箭一箭,助她扎在了大魏的中枢。
又或许她大抵是老了,总是在记忆中翻起二十余年前的沉沉往事,婆娑曳曳,看得人沉溺,又徒生烦闷。
人为什么会老去呢?
为何她的青葱岁月一去不复返?
她不喜欢想起这些,不喜欢想起那个温柔地替她拂去发间落叶的帝王,不喜欢想起她尚且脆弱的往昔,不喜欢想起那些残存的情谊。
它们看似珍贵却不堪一击。
冯芷君只想紧紧地拥抱权与势、铁与血。
与它们合二为一,与它们永不分离。
好似这世间,爱,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事物。
她想漠视,漠视掉心底最后一点疙瘩,抢过凿佛塑像的锉刀,一点一点,抹平干净。
她不敢再看下去了。
胡杨木盒‘啪’地合上,在佛堂中激起好大的声响,震得人胆寒。
妙观不由得打了个颤。
“呼”
冯芷君长舒一口气,单手将木盒递了回去,“拿下去吧,放好,没哀家的旨意,不要再拿出来。”
“诺。”
冯芷君望着堂前佛陀,双手合十,念诵静心。
殿外雪簌簌,好容易静了心,冯芷君正欲唤妙观随她回寝殿,佛堂的殿门却被近乎粗暴地推开。
灌进来的风雪灭了好几盏佛灯。
“太皇太后,陛下带着几位重臣已经至平城城外了──”
还有不到一刻钟就要解除宵禁,她倒是会挑时间!
冯芷君眼瞳微缩,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不必惊慌,你出宫去,叫阿兄带着人在紫宫外守着。”
“拦着陛下,再派人去林苑,急召诸位文武官员回朝!”
她很是镇定,手中拨动白菩提子的动作却不经意地重了──
‘啪嗒──’
绳线骤断,十八颗白菩提子陆陆续续自她手中跳跃散乱,在佛堂中如雨入池。
妙观震愕地看着这一切──这可算不得什么好兆头。
冯芷君亦是愣怔了片刻,怔忡地看了看自己手中残留的绳线。
“婢子该死──”
冯芷君打住了她叩头请罪的动作,挥了挥手,“去吧。”
妙观忧心地望了一眼冯芷君,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轻静地退了出去。
满地遗落的白菩提子将她簇拥在堂中。
她抬头,望着神像,俄而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
“宋直!你这是做什么,什么时候──”
拓跋聿的离去怎么可能众位大臣无一察觉,然而还不等他们有所动作,宋直就带着羽林将所有人围在营内。
“陛下口谕,今日营中谁若先行离开,如同大逆,诛九族。”
宋直自袖中取出羽林军的兵符,睥睨着他们,这是他离自己的野心最近的时刻,怎会放过?
“还望诸位同僚莫要与宋某为难,当心这羽林卫,刀戟无眼。”
“呸!你宋直不过一寒门出身的贫家子,也配在这耀武扬威?!”
宋直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但旋即恢复了正常,“大人说的没错,这人有九等,在下确实比不得您家世显赫。”
腰间佩剑‘欻’地抽出,眼眸阴鸷,“我不过是陛下的一条狗,命也着实不值钱,今日若能舍得这身剐,将犯上之人扒将下来,也算陛下没白养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哪还有多少人非要去与宋直硬碰硬?
“你哼──”
同宋直呛声的大臣甩了甩袖子,冷哼一声,回毡帐去了。
也有不少拓跋聿一手拔擢上来的臣子来劝宋直收剑:
“曲松、曲松。”
“哼!”
宋直收剑,翻身上马,亲自带人守着营地。
銮铃清脆,似是风中回荡着鸾鸟的清鸣。
风帽挂雪,玄马汗蒸。
刚解了宵禁的平城天街清净无人,快马扬鞭,不过两刻钟的功夫,紫宫的飞檐斗拱攀出了天边。
冯初偏头望了眼拓跋聿,清秀的面孔,目光坚毅,凝视前方。
似是察觉到了身旁打量她的目光,拓跋聿移了一瞬,但又很快收了回去。
她想赢。
冯初明白这种滋味,也彻底收拢了心神。
一行人终于离紫宫不过百丈,老远就瞧见一队人马,为首之人身着红衣,分外熟悉。
冯初眉眼凝了。
辽西郡公,冯颂,她的阿耶。
他立在马上,见拓跋聿来,也不下马,只微微一抱拳,“臣,辽西郡公冯颂,见过陛下。”
“郡公今日来得可真早啊,不知这一大早,来这紫宫前,做什么呢?”
到底是冯初的阿耶,拓跋聿语气温和,明知故问。
“微臣,奉太皇太后懿旨,昨夜番僧有言,云今日白昼出入宫禁,乃不祥之兆,恐有灾殃。”
“故令臣守在紫宫前,不许任何人出入紫宫,望陛下,见谅。”
“”
拓跋聿没有说话,她其实应当果断的,但──
“阿耶。”
身后的人儿看出了拓跋聿的尴尬,开了口,引马上前。
冯颂看向自己小女儿的目光格外复杂,“你倒还敢认我是你阿耶”
“你知不知道,你今日是在做什么?”冯颂手中的马鞭指着冯初的鼻子,拓跋聿看着心紧,下意识将她挡在身后。
“郡公知不知道,郡公今日是在做什么?!”
拓跋聿横眉冷眼,终于不再留情,“您该知道阻拦圣驾,是个什么罪行。”
冯颂深吸一口气,也当真是豁出去了,“这儿,是臣之家事,还望陛下,莫要插手”
“冯初,你知不知道,那是你姑母?你知不知道,你这身荣华富贵、我们家有如今的日子,是你姑母在紫宫中吃了多少苦头才换来的!”
