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座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渡平城 > 50-60
    第51章 落日


    ◎只求老天开眼,让日头落得更快些吧◎


    冯初察觉到她语气中的微妙,谨慎地偏头。


    如今的陛下,性格愈发乖张。


    拓跋聿的眸子依旧是一派温良,波澜不惊,任由她打量。


    “是。”


    她是皇帝,自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拓跋聿眸子闪躲了稍许,强压下险些覆水难收的话语,平静道:“朕不喜欢你这个颜色的口脂,日后改了罢。”


    ‘抗旨不遵’被轻飘飘带成‘不喜欢她的口脂颜色’,其中起承转合让冯初一时间都琢磨不明白。


    不喜便不喜罢


    冯初心底蓦然生出不寻常的失落:


    “诺。”


    “罢了,朕叫你来,也不是说这些的。”


    她总算寻了个正经些的话,给自己找回颜面,“朕不日会给你份单子,上面的人,你给安排些有实权名位却不高的职务。”


    “另外,朕记得你阿姊许久没有回平城了吧?你去书一封,请他们明年一道回平城,过年节。”


    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冯初点头,权作应了。


    拓跋聿张了张嘴,她其实还想说很多话,临到开口,发觉不甚合适,还是作罢。


    车驾内又再度归于静默。


    她二人缘何至此!


    拓跋聿还是觉得今日不痛快,繁杂心事无处诉,眼前人恨不下,舍不去,待在面前狼狈的总是她。


    冒犯也好,敬重也好,兵荒马乱的为何只有她一人?


    一路行至宫门,车辇止行。


    拓跋聿还是阖着眸子,外头的宫人都等着她示下。


    “陛下,宫门已至,臣该告退了。”


    “冯初。”


    冯初闻言看向她,拓跋聿低垂着眼,恍惚间好似从前那个惯会依赖她的人又回来了。


    “你且过来些。”


    冯初不解,却仍旧照做,微微起身,坐得离拓跋聿近了些。


    每近一分,心头杂乱的思绪仿佛越能被抽去一丝。


    一丝一丝,扯过心房,挠动搔痒。


    “陛──”


    话还未说完,冯初就被拓跋聿捂住了嘴。


    骤然的亲密,让冯初有些凝滞,向来冷静自持的人不知为何今日没了主意,由着拓跋聿的手停留在她唇上。


    太失礼了。


    她想。


    但冯初什么也没有做。


    蘸着口脂的唇瓣,就在她的掌心之下。


    她在脑中凭依着记忆和掌心的柔软,一遍一遍描摹她的唇瓣。


    拓跋聿这样想着,手上也不知不觉地带起了动作,整个人宛若中了厌胜,眼中空洞而狂热,一切的行止不过是本能而已。


    指腹擦起口脂,擦带起一片胭红,像火,像花,像天边霞,让人只想只想靠近,凭一腔喜爱,肆意占有。


    她们不知何时凑得那般近。


    鼻息可闻,熟悉的檀木香,让人只想再次相拥。


    有人在无声处叫嚣她们相吻,好似这般就能解开心上所有烦难。


    可是真的是这样么?


    彼此早已近可闻息,最后一丝疑虑成了拉住马匹的缰索,也就是这一迟疑,让冯初清明了过来──


    她这是在做什么!


    亲吻擦过脸颊,二人的目光均错开来。


    也不知谁在怪谁荒唐。


    冯初狼狈地自天子车辇上下来,心乱如麻,翻身上马,连招呼都不曾多打,匆匆策马而去。


    只求老天开眼,让日头落得更快些吧,莫让同僚们瞧出她唇畔凌乱的口脂,觉察端倪。


    在平城主道上疾驰,不日稗官入宫奏事,定是要参她的。


    冯初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勒马。


    自己自己怎么能同她一齐生了那般荒唐的念头!为何没有劝谏陛下?


    冯初难以置信地抚上了自己的心口。


    她何时这般听之任之了?


    就因为这是自己耗尽心血的人,心怀愧疚,由此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容忍她对自己的折辱?容忍她时而乖张的荒唐行径?


    她难道不该极力进谏,誓死不从么?不应该在拓跋聿屡屡冒犯、屡屡伤她之时,反驳她么?


    就因为姑母威胁她,若皇帝不听话就要换下这个皇帝?


    她何时变得这般好拿捏了?


    不过是自己内里选择放纵、选择听之任之!


    疯了。


    真真是疯了。


    冯初这才意识到那日杜知格同她说的话是何意味。


    她确实在拓跋聿面前,早已失去了原本该有的模样。


    伸手放手皆是过错,亦再瞧不出辩不明自己的心。


    名节、清誉、本心、爱恨。


    一条条藤蔓缠上火莲,逼她行将就木。


    冯初逃了。


    御辇再度归于萧索。


    冯初这次的狼狈莫名让拓跋聿总算多了些许快意。


    原来她非神女,原来她也会心慌情迷。


    她清晰地听见车驾外鸦雀哑叫,和朝中文武百官的议论纷纷──与陛下同乘的小冯公逃也似地离了这地方,难免引来猜论。


    “紫乌,入宫,令众卿行家。”


    车辇再度摇晃着走进平城紫宫的城门,拓跋聿没来由地也陷入了迷惘──她同样亦无法欺骗自己。


    一个曾经在心里被捧上神佛之位的人,一个让她彻悟何谓‘敬爱’的人,当真能抛下这一切,刀剑相向么?


    拓跋聿哀叹着仰头,她当真羡慕那些史书上待人凉薄的‘明君圣主’,羡慕乾纲独断的冯芷君。


    她做不到那般自私,做不到唯我独尊,做不到视人如物,生杀由她,顺她则昌,逆她则亡。


    她恨不能削发出家,只求了结尘因。


    她恨自己依旧羸弱


    平城晚时起了风,浓云自东南飘来,阖室昏暗,府中的下人们提了石漆添灯。


    晚风呼啦啦催扫一地残叶春花,前来添灯的下人口中哼着小曲儿,合上房门,纵使屋内格外暗,他仍旧能拈着铜勺有序地自上往下添油。


    怀中取出火折子,背着门房漏风处吹了吹,点上了灯树。


    屋内一角霎然明亮了起来。


    正当他他转过身,哼着曲儿,欲去另一边添灯时,这才赫然发现冯初在堂前坐着,一直不曾出声。


    “郡公!?”添灯的僮仆当即慌乱,手中盛着石漆的小桶险些掉在地上打翻了去,“郡公恕罪,小的──”


    “添了灯就出去。”


    冯初的话音格外疲惫,前来添灯的僮仆都吓了一跳,连连称诺,忙不迭轻手轻脚添了灯,退将出去。


    木门合上,带起的风让屋内灯火幽微,半晌复明。


    “小冯公为国为民,为名为利,怎么就不为自己?”


    她那时不解,未曾展露疑惑──为国为民乃毕生之志,为名为利更是为己,哪里到了杜知格口中,就不是为己了呢?


    今日却恍然,不是的。


    她的思绪渐渐飘远,想起李拂音刺杀姑母的那个晚上,那个令她二人一去不复返的夜里。


    佛堂的铜灯烛火和今日一般半亮,沉静明秀的小皇帝跪在蒲团前,有礼有节,按着她的手,同她诉说遥远国度的故事。


    彼时的贪爱敬爱那般分明,爱与恨的界限那般明晰。


    如果没有李拂音的这场风波,她与陛下会陷入这无底涧么?


    她应当会毫无纠结愧怍,在朝堂上英姿勃发,驰马喝江山。至于陛下,她会等她走上‘正道’后,替她相看良人,来日诞下皇嗣,再护好大魏江山。


    诚然心有酸涩,可是不曾出格的人,亦不会心有愧疚。


    问心无愧下,那点微不足道的酸涩,似乎也就不那么难熬。


    世事也好,人心也罢,又岂能尽如人意呢?


    而今心有鬼魅,丛生暗愿,言行难符。


    她从前问拓跋聿贪爱敬爱之分,临到自己身上,她呢?她又分得清贪爱敬爱么?


    她一次次对拓跋聿的放纵,又何尝不是在一次次放纵自己的心啊。


    “不不,这样不对”


    即便拓跋聿已经渐渐展露出她作为一个君主的才能,冯初仍会执拗地告诉自己,要将她当作晚辈。


    她对她动心已是大过,若不能克己,便是过上加过。


    心魔已起,怎好将息?


    冯初梦魇般行至桌案前,铺陈纸笔,研磨松墨。


    皓腕在砚台上逡巡盘旋许多圈,都不曾发觉墨磨得过浓了,许久才发觉墨稠,颤抖地端起盛满清水的小盏,跌撞着将它们倾泄。


    淡了。


    又拿墨条去磨。


    反复折腾几次,墨不是浓了就是淡了,好容易调出浓淡适中的翰墨,冯初顿觉自己痴诞。


    提笔蘸墨,字迹凝滞地写下一个‘臣’字。


    墨珠‘啪’地滴落,毫不留情地剖开她内心的凝虑。


    冯初抿唇,将写废了的纸稿扯至一旁,深吸平复。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她以极为凌厉地手段,诉说着她的懦弱:


    “臣,雍州刺史冯初,谨奏陛下河南之地,乃国中稼穑重地,中原沃野,不可不察。臣忝列百官之列自请为国营洛州”


    冯初的奏疏一式两份,分别送入了太皇太后手里和拓跋聿手中。


    紫宫金阙,拓跋聿捏着手中的奏疏,好容易稍稍抽干净杂思的心再度被纷纷扰扰填满。


    她万万没想到,冯初会自请外任,就因为一个吻。


    逐渐长开,显出殊色的拓跋聿冷笑着合上奏疏。


    好,好得很,冯初。


    【作者有话说】


    [吃瓜][吃瓜][吃瓜][吃瓜]无奖竞猜,冯初外任前能不能两人在一起[狗头]


    无奖竞猜,没有心的树莓,这次想让人分开多久[狗头][合十]


    第52章 荒唐


    ◎愿陛下远离伤痛,苦厄皆散,毋染尘埃。◎


    “远离中枢你和皇帝间”


    朝中不会有什么事能瞒过冯芷君的眼,天子祭西郊,回宫请冯初同乘车辇,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结果是冯初仓皇离开,极为失礼。


    言官的弹劾还未至,冯初自己个儿的请任地方的奏疏就先一步来到了眼前。


    “可是自己选的马儿不听驯,你为难了?”


    ‘马儿’‘驯’,这般字眼落在冯初耳中着实刺耳,然而面对冯芷君,她也不得不收起那点不忿。


    “非也。”她理清思绪,半真半假道:“臣,那日确因为此事同陛下小有龃龉。”


    “能让你在百官面前如此失仪,阿耆尼还以为是小有龃龉?”


    冯芷君一针见血地指出她言语中的漏洞。


    “是。”


    冯初轻笑,解释道:“陛下有心,三长、均田,均为国计民生之大计,大河以南,土地平旷,历来为中原腹地,奈何离平城太远。她认为,该将此二制尽快于洛州等地推行实施,以正人心,靖天下。”


    “话说的倒是漂亮。”


    冯芷君的忌惮稍稍打消了些许,晶莹玉润的白菩提子在手腕上缠了几圈,“但让你远离中枢”


    堪堪下去的疑虑又再度缠上。


    换作旁人,远离中枢诚然是大有损害,谁不想着离权力更近?


    然以她对冯初的了解,冯初不该如此失态。


    冯初权欲心没那么重,爱惜名节倒是真的。


    怎么有朝一日为了‘权欲’而当众失态?


    “阿耆尼,你没对哀家说实话啊。”


    冯芷君冷不丁地冒出来的话让冯初捏着杯盏的手指不由得用上些许力道,“臣惶恐,不知何事引姑母相猜。”


    “何时你也会对中枢权柄,看得如此之重了?”


