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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盂兰(倒V结束)


    ◎好一个心甘情愿!好一个理所应当!◎


    “二郎呀,你怎么不笑笑,*笑笑嘛──”


    杜知格纤长的手指戳起慕容蓟的脸庞,当真怪了,慕容蓟的‘胡茬’生的为免太过泾渭分明,胡须是胡须,肌肤是肌肤的。


    莫非……


    杜知格刚想碰一碰她的‘胡茬’,就被慕容蓟自以为不轻不重地拍开。


    勇冠三军的‘不轻不重’拍在文弱纤细的杜知格手背,当即红了一片。


    “杜大人、您、哪有人能盂兰盆节笑着过的?!”


    汉传佛教受儒家影响,中元日会设立盂兰盆会,超度先祖,祭奠亡魂。


    慕容蓟是个边镇长大的鲜卑人,不是没心没肺的野人,谁能在这种日子上挂着笑的?


    “欸,我还以为二郎应邀一同来盂兰盆会,当是欢欣些的。”


    杜知格揉着手背,这人,真是不知轻重……


    慕容蓟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顿时愧怍窘态,歉然不已,“抱歉,习武之人,没轻没重的……”


    “无妨无妨,”杜知格摆手,岔回了话:“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更当惜飞光,自是该笑着,不是么?”


    “话虽如此……”


    太皇太后好沐佛法,平城大小寺院盂兰盆会都办得庄重,大街小巷都被寺庙的香火熏起层雾,生人在当中行走都有些飘渺。


    兄嫂的死,一直是慕容蓟横亘的槛,难以释怀。


    “逝者的生,在生者的心中。”杜知格执起她的手,放在她心口,就着青烟恍若仙人,“不是么?”


    他们因你而尚在人间。


    “而且──”衣袍动风,恍人心弦,“二郎这般好的人,将你放在心上的人,定是舍不得二郎落泪的。”


    刚要溢出的泪水被憋了回去,慕容蓟羞燥,又不晓得还口,愤懑之际跺了跺脚:


    “你们这些儒生……歪理真多……”


    “哈哈哈哈,走啦,二郎,去皇翼寺上香啦。”


    她真像是山涧溪流、山岚晓雾成了精。


    慕容蓟先她一步上香,抬起身时,恰见得她俯身阖眼,一缕青丝自襆头散落。


    端午过了许久,为何她还能闻见浓郁的艾草味?


    她这种人,也有祈愿么?


    “二郎在瞧什么?”


    “没……我,我,我在想今年盂兰盆会,君侯似是没去宫中。”


    情急之下,慕容蓟自以为找了个绝妙掩盖。


    “……哦?往年都是去宫中的么?”杜知格顺着她的话,前来上香的人不少,她下意识地牵住她的手,“可能君侯事务繁忙罢?”


    新政能否推行,就看年末冬闲试行,冯初不想到时候同一帮人扯皮,宁可先一步将下面尽可能打点好。


    “杜、杜郎君!”杜知格同家中姊妹玩闹多了,下意识牵住慕容蓟,慕容蓟雪白的脸霎时间通红,“你、你、莫不是有什么龙阳之好?!”


    “欸?”


    慕容蓟终于将自己心头羁押已久的话说出了口,被杜知格牵着的手却半晌没有收回。


    “哦,这呀……”杜知格也不知为何,她对慕容蓟确是初见就心生向往,可总是会忘了她与她都是‘男子’。


    奇哉怪也。


    她讪讪收回手,“是……是我唐突了。”


    眼见二人气氛愈发尴尬,杜知格轻咳,“二──二郎放心,我绝对没有龙阳之好。”


    艾草揉碎、晒干、焚入香炉,给夏日的末尾添上抹似有还无的青色。


    “嗯?好端端的突然熏艾?”


    京兆侯府,冯初终于自公文中抽出身来,捏了捏睛明穴。


    “近日城中有人发了虏疮,大人府上往来人那么多,不得不防。”


    冯初辛劳,下人们都看在眼里,柏儿索性替冯初拿了主意。


    “虏疮?宫中没有染上罢?”


    她还是首先惦念起宫里的小皇帝,话说出来,又升起烦闷怅然。


    一国之君,行事无状,轻薄于她,她该生气的。


    她后来说的话,也是真心句句规劝她迷途知返的忠良之言,并无不妥。


    然而那日再度遭她拒绝的小皇帝落寞离去的背影,一幕一幕,总在她闲暇时浮现、夤夜梦回。


    蓖麻绳、团揉丝,混做一团塞在她胸口,扯不出,咽不下,如何做,都是错。


    这些时日,她除了朝会,都不曾进宫过。


    “哎……”


    心事千江水,分付长吁短叹。


    “大人是在为胡夫人之事烦闷么?”柏儿给她再倒上一盏栀子水,这些日子冯初面上不显,栀子水一盅接着一盅。


    “胡夫人?哦……她啊……”


    冯初这才想起宫里还有个胡夫人,她是个可怜人,冯初并不想为难她,自作主张在她生产当日在宫内佛堂放了一把火。


    顺理成章,太皇太后大怒,以为此子不吉,母子二人幽居冷宫,变相给囚禁了起来。


    既堵住了朝臣们的口,也免了她身陷风波。


    “倒不是为了她……”冯初慢慢说着,玉盏抵在唇边,久久不见她饮下。


    柏儿忧心不已,她跟在冯初身边多年,眼前的冯初就似被掏干净的空壳子,投身公文,条理清晰,实则魂不守舍、苦苦强撑!


    “小娘子。”


    嗯?


    许久没听过她这样唤自己,冯初抬眼,眼眸中的疲惫一览无余。


    “婢子僭越,自知不配与大人交心,然大人苦闷,总该寻个地方发泄发泄吧!”


    已经,这般明显了么?


    冯初回过神来,忙扶起柏儿,替她掸了掸身上的灰:“说的什么话,若不是柏儿,我哪儿能安安稳稳坐在这批阅公文?”


    “许是……许是我这些时日太累了罢。”


    冯初温和地勾唇,“让柏儿为我劳神了。”


    “大人……”


    “柏儿说的,我会记下的。”柏儿分明什么也不晓得,也没叮嘱什么,这话温雅有余,却无一句落在实处。


    “帮我备马罢,”冯初抬手搭在她肩上,珊瑚手钏斑驳,刺得她又迅速收回,用宽大的袖袍将其掩下。


    “等日头落些,我去趟郭外。”


    皇翼寺的五级浮屠上遍饰铜铎,风往北吹,音送紫宫。


    她跪于蒲团,渴求一场暴雨,最好一口气裹挟南地五千里江河湖泊的蒸腾水汽,浩浩荡荡刮到平城,倾盆而下,将目之所及的宫阙楼阁、往来人们都冲刷斑驳,水墨交融。


    她与她都化成丹青翰墨,这样才能换得她们片刻相贴。


    她与她,那么近,那么远。


    奈何平城少雨,铜铎无言。


    “陛下,时辰到了。”


    “好。”


    金身塑像缄默,也是她唯一寄托妄想的地方,离开这佛堂,她就要学着如何做一个帝王,一个令冯初满意的,帝王。


    “这衣裳有些老气了。”李拂音替她换上袍服,石青色的衣衫贴在拓跋聿的肌肤上,衬托得有些苍白,“太皇太后不喜。”


    “那便另外换件吧。”


    拓跋聿对于妆容打扮的心早已偃旗息鼓,帝王本就不该有太多喜好,而她想要的,也难以得到。


    李拂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寻了件浅朱色的袍服替她换上,扣上腰间带钩时,李拂音淡淡地说了句,“陛下与李昭仪,真像。”


    随着年岁增长,她也渐渐晓得了自己的生母不是离开宫中,大魏子贵母死,她应当是在自己册封为太女的时候,被父皇赐死了罢。


    阿娘离开她太早,这些年也都是冯初和李拂音替她操劳一切,悲恸心酸,在经年的时光中也不过是化为心间烟波。


    不去细瞧、不能细瞧,日子如常。


    不过李拂音身为她阿娘的婢女,甚少在她面前提及阿娘,今日突然说起阿娘,拓跋聿有些诧异。


    “我阿娘我与她长得很像么?”


    像啊,太像了,不光和你阿娘像,也和那个高坐皇位的帝王像。


    “陛下同昭仪,眉眼最相似,”李拂音的目光缱绻而疏离,拓跋聿有些抓不住,“陛下,笑起来时,有昭仪七分神韵。”


    她靠着这七分神韵,撑到现在。


    四娘


    她真的好累,撑不下去了。


    “是么朕已经,记不太清阿娘的容貌了。”


    拓跋聿语气怅然,低头无心一言,殊不知扯断了谁最后一根绳索,“朕,对不起阿娘更对不起阿耆尼。”


    李拂音清晰听见自己牙关紧咬的摩擦声。


    “陛下,就这么看重冯家的小娘子?”


    她的音色压得很沉,奈何沉溺在情孽纷扰的小皇帝哪里察觉得到身边人的异样。


    “是朕对不住她,朕若是没起那些心思,她便不会被朕绊住,束手束脚。”拓跋聿掩面,不想给旁人看见她失态,即便此人是日日侍候的李拂音。


    “朕,一国之主,却什么都给不了她。”


    还拿着自己幼稚懵懂的感情,一次次失控,一次次朝她施压。


    “阿耆尼是天下顶好的人儿,她心怀天下,怎么会瞧得上我呢?”


    “陛下心下装的是九州万方,他不将我挂在心上,也是应当的。”彼时李昭仪抚摸着自己日益隆起的小腹,“纵使来日生下的孩儿被立为皇嗣,要我的命,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好一个心甘情愿!好一个理所应当!


    李拂音缓缓抬首,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帝王,半晌,仰头,对上了堂前佛像漆画的双眸。


    她不需要佛陀普渡。


    【作者有话说】


    推荐亲友的古风小说《一挽长发定终身》,长公主×权臣女将军,也是偏正史的架空文。[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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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天花三章


    ◎休即未能休◎


    “待会儿恐怕会落雨。”


    有关试行均田的准备在八月结了尾,总算没有在平城市集装疯卖儍敲锣打鼓的王公勋贵同她找不痛快,朝堂上参她的奏疏也少了不少。


    冯初总算能稍稍忙中偷闲,喘上一口气,在府上设宴,邀了门人心腹,安静听些丝竹管弦。


    “嗯?”杜知格望了望天,中秋的天,瓦蓝无云,哪来的雨。


    “杜郎似是不信?”公务暂歇的冯初也起了玩性,“不若打个赌?”


    “好啊,什么彩头。”杜知格笑着应道。


    “若我胜了,杜郎自罚三杯,并吟诗一首。”冯初眉眼流转,落在慕容蓟身上,指尖轻叩案面,“以‘翠虎’为题。”


    慕容蓟险些叫酒水呛了,自脖颈至耳尖,通红发燥。


    又听得身旁人道,“那倘若是我胜过君侯呢?能否同君侯索一物什?”


    “杜郎想要什么?”


    冯初知她要打趣慕容蓟,话顺得很快。


    “臣想借慕容将军的两口刀,观摩几日。”


    “杜大人,您要慕容将军的刀观摩,怎地寻起君侯要?”


    时下风气松放,冯初门下门人都瞧出杜知格同慕容蓟之间暧昧不明,也纷纷打趣起哄。


    “哎”杜知格故作为难,言笑晏晏向慕容,“这不是慕容二郎宝贝的紧,在下怕说不动她的心头好么?”


    “”慕容蓟被她说的面红耳赤,一个劲地埋头饮酒,如此窘态,引得众人大笑。


    雨,真的落了。


    杜知格笑着应了自罚三杯的话,却说诗还未想好,不该此时吟。


    冯初摆摆手,本就是随性之语,由着她去了。


    “不过君侯如何能未卜先知?”


    “这世上,哪有什么未卜先知。”


    冯初含笑不说破,在无人在意的地方,轻轻擦揉肋骨。


    秋日里还有这么大的雨,不寻常。


    “南风起,吹白沙。遥望鲁国何嵯峨,千岁骷髅生齿牙。”


    秋雨打铜花,宫殿檐角下的铃儿丁零当啷,伴着母亲喑哑的童谣萦绕在幽深的宫室,灯烛几盏,枯照枝丫,帷帐重重,没骨掩肤。


    婴儿含着阿娘的乳首,看不见她的枯瘦。


    “拂音娘子,您怎么来了。”


    嘲哳如鬼的歌谣戛然而止,胡夫人惊弓之鸟般抱着孩儿往身后的榻上瑟缩,双眸赤红,嘴唇惨白,发着抖。


    “太皇太后托我来看看,天气转凉,胡夫人这儿缺了什么。”


    “陛下心善。”


    “这有些酒水,你们先去歇着吧,里头有我。”


    “这——好吧,拂音娘子早些出来。”


    脚步远去,木门擦过门槛,发出的声儿似狱中恶鬼索魂。


    帷帐翻动如云,胡夫人抱着皇子,整个身子都蜷缩贴在墙边。


    “这么黑,不多点几盏灯?”


    微弱的烛光亮在她榻边,面前的女人清瘦唇薄,没多少表情。


    身为母亲的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


    胡夫人瑟缩,不肯说话,倔强地盯着,以为这般便能给孩儿屏障。


    “你方才在哼什么?南风?白沙?”李拂音坐在她的床榻前,伸手抚向还在吃着奶水的婴孩。


    啪!


    伸到一半,被眼前人狠狠拍开。


    “呵,”李拂音冷嗤,擦着被拍疼的手,“可惜啊,太皇太后不是贾南风,大魏朝堂掀不起八王之乱,否则我也很想瞧瞧拓跋家的皇帝青衣行酒。”


    胡夫人呆怔地望着眼前的女人,怀抱的孩儿哭了都没有意识到。


    “蠢女人。”


    什么?


    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李拂音一把薅住了衣领口,揪到面前,对上李拂音深邃的眼眸。


    身子被吓得打了个颤。


    “你都不恨吗?你不恨吗?”李拂音不知道在质问谁,“凭什么,凭什么你要被攥在皇帝和太后手里!”


    胡夫人惶恐且懵。


    李拂音是皇帝跟前的人,按理来说不该视自己和孩儿为小皇帝的绊脚石么?而今这话里话外,听起来倒是对太后和圣上怨恨颇深?


    “我、我”


    啪——


    五指分明的掌印甩在胡夫人脸上,当即一阵天旋地转。


    “贱!真贱!”


    她的脸上像是装了座平城的市集,开满了铺子,喜怒哀嗔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他就那么重要?哈?命都愿意给!?”


    “你到底是为什么活着的呢?”


    “生了、生了又如何,又能如何!”李拂音痴痴地笑着,从袖袋里抽出一件孩童穿的小衣,灯火中慢慢展开,旧色的鸳鸯在上面成双成对。


    一会儿变得格外温柔:“好看么?”


    又骤然变得凶狠:“还不是到头归来丧,反认贼人作耶娘。”


    小衣抛在胡夫人怀中,盖在她孩儿的脸上,她方才如梦初醒般,大叫着扯开小衣,背对着李拂音,试图护好孩儿,歇斯底里哭喊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女人的呜咽如泣如诉,引来了外头走远了的宫人们。


    太皇太后只下令幽禁,可没打算出人命呐!


    急匆匆闯进了门,胡夫人在榻上声嘶力竭,李拂音一脸淡漠,疑惑地望着闯进来的宫人,“她平日里,也这般模样么?”


    谁会在意一个在宫城内处境尴尬的先帝后妃呢。


    “夫人平日里,就爱唱些我们听不懂的歌儿”


    “她!她要害我!”胡夫人嘶喊道,“她要害我啊!”


    “呵,荒谬。”李拂音冷嗤,背过身去,眼前尽是无措的宫人,顿了顿,倏而回首道,“害你的,是我么?”