冯初罕见地没能言语。
“你你在外面如何厮混、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你在你姑母那受了委屈,心有不满,也可以抱怨”
“可你、怎么能去”
年轻时征战四方的辽西郡公竟在这漫天风雪中红了眼,“怎能去、对她如此呢”
“这天下,谁都可以斥她权欲熏心,冯初,你不能啊,我们冯家不能啊”
他这个当兄长的,年轻时不能为小妹撑起一片天来,难道年老时,还眼睁睁看着小妹失去自己最在意的东西么?
“”
“你──”
“郡公!”拓跋聿终是按耐不住,她不能眼睁睁见冯颂一次次地逼冯初,“好一个不能是阿耆尼,您是长辈,朕从前不好问的直白──”
“皇祖母逼阿耆尼时,您瞧不见么?皇祖母是您的妹妹,阿耆尼便不是您的女儿么?”
“皇祖母在乎她的权势,不惜拿阿耆尼的命做赌注、给阿耆尼府上送女人时,可想过阿耆尼的名节?!”
“聿──陛下!”
冯初被这番话说得眼热,险些就要泪洒人前,连忙制住她,“别说了。”
“不,朕得说!”
拓跋聿的眼眸格外凌厉,直视冯颂,一字一句,“今日郡公若铁了心要做乱党,大可学成济当街刺曹髦!朕绝不躲闪半分!”
“否则的话,朕必会进去。”
她的话看似狠厉,但其实留了许多余地──
冯颂哪怕当街杀了她,她都不会还手,只要让她进宫,冯家也好,冯芷君也好,她都会尽可能体面。
她也不愿眼睁睁看着阿耆尼被火烤,她也要看看冯颂被火烤是个什么滋味!
冯颂面色铁青:“陛下非得如此逼臣?”
“非朕逼您,是你们一次次逼朕、逼阿耆尼!”
如此激烈之语,出自这个在朝堂上十数年如一日都和气文雅的皇帝口中,方方面面都是在回护冯初。
冯颂不由得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充满着打量。
坊间的传闻沸沸扬扬,不是没有字句飘到冯颂耳中,从前他总以为是无赖传言,但今朝
冯颂怅惘地吐出浊气,转头看向这个他与崔娘最喜爱的孩子,分明咫尺,忽而觉得远了。
“阿耆尼,你可要想好了”
冯颂不知道是在劝她什么,亦或是公私皆有,“你这是,拿我们的命在赌”
“阿耶,”一直少语的冯初终于有了话,风雪中的身形还是一如既往地明烈,眼眸中没有半分迷惘:
“这天底下,还有比权势更重要的东西,不是么?”
冯颂张张口,话语卡在喉中,不知该说什么,最后挥了挥手,身后的亲随让开了道。
拓跋聿带着人缄默地穿过夹道。
冯初与他擦身而过时,听见几乎微不可闻的话语。
“有空回家瞧瞧你阿娘吧她,很想你”
冯初鼻头一酸,“嗯。”
再无话语。
魂不守舍地穿过紫宫城门,耳畔传言,如清光跃跃:
“我不会让阿耆尼输的。”
第87章 初心
◎属于冯芷君的时代落幕了◎
安昌殿依旧气势恢宏地盘卧在宫苑深处。
内处禁庭,身后跟来的朝中高官无一不是低着头,不敢随意打量。
越离得近了,二人的心反倒静了下来。
悠长的玉阶下,拓跋聿抬头,眺望着熟悉的脊兽与瓦当,螭吻衔屋,莲纹绣檐。
她纵是不喜欢这儿,也在这度过了许多年岁。
她还记得她搬入安昌殿的第一日,是冯初来送的她,也是那一日,她将珊瑚手钏送给了她。
拓跋聿心念一动,主动扣住了她的手腕。
“陛下?”
这可是在群臣前。
但冯初没有让她松开,反而静静等着她的后话。
握着她腕子的手紧了紧,眉眼灵秀,粲然生辉:
“这次,我们一道。”
安昌殿主殿前,早已有人等着她们。
“陛下、小娘子,安昌殿隶属后宫,你们这样带着外官进来,恕婢子多言,成何体统?”
妙观见她们来势汹汹,仍尽力地维护着冯芷君的体面。
冯初回身,示意身后官员将那本联袂奏疏给她,旋即下拜。
安昌殿玉阶在她身后,有如断崖。
清朗的声音力透大殿,“臣,京兆侯冯初,盛百官所请,向太皇太后陛下敬呈奏疏,圣上今满廿年,聪颖能断,请太皇太后还政──”
奏疏高举过顶,并无锋芒,但总带着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韧。
妙观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内里的大殿传来女人闷闷的唤音:
“妙观──让她进来。”
说的是‘她’,想来是只让冯初单独一人进去。
冯初不作多想,起身便要朝殿内去。
“阿耆尼──”
拓跋聿眼疾手快地扯住她,满是担忧。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冯芷君经营朝堂这么多年,难保没有旁的手段,走投无路愿意为她卖命的更是满坑满谷。
如此只身一人贸然进去
“莫担心。”
冯初知道她在忧心些什么,手掌搭在她的肩上,宽慰般笑道:“已经无甚可忧,无甚可怖了,不是么?”