    百密一疏,冯初没成想竟是这点让姑母起了疑心。


    “臣生于斯,长于斯,平城虽难比洛阳富饶,臣多少还是有些不舍。”


    冯初眺着窗外缸中新养的荷花,“阿娘、阿耶年岁已然不小,尤其阿娘近来总染上风寒这般小病,臣忧心。”


    “哀家错怪你了。”


    冯芷君对亲缘很是复杂,深宫掖庭一步步走向台前,先祖的追封、家族的荣耀,几乎是她一人之功。


    家中对她,从前无能为力,给不了她慰藉。当她被册封为后,依旧是倚仗她。


    她不需要亲情,但多少会怅然。


    “再过段日子吧,你骤然离去,哀家也很难办。”


    冯初在朝中身兼数个虚职实职,纵然是要外任,也不好这般一走了之。


    “明年明年秋季,待秋收时节过了,改为洛州刺史,你再去洛阳上任。”


    安昌殿殿后的佛堂倏然撞起了钟。


    “诺。”


    至此,大势已定。


    冯初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踩在涧底,踏实,空荡。


    燥热的阳光照在宫道上,反出的光泛着白。


    她贴着墙根阴影朝宫外走去,步履匆匆,她知道自己在畏惧什么。


    怕什么,来什么。


    “郡公,陛下召见。”


    紫乌早早地得了拓跋聿的令,在冯初出宫的路上截住了她。


    凭倚酥山开贝叶,谒语总难渡人情。


    拓跋聿令宫人搬近了冰鉴,寒气袭人,她穿着件单衣,手里翻动着外邦番僧带来的贝叶经。


    冯初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当心着凉。


    “郡公来了,”她抬眼,招招手,“天竺传来的佛经,朕新得的,你过来同朕一齐看看。”


    冯初立在原地,没有动。


    周遭的宫人们一个个都是人精,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殿门掩上,外头燥热的阳光虚虚实实,在殿中纷扬起尘埃。


    见冯初半晌不动,拓跋聿垂眉,开口道:


    “罗什临终有言:因法相遇,殊未尽伊心,方复后世,恻怆何言。”


    她合上贝叶经,终将目光转向她,“临别有际,相会无期,冯初,你就没什么要同朕说的么?”


    拓跋聿拿到她自请外任的奏疏,滔天怒火险些将她湮灭。


    恍觉自己已经许久、许久都不曾同阿耆尼好好说话。


    在离别面前,似乎许多过往不愉都变得稀薄。


    “”


    冯初无言,半晌,“臣请陛下好好保养身体,勿要贪凉,夏暑冬寒,均能安康而度。”


    拓跋聿等了她这么久,说的不过是寻常不痛不痒的话语。


    积压已久的怨气,急色冲冲,来到冯初面前。


    “安康而度?”


    “是。”冯初低沉应道,不知何时,拓跋聿的眉眼已然与她平齐,不再是她护着的那只雏鸟了。


    她要高飞也好,要反身啄她也罢,由她去罢。


    “陛下长大了,臣也放心了。”冯初温柔地朝她笑笑,或许是敲定了主意的人,总带着一股子决绝。


    “你、你”


    拓跋聿觉得眼前人着实生恼,“好、好”


    自己又气着她了。


    冯初有些内疚,莫要怨她,莫要因她生气。


    她们的关系,不该如此紊乱的。


    “昨日!”青葱的少女恨声,将冯初拉回了思绪,“昨日,你没有躲开。”


    什么?


    她已经甚少将话说的如此直白了。


    落入涧底,也不是出路,涧底有火在烧。


    “陛下在说什么。”


    拓跋聿朝她逼近了一步,冯初不由得朝后退却──她竟有些怕了。


    “不许退!”


    她伸手扣紧她的腰身,冯初一惊,抵住她肩头,“看着朕。”


    “陛、陛下在胡说些什么,行事如此孟浪、焉有一国之君的模样。”


    “你也说了,朕是一国之君。”她甚至下一刻就恨不得朝她诉尽心语,为何一国之君,事事皆不如她意。


    “你也说了,朕的诏命,你莫敢不从!”


    拓跋聿脑内一热,贴上她的脖颈,突如其来的热意,旋即传来刺痛,冯初连忙去推她。


    素日能弯弓搭箭的手此时却怎么也推不开眼前人,语调急中含羞:“此、此乃乱诏!臣不奉唔──”


    拓跋聿扣住她的腰,一手护住她的后脑,唇齿相依。


    冯初抵在她肩头的手渐渐变为了攥紧她的衣裳。


    唇畔传来细细密密的啃咬,不疼,直逼得人眼眶蓄泪。


    “你一直都在欺朕。”


    拓跋聿在她几欲窒息的时候,终于松开了她的唇,甫一开口就染上了哭腔。


    冯初五味杂陈,手却不自觉地将人拥入怀中。


    明明自己在她这吃了这么多苦头。


    心软总来的没甚道理。


    “你、你,你凭什么一意孤行抗旨不遵!”


    眼下的拓跋聿确是无状了,她顾不得许多,唯凭着一腔本能做事,“不就是个吻么!”


    冯初听得耳热,要撤开手,拓跋聿扣她更紧,见她要推却,想也不想,又一口咬在她脖颈处。


    冯初打了个颤,想推开,却害怕伤到她。


    她咬得其实并不重,冯初却实在难为情,强压下身体的惨沸,“陛下荒唐够了,也该放开臣了。”


    拓跋聿没有说话,只是一昧锢着她。


    外头的光透过云母片,照见殿中飞舞的细尘。


    这事情着实太荒唐,而自己居然在陪着她荒唐。


    即便如此,冯初依旧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与踏实,好似短暂地自那些纠纷当中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其实有很多借口和解释能用来搪塞拓跋聿,就像她搪塞姑母那般,然而同她稀里糊涂纠葛了半天,她半句都没想起说出口。


    或许是不愿搪塞,又或许是她们彼此对缘由心知肚明。


    心底难得升起了一丝疑虑——她这样离开平城,当真是对的么?


    ……


    荒唐。


    拓跋聿其实也是知道自己此举甚是荒唐。


    她无法像从前那样坦诚地爱慕着她,于是词不达意、口不择言,临了将怨怼抛给冯初,自己亦别扭至此,讨不了好。


    二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就这样拥着,暗地里惜这片刻心宁。


    “臣没有抗旨不遵。”


    不知过了多久,冯初才轻声在她耳边细语,似是担心拓跋聿再有所激切,冯初没有松开手,另一只手还在她的背后轻抚,像是从前亲密时那般哄她。


    她确是没有抗旨不遵,毕竟拓跋聿的确没有下诏说不许她离开平城。


    “臣臣只是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埋在她肩头的人闻言错愕,抬起头,看向她,撞见风雨飘摇的火莲。


    冯初,也会有脆弱彷徨的时刻么?


    她竟是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做过火了,没来由地,她垂下头,鼻尖蹭了蹭冯初的肩窝,细嗅着她身上的檀香。


    冯初有些不自在,倒也没有制止她。


    “臣,不知道该如何同陛下相处,更不知如何消去陛下心中怨怼。”轻声细语徘徊在拓跋聿耳畔,“亦不敢为佞幸,殆害陛下,任陛下青史中徒留荒唐之名。”


    “自请去洛阳,并非全然是昨日车中荒诞迷心,臣惶恐,这几年来,无有寸进,深陷迷惘,不能且不该再留在陛下身侧。”


    冯初说完这些,深深地叹了口气,道:


    “陛下,抬头。”


    拓跋聿闻言遂她,多少年过去,她看向她的眸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


    许多纠结万千的事情似乎有了解开的苗头。


    她看见冯初的眸子里的温柔一直包裹着她。


    她忍她,纵她,并不全是出于愧疚,一如当年陪她、护她,也不全是为了前程。


    她们的相遇相知乃至相亲,并无许多编排。


    眼前人轻轻踮起脚尖,在拓跋聿的眉心上烙下一吻,熨烫魂魄。


    朱唇轻张,她说:


    愿陛下远离伤痛,苦厄皆散,毋染尘埃。


    【作者有话说】


    [吃瓜]看看有多少小可爱赌错了[狗头]


    这一章的情绪转换其实要结合时代背景来看,说白了就是那时候太容易噶,你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最后一面,拓跋聿怕了,所以对着冯初念了鸠摩罗什对弟子的遗言。


    贝叶经:用贝多罗树的叶子和铁笔写成的经书,感兴趣的可以去搜一搜[吃瓜]


    第53章 踏云


    ◎丹心岂惧谤雀,微命亦铸坤乾!◎


    “我猎到的狐子皮要给阿娘做大氅!阿耶,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给给给,都给你阿娘做大氅。”拓跋驰不轻不重地捏着锁儿的脸,不厌其烦地叮嘱:“你也得答应阿耶,到了平城,好好听你阿娘的话,照顾你阿娘,还有——”


    “待人以礼,恪守本分。”锁儿朝拓跋驰吐了吐舌头,“平城规矩真多。”


    拓跋驰揉了揉她的脑袋,可不是规矩多么,不光规矩多,明枪暗箭也多。


    “等你回来,阿耶叫阿九给你烤羊羔子吃,好不好?”


    “好!”


    “她年纪还小,你少哄她吃这些热气重的。”冯瑥不知何时自角门出来,手上还抱着两件外裳,将大的那件递给拓跋驰,亲手给锁儿换上小的。


    “刚跑完马,就带着锁儿在风口上站着,也不怕害她着了凉。”


    “是,夫人教训的是。”拓跋驰环住她腰,冯瑥靠在他肩头,“东西都收拾妥当了?”


    “嗯。”


    羌笛吹愁离人曲,殇殇关河秋;日暮故园家何有,西风鞍马瘦。


    “说来,这些日子锁儿习字,妾身理她练的字稿时,偶然瞥到一句。”


    冯瑥知他不舍,她不愿离别在即,总是哀哀,耳语于他:


    “休言女子无豪气,且看赤胆别云天。”


    拓跋驰暗暗抽了一口气,“她写的?”


    冯瑥颔首。


    “丹心岂惧谤雀,微命亦铸坤乾!”


    恍惚间淮北的大雪又落眼前,纷纷翩翩,有人孑立素天霜地,眼瞳比太行山的鹰隼还要锐利。


    真真折服了年少的拓跋驰。


    “你一定要带锁儿,去见见她。”


    冯瑥柔柔一笑,“这是自然。”


    夫妻二人谈话再轻,未料得到自家的女儿耳聪。


    锁儿忖道,常听得阿耶阿娘念叨这位素未谋面的姨母,小冯公天下传名,她倒要见一见,是真人杰,还是俗流庸物。


    无怪她有此念想,许多文人骚客编排出些取乐故事、民间歌舞,其中不乏女杰英娥,可听多了,锁儿发现那些‘才女、侠女’多不过是虚有其表。


    一身才气不思社稷,一身侠胆不恤黎庶,见到个风度翩翩的公子郎君,就心甘情愿为人下,兢兢业业为起他的仕途名声来。


    不见风骨,徒有皮囊。


    空荡荡红粉骷髅。


    不过这也不怪她们,盖因将她们写出来的人,自己尚且被禁锢在君、父、族、家中,算不得个独立于世的人,这种人又怎么肯信女子可抛开这些,铮铮独行,傲然世间呢?


    平城,会是何种模样呢?


    秋来好风景,漫山澄明,山林纷染。


    油色朱络网车居中,前头若干侍从仪卫鼓吹,伞盖招云,队伍引向,身后则跟着提物的若干侍女,前后还各拨了数十骑兵护卫,刀饰金玉。


    王妃出行,声势浩大,沿途郡望官员负责接引。


    锁儿只觉得烦累。


    “阿娘,还有多久才能至平城啊。”车驾内,锁儿依着冯瑥,她身着鲜卑袍,面点胭脂,风貌饰金,富贵豪奢,她着实有些不耐。


    虎牢沿官道北上,沿途的官道显然是提前有人清扫过,恰能跑马。


    她眼巴巴看着,却只能在这车驾当中憋闷。


    才不过两天,她就已经有些不耐。


    “路上要走一个多月呢,锁儿且忍忍。”


    冯瑥知女儿好动,然这仪仗辎重,一日能走四十里路已是难得,难为锁儿要收敛着性子这么长时间。


    “我忍不得,阿娘。”锁儿格外委屈,“您也说了,离平城还有千里路,让锁儿去外头透透气吧,锁儿不乱跑,就在阿娘车外头。”


    冯瑥仍是不同意,“你平时玩闹,不拘着你,可这是去平城的官道,来来往往除了我们,难免还遇到旁人,让人瞧见你行事无状,回头参你阿耶一本,你就高兴了?”


    “我哪有行事无状?”锁儿瘪瘪嘴,抱住阿娘的手臂,“都说了,我好好待在阿娘身边,只是在车外慢慢走。”


    冯瑥敛眉,她何尝不知道这是在为难锁儿。换做以往,她八成会同意,不过是随行骑马,大不了过了并州,再令她入车内。


    但


    她的不安也并非毫无缘由,她回平城确是接到了冯初的书信,与此前平城来的书信一相比对,冯瑥更觉得此前不少书信,与冯初的行文习惯,相差甚远。


    若真是有人假冒小妹给自己写信幕后之人,到底想做什么呢?