    原本指着李拂音的手凝在半空,喉咙里堵了什么东西般,半个字也答不出来。


    宫人们面面相觑,宫内发疯的妃妾他们见过,皇帝跟前伺候的人忽然癫狂的他们是一个也没见过。


    本着大事化小,几人好声好气地请出了李拂音,心照不宣地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


    好大的雨啊。


    李拂音仰面。


    万千雨丝,是谁的泪?天公啊,你也会哭么?你在为谁而哭呢?


    情意和人心到底怎样才能变,又到底怎样才能不变?


    “君侯,饮些药吧。”


    “不不用。”冯初牵强地笑笑,额间冷汗涔涔,“喝了又有什么用,之后下雨该怎么样还会怎么样。不喝反倒还少些苦楚。”


    “牖外的银杏叶生得真好,等雨落完了,你拾些来,做花笺。”


    到底是变了好,还是不变好?


    “四娘到了那边,你别怪我,好不好?”


    “城内前些日子闹虏疮,现下如何了?”


    批阅完的奏疏搁置在一旁,冯芷君阖眼缓解在灯下批阅奏折的酸痛。


    “回陛下,早已止住了。染疮的人并不多,悉数得以安置。”


    “说来,他倒也做了些好事。”


    拓跋弭推行官医,不论是公是私,冯芷君其实是不以为然的。


    整个大魏遍采草药,寻名医,集中给百姓救护。


    听起来大功一件,陛下仁德,但实际试行下去便会发现难如登天。


    拓跋弭自己也心知肚明,拓跋允前往六镇更重要的是为安边民,而非推行官医。


    随后政策夭折,不了了之,也是情理之中。


    但雁过留痕,即便最后没能国境之内推行官医,却也留下了许多医倌。


    是以此次平城发虏疮,并未波及许多人,很快得以遏制。


    “善。”


    均田制试行在即,冯芷君最担忧的便是突如其来的灾殃导致政策迟滞。


    她睁眼,看向一直在屏风前学习律例的拓跋聿,凤眼微挑,招手唤妙观近前。


    “哀家倒没注意陛下是何时对律例有兴趣了?”


    “似是似是自京兆侯入宫献策起。”


    妙观语气甚至小心:“是否要”


    “几本书而已,由着她去。”冯芷君不打算在这上面为难,“另外──”


    信手自案上取出几本奏疏,妙观定睛瞧去,大抵都是同均田有关的,当中不少光瞧奏疏上写着的人名都能瞧出褒贬。


    “你把这些拿给陛下看,让她三日内写本策论出来。”


    冯芷君顿了顿,“不许去问阿耆尼。”


    “诺。”


    妙观端着数本奏疏朝拓跋聿走去,案上的饮子不知何时已经凉了,冯芷君也不唤人,沁凉的饮子落到胃底,激得她的困倦一扫而空。


    她另拿起一本红底奏疏,明秀端方的小楷带着生气。


    臣雍州刺史冯初谨奏:臣闻,国为民纲泾渭汤汤,哺民百万,今乞伏丹江


    冯芷君皱了皱眉,朱笔书下几个字,合上,不再看它。


    “陛下。”


    拓跋聿书读得入心,被妙观一出声儿,身子骨忍不住颤动。


    眼见吓着了拓跋聿,妙观连忙请罪,拓跋聿拦住,“罢了,是朕太浸在书里了。是太后有何吩咐?”


    妙观颔首,将几本奏疏呈上拓跋聿的案前,重复了冯芷君的话,特地加重了那句:“太后特地嘱咐您,不可询问京兆侯。”


    阿耆尼。


    ‘京兆侯’三个字传到耳中时,拓跋聿的心就狠狠一抽,呼吸微乱,“诺,朕知晓了。”


    妙观告退,拓跋聿望着这案面上十来本奏疏,惊疑不定。


    丝绢织造的奏疏封面在灯火下泛起暗纹,拓跋聿伸出手,细细摩挲。


    这会是……她担起这个国度的第一步么?


    天花与爱,人皆难逃。


    冷,好冷。


    她听见自己的牙关无法克制般地上下碰撞。


    地龙在烧、炭火也在烧,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暖不起来呢?


    她颤巍巍地抱起孩子,婴儿滚烫的身躯比炭火更热。


    “来人──快来人呐──”


    夜色静静流淌在平城的每一寸土地,飞檐斗拱,绵延如山,熏香如云,哪处佛寺又传来了几声钟鸣。


    “陛下,宫中胡夫人和小皇子,染了虏疮。”


    佛堂前,冯芷君阖上的双眸赫然睁开,质问般的目光打在妙观身上,“此话,当真?”


    “太医令瞧过了,小皇子和胡夫人身上都起了疹子,错不了。”


    妙观停了片刻,紧接着道,“婢子已经派人封锁宫苑严加看管,除了日常问诊的太医,无人能进出。”


    “嗯。”冯芷君重新阖上了眼,“让太医竭力救治”


    “”妙观欲言又止,她不太拿得准是否要将方才接到的事给上奏了。


    冯芷君没有察觉到她的犹疑,心中的疑窦自然而然催使她发问:“你有没有查探到别的消息?”


    虏疮在平城郭外开始发的,陆续有几十人染上,由于救治及时,城内都尚且未能肆虐,何况紫宫呢?


    而且,还恰好是胡夫人。


    “婢子婢子”妙观吞吞吐吐,冯芷君心下一沉,目如刀割:


    “你真查到什么了?说!”


    事已至此,妙观不敢怠慢,近身上前,在冯芷君耳边说了几句话,起身,“婢子担心此事会与京兆侯有关,故”


    “阿耆尼要是昏头成这模样,哀家看人未免太走眼了些。”白菩提子自双手合十中放下,冯初做不出这么蠢的事。


    “是”


    冯初做不出,在这事情当中,唯一勉强能够获利的,便只剩下拓跋聿了。


    可是,她这又怎么算是获利了呢?


    倘胡夫人与小皇子归西,好不容易能让大臣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法理又将重新拉入眼前,她又何所图?


    “去,带皇帝到佛堂来。”冯芷君沉吟片刻,很快下了决定,“胡夫人和小皇子一日未能尘埃落定,她便在这为胡夫人和小皇子祈福一日。”


    “暂不要将虏疮的事情宣扬出去,只说小皇子病重,陛下身为手足,不忍幼弟受难,”


    “诺。”


    “宣阿耆尼入宫,将事情告诉她。”


    “诺。”


    雕花木榻前,冯初倚着一侧的床柱,身上还披着件貉子皮内衬的朱殷色圆领袍,炭火在她足畔悠悠燃着,时不时热气灼疼了皮肤,她便微微离远些,等觉着凉了才又凑近些。


    她许多日子里公文不到二更天是看不完的,汉人臣子咬文嚼字,鲜卑出身的一水鲜卑语密密麻麻,怎么看怎么脑袋疼。


    柏儿的步伐她太过熟悉,手上的公文又翻了一页,“就这本了,且稍等我——”


    “君侯,宫中传了口谕。”话音未落,就见柏儿神色紧张,打断道:“太皇太后急召您入宫。”


    冯初柳眉颦蹙,“是”


    柏儿俯身,“胡夫人和小皇子染了虏疮,勒令不许传出去。”


    冯初彻底无法淡然,自榻上站了起来,肩上披着的袍子滑落,柏儿忙去捡它,免得掉入火盆里。


    “虏疮?那陛下——陛下和姑母如何?可有染上?”


    “太皇太后和陛下无恙,要君侯您宽心。”


    宽心


    冯初接过圆领袍,吩咐道:“备车,我现在就入宫。”


    紫宫内怎么会这般恰好是在胡夫人和小皇子处发虏疮呢?平城人数数万,尚且染上虏疮的人不过几十,更是在盂兰盆会的日子都没能闹出什么风波来。


    蹊跷。


    此事一旦宣扬出去,可谓是给了那些个对改革政令不满之人一个天大的好借口,届时莫说是拓跋聿的皇位,整个大魏都不晓得要起多少兵戈。


    靠在车中的冯初闭目养神,不断盘算如何将此事的风波压到最小。


    “君侯,请。”


    安昌殿的灯火彻夜不息,冯初来得匆忙,风帽未卸,“微臣参见太后。”


    宫人们鱼贯而出,缄默地将门带上,冯芷君开门见山:“事情你都听说了。”


    “是。”冯初苦笑,“这虏疮来得蹊跷。”


    “何止是来得蹊跷,”冯芷君淡淡地翻阅着奏疏,“哀家这临朝称制的位子,有如火烤啊。”


    奏疏‘啪’地合上,扔在案上,语气平淡,“真有那么一日,阿耆尼可想学霍光废昌邑王?”


    这是倘若朝中生乱,要废掉拓跋聿么?


    冯初慌了一刹,连忙劝道:“霍光拥立汉宣帝,身后却是家门丧乱,臣惶恐,不敢为霍光。”


    看似是在说自己不敢为霍光,实则是在劝冯芷君,不要轻易废黜拓跋聿。


    “你就让哀家在这火上烤着?”


    冯芷君似笑非笑。


    冯初内心挣扎许久,还是将话说了出口,“与其等着心怀逆乱之人反扑,倒不如防微杜渐,先下手为强。”


    “好一个先下手为强”


    冯初等了半晌,没等到下文,方要开口,就听她道:


    “聿儿现下,在佛堂,哀家勒令此事一朝没有尘埃落定,她便在佛堂跪一朝。”


    “你去见她,顺带问问她,对此事,到底知道多少。”


    冯初难以置信地望向冯芷君。


    她知晓,太后这回,是真生气了。


    佛堂的大门缓缓推开,四周无一人,瘦弱纤细的背影扎得她心颤。


    陛下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她想。


    被深夜唤起为皇弟祈福的拓跋聿并不知外头风波,一如既往地顺从,心经默诵,虔诚无比。


    连冯初入佛堂都恍然无觉。


    长袍同蒲团在身后不到一尺的地方发出‘沙沙’声,拓跋聿才抬起头来。


    佛前长明灯跳动,心上人的眼瞳比星子还璀璨。


    拓跋聿呆在蒲团上,忘记了诵经。


    没有欣喜,没有无措,胸中有温泉淌过。


    鸿鹄掠过她心间。


    “卿何以夤夜入宫?”拓跋聿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倒像真的忘却了她曾经的轻薄之事,她们之间是坦坦荡荡的君臣。


    “是……胡夫人和皇弟,病得很重么?”


    她不知情。


    冯初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紧绷了一夜的神情,总算缓和了些许。


    君子和小人,都不适合站在朝堂之上。


    攀上高位的人手上注定会带血,拓跋聿也不会例外。


    但铁血和心狠蠢坏是俩码事。


    “……是。”此事既然与拓跋聿无关,索性岔开了话,“臣听闻,陛下这些日子,在写策论?”


    她不见拓跋聿,可总是错不过她的一举一动。


    “嗯,”拓跋聿索性转了个身,稚气未脱的面庞温婉柔和,看不太出一国之君的威严。


    “皇祖母令朕写有关试行均田的策论……阿耆尼勿要多言,皇祖母特地嘱咐了,不许问你。”


    方想开口的冯初哑然,卸气而笑,“好,陛下这些时日,辛苦了。”


    拓跋聿摇摇头,鬓发有些松散,“卿才辛劳。”


    “……陛下来日方长,得了闲,也可寻些旁的乐趣。”


    冯初下意识地替她理了理鬓发,指尖贴到她脖颈处的温度,方觉不妥,欲收回也有些晚了。


    拓跋聿察觉出她的凝滞,按回了冯初的手。


    她摇摇头,什么也说不上来。


    眉眼低垂,半晌,她忽然道:“前些日子,宫中来了些波斯的比丘,朕同他们谈笑了几句。”


    今夜的拓跋聿似乎格外沉静温良,“他们同朕讲了个故事。”


    冯初身子稍倾,等着她的下文。


    “说很早以前有一位王子,在梦中得到了他祖父的启示,说他将会得到一匹莎布迪兹的战马,一名乐师,一位叫席琳的妻子,和一个伟大的国家。”


    “他后来真的碰见了一位叫做席琳的女子。”佛堂的烛光映照在拓跋聿高挺的鼻梁上,在她的面孔上割拟昏晓。


    “可是席琳拒绝了王子,除非王子夺回属于他的皇位。”


    王子去寻了邻国的帮助,邻国同意出兵,前提是王子娶邻国的公主为妻。


    他终于夺回了他的王位,又过了许多年公主去世,费尽周折,终成正果。


    “就在二人将要成婚的时候,王子与邻国公主生的儿子其实也爱上了席琳,他不愿意看到父亲娶走自己的心上人,于是杀了王子。”


    最后席琳怀着对王子的爱与恨,自戕而终。


    故事确令人唏嘘。


    “阿耆尼……”拓跋聿静静地望着冯初。


    我不愿你做席琳。


    她听闻这个故事时,方明贪爱与敬爱之分。


    拓跋聿垂下头,轻轻摇了摇,只当做方才是闲聊,说回了正事:“皇祖母是怀疑朕……对皇弟和胡夫人下毒手么?”


    闲扯了许久,她终归咂摸出今夜的不寻常来。


    冯初避开这话,“胡夫人与小皇子的事情,臣知陛下与此无关……但朝堂上那么多人,未必人人皆知陛下秉性。”


    “无妨。”她注定会被无数人臧否,“朕只担心──”


    话音未落,就听闻远处躁动,似是太后殿中传来。


    “君侯、君侯──”


    佛堂的门被一内侍连滚带爬地撞开,惊恐慌乱溢于言表:


    “太后遇刺了!”


    情谊被刻在肋骨上,刻骨深邃,还能以假乱真,欺骗自己入了心。


    琴弦挑意,春风含情。


    李拂音没有读过多少书,没听过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典故。


    她只知晓,四娘今日,是欢喜的。


    “拂音,我方才那曲子,好不好?”


    李四娘的笑容同春日里的桃花一并泛红,拂音耳后放烫,“好,四娘子的琴艺,整个平城都挑不出更好的了。”


    “尽胡沁。”李四娘温温柔柔地刮了她一眼,“平城那么多家女儿会琴,你莫非一家一家听过?”


    “四娘此话有失偏颇。”还不等拂音开口,李四娘的胞兄就从桃枝后头窜了出来,“平城那么多家女儿,可不是谁都能叫当今圣上看中,选入宫中的。”


    彼时拂音年岁尚小,不明白为何自己心上会泛起酸。


    细细密密,荨麻刺儿一般,疼、痒、恼,还拔不干净。


    “七郎这是说的什么话再、再说这种话,休怪妹妹要恼了!”


    她的耳畔红得要滴血。


    和她素日带在身上的珊瑚手钏一般。


    “这天底下,还有比天子更大的人么?”李七郎笑着,他很漂亮,和四娘一样。但拂音看他,总觉着他像是零落在地的花瓣。


    绚烂的背后,是无可挽回的腐败。


    他说:“只要陛下喜欢,那四娘的琴艺,就会是平城最上乘!”