诚然因爱故生忧怖,可人也因爱从而无惧无畏。
拓跋聿听懂了冯初的话,亦似释然,偏头,脸颊蹭着她的手背。
眼波流转,相视一笑。
“我就在这等你。”
须臾,她支起了脑袋,皓月澄澈,“不论如何。”
是生是死,是进是退。
“好。”
冯初温柔一笑,转身敛了,昂首阔步推开了安昌殿的殿门。
安昌殿的陈设并无多大变动,只不过许是因着今日香炉熏得勤,四处都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青灰,令殿中华贵的错金炉子、漆器陶皿,都黯淡了许多。
这种黯淡似乎是会被沾染的,殿内的主人端坐在上首,什么都不曾摆动,杵着,像被砍去枝干的树墩。
冯初走得近了些,复又下拜,将在外头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通,奏疏高举过眼睫。
宫中铜漏一刻也不得停,滴滴答答落得人心惶惶。
冯芷君没开口,冯初的手亦不曾放下,她就这般倔强地举着,即便手臂已经发起了抖。
不知过了多久,衣物摩擦的声响自上端传来,莲步端方,丝履出现在冯初方寸的视野间。
她低垂着头,眉眼恭顺,可手上不依不挠递着刀子。
“呵”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冷笑,旋即一记清脆的耳光甩在了冯初脸上。
外头听见动静的拓跋聿下意识想闯进去,又生生忍了下来。
冯初并不言语,亦无恼怒,却像是天火一般在冯芷君眼前灼烧,烧得她眼燥。
牙缝中逼出来五味杂陈的话:
“好,好得很,阿耆尼,你就是这般对哀家的。”
冯初深吸一口气,将奏疏置于身前,直视自己的姑母,这个主宰了大魏十余年光阴的女人。
“不是阿耆尼对您不好,是您背弃了您自己。”
冯芷君的身子微微僵了一下。
冯初不卑不亢,诘问她心:
“姑母曾教我,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男有分女有归,是以天下大同。”
“姑母立三长、行汉化、推行均田,想来心中曾或多或少有此之心,敢问姑母,而今初心在否?”
昔年冯芷君与拓跋弭相争,虽是权斗,但冯芷君多多少少是心怀天下,心怀大魏苍生。
是以改革法度,占据大道,因而不顾大势所趋、一心只想铲除冯芷君的拓跋弭就此落败。
奈何时移世易,权柄这个东西,一旦沾上,少有能够克己的。
那个从前带着大魏开启中兴的冯芷君,在觊觎皇位,以洛州军民的血为代价铲除异己时就不在了。
野心,成就了她的现在,也摧毁了她的未来。
冯芷君身形有些发虚,但还是压她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权柄是谁给的,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留着冯家的血,知不知道自古党争失败的下场!”
多年吃斋念佛也化不开如此滔天之怒,她手指颤抖,失态地指向殿外:
“哀家看你是当真疯了,将冯家所有人的命,压在皇帝的良心上──”
“姑母,我没疯。”冯初知她不信真心,她也不再剖白情谊。
“自古党争败退,难有善终,臣自然知晓,可姑母,您如今的眼中,竟只看得见党争么?”
冯芷君在她的眼中看见了痛心。
她在痛心她变成如今模样。
见惯风浪的冯芷君竟有些心底发虚了。
“倘若居庙堂之高者,都以党争之胜作为准则,以保持权位为唯一目的,还有谁会去深思国家的前途命运,还有谁去思索百姓的存亡安危?”
冯初眼角蓄泪,“大魏子民不畏死,却不知姑母洛州之战至今种种举措大魏如何知活?”
“所以,你就拿着冯家如今所有去赌?!”
冯芷君难得语调激动,试图掩盖心下麻乱:
“你就不怕,有朝一日失了权柄,来日冯家的男丁被发往六镇苦寒地?不怕女眷被充作掖庭奴?!”
“那姑母怎知,登上大位后,不会是四海离丧、乱军四起?怎知冯家定能保住江山?!”
冯初咬牙怼道:
“几百年来,多少家国亡于内斗?如此多前车之鉴,姑母看不见么?!”
冯芷君罕见地哑了话,她知,她怎不知,她正是因为知晓,所以当年才有一段与拓跋弭相忍为国的时光。
她不由得踉跄了几步。
冯初清正明朗,朝霞初举,朗声继续道:
“姑母问臣,畏不畏惧失去权柄,平心而论,臣是畏惧的。”
“然,在朝为官,臣,可以失去权柄,但臣不能背弃臣的灵魂,可以失去苦心经营的一切,却不可以失去心中坚持。”
“成败胜负,本是常态,合辄留,不合辄去,如此浅显之理,侄女儿不信,姑母不明白!”
光洁的额头重重地扣在安昌殿的砖石上,倏地发红泛肿,身前呈着的奏疏再度被她托举起来。
冯芷君看着眼前的侄女,蓦地生出一股烦躁。
耳畔仿佛回响起来那个如出一辙的清晨,拓跋弭视死如忽归地看着她,说她亦是饮鸩止渴。
越来越多的人被她回想起,他们无一都是败者,今朝却一股脑地自记忆深处涌现。
浩浩荡荡,摩肩接踵。
纠葛在一块,来对她行一场本息结算。
冯芷君踉跄了身形,很快稳住。
二十余年的政治生涯迫使其不能低头,颤抖的声线却暴露了她罕见地脆弱:
“你你当真铁了心?”
“此心可鉴,天日昭昭,微命可弃,但绝不折节!”
额头置地,一阵闷响*
安昌殿的殿门自内向外推开,吱呀的户枢残响声声。
掌痕和额前的红肿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分外刺目。
拓跋聿眼眶一酸,迎了上去,纤细的手指欲抚摸又怕伤了她,悬在她不过半厘的距离,破损的皮肤洇出点点鲜红的血点子
心头火‘蹭’地冒了上来,抬腿就要往殿中去讨个说法。
“聿儿!”
情急之下,冯初也无多少避讳,只手拦扯住她,将她与冯芷君隔将开来。
软和了眉眼,牵起她的手,贴在她面颊旁,凤眼采采。
“陛下臣无碍。”
语罢轻轻环住她,带着她离主殿远些,先行递了个眼神给妙观。
妙观会意,安昌殿的殿门再度被合上,再无人能窥看当中那位叱咤大魏朝堂的冯芷君是何模样。
冯初给足了她体面。
拓跋聿有些意外,难以置信地望着冯初。
殿内的话语并不难传出来,冯初言语昭昭,可冯芷君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竟真的被冯初近乎天真的‘逼宫’之语说动了?
冯初知她心中所想,自袖中取出那本群臣署名的奏疏。
拓跋聿接过,翻开,一如她人般杀伐凌厉的‘准’字割在奏疏之上,惟有最后一笔的竖带着不易察觉的颓唐。
竟真就如此得偿所愿了?