    “等入了并州,再许你骑马。”


    冯家大郎和二郎都在并州外任,到并州时再许她放纵稍许,她也安心些。


    “好吧。”锁儿低低应了声,她记得,她要听阿娘的话,不让阿娘操心。


    赤蛇般的车阵蜿蜒向北,一路吹吹打打,锣鼓喧天,沿途却少有见到人的时候。


    敲敲打打二十余日,日盼夜盼,锁儿总算盼到车驾踏入了并州地界,忙唤家中仆从牵来她阿耶送她的‘踏流云’,自车内飞身踩上马背,翩然落下,勒马飒飒,‘踏流云’抬起前蹄,发出嘶鸣。


    “锁儿。”


    冯瑥见她这般,便知她已然按捺不住性子。


    “好,我说话算话,乖乖跟在阿娘身边。”


    “虎牢那处,来消息了么?”


    “你只管做好你眼前的事情!大人的事情,轮不到你打听。”


    山坡下的官道传来鼓吹,壮汉一把薅住精瘦的男子,“那到底是我的弟兄!”


    精瘦的男子奋力扯开他的手,冷色道:“你若再不下定决心,怕是见不到你的弟兄了。”


    “答应你的,自然都会做到。高公名声,你还不肯信么?!”


    鼓吹已然近了,马蹄踏在黄尘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眼见成败在此一举,壮汉下定了决心,“我这样做,是为了汉人们,向使一去不回,还望高公,善待在下的家人。”


    精瘦的男子点了点头,壮汉同手底下人交换了个眼神,随着他抬手,周围人的弓弦瞬间紧绷。


    咻——


    寒箭锥眉心,锁儿朝后下腰,劲风擦过她鼻梁骨,‘噔’地一声钉在冯瑥的车驾上。


    “护驾!”


    “有刺客!”


    车驾外的骚乱彻底做实了冯瑥心里的不安,她不做多想,掀开车帘,“锁儿快上来!”


    “护好阿娘!”


    锁儿不听这话,示意婢女将阿娘拉回车驾内,一把扯出马鞍上挂着的配刀,连下数羽。


    “郡主,您早些上车罢,这儿有我们呢!”


    侍卫骑从边劝边护,锁儿要是出了事情,他们这些人的脑袋也得跟着落地。


    “我拓跋家的儿女,就是死也得死在战场上,哪有龟缩苟活之理!”


    语罢又弹开一箭,如此赫赫之势,也让守卫的侍从们士气大涨,他们本就是北海王府上亲兵,忽遇偷袭有所折损,而今反应过来,这暗中的刺客哪里会是他们的对手?


    数十人舍马,朝山上攀去。


    “阿九!”锁儿忽喝道,马鞭直指崖上一处不起眼的地方,“朝那儿射!”


    阿九闻言望去,才发觉锁儿指着的地方,有一弓手。


    当即张弓搭箭,穿云而去。


    奈何箭落草丛,崖上那人一惊,窜入别处。


    “该死!”


    阿九闻她斥骂,竟觉得有几分胆寒,侧眼望去,眉宇之间全然是北海王战时模样。


    不到十岁的孩子,真能如此气魄么?


    锁儿却是恨自己力弱难开强弓,不能亲手杀了那个伧徒!


    箭雨渐疏,喊杀终息。


    几个残匪被绑下山,为首的那个更是五花大绑,口里衔着粗绳,当是怕他咬舌自尽。


    “启禀王妃,几个行刺的伧徒已然擒住,敢问王妃,作何处置。”


    锁儿这才记起,她方才没有听阿娘的话,顿时心虚不已。


    车驾内没有动静,半晌婢女小心翼翼地退出来,“王妃请郡主登车。”


    锁儿自踏流云身上下来,蹑手蹑脚地登了车。


    阿九瞧着她背影出神,确实是北海王的女儿啊,就连伏低做小的态势都差不多。


    “阿娘”


    车帘掀开的一瞬,锁儿瞥见了阿娘脸庞的泪痕,心乱如麻,“儿知错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冯瑥罕见地如此严厉地斥责了她一句。


    锁儿慌忙低下头,手指在身前绞着衣襟。


    “那些人,锁儿准备如何处置?”


    竟是在过问她么?


    她错愕地看着阿娘。


    话走在想的前面:“我观这些人不似寻常山匪,不为劫财,进退有序,怕是另有所图。须得细细盘问。”


    冯瑥伸手,揉了揉女儿的细发。锁儿有些懵懂,不明白为何阿娘又消了气。


    “去吧。”冯瑥温柔地看着她,“阿娘不过是一介深闺妇人,不懂这些,交由你做主。”


    锁儿的表情由错愕转为涨红。


    “诺!”


    “吐呜发缩呜五路——”壮汉被塞了口,叫骂声依然不绝,想来都是些粗鄙之语,奈何一句也听不清。


    “带上他,阿九,你亲自看着他。”锁儿毫不畏惧,直视这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派两个斥候,前往晋阳,去知会二位舅父。”


    “我倒要看看,这人究竟是在给谁当狗!”


    【作者有话说】


    炮仗崽开始四处炸人了[狗头]


    第54章 痼疾


    ◎带我去见见她吧。◎


    “阿姊和郡主在官道上遇刺?北海王在虎牢遇刺?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秋意浓,长空雁唳,寒烟冷,衰草连天。


    每每这时节,冯初肋上的旧伤就会泛起疼,大半时间会靠在软榻上,隐忍啜药。


    这消息来得急,冯初得了信,当即自榻上爬了起来,顾不得身上疼痛,“去,带*府上亲卫,令他们连夜奔袭晋阳,护卫阿姊和郡主。”


    拓跋驰


    虎牢太远,鞭长莫及,也只得去信,请他多加留心。


    “柏儿,取纸笔来,我要上书彻查。”


    柏儿领命,正要去,冯初就又拦住了她:“且慢。”


    “此事,权且知会太皇太后一声,不用上书。”


    “再去信二位兄长,不要打草惊蛇。”


    胆敢干出这么大事的人,背后恐怕盘根错节,一时之间,抓不完的。


    洛阳她恐怕真得亲自去一趟


    “好冷的天啊。”拓跋聿话音刚落,紫乌就抱着一件外袍给她添上,赤狐的领口泛着熏香。


    那人穿赤狐的大氅,最好看了。


    拓跋聿低头,不着痕迹地用下巴在毛领上蹭了蹭。


    这个天气,她身上的伤,是不是又该疼了。


    诚然她现在知晓,所谓救命之伤是太后一手炮制出来的,冯初现下苦痛,不过是愿打愿挨。


    但她还是忍不住为她开脱。


    兴许,那时候的冯初,也有许多事被瞒着呢?


    烙印在她眉心的吻似乎现在还在发烫,拓跋聿并非不知道自己的乖张别扭。


    冯初一直包容着她的脾气,顺从地安抚她。


    她应当并不好过,夹在皇帝和太皇太后之间,呕心沥血,相忍为国,然而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面对两面的为难。


    自己不过是个在朝中无足轻重的皇帝,冯家若铁了心要废了她,冯初若真的只为前程,再寻一个弱些的宗室,扶植培育,甚至都无需在朝中掀起礼议。


    说剜心窝子的话,就算那宗室子与冯家不亲,大不了,冯初自己嫁给这个宗室子,照样冯家的权势不落。


    哪用这般麻烦呢


    愿自己远离伤痛,苦厄皆散


    这是她的真心话么,自己,应该再一次信她么


    拓跋聿站在风口吹了半晌的冷风,直到不由得自己打了个寒颤。


    空中传来几只灰鹤的鸣啼,结队朝南飞,来年春日归。


    “传朕的旨意,令太医去京兆郡公府上,替她看看伤。”


    ‘我不愿你做席琳。’


    那日佛堂前的话语,她不敢忘记,亦害怕想起。


    倏然冒出,怅然若失


    并州治所,晋阳城内。


    冯家的二位郎君得了遇刺的消息,着急忙慌地自晋阳城一路沿着官道南奔,直到亲眼见到王妃的仪仗,和车驾内安安稳稳的冯瑥与锁儿,才稍稍松下一口气。


    转眼他们就瞧见素未谋面过的郡主侄女,小小的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马后还拴着一串双手捆缚的壮汉。


    “郡主这是?”冯二郎瞧着,眼皮微跳。


    “这是胆敢刺杀我和娘亲的伧徒。”


    锁儿毫不留情地用马鞭敲了敲身后壮汉的脑袋,壮汉的眼中的愤怒毫不掩饰,恨不得生啖其肉。


    锁儿却对此恍若无觉,十足十地鲜卑作风,“瞪什么!老实点!信不信我将你们家中妇孺老幼全部充作奴隶!”


    冯大郎和二郎面面相觑。


    “烦请二位舅父细细审问,到底是谁想害我和阿娘。”


    “啊好”


    冯二郎心思很细,待到队伍重新启程,他策马上前与她并辔齐驱,“郡主。”


    “嗯?”


    纵然她是郡主,但对自己舅父也无多少敬意,骄纵肆意的模样掩都掩不住。


    “郡主来日至平城,在太皇太后面前,还是要掩掩性子。”


    冯初自幼得冯芷君偏宠,很大原因便是她是个聪明人,内敛温和。


    太过锋芒的性子,冯芷君未必能容。


    “阿娘也这样说”锁儿皱眉,童言无忌,喃喃自语:“这平城莫不是什么龙潭虎穴,非要磋磨人一层皮么?”


    “郡主慎言”


    这孩子性子怎么比她阿耶还直呢?


    罢罢罢,这种事情,还是留给他们的小妹操心吧。


    车队入晋阳后,暂时安顿在冯二郎府上,几个伧徒当即刑讯。


    锁儿提出她要亲自审问他。


    冯二郎拗不过她,指着冯瑥开劝,没成想,冯瑥反倒对他说,由着她去。


    几个伧徒押解上堂,小吏正要解开这几人口中衔着的绳子,锁儿先嚷声道:


    “慢着!”


    堂上人搬来了胡凳,锁儿飒飒落座,稚嫩的嗓音带着狠气:“我知道,你们胆大包天,敢来行刺我和阿娘,是条汉子,凭这份胆气,我敬你们几位。”


    “我以苍天列祖起誓,只要你们不寻死自尽,就不殃及你们家人。”


    “但倘若你们中谁自尽──”锁儿轻蔑一笑,“家中所有人,都抄没给我北海王府为奴为婢!”


    鲜卑勋贵的嚣张跋扈悉数体现在这娃娃身上。


    偏生这几人的死穴便是士可杀不可辱,他们自己不惜命,甚至也可以为了心中大义,不惜家中人命,气节比什么都重。


    家人抄没为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看来都听明白了。”锁儿扫了他们一眼,满意地点点头,“二舅,令人将他们口中的嚼子卸了吧。”


    沾着唾液的碎脏布被扔到地上。


    为首的壮汉当即骂开了:“秃发索虏!老子迟早有一天,要将你们千刀万剐,一个不留!”


    “还有你们这些帮着索虏做事的狗脚玩意儿!”


    豹眼圆睁,唾啐冯二郎:


    “呸、没骨头的东西。”


    “你再敢乱咬人,信不信我将你牙给拔了!”


    “郡主。”冯二郎制止了锁儿继续张扬。


    大魏各处,民情不一,胡汉百年矛盾,哪有说调和就调和的?


    从前汉歧胡,而后胡杀汉。大江以北,谁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魏国相比大多数胡人政权温和,但也得看是和谁比。


    尤其是对于长于中原腹地的汉人而言,更多的还是盼望着南面的齐国能够有朝一日光复北地。


    “你们是谁派来的?”冯二郎单刀直入,“那些弓箭、矛戟,可不是什么山匪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呵,光复汉土,焉需有人指使?”壮汉梗着脖子,“无非想让家乡父老,有地可耕,有粮可吃!”


    “你口口声声说要光复汉土,就凭着杀一两个王公贵戚?”


    冯二郎针锋相对道。


    壮汉不说话了。


    冯二郎目光深邃,“你倘若真是为汉人所遇不公叫屈,纠结私兵,反了朝廷,南地或许会当你是个义士。但是就依照南地世家那嘴脸,你一黎庶出身之人,有几个看得起你?”


    “你有胆起义,他们都没胆发兵。”


    “再说你行刺王妃和郡主,怎么行刺北海王不得,朝妇孺下手,这也是义士所为?”


    “再往上面攀扯些,北海王妃是我冯家女,今太皇太后的侄辈,你口口声声说是要家乡父老有地可耕,太皇太后推行均田、三长,便是为解决此等国计民生!”


    “而朝中掣肘太皇太后最多的,便是极为顽固不化的鲜卑勋贵。”


    “你如今这事若是闹大了,你猜猜,究竟是遂了谁的意?”


    连番发问已彻底叫他傻在了当头,“不不可能的,他、不、不可能!”


    “你若还不招来,怕是死都落不得个明明白白!”


    “这位小娘子,您可是前来拜访郡公的?可有名剌?”