    他察觉不到李四娘欢欣背后的惶惑,高声说着祝她早日诞下皇嗣,封为王公。


    即便他知晓,生下孩儿,面临的会是子贵母死。


    在人的侥幸心和面对唾手可得、只消用算不上牺牲的牺牲就能获得的荣华面前,这些,并不重要。


    拂音孤独地看着他们,在桃枝下,不明白为何桃花非要落下。


    宫车粼粼,载着豆蔻年华的少女入了紫宫。


    拓跋弭生得很好,九五至尊,才貌双全,拂音随侍一旁时打量过他许多回。


    她挑不出他任何不是。


    却没来由觉得他面目可憎。


    后来她见到了宫里更多被宠幸过的女郎,她们日日哭跪在椒庭,焚香祈祷,不要生下长子。


    四娘的琴艺确实不是平城*最好的。


    只是在她心里,是最好的。


    再后来四娘有了身孕,她没有惶恐不安,安静地等待这个孩子的降生。


    她很爱她,哪怕她有可能夺去她的生命。


    拓跋聿呱呱坠地,满宫满朝只有两个人庆幸她来到这个世上。


    拂音庆幸她是个女郎,她爱的人不会因此丧命。


    李四娘爱她,胜过自己的生命。


    她们曾有一段自欺欺人的温馨。


    直到,帝后的争端燃缠上无辜的昭仪,祆教的谶语裹挟了懵懂的孩童。


    从前的温馨被狂风撕扯粉碎,露出的是血淋淋。


    不是所有爱被埋在心底,都会结出花果。


    它会腐败,它会腥膻。


    它会带着仅存的人,慢慢堕入深渊。


    她与桃花,一同溃烂。


    下地狱吧。


    她狰狞着,对她能寻到的罪魁祸首们大喊。


    “呵──哈哈,”几个殿前的甲士奋力按着,才能牢牢禁锢住李拂音。


    她的鬓发已经散了,像是从神话中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妖后──”


    被击落的短匕躺在宫殿地砖上,冯芷君的手臂袖处被割开,她罕见地流露出些许惊愕。


    匆匆赶到的冯初与拓跋聿见了殿中之景亦愣在当头,歇斯底里的修罗似有所感,偏过头,阴森森,直勾勾,看向拓跋聿。


    冯初没有多想,将拓跋聿扯至她身后,挡在她面前。


    端得忠贞做派当真,令人作呕!


    “呵,陛下,事情败露了,您打算继续龟缩在仇家的侄女身后,祈求她庇佑你么?”


    殿中数道目光悉数打向拓跋聿,冯初没有转身,瞪了回去。


    “朕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拓跋聿的注意全然被‘仇家的侄女’给吸引过去,丝毫不曾意识到,这话落在太皇太后及殿中人耳中,多么像是心虚诡辩!


    李拂音‘咯咯’笑起,叫人头皮发麻:“您可真是您阿耶的种啊!敢做不敢当,拿别人当挡箭牌,自己龟缩在身后,落得个干干净净!”


    拓跋聿颦眉,刚想为自己争辩几句,小臂上传来温烫的力度,扯住她,不让她出头。


    见对面如此沉得住气,李拂音咬牙,凉若鬼魅的眼神缠上了那团火莲,直勾勾地刺进她心中最心虚愧怍的角落。


    “冯初,你倒是不怕自己被浇灌了那么多心血的人反咬。”


    “你为什么不怕呢?是因为内心愧疚么?”


    “愧疚自己的姑母赐死了她的生身母亲──”


    拓跋聿眼瞳骤缩,她的母亲,不是、不是父皇赐死的么?不是死于子贵母死的制度下么?


    冯初


    拉着她小臂的手缓缓松开,眼前为她遮风挡雨的人身形微微颤抖。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还不将她嘴堵上?!”妙观见状不妙,连忙朝着羽林郎呵道。


    几个壮汉去捂她的嘴,谁知李拂音同恶犬一般,毫不犹豫地咬去,银牙利齿霎时间扯下块肉来,“妖后!你心虚什么?!”


    “你们冯家为什么要扶持聿儿,不就是为了让她做你们的傀儡么!”


    “拓跋聿!你真像极了你耶娘,一个两个,都是没种的东西!”


    羽林郎不敢再让她高声叫嚷,正欲将其打晕,纤瘦的身形不知何时从冯初身后急步走到羽林郎身旁。


    按着李拂音的羽林郎一惊,还未反应过来,腰间配着的环首刀被少年帝王‘欻’地抽出。


    “陛下!”


    骤生变故,几个羽林郎的动作都停了,李拂音也没有继续叫喊,她直勾勾盯着拓跋聿,戏谑地望着她,轻声道:


    “您不觉着自己可悲么?陛下?您是何种模样,都是照您杀母仇人的想法来的。”


    “您放在心上的人儿,自始至终,都不过是在弥补对您的愧疚”


    “陛、陛下”被抽走刀的羽林郎试图去触碰拓跋聿的手心,想将刀刃取回。


    拓跋聿眼眸低垂,晦暗不明,在羽林郎即将触碰到她手时,环首刀毫不犹豫地朝他砍去。


    “呃啊──”


    纵使闪躲及时,羽林郎也被割开了一道数寸长的伤口,鲜血滚珠似的在剑身滴落。


    饶是冯芷君也想不到,拓跋聿会上前直接拔了羽林郎的刀。


    沉声道:“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羽林郎可以拦住发了狂的刺客,却不好拦住发了狂的帝王。


    冯初心如死灰,她忽然明白了李拂音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根本不是拓跋聿的人,她只想复仇。


    拓跋弭也好,冯芷君也罢,乃至她冯初和拓跋聿。


    在她眼里,俱是仇雠。


    事情到了如此田地,纵使她失去性命,却是实实在在一箭三雕:


    冯初辅佐了多年的君王而今离心离德,知晓真相的拓跋聿若今夜刀向太后,无论太后生死,怕都不得善终,而失去了拓跋聿的太后,又该如何在宗室中重新培养一个傀儡?


    至于随之而来的朝野动荡、冯初和冯芷君的抱负,一朝尽数付之东流。


    还有比这更让人痛快的报复么?


    冯初紧紧盯着拓跋聿,倘若她刀向姑母,她便扑上去,以此性命释恩仇。


    这也是她唯一的法子了。


    “阿耆尼。”


    手握环首刀的拓跋聿并没有同预料中的那般挥刀向太后,而是低低地唤了冯初的小字。


    “她说的,是真的么?”


    爱恨交织的眸子在灯火下欲将俩人扯碎,真相其实心知肚明,可她就是想亲口听冯初说出来。


    她想自欺欺人,她等冯初骗她。


    理智告诉冯初,骗她吧,骗她的话,大家就都能够保全了。


    代价不过是疯了的李拂音被戮于殿下,不过是让拓跋聿自欺欺人一辈子。


    她是个好孩子,会心甘情愿咽下三代人的爱恨情仇。


    “是。”


    冯初勉力撑起一个笑,她想安抚,顿又觉着没有立场。


    她注定成为不了姑母那种人。


    冰冷的剑刃没有刀向高位之上的冯芷君。


    铁味闯入鼻息,异物抵在了冯初喉头。


    “阿耆尼──”


    冯芷君这才是真心慌了,“陛下要做什么,不妨冲哀家来,一切皆因哀家而起,勿伤阿耆尼!”


    她这是,想要自己的性命么?


    冯初微微低头,羽林军的环首刀当真是利,她这样轻轻一动,脖颈上便传来肌肤裂开的刺痛。


    她拿不稳手中刀,竭力克制着自己手腕抖动,浅色的眸子同大河开春皲裂的、被大块大块运往汪洋的浮冰。


    嘴唇翕张,“你、你,当、当真,一直以来,都、都只不过拿朕,做、做铺你前程的物什?”


    冯初没有急着回答她,转而隐晦地递了个眼神给她的姑母。


    她在祈求,祈求冯芷君不要因她而为难拓跋聿,祈求冯芷君在她走后,给拓跋聿善终。


    “你说啊!”


    她的眼中闪着泪光,不知道究竟是在为自己的母亲感伤,亦或是在痛恨她十数年的欺骗。


    “是。”心口不一,竟是如此之痛,她端着同寻常的表情,恰到好处地泄出少许愧疚:


    “臣待陛下私心甚重。”


    语罢,冯初缓缓阖上了眼。


    她的愧怍、她的祈愿、她的抱负,最终的最终还是败给了拓跋聿本身。


    陛下,愿您往后余生,福绥安康。


    意料之中的血飙风啸没有出现。


    架在脖颈上的金铁骤然离了去,冯初睁眼,赫然瞧见那把本该架在自己项脖的刀此时正架在拓跋聿的脖颈处,握着刀的手也不再颤抖,取而代之的是决绝──


    她要自刎!


    “陛下!”


    冯初想也不想,双手紧握住环首刀白刃。


    她无比庆幸环首刀在自己双手中扯开极深的口子。


    疼痛没有来临,拓跋聿心如死灰地睁眼。


    温烫的鲜血沿着刀口,淌在她的衣襟上,灼着她的皮肤,最后洇入骨血,逼成泪花,催折掉她最后一丝理智。


    “冯初……”


    拓跋聿齿缝中颤抖出她的名姓,握着环首刀的手失了力道,悲苦交加,恨不能将人逼疯。


    她该恨她的。


    “陛下……您……”要恨,就恨她,不要伤了自己。


    “冯初……冯初──”


    喑哑的缄默后是彻底失态的拓跋聿,她近乎粗暴地揪住冯初的领子,狠厉与委屈破碎成目光,一道一道,扎在冯初心间。


    她更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恨她恨得彻底!


    为什么她还要用这种目光看着她!


    为什么不能放任她自刎!


    为什么……


    拓跋聿的身形摇晃了几下,大悲大怒之下,再也支撑不住,怒气冲冲而面红耳赤的脸几乎是刹那白了。


    揪着冯初襟袍的手彻底失了力道。


    枯雪飘零,瘦销委地。


    冯初顾不得手上可见骨的伤口,倾身抱住她。


    即便早有预料,拓跋聿的单薄还是揪得她心疼。


    休即未能休,休即未能休!


    鲜血沁染拓跋聿的衣袍,洇开大片大片的污渍。


    冯初将她搂在怀中,像是在环抱生命中最珍视的宝物。


    “呵……”


    嘲己弄人的嗤笑再度响在殿中,李拂音不屑地望着大魏真正的主人,说着来自蝼蚁的诅咒:


    “太后,终有一天,您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的。”


    从来没有卑微的人敢这样直视自己。


    她不喜欢李拂音的眼神,好像在告诉她一路青云直上的天梯不过是与权力的媾和,总像在提醒她这一路以来放弃了多少东西。


    还要在她最至高无上的境地,笑她手中权力压不住匹夫之怒。


    天真,她怎么会后悔。


    冯芷君俯瞰着卑微的她,“哀家永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从前如此、现在如此,往后亦然。”


    末了一字一顿道:“正因如此,哀家才能而今站在这里,而李昭仪也好,你也罢,生杀荣辱,皆由哀家。”


    李拂音不再挣扎,亦不再看她,目光长久地淹留在跌坐在地上,抱着拓跋聿,惶惶然的冯初身上。


    羽林郎们不再犹疑,粗暴地将她押解出去,这一次,再不见得反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曲调轻和,宫阙回荡。


    她唱着新娘出嫁时的歌谣,去赴一场不知下落的约。


    且慢走,且慢走,四娘,再等等我吧。


    ……


    【作者有话说】


    南风起,吹白沙。遥望鲁国何嵯峨,千岁骷髅生齿牙。:晋惠帝时期童谣,讽刺贾南风乱政的不满,以及对太子悲惨命运的同情。


    青衣行酒:五胡乱华时,晋怀帝为刘聪(匈奴人,汉赵政权君主)所俘,刘聪命他穿侍者所穿青衣为宾客斟酒。


    虏疮:天花


    拓跋聿所讲的波斯爱情故事原型来自于波斯历史叙事诗《列王纪》,后改编为爱情故事《霍斯陆和席琳》。但是!这个爱情故事内容本身作者并不觉得很美好[捂脸笑哭]这里属于为了行文牵强附会[合十]


    第43章 露电


    ◎你这模样,当真像极了贞洁烈女要为自己的夫君殉情。◎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安昌殿偏殿的卧榻上,拓跋聿虚弱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冯初怔怔地,素来笔直的腰杆塌在案几后,任由太医捉了她的手,往深可见骨的伤口中撒上药粉。


    药粉融在血里,蛰不起她半点痛楚,她就这样看着,望着,好似欲将殿中砖石望穿。


    “君侯、君侯?”


    伤口包扎好,太医唤了她两句都不见得回应,还是柏儿大着胆子扯了扯她的衣角,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态。


    甫一开口,问的还是榻上人的安危:“抱歉陛下如何了?可有大碍?”


    “回君侯的话,陛下晕厥,乃急火攻心、哀恸过度所至,多加休养,自是无碍,只是”


    “说。”冯初语气中的疲累同样令人揪心,太医虽不知殿中发生了何事,但还是道:


    “陛下心有郁结,故有此遭,若郁结不散,必然──”


    冯初摆摆手,示意她明白了。


    痼疾易解,心病难医。


    太医见她知晓,行了礼就要退下,冯初倏而又唤住他,命令道:“放出风声,就说,陛下为胡夫人、小皇子佛堂祷告前,不幸昏阙,探查后同样是虏疮所致。”


    “这──”


    太医是太后的人,冯初此言,他拿不准究竟是太后的意思,还是


    “这是太后的意思。”冯初不欲多言,“去。”


    太医见她如此虚弱,亦有些恻隐,不疑有他,叮嘱了几句,退了出去。


    柏儿担忧地端盛上汤药,冯初一夜未眠,眼下青黑浓郁到无法散开。


    这当然不是太后的意思,而是她要先斩后奏,尽可能地保住拓跋聿的皇位。


    昌邑王固荒诞,却尚且算善终,可古往今来有几个不能保有皇位的帝王能够善终的?


    冯初现下就如同嫁入别家的新妇,上有公婆要侍奉,下有家务要操持,还要调和一大家子,让家里和和气气的。


    难,难,难。


    身乏心苦,口中素来讨厌的药味都不见得多难受了。


    碗盏轻轻搁置在案上,冯初疲惫地看了眼仍旧在榻上昏迷的人,得体如她,从未如此兵荒马乱过。


    她不恨自己,宁肯自戮都不肯杀她。


    她该有多难受,年幼失恃,被迫在权力当中斡旋,强硬的祖母,心上人非但不能成全她,还最终发现待她不真不纯。


    冯初苦涩地叹了口气,披上外裳,“我去觐见太后。”


    柏儿欲跟上,冯初又道:“你留在这儿,照看陛下。”


    她心知肚明这是落荒而逃。


    到了太后处,果不其然,碰了钉子,妙观在寝殿门口显然是候着她来:


    “君侯,太后现下才歇下不久,您不妨,晚点来。”


    “臣在此等姑母召见。”


    冯初掀起衣袍,直挺挺地跪在殿前,亭亭净植,“臣有欺上之举,特来请罪。”


    妙观不曾想冯初会是这般说法,愣怔,朝冯初微微行了一礼,回身殿内。


    平城这个月份的清晨,云远风高,寒气彻骨。安昌殿的地砖透冷,肆无忌惮地钻入衣袍,顺入膝盖,刺入骨髓。


    疼,冯初却只觉得安心,好似这般才能减轻自己良心上的谴责。


    日晷上的长影移至午时,冯初的身形摇摇欲坠,终还是让她等到了那句:


    “君侯,太后召见。”


    “多、多谢”


    冯初试探着从地上撑起身子,膝盖稍稍用力,刺痛和酸软就一齐袭来,朝前跌去。


    “君侯!”


    妙观连忙扶住她,轻声道:“婢子扶君侯进去吧。”


    “有劳。”


    跪了许久,冯初早已迈不开,半步半步地,由着妙观搀扶,蹒跚着入了太后的寝宫。


    冯芷君没有梳妆,一袭素裳靠坐在殿内小榻上,念佛弄珠,连个眼神都没有给冯初。


    “微臣雍州刺史冯初,见过太皇太后”


    才支起不久的膝盖又要下跪。


    骨头与地砖碰出闷响,冯芷君才睁眼看她,她同样没有休憩好,但无心之人,总比有心之人来得体面。


    “阿耆尼”她朝冯初招手,示意她近前来。


    冯初忍耐着膝上刺痛,缓慢而坚定,跪走至冯芷君榻前,“姑母”


    “你,就这么想保她?”


