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冯初可以舍命救她,却不肯与她同榻而眠。◎
冯初十八岁这年,听见了刀刃切开皮囊、扯开血肉、擦过肋骨的尖锐。
这段尖锐的乐章如她从未见过的江南细雨般,缠绵悱恻地响彻她的命途。
血花开在拓跋聿的眼中,开在白登山的黄土地上,为今岁的重阳献上最为灿烈的茱萸。
拓跋聿失神地搂住倒在地上的冯初,周遭的一切兵荒马乱此时在她眼里都恍然无物,她听不见、看不见旁的。
眼瞳中是冯初凝缩的眼瞳,胸膛起伏间是同她共起伏,虚弱的喘息要吞噬掉她的整个世界。
纤长的手指触在她的衣襟上,她依稀能听见她的话:
“殿下勿怕。”
幽室当中的恐惧再度蔓延至她的心头,拓跋聿向来宽和的眸子变得锐利且凶狠:“太医呢!死哪儿去了!扣下这个人!严加拷问,孤要将他千刀万剐!!”
少年皇储的嘶吼破了音,恨不得在在场的每个人心上撕开一道口子。
豆大的泪珠不争气地落下,通红的眼中满是戾气,就连闻讯赶来的拓跋弭都吓了一跳。
在他印象中,自己的这个女儿,纵使不似大家闺秀一般羞赧,也算是格外文静温雅的。
同样赶来的冯芷君亦凝在她们身上,她先拓跋弭一步开口,“怎么?都聋了?太女殿下不是都说了,要,严加拷问么?”
‘严加拷问’四个字从冯芷君口中说出来,彻底变了意味,能在皇帝太后身边办差的谁不是人精,太后此言,是要这人命,至于拷不拷问得到东西
拓跋弭对上女人意味深长的挑衅,暗叫不好,连忙叫停了准备将人拉下去的羽林军,“慢——”
“伧徒狂悖至此,胆敢谋害我大魏皇储,朕要亲自审问。”
“陛下千金之躯,怎可见那种场景。这种事,还是让下面人代劳得好。”冯芷君皮笑肉不笑地劝阻道。
她越是劝阻,拓跋弭就越觉得其中有蹊跷,更不能遂了她的意:“朕乃大魏天子,何惧这些!”
“这是朕的旨意,你们难道要抗旨不成?!”
冯芷君轻笑,转着白菩提子,念了句佛号,不再停留,“叫太医带着阿耆尼去太女殿下的毡帐吧。”
她竟是与冯初之间嫌隙至此?
冯初的伤口并没有渗出太多血,太医小心固定住捅入身体的刀匕,几个宫人蹑手蹑脚地将冯初抬上软塌。
拓跋聿几乎是本能般地跟着她,随着回了帐内。
平城秋冬格外干燥,不一会儿就烧干了她的唇畔,渴到人发慌。
“还不能饮水,大人忍耐着些。”太医令往冯初的伤口处涂抹上些许黑褐色的膏状药物,额间起了一层汗。
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这把骇人的刀匕没有伤到冯初的脏器。
“无、无妨。”
拓跋聿跪坐在软塌前、她的头侧,她只消稍稍一偏头,就能瞧见让她喘不过气的双眸。
她看得见啊、看得见那双眼眸中总是盛满了她,喜怒哀嗔,竟因她一人而起。
以至于她恍惚间又回到了佛堂暗室内,到处飘摇着诵经声,她的声音和沙门混在一起,纠缠萦绕,要把她从身到心都束缚捆绑。
她该拿她怎么办?
伤口在黑褐色药膏下逐渐麻木,深层的痛楚却仍旧在折磨着她,太医拔起刀的那一瞬,肋骨再度擦过刀刃,牙酸脊凉。
金针穿引,缝皮敛肉。
冯初阖上眸子,不敢再看那双眼睛。
“你是羌人。”
拓跋弭的营帐内,为数不多可以托付的心腹们如狼似虎,瞪着跪在地上的刺客。
“是。”跪在地上的刺客低垂着头颅。
“你是哪里人?”
“柔玄镇。”
他的模样全然不像是刺杀了皇储,大难临头的亡命之徒,眼眸清明坚毅,虎背蜂腰,也难怪会被羽林选充。
“为什么要刺杀皇储?”拓跋弭沉住气,“朕观你,也不似走投无路之人。”
“呵,陛下错了。”羌人刺客咧开嘴,说出来的话让拓跋弭如坐针毡,“臣是忠于陛下才有如此行径。”
“胡言乱语!朕为何要害聿儿!”拓跋弭声色俱厉道。
“因为她一身汉人的臭味!”
羌人的声音压倒了拓跋弭,“因为她不能做皇储!”
他吼的两句话,让整个营帐鸦雀无声,“小人不是为了私仇愤懑,而是为千千万万同胞喊冤叫屈!”
“你们拓跋氏自诩是黄帝子孙,入主中原,号称正统,却忘了我们这些为你魏国戍边的镇戍!”
“陛下在位尚且如此,要是让那个太女当政,我们这些边民,又朝何处觅活?!”
“大胆,皇储岂是你能置喙的?”一旁的拓跋允不轻不重地斥责了一句。
拓跋弭以为此人是太后闹出的一场戏,可见他言之凿凿,皆是为边镇军户说话,此事就变得扑朔迷离。
“是,小人人微言轻,怎配置喙陛下立储?”羌人自嘲,“肉食者谋之,余何间焉。”
拓跋允的眉峰骤然颦起,见拓跋弭还未意识到,不由得冷声刺了一句:“呵,你个柔玄镇出来的军户,倒也看过《左传》?”
一语惊醒梦中人。
“你究竟是谁派来的!说!”拓跋弭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老虎,凶暴万分,“朕怎么不知道,羌人破落户,还能识文断字!”
刺客的眼中闪过惊惶,继而迅速地沉寂下去了。
他缄默不言,又叫人觉得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好、好!”拓跋弭不怒反笑,一连三个‘好’字,一个赛一个阴冷狠厉。
“传朕旨意,将这个假冒六镇军户,无父无君弃国弃家的东西的皮给扒了喂狼!”
“陛下──”
这分明什么都没问出来!
“任城王觉得不妥?”拓跋弭的面孔硬冷得可比石碑石像,“是可忍孰不可忍!”
“还有哪个如此无情无义,丧尽天良?”
他认定了此事是太后所为。
“陛下,此非王道……”今日不问出个所以然来,好让太后理亏,来日纵使胜了太后,也难斩草除根。
孝道、礼法,纵然倾斜,却也实打实是一把双刃剑,并非只斩一边!
“王道?!”拓跋弭冷嗤,他就是一直恪守着所谓的王道,不敢做太出格的事情,才对太后容忍至斯!
“朕优柔寡断,才酿成而今情形。”
如若当年他更强硬些,亲自笼络宗室,斩杀贺顿,何至于太后临朝?
他亲手喂养起了她的野心,今朝不过是要将失去的东西一一夺回罢了!
“北地胡祸,岂是中原非王道?”
这话说的偏激,拓跋允知晓,自己的皇兄,已经听不见旁人的话了。
月上中天,拓跋允是最后一个离开他毡帐中的,侍从掀开门帘,冷峻的月光照在他的辫发上,凝上层霜。
他最后一次回眸哀劝:“皇兄,可是要臣弟做苻融?”
拓跋弭眼瞳骤缩,嘴唇翕张,就着平城深秋的夜风吞寒吐霜:“不过一深宫*妇人,也配与谢玄相提并论?”
拓跋允劝告的心彻底凉了。
怒把浑水唱淝水,苦恨白登作八公。
“你冷不冷?”
冯初唇面皆惨白,胸膛起伏轻微,右手拇指在食指的第二指节处不住摩挲──这是她惯常思考时的习惯,也让拓跋聿知晓她并未沉睡。
“臣不冷。”
她连眼都不曾睁开。
拓跋聿凝望着她沉静的面孔,此时的她不再似佛前火莲,失了同周遭罪愆抗击的锐气,更单薄、柔和。
也更让人敢靠近。
她不明白何谓‘怜爱’,但她现在胸中只余下一股冲动──她要将她揽入怀中,护着这朵偃旗息鼓的火莲。
“那──”
“殿下,臣困倦了。”
一句话就堵死了拓跋聿后面的所有话,让她再不好开口。
不对……
拓跋聿闷闷地看着冯初的脸,内里的直觉告诉她,冯初不只是因为伤重而虚弱。
“拂音、柏儿,”她倏然开口,打得冯初措手不及,“另外搬一张软榻来,孤要挨着阿耆尼。”
什么?
冯初肃然睁眼,古井无波:“殿下是嫌臣死得不够快活么?”
柏儿也不敢贸然应了拓跋聿的令,冯初到底是有伤在身,真让拓跋聿躺在她身旁,伤到冯初可怎么好?
“阿耆尼畏死么?”拓跋聿轻轻蹲下身子,在她的耳边吟道,“孤还以为,卿无所畏。”
语调绵柔得同给伤者擦药的棉絮与羽毛,搔刮在心上,冯初骇然,继而冷淡道:“臣不畏死,但不代表臣得将自己个儿性命不明不白地送在这种地方。”
“阿耆尼,你从前不会这般对我说话的。”
小殿下蹲在冯初身侧,杏眼楚楚可怜,“我可有哪里开罪了卿?”