    衣着打扮虽简,身上的面料却是上乘的小娘子已经在郡公府外头站了小半个时辰了。


    门人不敢随意赶人,上前问询道。


    拓跋聿摇摇头,她一时起意出宫,未细想要去哪儿,不知为何,行至京兆郡公府门口,见那斗大的牌匾,就走不动道了。


    这下门人为难了。


    当是时,柏儿正送着太医出门,身后跟着数名家仆,熙熙攘攘。


    太医正和柏儿叮嘱些什么,扭头一瞧,就瞧见陛下不知怎得杵在郡公府门口,骇了一跳,刚欲行礼,就被拓跋聿瞪了回去。


    柏儿听见太医话忽然断了,也朝她那边望去,她从来灵泛,见状便知陛下定是不愿张扬。


    恭敬一行礼,道:“小娘子可是来探望郡公的?不妨先行入内,秋来风冷,吃些点心,暖暖身子也好。”


    拓跋聿颔首,这才登上角门阶梯,她一走近,太医腰弯的更低了。


    “她怎么样。”


    “回陛──小娘子的话,郡公身上旧疾并无大碍,只是天冷需得保暖,否则容易疼痛。”


    “就没有办法医好么?”


    太医闻言踟蹰为难,若真这般容易医好,那些行伍的将军该少多少因旧疾疼痛难忍,早早隐退的?


    “知道了。”见他这番模样,便知难好。


    拓跋聿抿唇,朝柏儿道:“带我去见见她吧。”


    “诺。”


    第55章 红叶


    ◎好安宁啊◎


    她的府邸不似寻常王侯豪奢,北地少竹,便栽松柏,间或枫、槭、楸、栌,点缀深秋,又有山楂桃李寒梅相错,倒也有四时之景不一的趣味。


    贵而不奢,雅而不简。


    拓跋聿打量着府中陈设,细细想来,这是她封为郡公后,她头一遭来她的府邸。


    穿廊入门,柏儿径直带着她到了冯初的书房前。


    天寒,窗只开了半扇,隐约能瞧见那人鹅黄的裙裳上织绣的花鸟。


    不等她走近,一股墨气扑面而来,当中还杂着些许药材的清苦。


    “郡公当在批阅公文,”柏儿想了想,还是决定同拓跋聿说了,“北海王一家相继遇刺,郡公忧心过劳,还望陛下──”


    “你先下去吧。”


    拓跋聿蓦然腾出微微火气,身有伤痛,还非要这样磋磨自己么?!


    面前人是皇帝,柏儿也不好再多说,微微道诺,忧心忡忡地朝屋内瞧了一眼,退了下去。


    她真怕皇帝再闹出些让冯初心痛的举措来。


    冯初蘸墨挥毫,听见木门吱呀响动,以为是柏儿回来了,“今日的药我已经饮过了,太医再加了什么方子,我也一概明天再喝哦。”


    她还是不爱喝药。


    拓跋聿原本腾起的火气,莫名又消了。


    半晌未得到回应,来人也一动不动,冯初纳罕,抬头,却见自己书房内杵了个皇帝。


    冯初面上原本染上的笑意凝住,而后又一点点换上更为温和的轻笑,欲起身拜她,“臣──”


    “坐下。”


    没成想拓跋聿当即命令道。


    冯初的动作僵了,这是又要做什么?


    她目视着拓跋聿朝她走近,少女纤瘦的身影逐渐贴近,坐在她身侧。


    冯初有些心慌,搁了笔,手却还搭在笔杆上。


    “陛下?”


    二人许久没有如此当真平和过了,以至于,都不晓得该如何起头。


    “……你……你,”拓跋聿卡了半晌,想起柏儿所言,决心拿旁人的事说:“北海王一家,遇刺了?”


    “嗯,”冯初周身的气势顿时阴沉了几分,“好在无事。”


    “太皇太后想必已经知道了?”


    冯初听她有此问,心头一紧,半作笑语:“陛下又要疑心臣下么?”


    “……你该同我说一声的,至少。”拓跋聿被她刺了句,并不似意料中那般恼,“你不同朕说,还要朕不疑……”


    说着说着,音却低了下去。


    忽道:“你疑心谁?”


    冯初原以为拓跋聿能不疑她,不再折腾她,已是难得,没成想她竟然已经察觉到了。


    冯初摇摇头,“臣不敢胡乱揣测。”


    那就是心有揣测。


    拓跋聿浅色的眼瞳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心中已然有了成算,“你,是不是……”


    突然止住,不再挑明。


    “不愿说,就算了。”


    “到了时候,会同陛下说的。”


    她们之间当真少了许多剑拔弩张。


    “你说你是朕的臣,好歹……同舟共济……吧。”


    积年霜雪,总算有了开春化冻的趋向。


    冯初软了眼眉,心之所起,牵住她的手:“好,同舟共济。”


    拓跋聿的耳尖自粉渐赤,却没有甩开她的手,扯开话道:“你的手,怎么这么湿冷?”


    “……伤口,还疼么?”


    冯初释然一笑,“不疼。”


    “诳语。”她轻叱,不似此前那般咄咄逼人,“再欺君罔上,信不信朕治你的罪。”


    冯初以指腹轻揉她手背,轻笑,没有说话。


    柏儿待药温的差不多了,听着里头的动静,适时端了进去。


    “婢子见过陛下。”奈何彩陶盏色泽鲜亮,也提不起冯初半分想要尝药的想法,“郡公,婢子按太医新制的方子熬了药。”


    要柏儿说,小娘子哪点都好,就是劝她用药,当真麻烦。


    “明日再用,也不妨──”


    拓跋聿目光似火,灼得冯初不自在。


    她终是不能在拓跋聿面前太过任性。


    “……你且下去。”冯初婉拒了柏儿给她喂药,自个儿取了银匙,在拓跋聿眼前将药汤饮尽。


    才搁下银匙子,唇畔便传来柔柔的触感。


    是一枚桃脯。


    蜜渍的甜香顺着唇齿冲淡了药味,冯初低头,衔住那枚桃脯,额间不慎散落的碎发扫在她的鼻骨上。


    这本是寻常亲近之举,拓跋聿的心却蓦然开始擂鼓阵阵。


    她倏地将手收回,蜷于袖间。


    总算缓过了药味,冯初咽下桃脯,“陛下今日出宫,是为何而来?”


    拓跋聿来这,就问了北海王的事情,还是柏儿透给她的,至于为何会来这郡公府,是半个字都不曾言。


    拓跋聿咬了咬舌尖,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就在京兆郡公府门前走不动道了,亦不愿言明自己忧心她。


    霸道有余,气势不足道:“天子富有四海,九州万方都是朕的,郡公府……也是朕的。”


    “朕想来……就来。”


    陛下有多长时间不曾在她面前露出这般窘迫羞怯的模样了?


    冯初颔首,并不驳她,“好,只要陛下想来,就来。”


    她低沉的语调太柔和,拓跋聿眼眶蓦然有些发酸,情难自抑地朝冯初怀中倒去。


    纤瘦的手臂扣住她的腰身,将脸埋在她的脖颈处,湿热滚烫的泪珠毫无顾忌地染上她。


    “……我还是没办法原谅你。”


    天家情薄,拓跋聿并非全然迈不过双亲之死,她更怨,是怨冯初也算计她,利用她。


    即便她待她这般好,即便她呕心沥血。


    冯初愀然,温柔地顺着她的脊背,将人搂得更近,下巴轻轻抵上她的乌发。


    “……那陛下,便不要强求自己。”


    怀中人的身躯微微一抖。


    “怨我,恨我,日后贬我,杀我,臣不怨陛下。”


    冯初唇瓣擦着她的额顶,诉尽衷肠,“因果有常,该臣有这一遭。”


    怀中人啜泣地更凶了。


    唯盼你,万事安康,再无苦厄,来日驾鹤,引魂升天,我会日日在诸天神佛座前,替你祈福祝祷。


    她没有将这话说出口,由着她将她越抱越紧。


    阿耆尼……阿耆尼……


    拓跋聿紧紧锢着她,内心无数次唤着她的小字,却无法说出口。


    冯初安静地任她抱着,靠着,汲取温暖。


    晚风开云,拨出昏黄的金,撒在庭院内的红叶上。


    冯初抚着她的发髻。


    好安宁啊,她想。


    ……


    北海王妃入京,盖因其是冯家女,至平城时已是黄昏,太皇太后特令宵禁延后,大开平城南正门。


    远远瞧去,鼓吹喧阗,灯火烛天。


    锁儿坐在车内,紧紧握着冯瑥的手,顺着车驾摇摆时露出的缝隙,炯炯目光将平城屋檐飞宇纳入眼眶。


    “阿娘,这便是平城么?”


    “嗯。”冯瑥亦有些惴惴,她与拓跋驰二人远离中枢,别亲人,而今也不晓得家中是何模样。


    她的小妹……


    正想着,车外传来通传,京兆郡公冯初亲迎。


    俄而马蹄踏近,伴在车驾侧。


    “一路风尘,王妃可还安好?”


    冯初的声音沿着车窗传入时,冯瑥险些落下泪来。


    这位,便是那位让阿耶阿娘心心念念的小冯公么?


    锁儿心下一动,便要开车窗帘帐,手指方碰到织花帷帐,就被冯瑥按了下来。


    阿娘朝着她摇了摇头。


    “劳郡公挂念,一切安好。”


    冯瑥答完,便听不见外头那人还说话了。


    自城外郭至辽西郡公府的这段路,锁儿觉着比晋阳至平城的路还要遥远得多。


    繁文缛节数不胜数,一路就听见箫鼓奏乐,礼官高唱。


    “阿娘……还要多久啊。”


    锁儿很是焦躁,并未收着声儿。


    只听得外头再传来轻笑,却不接话。


    锁儿顿心生不耐──这个姨母,敢笑她!


    “快了。”冯瑥叹息,拓跋驰太纵着她了,以至于养成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性子。


    还望她不要闹得小妹为难就好。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车驾终于在辽西郡公府门口缓缓停住。


    早就不耐的锁儿再受不得车中闷意,窜身出来,自车驾上一跃而下,转眼便朝冯初望去。


    她并未见过冯初,但在人群中一眼找到她并非什么难事。


    绛红的裲裆裙裳,摇曳得她如一簇火,相貌其实和阿娘有七分相像,但周身气势却全然不同。


    锁儿见状,怔在原地,原本想要质问她缘何笑她的话偃旗息鼓,呆呆地立在车驾前,目视着她下马,伸手,将阿娘自车驾上扶了下来。


    这才退后一步,朝她们行礼道:“臣冯初,见过王妃、郡主。请──”


    顺着她的红袖衣袍望去,冯瑥一眼瞧见头发叫记忆中白的更多了的耶娘。


    举目向望,泪眼蒙眬。


    奈何外面人多眼杂,纵是有心亲近,落在旁人眼里,少不得弹劾纠错。


    是以入府见礼,待聚花厅,散了旁人,才彻底松泛下来。


    还不等冯颂与崔令持发话,锁儿便朝着冯初忽道:“你便是小姨母?”


    “锁儿!不得无礼!”


    冯瑥连忙喝止,冯初却摆摆手,倾身与她平视,眉眼含笑,“郡主好眼力。”


    “阿姊同我来信时,总说郡主活泼聪颖。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面对着她的夸赞,锁儿不由得红了脸,仍撑起气势来:“阿娘和阿耶总说你厉害,我却瞧不出来,明日敢不敢同我赛马比试一番!”


    第56章 细雪


    ◎真心假意,只因是她,心甘情愿。◎


    平城当真没甚滋味。


    已然入冬,年节将近,锁儿百无聊赖地在小院中拔着矮树苗上的枯枝败叶。


    她来这第二日就入宫见了太皇太后,那位整个魏国最有权柄的女人。


    老实讲,她不喜欢她,只觉得她看似沐浴佛法,却丝毫瞧不出平静,野心勃勃的威视让人畏惧压抑。


    她还见到了那位皇帝堂姊,沉静温良,一看就是个规规矩矩,白水般没滋没味的人。


    至于她的姨母,应了她纵马比试的邀约,虽说比她强上不少,但与她见惯的军中勇者或者与她阿耶比起来,相差甚远。


    也不知为何他们这般看重她。


    倒是出自她门下的那位慕容将军,算是个顶天立地的人物


    另一头,平城紫宫内,拓跋聿落白子于棋盘一角,朝冯初道:“今年上元,可在宫中过?”


    “是当如此罢,阿姊难得回一趟平城。”


    “上元过后不久便是春狩。”拓跋聿手中打磨光滑的玉石棋子揉擦出声,“春狩完不久,你是不是”


    上书调任的奏疏已经递上去了,再难更张,且冯初,于公也却是应当前往洛州瞧瞧。


    舍不得。


    但这话她不会宣之于口。


    冯初怎会不知她心思,只道:“待洛阳修,百废俱兴,臣定归。”


    拓跋聿喉头微动,没有说话,低头顾着再落上一子。


    二人你来我往,一时间宫室内只听得见棋子落于盘中的敲击声。


    连下数子,眼前人自唇畔隙语,“不可欺朕。”


    “焉敢。”


    拓跋聿稍稍和缓了些许,想到了什么:“北海王家的妹妹,今日怎不见歪缠着你?”