    若说昨日李拂音起先字字句句都在往拓跋聿身上引,冯初则是每句话都在替拓跋聿开脱,引着李拂音亮出爪牙,同拓跋聿划清干系。


    就连拓跋聿刀都架在她脖子上了,她都在替拓跋聿求情。


    “是。”


    猝不及防地,冯初的下巴被冯芷君钳制住,颇为强硬地抬起来,直视她。


    将至双十的冯初温和而不失棱角,眉宇之间总徘徊着淡淡的悲悯。


    “你这模样,当真像极了贞洁烈女要为自己的夫君殉情。”


    冯芷君不咸不淡地将冯初的脸丢开,“什么时候,这世道竟也能出这般忠良,还出在我冯家。”


    语中冷漠不屑何等昭然。


    冯初垂首不语。


    “你忠于她,还是忠于哀家?”


    “臣,”这话着实不好答,冯初迟疑片刻,“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臣事姑母与事君,并无二致。”


    “呵”


    拓跋聿现下可是知晓自己的生身母亲是她赐死的了,冯初此举看来,无疑是强求她养一只不知何时会反咬的狼在身旁。


    如此也算的上是‘事君如事亲’么?


    但冯芷君罕见地选择了妥协,“哀家可以不废她。”


    冯初再度被她抬起下巴,深邃纯粹的眸子凌迟着冯初:“哀家不论你用什么法子,倘若她日后反咬,你,便陪她一齐去下地狱。”


    胡夫人和小皇子染上虏疮,生死难料,冯家早就与拓跋聿绑得深切,还有宗亲虎视眈眈,此为其一。


    其二,拓跋聿在知晓后真相后,对冯初下不了手,甚至宁可自戕,冯芷君看出了她的矛盾和软弱。


    她需要她的软弱。


    冯初顿首拜道:“臣,谢姑母恩典。”


    望着这个心偏到不知何处的侄女,冯芷君依旧心生怨气,先斩后奏,谎称拓跋聿染了虏疮,胆子真是越发大了


    “退下吧。”不打算继续瞧她,省得闹心,招妙观扶她梳妆,欲去批复奏疏,冷道:


    “朝中宗亲要是闹起事来,你,也跟着人头落地。”


    哀切飘渺的火莲显然不足以令太后垂怜。


    “诺。”


    人们常言,天子乃奉天命来人间治理,一举一动都由上天观之,上苍亦会为天子降下启示。


    是她并非天命么?为何没有一个人告诉她,该如何自处?


    拓跋聿失神地盯着帷帐上的雀鸟纹,她一动不动,像干枯了的木头,甚至守着她的柏儿都未能察觉她醒了过来。


    还是到了用膳的时分,才骤然发觉她睁着眼。


    柏儿一惊,轻声细语:“陛下何时醒的?可要用些吃食?”


    安神的香氤氲紫烟,光下斑斓,化作疲惫的叹息。


    她轻轻摇了摇头,复又合上了眸子。


    柏儿顿时无措起来。


    恰此时,冯初由着宫婢搀扶进殿,见柏儿欲言又止,心下了然,示意殿中人都出去。


    虽然尽力维持住一身风仪,同地砖擦将出来的声儿却是不能骗人的,孱弱不稳。


    拓跋聿清晰地察觉到她的虚弱,胸中却升不起任何情绪,大悲大恸后,任何情感都成了累赘,到处都是空荡荡,似太行降雪白茫茫,才好。


    素袜踏上绵软的波斯毯,跪坐在榻前,冯初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样静静地守着阖眼的拓跋聿。


    她晓得她在看她,横了心,打定主意不睁眼。


    然而那双熟稔的眸子恨不得要陪着她到黄泉之畔般,饶是她装瞎作聋,也总会在她心海间翻滚,不肯休。


    拓跋聿睁眼,宁肯将目光投在帷帐上。


    “陛下醒了。”耳畔的人比往日还要温和,“臣侍奉陛下用膳可好?”


    卑微如斯,拓跋聿只觉得怅然,爱恨相抵到最后,成了空空荡荡。


    “你看这燕雀儿,为何被困在樊笼里呢?”


    拓跋聿纤瘦的手臂虚虚地朝帷帐上的花纹抓去,扑了空,闷闷砸在榻上,震在冯初心头。


    “陛下”


    “冯初,朕是你的雀儿么?”拓跋聿的语气平静到让冯初胆战心惊,“由着你梳妆打扮,学舌吱呀。”


    “朕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朕是个如何的人也是由你定的”


    “朕恍然发现,朕这么大,一切的一切,皆是按你和太后的心意来的。”


    她说这话时,没有自嘲,没有悲愤,自始至终都是沉静平和。


    如同暮年之人为自己的一生口述墓志。


    冯初愀然,喃喃自辩,“不是的不是的”


    然而这些话语在她确有利用拓跋聿完成自己志向的心思前、在冯芷君的铁腕强权下,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拓跋聿粲然一笑,苦涩无比,没有让她自证,也没有反驳对错。


    “朕好累啊好累”


    泪湿枕鬓,潸潸海棠。


    心死如灰的帝王,亦不愿回首身畔火莲。


    【作者有话说】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by《金刚经》


    ————————


    写完发现真好笑,隔壁两口子:唯物主义战士,灭佛,灭佛!


    搁冯初和聿儿这里:檀香缭绕,讲经说法,疑似要出家。


    (偷偷说一句冯初,聿儿,冯芷君三个人人物意象都和佛教相关,不过可能要到很后面才能都知道了[吃瓜]当然你们可以猜,猜中了我会心里认为你是亲亲读者[狗头])


    (持续叠甲的作者:作者其实成长环境挺唯物主义的,认同宗教信仰自由,文中佛教知识如果有误欢迎指出我会改的[捂脸笑哭]无意冒犯)


    第44章 小冯公


    ◎双公三侯,有荣无宠◎


    银蟒南据代都,白马朔风塞上。


    铁与血的锈味在整个国度弥漫散乱。


    京兆侯冯初从人们口中的‘女侠侯’渐渐变成了拓跋宗亲避之不及的活阎王。


    时年关大雪,在冯初的授意下,慕容蓟带着人血洗平城,一时之间,拓跋宗亲人人自危,不敢再妄加阻拦变法。


    他们也不明白,冯初好端端的外戚勋贵不做,何以要做鹰犬之事,冲在变法的最前端。


    是当真不怕商君之难,降于己身么?


    正安二年十月甲寅,太皇太后追封亲父为燕宣王,冯初授郡公位,加太子少傅,冯初兄弟均加侯位。


    至此,冯家一门,双公三侯。


    荣华权势,无出其右。


    显赫至此,滔天富贵下,柏儿却注意到了冯初空洞而麻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周旋于朝中各派,强作笑颜。


    她分明得偿所愿能够一展抱负,却不见得离自己的理想更近。


    她不敢继续戴着那只赤色珊瑚手钏,毕竟它当初承载了多么赤忱的情谊,她冯初,大抵还是配不上的吧。


    配不上,舍不得,自欺欺人掩耳盗铃般将它藏入贴身的内袋中,只敢在夜里看厌了公文时,偷偷摸摸地拿出来。


    灯火倦眉,掐着珊瑚珠的银丝泛着暗色,衬着珊瑚珠愈发鲜亮。


    “冯初你走吧”


    犹记得那日安昌殿中,拓跋聿眼眸灰暗,赶她走。


    冯初心中痛楚,仍强作笑颜,“臣知陛下定是难受,然臣着实放心不下臣侍奉陛下用膳,待陛下安顿好,臣定会离去,不再烦扰陛下。”


    “你,是害怕朕”拓跋聿张了张口,带了些许气音,“害怕朕驾崩,还、还是害怕朕驾崩了以后,别的皇帝,没有朕这般听话?”


    这话如当头棒喝,砸得冯初心神晕眩。


    原本被她压抑多年、刻意忽视的愧疚齐齐涌上心头。


    姑母一手将拓跋聿至于无依无靠之境地,又让冯初去做降恩救难的吠陀火天。


    可她的一切苦难都来源于冯家。


    甚至连爱恨都不得痛快。


    “呵,朕知道的。”


    拓跋聿自榻上撑起身子,冯初见她动作,顾不得自己膝上疼痛,忙去扶她。


    她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拓跋聿却并不再脸红扭捏,也不再贪恋。


    由着她扶自己起身,轻扯住她的衣襟,黯淡道:“既然这是你所希望的,朕照做就是,你放心,朕一定好好活着,定不让你数年心血,付之东流。”


    拉着她衣袖的手再度失力地落下。


    “臣,臣固然希望陛下安康,却不是为了自己所愿,臣是真心希望陛下能得偿所愿!”


    冯初自诩辩才,此时在拓跋聿面前,却觉着不管如何说,都是词不达意。


    “得、偿、所、愿?”拓跋聿坐在榻前,呆怔地一字一顿,哑笑的声音像是凝涩的琴弦,“呵”


    “冯初,你知道么,在朕心中,你的份量,较云岗窟中的石佛还重。”


    她的音很轻,冯初也听出,这并非是直白浓烈的情话,更像是一场结语。


    “朕到现在都还记得初见你时的模样,你散着索头辫发,穿着明艳的裙裳,风帽下的眼眸是中天的星子,粲然将我照亮。”


    “纵那时我没起情爱之心,但也算是见之相倾。”


    “这颗心不知什么时候,就变了,想围着你,伴你身旁,又畏惧你,怕你生怨。”


    “我知道,我除了这个皇位以外,没有哪点配的上你的,我也不愿你成为席琳,一生被帝王的贪爱敬爱裹挟。”


    “可是冯初,”拓跋聿望着她,无怨无怼,“我纵使再不好,这点真心却是足以配你的,你呢?焉然对得起我这真心?”


    “我至昨夜前,所愿无非是你一生合心合意,太平安康。”


    “到如今”拓跋聿摇摇头,叹息比霾重,“所愿所思,不过诞妄。”


    “郡公,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冯初不知在灯火下摩挲了多久手钏,整整一年有余,每每到了夤夜都会取出陛下赠的手钏,短暂地放任自己失魂落魄。


    “嗯好。”


    冯初停下手上的动作,熟稔地拿起桌案上绀紫色绣着莲纹的绸袋,轻柔地放入手钏,系好封带,顺着布面深深的折痕叠好,行于榻前,珍而重之地将绸袋放于枕畔。


    “底下庄子上送来些鱼糕,说是有个南地来的厨娘郡公明日朝会后”


    “都依你。”


    没有好或不好,想与不想。


    不过愁城难下,心事无绪。


    浑河淼,烟波瀚。


    “你还不歇息?”


    慕容蓟早已习惯了这人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到她府上来,带着大卷长摞的公文,说什么自己府中清净地,不该叫这些公文案牍玷污了去。


    拿她这儿当家了似的。


    念及于此,慕容蓟面色微红,好在眼前人专注着眼前的簿子,没有注意她。


    “衙署呈上来的簿子,这几处错了,”杜知格云淡风轻,“今儿个批完,明儿个好批他们。”


    朝堂是泥沼,一旦踏入,谈何抽身?


    且雍州一案尚未了结,手里攥的证据越来越多,顺藤摸瓜查出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大


    她杜知格,走不得。


    “你若是困了,便早些歇下。”


    慕容蓟习武,素来早眠早醒,日头未升起,就要打熬筋骨。


    “我、我再、陪你一会儿吧。”


    慕容蓟坐在案侧,静静地凝望杜知格如松如竹的模样,细密的眼睫在烛火幽微下泛起微微光泽,扑簌簌,一下接着一下,不晓得蝴蝶要飞进谁的心房。


    慕容蓟不止一次升起过破罐子破摔的念头,欲将自己女儿身的事情告诉她,与她喜结连理,共谱关雎。


    她说她对她‘一见倾心’,但‘一见倾心’未必是言情爱之事,倘若她拿自己只做知己,是自己自作多情呢?


    更万一,此人同那些老儒生一般,觉着她这女扮男装是欺君罔上,要断送她前程


    慕容蓟黯淡了眼眸。


    “二郎。”


    她当真想建功立业。


    杜知格唤她,许是二人关系太亲近,慕容蓟下意识就将想着的话给说了出来。


    杜知格收簿子的手一顿,“二郎武功盖世,必能成霍嫖姚威名。”


    她不高兴。


    慕容蓟敏锐地察觉到杜知格话音当中的些许失落,觑她面色,还是那张云淡风轻的面目,好似方才语气中一闪而过的不悦是慕容蓟的错觉。


    “杜──”


    慕容蓟忙跟着站起来,胸口被纤弱的手轻柔推开。


    “早些安寝。”


    语罢熟门熟路地去寻别院。


    两处嫌猜惹,一地清辉融。


    杜知格在院内抬眼赏了会儿月,她此举,若非是以男子身做,怕是有不少人要口诛笔伐她不重视名节。


    为了所谓的名节,做文人墨客笔下相思相望,苦盼情郎的木头,日思夜望,最后活成庙里供奉的泥胎木偶,这才是当真逼人疯了。


    不过


    愈了解慕容蓟,杜知格就愈发心悦此人。


    于公有才,于私有名,甚至后院内无论是暖床的丫鬟还是泄火的小厮,都寻不出半个。


    奈何,奈何此人建功立业,心火难熄。


    杜知格倾心她不假,但让她做高官夫人,折了她的抱负去填慕容蓟,她是万万不肯的。


    得之失之,谁能明晰?


    “小冯公,平城郭外有处梅苑花开正好,休沐日可否赏脸一观?”


    今冯颂冯初皆为郡公,朝中为辨二人,称冯初为小冯公。


    冯初手持笏板,抬眼看来人,多是些受太后恩惠的汉人世家子。


    “好。”


    俄而宫中黄门拉长了声儿,高呼着陛下驾到,原本簇拥在她周围的朝臣渐渐散开。


    不论多少次,拓跋聿总能一眼在人群中瞧见她。


    天子冠冕十二旒,挡不住她眉眼横波。


    当真令人生厌。


    拓跋聿浅浅扫了一眼,便不再看她。


    冯初遭了冷待,面上好容易撑起来的笑,一点一滴地收了,换成素日里沉稳肃穆的模样。


    “自均田试行以来,平城周遭仓禀自去年翻了一番,臣以为,此法应当从京畿推行至大魏全境。”


    拓跋聿早早就得了太后的话,无有波澜,“善。”


    她其实有许多疑问在心,即便她当真因自己一身荣辱秉性皆拜冯家所赠,积年累月的修养也让她难以真的做一个麻木传舌的傀儡。


    爱恨成空,她而今只想做一位足以彪炳史册的明君,脱离冯芷君,让阿娘阿耶的在天之灵以她为傲。


    目光在朝中众臣的身上逡巡,最后落在了杜知格身上。


    朝会既散,杜知格同慕容蓟并肩而立,跟在冯初身后。


    “方才南部尚书邀您去梅苑?”杜知格凑近了冯初耳后,嘟囔着只有她们仨才能听见的话,“他个附庸风雅的,别到时候采了梅花,胡吃海嚼起来,糟蹋了花儿”


    话说的俏皮,冯初也不由得莞尔。


    “杜大人,杜大人──”


    是陛下身边伺候的小宦官。


    冯初立马听出了来人的声音,不由得心中擂鼓,陛下是要来找她


    小黄门朝冯初三人依次见礼,最后只对着杜*知格道:“陛下召见,杜大人请。”


    冯初眼瞳划过一丝黯淡。


    “诺。”


    杜知格担忧地瞧了眼冯初,朝她抬袖,随小黄门去了。


    世人皆羡冯初荣宠,孰知她真真只余表面风光,有荣无宠。


    【作者有话说】


    六一快乐[狗头]小朋友们[狗头](呲牙傻乐)


    第45章 弄梅花


    ◎她冯初好大的胆子!◎


    “微臣杜知格,见过陛下。”


    “杜卿来了,坐。”皇帝而今年岁尚小,待人接物却与此前大相径庭。


    杜知格落座,候着拓跋聿发问。她其实不成想这位少年天子有朝一日会单独召见她的,从前陛下同冯初要好时,杜知格就察觉到陛下对她的抗拒,一应事务能召冯初就召冯初,纵有要她在的场,也会有冯初在一旁。


    小皇帝暗搓搓的冷待她不以为意,她非爱功名,所求也并非陛下青眼,有冯初和太后看重,陛下再不喜她,还能无缘无故要了她性命不成?