拓跋聿手捧奏疏,犹在梦中,行事下诏却丝毫不见犹疑:
“召群臣,至永安殿。”
朔鼎四年八月己巳,太皇太后身染恙疾,还政于帝,帝于永安殿受百官朝贺。
她仍旧是尊贵的太皇太后,可是谁都心知肚明──
属于冯芷君的时代落幕了。
然而,她的落幕却并不是大魏中兴的结束,而是另一个新的开始。
【作者有话说】
让我康康有喜欢太后的小朋友在哭吗[狗头]
第88章 樱桃
◎那冯大人今晚侍寝么◎
已是三月,洛阳贡来的樱桃由碎冰拥着,呈在银盘中,红白剔透,霎是好看。
奈何在拓跋聿案上,放得连冰都化了一半,樱桃在盘中飘着,都不得她‘临幸’。
案上的奏疏堆得比人都高,拓跋聿暗暗佩服冯芷君,亦感慨难怪她会生出那般心思──
唾手可得的权势与被公文熬坏的身子,怎能不叫人昏头呢?
她也会如此么?
拓跋聿揉了揉有些僵住的手腕,摊开案上的奏疏,上写的是为新出生的小郡主请名的事情。
拓跋琅的遗腹子在正旦那日出生了,是个女孩儿。
拓跋聿出于愧疚,比照着宫中生皇子时的赏赐颁给了她与任城王妃,还将西河郡赐给她作封邑。
她不敢去探望她们。
幽幽叹气,念起此前紫乌说的话语,到底还是从了她的话,在奏疏上落下‘祒’字。
按拓跋家的辈分拓跋祒与拓跋祎不是一辈,那大不了按冯家的辈分来算嘛
拓跋聿知自己所想荒诞,忍不住红了脸,忙合了奏疏,往旁边一放,摊开下一本。
“陛下,步六孤将军前来觐见。”
“宣。”
拓跋聿头也不抬,顾着先看完手上的奏疏,才落朱批。
“臣步六孤河粟参见陛下。”
朱笔勾红,一心二用:“将军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呀?”
“臣请陛下,再思量太皇太后明令禁朝中官员穿鲜卑服饰一事。”
“嗯?”
冯芷君这项举措是她前两年才开始的,朝中不少鲜卑贵族叫苦不迭。
原先鲜卑勋贵们畏惧冯芷君的权势,不敢不从,而今拓跋聿重掌大权,不少鲜卑勋贵想当然地以为,拓跋聿自是要扫清冯后一党,废止政策。
拓跋聿知晓这些人的心思,但如此直来直往捅到她面前的,当是那些鲜卑勋贵推出来,试她胆气的。
“朕方掌大权,还有许多事亟待处理,皇祖母所施行的政策,容朕过上些时日,再行处理。”
“陛下──”
“怎么?步六孤将军是对朕的决策,有异议?”
话还不等他说完,拓跋聿就截断了他的话,她脸上还是挂着和煦温婉的笑,可河粟莫名觉得倘若他说有异议,这从来好脾气的人,就会拿他开刀。
“臣、岂敢”
拓跋聿嫣然一笑,“那便好。”
“将军放心,所推新政,朕会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
青葱细指在书案轻扣,心中想明了底稿,令紫乌唤朝中重臣与曾经冯芷君的心腹而来。
自古变法,君王需得是铁血手腕,臣子亦多是孤臣难善终,且大多数变法暴烈而血腥,后患亦无穷。
譬似商鞅定秦律,乱世自是富国强兵之策,却非长治久安之法。
大魏欲一统天下不假,但大魏不能是第二个大秦。
约莫一炷香功夫,各衙署中高官陆续至永安殿东阁,每入一人,拓跋聿都不由感慨,冯芷君用人方面确实有一套。
她为大魏搭起了新骨,亟待有人填充血肉。
冯初是颇后头来的,甫一入内,就瞧见高座上的君王眼眸亮了亮。
抬袖行礼后,紫乌引着她朝位上去。
洛阳来的贡樱桃置于冰上,每人得以分上一小盘,在案上滋滋冒着寒气。
她倒非位列三公之人,但几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将皇帝下首的位置留了出来。
“今日召诸位前来,主要是朕近日听见了些许风声,说朝中公卿,奢靡无度,贪墨甚多,国库却一年比一年收上来的少。”
“朕下诏减免的杂税,到头来,倒成了他们中饱私囊的本钱了。召诸位前来,不过是想请与诸位议一议,如何遏制住这股歪风邪气。”
打击贪墨当真是一个绝好的借口,鲜卑人和汉人的矛盾并非一日之寒,她大权初掌,不打算在这上头大动干戈。
倒是可以借着打击贪墨,重整吏治,加强皇权,顺带将朝中顽固派铲除一些。
既然非一代能成之事,便不当操之过急,循序渐进,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如是而已。
拓跋聿的心腹不疑有他,纷纷建言献策,但有可取之处,拓跋聿都会一一记下。
但原冯芷君一党的人,都不敢随意献言,对于他们如今在朝中的尴尬处境,无非是宁可不做,不可做错。
“卢卿为何一言不发。”拓跋聿并不想给他们装鹌鹑的机会,索性再先点了卢晓,逼他说话。
“回陛下,臣才学不及在座诸位大臣远矣,呃不敢乱圣听。”
“好一个不敢乱圣听。”
拓跋聿搁了朱笔,眉眼盈盈,“便是要乱圣听,也好歹得有个声儿吧?况且是好是坏,自有苍天黄土万千黎民评判,轮不着朕,也轮不着你。”
此话一出,倒让卢晓微愕,身为天子,拓跋聿这话甚是谦卑,且隐含着:若是佳策,她亦会重用之理。
“朕很敬佩皇祖母。”
眼下人少,又多是她心腹,索性挑明了,“诚然朕与皇祖母有龃龉,这并不意味着,皇祖母所赞成的,朕便要反对,皇祖母重用的,朕就要遗弃。”