冯初阖上双眸,依旧不曾和缓:“没有。”
“那为何──”
“殿下,臣──”
“殿下,大人已经很累了,您若真心疼大人,婢子求您,就让大人好生安歇几个时辰罢。”
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拓跋聿与冯初之间微妙的关系。
拓跋聿闻言,楚楚可怜的模样悉数收了回去,不过一瞬,又变得知礼懂礼起来:
“是孤不是,阿耆尼好生安歇。”
她连带着心头的潮水一并推开,即将被溺毙的人儿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拓跋聿的床榻离软榻并不远,一盏孤灯,两处晦暗。
年少的拓跋聿不明白。
为什么冯初可以舍命救她,却不肯与她同榻而眠。
【作者有话说】
柔玄镇:北魏六镇之一。
苻融:前秦阳平公,苻坚幼弟,年少而有宰辅之才,屡次劝谏苻坚不要和东晋开战。
谢玄:谢道韫的弟弟,组建北府军,淝水之战前锋都督。
事实证明听人劝吃饱饭,当你的亲朋好友都在劝你同一件事的时候,最好听进去[合十]
第32章 寒芒
◎在最该六根清净的地方,诉说着世间至高的欲望。◎
人终究还是难以彻底改变自己的秉性。
瞻前顾后,好谋无断。
古往今来多少人折在这八个字上头。
然而沾上这八个字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在这后头还添了一句:
刚愎自用,一意孤行。
“唔──”
拓跋弭以帕掩口,他头昏脑涨的恶心,自打拓跋聿遇刺后便没个止息。
他不得不仓促回宫。
身边的太医换了又换,汤药饭饮乃至器皿,竟无一人查出异样。
他身体的衰颓却是骗不了人的。
有人给他投了毒,他知、太医知,可就是查不出是用什么法子下在他身上的。
“太后”
拓跋弭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眼眸阴沉。
“是您先下手的,您不仁至此,就休怪我了”
“今儿个十五,可惜无月啊”拓跋弭站在宫阙阑干外,斜倚笑看,面上施粉都遮不住他的憔悴,朝下面吩咐道:“去,将任城王请入宫中,朕想同他玩博棋了。”
铜灯烛火不知叫宫人续了几回,拓跋允才慢悠悠出现在侧殿。
“皇兄召微臣何事?”
拓跋允毕恭毕敬地朝拓跋弭行了一礼,他的这番动作显然是有些疏远,然而满心复仇的拓跋弭显然察觉不到他的异样。
“朕,欲以兵屈之。”
“遣羽林、虎贲围困安昌殿,软禁太后。”
“陛下,太后,法理上是您的母亲。”言外之意,是不好用如此强硬的手段逼她交出权力。
拓跋允闭上双眸,言语很轻,几不可察。
“朕没有这个母亲!”拓跋弭的怒吼来的毫无征兆,咆哮在殿内,青砖木柱都要被他吼穿。
随之而来的是心中最深的那道伤口被翻了出来,血淋淋,逼着拓跋允同他直视:
“朕的阿娘不是她!朕的阿娘在朕成为太子的那一刻起就被赐死了!”
他揪着衣襟的姿势有些奇怪,只有他自己知晓,在他扯着的地方,有一枚‘李昭仪’送他的香囊。
“她害死了朕的阿娘,又害死了聿儿的阿娘!两次!”
“朕杀了她们两次!”
“你不懂你不懂”
拓跋弭失态地蹲在地上,环抱住自己的双膝,一如当年拓跋允初见时的模样。
身上的天子袍服看起来那么沉,压着他,逼着他。
爱恨无能。
拓跋允仰头,宫城内的梁柱真高啊,可再高也比不过白绫长,白绫多长啊,却也比不过吞噬弱者的历史长。
自己也会被吞没吗?
“好。”
头顶上传来的声线几乎叫拓跋弭恍惚,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拓跋允。
“皇兄臣弟听凭皇兄吩咐。”
不就是做苻融么?
拓跋允卸了所有的心气,他与他分明内里相悖,扶持至此,这条道也算是走到头了。
谁让他姓拓跋呢?
真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他终于动了?”
安昌殿的沙门诵经竟也有停息的时候。
“回太后,是的。”
“将哀家手书送与冯初,告诉她,哀家这条命,就交付在她手上了。”
风高啸佛堂,烛狂舞婆娑。
“佛家将三个五百年划为正法时代、像法时代、末法时代。”冯芷君双手合十,白菩提子串不知又套住了谁的脖颈。
“佛陀可预见世间缘法,哀家没有佛陀慧眼。”
清丽的女音拨弄着谁的心弦,“妙观,你说,凡人能迎来属于她的时代么?”
她笃信这一切,又驳倒这一切。
在最该六根清净的地方,诉说着世间至高的欲望。
哒哒哒
马蹄踏破宵禁的脆音回荡在平城错落的坊市之中,急切地踏开黄土地,向与紫宫相距不远的辽西郡公府疾驰而去。
有几家的门子被马蹄声惊动,悄悄移开半条门缝后又迅速合上。
在他身后,紫宫虎踞逞凶狂,他不会料到,就在他离开紫宫后的不到半刻钟,陛下的谕令就封死了宫城。
咚、咚咚、咚咚、咚。
辽西郡公府的门被轻易地叩开,里头的人扫了来人一眼,侧开半个身子,放他进屋,仔细环顾了四周,又迅速合上。
再转身时,这人已经由专人引去他该去的地方了。
“郡公,冯大人,”冯颂与冯初显然也是因事发突然而惊醒,冯初尽管伤重在身,也依然披着件大氅,出现在花厅内,“太后懿旨。”
他没有说旁的话,冯家陆续赶到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均不解其意。
冯初憔悴而虚弱,眉眼间的清净锐利却不曾减少,“今日虎贲卫戍守的是东宫的止车门?”
“似乎是的。”
“备马,柏儿,点几个信得过的人,随我去止车门。”
“欸——小妹,你这是要做什么?”冯家几位郎君丝毫没能意识到问题所在,纷纷起身,“夤夜犯禁,这可是重罪。”
“今夜事难成,照样死无葬身之地。”
她依旧温和笃定,目光移到自家阿兄拉扯着自己袖子的手上,对面心头惊颤,松开手。
众人六神无主地看向冯颂,惊讶于冯颂依旧垂着眼帘,没有劝阻。
“阿耶,这——”
“阿耆尼。”冯颂站起身,外头的死士门客都已待命,冯初背对着他,没有转过身来。
他张张嘴,宽厚的手掌贴在冯初的后心口。
崔令持生了场病,好不容易睡下,冯颂是悄悄自房中离开的。
“你阿娘,在等你归家。”
冯初藏在袖中的手掌骤然收紧,沉住音,言简意赅:“嗯。”
“你的伤——”
“皮肉之苦,焉能比得了家作蓬草,飞藿连天。”
冯初不再耽搁,迈步出门,将一家人掩在身后。
骏马被马童勒住辔头,下跪于地,方便冯初上马。
白马金羁,联翩驰骋。
她不敢回头看辽西郡公府的飞檐斗拱,只敢忍受颠簸疼痛,朝着如同卧兽的紫宫而去。
凶兽躺平川,磅礴大气的宫墙在无星无月的天空下更显的威严庄重,让人不由得心生畏惧。
“若有贪生者,现在离了,好好逃命去,我不怪你们。”离止车门还有百丈远,冯初凉凉地同跟随而来的人说道。
几位死士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冯公与大人养我们这么久,不就为的是这一日么?”
“大人,莫要犹疑了!”
冯初脸上绽出浅笑,看来她豢养门客,还是有所成的。
“好。”冯初扬鞭,不再停歇,“尔等往后荣华,悉看今朝!”
几人驰向止车门,于门前勒马。
戍守士卒的火把在宫墙上星星点点,见几人犯禁,数十张弓齐刷刷张圆,对准了他们。
“冯太守?犯禁乃重罪——”
当值的将军还未说完话,身后的白刃就已经割开了他的喉咙,“打开城门,迎冯大人入宫。”
十几人以极为迅捷的速度进入东宫。
腰腹间的疼痛激得冯初额间冒冷汗,她隐晦地将手伸入大氅中,外袍已经能感受到内里异样的湿润了。
忍。
冯初银牙紧咬,驶入东宫后,发觉方才阻拦的将军的尸首已经悄无声息地叫人抬下了宫墙,下令开门的将军朝她拱手,“太后懿旨,听凭大人吩咐。”
自己相较姑母用人御下,还差得远啊。
暗自感慨后,冯初招招手,同他耳语几句。
将军听了,一拱手:“诺!”
“若要令太后措手不及,最好是今夜调羽林,何至再定日子?”拓跋允不赞同拓跋弭细细谋算的法子。
“谋大事者,在断而不在谋!”拓跋允摇头叹息,“陛下,天下哪有万全之策,万全之法?”
拓跋弭对太后起了杀心不假,欲除之而后快也不假,然而冯芷君给他的压迫实在太多,多到他以为她是难以逾越的高山,不能如此贸动。
“这女人的本事,你我又不是不晓得!”
“陛下,她是人。”
她不是不可翻越的高山,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佛,白刀子插进去也是会染红的人。
拓跋弭愣怔,被他说得垂下头来:“是啊她是人。”
人怎么会有这么复杂的情感,一面觉着她不过是个女人,掀不起风浪,一面又如临大敌,犹觉着思虑不足。
“陛下、陛下——”拓跋弭随身的黄门自殿外慌慌张张地跑进门来,“反了、反、反了!”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拓跋允怒斥,“你说谁反了?!”
“彭城王,彭城王,是、是”
内侍惶恐的眼眸在黑夜里扰乱人的心智。
“彭城王?”
彭城王拓跋慎,在朝中堪称默默无闻的存在,素来只喜欢游猎、打熬筋骨,与太后不和已久,还是拓跋弭寻了个由头让他在平城外领了兵。
如今这么个人,如此突然的反了?
“谁传来的消息!”
“是一个浑身是血的羽林郎,叛军说要进宫勤王,说、说——”内侍怯怯地看了拓跋弭一眼,不敢再说下去。
“说!”
“说陛下无所出,悉因太后擅专,要替陛下,铲除太后。”内侍恨不得将头埋进平城紫宫的青砖里,“叛军已经打到思贤门了。”
“混账!”
“陛下稍安勿躁,这其中可能有诈。”
拓跋允不相信一个拓跋弭一手提拔上来,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王公,忽然要造反。
“有什么不可信的?”
拓跋弭咬着牙,“同室操戈,兄弟阋墙的事情,还不多么?”