    冯初而今同陛下有隙,于情于理更不会单独召她,今日忽然有这一出,当真令杜知格出乎意料。


    “敢问陛下今日单独召臣来,所为何事?”


    “朕年少,不通政务,然朕到底还是一国之君,”拓跋聿在太后面前总归还是要乖顺的,也尽可能不展现出想沾染政务之心,去问旁人,难免会令太后警觉。


    或许仗着几分在冯初这儿的有恃无恐,她才敢点了杜知格来教她。


    “关于卿所言均田一策,朕有些疑难,尚且不得解。”


    “陛下请讲,臣一定知无不言。”


    所谓‘均田’,起因是由于北地战乱、灾荒频发,民众流离,过了数代后,子孙得以安定,欲返回故居,竟发现从前土地房舍已属他人。


    积年累月,强宗豪族放肆欺凌弱小,攀附魏晋时期世家名声,谎称土地归属者多不胜数,争论诉讼迁延不决,乃至良田荒废,禾垄无人。


    ‘均田’便是重新检点人口,判决官司后,自京畿之地分割现有土地归与少地与无地的百姓。


    诚然大功一件,但对于豪族世家来说,可并非好事。


    “朕观之京兆郡公手腕,打压宗亲豪族,缘何不见他们反?”


    拓跋聿依稀记得刚上位时,朝堂因为均田制吵嚷得沸反盈天,甚至都压过了她这个蛾眉天子是否名正言顺,可为何那些人现下都成了寒蝉。


    “陛下,均田固然约束了世家大族们肆意强占土地,可陛下难道不曾见均田令中,奴婢和耕牛皆能分配田地么?”


    拥有庞大家仆、耕牛的世家大族,并未伤及根本,自然也谈不上拼死反对,至于那些少数顽固不化的宗亲勋贵纸糊的老虎耳。


    小民百姓也重新获利,还清点了户籍,充实国库,对于太皇太后而言可谓是一举多得。


    “原来如此。”


    冯芷君的强权铁腕下,其实尽是谋求大多数的端水手段。


    所谓政治,无非就是尽可能团结所能团结到的利益团体,彼此共谋发展,如是而已。


    拓跋聿颔首,抬袖,“谢先生教我。”


    “陛下言重,臣不敢当。”


    言毕正事,二人又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


    拓跋聿听见今日朝会前南部尚书同冯初相约梅苑,她本不该在意这个的


    她陷入沉思良久,杜知格渐渐有些不耐,话也说完了,陛下怎得丝毫没有令她退下去的兆头?她还等着早些将衙署里头的公务理完,去寻慕容蓟呢。


    “陛下。”杜知格搜肠刮肚,她并不甚擅长官场当中的虚与委蛇,即便面对一国之君,她都带着几分清气,“若无旁的事儿,臣还要去衙署处理公文。”


    好在拓跋聿也不在意这些,心不在焉:“嗯卿且去。”


    杜知格按捺暗喜,行礼告退,退出殿外,下了汉白玉阶后,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杜大人如此松快,莫不是厌烦陛下,恨不得早日躲开?”


    扬起的浅笑僵在了脸上,她当真厌倦了自个儿如此虚伪,又不得不装出一副热络好脸,转身盈盈,抱拳向殿内方向,“殿下此言着实令臣下惶恐不已,陛下天威赫赫,臣不得不谨言慎行,是以诚惶诚恐。”


    “不知殿下,如此不拘,又是对陛下心存几分恭敬呢?”


    拓跋宪挑眉,他素来貂裘袒露,放荡不羁,此前拓跋弭在时,还能有些许收敛,而今算是彻彻底底地本性暴露,连在御前都行事粗狂。


    “事君忠诚恭敬,未必在稍末礼节吧?”拓跋宪随手掸了掸狐裘毛领,随意道,“本王待陛下是好是坏,自有公道天理。”


    “罢了,懒得同你这汉人计较。”拓跋宪同她擦身而过,“本王可舍不得皇帝侄孙女儿听你们的酸腐之言,一个人在宫中憋闷的慌。”


    拓跋宪拾阶而上,毫不在意身后杜知格的目光跟着他,很久,很久。


    平城的梅花开得有些晚,已是二月份,枝头尚且挂了不少将开未开的花骨朵儿。冯初嗅着梅香,又送了一盏桑落酒。


    南部尚书带着一帮文人雅士清谈说理,冯初端着酒盏细细听着,少有搭话。


    若说她兴致缺缺,倒也不然,她脸上的温雅不见得较平素里少。


    “说起来,下官今日是要同小冯公举荐一人。”


    嗯?


    冯初抬眼,她其实已然有些不清明,仍道:“卿欲举荐何人?”


    “说来惭愧,是下官一远亲的孩儿,姓许,小字阿鸣,吹得一曲好笛音。”此言一出,周遭之人的笑意都染上几声暧昧。


    这哪里是什么远亲的孩儿,不过是送给冯初的玩物。


    孰人不知冯初年过双十,冯家当神子将她给养着,打定主意不肯婚配。


    然而但凡是活人,哪里没有七情六欲的?太后宫中的面首满坑满谷,这小冯公没道理做活尼姑。


    “是么。”


    冯初摩挲着案上碗盏,柏儿见她又有要饮的架势,低声劝阻,“郡公,再饮,过段时间下雪,又该疼了。”


    冯初抿抿唇,没有继续动作,气音道,“请那人上来吧。”


    柏儿有些诧异,往冯初宅院里送人的人并不少,甚至连太后都送来过不少伶官面首,冯初多半是给些丝帛锦缎,一一拒了,要么留下来在府里做些卖力的活计,从未像今日这般,接下了对面的话茬儿。


    诧异归诧异,柏儿到底还是照做了。


    上来一样貌温柔的清俊郎君,怀中虚抱着横笛,乍一瞧还以为是哪位世家大族的金贵公子。


    “小生见过京兆郡公、诸位大人。”


    四周‘夸赞’之音不绝于耳,许阿鸣浅浅笑着,恬淡、麻木。


    冯初望着他握着笛子隐隐颤抖的手,半晌道,“你可会吹奏《梅花三弄》?”


    阿鸣一怔,“回郡公,在下会的。”


    冯初颔首,示意他就吹这曲。


    笛音悠扬,反复陈调,满园梅花就着这笛音绽出傲气,暗香浮动,冯初就着这梅香,又偷偷喂下一盏酒。


    当真不能再饮了。


    一曲毕,冯初粲然一笑,带着醉意慢腾腾地站起身来。


    南部尚书给了阿鸣一个眼神,阿鸣会意,忙行至冯初身侧,搀她起来。


    冯初虽不甚清明,却还是不着痕迹地将手自许阿鸣手中抽出,笑对南部尚书道,“桓伊已奏曲,五郎该远行。”


    “容我独自在园中解解酒罢。”


    欸——


    许阿鸣叫她温雅的笑容晃了心神,下意识地追出几步,被南部尚书喊住,微微摇了摇头。


    又是《梅花三弄》隐晦地告知南部尚书她品行高洁,又是明面上将许阿鸣比之桓伊。


    冯初这般委婉拒绝已然是给足了南部尚书甚至是许阿鸣颜面,再凑上去,未免太不知趣。


    梅苑含春吐红蕊,冯初踩雪的步伐深深浅浅,她难得如此任性,也不要柏儿搀扶,轻摘红梅嗅,俄而惊起地上雀,呼啦啦往天上一拥而去。


    冯初也随之抬头,也不知这些雀儿,能否替她见到她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


    “陛下?婢子叩见陛下!”


    陛下?


    醉了酒的冯初透过花影重叠看去,熟稔且陌生的身影孑立雪中,风吹起狐裘披风上的系带,沉静的目光悠悠同她对上。


    太失礼了。


    冯初没有同她行礼,站在原地,用那双讨人厌的眸子盯着她看。


    拓跋聿心头微微起火,面上端得平静,背过身去,提步要走。


    她就不该应了叔公的话,来这梅苑赏花,早知会碰上她,又何故要来此处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迎风走得急切,平城的风呼啦啦地刮在耳边,似乎听见身后传来柏儿的呼声。


    下意识转身,就与酒香、花香、檀木香撞了个满怀。


    拓跋聿冷然直视她,饮了酒的冯初面上酡红,不似火莲,倒似满园红梅妩媚,温和的眸子中带着罕见的怯懦与无措,口脂生香,令人心醉。


    这人靠得太近了!


    拓跋聿只觉喘气都太过艰难。


    她恼然想着,偏过头,不愿再多瞧她。


    这个年纪的人身形抽长地飞快,冯初终于发现为何觉着她有些陌生了。


    她已经许久没有离她这般近了,曾经一直矮自己许多的陛下,现如今也不过矮上她一寸多些,轻而易举地能同她眉眼齐平。


    “陛下长高了”


    拓跋聿不为所动,盯着冯初身后的梅花,不肯看她。


    俄而宽大的衣袖带起阴影,鬓边微动,择在她手中的瘦梅花落在了拓跋聿耳畔。


    她冯初好大的胆子!


    拓跋聿刚欲呵斥,眼前人晃动了两下,彻底同她撞个满怀。


    【作者有话说】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出自阮籍的《咏怀八十二首》


    《梅花三弄》:在南北朝时期为笛曲,后改编为古琴曲。


    最初由桓伊为王徽之演奏,王徽之在家中行五,文中“桓伊已奏曲,五郎将远行”,就是冯初将许阿鸣比作桓伊,自己比作王徽之。


    真的拒绝的很给面子了,我哭死[捂脸笑哭][合十]


    第46章 礼记


    ◎她不要情、不要爱,只要臣。◎


    拓跋聿眼疾手快抱扶住她,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怀中人似有千钧重。


    “陛下恕罪,”柏儿姗姗来迟,自拓跋聿手中接过冯初,替她解释道:“郡公今日同南部尚书宴饮饮多了酒水,御前失仪并非本意,望陛下责罚。”


    溺毙感随着冯初离了自己的怀中而抽离,取而代之的是料峭春风送来的寒意,激得拓跋聿稍稍清醒了些许。


    “无妨。”


    拓跋聿不着痕迹地抚了抚腹部,下意识地想留住些许温热,旋即意识到此举不妥,手讪讪放下,望着面前失态至此的冯初,心绪纷杂难平,随口问道:


    “京兆郡公向来得体,今日怎会过饮?可是南部尚书处,献了什么,让郡公如此开怀?”


    问虽无心,却是歪打正着。


    柏儿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恰让拓跋聿起了疑心,“说。”


    陛下对大人声色俱厉,总好过一直冷着大人。


    她这样想着,索性将宴饮上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话说到一半,听闻许阿鸣献艺,冯初同意,拓跋聿冷嗤一声,柏儿霎时间不敢多言。


    “他横笛吹得好?”


    “不过矫揉姿容,陛下”


    “接着说。”


    柏儿战战兢兢说了冯初替南部尚书和许阿鸣解围,拓跋聿似笑非笑,看着已经醉昏过去的冯初。


    恰此时广平王身边的内侍来传话,唤她回宫。


    “京兆郡公言行无状,御前犯上,”青涩的帝王透着威势,“让她一个月内抄二十遍礼记送到宫中来。”


    说罢拂袖而去。


    拓跋宪比起赏梅更爱行猎,入了梅苑不久他就耐不住这儿的清幽,又带着数十侍卫卷岗而行,拓跋聿自梅苑出来时,正见到拓跋宪拎着只被箭穿了眼的白狐。


    见到拓跋聿,也不讲那些个尊卑贵贱,扬了扬手中白狐:“嘿,陛下瞧这狐子怎么样?拿来给陛下做个护膝倒是正好。”


    拓跋聿胡乱应了,爬上马儿。


    “陛下何以怏怏?”拓跋宪随意将狐子扔给身后的侍卫,“臣闻今日南部尚书在此宴请阿耆尼,陛下可是遇见她了?”


    拓跋聿不言,没有否认。


    “陛下从前同阿耆尼格外要好,怎得现如今,倒是生疏了?”


    “朕没有同阿耆尼生疏。”拓跋聿很是平静,口不称心。


    她其实很想逃,逃到一个再也听不见冯初任何消息的地方,不爱她,不恨她,如此最好,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爱不下去,恨不起来,还要在满堂朝臣衮衮诸公面前替她维护着威严与体面。


    今生今世,也不晓得是她们谁欠了谁。


    “说来,臣有一事,欲请陛下相帮。”


    拓跋宪很少同拓跋聿提起朝政上的事情,更很少有什么事来求拓跋聿相帮的,今日破例提起,定是有要紧的事。


    “叔公但说无妨。”


    “臣闻雍州牧在任上,兢兢业业,勤谨万分,欲将其举荐入京,另还有一人选,能堪当雍州牧”


    “叔公,并非朕有意推诿。”未曾想是这么大的调任拔擢,拓跋聿做不了主的,“当今朝政,朕做不得这么大的主。”


    “陛下,不妨事的。”


    拓跋宪笑道,“您与阿耆尼这般要好,由她去提,定会迎刃而解的。”


    她不想同她扯上半点干系!


    拓跋聿抿唇,却不好在拓跋宪面前言说,真真哑巴吃了黄连,有苦难言。


    “或许吧。”


    “那臣今日行家后便写奏疏。”


    冯初再度醒来时,竟然已经是在郡公府的屋中,柏儿正端着药碗,欲往她嘴里灌些光闻味道就黑苦黑苦的东西。


    纵使四肢乏力,冯初依旧抗拒地推她,“我、我不喝这玩意儿苦。”


    柏儿没甚好气,“郡公既觉着药苦,饮酒时怎不见得收敛?婢子提醒郡公好些次,缘何次次郡公均视婢子如无物?”


    疾风骤雨般的‘数落’让冯初回了神,她今日没带多少人赴宴,自己一醉,定是让柏儿废了不少心。


    心生歉然,忙接过药盏,一饮而尽,又眼疾手快地往口中送了几块葡萄干,“有劳柏儿为我费心了。”


    柏儿搁了药盏,却不忙着出去,冯初瞧见她似有话要同自己说。


    “郡公醉后陛下驾幸梅苑。”


    冯初脑中嗡鸣,她只记得自己出了宴饮的地儿,此后发生的事情,一盖忘了。


    她知她饮酒易失忆,素来都严于律己,不敢失了分寸。可今日苦闷,不知不觉就多饮了几盏,桑落酒亦不似寻常宫中曲醴


    冯初身形摇摇欲坠,恨不得再度昏死过去。


    她不想让陛下瞧见自己如此失态的模样。


    “后来如、如何了?”