党争,从来绝非正道。
冯初那日在安昌殿中的一席话,听进去的不只有冯芷君,还有她。
“您几位都出自汉人大族,晋室南渡后,蛮胡无礼,少得恩遇。”
“然我大魏乃黄帝之后,既为天下主,汉人、胡人,那都是我大魏的子民,几位爱卿既入朝堂,便该以国为重。”
“但有善策,朕,必设席相待。”
语罢站起身,竟先行相他们拜去。
面前几人诚惶诚恐,忙站起身,连道不敢。
拓跋聿又向其他人行礼,虚怀若谷,无过于此。
“臣、臣有一策,”卢晓身后一年轻人站了出来。
“官吏贪墨,除却当真贪鄙之人,更有一部分是不得不贪,我朝不设俸禄,靠着掳掠征战,分配财货,养官养军。”
“然中原沃土,非牧马之地”
年轻人说到此时,还偷偷觑了一眼拓跋聿的表情,见她面色如常,适才继续道:
“此前贪墨,如今追究怕也难如登天,陛下可颁布新诏,规定官吏俸禄,若再发现贪墨,便严刑峻法。”
“善。”
拓跋聿当即拔擢了他,又赐百金,令下次朝会前拟了奏疏,再议各级官吏该当多少俸禄。
这才恍然过了足足两个时辰,眼前的樱桃算是彻底泡在了凉水上。
“诸卿且先行回衙署罢。”
拓跋聿边听边记也有些累了,见时候不早,还是先在此打止作罢。
“诺──”
“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奏与陛下。”
不成想冯初开了口,温柔的眸子似冰雪初融。
拓跋聿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她就怕冯初再被人攻讦,是以这连月来,一直都颇为克制,端得是发乎情,止乎礼。
其它诸臣离开殿时,还依稀听得冯初说起关于边镇将士不可与寻常州郡相提并论云云。
“陛下今日这忽得要惩处贪墨,怕不是只为了惩处贪墨吧?”
待人走远,冯初才话锋一转,抬眼瞧她。
“的确。”
短短几月,拓跋聿身上便再也寻不着青涩的痕迹,任谁瞧了都会觉得这是为开明仁义的君主。
“他们改不了鲜卑的习性,那就以贪墨为由严惩,但天下贪墨的肯定不止鲜卑人。”
拓跋聿微微勾唇,“朕要一点一点,不知不觉地削去他们的羽翼。”
“难。”
这是阳谋,但难就难在不好把握这个度──
一旦刮勋贵们刮得痛了,他们也可倒打一耙,反言拓跋聿此举是故意打压鲜卑人,逼胡汉矛盾进一步加深。
“这天下,多的是只问立场,不问对错的人。”
“但即便前路渺茫,朕也要做,不是么?”
拓跋聿行至冯初身侧坐下,自然而然地执起她的手,十指交扣。
“没有汉人,谁给我垦荒种田、采桑织布,没有鲜卑人,谁给我负粮从征、马踏关河?”
“朕可不做瘸腿天子。”
“又胡噙。”冯初宠溺地捏她鼻尖,拓跋聿笑着蹭她,与她窝在一团,轻吻着冯初的脖颈。
“你想不想我?”
水汪汪的眸子瞧得人心软,冯初抚着她脸,指尖划过她柳眉。
眼前人呵气如兰,郑重无比:
“朝思暮想。”
拓跋聿霎时间红了脸,躁得慌,点她心口嗔道:“巧言令色。”
冯初低笑,信手自案上已装满凉水的盘内捞了几枚樱桃喂她,“聿儿这嘴呀,还是少说话的好。”
薄皮的樱桃在口中绽出酸甜的汁水,尝罢一颗后,拓跋聿忽地自她手中衔了另一颗,悬在牙关,白齿红唇,笑望眼前人。
眉眼中满是挑衅?
冯初微微一愣,动作比脑子更快,去追她唇。
却见她偏头一躲,舌尖勾了樱桃回去,纤手攥了冯初的衣襟,凑到她耳边:“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冯大人这是要做什么呐?”
冯初身子都酥了半边,气极反笑,在她耳边低呵:“陛下这是从哪学的?!”
拓跋聿见她这般模样,眉开眼笑,心中顿觉满足,将她拉得更低,舔舐亲吻着她的喉头。
也不晓得是在讨好安抚,还是在将‘怒火’烧得更旺。
“冯大人想知晓?”
“嗯。”
沙哑到异样的嗓音似是阳光下晒干的木头。
“那冯大人今晚侍寝么?”
第89章 金鹰
◎阿耆尼,饶了我可好?◎
指尖挑碾不肯息,望杏眼水蓄春情。
“好、唔好阿耆尼,饶了我可好?”
灯都烧暗了大半,拓跋聿环住她脖颈,软声道饶。
她原以为她六欲稀薄,不似那贪情之人,今夜才晓得,若是逗恼了她,也有吃不了兜着走的时候。
身下人泪眼朦胧,冯初心软,停了动作,吻她眼角泪水,音语柔和:“当真吃不住了?”
“嗯。”
冯初便真不再闹她,笑着替她擦理。
火莲曳曳,笑得拓跋聿生恼。
拿指尖戳她脸,“你还笑!”
冯初捉了她手,放在唇边吻着,“不笑、不笑”
唇角如何都压不下来。
拓跋聿恼极,起身扑她。
骤然叫她这样一扑,冯初整个人仰倒在床榻上,任由她对着自己又啃又咬,双手环着她的腰,生怕她伤了。
“好聿儿,好聿儿明日不是还有事么?早些歇了唔──”
颇为狠重的吻害得她透不过气来,冯初顺从地承受这一切,伸手轻顺着她脊背。
良久,拓跋聿才肯松了口。
气喘吁吁,颇为狼狈。
冯初星眸粲粲,以指腹去擦她唇畔,无甚意义地唤她:“聿儿”
她越温柔,越包容,拓跋聿便越脸皮生躁,滚作一团,背对着她,“你就在心底笑话我罢!”