    歪缠?


    冯初眉心微跳,那小丫头可是个不安分的主儿,哪里是歪缠她,分明恨不得处处同她争个高下。


    “许是发现臣不过一凡俗庸人,不屑与臣比试罢。”冯初打趣道,她可还记着,自己应她去校场跑马,弓只能开半石,也并非百发百中时,小姑娘那失望的眼神至今仍历历在目。


    拓跋聿敛眉,“这小丫头”


    冯初听着好笑,腹诽陛下自己也未见得多年长。


    “她有北海王之风,陛下若有心,能得一将才。”


    “如此桀骜之人,岂会轻易折服于朕?”


    “陛下适才言她不过是一小丫头。”


    她在调侃她!


    拓跋聿赫然抬头,‘怒目而视’,“你笑朕。”


    “臣不敢。”


    凤眼微眯成一汪月牙,含笑温雅,拓跋聿莫名就卸了气,跟着勾了勾唇


    望舒皓皓,彩凤登闻。


    正安七年的上元日紫宫内外显得分外热闹。


    “我不要!”锁儿愤懑不平地盯着冯初,颇为委屈,“我的名字,该是盖世英豪来给取,缘何、缘何──”


    “锁儿,不得无礼。”


    锁儿长这么大,冯瑥与拓跋驰均为未给她取正名,素来唤她乳名。


    她原以为阿耶阿娘是想让自己出嫁时再取正名,谁曾想,竟是要托冯初为她取名!


    “我宁可让草莽英雄为我取名,也断不接受这种好意!”


    “欸──”


    锁儿素来其实还算听冯瑥的话,唯独此事,她是寸步不让,哪怕当着太皇太后与皇帝的面,也敢弗冯初的面子。


    高座上的拓跋聿闷然得饮下一盏酒水。


    身在福中不知福。


    “阿姊,锁儿不愿意便算了。”


    冯芷君只觉得这孩子忒张扬,锋芒毕露,暗暗摇了摇头。


    冯初看人不错,她确是易成将才,然而这种将才,极似枉矢,粲然一现,归于尘埃。


    歌舞几巡,拓跋聿许是喝得有些多,不胜酒力,令紫乌给太皇太后托了句话,起身去外头走走,解解酒气。


    明月朗照,中天澄明得同波斯商贾送来的琉璃,风吹衣襟,总算让她被酒水熏透的面庞消了热气。


    “穿这么单薄就出来,陛下也不怕染了风寒?”


    身后忽得传来熟稔的女音,甫一回头,耳畔一阵香风划过,闻得斗篷振开,披她身上,修长的手指牵起系带,打了个结。


    “你怎的出来了?”


    “宫中宴饮,来来回回都是那些歌舞,就算是家宴,打头都还是道武帝时编排的皇始舞。”冯初笑着低声道:“陛下心里早该厌了。”


    被她戳中心事,拓跋聿耳后泛起赤色,犹自羞恼:“休得胡言,先帝定下的规矩,哪里轮得上我们这些做小辈的置喙?”


    远处浑河岸,燃起天灯盏。


    冯初陪她站在风口许久,以身替她挡了些许风刮,忽道:“想不想出宫瞧瞧?”


    拓跋聿的眼瞳睁大,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冯初。


    世间难有自由人,何况拓跋聿,日日活在冯芷君的阴影下,被种种条条框框束缚着。


    “眼下出宫,为免太晚了些”


    “陛下宽心。”


    冯初牵着她的手,她的话一如既往地温和有力,拓跋聿当真随着她的话心安了下来。


    宴饮至戌时末,冯芷君临生了散场的意味,冯初恰时提出让锁儿与陛下一同去城内坊市的话,又道陛下可暂宿郡公府内。


    这本是能让冯家与拓跋家绑得更深的事,冯芷君也没道理拦着。


    嘱咐了几句,随她去了。


    拓跋聿同行出宫,甫一登车,瞧见冯初车上整整齐齐地叠着几件裙裳,是寻常贵胄们常穿的样式,不会叫人起疑。


    她竟是早就想好的?


    拓跋聿愣怔的当头,紫乌就已替她换好了裙钗,冯初这才姗姗登车。


    “你为何”


    拓跋聿涨红着脸,有些别扭地扯着衣襟,随着一声鞭响,车驾缓缓而动,忽明忽暗的灯火让人难以瞧见彼此。


    “臣记得,陛下一直心心念念着上元佳节,浑河看灯。”


    虽看不清她的面孔,拓跋聿仍能感受到同她依偎之人的温暖。


    “还望没有记错。”


    车驾偶有颠簸,灌进车内的冷风伴着冯初身上的檀香萦绕在拓跋聿身畔。


    鬼迷心窍,拓跋聿俯首,以鼻尖在昏暗中摸索寻至她的脖颈,湿热清浅的呼吸肆意劫掠属于她的香味。


    冯初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僵直了身体,一动不动,也未出言阻止。


    少女的鼻尖刮蹭出些许战栗,末了落下一个轻吻。


    “你可会生厌?”


    生厌?


    冯初闻言,五味杂陈,说来她与拓跋聿的纠葛当真复杂。


    分明俩人谁都不敢言说‘爱’这个字,却一步步亲密得早越过了君臣知己。


    “臣怎会对陛下生厌。”


    冯初开口时,恍然惊觉自己的嗓音不知何时变得如此沙哑,还带着不可抑制的颤音。


    话音刚落,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拓跋聿的手环住了她的腰身,另一只手则顺着她的袖口钻入,一路滑至她的小臂,抓攀握住。


    少女青涩的吻密密麻麻落在她的脖颈,激得她眼眶蓄起泪来。


    “陛、陛下”


    少年人的爱欲多半易放难收,冯初心甘情愿地将自己送入虎口,而今又哪里这般容易喝令截停?


    “陛下!”


    冯初在她耳畔微微提高了声儿,伸手紧紧抱住她,以期她拉回片刻理智。


    车驾昏昏,回荡着二人有些粗的喘息,胸膛相抵,起伏相合,冯初低头爱怜地吻了吻她额头。


    “今夜,不是还要去看灯么?”


    “好。”


    拓跋聿嘴上应说着好,仍旧紧紧痴缠抱住她,像两条彼此纠缠的命线,离不得片刻。


    直至外头传来柏儿的通传,言王妃带着郡主先行回府,车内的气氛才稍稍不那般躁动了。


    拓跋聿坐直身子,理了理衣裳,“她们,不与我们一道么?”


    “锁儿席间饮了不少酒水,桑落酒后劲重,现下当是反上来的时候罢。”


    她边说着,边理着自己的领口。


    她的领口叫拓跋聿蹭得极凌乱,凭着车中暗光整理,也不晓得待会儿会不会给外头人瞧出端倪。


    “是朕唐突了。”


    她今夜朝自己歉然了两次。


    拓跋聿的心结想来开解了大半,冯初也终于安下心来。


    她不希望拓跋聿的心结陈亘在心底,积忧成疾,况拓跋家,真真是天妒英才,多少人连不惑都迈不过。


    因法相遇,殊未尽伊心,方复后世,恻怆何言。


    她确是听进了这段话,茫茫人海,万千魂灵,总有那么几个,是不希望早早走散,天涯难觅的。


    只盼苍天开恩。


    她回握她的手,“既是心甘情愿,又谈何唐突与否。”


    心甘情愿。


    拓跋聿闻言身子一抖,她又想起深秋某日的郡公府内,她被她抱住,这人絮絮承诺,道是不原谅她也无妨,只要拓跋聿勿要劳思伤己,贬她,杀她,她都不怨。


    “郡公,浑河岸已至。”


    不等拓跋聿理清胸中思绪,冯初就已然起身,走出了车驾,纤长柔美的手臂朝拓跋聿伸出,在平城的灯火中显得分外洁白。


    只听那人道:“来妾身扶小娘子下车。”


    蓦然眼酸。


    天飞细雪,柔荑相扣。


    真心假意,只因是她,心甘情愿。


    第57章 冰莲


    ◎权当,我在吻你。◎


    雪沙砾子似的纷纷洒洒,平城到底天寒,这个时辰,浑河两岸早已不剩下多少行人,冰灯千座,多雕成佛像、莲座的样式。


    经过数代沙门翻译经书,弘扬佛法,今中原地区,多信大乘佛法。


    僧众添灯油,百姓雕莲花,半片浑河灯火辉明,冰莲空行。


    拓跋聿拢了拢风帽,随口闲谈:“大乘之道,利他人而度众生。”


    “然中原百年丧乱,度己已是不易,却盼着有人能够普渡众生,岂非荒诞。”


    拓跋聿被拘在安昌殿听了那么多年的经书,自是对佛家知之不少,又因其帝王的身份,再过压抑,也多少有些傲慢。


    “烝黎并非盼望他人能够普渡众生,只是苦于无法度己罢了。”冯初垂眼温和。


    拓跋聿不置一言。


    “况,若真无普世度人之心,大乘佛法焉能在中原兴盛?盖因人皆有血性,人皆有慈悲,不忍见苍生之苦罢。”


    拓跋聿轻轻横她一眼,手却由着她牵着,暖在袖里,“卿此言,可有悖逆乱党之嫌。”


    冯初莞尔。


    二人漫步沿行浑水岸畔,闲话家常,自灯火辉明处渐渐行至河灯零星处。


    拓跋聿见临近灯盏将熄,令取了石漆,添在灯盏中。


    原本昏昏黯淡的灯烛再度燃亮了起来,灯火粲在她发鬓,金凤衔着绿松石珠钗,熠熠生辉。


    青涩的面孔渐渐有长开的趋势,她其实长得精致而灵动,只因一汪杏眸温婉,眉型修长,又好读书,才带出些许沉静稳重。


    察觉到身旁人的目光,拓跋聿的眼眸垂了垂,长睫扑簌,“你在瞧什么?”


    冯初微讶,不宣之于口,“小娘子添了灯,可要许些愿想?祈愿过后,是去坊市,还是同我且家?”


    同我且家。


    拓跋聿阖眼,感受着朔风吹拂她的风帽。


    这人真坏,惯会逼她心软,让她感怀。


    “自是去坊市。”


    她其实有些困倦,奈何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


    车内本就无光,登车后没多久的功夫,拓跋聿的眼皮子便一点点沉了下去。


    冯初不动声色地让她靠在胸前,不叫她颠簸无靠。


    朝坊市内行去,车外人声鼎沸,越发衬得这车驾如同一叶孤舟,她与她在上头栖身漂泊,彼此依偎。


    何其有幸,你我于人海茫茫中,风云际会。


    “陛下、陛下?”冯初轻晃她的身子,拓跋聿睡眼惺忪。


    “可要回去?”


    说来也怪,小憩一会儿,精神头居然当真又回来了。


    拓跋聿连连摇头,她还想多逛一逛


    多同她在一起。


    掩面纱,顾盼生辉眼含羞;登小楼,东风缱绻诉还休。


    雪下得更大了。


    筚篥吹,羯鼓坠,西域来的胡姬手持铃鼓,击节旋舞。


    她跳的着实明媚,拓跋聿都忍不住轻声和歌。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她吟歌。


    冯初不由得朝她靠了靠,将耳畔凑近了她的唇边。


    拓跋聿*脸热,却没有躲开,温柔的歌声在方寸间流淌,漫过心田。


    手指蜷起衣物,并无感觉,半晌才发觉自己抓着的是身旁人的衣裳。


    吃了盏点心,又随意串了串街巷,才又登上马车。


    这一回,拓跋聿是当真迷糊了。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趴在冯初肩头,碎碎念着:


    “我观百姓易物,多多以”


    话还未尽,就栽在了冯初身前。


    呵


    冯初哑笑无言,将人环得更紧了。


    车停,府至。


    冯初令开角门,勿要声张,屏退家中仆役。


    诸事皆毕,冯初俯身,将拓跋聿自车中横抱而起,踏阶而出。


    拓跋聿半梦半醒间察觉自己忽得腾空,下意识地扯住她胸前的衣裙,就听见她道:


    “已至臣家邸,陛下勿忧。”


    揪着冯初身前衣襟的手当真松了下来,将自己托付给了她。


    郡公府内门风严明,此前子时虽下过场大雪,但因冯初未归,僮仆不敢怠慢,通往冯初院内的道路都及时洒扫干净,并未结霜积雪。


    冯初踏实地抱着拓跋聿,踩在青石板砖上,皓月朗朗,中天澄澄,偶有雪团自松针坠地,又闻夜枭扑鼠惊人。


    她走的并不快,纵使这般抱着一个人是件十分吃力的事儿,冯初心里却忽得升起几分眷恋之情,希望这条路长点,再长点。


    她能陪着她,久些,再久些。


    转过银杏无叶,再逢偃松生青。


    终还是到了她自己个儿的院落里。


    守着伺候的家仆们见到冯初这般抱了个小娘子回来,都被唬了一跳,柏儿挥挥手,示意她们都先行退下,又叮嘱她们不准乱传。


    再回身时,紫乌已经推开了房门,冯初抬脚跨入门中。


    “今夜有我守着陛下,你们早些安歇吧,时辰也不早。明日晚些再来。”


    顿了顿,又道:“另去库房,府中每人赏布帛两匹,今夜当值的人另加赏丝绢一匹。都好好过个节。”


    “诺。”


    房门合上,阻断开外头的寒风,铜炉燃炭,锦被轻软。


    冯初仔细地将人安置在榻上,脱离她怀抱的一刹间,二人紧贴之处不可避免地传来冷意。


    拓跋聿无意识地努了努嘴,以示不满。


    冯初探了探她的手心,见是暖呼的,方才替她解了外裳,盖好锦被。


    少女呼吸悠长绵远,一片安然景象。


    她轻轻将她额前散开的发丝别了开来,指尖顺着脸颊一侧,至颧骨,再往下,停在她唇畔。


    她非圣人,佛陀尚且会受爱欲之苦,她哪里又能逃离开来呢?