同室操戈,兄弟阋墙。
拓跋允一惊,亦被这话乱了阵脚,只得道:“臣弟请陛下兵符,去看看罢。”
平城冷得肃,离了殿内的地龙暖墙,寒冷似针扎般钻进拓跋允的衣襟内,他没来由想起那日拓跋弭醉酒,胡喊起的歌谣: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分明他才是那个苦渡河的人。
尤其是当火莲张弓搭箭,一点寒芒指在他眉心的那一刻。
第33章 灰败
◎她的路,才刚刚开始。◎
一切的言语都变得那么苍白。
拓跋允今夜强撑的躯壳在这一瞬变得破碎,他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合上,苦笑。
冯初执拗地张着弓,忍着本不该忍受的苦楚,箭矢的寒芒在空中微微发抖。
天地间蓦然静了下来。
“我早该明白”
他终于开了口,说出的话一字一句都好似在剜着火莲中那颗跳动着的良心,“早该明白”
明白他是一个异类,明明可以学着所有鲜卑勋贵、武功世家,将一生放纵游猎、驰骋沙场,却非要学那些汉人典籍。
明白他的姓氏成了他的束缚,明白自己选错了君主,却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明白那个能在风雪中相逢一笑泯恩仇、与他共谈曹子建的冯小娘子,归根结底她姓冯,君子如他般度人,却在野心中显得格外天真。
“你在犹疑什么呢?阿耆尼。”拓跋允至必死境地,竟然洋溢出真心而畅快的笑来:“你不是要我这颗项上人头么?何不放箭?”
“放箭啊!”
冯初没有说话,手腕亦发着抖,伤口渗出的血迹在腰腹上洇开一片。
即便如此,她也未曾松开弓弦。
好似只有这样折磨自己,才能换得这颗良心半安。
“你不敢?你犹疑?还是你怕良心难安,本王的魂魄日日纠缠你不得安生?”
“你放心,阿耆尼。”拓跋允畅快大笑,“本王九泉之下,定好好亲自拜谒曹子建,绝不来纠缠你!”
咻——
强劲的破空声呼啸过平城的夜空,冯初愕然转向冷箭的方向,黄发翠眸的将军襟甲染血,手上正扣着张弓。
箭矢扎穿了他的心脏,拓跋允踉跄,恍惚地看着胸口没入的长箭,疼痛比箭矢晚了许多才到来,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了数下。
倒地,再起不能。
漫天的星斗最后一次映入他的眼眸。
他的路,终于走到头了。
而她的路,才刚刚开始。
“大人恕属下先斩后奏之罪。”
慕容蓟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沾血的衣袍带着杀气,有若凶神下凡。
张满的弓一点一点收敛,风吹起冯初裲裆的系带。
她确是心生愧怍。
拓跋允称得上一句真君子也,奈何道不同,不相为谋。
善恶是非,曲直对错,在她迈步向高处的道路上,太过难辨。
以至于胸中的良心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唯有能者方可救世,她冯初,注定做不了君子。
“是、是我无断,卿何错之有!快快请起。”冯初掩下所有波涛汹涌,正色道。
慕容蓟抱拳,侍从自拓跋允怀中摸出调令羽林的兵符,交予她后,才再度上马。
二人并辔齐驱,慕容蓟忍不住悄声多说道:“大人,今夜之事凶险,下官没读过多少书,话糙了些──”
“草原上的狼崽子,狼王若镇不住它们,它们可就要咬狼王了!”
她话说的隐晦,也点醒了冯初。
虎贲与羽林鏖战西宫门前,冯初犯禁进宫,接下来更是要把矛头直指那万人之上之人。
桩桩件件,哪个不是掉脑袋诛九族的事情。
她是这些人的主心骨,她若显现出半分犹豫,就会让底下人愈发心惊胆战是否跟对了人。
届时临阵倒戈,也不过皇帝一句话的事!
冯初咬牙,彻底摒弃掉心头那点恻隐之心,行了一礼,“多谢将军点拨!”
慕容蓟一愣,冯初的礼遇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大、大人言重了”
“你拿了兵符,带一半人,赶紧去接手宫门,接管羽林是一回事,也防着听见风声的人想进宫摘果子。”
慕容蓟来时不是单枪匹马,还带着两百余名亲兵。
“剩下这半人,同我走!”
困兽是何模样?
焚香缭绕,烧心灼肺。
拓跋允迟迟未归,让拓跋弭心生焦躁,远处偶有金戈相撞之音,催得他想跃马而去,看看所谓‘谋反’,究竟是何缘由。
但一次次都被脑海中拓跋允“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话给拦了下来。
殿外忽然涌起一阵骚动,拓跋弭蓦然心间一梗,闯出殿门外,竟然被周围执戟的羽林给拦住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拓跋弭大骇,“这是要反了天了?!”
羽林无所动,缄默地直视前方,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宫灯下,身披大氅的冯初竟然叫一群虎贲簇拥着,站在殿前。
拓跋弭不可置信:“冯初?!你这是要做什么!”
“彭城王谋反,臣携虎贲,入宫勤王。”
冯初朗声,昏昏的火光中,她的表情不甚明晰。
“是彭城王谋反,还是你谋反!?”
拓跋弭在玉阶上怒斥,“慕容云为奸臣所害,冯跋自立为天王,你冯家当真是一脉相承!”
“太后有言让婢子代传:哀家不敢学王皇后,郡公亦不敢学王莽。然文成帝有亲民爱民之心,在位之时整饬朝纲,肃清吏治,哀家就当陛下祝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清丽的女音穿过长风来到殿前,披坚执锐的甲士簇拥着人,自东而来。
太后驾临。
怪不得怪不得殿前虎贲羽林未能打起来。
拓跋弭觉着自己像是个伶人,所作所为都逃不过这女人的手心。
“你──”
拓跋弭怒从心头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一旁羽林郎腰间环首刀,一刀封喉。
“你到底想要什么?”拓跋弭剑指车辇中的冯芷君,“荣华富贵,冯家那一样缺了?太后尊崇,朕何时短过你?”
“你就非要做女君、做褚后?”
冯芷君手中盘着的白菩提子停了下来。
若非内外不宁,她是连临朝称制都犹觉不足的。
可惜这话,不能说给旁人听。
“陛下此言差矣。”冯芷君挑开珠帘,白玉色的手臂似神似妖,蛊惑中不知要将国度带向何方。
“褚后临朝,群臣奏事称陛下,看似风光,内里朝政却还是把持在世家大族手中。”
“王与马共天下听着都笑人。”
“哀家,可不学她。”
拓跋弭呼吸一窒,他问不出‘为何你还不知足’之类的话了。
沾染了权力的人,有几个是会知足的呢?
只要他还在世一日,就是冯芷君横亘在她与至高权柄上的一道墙。
“你没有心”拓跋弭干巴巴地说道,“父皇待你这般好,你──”
“先帝知遇之恩,哀家感佩于心。”她这话说的真心,若不是他将她封为皇后,他英年早逝,她哪里能有今日。
珠帘终于缓缓拉开,久违的月光映照在她的面庞,露出颠倒众生的笑来,“所以,哀家立誓要在哀家手上,让大魏,国泰民安,物皋人熙!”
“陛下,夜深露重,早些回殿内安歇才是。”
野心勃勃的面孔几乎是一瞬间变得温婉,“还是陛下今夜受惊,想让阿娘,给陛下哼些哄孩童的歌儿来,方能就寝?”
士可杀,不可辱!
拓跋弭瞳孔骤缩,“妖后!拿命来!”
半个殿内都是太后的眼线,如此‘弑君罔上’的手段,宫内的各个人精都选择了绥靖。
多荒唐。
“阿耆尼。”
面对着冲上前来的拓跋弭,冯芷君制止了再度张弓搭箭的冯初。
“弑君之名,怎能让你来背?”
宫殿的阴角中窜出一个内侍,拓跋弭不防,竟然叫他掀翻在地。
“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皇帝的仇人了”
冯初听见姑母悠悠的叹息。
“你们几个,扶陛下入殿。”
堂堂一国之君,以一种极为屈辱的方式扭送入殿。
冯初望着被七八个大汉抬入殿内,还在兀自挣扎的拓跋弭,虽不怜悯,却也生出许多怅然。
有些路上,注定带着血。
“阿耆尼,替哀家拟旨。”冯芷君显然不会有这些不该有的情绪,“彭城王谋反,任城王允率兵拒敌,不幸薨世。陛下身染重疾,暂由皇太女聿监国,太傅冯颂辅政。”
她的眼瞳带着威慑:“阿耆尼,可晓得这旨意,该如何写了?”
“诺。”
“这里的事情,你可以不用管了。”冯芷君摆摆手,“回安昌殿,向太女殿下道喜去吧。”
“诺!”
道喜
宫道漫长,冯初心如擂鼓,竟是比今夜行谋逆之事时还跳得快些。
今夜她知晓她注定成不了同姑母一般的人物。
她有抱负,少野心,更做不到人人为她所用,顺她则昌,逆她则亡。
当拓跋弭被扛进殿里的那一刻起,冯初就知晓,冯芷君开始提防她了。
因此将她支开,去给拓跋聿道喜。
更让她害怕的是,她该如何面对拓跋聿?
抛开小殿下对她起的大逆不道的心思不谈,她待她也算一片赤忱真心。
她又该如何言明自己自除开与她相识的第一面后,所有的示好、善待,都带着目的与算计。
不纯粹之人却碰上了纯粹的心,在任何感情中都显得那么死罪难逃。
她的步伐越走越凌乱,在柏儿的搀扶下,跌跌撞撞来到安昌殿,没成想恰好撞上听闻风声匆忙起来的拓跋聿。
因失血而惨白的面庞越发显得灰败。
冯初大口大口地呼吸,鱼儿搁浅在岸上,最后挣扎求存。
“殿下,太后有──”
她才吐出几个字,眼前一黑,栽倒下地。
“阿耆尼!!!”
【作者有话说】
慕容云:北燕开国君主,后燕慕容宝养子,高句丽族,原名高云。
文成帝:此处指北燕文成帝冯跋,慕容云为人所害后登基称帝,维持北燕政权二十年稳定。
女君:指邓绥,东汉太后,汉和帝27岁驾崩后执掌朝政16年,为政时属于开局天灾肩挑大梁。
褚后:指褚蒜子,东晋司马岳皇后,三度临朝听政,执掌朝政四十年,群臣奏事称‘皇太后陛下’,但其本身存在掣肘于世家大族、与桓温斡旋。
另:我之后文中冯芷君也是称的‘陛下’,所以有时候看到陛下不一定是称呼小聿儿哈。并且有时候太后和太皇太后会混用(懒惰的作者不想改)
第34章 九泉
◎大魏,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史家会如何书写这一日、这一生、这一个她呢?