天地良心,她哪有笑话她?
冯初失笑,侧身拢她,凑近她耳畔,“冤枉呐,若我有笑话你,便叫我下一世变成浑水里头的王八,生生世世驮你渡到那西天弥勒佛那儿去。”
“啐!什么王八乌龟,也不嫌晦气”
拓跋聿回头啐她,偏见她眼底温柔,后半句话霎时间小了许多。
冯初拥住她,吻她额头,直视她双眸,“聿儿很美。”
拓跋聿脸又一红,这会儿却是朝她怀里钻,“不正经。”
“好,我不正经,我登徒子,我为聿儿念书赔罪可好?”
肌肤相亲锦被暖,折腾了个把时辰,一静下来,困意便卷了上来。
什么楚辞汉赋,什么诗文雅言,通通都变得格外飘渺起来。
拓跋聿窝在她怀中,鼻尖点在她锁骨处,只闻出熟悉的檀香,在梦境中愈加飘渺
金色的鹰自终年不化的山岭展开双翼,划破长空,掠过原野,一路向南,它停在盛京,停在平城,最终飞渡过大河,爪钩稳稳地扣在洛阳飞檐斗拱之上。
金羽自天上降落,落在她肩头,锐利的双眸凝视着拓跋聿,好似这并非一场梦。
拓跋聿猛地惊醒。
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穿着的寝衣都湿润了几分。
挑开帷帐,殿内昏暗一片,烛火幽微。
身后传来熟悉的嘤咛,温柔有力的臂弯环抱住了她,分明刚醒,却不见多少懒散,“可是梦魇了?”
拓跋聿摇摇头,知其看不见,索性牵住了她:
“我梦见了一只金鹰。”
“金鹰?”
她简短地将梦境诉与她听,顿了顿,“你知道,拓跋家先祖、神元皇帝的金鹰谶么?”
神元皇帝名拓跋力微,晋室还未南渡时,他一统鲜卑诸部,率拓跋部迁徙至盛乐一带。
“传说他是天女与先祖诘汾的孩子,在他击败敌对部落的单于时,有一只金色的鹰落在他的肩膀,留下羽毛,预示他能成为一位伟大的君主。”
“阿耆尼你说,这算是上天给我的启示么?”
时人多信神鬼之说,又涉及拓跋家的先祖,冯初不好多言,“那陛下以为呢?”
拓跋聿坐在榻边,将桌案上的灯拨亮了些,柔和明亮的光芒映在她清秀的面庞上。
“我自是希望希望能不负拓跋家数辈先祖的血汗,希望对得起大魏国境四方。”
拓跋聿放了拨灯的物什,转眼看向榻上人,“只是,你瞧我,以女身为天下主,弓马粗略,文华平平,道武帝十五岁重建代国,太武帝十九岁破统万城灭夏。”
她如今已然过了双十年华,建树寥寥。
“金鹰之谶,为何会落于我身?”
她依旧会缺乏身为君主的自信,即便她的能力已经足以担负起一个国家。
尤其是拓跋家盛产少年英主,又盛产天妒英才。
年岁渐长,功绩难比前人,如何不让她心焦?
冯初索性也掀了锦被,坐到她身旁,并不急着安慰她,而是笑着说,“那倘若此启示非功绩,妾身倒当真更欢欣些。”
“此话怎讲?”
拓跋聿一惊,她功绩难比前人,她怎得还更欢欣?
羊羔似的眸子眨巴了几下,显出些许呆气,冯初勾唇,“神元皇帝享国五十八载,寿岁一百又四年,若陛下如神元皇帝般康健,妾身不该高兴么?”
俯身凑近了,拿鼻尖蹭她,“好让妾身与陛下,长相厮守呐”
“你又打趣朕!”
她算是看出来了,冯初口口声声‘妾身’短‘妾身’长,就是在作怪逗她!
谁不晓得,那是编纂国史时杜撰的!这也当得真?!
“哈哈哈哈,”冯初难得笑得如此欢畅,旋即又正色,“陛下以为,汉高祖此人,何如?”
“确是一代雄主。”
“可他早年碌碌无为,”冯初又道:“汉昭烈帝,陛下又觉何如?”
拓跋聿未曾开口,等着冯初说完。
冯初知她不欲接话,微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汉高祖比始皇帝不过小了三岁,始皇混一车书时,汉高祖不过是一亭长。
昭烈帝早年奔波贫寒,及至称帝,也已年过花甲。
便是那赵国的石勒,自比光武,早年却是一奴隶出身,谁能想到来日竟也能割据一方?”
“命途兴衰,为天机,亦在人为。”
“陛下有自谦自省之心,此乃国之幸事,可陛下也应知晓,天命非常人可窥探,陛下怎能以一时成败论英雄?”
花尚有期不同,人怎会俱是少年显名?
冯初牵过她的手,“金鹰谶也好,旁的什么也罢,我只问陛下:
若是没有这金鹰谶,陛下便会甘心做一庸主么?”
拓跋聿连连摇头。
“那有了这金鹰谶,陛下便会自认明君贤王么?”
拓跋聿更是摇头。
“那有无这谶,又有何要紧?”冯初将她搂至怀中,厮磨耳鬓:
“陛下只管一步步去做就是,在臣心里,陛下当得起第一。”
怀中人颤了一下,攥着冯初的素纱寝衣,眼眸通红,却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
“呵阿耆尼此言,不过吾妻私我”
拓跋聿深吸一口气,擦干了泪水,这一次,冯初没替她拭泪。
“青史滔滔,不敢同石勒那般自负于二刘之间,然,金鹰既落朕肩,朕便要这拓跋家无人能越了朕去!”