    不知何时,拓跋聿就长成了同她记忆中不甚一致的模样,青葱年华,让她想起多年前在淮岱,偶遇一小池,池里生的水草藻荇。


    柔嫩青涩,惹人怜爱,指尖稍稍一掐就能溢出水来。


    但是


    她不想去掐采藻荇。


    她感念她的爱重,故而不能不郑重。


    拓跋聿想要的,只要她有,她愿意双手奉上,但是,她想要的,不当如此草率而掠。


    她们之间横亘着不平等。


    再长大些吧,陛下。


    冯初怜爱地望着她沉静美好的面容,指尖在她唇上蜻蜓点水。


    权当,我在吻你


    冯初平日里公文繁重,晚睡早起已是常态,拓跋聿迷蒙着睁开双眼时,冯初已经坐在小榻前,穿戴齐整,手里拿着文书,手旁还放着一叠。


    她看的专注,直到拓跋聿自个儿披了衣袍从榻上站起,才恍然她已经醒了。


    放了公文,近身替她穿戴,“昨夜风冷,陛下今朝可有不适?”


    冯初应当才洗漱不久,周身萦绕着格外干净的清气。


    拓跋聿摇摇头,退了半步,怕自己宿眠方醒,浊气遭她厌,目光去寻房中铜盆。


    洗漱完后,才敢开口:


    “昨夜,朕记得朕睡过去了,你没叫醒朕。”


    她是如何宿在她榻上的?


    莫非──


    她打量着冯初,欲问又止,自脖颈攀起红晕。


    若、若真是那般、为免、为免太失礼了。


    冯初微笑不语。


    在拓跋聿眼中这与默认无异!


    恼羞成怒之下,拓跋聿快步上前,在冯初跟前止步。


    她仍心有缺缺。


    自昨晚至今朝,她确是欢喜,可心中欲似无底涧,填不平,补不尽。


    近息有兰香,方寸取丹朱。


    拓跋聿有些急切地吻上她的唇,细细啃咬,逼得冯初节节败退,跌至小榻。


    她被动地承受着拓跋聿的吻,却不敢多回应。


    只一遍遍地顺着她的脊梁,哄她平复。


    吻不肯这般容易将息,又沿着脸颊吻在耳后。


    冯初瑟缩,拓跋聿察觉,以为她不喜如此,停下了动作。


    耳畔全是彼此的呼吸。


    俄而一滴温凉的水珠砸在冯初脖颈,不知何时,拓跋聿哭了。


    冯初心慌,刚要哄她,却听她唤她:


    “阿耆尼”


    因缘和合而生,因缘灭而散。


    南地江郎《别》云: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飞光即纵,八月秋高。


    冯初转迁洛州刺史,护北海王妃归家虎牢,羽林相随,长亭十里,天子相送。


    “这杯酒,朕敬阿耆尼。”


    她举着酒觞,宽大的衮冕下,手腕在微微颤动。


    她在怕。


    天灾人祸,锋镝刀戈,疾病苦楚,这世道,要催折一条人命实在太轻易,谁能料,此番相别,不是最后一面?


    冯初接过酒觞,一饮而尽,躬身,压低了声音:“洛州堪定,南壤熙平,臣定归。”


    拓跋聿没有开口,只令宫娥取走酒觞,令文武百官莫要上前,与她把臂,朝亭走去。


    但承诺再多又有何用?


    彼此心知肚明,不过聊以慰藉。


    “多加小心。”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冯初浅叹,她又何尝不生忧怖呢?


    尽管知道她们是在群臣面前,众目睽睽之下,冯初仍旧抬起了手臂,一如昨时,手掌拂过她发鬓,划过她脖颈,落在她肩头。


    拓跋聿了然,歪下脸颊,轻轻蹭她手背。


    自寻忧怖,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说】


    我知道这个良辰吉日你们可能不想听作者碎碎念,但我还是要写(抱头)[狗头]


    关于文中提到的大小乘佛法:简单来讲,小乘佛法讲究渡己,注重个人修行和觉悟,大乘佛法讲究渡人,普渡众生。


    前文提到的鸠摩罗什就是先信仰小乘佛法后改信大乘佛法,为大乘佛法传扬到中原作出了卓越贡献。


    那么谁信仰小乘佛法呢[狗头]


    如果看过《悼金陵》,或许会还记得我在番外提到过:有个从天竺的僧人和萧约的伯父理念不和,最后渡江北上向洛阳。


    这个故事历史原型是达摩祖师一苇渡江,达摩祖师信仰大乘佛法,那么和他理念不和的……[合十][狗头][合十]


    第58章 瓦松


    ◎茅檐缺草,城生瓦松。◎


    自晋阳往南,出并州,四处萧条。


    铁马金戈抵大江,意气佛狸眺建康。


    人们会记住那个雄姿勃勃的壮年英主,转而忽略了他放弃南下后,纵容士兵劫掠,苦于暴戾的数千数万的百姓。


    他们的反抗和叫喊湮没青史,鲜有人闻。


    三十余年过去,依旧残败。


    田埂荒芜,桑稼无人,茅檐缺草,城生瓦松。


    这便是洛阳,那个在数百年前与长安争辉的大汉东都。


    “下官洛州别驾高严,见过郡公。”


    冯初迁调洛州刺史不过半岁,洛州来的公文较雍州更为混乱,奈何平城至此,山高路远,真真难以管辖。


    她原以为皇权不下县,实际以魏国而今的能力,能至州郡都已然不易。


    她抬眼扫了这些同她接风的人一眼,别驾、治中、州都、典签、主簿,沾亲带故,铁板似的,铆足了劲要她这个平城来的刺史拳脚难伸。


    “本官既有了提点洛州一切军政要务的权职,便是同僚,同僚之间,只呼官职,勿称爵位。”


    冯初软刀子似的提醒高严。


    “诺。”


    高严端得一副温润模样,“下官为刺史备好了酒菜,欲为大人接风洗尘,不知可否赏脸──”


    初来乍到,冯初不打算这般快就拂了他的面子,一副与人不共戴天的架势。


    姑母欲伐齐,伐齐此前必要是河南十三州安然,洛阳更是重中之重。


    不合用之人,她该一个个翦除。


    洛阳的治所官邸当真修的气派,南海送来的贝壳雕黏成了屋檐上的脊兽,青釉瓷风雅坐落在屋内,沉香木砌的泉口吐着清水,还泛着异香。


    而冯初一路以来,见到的却是虎啸凶顽,家家着纸衣,户户难觅薪。


    这可是中原腹地!仓禀殷实才该是常态!治理如此,非无能二字可为托词!


    镶了金的象牙箸递至冯初手旁时,冯初淡淡扫了一眼,默了半晌,接了过来,开口却是夸赞:“别驾代天子牧守百姓,镇守洛州多年,想必有不少心得,不若说出来,令本官知学一二。”


    高严自幼饱学之士,夸夸其谈的功夫并不差,酒觞落案,开口便是圣人言。


    冯初没有细听,而是悄悄打量着周围人的神态,暗暗在心中琢磨这些人的秉性。


    他滔滔不绝说了半个多时辰才堪堪停止,带着某种吊诡的期许,望向冯初。


    “高别驾言之有理,字字珠玑。”


    冯初浅浅一笑,她并未听进多少,“本官不若高别驾才高八斗,今后品评官吏,查察吏治,只看三点──”


    “一则,有事君之心,为君解忧乎?二则,有劝课农桑,令百姓有分有归乎?三则,有刑罚评判,裁决得当乎?”


    凤眼含威,目之所及之处,洛州大小官吏不由得低了半个头。


    不曾想一介女流,看起来亦是温婉之人,怎得能让人如此畏威。


    “若三者皆无,休怪本官无情。”


    “生得如此壮硕,却是个银样镴枪头?连我的泥丸都躲不开?”


    锁儿弹弓催发,连下数丸,将那个刺杀她的壮汉打得‘嗷嗷’直叫。


    “你──”


    “怎么,又想说士可杀不可辱?”锁儿骑着高头大马,高傲地扬起下巴,“这可是比武,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可别说我欺负了你。”


    壮汉忍气吞声,若不是为了水落石出,他又怎会甘心在这鲜卑索虏手下苟延残喘?!


    “锁儿!你又在胡闹!”


    拓跋驰横她一眼,这些日子朝中忽得下令,削减北方军备,将不少士卒提调南方,虎牢关的戍卒翻了三倍有余,他亦是忙得焦头烂额。


    今日又下了道圣旨


    他自怀中摸出一个朱漆盒子,递给锁儿,“这是今日随调兵的圣旨一道下来的,圣上说是特地赏赐给你的。”


    锁儿叱马上前,自阿耶手中接过小盒,接过来时手掌一沉,份量之重,令她吃了一惊。


    她与拓跋聿算不得多亲厚,平城之行,也不过是相谈寥寥。


    那是个喜爱汉学,儒释并行的温和帝王,与她钦佩的雄主差之甚远,心里谈不上多服气敬重。


    彼时尚不投机,而今怎么忽得想起给自己赏赐了?


    “你且开开瞧瞧,陛下所赏是何物?”


    漆盒上贴了敕封,在她之前无人知晓里头是何物。


    锁儿撕开敕封,打开漆盒。


    里头是满满当当的金丸。


    “皇帝堂姊看来还挺挂念我们的嘛,送这么多金珠子。”


    锁儿扯开弹弓,金丸‘咻──’地一声打在壮汉身上。


    满目骄矜。


    拓跋驰纵使心思不那么重,但仍旧谨慎,“此事,你最好去信一封,问你姨母,陛下是何意。”


    “还能是何意?赏赐金丸,不是看重,还能是要贬斥北海王府不成?”


    话虽糙,却也有理──北海王府兢兢业业,远离中枢,更不参与争斗,还与冯家关系甚笃。


    没有道理斥责锁儿。


    但拓跋驰还是不放心,再度提醒道:“去信你姨母,请她瞧瞧才是正经。”


    “陛下的心思,我们看不透,她便能看透?”


    锁儿不以为意,然到底北海王府不是她说了算,她不肯干,仍有拓跋驰连夜手书,托人传信至洛州。


    时冬寒有雪,推行均田的旨意下至洛州,州郡官员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堂,围着铜炉银炭,饮酪止渴。


    堂前站了个主簿,摇头晃脑地念着他刚写的均田文书。


    冯初自诩好修养,仍听出一肚子火气来──好,写的好啊。


    好就好在骈四俪六,好在用典巧妙,好在之乎者也,好在黎民百姓就是认了字都读不懂!


    “主簿当真是名士风骨,稼穑不知,五谷不辨。”冯初皮笑肉不笑地‘夸赞’道。


    “刺史过誉。”


    他不以为忤,反以为荣──若非如此,怎能体现出他们同小民百姓的差异来呢?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啊。


    “刺史若以为此文可用”高严拱了拱手,欲就这般敲定了文书,他心里头明镜似的,黎民白衣看不懂这些文书,却能投达官贵人所好。


    待到这文书一出,如何解释,便是他们说了算,均田如何均,三长是何安排,也由不得冯初。


    惯以为冯初也是那等风雅文人,不知俗物,搁这糊弄她呢。


    “此文不好。”冯初断然否了,她知晓推行均田、三长必是会触动地方豪族,日后少不了双方妥协在一个能够容忍的地步。


    但是一开始就要给她在文书上使绊子,为免也太明目张胆了罢!