    柏儿窥见冯初面上神色,知倘若一五一十地说了,小娘子会愈发无地自容,只说:“陛下见小娘子醉了,罚您抄二十遍礼记。”


    如此责罚,倒是不轻不重。


    冯初不忧反喜,披上袄子就要去案前,柏儿拦都拦不住。


    甚至蘸墨的笔都微微颤抖起来。


    她怕,怕极了。


    比起那日无喜无悲好似整个身躯都被掏空了的拓跋聿,她宁愿拓跋聿恨她、恼她、罚她,怎么都好。


    就是不要从此在她眼中,空空荡荡,只余躯壳


    再过几月,父皇的灵柩就该起灵了,如同历代先皇一般,榇送盛乐,葬入金陵,届时她也该搬离安昌殿


    拓跋聿望着手中奏上来的随葬事宜,反复观之,无误,唤人取来了朱笔,勾画准奏。


    她这一年多来,麻木中又带了点破罐破摔,皇弟没能熬过虏疮,胡夫人遭不住如此打击,投缳自尽,而她被冯初宣扬成熬过虏疮的天命所归。


    索性乘着这股劲,她要求追封李昭仪为皇后。


    也不知冯初是用了什么方法,竟真说动冯芷君同意。


    她的难处,拓跋聿都看在眼里,刻意地将其忽略。


    她不想再被这人三言两语就扰乱了心神,亦跨不过心中那道槛。


    然而当真好难。


    今日冯初醉倒在她怀中,她仍是下意识就要与她相拥,在朝中如铁壁一般的人,身躯比她想得更柔弱。


    温香软玉,无过如此。


    她险些当时就要乱了心神,去嗅她颈边发间的幽香。


    好在残存的理智将她拽了回来。


    贪爱也好,敬爱也罢。


    她不要再爱她了,她想


    冯初几日后亲自带着二十遍的礼记入宫面圣,去时不巧,正碰上拓跋宪在同拓跋聿在殿内说话。


    宫人请冯初在偏殿稍候,她却摆摆手,索性站在汉白玉阑干后,眺望远处。


    “小冯公,别来无恙啊。”


    冯初侧过半个身子,身后的仆从正给拓跋宪披上斗篷,看样子,才从殿中出来不久。


    “见过广平王殿下。”冯初躬身行礼时的风仪,引得对面轻佻:


    “怪不得坊间都传小冯公貌比西子,见之难望,如此风姿,连本王这种见惯了的,也不由得感慨两句。”


    这话说的过于轻率,冯初到底还是会因为女儿身沾上许多不必要的流言蜚语的。


    “殿下过誉了。”奈何此人是陛下叔公,冯初只得不紧不慢地回话,“皮相而已。”


    “常言道相由心生,小冯公这心想必也定是为国为民,决计不会以公谋私吧?啊?”拓跋宪哈哈大笑,也不管冯初想没想明白,大踏步地离去。


    冯初的笑容一点点地敛了。


    “冯大人,陛下召见。”


    殿门半开,冯初轻微地多吐了口气,她心有所感——广平王骤然出现在殿内,怕不是件好事。


    她一面走着,随着她越往里,对广平王一事的思索就越稀少,而拓跋聿出现在她脑海中的次数便越多。


    雕花木屏风下,拓跋聿一袭暗色裙衩于案后,发髻简单到有些朴素,相较于同个年纪的少年有些老气。


    “臣冯初,见过陛下。”


    “卿礼记抄完了?”


    拓跋聿捏着手中的书,头也不抬道。


    二人之间的裂隙依旧瞧不见弥合的迹象。


    冯初苦笑,即便早料到是如此结果,她仍旧有些酸楚。


    “回陛下,抄完了。”


    拓跋聿应了句声,继续将手中书翻了一页。


    她不说话,冯初也哑然不知如何开口,一时之间整个殿内只有书册翻页的声音回荡地极为清晰。


    宫中铜漏滴滴答答,拓跋聿的注意渐渐地又从书上移到了身前跪着的人处,每每翻页之时,透过书册上方的罅隙落在她身上。


    她猛然想起许多年前,去往白登山祭天设醮,她穿着厚重的衮冕,这人也是同现下这般,注视着她,温柔坦荡。


    她或许,待我从来真心。


    无端生出的念头拽得她沉沉浮浮,几欲溺亡。


    不,不要,不要信她。


    书脊在案面上发出‘砰’地一声,拓跋聿的目光幽深晦暗,直面石中火,由它煎烤身心。


    “朕欲在下月初八设宴,请卿前往林苑一游,何如?”


    突如其来的相邀令冯初措手不及,她没有细问为何陛下要邀她宴饮,连声谢恩称诺。


    殊不知少年天子坐明堂,再度狠了心。


    她不要情、不要爱,只要臣。


    第47章 芦芽


    ◎陛下在折辱她。◎


    “丹阳尹家的郎君真真是龙章凤姿,人杰之表啊。”


    建康城内,几位大人正自兰台而出,“前日里听他作诗,年岁虽小,自成一派你瞧,欸,就是他。”


    萧泽耳聪目明,这些人的话语隔着老远,也叫他给听见了。


    他并未面向那处,暗暗勾唇,目不斜视,维持着世家子的仪态,向建康宫内缓行而去。


    “你听闻他们赞赏你,就这般视若无物?”身旁好友待离兰台远些,方低声开口问道——萧泽听闻赞赏时的勾唇那些个大人看不到,他瞧得却是一清二楚。


    “他们赞赏我,不过是因为他们的才能不及我。”萧泽眉目清光,带着些许傲气,“不值我放在心上。”


    有才且自知的人,难免会带上许多傲气。


    “欸?那敢问萧郎,此中可有让你放在心上者啊?”


    好友笑眯眯地指着远处建康宫的宫门。


    “论带兵打仗,臣除了当今圣上及南郡王真心敬佩,其余不过尔尔。”


    言下之意却是,若论文才,他谁也不放在眼中。


    “说起来,北方伪朝,也有个雍州刺史,一介女流封了郡公,还比之王粲。”


    二人口中的南郡王乃当今陛下皇孙,较萧泽长了六岁,依照辈分却比萧泽低,很受陛下看重,给了个雍州刺史、中军将军的官衔。


    也是好笑,嚷嚷着魏国是伪朝,封了雍州刺史的官,雍州却还不在境内。


    “啧!一介胡虏,怕是连王公的文赋都没读几篇,就比之王粲,深宫妇人乱政耳!”萧泽嗤之以鼻,眺向建康宫飞檐。


    总有一天,他要让天下人为他才华折腰!


    白马踏春林,芦芽出新泥。


    拓跋聿说是宴请她,最后能找的地方,也不过是白登山林中的一处皇家景苑。


    冯初再迟钝,过了这么几日,也能察觉出拓跋聿必是有所求,甚至能猜到所求怕与拓跋宪有关。


    “小冯公,请。”


    内侍见她来,忙接过缰绳,请她下马。


    这地有些偏,冯初四下打量,院内所植花草底下是新翻起的泥,里头还随处可见新鲜的草叶、断根。


    可见是知陛下驾临,慌忙翻修的地儿。


    内宦迎她至花厅内,当中主次分明地摆了两席酒菜,拓跋聿一身华服端坐主座,闭目养神。


    冯初甫一进门,身后的雕花门窗悉数紧闭,宫婢侍从一应退了出去,阖室由着几盏铜灯渲上金。


    “臣──”


    “坐。”


    拓跋聿打断了冯初的行礼,抬抬下巴,示意她在次席落座。


    待她坐定:


    “卿可否为我所用?”


    突如其来的单刀直入令冯初猝不及防,她犹正色道:


    “臣之心,自是向着陛下的。”


    “向着朕哼”拓跋聿与往日里大相径庭,她信手拎起案上酒壶,踱步冯初案前。


    白玉色的酒浆倾泻入盏,话语则在勾起冯初的愧疚:


    “是向着朕,还是向着自己?”


    拓跋聿在冯初身旁缓缓坐下。


    随着她的动作,冯初甚至有一瞬间地紧绷腰腹。


    今日的拓跋聿,竟然让她感受到了些许姑母才会带给她的威慑。


    “不过不重要了。”拓跋聿端起酒盏,亲自抵在冯初唇畔,冰冷的青铜盏凉至冯初心里。


    “朕与你,早已是休戚与共。”灯火在少年温良沉静的面孔下,扫出晦色阴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对么?”


    杏眼水汪汪的,还是那般让人心生怜爱,手腕上却使了些许气力,轻巧地撬开冯初的唇畔牙关,令她微微仰头,饮下这盏酒。


    陛下在折辱她。


    冯初意识到这一点后,揪紧了膝上衣裙。


    她恼,却又无可奈何。


    若陛下只是折辱她这一次便能释怀的话


    折辱她也无妨


    “卿还未回答朕。”


    “自然,臣与陛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本是实话,但如此情形下说出口,实在有些怪异。


    拓跋聿再度拎起酒壶,冯初怔怔地看着酒盏中渐渐涨起的酒液,呼吸不畅。


    酒盏再度抵在她唇畔。


    “冯初,你是不是特别害怕朕怨你?”


    拓跋聿说这话时,眼眸下意识地低垂,但很快又恢复起了捉摸不定的态势。


    她不能在冯初面前犹疑。


    “是。”


    许是问的问题太过戳人,冯初应下时,没能注意到拓跋聿转瞬即逝的犹疑。


    “朕可以不怨你。”


    她竟是终于肯释怀了么?


    冯初这两年来愁闷的眸子罕见地粲出了光,她等着之后的条件。


    刀山火海,炼狱加身,再难,也无妨!


    这次拓跋聿甚至只是微微按了按手上的杯盏,冯初就顺从地张开了唇。


    脖颈划出一道柔美的弧度,金镶琥珀的耳坠更是在灯火中微微摇曳。


    当真美景。


    “做朕一人的──”


    “咳咳”


    冯初被酒液呛了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


    长袖掩口,唯露出欲怒还休的眼,还有被酒水熏红了的些许肌肤。


    她、她怎么敢


    “做朕一人的臣。”


    拓跋聿将酒盏置于案上,袖袍下的指甲微微掐住了自己。


    她确是故意在这儿留的气口,亦恼透了自己心底间时不时扑上来的私心。


    “臣、臣一直是陛下的臣。”


    冯初深吸吐气,平复下来。


    “呵,这话,你自己信么?”


    拓跋聿望着她,豪赌真心,“朕与太皇太后,非要你选一个,你选谁?”


    冯初愣怔之时,拓跋聿忽然凑近,倾身伏耳,温气痒人。


    “朕,想要大权在握,你帮不帮朕?”


    冯初的手不可自抑地颤抖,僵硬地侧面转身,嗓子里卡了东西似的,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人。


    “她是太皇太后、是您是臣的姑母。”


    拓跋聿眼中平静无波,退了开来。


    斟酒于盏,自己端了起来,细细把玩,青铜的杯盏在灯火下淬着华彩,“你瞧,冯初,你口口声声说的忠心,说的为了朕,单薄至此。”


    “你明知道她是太皇太后,礼法在这,朕不可能要了她的性命,朕只是要了她的权柄,你就如此为难。”


    “她将朕关入幽室时,你怎知她不是想要了朕的命?还是”


    拓跋聿轻抿酒液,自嘲道:“这也是你们设的计,好让朕为你们死心塌地?”


    冯初没有接话,垂眸案前。


    “看来是了。”


    拓跋聿似笑非笑,唇瓣翕张,犹豫再三还是将话给说了出来:


    “冯初,你自诩光明磊落,看来,也不过是虚有其表啊。”


    原本垂着的眸子刹那间直勾勾地盯着拓跋聿,当中的情绪太过复杂。


    羞恼?愤怒?委屈?痛心?亦或是对她的恨铁不成钢?


    拓跋聿被这眼神看得心慌,撇开眼,不自觉地落了下风:“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朕!”


    “”冯初合上眼,极为沉重地喘了一口气,缓了许久,喉头才挤出字句:“陛下,定要这般逼臣么?”


    “逼你又如何?”拓跋聿冷笑沉静地陈述道:“朕是天子,容不得贰臣!更何况”


    “若不想朕逼你,可以啊,将朕今日说的话告诉太皇太后,一盏鸩酒,朕欣然笑纳。就像你们杀死阿耶那般杀死朕,大魏的天下,不还是你们的。”


    ‘砰──’


    冯初当真是被气坏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耗尽心血的人,竟然、竟然有朝一日会逼自己走到如此境地。


    她捂着心口,不想再看拓跋聿,“我倒宁愿,这碗盏当中,全是鸩酒!”


    满目痛楚,谁人不怜?


    拓跋聿其实在她拍案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后悔了,眼见冯初难受至此,她的心头竟升不起半点快意。


    权势与爱恨,都是无底涧。


    “好。”


    正当拓跋聿想寻些旁的话找补之时,冷然心寒的‘好’颤动了拓跋聿的心。


    她怔忡地看着似是被抽干精气的冯初,不可置信。


    “臣可以应了陛下,臣亦不奢求太皇太后失势后冯家荣耀如初,”冯初失魂落魄,如同佛堂前蒙上一层灰的神像。


    “臣只求陛下,网开一面,让冯家做个富贵闲散之家。”


    她竟、真的选了自己。


    “如此,陛下可满意了?”


    “尚、尚可。”


    拓跋聿原以为自己逼她至这份上,她定会不甘不愿,自己再退一步,以拓跋宪之事去令她服软。


    却不曾想,她居然居然


    冯初怅然至极,她约莫当真懂了那日拓跋聿知晓自己一直生在他人算计好的宿命中是何种感受。


    因果有常,报应不爽,她冯初,也是栽了。


    自拓跋聿手中夺过酒盏,冯初想也不想,一饮而尽,方缓痛楚。


    “臣还是希望陛下,多加思忖。”


    冯初拂袖而起,她今日忍受的折辱已经够多了,话也再不复从前温婉,一如朝堂之上与人相争。


    “臣心向陛下,此身此命,都可供陛下驱驰,哪怕陛下铁了心,要将臣定在不忠不孝的柱子上,臣也认!”


    “但与公而言,太皇太后失势,对陛下未必是什么好结果。臣请陛下多多思量,回心转意。”


    “至于臣是不是贰臣”


    冯初的脊梁挺得笔直,哀切地看了一眼仍旧垂着头在席间的拓跋聿。


    陛下是个好孩子,但爱恨凿空她以后,似乎她们都找不到栖息的枝条。


    冯初哀叹,草草行礼,没有回答她。


    “臣告退。”


    木门推开的声音惊醒了拓跋聿,她迫切地抬头,却只瞧见她的背影。


    挺拔、俊秀,一如当年。


    更加遥远。


    【作者有话说】


    《悼金陵》和《渡平城》时间线不互通哈,《渡平城》结尾我把两魏北周北齐和隋唐的整整四百多年国祚都折给北魏了。


    只不过萧泽的人物原型活的太长了,我懒得另外起名字,就索性还用的这名。


    (懒惰的作者)[吃瓜]


    第48章 泥沙


    ◎拓跋聿的爱恨情仇写满了冯初的名姓◎


    “孙儿欲拔擢两个人,还请皇祖母允准。”


    自李拂音一事以来,拓跋聿与冯芷君的关系便只靠着冯初去维系,好在拓跋聿不如拓跋弭那般有想法,是以亲厚与否,冯芷君也不甚在意。


    面对忽然提及要拔擢人的拓跋聿,冯芷君诧异,仍旧不动声色道:“谁?”


    “雍州牧乞伏丹江及安南将军赫连归。”


    她不愿承认自己不肯再去叨扰冯初,权当是与太皇太后周旋,合*该自己亲力亲为。


    明知这无疑是将自己推至台前,蠢透了。


    冯芷君冷眼瞧她,“陛下是对哀家改革之策,有异议?”


    无怪冯芷君会如此作想,赫连归也好,乞伏丹江也罢,背后的势力都是宗亲勋贵。


    “孙儿绝无此意。”


    拓跋聿固然心如擂鼓,却不再同儿时那般畏惧她,“皇祖母新政,上应苍天,下安烝黎,此乃富国强兵,必行之法,孙儿深以为然。”


    年轻的帝王面无异色,既没有唯唯诺诺,也不似拓跋弭那般稍微刺两句,就嚷嚷着她是殆害国家。


    冯芷君停下了批复奏疏的笔,终于正眼瞧她。


    “你既知鲜卑勋贵乱象,缘何欲拔擢这二人?”