“你真的恨我。”
冯芷君施施然在殿内寻了个位置,身前站着一尊杀神似的慕容蓟,身后站着妙观。
殿中其余人都退了出去,殿外是二百虎贲。
“朕难道不该恨你么?”
天边不知何时泛起瓦蓝,明净、透亮,像是波斯进贡的琉璃器皿。
青年帝王站在光影明灭中,强打起属于皇室的最后一分自尊。
“随你。”冯芷君很平静,没有得胜的喜悦,宛若老友叙旧。
“哀家对你,也倾注了不少心血。”冯芷君摆弄着案上杯盏,浅浅笑道:“只是假手于人施展抱负,哪有自己上手来的痛快呢?”
“还政的日子,哀家总觉着,自己才是傀儡皇帝。”
这话僭越得过分,可现在也没有人能反驳她了。
“朕自今日才明白,女人的野心,竟也能如此之大。”
“哼──”
碗盏滑离了指尖,在桌案上打着圈儿。
冯芷君喑哑着笑,“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不都是人么?陛下,这宫里连无人管的狸奴雀奴都在往高了跳。”
“您为何天真地觉得,女人的野心便不该这么高呢?”
“哀家不取而代之,是哀家担忧引起朝局不稳、中原板荡,非哀家无能、非哀家不敢。”
“陛下该好好感谢拓跋家这区区半壁江山和南面的萧家,顺便再多谢哀家这一点,忧国忧民之心。”
“还有──”
冯芷君支着下巴,佯作困惑,“陛下既然以为女子没有那么大野心,为何又这么惧怕哀家呢?”
“莫不是在陛下眼中,哀家成男身了吧?嗯?”
冯芷君笑着打趣道。
“你”拓跋弭今夜已经不知被这女人气得多少次梗着说不出话来。
成王败寇今日事,罢了
“朕论阴谋诡计到底不如你!”拓跋弭不打算继续同这女人口舌之争,“鸩酒白绫、白刃加身,这条命你拿去便是!”
“朕先行一步,在黄泉之下,朕就等着你,同样,饮鸩止渴!”
相同的话她早听过一遍,当时的醉话狂悖,而今二人四目相对,冯芷君却莫名觉着被压了一下。
胸中闷闷,堵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收了,缓缓起身,拨开挡在她面前的慕容蓟,头一遭正视起这个年轻的帝王。
她忽然伸出手,替拓跋弭理了理衣襟,拍着上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轻声细语:
“陛下放心,陛下不只是阴谋诡计比不过哀家,哀家还会证明,陛下治国理政,同样比不过哀家。”
“陛下且在黄泉下,好好看着。”
“看着哀家是如何治理国家,打点江山。”
“哀家在这儿恭祝陛下──”
“含笑九泉。”
冯芷君不再淹留,殿门推开,晨曦明朗。
他却再也看不到了。
只依稀听得那同他相杀十数年的女人感慨道:
“这地龙就不必烧了罢,平城如今这个天气,都省了鲍鱼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滚起鳞鳞云边,依稀可见瓦当上‘大代万岁’的纹样。
脚下是长阶,俯瞰着宫阙远城。
冯芷君没忍住吐出小半口浊气,没来由地喃喃道:“太武帝饮马大江,瓜埠山建宫远眺建康城,胸中豪情,当是如此罢?”
不过──
大魏不是太武帝时的大魏了,大魏,需要有人赋予它新生。
朝阳吐火,一点点掀起朝霞,赤红金光璀璨在紫宫殿顶,青鸾振翮,飞落于安昌殿檐下。
阿耶,怕是,没多少活路了。
屋内柳条炭烧得通红,拓跋聿跪坐在不远处,盯着炭,出神。
下一个,会是她么?
怪诞的是,念及于此,她竟然升不起多少恐惧。
阿耆尼是太后的人。
拓跋聿随意拨弄了几下炭火,抬眼望了下床榻上的人。
冯初呼吸均匀,躺在床榻上,此时的她才显得离拓跋聿近了些。
她大着胆子坐到冯初榻前,散乱的发丝扰人,拓跋聿轻轻替她拨开。
只要她在的话,定是能护自己平安的罢?
拓跋聿轻俯下身,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虔诚、天真、带着少年的无限悸动和春情迷思。
又摩挲着牵起冯初的手,温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颊,她亲昵地蹭了蹭。
“阿耆尼愿你长生安康愿你福绥未央。”
她双手抓住冯初的手掌,甚至都没有担心冯初会突然醒来,轻轻地,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退开,起身,合上殿门。
安昌殿的晨钟响了,冯初伴着钟声复杂地睁开双眸。
她早就醒了。
太女殿下当真待她各种意义上的,情真意切。
一颗心,而今填满了愧疚、悔恨、自责、难堪。
唯独没有喜悦与安然。
她想逃。
逃开紫宫、逃离平城,走的远远的。
奈何权力中枢,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亦是一切野心的开始
“阿耆尼何时醒来的,怎么不好好在榻上歇息?”
殿外是如何波诡云谲,拓跋聿都不愿去想,也管不了那么多。
她唯希望冯初能够好受些。
昨夜离了冯初,她回到自个儿阁内,翻来覆去许久,都没有睡着。
胡乱躺了一个时辰,便又匆匆赶来冯初身边。
冯初坐在案前,腰杆笔直,素裳下掩盖伤口的布条若隐若现。
“阿耆尼在写什么?”
拓跋聿凑近,冯初却眼疾手快,扯过一旁的白纸,遮在上面。
还未阴干的墨迹在空纸沁出星星点点的斑驳,看得人莫名烦躁。
“昨夜之事,殿下想来多少也有所耳闻。”
冯初垂下眼睫,“臣在替太后拟旨。”
拓跋弭没有几天可活了,是众人心照不宣的话语。
拓跋聿这一日起,在宫内的境地变得格外微妙,没有了拓跋弭的牵制,她能攀附的,只有冯家。
毫无血缘,杀害她父亲,野心昭昭的太后。
连带着她与冯初的关系也变得格外微妙起来。
“噢,这样啊。”
拓跋聿也觉得有些乱,站在为人子女的角度,她似乎应该恨冯初、恨太后。
然而拓跋弭同她感情亦算不得多深厚。
最起码,深厚不过礼法,拓跋弭自始至终都还惦记着生个儿子继承大统。
也深厚不过皇位与性命,毕竟只有自己大权在握,才能护住想护住的人,且以太后的性格,她若展现出对阿耶的在意,自己怕是下一个在宫中忽然‘暴毙’的帝王。
更深厚不过冯初
拓跋聿眼神迷离,描摹冯初清净素雅的身段,甚至都忘了之前她同冯初说了些什么。
“殿下往常这个时候,该念书了。”
冯芷君对拓跋聿的教导很严格,冯初又对她事事上心,故有此言。
“好。”
恋恋不舍的目光让冯初如坐针毡。
待她走后,冯初才叹息着移开面上遮盖的纸,下头未能洇干的字确实糊了,得重写。
罢了
她另找了一页纸,放空了思绪,誊抄着自己拟的旨意。
女子相悦,倒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之事,慰藉也好,真情也罢,她多是带着悲悯去看的。
谈不上厌恶*,更妄论恶心,离经叛道虽然有一些,可她在这世道里都已经登入庙堂,不比这更离经叛道?
只是这人,不该是拓跋聿。
小殿下是她亲手呵护长大的人,她年龄再长些,怕是能生下一个她来。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让拓跋聿动此妄念。
她还那么年轻,动了些荒诞的念头也是情有可原,自己再怎么也不至于同她一般胡闹吧。
冯初幽幽叹气,落下最后一个字,洇干后交付于身后的柏儿,央她送至该送至的地方。
又拈起写废的稿纸,轻轻任它飘入炭火中,被火舌舔舐皱缩,分付成万千灰羽,散与宫阙。
“阿耆尼的字写的越发好了,字也好、文也好,难怪谢玄说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冯芷君笑着看着这两封甚合她意的旨意,“再过上几年,好好打磨,擎天架海,有何不可?”
她知晓自己与这个侄女并非同道中人,或许有朝一日,她们也会分道扬镳。
但她不畏惧,亦不抗拒。
甚至隐隐有些期待,自己的这位侄女,究竟能有怎样一番造化。
妙观奉承称诺。
“就按这上面写的让他们抄了,盖上国玺,令郡公和慕容将军前去宣旨。”
朝阳已经彻底跃出来了。
披坚执锐的羽林卫自宫门鱼贯而出,扼守住平城各处要道,最后冲入彭城王府中。
意图谋反当真是个很好的借口。
冯芷君手动拨开一枚白菩提珠。
平城内的士卒高高扬起手中的刀,砍下一颗人头。
她自案后起身,衣裙不慎挂缠住,周遭的宫人们便忙不迭地上前替她整理。
羽林郎们粗暴地扯过手中绳索,一股脑地将王府中的僮仆婢女蛮横地提溜出来。
她抬足迈出殿中门槛。
高高架起的长梯上,几个羽林郎齐心用力,摘下王府的牌匾。
她今年已经三十有六,算不得年轻貌美,可朝阳将她衬得风华正茂。
大魏,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作者有话说】
讲点地狱笑话:
一句话形容北魏皇帝:男儿至死青壮年[狗头][合十]
省鲍鱼了:用的是秦始皇的典故
太武帝瓜埠山建宫远眺建康:这个宫就是后来‘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的佛狸祠。(拓跋焘小字佛狸)
第35章 惊缟
永世纷争地,无聊透顶天。
冯芷君的雷霆手段弹压住了朝野各方,‘斩草除根,杀人从慎’这八个大字裹挟住大魏朝堂,任何生出逆乱苗头的宗室都被她镇压。
心狠而不滥杀,是绥靖宗室的第一步。
一月后,拓跋弭崩于东堂的消息终于到了群臣耳中。
天公降雪,为平城带来一场缟素。
太女拓跋聿登基,冯芷君进太皇太后。
而拓跋聿即位的第一场风波,依旧是宗法制带来的唇枪舌剑。
宗法制作为自周天子时期便传下来维系天子统治的工具,注定了女子坐上‘君父’的位置,会进退两难。
她会愕然发现,她注定是宗法下的附庸,即便成为万人之上,却颠扑不破这个构筑整个社会所维系的法则。
非女子无能,甚至非女子不可染指朝政。
而是这个属于‘天子’的位置,本身就是靠着这神权、族权、政权、夫权剥削着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所构筑起来的。
它是天下君,天下父,不以坐上去的人是谁而改变。
旧的统治者衰败了,新的统治者开启又一个轮回。
代表着封建地主的统治者们或许会励精图治,但怎么可能傻到去自己革自己的命呢?