    “敢问刺史,何处不好?”主簿端得是不服不忿,仿佛冯初批驳他文书,是辱没了他自幼而来的才名。


    “你这文书,不是写给本官看的。”冯初已然说的足够委婉,“若百姓瞧不明白,要你何用?”


    “大人您这是有辱斯文!”主簿急眼,“太皇太后推行汉学,您莫不是要同太皇太后打擂台?”


    好么,都会拿太皇太后来压她了。


    冯初浅笑,自高台上站起,一步步走到主簿跟前。


    “好啊,说的好啊,写的也好,偌大一个洛州,便是找个会好好说人话的都不容易。”


    被她盯着的主簿瑟缩着退了半步。


    冯初冷笑,忽地招手,唤来柏儿,自案上取了纸笔,“柏儿,你写篇文书给诸位大人瞧瞧。”


    举座哗然。


    “婢子献丑了。”


    柏儿执笔,三言两语将均田制、三长制的举措起因书于纸上,并书洛州日后该如何改制,晓之以理,文笔通俗,字迹工整。


    在座不少文人气的青一阵白一阵,“冯大人这是何意?莫不是要将我们比作如婢子一般的人?”


    冯初清晰地瞧见柏儿被刺了话,嘴唇翕动,正要出言,却见柏儿搁了笔,朝那位出声的郡丞行了一礼。


    “婢子出身低贱,比不得列位大人,承蒙郡公不弃,随侍多年,亲授笔墨。”柏儿字字铮铮,“子曰:有教无类,若不能教化百姓,谈何君子之为?”


    “守着字句,闭门造车,不思社稷,不恤黎庶,又怎是君子所为?”


    “满堂公卿,而今沦落到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懂,需我此等粗鄙之人提醒,才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对面郡丞叫她这番话哑口无言。


    “柏儿,莫要对郡丞无礼。”冯初不痛不痒地挥退了柏儿,执起柏儿写的文书,“令抄录百份,飞骑发往各郡,另,请羽林郎带回各郡历年收支的账目和刑狱卷宗,本官要一一过目。在此之前,劳烦各位大人,羁留洛阳。”


    冯初此举,可谓是猝不及防。


    高严皮笑肉不笑,他原以为冯初再如何,也不过是一个受门荫庇护的小娘子,与他见过的那些世家小娘子不过是身上多了层官职。


    谁能料到她如此手腕!雷厉风行!?


    再有人要叫嚷,却恍觉外头不知何时多了数十戍卒。


    “小冯公这里可都是朝廷命官”


    他万万没成想冯初如此无忌,纵使是太皇太后的侄女、与皇帝关系甚笃,可二话不说调兵围查地方官吏,是真不怕典签参她谋逆么?!


    高严正心慌时,外头又传来急报:“官邸门口,有妇人哭冤!”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昨天背书背的不知天地为何物把更文给忘了[爆哭](求轻点打)(抱头)[爆哭]


    第59章 枯金


    ◎她在盼她,也在激她◎


    ‘苦饥寒,逐金丸。’


    汉武帝时佞幸韩嫣乐以金丸射鸟,每日遗失的金丸有十余枚,时长安百姓作歌讽刺他生活豪奢。


    可锁儿又非宠佞,更无奢心,骄矜肆意了些,怎就惹得陛下以金丸赠之?


    又是夤夜无眠,冯初枯坐堂前,摩挲着怀中珊瑚手钏,案上摊着拓跋驰有些诚惶诚恐的手书,盼她晓通圣意,点拨一二。


    好似处处都离不得她。


    冯初无法,想明白此中关窍,粲然一笑,提笔去信。


    拓跋聿自不可能是将锁儿比作韩嫣,武帝时,恩遇甚重,满身骄矜的,可不是韩嫣。


    她在盼她,也在激她。


    冯初斟酌了字句,两封书信各向南北。


    果不其然,数月后,锁儿‘谢恩’的折子到了紫宫,却是直接了当地同拓跋聿呛声。


    她是天生的将军,只要陛下言明令信,赏罚分明,不愿猜她心思,更不愿揣摩典故。


    殊不知这正中拓跋聿下怀。


    又送金银宝剑,此次只附一字:


    善。


    一拉一扯,倒换得锁儿坦诚,亦稍稍对这位皇帝堂姊多了几分好感。


    恨身不作晨月,伴君南北东西。


    平城紫宫,拓跋聿孑立高台。


    袖中抽出手札,递给前来伺候的紫乌,“传朕旨意,将这几个人,调去洛州。”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无过是派遣至地方的官员,多有任期,任期一至,便会调遣,以防止其在地方做大。


    随之而来的却是地方庶务由底下的小吏掌控,甚至地方大员也只能由着他们瞒天过海,欺上瞒下。


    至于洛州、雍州之事为何棘手,不过是地方大员与豪族勾结,恨不得扯出张密不透风的网,让平城的雪吹不进、紫宫的风透不得。


    他们唯一想不到的,便是当今的陛下,虽无调官遣将的能力,却纠集了一帮小吏。


    这些小吏,也盼着此遭腾云,平步青霄呢。


    还望此举,能稍稍减轻些她身上的担子。


    “明日召叔公入宫,朕要同他打马球。”拓跋聿顿了顿,思忖片刻,“对了,此前任城王王叔的世子……是名琅?朕记得他身子骨不是很好,恩赐些补品,盼他早日好些。”


    拓跋聿待人愈发温柔亲厚,从不咄咄逼人,与冯芷君那般叫人望而生畏可谓是两相极端。


    偏生她不笼络大臣,所拔擢的不过小官小吏,大臣但问国事,少有开口,多请太皇太后决之。


    稍微亲厚点的,不过是冯初和留下来的宗亲诸王。可宗亲诸王若是惹恼了冯芷君,或有失德枉法之举,她也从不开口请饶。


    傀儡和明君,两个极为矛盾的词被加在一人身上。


    她其实不算有多大野心的人,奈何世道不由人,不论愿不愿,人世总会逼着你一次次脱胎换骨。


    “陛下,夜深了,入殿歇息吧。”身后传来婢女的劝告。


    拓跋聿点点头,一如往常,遥向南面,双手合十,向月发愿。


    在心底祝祷,盼远方人安。


    恋恋不舍地瞧了一眼空中玉婵,才转身回殿。


    ……


    “洛州,领六郡,洛阳、河阴、新安、中川、河南、阳城。”


    洛州刺史的官邸内,冯初苦看了一夜文书,郁气于胸,凤眼睥睨。


    “六郡十二县,管着一万五千余户,上下六万余人。”冯初毫不留情地将一本账簿掷于地上,“他们可知晓,自己的父母官,税收无章至此?!”


    十二个县,除了洛阳郡辖管的洛阳与缑氏,其余十个县,连一本像样的收支都拿不出来。


    “真是──混账!”


    “刺史大人,此番措辞为免太过……严厉了吧?”


    高严手抱暖炉,端坐案旁,“俗物本是绊人索,我洛州而今官吏有名士之风,冯大人应当欣慰才是。”


    他就是仗着冯初纵是措辞严厉,也无法立马撤换掉这么多官吏,被羽林围着就围着,反正围着他们查察的时间越久,朝堂上弹劾她的声音就会越大。


    他清高,站在干岸上,风刀霜剑又催折不到他头上。


    “……”冯初瞧着这些官吏,只觉得一阵无力。


    “高大人言之有理。”意想之中的愤怒没有出现,冯初很快冷静了下来,甚至和煦了不少。


    “本官昨日夜审了那位鸣冤的老妇人,说是阳城人,家中老大走失多日,后来说是被当作匪徒处斩了,儿媳前往府衙,却迟迟不得归家。”


    冯初瞥见他神色尴尬,装作无视,“本官被这推行新政绊得走不开身,不如高大人,替本官走一遭吧?”


    高严心叫不好,这老妇人大概是为何而来,他当然有数,他若不去,来日东窗事发,莫说是他这一州别驾的位置,便是项上人头……


    可若去了,这里八成人都是指着他做定心骨,冯初雷霆手段下,谁知道还能不能是铁板一块?


    “怎么?可是本官让别驾为难了?”


    冯初困惑不解:“不过是一桩小案,也能让高大人如此踟蹰?”


    “这……”


    “来人!”冯初不给他思量对策的机会,唤来数名亲卫,“你们几个,带高大人去阳城查案!若是高大人路上有了一根汗毛的损失,本官拿你们是问!”


    事已至此,高严纵是内心忐忑,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至少出了这刺史官邸的大门,他也好早些传消息去朝廷……


    他自我宽慰着,闭眼登上了辎车。


    与冯初料想得一致,高严一走,这些小官小吏都霎时间失了主心骨,纷纷觑着冯初的脸色。


    冯初也不多言,只继续翻着案前账目,而州郡官吏们大气都不敢出。


    阖室安静得只听得见纸张翻动刮蹭的声音。


    约莫在寂静中过了一炷香,冯初‘啪’地合上手中簿子,瞧不出喜怒,“今日便到这儿,都回别院歇息吧。”


    朱紫绮罗们称诺,陆续退出屋外。


    柏儿自屏风后头出来,端着一盏栀子水,搁在冯初面前。


    冯初暗叹,胸口郁气消了大半,语调柔了许多:“……记得从前打趣你大胆,敢拿这栀子水揶揄我,而今看来,这栀子水,倒是缺不得啊……”


    柏儿目露心疼,“郡公大义,是那些人不知好歹。”


    冯初摇摇头,常言道:读史常悲,观书中达官显贵,并非不知民怨沸,依旧要去压榨百姓,并非不知羊毛出在羊身上,却依旧永不满足。


    她幼时不明白,那些权贵并非傻子,为何还要做国之蠹虫,贪鄙异常,以至葬送了自己、葬送了国家。


    后来再长大些,她发觉,所谓贪官污吏,所谓达官显贵,是由朝廷、由世道一步步推上来的。


    他们不作恶,还会有另一批同样的达官显贵作恶。


    这个世道从根子上就是恶的,即便明君贤臣再去粉饰太平,也改变不了本质。


    冯初亦知这一点。


    凭她一人,如何澄清寰宇?不过是求无愧于心罢了。


    栀子水饮尽,冯初的眼瞳中再度燃起温和坚定的光芒。


    “陈老妪呢?方才让她在屏风后,她可瞧明白了?”


    “是,婢子请她出来。”


    柏儿转身回屏风后头,不一会儿扶着个身材矮小,牙齿稀疏,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出来了。


    “老身、见、见过……”


    “诶诶诶,老人家,快免礼,”冯初快步接过手,扶住她,温情脉脉,“您福寿高,晚辈受不得这一拜。”


    待老妪在她身旁坐定,冯初倾身问她,“您可看清楚了?那个同你儿子商量的人,可在这屋内?”


    “错不了,”陈老妪抓着冯初的手,“他长得高,眼睛小,就是郡公下首第一位大人身后的长随!”


    “柏儿。”冯初唤她,点点头。


    柏儿会意,当即出去,吩咐两名亲随快马加鞭,前去传信。


    ……


    高严出城的辎车在官道上走的很快,他挑开车帘,见青树倒驰,暗暗放下了心。


    看来是当真派他查案。


    原想着刺杀北海王,令虎牢换上他们的人,谁曾想北海王命大,躲过一劫,射中了膝盖,未能要了他的性命。


    刺杀失败,他们自然是想着将知情人斩草除根。这些被他叫来的在‘义士’都是些荒年为寇,丰年为民之人,家里对他们干的勾当心里有底,也没几个替他们喊冤叫屈的。


    偏偏这领头的赵敢,家中人真拿他当义士了。


    呸,光复汉家,轮的着他?


    车外忽传马蹄声,辎车慢了下来,高严警觉地撩开半面车帘,恰见得两名冯家的亲随,与领头的羽林郎说了些什么。


    羽林郎点头了然,两名亲随又快马离去。


    莫不是那头出了什么事?


    “……郎君,敢问方才冯大人的亲随快马赶来,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不曾,不过是嘱托我们几句,不要怠慢了高大人。”


    高严不再有疑。


    辎车往北,也不管入了夜,一路奔袭,最终停在了黄河边的一座破庙旁。


    高严腹中饥寒,一路颠簸,可他到底对这些人高马大的羽林郎心怀畏惧,不得不低头,忍气吞声至此。


    大河滔滔浊浪高,邙山巍巍魍魉号。


    周围除了马车上的提灯,就没有别的光亮。


    高严打了个寒颤,不由得裹紧了自己,“……几位,郎君……”


    他咽了咽口水,“敢问,咱们,今晚,宿在何处?”