    “回皇祖母的话,三长之策,甚于均田,难免勋贵反扑,沸反盈天,以清贵虚职予之,既全体面,亦安人心。”


    “体面?”


    这几句空洞之语可说不动冯芷君,“昔年苻王克燕平凉、破仇灭代,诸公皆得礼遇。半壁江山既定,主骄法驰,赏罚不明。


    反者得善终,金刀不杀人。


    养虎为患,淝水一败,姚苌、慕容垂、吕光先后拥兵自立。”


    “姚苌逼其投缳而死时,可顾及过从前他给他的体面?”


    “陛下也要做此种仁君?”


    “孙儿惶恐。”拓跋聿嘴上说着惶恐,眼眸依旧坚定,“孙儿从未想过做仁君。”


    盛世仁君可得圣名,乱世仁君不合时宜。


    “孙儿以为,鲜卑勋贵,自该打压,却不可操之过急。”拓跋聿脑内想了许多种说辞。


    三长也好、均田也罢,拓跋聿没有昏头到要因权争而废政。


    倘若她是冯芷君


    新政过后,税赋上升,富国以后,除开鲜卑勋贵,第一刀会是哪儿呢


    齐国。


    “我大魏兵制──”拓跋聿想明白后,眼瞳中露出某种兴奋的震颤,“以兵镇为主,部分鲜卑勋贵南下伐齐还用的上他们。”


    她竟然已经能看得到自己欲伐齐么?


    “所以你以为赫连归与乞伏丹江可用?”


    “都不可用。”


    拓跋聿的回答更让冯芷君意外,既知这二人不可用,缘何还要举荐二人。


    “鲜卑勋贵,能合用的,该是如慕容蓟这般,心向朝廷的。”一向沉静温良的人,而今让冯芷君不由心生提防:“孙儿愿为皇祖母驱驰,助皇祖母,铲除朝中不平刺。”


    伐齐,也可以伐的不止是齐。


    “”


    知道自己是杀母鸩父的仇人,还敢同自己说这番话,还能‘为她驱驰’?


    “陛下当真是脱胎换骨。”冯芷君笑意不达眼底,“这番话,是阿耆尼教的?”


    阿耆尼


    久违的称呼让拓跋聿恍惚,脑海中挺拔寂寥的背影一闪而过,“非也。”


    “朕以为朕与皇祖母,当同船共济。”


    不论怨与不怨,恨与不恨,她确实早已与冯家一衣带水。


    强行割袍断义,只会彼此都粉骨碎身。


    政治的底色,是妥协啊。


    冯芷君总算满意,拓跋聿句句在理,且她的内里,还是那个轻易妥协的模样。


    江山多娇胭脂绘,她冯芷君还不愿拱手让人。


    “容哀家,再思量思量。”


    冯芷君没有直接同意拓跋聿所请,“陛下闲来无事,可多去佛堂听经。”


    “诺,孙儿领旨。”


    待她步出殿外,冯芷君才唤来妙观:“将阿耆尼召来。”


    “郡公,您输了。”


    白子被黑子团团围住,逼困棋角,苦无生机。


    “啊,啊”冯初拈着棋子的手指一凝,白子滴溜溜地滚落,搅乱一盘棋局。


    释然而笑:“输了啊”


    冯初衔起棋子,一枚一枚纳入棋盒,无端让人觉得寂寥。


    她像是在衔起满地心事。


    “郡公,”杜知格突兀地搭上了冯初的手腕,止住了她的动作。


    冯初不解,望着她。


    “您心事,太重了。”


    浸淫朝堂多年,冯初早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力,本能地不想让旁人窥探自己:


    “改革新政,事多而杂。”冯初佯作不在意,“难免心有忧虑。”


    “太皇太后日理万机,臣却觉着她焕发青春,年轻了至少十岁。”杜知格倒是不顾忌,拿冯芷君说事儿,“倒是小冯公你,像极了鳏夫怨妇。”


    鳏夫怨妇?


    冯初愕然,半怒半嗔,“你好大的胆子,拿本公比作鳏夫怨妇。”


    杜知格不以为意,反唇道:“在下若不将您比作鳏夫怨妇,您还得垂泪对棋子儿。”


    “说说吧”


    “您同陛下,究竟发生了何事。”


    冯初的眼眸瞬间凌厉了起来,还带着提防,盯着眼前素来云淡风轻的杜知格,却又无法反驳。


    只能道:


    “杜大人,慎言。”


    杜知格见她动气,并未急着告饶,举盏饮汤,“小冯公,您不觉着自己活得太累了么?”


    “以女儿身步入朝堂,不肯以婚姻为筹码,要做国之柱石,兢兢业业,沥血呕心。”杜知格的眼瞳干净纯粹,倒映出冯初的面庞。


    “这天下腌臜人,为名、为利者多如牛毛,归根结底是为己。可小冯公,你呢?你为国为民为名为利,怎么就不为自己呢?”


    “太皇太后弄权,甘之如饴,因为那就是她本该有的模样。”杜知格目露怜悯──冯初从未想过有一天,竟会有人以如此目光看着她。


    “小冯公,您看不见自己的本心,不是么?”


    她看不见她的本心


    冯初怔怔,杜知格的叩问在心头回响。


    不怎么会呢


    她明明每一步,每一步都是自己反复思量,才落下的。


    杜知格似是察觉到了她心中所想,指着她收至一半的残棋,“在下学棋不久,论弈力,在下是比不过您的。”


    “然而这几日下棋,郡公弈路看似精打细算,却是失了大局,再无高瞻远瞩。”


    杜知格话说得愈发凌厉。


    “小冯公,不,阿耆尼,”杜知格替她收好棋子,“我无意庙堂,您是知晓的。”


    “太苦的话,可以向他人倾诉的。无需一人相扛。”


    她真真是带了仙气的人,“不论怎样,在下也算是郡公的门客,理应为郡公除忧解难。”


    “呵哈,”冯初浅笑,明媚如霞,眼角凝露,“杜大人啊杜大人”


    她并未言自己的事,还复从棋盒中取出棋子,落于一角,“杜大人不会生怨么?”


    生怨?


    “何仇何怨?”


    拓跋聿意欲提拔的乞伏丹江,是冯初屡次同冯芷君上书弹劾而留中不表之人,亦是逼杜知格家道零落,前来平城的仇人。


    冯初的弹劾不曾奏效,拓跋聿的提拔却得了准许。


    任是换作谁,怕都会与冯初心生龃龉。


    “此事啊”杜知格眉间笑意未敛,“在下固然对暂无法行报复之事,可知格此生,也不是为仇家而活的。”


    “既无煎熬,谈何龃龉?”


    “”她太过洒脱朗朗,空谷幽兰,到底比佛前莲来的自在。


    无煎熬,便无龃龉。


    谈何容易。


    “况且在下心里,还有蓟娘呢。”她直直将心意剖露给冯初,“在下爱慕她。”


    朕爱慕阿耆尼。


    无端的,拓跋聿的面容出现在冯初脑海中,少年纯粹的爱慕,她只得选择辜负。


    她和杜知格到底还是不同的,杜知格的爱恨情仇并不只纠葛在一人身上,拓跋聿的爱恨情仇写满了冯初的名姓。


    “在下说这些,并非是让郡公同在下一般洒脱不羁。”杜知格通透如斯,“不过是好言提醒郡公,您背负那么多人的期待,担上重担,也好歹仔细瞧一瞧。”


    “究竟哪些是郡公想担的,哪些,是郡公不得已担上,碍于道德伦常而强求呢?”


    冯初罕有地缄默了。


    她想担的太多,想护住的也太多。


    国家的兴衰、苍生黎庶的死活、家族的荣耀、拓跋聿的爱恨。


    她把一切都一股脑地往自己身上抗,好似她要做国家柱石,凭她一人就能让大魏坚而不破,黎庶苍生是她一人就能普度,冯家兴衰荣辱凭她一人维护。


    拓跋聿


    她待拓跋聿呕心沥血不假,但当拓跋聿升起‘不符’她期望的念头时,她会失望、会悔恨,会埋怨为何这棵树不能长成她所期望的那样。


    也会一步步引导拓跋聿做出她所想做的举措。


    太女之位到皇位,贪爱到敬爱,乃至心死都只肯自我了结。


    无论真心或是假意,有意还是无心,她利用一个几岁的孩童的依赖当自己前程的垫脚石,本就不甚磊落。


    “郡公仔细想想吧,这盘棋来日再会。”


    她的心早就不在棋盘上了。


    杜知格长拜,“愿那时,郡公能胜在下一筹。”


    【作者有话说】


    聿儿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不聪明[狗头]


    ————————————


    树莓脑子里俩声音天天打架:


    一个:你更这么快,你下本书想好怎么写了么就更这么快


    一个:管它呢,早点更完还能把一些小惊喜早点搬上来。


    (我不会告诉你们有人给树莓的渡平城作了序[写的超好我惊叫],[害羞],也不会告诉你们,树莓在构思的新书会是魏晋南北朝的最后一本[吃瓜]但不知道要不要写简单点。


    [每天都在想怎么把文章写简单点,一上手又宛若汉弗莱上身的树莓如是哭道])


    第49章 長燈


    ◎她生来就是要再造河山的。◎


    “紫乌,替朕换一身素净点的春衫,朕想出宫,去太学,不要带太多人。”


    李拂音去后,周身伺候的活计都由紫乌接下来。


    她做事也体贴,沉稳老练,就是是太后的人。


    “在宫门下钥前回。”


    紫乌唱了声诺,寻了身浅色的衣裳替拓跋聿换上。


    拓跋聿站得笔直,阖上眼,任由宫婢们替她系上衣带。


    常言道,三思而后行。


    从前她许多事都做的太急,不加思量,急于求成,又仗着有冯初替她善后,犹如春日惊雷,雷声大,雨点小。


    每每被太皇太后逼问,便失了章法。


    她其实一直都未能跳出冯家给她构造的铁壁铜墙。


    整整一年有余,她想了许多,想得最多的,便是父皇之死。


    她从前只知父皇之死是因与冯芷君政见不合、太皇太后野心太大,故而被鸩杀。


    但是如此思量,未免太过单薄了。


    譬如,她的叔公拓跋宪,与一国之君的位置比起来,不过是一郡王,与冯芷君更是政见不合,为何冯芷君不曾清算于他?


    为何她父皇会死,死的又为何是他?


    她开悟是在拓跋宪几次三番同她热络时,以及冯芷君推行均田制、三长制时,才渐渐看清的。


    父皇与太皇太后不死不休乃必然。


    与冯芷君相比,拓跋弭是不折不扣的守旧派,他看见底层军户的武力和被朝廷愈发疏离,是以屡屡发动征伐。


    混乱是阶梯,对外战事可以伤害平民百姓,却能打活底层军户。


    拉拢鲜卑的守旧派的同时还能提升自己的威望。


    但任何利益团体都不会是铁板一块,鲜卑人当中也有不满现状的勋贵,草原上带来的牧马习性,到了中原的肥沃土壤,水土不服。


    连年征战、税赋混乱、贪墨横行也是朝廷内疾。


    于是他们和汉人世家站在了一起,站在了冯芷君身后。


    冯芷君和拓跋弭,不是简单的争权夺利,而是在决定要将大魏带向何方。


    一个国家可以容忍临朝的太后、有为的国君,却容不下两条道路,两种班底。


    而拓跋弭至死都将他与太后的不死不休看作是太后野心滔天。


    实则从他选择以这条道路去从冯芷君手里夺权时,就已经注定了他们二人之间不死不休。


    冯芷君或许从那第一天起,就看透了。


    拓跋弭至死都不曾看破,是以天真地‘屡屡退让’,加之其有谋无断的性子,人亡政息,不过是必然。


    而拓跋聿,从前懵懂,现下才彻悟。


    好在,拓跋弭的‘前车之鉴’没有白费。


    何事能做,何事不能做,拓跋聿心中有了成算,也就不会再畏惧冯芷君。


    马车颠簸,车轮同青砖卡压了一下,车外闷闷传来车夫的话语:“郎君,太学已至。”


    明亮沉静的眼瞳在昏暗的车驾中缓缓睁开。


    “嘁——趋炎附势、阿谀奉上,真真如朝中黄侃之流一般!”


    拓跋聿甫一下车,就瞧见一衣着清贵的郎君近乎厌恶地将手中文稿撕成两半,“我高慈有眼无珠,识人不明,今日就与你割袍断义!”


    “高慈”


    拓跋聿喃喃,紫乌适时解惑:“出身渤海高氏,兄长高严现任洛洲别驾。”


    “朕——我有印象,上巳日,太皇太后设宴,当时是不是他写了篇赋《乌鸢赋》,对吧。”


    “陛下好记性。”


    拓跋聿浅笑,瞥了她一眼,“你不也记得很清么?”


    “宴饮时还觉着他沉稳,私下居然是会当众与人割袍断义的么?”


    目光从被众人簇拥着的高慈转向对面之人。


    寒酸。


    这是拓跋聿脑中冒出的第一句话。


    高慈对面的青年男子,看起来像长了冯初八九岁,肤色泛着黄,面庞瘦削,棱角分明。


    更让拓跋聿为之侧目的是他的那双眼睛——这种眼神,她见得并不少,他们经常围绕在太皇太后身边,亦经常出现在勋贵门人之列。


    酷吏。


    加之高慈所斥责的那番话,拓跋聿心里更是八九不离十。


    面对高慈的羞辱和众人的鄙夷,宋直淡淡扫了他一眼,刹那间抽出腰间佩刀,朝自己衣袍上割去!


    大片衣袖落在地上,溅惹黄尘。


    宋直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动,却是对着衣袖惋惜。


    “哼!”


    道不同,不相为谋。


    高慈拂袖而去,众人簇拥着他。


    这衣袖捡起来缝一缝,应当还能穿在里头。


    大魏财政赋税上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曾想过铸币,小民百姓多沿用从前流通的钱币,以及丝绢绸帛。


    大户人家看不上的粗布麻衣,却是不少人精打细算缝缝补补的。


    宋直俯身拾起自己割下的衣袍,没有在意有另一只手,捡起了他写下的字句。


    “欸?你文赋写的不错啊。”拓跋聿粗粗扫了一眼落款,笑着唤他名字,“宋直”。


    高慈说的不错,黄侃之流。


    为了向上,可以不择手段。


    他若是相貌再好些,拓跋聿绝不会怀疑他会想尽办法爬上达官勋贵甚至太皇太后的卧榻。


    “”宋直浅浅地看了眼拓跋聿,衣衫算不上华贵,周身气度倒还算不俗,这才开口,“让郎君见笑话了。区区拙作,入不得文坛新秀的眼。”


    话是这般说的,眼中的愤恨不甘却未多加掩饰。


    “入不得他的眼又如何,人贵自重啊,郎君不宜妄自菲薄。”拓跋聿将文稿重新递给宋直,“我就认为郎君大才。”


    “北部衙署近日要选吏,宋郎君不妨一试?”


    面对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来路不明的小郎君忽然对他说了这么一番话,宋直有些诧异,“敢问郎君是哪位大人府上?”


    “我只不过是为宋郎君指条路,并没有扶持宋郎君的意思。”拓跋聿踏步入太学,恰到好处地回首,“看宋郎君衣裳破,不忍郎君受寒挨冻,仅此而已。”


    拓跋聿笑容温和,如沐春风。


    转脸的瞬间,眼瞳中的温热就渐渐化为冷静,唇边亲切的笑却叫人极易忽略掉这一点。


    黄侃又如何?她的父皇,不就是栽在了这些看似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身上了么?