拓跋家的宗亲们原本以为,拓跋弭立‘太女’不过是权宜之计,他又年富力强,怎么会落得个真让女儿继承的局面出来?
现拓跋弭骤崩,无嗣子,依宗法,当择小宗入大宗。
怎么着,都轮不到拓跋聿这个货真价实的女儿。
否则,就当真应了那句‘上乖七庙’。
这也是拓跋氏宗亲而今人心浮动的原因。
朝堂上的争吵不曾平息,没有人顾及拓跋聿正坐在高位上,听着这些人商议着选谁代替自己,废掉自己。
拓跋聿沉静地坐在案后,将每一个人的面孔都尽收眼底。
这些人可以容忍冯初出将入相,但容不得她高坐明堂。
一旦她失去大位,她会如何呢?
废为公主,择驸马相配,而后日日叩拜那个坐着她位置的帝王么?
那冯初呢?
还会看自己一眼么?
年少的帝王攥紧了拳。
在皇祖母手下,不能张扬,不能相争,她也日复一日将胸中峥嵘包裹藏好,人畜无害。
若穿起鲜艳随性些的服饰,旁人瞧了只会以为是哪位大户人家教养出来好才情的小娘子。
不,这事得争!
她悄悄回身望了下垂帘听政的冯芷君,屏风相隔,她瞧不见她,眼前却幻视能见到那张野心勃勃的面孔。
她听阿耶说过,以前皇祖父在时,皇祖母相当温顺恭敬。
温顺、柔弱,惯是人们喜欢的下位者的品格。
可是用的好了,又怎知,不是一把好刀?
“这些鸟儿倒是耐得住冻,还不往南飞。”
年轻瘦弱的‘小郎君’从牛车上跳在地上,哈了两口白气,跺了跺脚。
道旁的巨木掉光了叶子,伸长了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张小手,挣扎着触碰天空。
成群结队的乌鸦扯着嗓子号了几句,乌泱泱地在枝桠上落了脚。
还有三十里路,就要到平城了。
一路行来,一片凄然,满目萧索。
“郎君,您可悠着点,咱们遭过多少次山匪了,要是您伤了腿,咱可真没钱瞧医倌了。”
“哪能呢,阿九,”杜知格小碎步跟上牛车,掌心一撑,将自己撑坐在阿九旁边,牛车因为她这一撑晃动起来,座下木板发出‘吱呀’,轻笑道:“这离平城就三十里路了,还能有山匪?”
“郎君刚出长安时,也是这个说法。”
“嘿──”
阿九含蓄地笑笑,他其实打心眼里佩服这位小娘子。
她出身于京兆杜氏,家中行序第七,等着嫁人时再取正名,平日里就称为七娘。
原本家中良田百亩,日子过的也算安然,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阿九望着此时依旧烂漫的人,好似世间所有苦难都进不得她的心房。
此时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人却成了家中唯一一个执意要申冤的人,凭着家中旧识,搭上了任城王拓跋允这根线。
拓跋允书信中让其来平城,见面细商。
不想路途行至一半,传来了拓跋允薨逝的消息。
她还是执意要上平城。
阿九不解:“殿下薨逝,平城还有谁愿意管这事情?还不如回乡,靠着剩下的田地,勉勉强强养活,也算不得难事。”
彼时的杜七娘刚给自己择定了新名字,从杜七娘,变成了杜知格。
她风淡云轻道:“君子穷则思变,我总归是不甘心的。”
况且
“任城王同我提起过,当今辽西郡公家的小娘子,盛乐太守冯初与他志同。”
马蹄碎,画角寒。
自北面官道上忽然传来地动山摇般的马蹄声,阿九连忙将车赶至道旁。
三十余人的铁骑疾驰穿行,铁甲烁光,刀剑琳琅,为首之人身高八尺,黄发翠眸,身背两口环首刀,在这群人当中算不得多壮实。
却分外打眼些。
翠绿的眸子朝她看来,气势汹汹,杜知格同她对上视线,俩人如同磁石般逡巡着对方,直至再瞧不见。
“哇──呼这些个军爷也忒吓人了些。”
阿九大口大口地喘气,心有惶惶,才又慢悠悠地将牛车赶上了官道。
无怪乎他会这般感慨,治军严明的将领才是这个乱世中的少数,烧杀淫掠、无恶不作、乃至蘸着人血吃人肉,才是常态。
“有意思,有意思”
杜知格丝毫瞧不出胆怯,眼底泛着光。
“有意思?小娘──郎君,你别是叫她吓魇了。”
“吓魇了?哈,怎会。”杜知格好笑地摇摇头,“我就是觉着,这般器宇不凡之人,得见都为幸事。”
“你不怕──不怕──”
不怕死在她刀下么?!
阿九想问,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怕,怕啊,”杜知格知晓他要问什么,眉眼洒脱,轻声细语道:“若能死这般英杰刀下,知格,虽死无憾!”
啊?
阿九实在不明白这‘虽死无憾’究竟无憾在哪儿。
不过自家小娘子异于常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摇摇头,哼着关中的民歌,朝牛儿身上抽了一鞭子,继续慢悠悠地晃入平城。
粟米随意抛在安昌殿的宫阙前,甫一落地,就引得无数鸟儿一拥而上,争抢夺食。
安昌殿的宫人们以此为乐,见鸟儿争抢,又取来一小盘子粟米,朝空中抛洒而去。
“冯大人──大人可也想要喂鸟儿?”
青葱明媚的宫婢捧着朱红漆绘的鸟食盒献至冯初面前。
去壳的粟米整齐圆润,码满了小盒。
天下尚有饿殍,宫内的婢女却能拿着粟米喂鸟逗乐。
冯初摆摆手,拒了她。
她知道这是宫人们看她伤势未愈,又整日埋在宫中修养,想来逗趣解乏,未曾想撞在了冯初的郁结上。
“陛下驾到──”
宦官拖长的声儿惊醒了沉溺在思绪中的冯初,她转身,怏怏不乐的人儿闯入她的眼瞳。
殿前风卷起她的大氅,露出里头杏红相间的衣裙。
她怔忡地望着拓跋聿,还未习惯眼前人已然成为国君,以及,瞧见拓跋聿逐渐胀红的眼眸后,下意识的心慌。
怎么了呢谁惹小殿下伤心了
“小娘子”柏儿见冯初半天没个反应,连忙悄声提醒。
冯初这才惊醒,行礼道:“微臣见过陛下,陛下长──”
“阿耆尼。”
祝语卡在喉中,她的语气压抑中带着无法忽视的委屈,犹兀自强撑着,竭力不失帝王的威严,冠冕上的五色玉微微颤动,暴露她的脆弱。
冯初脑子里浑将什么都给忘了,只忧心拓跋聿为何难过。
近前,躬身,与她平视:“陛下?”
拓跋聿的眼眶更红了。
冯初的心也跟着更慌了。
她颦眉,拓跋聿的唇也抿得愈发紧,无法,只得试探道:“陛下臣侍奉陛下将衮冕换下可好?”
拓跋聿闻言,眼瞳中先是闪过异光,又赶忙掩饰地低头,没让冯初察觉,旋即点点头。
平城冬日里的光透过云母片,温凉明净,殿内的器皿像是结了淞。
衣冠带系抽扯开的声音在殿内燥得她脸红,戏,却是还得做足了演。
冯初将冠冕捧卸下,手指轻巧地解开她的玉带钩,将繁重的外裳褪下,仔细架在一旁。
殿内地龙烧的很旺,拓跋聿垂眸便能瞧见冯初唇畔的细绒上有一层晶莹的汗珠子。
她喜欢这样的冯初,看起来离她很近,炽热,不似巫山神女如梦似幻,更不似佛前火莲近不得身。
冯初没有她那么多杂念,只觉得她消瘦,天可怜见。本还想着要开口问询她何事忧心,见着了她被单衣裹着的身体,倒是只记得要劝她注意保养。
毕竟
“阿耆尼。”
见冯初迟迟不曾说正事,拓跋聿按捺不住软了嗓音,哽咽道:“朕不配、不配做一国之主么?”
“陛下为何如此──”
话还未说完,给拓跋聿重新系上玉带钩的手还未扣好,就被拓跋聿按住。
冯初愕然,甫一抬头,唯见得春水梨花三月雨,也不晓得化得是谁心间冰雪。
“谁都不在乎我,他、他们都想废掉我就因为我是女郎么?”
“没有人愿意帮我”
“阿耆尼朕该怎么办”
“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胡话。”冯初向来不轻易许诺,今次也不知是怎么了,话就这么直接递过去了:
“不是还有臣么”
第36章 知格
◎赵高就赵高吧◎
拓跋聿的担忧确实棘手。
一时半会儿莫说冯初寻不到什么好法子,就是冯芷君处也不曾有什么动静。
朝堂上的争噪在腊月里总算歇了──宫中的胡夫人查出了身孕,是拓跋弭的遗腹子。
一时之间朝中内外诸多双眼睛都盯着胡夫人肚子里的孩子,一个遗腹子,居然扯出几家欢喜几家愁来。
冯初腰间不能久直,难得稍稍没了正襟危坐的姿态,斜倚矮窗,手里敲着玉石磨成的棋子儿,清脆作响,也算风流。
她已经在安昌殿养了一个月,姑母把持朝政,却也没个准话要她做什么,她竟就此成了个闲人。
坐以待毙么?