豪言壮语喑哑毕,拓跋聿对上这人温柔的眼眸,顿时生出赧意,连欲往她怀中钻。
冯初知她秉性,温和拥住,带着她躺回榻上,先一步封了她的唇。
“聿儿,莫要想那么多,你既认我是你的妻,我们便是一体。”
“所以同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使得的。”冯初环抱住她,嗅着她身上干净的甜香,语调慵懒,叫人格外安心:“不会笑你,更不会嘲你。”
“嗯。”
拓跋聿心头一暖,终是窝在她怀中,轻声应着,同她十指相扣,睡意再度侵上眉头,昏昏熟睡了去
“小娘子,歇息吧。”
冯芷君还政以后,便不再让妙观唤她太皇太后,一如从前初见时,唤她小娘子便好。
宫人多以为,太皇太后骤失权位,心中不平,难免听不得这沾满了权力意味的称呼,觉得讽刺。
冯芷君并不在意这些揣测,只每日观星望月,莳花礼佛。
惟一到这深夜,比从前更难安眠。
“听闻,今夜阿耆尼宿在宫中了?”
“是。”
妙观幽幽叹气。
她瞧得出来,冯芷君心底到底还是在意的,在意冯初竟然站定了皇帝,而拿着身家性命滔天权势作赌。
而今还同她在宫闱当中厮混,也是真将自己的名声置于无物。
当真疯痴。
新系好的菩提珠耷拉在手中,它再也圈不住任何人,拨动数念,不过聊以静心而已。
“哀家明日,想见见黄侃。”
冷不丁地,冯芷君忽然来了这么句话。
妙观愣怔,黄侃叛离冯芷君后,便再也不曾召见,怎如今落败,反而要见他?
徒增陛下那处的疑心不说,便是那黄侃,他敢来么?
“眼下陛下收拢朝政,小娘子在这个节骨眼见黄大人为免”
“不过是同旧人叙叙旧,你去禀了陛下,她不会这般不通人情的。”
旧人。
妙观心下又是一沉,冯芷君眼底,也会有旧人么?
她掌权时有多霸道,作为身边人的妙观可都是看在眼底的。
男宠也好,权宦也罢,能用则爱重,不能用则失宠,生杀予夺不过她一念之间。
他们与其说是人,倒不如更像是冯芷君脚底的砖石、枕边的玩物。
哪里值得一句‘旧人’?
“在想什么?”
月下的身影扯得纤长,拢在妙观身上。
妙观抬头,却见月下人渺渺,隐隐超脱。
或许并非黄侃在冯芷君心里的地位有什么特殊,而是冯芷君有什么不一样了。
“婢子──”
“好了,”冯芷君不等她说完,将手臂递了出去,眉眼风华,倒似积年陈酿,“扶哀家歇息罢。”
“诺。”
月影袅袅,二人熟稔步入殿中,倒更似依偎。
【作者有话说】
总觉得‘乌龟王八’那一段一股子红楼味,写完了总觉得在哪看到过[捂脸笑哭][合十]
聿儿心里多少还有些常年生活在阴影下的自卑。
写完这一章不久后,在某一天得见戴安澜将军写的一段话:
人生总是循着曲曲折折的路线而到达它的终点,断不会一直如矢地前行。
或许冥冥之中,也不光是对聿儿对我亦或是文外许多人面对遥不可及又虚无缥缈的人生理想的一点慰藉。
第90章 天命
◎然若犯紫薇,则难知天命。◎
黄侃站在安昌殿殿外,阳光自宫殿顶撒入他眼,刺得他眼睛疼。
这地方他来过许多次,熟悉这儿的宫人草木。
然而这种熟悉并没有给他带来安心,反倒心中发虚,愈演愈烈。
冯芷君待他不错,他却背叛了她,再此之后,也不曾为难于他,这更让他恨不得寻个砖缝钻进去。
“黄大人可算来了。”
“妙观姑娘。”黄侃一怔,见是妙观,连忙欠身行礼。
妙观不着痕迹地让开了半个身子,没有接下他的礼。
这番举动落在黄侃眼里,更刺得他生疼。
“太皇太后在殿内候大人多时,请──”
黄侃低声应了句‘欸’,垂眉束手,跟在妙观身后,进了安昌殿的偏殿。
甫一入殿内,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俯身便拜:“罪臣黄侃,见过太皇太后,陛陛下福绥安康。”
外头阳光晒得很,安昌殿内的冰鉴却是正滋滋冒着寒气,他又贴着地砖,这一跪下,寒气顺着地下攀上脊背,沁在他汗湿的衣物上,身子立马打了个寒颤。
由此哆哆嗦嗦,抖如筛糠,一发不可收拾。
熟悉的菩提佛珠拨动时的碰撞在殿内上首,间或夹杂着书籍翻动的声响。
他不敢抬头,心中暗暗叫苦。
他本不该来、也不敢来,但又不知出于何种情感,还是来了。
少顷,头上传来一阵轻笑,“你现下,倒和哀家第一次见你时,一模一样。”
“劳、劳太皇太后记挂。”
“起来吧。”
没有意想中的愤怒,更没有夹枪带棒的话语。
他甚至都没听出半点语气中的拨动。
仿佛就是两人之间极为平常的对话。
“诺。”
黄侃低眉顺眼地站了起来。
“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黄侃双眼紧闭,抬起了头,嘴唇还是克制不住地发抖。
“你过来。”
黄侃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同以前一般爬过去。
“走过来。”
跪在地上的人赫然睁眼,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冯芷君。
她却并没有在看他,而是盯着案上书卷。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才又说了一句:“哀家不想说第二遍。”
黄侃确信自己耳朵不曾出问题,这才战战兢兢地爬起,每步迈半个脚掌地挪了过去。
“陛下。”
“黄卿莫害我,哀家如今,可不能僭称陛下了。”
冯芷君半是玩笑地说道,看了他一眼,“黄卿发冠乱了。”
“臣失仪──”
“别拜了,一进门就拜来拜去也不嫌累得慌。”
弯着的膝盖僵在了半空,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冯芷君今日看起来分外体贴,全然不似要清算叛臣。
她指了指身前席,“坐。”
“臣不敢!”
弯着的膝盖非但没有支起,反而彻底跪下了,霎时间声泪俱下:
“臣,辜负了太皇太后,臣该千刀万剐!请太皇太后──责罚!”