    这世上有一种人,升米恩,斗米仇,倾力扶持未必能得他们真心相待,他们并不自重,只盼望着有人能够像赏识一条好狗一样赏识他们。


    也有一种人,出身清贵,仿佛名利入不了自己的眼,殊不知自己一生注定了被裹挟,锋芒太盛,极易粉骨碎身。


    平城李花晚,纷纷扬扬落在太学生们的衣袍上,高慈站在学子当中,光风霁月。


    “阿耶,阿耶快来,带我骑大马!”


    “欸、欸,锁儿,你慢点。”拓跋驰甫一踏入城中府邸,就被小牛犊似的女儿顶了个满怀,也不知道这丫头头是不是铁打的,隔着甲胄将他腹部顶得闷疼,又扯了他的手,朝府外冲去。


    拓跋驰被她拖得踉跄,铁打的甲胄还穿在他身上,险些跟不上这丫头。


    “慢点,让,让阿耶先把甲胄卸了好不好?”


    下面跟来的将军瞧见拓跋驰在大呼小叫的女儿面前竟有些唯唯诺诺,不由得带上笑意,“将军千金当真是虎父无犬女,前些日子瞧见她骑马,下官瞧着都比下官家的那臭小子强上不少。”


    “去去去,”周遭的下人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替拓跋驰脱卸甲胄,“我这哪里是养了个女儿,这分明是养了个活太岁。”


    语罢还嘟囔了句:“以后也不晓得哪家郎君能镇得住她。”


    殊知锁儿一听就变了脸,气得跺脚,“谁都镇不住我!若我嫁的郎君要镇住我,那这郎君不要也罢!”


    “嘿,锁儿娘子,这天底下男人是女人的天,你还不许他镇住你,为你遮风挡雨?”


    同拓跋驰关系亲近的一裨将开口,逗趣似的说道。


    “我不要他为我遮风挡雨,”气鼓鼓的小姑娘在这些大男人面前,生气也不过是成为了另一种可爱可亲,无人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小孩童言无忌,“我自己可以遮风挡雨,什么天不天的,他若是天,我非要翻了这天!”


    掷地有声的话语不过是引来一群人的哄笑。


    拓跋驰望着气鼓鼓的女儿却忽然陷入沉思,思绪突然飘飞到多年前的淮北,同样的话语,在他口中是‘少年英才’,在那人口中,却只会引来众人哄笑逗趣。


    他却再清楚不过那人心中沟壑。


    “好了好了,天天顶你阿耶,活得和牛犊子似的,早知道就不该让你阿娘叫你锁儿,该叫你犊儿。”


    脱卸完甲胄的拓跋驰一手将锁儿扛上肩,飞身上马,朝下属们一招手,“我先带我家锁儿去骑大马了——”


    飞骑踏虎牢,驰骋雄关道。


    冯瑥是个很细腻的人,多年夫妻,拓跋驰也变得不似年少时莽撞无忌。


    他知道,锁儿不高兴了。


    他不太会说安慰人的话,父女二人就这样缄默地飞驰在虎牢关关外的官道上。


    “我不要叫犊儿。”


    锁儿一开口,拓跋驰笑出了声,“嗯,好,不叫犊儿。”


    “他们笑话我。”锁儿嘴唇都咬白了,“可我就是不喜欢有人镇着我,男人不是我的天。”


    “阿耶也不是你的天?”拓跋驰随口接道。


    “不是。”


    哈?


    “阿耶带你骑马射箭教你养你难道都不能做你的天吗?!”拓跋驰戳着锁儿的小脑袋,忍不住咆哮道。


    “就因为阿耶教我骑马射箭所以我才要做阿耶的天啊!”


    锁儿毫不犹豫地朝拓跋驰喊道。


    ‘倒反天罡’。


    拓跋驰却生不起多少气,在做了锁儿阿耶以后,他甚至有些庆幸。


    庆幸自己的女儿没有活成第二个冯初,在受了这些委屈后还敢对着自己这般理直气壮。


    他的生命中曾被两个女人惊艳过,一个是冯瑥,在二月二的上巳日,桃花落风帽,柳眉付春水,朝他笑。


    由此魂牵梦萦。


    另一个,是冯初。


    那些人同今日这些人并无差异,拿着辽西郡公的小娘子逗趣。


    可当冯初穿过人海,将那双眸子坠入他眼中时,拓跋驰平生第一次明白何谓摄人心魄。


    只消她站在那,看着你,你就知道,她生来就是要再造河山的。


    “从前有个人在我面前,也说过你今天这般类似的话。”


    谁?


    拓跋驰开口说的是不相干的事情:“明年年节,你想同你阿娘回平城么?”


    【作者有话说】


    [吃瓜]在树莓的构思中,冯初是一个通身温雅带着些许破碎的人,但有着一双让人一看就知道她生来就是要再造山河的眼眸。


    炮仗崽登场了(原谅我用这个词[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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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问树莓为啥这个点更新,看了本小说,《水在时间之下》,闷得树莓缓不过来[合十]怄得不行[爆哭]


    第50章 轩轩


    ◎陛下诏命,莫敢不从。◎


    “你又带着锁儿去骑马了?”冯瑥见他入屋,便知他又去做了什么,起身替他解外裳,“一身汗气,快去洗洗。”


    “嘿嘿,好。”


    “对了阿耆尼来信了。”


    熟稔如他二人,拓跋驰纵使心思再粗,也听得出自家夫人话里语气不对,试探道:


    “这,这不巧了么?”拓跋驰讪讪,“才想着说,你要不要同锁儿明年年节,回平城,带她见见这位素未谋面的姨母?”


    冯瑥沉吟片刻,没有立时接话,摇摇头:


    “这封信所署虽是阿耆尼的印信,但妾身观这字句,倒不像是她的行文习惯。”


    “妾身很不安。”


    拓跋驰顾不上自己衣裳脱了一半,身上只有单衣,忙来握住冯瑥的手,“你说,我在呢。”


    “妾身不懂朝政,不似小妹有才,家国大事也好,用兵打仗也罢,不敢妄言”


    冯瑥的不安来得无端,她怎能拿着无端的事情,去给拓跋驰平添事端呢?


    “但是,夫君妾身说不上来你要多加小心。”


    太武帝饮马大江以来,南北无不认为北虎南羊是大势所趋。


    虎牢守洛阳,虽是兵家要道,眼下也难生风波。


    朝中冯芷君一人独揽大权,可再怎么样也烧不到拓跋驰身上,也不曾听见什么旁的风声。


    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然而她心底的不踏实跟鬼似的,纠纠缠缠。


    “你要多加小心就当是我妇人之见,不能没有夫君。”冯瑥像是被魇了般,又说了一遍:“你要多加小心。”


    拓跋驰见状,将她的手握的更紧了。


    他知道冯瑥自小脾性柔弱,贤良淑德,乍一看好似寻常良家主母。


    然而这些都不过是皮相罢了,她诚然不似冯初那般醉心庙堂,看起来只想相夫教子,可是她的敏锐常常让拓跋驰讶异。


    他信她


    “这天也是渐渐热了,”六角扇轻摇,杜知格独坐凉亭,凭栏笑望,“蓟娘呐,你整日在日头底下,舞刀弄枪,不怕受了暑气呀?”


    双刀破长风,慕容蓟涨红着脸,挥出十成十的力道,汗水晶莹自她额前淌落。


    她心头很慌。


    从军以来,除了冯初瞧出了她是女儿身,其他从未有人疑心过她的身份。


    直到某日杜知格故意当众玩笑般说她:“二郎明明勇冠三军,为何同我说话,总是吞吞吐吐,口齿笨拙?都不像是大将军了,倒像是个怀春的小娘子。以后我不唤你二郎了,我喊你蓟娘可好?”


    话一出口,慕容蓟警惕万分,惶恐地看向周围,生怕叫旁人看穿了身份。


    然而并没有什么人真的将这番话放在心上,权作戏尔。


    没有人会疑心一个身长八尺、能开重弓的虎将会是女儿身。


    她这才放下心来。


    军营不似朝堂,它信奉暴力,崇尚武艺,蛮横与粗鲁是底层士卒的底色,强者至上是刻进每一个士兵骨子里的。


    女儿身只会给她招来平白的揣测。


    她不希望横生枝节。


    殊不知这一瞬间的慌乱悉数入了杜知格的眼。


    二人对上,心中俱是横生四字,却又偏差开来:果不其然。


    日头西斜,慕容蓟才堪堪停了舞刀弄枪的身形,燥渴此时才找上门来。


    清泉泠泠的人儿取了青玉盏,贴在慕容蓟唇边,“喝吧。”


    杜知格说得没错,这天好热,尤其是她耍了一通刀后,更热了。


    可是为什么,燥意却消失了呢?


    慕容蓟怔怔地接过杯盏,一饮而尽,颇有狂歌痛饮的豪士风姿,青玉盏被摔在地上,滴溜溜滚向远处的草丛。


    翠眸中罕见地在面对杜知格时出现领兵时才有的独断。


    她已然是受够了,这人似是而非的撩拨。


    “杜郎君。”


    “嗳。”


    好威风的模样,寻常人瞧了都要畏惧三分,然而丝毫影响不到杜知格。


    “你我相识许久,都不曾问过,杜郎君,心悦何种模样的女子?”


    西堕轮阳燃起方寸间的天空,初夏的蝉儿方从土中爬出来不久,叫闹着浮动的地气。


    翠绿的眼瞳澄澈,只有一个杜知格,站在方寸之中。


    她看见她眼中的她张开了口,珍之重之,“世间凡夫俗子,入不得我眼。唯见那蓟荛毵毵,生机盎盎,值我倾心。”


    “”慕容蓟的脸再度涨红——她没听明白。


    什么三三四四这些读书人,怎么就不能将话说明白呢?


    杜知格‘噗嗤’一笑,摇着扇子,知她不懂,亦不言明,反问道:“那二郎呢?二郎心悦什么样的女子?”


    她心悦什么样的女子?


    这句话将慕容蓟彻底问愣在当头,她固然不懂杜知格的话是何意思,察言观色的本事她却是在的。


    杜知格心里有她,杜知格甚至知道她是女子。


    那为何、为何要问自己心悦何种女子呢?


    “呵哈哈”


    还不等她想明白,杜知格就已经摇着扇子退将开来,黄昏寒凉的风吹散了红霞。


    “世事如荛草,火宅裹身忙啊”


    “二郎,夜里凉,多加几件衣裳吧。”


    巫祝鼓唱多少通,天神主的木眼静默地注视行跪拜的百官。


    夏初,天子祭西郊。


    今年的祭天,太皇太后称病未至,一应由拓跋聿行祭。


    年轻的天子脊梁笔直,内敛沉静,才多少时日,她就已然脱去从前的稚态,该说是坎坷造才么?


    拓跋聿带着文武百官行拜复起,三牲告苍,至毕,巫祝鼓歇,百官共食太牢。


    “将这盘肉和羊羔肉,送至京兆郡公面前。”


    拓跋聿的声音不大不小,恰能让周围人听清。


    冯初俨然成了冯家在朝中魁首,拓跋聿也有意营造这份荣宠,外人面前,她总是给尽冯初礼遇。


    认定了冯初不会做出什么离心之事,也只有冯初一人吃下这虚情假意的苦果。


    天子赐祚肉,乃是荣耀,冯初不能辞。


    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盛祚肉的漆盘,拜谢道:“臣,谢陛下隆恩。”


    时贵族多食羊肉,北地牛羊鲜嫩,白水沾盐,空口也算不得多难吃。


    豚肉则腥膻尤甚,饶是以各种香草都难盖住它的味,这用来祭祀的祚肉更是只拿白水并细盐煮过,极难入口。


    寻常祭祀赐了肉,王公贵族多半带回家去供着,今朝这小皇帝却要在西郊赐宴,以示君臣一心。


    自然除了这祚肉,倒也上了些别的菜肴──这些王公勋贵们是什么德行,拓跋聿心里和明镜似的,真让他们只吃祚肉,难免底下生怨。


    但这祚肉,旁人是带回家供着还是在席间食用是一码事,冯初被推到这风口浪尖,她不能不吃完,以谢陛下。


    拓跋聿满眼温良,好似冯初就是她最为看好的臣子。


    她就是还想折腾她。


    冯初暗地里幽幽叹气,夹起一片祚肉,送入口中。


    拓跋聿瞧见腥膻气冲得冯初忍不住敛眉,她进食向来斯文,细细咀嚼,而今反倒成了折磨,喉头微动,终是咽了下去。


    拓跋聿不由得同她一齐长舒了一口气。


    “……这祚肉,列位臣公还是带回去再行享用吧。”


    她到底还是选择放过了她。


    冯初却不为所动,缄默地将两小盘祚肉食尽。


    高台之上的拓跋聿渐渐捏紧了杯盏。


    宴饮既毕,天子登辇。


    冯初将要上马,陛下身旁的紫乌却来了传话:陛下召见。


    天子车辇,帷帐重昏。


    拓跋聿觉着一遇见冯初,她所有的所作所为都是失控的。


    她该恨她、厌她、看她挫折磋磨,心觉快意。


    她已经渐渐有了人君的模样,不再会行事欠思量。


    她该学着冯芷君,做一个高高在上的统治者,统治这个国家,利用能利用的每一个人。


    为何总是面对冯初,她就是下不了这个狠心呢?


    不就是两口祚肉么?天下草根树皮果腹者不知凡几,祚肉腥膻,又吃不死人,她心疼什么?心虚什么!


    为何又要召她来?!


    “陛下,郡公已至。”


    紫乌的声音拉回了拓跋聿的思绪,而今人已经到了她面前,由不得她选了。


    “……”


    车辇内传来长久的缄默。


    良久,方才传来拓跋聿的声音:“请京兆郡公与朕同辇。”


    拓跋聿说完这话后,心如擂鼓,兀自镇静至一半,车帘撩开,初夏午后的日光破开昏暗,晃得她睁不开眼。


    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唯会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举。


    可让拓跋聿来看,司马昱不过清谈文人,轩轩朝霞,乃眼前人。


    “陛下唤臣来,可有要事?”


    金线缠琥珀的耳坠随着车辇颠簸微微摇晃,拓跋聿不知何时看着入了迷,冯初开口,才恍然人已然上了车辇。


    她不急不躁,不卑不亢,好似全然没看出方才拓跋聿的为难。


    “朕说了,无需宴席上用尽祚肉。”拓跋聿将腰杆挺得笔直,半晌憋出这句恨不得让她咬了舌头的话。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冯初何尝不知道她在为难自己,但说到底不过盘祚肉罢了,于她而言实在是不痛不痒。


    “陛下以牺牲宴王公,有其它菜肴,这才是有失礼之嫌。臣只不过是恪守本分。”


    拓跋聿万万没想到自己被反呛了一句。


    口不择言道:“呵*……是恪守本分,还是自讨苦吃,以盼朕心软?还是铁了心要抗旨?”


    这话其实说得很怪,像是明说了自己会对冯初心软。


    拓跋聿意识到这点后,连忙化作嘲弄,掩饰道:“你还是那般模样。”


    冯初藏在袖下的手紧攥成拳,她的思绪亦不清明。


    “……臣万死,不敢有抗旨之心,陛下诏命,莫敢不从。”


    车辇的缝隙泄出天光,有一下没一下地扫在冯初口脂上,起起伏伏,拉扯不定。


    拓跋聿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当真朕的诏命,莫敢不从么?”


    【作者有话说】


    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唯会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举。——语出《世说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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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不知道该说心狠还是心善的报复:给心上人吃臭猪肉[吃瓜][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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