不、也不对。
姑母未必不想拓跋聿成为皇帝,换句话说,谁成为皇帝对姑母而言,差别不大,只要是听话的人就好。
因此那些宗亲如何叫嚷,这帝位绝不会给风头正盛的宗亲家的孩子。
聿儿和胡夫人腹中那还不晓得是何模样的孩儿在姑母心中,应当占的分量相差无几。
故而症结在于如何让拓跋聿的皇位,名正言顺,还能堵住宗亲的那些个破嘴。
要堵住他们的嘴那就要让拓跋弭,能在宗法上,是有嗣子的。
冯初敲击着棋子的手忽而停了下,大胆而荒谬的想法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要么,改礼制,要么,指鹿为马,给拓跋聿记成嗣子。
冯初想明白后,自己都哭笑不得,棋子掷回棋盒,叮呤乓啷响了一串儿。
前者,难,免不了心焦力瘁甚至很大可能无功而返。
后者,稍微易些,但她冯初来日在史书上估计名声比赵高好不到哪儿去。
最方便的法子,竟然是她另外找个人辅佐,另谋出路。
可是──
每每想到拓跋聿通红着眼,以及对她的依赖体谅,冯初总忍不住心软。
棋盒里的棋子躺得安静,冯初凝了片刻,蓦然笑了。
赵高就赵高吧
“小娘子,府里来书,说是有位姓杜的小郎君,号称是您在盛乐时的旧友,前来拜谒。”
想通了关窍的冯初方欲闭目养神,柏儿从外头进来,提了些府中捎来的东西。
“姓杜?盛乐?”
冯初过了遍盛乐记得的人,当中没有姓杜的郎君啊。
“她是来做什么的?”
“没说做什么,只说与小娘子相交已久,互会过诗文,还说”
“还说什么?”
冯初闭眸养神,听得仔细。
“还说,能帮小娘子,解燃眉之急。”
冯初直起身子,“京兆杜氏人?”
“小娘子当真与她相识?”柏儿见她竟知此人来历,也展颜道:“看来家中做事的不算懒怠,听他们说那小郎君穿着穷酸,开口就是与小娘子相识,险些打了出去。”
“我与她不相识。”冯初缓缓开口,还是多说解释道:“她也从未去过盛乐。”
“先帝驾崩前,任城王曾同我说起过一桩案子,本来这案子就无人管,好容易寻上了任城王,现下又出了这档子事。想来,这案子现在,更是悬了”
“她,应当就是要来平城,让任城王帮忙讨公道的。”
冯初哑然,多事之秋,还都找上她了。
“罢了,明日我归家一趟。”
“不等”柏儿隐晦地朝安昌殿主殿的方向瞧了一眼。
“不等了。”
姑母没准在看她怎么‘争’。
白楼绘制着朱雀云纹的大鼓擂了三通,中军侍卫呼着号子,抬起市集门坊的闩木,熙熙攘攘的货郎商贾摩肩接踵,朝着里头一拥而入。
丰熙坊位于平城南面,街巷连着平城天街,朝西一转,就入了坊内。
大小商铺酒肆多是以木制的招子,上面写着斗大的隶书。
明德居。
杜知格眉睫轻扬,这位盛乐太守居然相邀她到酒肆中,且这酒肆的名儿,着实不像是个行商的该起的。
“杜郎君?”
甫一进门,就瞧见位打扮清丽的小娘子叫住了她。
杜知格行礼,便听她道:“郎君这边请。”
沿着木阶上了楼,临街的窗子处设了一屏风,绕进屏风里,一袭绛红织金裲裆的小娘子正把目光从矮窗前收回,眉眼流转至她身上。
杜知格屏息静气,险些慌乱唐突,半晌才见礼:
“草民见过冯大人。”
“这酒肆的招子起的不好,也难怪没几个人来这儿饮酒。”
柏儿利落地给冯初和对面面前的杯盏满上,瞥见冯初手势,轻声道诺,退了出去。
“坐。”冯初抬袖相邀,杜知格才缓缓落座,言行有度,不卑不亢。
“杜郎以为呢?”
“草民以为冯大人说的在理,也不在理。”
“哦?说说看。”冯初端起黄釉酒盏,浅浅饮了半口,随意搁下了杯盏,仿佛当真在同杜知格闲话。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礼记》中──草民驽钝,以为这篇,最为在理。”
杜知格所以给自己起名,取‘知格’二字,出处便是在其中‘物格而后知至’一句。
“然人有七情六欲,张驰有道,方能长久,酒肆本是寻欢作乐之地,‘明德’再好,却也用错了地方。”
“你光说了在理的,不在理的呢?”
“冯大人,这酒,不好喝罢?”杜知格笑得清俊,举起案上的酒盏,放在鼻尖下一过,“这酒肆无人,归根结底在这酒粗劣,而非它叫甚么。”
“毕竟这城中,大把宗亲勋贵,认不得字。”
冯初勾了勾唇,轻斥:“大胆。”
又正色道:“本官何时成了你的旧交。”
店家呈上盘羊乳制的点心,冯初随手推至杜知格面前。
面前人的眼瞳瞬间亮了。
“草民自任城王处拜读过大人的辞赋。这算与大人,神交已久。”
诡辩。
冯初哑然,然而生不起多少恼怒,“既然你说与本官神交已久,又言能为我解燃眉之急,不如说说,本官急什么,你又如何解。”
抬眼又笑,语调温和,可吐出来的话不甚好听:“若说错了,本官可要治你的罪了。”
杜知格对冯初的‘威迫’恍若无觉,清雅淡泊:“大人,定是被朝中新皇登基,宗亲叫嚷一事,发愁罢?”
冯初挑眉,示意她继续。
“草民愿为大人门客,替大人前去东部大夫刘仁诲府上一趟。”
“刘仁诲可是出了名的老儒生,你竟打算去说动他?”未免有些太自不量力罢?
“正因为他是老儒生,因此才会得太后器重,也正因为他是老儒生,因此这天下多的是为他马首是瞻之人。”
杜知格不是拘小节的人,无名指蘸了杯中酒水,在案上比划起来,三五下竟是将朝中派系说得透彻。
“倘若真是愤世嫉俗之人,哪里会来朝堂博取功名?倘若当真食古不化,当初先帝立储君时,为何雷声大雨点小?”
“庙堂蝇营,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刘大夫也逃不开‘名利’二字。”杜知格淡然一笑,“朝堂之上的所有人,都有自己想要的的东西。”
“恰好,只要草民能受大人抬举,便能给刘大夫,想要的东西。”
冯初轻抚珊瑚手钏,咂摸出些许意味来。
关中不太平,她也略有耳闻,不过消息一直在拓跋允那儿压着,许是和朝中勋贵有关。
今遭杜知格说有刘仁诲想要的东西
她没记错的话,朝中护羌中郎将赫连归与刘仁诲不睦
她脑子里又掠过许多身影,终于下定了决心。
“也罢,”冯初将信将疑,反正时候还长,让她试一试,也无妨。
她自袖袋中寻出枚信物,“你同我回郡公府罢,让下面人给你收拾间屋子。”
“谢大人赏识。”
“时候不早,我该进宫了。”冯初起身离席,还没走开两步,忽然顿住,“杜娘子,你说熙熙攘攘无过为‘名利’,杜娘子赴平城,是为何?”
依旧坐在窗边,摩挲着手中信物的杜知格一愣,她没成想自己的身份早就被识破。
不过她也没有被戳破的窘迫,格外洒然:“呵若在下只想为家中鸣冤,大人信否?”
杜知格尽管将庙堂之事看得透彻,却并不爱弄权,更不愿在朝堂之上多呆。
“当然,除此之外,在下也想筹措些许绸帛金银,趁着有生之年,多看看河山壮美。”
如果家中不曾破败,她此生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寻一个意气相投的夫婿,二人携手看尽山川风物。
这话说的真心,眼底清光当真动人。
冯初莞尔,背过身去,人各有志,当是如此:“那,我就先祝杜娘子一句,得偿所愿罢。”
离了酒肆,正午的阳光将酒肆门前的枣树杆子晒得发亮,柏儿早就备好了车驾,请冯初登车。
暗色莲纹为面,棉絮充里头作的帘子缓缓放下,阻隔开没什么暖意的日头。
“先不回宫了。”冯初思前想后,在车驾即将行驶至宫门前时,漆黑的眸子在车中睁开:“去一趟任城王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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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裹挟
◎“我爱慕卿已久。”◎
再度踏入任城王府,冯初觉着每一步都是压抑。
任城王妃在拓跋允薨逝的消息传来时,一根白绫了残生,情天恨海,浮浮沉沉,观者心惊。
拓跋允的嫡长子年岁也不过大拓跋聿些许月,阖府之中大小事务悉数交于拓跋允此前的侧妃郑氏。
任城王府内每一处都井井有条,家丁仆役操持有度,可踏入府内,就觉得哀伤遍地都是。
“妾身见过冯大人。”
郑氏冷静自持,即便太后和冯初为任城王选了个极好的身后名,更是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可明眼人都知道,先帝和任城王是因何西去。
因此当冯初踏入府内时,整个王府都以一种疏离的态势面对她。
“大人今日来,所为何事?”
“为一桩案子。”冯初定了定神,开门见山道:“事关关中一带,事态明细下官并不知情,不知殿下这儿,是否留有……”
“大人问错人了,妾身一妇道人家,不识几个大字,更不敢过问殿下的政务。”
郑氏凝着案上陶盏,“大人请回吧。”
赶人走的态势忒不留情面了。
冯初被梗得没话说,她确实对不起任城王。
“是下官唐突叨扰,下官告退。”冯初空叹,朝郑氏行了一礼。
又道:“但下官还是想说一句,任城王乃真君子也,肯为国谋事,是以今朝才有京兆的杜郎君不远万里来平城,盼望公道昭昭。”
她一面说着,一面觑着郑氏颜色:“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殿下仁德,己溺己饥,遗志不该仓皇收场。”
“下官告退。”
冯初再不多言,转身离去,徒留花厅垂泪,进退纠结。
……
阿耆尼何时才能回宫呢?