冯芷君望着眼前人的脊背,忽而有些泄气。
她从前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么个小人物反了水,更万万没想到──
她竟真的有制不住下面人的一日。
她想不明白,为何拓跋聿能让冯初为她那般死心塌地,身家性命、家族荣耀都可通通抛诸脑后。
而自己以厚利相待、十数年恩遇有加的人,临到头居然怕了为她殉葬。
当真想不明白么
冯芷君心知肚明那个答案,却不敢拿出来,亦不敢看、不敢认。
却也撑不起当年在李拂音面前的言之凿凿。
“哀家见你头发乱了,原想着给你篦头来着。”
桃木的篦子丢在案上,轻微地晃动着。
“罪臣不敢。”
“你何罪之有?”冯芷君叹气,莫名怅然,“不过是想求活路罢了。”
“倒是哀家,自李壶奴死后,身旁的人来了又走,只有你跟着哀家时间最长,连你都觉得,哀家会叫你殉葬,不信哀家吃斋念佛”
“可见哀家,佛口蛇心,深入人心。”
“太皇太后──”
黄侃抬头,急忙想劝慰,冯芷君脸上却并没有哀戚,不过是淡然。
“黄郎如今是奉车都尉了,不该这般畏畏缩缩的。”
冯芷君拍了他两下后脑勺,“日后,挺直腰杆罢。”
“太皇太后?”
冯芷君摇了摇头,止住了他所有的话,“早些行家吧,往后,也不必再来了。”
“罪”
“你不是哀家的人,”冯芷君浅笑,黄侃与她相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太过虚幻飘渺,“何必徒惹风波,引陛下猜忌?”
“哀家束缚不了你了。”
“归家吧。”
黄侃愣怔地听完冯芷君说完这些话,不知胸中哪来的勇气,拾起冯芷君案上的篦子,放入怀中。
叩首三下,“太皇太后待臣之恩,臣,此生没齿难忘!”
冯芷君没有再说话,目光落在案上书前,听殿门吱呀,她与他应当再不会相见了。
“小娘子”
妙观端着饮子自殿外进来,一眼便可望知忧心。
“你来了。”
冯芷君并未有意料当中的不虞,她似是真的放下了。
可是野心家放弃了自己的野心
她还能长存于世么?
冯芷君似是看出来她的心思,毫无征兆地道:
“哀家笃信佛法,但在哀家刚登上皇后之位时,曾遇一道人,有言哀家拥八纪寿岁,然若犯紫薇,则难知天命。”
“原以为,命途无常,故天命难知。可如今想来,子曰:五十而知天命,此‘知天命’,未必不可作此解。”
她而今已然四十有余了,此话岂非是在说自己没几年
“太皇太后当是南山,万年永固,怎可──”妙观红了眼,“小娘子”
“哭什么。”冯芷君好笑地替她擦泪水,“哀家又不会下令让你殉葬。”
“婢子愿陪小娘子共赴黄泉!”
妙观决然,一捧真心。
冯芷君愣神,继而朗笑如霞,半晌,收了笑容,手掌拍在她肩上。
“若换作是以前,哀家听了这话,会很高兴。”
“可现在,哀家想明白了。”冯芷君目光飘远,“你该学学黄侃学学李拂音,学学永安殿里那对冤孽,为自己活一回罢。”
“黄泉之下,哀家不需先帝,不需侍从,亦不需你。”
众生地狱,她一人去闯,足矣
“今年这天有些热了,令备些饮子,冰了后,待散朝给诸卿送去。”
外头的阳光有些烈了,连带着吹进殿来的风都带着热气,就身后的宫人轻打着扇,还忍不住给她扇风的同时给自己扇两下。
拓跋聿暗笑摇头,人之常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各级官员俸禄拟定的事总算是定了下来,朝堂上的争噪少了不少,连带着她的心情也好了。
拓跋聿望着下面诸位臣工,拟定俸禄算不得什么特别难办的事情,但此后她要做的事,可都会面临千难万险。
魏国朝堂现如今带着鲜卑部落和世家的双重底色,这俩者虽然看似天差地别,但共同点便是都想与皇帝共天下。
她需要改革,那便先得集权。
拓跋聿的眼眸在慕容蓟身上停留,权力的最初来源,无过是暴力。
想让这些世家勋贵听话,首先得让军队听她的话。
她不打算学拓跋弭,天子亲征是表象,不是里子,让军队死心塌地为皇帝卖命,不能光靠着亲征、几次恩赐,而要让军户们看到实打实的好处。
“近日,朕闻蠕蠕那边,又有异动?”
拓跋聿状似无意地提起。
“回陛下,据六镇来报,蠕蠕最近整顿军马,意欲南下。”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拓跋聿搭着案面,轻轻念和,“何时朕才能使他们不得安息呢?”
朝中不少大臣的表情开始有些莫测,素来皇帝温良,更是与南地多年无战事,此番怎生出要对蠕蠕赶尽杀绝的心?
“这些年蠕蠕自咱们这和齐国,捞了不少好处,与其日日提防,倒不如也让他们为边军出出血?*”
拓跋聿浅浅地扫了慕容蓟一下。
“愿领精兵,长驱蠕蠕,鞭笞北海,缚单于于王庭。”
慕容蓟当即会意,站了出来。
“此事,”未曾想,先站出来劝谏的是冯初,“还需多加思量,蠕蠕犯边可恨是其一,可如何彻底令蠕蠕不敢犯边、又令草原诸部臣服,这是另一回事。”
“不可贸定。”
“自不会贸定,届时朕要同三公及诸位将军再行商量,但朕出兵长驱之志并不会更易。阿耆尼──”
闻她唤她,冯初抬眼,拓跋聿正朝她笑了笑,“阿耆尼可还得替朕,统筹调度呢。”
又无声地朝她做了几个口型,冯初了然,眉眼温和,终是弯了腰,无奈而宠溺:
“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