    羽林郎们幽幽望向他,豹子环伺,为首的郎君朝着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第60章 阴风


    ◎艰苦抉择的世道里,自由意志是奢侈品。◎


    人们常说,苦难下所幸存的人或物,带着旺盛的生命力。


    苦难肆虐了这片土地这般久,何时在这片土地上才会再度焕发生机呢?


    “将这些年的案卷,都给老子翻出来!”


    七八个羽林郎气势汹汹地持刀配剑,闯入了州中诸曹的衙署,手中明晃晃拿着冯初的令信。


    “几位将军,衙署内──”


    衙署内位职高些的,都被冯初‘请’去了刺史官邸,眼下他们群龙无首。


    “少废话,误了刺史大人的事,你们少不得要一身剐!叫你拿你就拿!”


    尽管冯初要的是自高严来后的陈卷旧案,为了以防万一,羽林郎还是再往前多要了几年的。


    数人高的案卷被装箱运入马车内,扬尘而去。


    冯初铁了心要查到底,自是没人能拦得住她。


    况且就这些个蠹虫,指望他们案卷文书没有纰漏,简直是天方夜谭。


    短短半个时辰过去,纵是没有查到高严勾结的罪证,旁的冤假错案也够让洛州一大票官吏下马了。


    终于在一堆三年前的案卷中,翻出了被人特意夹在当中的陈老妪家儿媳的案卷。


    陈家儿媳竟然最后供认不讳,自己认了罪,甘愿受丈夫牵连,求州府内对家中老幼网开一面么?


    这其中必有蹊跷。


    身旁的老妪是个不认字的,冯初仍旧掩了半卷,不叫老妪瞧见。


    “阿婆,您先好好歇着,一时半会儿怕难有下落。”


    冯初温声劝她。


    谁知这陈老妪执拗地摇头,浑浊的眼中闪着泪花,嗫喏道:


    “不老身、老身就在这等着,等着,木娘是个好孩子她嫁进我家吃了那么多苦”


    闻者心酸。


    “婆婆,”柏儿上前开解道,“这里有郡公在,不会有事的,您若是熬坏了身子,您儿媳也难受是不是?”


    “这”


    “阿婆,您先去后头歇着吧。”冯初握紧老人如同粗树皮一样的手,“信我。”


    陈老妪讷讷点头,勉强算是应了。


    柏儿扶着她回屏风后,她仍忧心忡忡地再度嘱托,“郡公老身,求您”


    冯初牙关紧咬,仍将声音放柔:“宽心。”


    她这时才将掩了半面的案卷摊开──那上头签字画押的地方,发着褐。


    白马银鞍踏玉雪,一身明艳的冯初有如一团火,飒沓流星,闯过洛阳城的小巷,横过铜驼大街。


    牢狱衙门上的白灯笼在雪中飘摇。


    “阁下何人?”


    谁能想到宵禁之时,有人胆敢夜闯监牢,还是个极为年轻的小娘子。


    “洛州刺史,冯初。”


    冯初周身一派肃杀,身后响起陆陆续续的马蹄声,亲随这才赶到。


    不再理已然吓在当头的小卒,冯初一马当先闯了进去,“你们三个月前收了个姓柳的小娘子,在何处?带我去。”


    冯初已走出三丈开远,身后的人才反应过来,连忙扶了扶幞头,跟上,“大人您这边请。”


    这地方比外头更冷,那小娘子三月前被关入的牢房,又无人给她送衣物,怕是


    “就,就是她。”


    气味比景象先一步冲入冯初的鼻腔,枯草下的人瑟瑟发抖,染毒生疮。


    “打开牢门。”


    冯初二话不说,解了身上的斗篷,在一片愕然的眼神中将斗篷裹在女人身上。


    女人根本冻得没法睡沉,见有动静,恍惚睁眼。


    “大人,此女龌龊──”


    冯初一记眼刀盯死在出声的亲随身上。


    她将人打横抱起,吩咐道:“去驾马车来,另唤陛下谴来的医倌候命,你,去让府中准备温汤和易克化的吃食。”


    安排好这些,又盯着狱卒:“今夜之事,给我烂在肚子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先来禀告本官走漏了风声,便是佛祖来了,都救不了你!”


    “我们走!”


    冯初抱着柳娘,足下跫音回荡。


    监牢的路那么长,她今日将柳娘带了出去,可是在她身后,又有多少柳娘呢?


    这些人所作所为,真真是擢发难数!罄竹难书!


    “阿琅好文采。”拓跋聿请宗室入宫,唯独对拓跋琅青眼有加,“王叔若是泉下有知,定会欣慰。*好好学,待再过几年,朕定复你家爵位。”


    “臣,多谢陛下厚爱。”


    这边似兄妹亲厚,身后拓跋宪身旁的随从却泛起了嘀咕:“殿下,陛下突然对任城王世子这般上心,是否有深意啊?”


    “深意?”


    拓跋宪勒着马儿,不远不近地坠在拓跋聿身后几丈,“都是妇人养出来的孩子,话投机些,也算正常。”


    “家里头男人没了,女人当家,母强则子弱,就是这文文弱弱的臭样。”


    他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重些,任城王府的人,他都瞧着觉得眼睛疼,汉学、佛法,这些东西有什么可学的,将鲜卑人的魂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殿下就不怕陛下与任城王世子亲厚”


    拓跋聿在朝中几乎是宗室定心石一般的存在,连接着冯芷君与宗室,调和双方。


    无人盼望她诞下子嗣,垂涎着太皇太后薨逝后,身下皇位,花落谁家。


    然冯芷君和拓跋聿都不是傻子,铁定不会在强势的宗室中选择继位人。


    任城王一脉,却是无论身份还是年岁,都算恰好的。


    “哼,此事亲厚便亲厚,陛下同同宗兄弟亲厚,难道不是我拓跋家的好事么?”


    意识到自己现下所处位置,人多眼杂,拓跋宪很快掩下心思,叱声道。


    亲厚又如何?


    他经营多年,难道还不能让他的子嗣,入宗庙,奉他神主么?


    洛阳雪下了足足七日,终于开了晴。


    刺史官邸,院内南天竹的红果落了不少在雪里,偶有不怕死的雀儿拿喙啄几下,见冯初踏雪而来,就又惊走了。


    闹得冯初讪讪止了步。


    “郡公,柳娘醒了。”柏儿在檐下耽搁了半刻钟才来禀报冯初。


    倒不是她怠慢,这些日子以来,冯初每日能休息上两个时辰就是阿弥陀佛了,柏儿着实怕她身子垮在这洛阳城内。


    采撷南天竹果子的手一顿,收回,二话不说急步前往柳娘的别院。


    她带柳娘回来安置下后,方觉触目惊心,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擦伤,十根手指指尖冒出半长不长新长的指甲。


    甫一至府中就泛起高热,无一刻清明,让人心焦得很。


    如此反复四五日,才有了好转。


    至于高严那处,也拿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只不过是不好打草惊蛇,还只能暂时扣住他。


    冯初想着,踏入屋内,榻上人听见动静,并未有动作,双眼无神盯着床帐。


    “这是怎么了?”冯初问向一旁医倌。


    在她发话的一刹那,柳娘有一丝的讶异,斜眼瞧了她,然这等动作也不过转瞬而逝。


    “回大人,她身上应当是已无大碍,但是醒来后,便一直这般模样。”


    身上无碍,那便是心病了。


    “你们都出去吧。”她好容易从鬼门关捡了半条命,却见周围这么多人,难免畏惧。


    “诺。”


    冯初在榻旁坐下,伸手替她拢了拢被角,“小娘子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您便是新上任的刺史?”


    “是。”冯初以一种平易近人的口吻朝她道:“我姓冯。”


    “呵,当今太后,也姓冯。”柳娘听了她的话,头一句就夹杂着暗暗的嘲弄。


    冯初并不否认,“是,太皇太后乃我姑母。”


    “蛇鼠一窝。”


    冯初的笑容淡了些,顺着她的话道,“是,蛇鼠一窝。”


    “我救你,是因为我与高严有仇。”她撒了谎,波澜不惊,“你若是愿意,便尽管将受的委屈说上来,我也好给你讨个公道。”


    柳娘的愤怒并非冲她来的,冯初心知肚明。


    十春秋,八易手,连年战事无活口,南北暌违久。


    在南北相争最前沿的百姓们,无疑是最为心酸的存在,而在这些地方驻守的州郡长官,能顾及军国大事已然不易,谁又能安下心来治理民生?


    南地汉人‘无为而治’,北地鲜卑捞得丧心病狂。


    在柳娘这种日日受人欺辱的白身眼里,骂当权者蛇鼠一窝才是正常的。


    冯初索性也不再怀柔,就谎称有仇,以一种更为能让柳娘理解的方式,前来帮她。


    “事成之后大人能再帮妾身一件事么?”


    柳娘眸子黯淡,眼中干涩,有如被抽干了精气神。


    “你说。”


    “我要剃发,去做姑子。”


    冯初怔愕,且抛开寺里头一些腌臜事,她还有孩子在婆家,陈老妪更肯独身一人上洛阳寻她,怎么好端端的,就要去做姑子呢?


    “你家中人”冯初试探着问她。


    “大人不要再劝了”柳娘紧抿唇角,酸胀眼眶,“若若有家中人来寻,便说我已死了。”


    “若大人不依,妾身也只好、只好血溅”


    “欸──”


    冯初拉了拉她的被角,无奈又愤懑,“你先好生修养,之后的事情到了那时你还不改念头,那也依你就是。”


    故事俗套而荒诞。


    替夫鸣冤的妇女被官场上的恶人威逼利诱,强骗了身子,也换不得清白。


    冯初将她救了出来,索性将名节一股脑地扔碎在地上,将自己满身满心的疤痕剖在道貌岸然之人的面前,以期昭昭。


    她的生命那么炽烈,可惜的是昙花一现居然是在冰凉的公堂上。


    州郡内掌管刑狱的官员被大批地拉下马,恰奉拓跋聿之命赶到的小吏总算快马到了洛阳。


    冯初这才算在洛阳站稳了脚跟。


    冬去春来,洛阳的春,复苏得较平城早上许多,坚冰初融。


    春日改元,年号朔鼎。


    冯初在大氅下塞罩着暖炉,肋骨又开始在这时节泛疼。


    初来时她得时时刻刻作一番铁血模样,以立威敛权,现下只需暗中将钉子一颗颗查出来,寻时间拔了,不必再强撑。


    拓跋聿不厌其烦地叮咛她好生养着,甚至令宫中太医奔袭千里,就为了来洛阳给她瞧伤。


    陛下的书信写得沉稳而别扭,乍一看不过是对臣下的关怀,可熟知她行文习惯的冯初,总能在字里行间中窥探到她那些在意而不好言说的端倪。


    暖炉在肋间滚了滚,想好了措辞,蘸墨欲回,门外听得柏儿通传柳娘来了。


    她当然知晓她为何而来。


    气色已然好全了的妇人朝她行礼,开口拜别:


    “冯大人,这些日子,多谢冯大人照拂。妾身感佩,无以为报,唯有日后青灯前,替大人祷祝。”


    她仍是要走。


    冯初幽幽叹气,搁了笔,“我曾言,柳娘子待事情尘埃落定,是走是留,都由柳娘子做主。”


    “只是这佛前,未必得超脱,红尘,也未必是真苦海。”冯初轻诉道,“你为何不信这世上依旧有人在意你呢?”


    “郡公亦是女子,难道不懂么?”柳娘苦笑,摇了摇头。


    冯初被噎了这下,无奈轻叹,“那我便祝柳娘子,修得正果罢。”


    她懂,她理解。


    撼山易,撼人心难。


    她回去,就算是家中维护,又哪里堵得了悠悠之口?哪怕是留在冯初府中,都未见得定能落个清净。


    正如多年前北海王说的那样,她冯初就是将后院塞满小倌,太后将宫内围满伶人,文人史官顶天了暗地编排几句浪荡,无人真敢在她们面前放肆评判。


    但对于柳娘而言,她没有反抗的力气,或者说,活着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反抗了。


    人各有志,人各有命,强求不得。


    “寺里是清静地但倘若有所烦难,只管遣信来,无需客气。”冯初笑得温和,“权当我报答柳娘替我铲除政敌之劳。”


    此是笑语,柳娘却还是酸了眼眶,嘴唇颤抖:“大人您、您”


    冯初搁了暖炉,绕过案几,行至她身前,搭住她双臂,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时候不早了,去吧。”


    她失落在明媚的春光后。


    屏风后,陈老妪拖着年迈的身躯,蹒跚停步在冯初身后,拐杖和嘴唇都在不受控地颤抖。


    艰苦抉择的世道里,自由意志是奢侈品。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