拓跋聿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书稿,她所用的书大多是冯颂拿了从前冯初用过的,上头小字端方,一板一眼中透着些许锋芒,怎么看都叫人看不厌。
她这皇帝做的看起来憋屈,所有政务都经不了自己的手,她能倚仗的,竟然只有冯初。
腰间的玉带钩似乎还残存着那人的温度,可她也晓得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衣服都换过了许多回。
她想冯初想的紧。
想冯初在她近前,哪怕不能依偎着她,便是看着她,也是好的。
少年人的思绪轻率浮躁,少有收敛。
“陛下,冯大人回宫了。”
李拂音望了眼少女怀春之情太过明显的拓跋聿,加了句:“外头下了场雪,宫道还未来得及──”
“赶紧叫人备下新的鞋袜,莫叫阿耆尼冻着了。”
她倒灵泛。
李拂音眼眸暗了暗,这样的情形,她从前也见过。
可是四娘的孩子,是天子啊,天子居然也会伏低做小么?
“拂音?”
拓跋聿清脆的呼声唤回了李拂音的思绪,她行了一礼,就又被催促:“快去。”
冯初确实湿了鞋袜,要回暖阁里换身衣裳,更衣至一半,就瞧见李拂音带着人和新的鞋袜来了暖阁。
“陛下挂念冯大人身体,特令婢子前来。”
李拂音的解释很平淡,冯初对她这副模样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
“臣,谢陛下厚爱。”
谢恩的话语跑到嘴边,怎么听,怎么怪。
再度想起自己知晓拓跋聿对自己的想法,冯初又没法继续淡然了。
下意识先了柏儿接过的鞋袜,盛在手上,半天没个反应。
柏儿见冯初情态不对,“大人可要婢子替您换上?”
“……嗯,”冯初回神,将鞋袜交给了柏儿,不急着坐下,等着李拂音开口。
殿内一时有些尴尬,李拂音不明所以,照例问道:“冯大人可要面见陛下?”
冯初似是候了这话很久一般,忙道:“今日天色不早,陛下国事操劳,臣怎好叨扰。”
不出意料。
李拂音欠身行礼:“婢子告退。”
这边将人打法回去,那边得了消息霎时间只余失落。
拓跋聿恹恹地杵在窗边,她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所谓的‘示弱’当真能让冯初心软么?
又能让冯初为自己做到什么地步呢?
倘若、倘若是冯初察觉到了自己对她的心思,刻意避着自己──
但是既然要避着自己,为什么还要救自己?为什么还能替自己更衣?
杂七杂八的思绪吞没了拓跋聿,她觉着自己的心思一团乱麻,如何理都理不清。
烦闷郁结,堵得她发慌,以至于到了晚膳时分,她囫囵塞了几口,就摆手令撤下。
李拂音瞧着这般模样的拓跋聿,蓦然觉得有些可笑,也亏得安昌殿管的严,拓跋聿没读过那些杂书,不懂得什么叫做徒害相思。
她在不在意自己,心里有没有自己,在这儿揣测有什么用?
年少之人初生爱慕,尽容易冒出些馊点子。
拓跋聿的眼瞳中静静倒映着案上花樽。
经史子集将她的桌案铺得满满当当,自己只要再用点力,就能让书推动它。
拓跋聿若无其事地翻看着手中的书,案上的花樽一点一点地挪。
最后──
拓跋聿故意手快,抽开书,半尺高的花樽在案上摇摆,不出意外地在桌案下粉骨碎身。
“婢子──”
周遭的宫人哪里见过拓跋聿毛毛躁躁的模样,好容易反应过来,就见得拓跋聿从位上‘窜’跳起来,伸手就要去碰碎裂的花樽。
“陛下当心!”
话说的晚了,若拓跋聿是真的当心,哪里能如此草率地来捡花樽残片?
白皙的手掌故意往花樽裂开的豁口上抹去,不出意外,鲜血沾染上暗色的花樽,也晕开在拓跋聿的掌心。
伺候的宫人们大惊失色,陛下在他们当差的时候伤到了自个儿,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落不着好。
偏殿内霎时间乱作一团。
那边暖阁,冯初刚用完饭,正拿青盐水漱口,就听闻宫人来报,说陛下伤了手,请她过去。
冯初闻言顿时心焦,连大氅都不曾罩,冒着黄昏时分的雪,匆匆向偏殿去。
不到半刻钟,拓跋聿就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冯初。
裙衫和发丝上都沾了雪片,经安昌殿的地龙一暖,很快融在衣衫上,沁成暗色,湿漉漉的。
显然她是匆忙赶来的。
拓跋聿心头一暖,旋即便懊悔起来,自己一时冲动,冯初才如此狼狈。
冯初环顾殿内,目光最后落在攥着帕子止血的拓跋聿身上,眉峰轻颦。
她较拓跋聿想象的,更了解拓跋聿。
焦急的神色一扫而光。
冯初平静道:“将这收拾了,都退下,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不要往外说。”
在场宫人们如蒙大赦,连忙利落地收拾干净碎片,鱼贯而出。
拓跋聿未料到冯初竟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关心自己,脊背莫名泛起寒意,垂下头,委屈、不甘以及做错事后的心虚,让她不住往后瑟缩。
冯初没有见礼,没有回应,就这样站在殿中,冷着她。
就在拓跋聿将要熬不住之时,她缓缓上前,跪坐在一旁,轻扯过她的手:“陛下伤得厉害么?”
拓跋聿讷讷不言。
冯初轻轻展开她的手指,掌心的刺痛激出些许泪珠。
冯初冷声:“这些伺候的人,当真该死。”
她哪里见过如此冷峻的冯初,当下便慌了:“阿耆尼,这怪不得他们……”
“是么?”冯初的目光化作尖刀,在与之相触的瞬间,将谎言悉数化为齑粉,“那陛下以为,应当怪谁?”
拓跋聿愣怔在原地,如坠冰窖,自己拙劣的手段,竟是这么快就被戳破,无所遁形。
“阿耆尼、我、我……”
从来的好口才此时没了用处,丝帕在她的用力下被染得更红。
冯初叹了口气,温热的手包裹住她紧攥的拳,不断抚摸着,好让她不要那么紧张。
到底还是和缓了神色:
“陛下为何要做这种事?”
……
见冯初不再如方才那般冷声,拓跋聿才敢稍稍抬眼看她,入目见到她一如往常般的温和,悬在眼眶内的泪珠再也憋不住,鼻头一酸:
“阿耆尼……”
豆大的泪珠淌了下来,冯初有时也拿自己的心软没点法子,认命地替她擦起泪珠。
“陛下乃一国之君,所作所为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今日之事,若是传到太后耳中,殿内有多少人性命会因着陛下这一举措失当而白白丧了?”
拓跋聿紧咬下唇,她当然知道冯初说的在理,今日是她错了,可是……
“阿耆尼,我真的不知……不知该怎么办……”
对冯初的爱慕、大位岌岌可危的慌张、只能依赖冯初的阴暗,种种思绪和情感几乎要将她逼疯。
再压抑在心里,她迟早、迟早会……
壮士断腕般看向冯初。
冯初呼吸一窒,她忽然有预感拓跋聿想说什么了。
她干巴巴地自喉咙里挤出话来:“什么、什么事不知该怎么办?”
“阿耆尼,你曾说过,朕有心*事,可以诉与卿听,对么?”
冯初有种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但还是尽力平缓了神色:
“是。”
“也曾说过,一直会在朕身边,对么?”
“……是。”
事到临头,拓跋聿慌乱的心反倒静了下来。
她不避不让,青涩的爱慕执拗地裹挟住眼前的这柱火莲:
“我爱慕卿已久。”
【作者有话说】
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孟子离娄下》
第38章 我知
◎勿要伤己,勿陷贪爱。◎
“我知。”
她没有自称‘臣’,没有回避,光明磊落,温和到让人心碎。
短短‘我知’二字,就能说清她确是有意避开拓跋聿,亦是在无声处,拒了她的念想。
拓跋聿腰杆塌陷下来,眼瞳中的光刹那间黯淡下来,她依旧不死心:“那、那你为何要救我?为何要陪着我?”
为何要给我念想?又不肯应答我?
“阿耆尼,我爱慕你的心是真的。”
冯初的叹息比宫中无人居住的宫室中的尘埃还重。
她依然牵着拓跋聿的手,不让她伤着了自个儿,痛心道:“所以,陛下就要用这种伤害自己的法子,来问臣的心么?”
“臣接下来的话僭越,陛下恕罪。昔日救陛下,于公心,是为忠,于私心,是不愿你遭此劫难。”
冯初与她平视,“来日纵使再遇上这等事情,不论你对我是何心思,只要我二人间情分未绝,我都不会犹疑半分。”
“无关爱慕。”
拓跋聿好容易亮起来的眼眸再度陷入慌乱迷惘。
“陛下待臣好,经年赤忱,臣铭记于心,臣可以为陛下做任何事,唯独这份爱慕,恕臣无能回应。”
“半分可能都没有么?”
她仍旧不死心,泪水不知不觉又淌了满脸,冯初端得铁石心肠:
“绝无可能。”
殿内的哀泣霎时间拨痛了冯初,心上血染红丝帕犹觉不足,还要涌入眼眶,化作泪,好似这般才能排去伤痛。
冯初伸出手,轻轻拍哄着她的脊梁。
世间情,痴儿女,心结千千转,聪慧如她,也似不能全。
只能一遍遍安慰她:“莫哭了、莫哭了”
“莫为了我这不值当的人,伤害自己”
哀怮伤身,冯初不敢给她哭狠了。
拓跋聿听不进冯初让她断掉妄想的委婉,亦听不得冯初说自己不值当。
她猛得抬起头,揪住冯初的衣襟,积年久居人下,万事万物都不由己的压抑化为偏执。
她揪着,任由血染衣袍,创口洇深。
“阿耆尼!值得的”
倔强的眼瞳让冯初一时间失了神,灯火葳蕤下,她窥见拓跋聿的唇瓣微微翕动,狠劲和隐忍纠杂,说出的话没有半分威慑:
“不要离开我”
不要冷待我,不要离开我,让我看着你,爱慕着你。
狠劲分崩离析,她的头埋得很低、很低,执拗着不愿松开衣襟,像是信徒在祈求神佛垂怜。
冯初恍然为何拓跋聿会有这么一遭了。
她是她唯一的倚仗,她的‘避嫌’让拓跋聿陷入不安。
甚至不惜伤害自己,来迫使她回眸。
懂了她的冯初五味杂陈,环抱住她,温暖的怀抱叫拓跋聿失神。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但她仍旧是动了。
“这些时日,诸事繁多,臣,忘了陛下茕孑宫中,亦,不该食言。”她确是应了拓跋聿,要陪着她,开解她,然而落在她自己身上,她却逃开了。
“臣之许诺,不会更改。”冯初的话语拉起了溺亡的人,“臣会陪着陛下。”
愿陛下,收妄念,断痴情。
她张了张口,不忍说出来,临了改口:“也请陛下,勿要伤己,勿陷贪爱。”
腊月风起暮云彤,云母片与窗棂相撞吱呀。
女子腰杆笔直,单单坐在那儿,就感觉能撑起一片天来。
陛下是聪明人,这几日安安心心随着太后上朝、读书,不再以那般拙劣的手段叨扰冯初。
至于是否当真断了痴情冯初不愿细想,现下,也不应当细想。
郑氏派人送了一沓案卷入宫,拢共半尺高,冯初翻看之下,竟是越发心惊。
连同案卷一并入宫的还有一枚玉佩,这枚玉佩,是她与拓跋允在武川时,拓跋允自崔充府邸搜出来的,一直未曾示人。
她万万没想到,崔充竟然还同关中地区的案子有干系。
冯初摩挲着腕间手钏,犯着愁,当时是,底下人呈上了杜知格的书信。
冯初拆开,一目十行,眼瞳蓦然亮了:“好,传我口信,让她明明白白写成奏报,明日同我去觐见太皇太后。”
冯芷君行事多为雷霆手段,毕其功于一役,亦不大喜好在朝堂内听大臣争噪,多半决策,是在永安殿西堂与几位心腹重臣相商。
拓跋聿作为名义上的天子,自也得在其中坐着听秉奏报。
“先帝在时,曾减免河南诸多州郡赋税三年,而今关中大雪成灾,臣以为,也当酌情减免。”
“照殿下的说法,州郡遭灾便要减免赋税,天下”
但只要有人,哪里会少了争执呢?
拓跋聿在一片争执中,目光渐渐涣散开,冯初所言‘勿要伤己,勿陷贪爱’,她着实参不大透。
贪爱,便不算是爱么?
她恍惚间想起自己最初的愿景,她的所争,不过是为了冯初日后夙愿得偿。
冯初想要的
“殿下莫非要将子民投畀豹虎?!”
朝臣的怒喝猛地将拓跋聿拉回了神,眼前之人的面孔同冯初有一刹那的神似。
她仿若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午后,周遭安宁,偶有风刮过树枝、铜漏滴答,眉眼悲悯的火莲讲着人间沧桑。
冯初所愿,究其根本,无过‘为民’二字。
拓跋聿醍醐灌顶,她分不清贪爱敬爱,渡不得自己孽情,但她还是懂得‘志同道合’是何意思的。
黯淡彷徨了几日的眼眸再度燃亮,她依旧乖顺地坐在一旁,与此前相比,显然是入心了。
也恰是此时,拓跋聿才愕然发现,在拓跋宪、或是众多勋贵们眼中,百姓遭灾当减免赋税竟不是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朝中鲜卑勋贵可凭借着祖上功勋轻而易举地获得入朝为官的资质,而汉人纵使出身名门,也很难受到重用。
胡汉之间虽不似你死我活,然而沟壑依旧横亘在当中。
且或许是吸取了前朝的教训,拓跋鲜卑对于其它胡人也普遍是提防的态度。
冯芷君拨弄着手中的菩提子,拓跋聿的变化她也均看在眼里。
她轻咳两声,打断了他们的争执。
“聿儿,你怎么看?”
冯芷君在臣下面前,都不会称呼她为陛下。
被骤然点到的拓跋聿一惊,她不敢贸然发话,“朕、朕年幼无知,不敢随意指点朝政。”
“无妨,尽管说说,说错了,哀家也不会责怪陛下。”
“孙儿驽钝,朝中事务不敢妄断,只是岂有比救民于水火更危急之事?”拓跋聿看向拓跋宪,瑟缩道:“来年开销,可从别处节俭”
“呵,陛下有理,可是──”
“广平王。”
拓跋宪还想说些什么,奈何被冯芷君打断,“陛下冲龄能断,广平王怎还生犹疑?”
拓跋宪哑口无言,心口不一道:“陛下龙章凤姿,天日之表,臣徒长了年岁罢了。”
对着一傀儡之君说‘龙章凤姿、天日之表’,讽刺之味溢于言表。
冯芷君没搭理他的刺话,“既然广平王无异议,那就请几位大人拟旨罢。”
“哀家去佛堂礼佛,陛下安心念书。晚些时候,哀家唤阿耆尼来校考。”
“孙儿遵旨。”
不论已经在心底默念了多少遍,冯初的小字一出,她仍是遏制不住心跳。
冯芷君带着人离开殿内,拓跋宪冲高台上的拓跋聿笑了笑,似是安慰,才跟着退了出去。
明月积雪,堂前亮堂得能映人,宫内的烛火铜灯都险些比不过月光耀人。
拓跋聿心如擂鼓,端坐在偏殿内。
她竭力想展现出一个英明端庄的模样,告诉冯初,她不会对她贪爱。
手上的书卷泛着陈气,来自冯初的端方字迹和书上一板一眼的字句混杂,哪怕她一遍遍告诫自己,妄图看下去。
可心跳声在空旷的殿内振聋发聩,可颤抖的掌心渐渐濡湿。
耳尖微动,她能清晰地听见鞋面踩过积雪,陷她心上。
“臣冯初,参见陛下,陛下福绥安康。”
“平身。”
她不敢多言,生怕自己多说,就越发暴露自己自欺欺人。
“臣受太后陛下之命,前来校考陛下。”
冯初朗声之余,于底下入席,不着痕迹地扫过拓跋聿的面庞,没有看到不甘不忿,眉眼黯淡了片刻,又再度平和地看向她。
冯初的心才彻底放下。
看来她劝陛下的那些话,陛下听进去了。
君臣二人一问一答,中天朗朗,如彼此心境,倒比从前更自在些。
宫中刻漏指向戌时三刻,冯初才堪堪停住。
“陛下刻苦勤勉,答对得当。”冯初真心笑起来时,丹凤眼会成月牙儿一般,煞是好看。
拓跋聿的心又乱了一拍。
见冯初起身要走,她抿了抿唇,“阿耆尼,朕有一事不解,卿可否为朕解惑?”
拓跋聿眼眸清澈,毫无杂念,冯初自是遂了她的愿,再度落座:“陛下请讲,臣,洗耳恭听。”
拓跋聿捡着今日在太后处听政的事同冯初讲了,她当真不解:
“百姓困苦,民怨沸腾,为何叔公仍然不支持救济?难道要逼着百姓造反才好么?”
冯初怔忪,与她对视,半晌,缓和的眉眼处勾起苦涩: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百姓的。”
第39章 劳利
雨雪霏霏雀劳利,长嘴饱满短嘴饥。
拓跋聿从高位上下来,自然而然地坐在冯初身侧,不近不远,既不唐突,也不显得高高在上,眼神清明:
“阿爱卿请讲。”
冯初略微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微微展颜,同她道:“中原古地,汉人们多以耕种为主,而鲜卑人则习惯了于草原上掠夺。”
“开国之初,为奖赏勋贵,朝廷任由他们掳掠人口,充为家奴,兼并田产。”
冯初滔滔不绝地谈起大魏行使的政策,朝廷少赋税、贵族占良田,而一到了灾荒时候,减免赋税会碍着这些勋贵们收田纳民。
自然就会寻出由头来说这赋税不收上,来年朝廷开销难以负担。
百姓困苦,民生凋敝,倒成了他们予取予夺搜刮天下的好时机了。
“纵使有减免,也是治标不治本。”
大魏开国至此已近百年,朝野弊端渐渐浮现,再不整治,亡国有日。
冯初又道:“广平王殿下与太皇太后素有龃龉,陛下今日所言,在鲜卑勋贵们眼中,是在向太后示好投诚。”
拓跋聿皱眉,疲惫不已。
她读的书大多都是被太后硬塞的儒家典籍,间或夹杂史书,前头又有冯芷君与冯初二人遮风挡雨的同时遮天蔽日。
她以为只要做好一个文弱的君主,效仿古籍中的尧舜,踏踏实实,自能靖邦安民。
直到今日,她才恍然发觉自己肩上担着的,是何等沉重的担子。
她根本不懂国家法度,不通政令!
作为一个君主,孱弱得可笑,竟还斗胆对冯初生出肖想,沉湎于飘忽的儿女情长
“陛下?”
察觉到眼前人情绪似乎不大对,冯初下意识伸手搭在她的肩头,关切道:“陛下怎么了?”
拓跋聿摇摇头,耳尖涨红,懊恼不已。
“陛下已经很好了。”
仅仅一句话,就让拓跋聿猛地抬起头来,“什”
“陛下朝政上但有疑惑,均可来寻臣,臣,一定知无不言。”
冯初含笑,并不多言,仿佛能包容万物的目光逼得人想流泪。
“明朝臣会面见太皇太后和陛下。臣,有要事相奏。”
她在鼓舞她。
少年帝王泪花朦胧:“嗯!”
铁甲烁光,在冬日里晃得人眼睛疼,比她高了一整个头的将军遮云蔽日地俯瞰着她,眉目英武,翠眸如虎。
偏生这么威武之人,知道自己长得凶,同她说话时压了又压,柔了又柔,别扭中带出些许可爱。
慕容蓟‘温声细语’:“见过杜郎君,奉冯大人之命,前来接郎君进宫。”
她盯着身材瘦削,皮肤白皙的‘小竹竿’,不由腹诽:
这杜郎君,怎么生得这么细皮嫩肉的,比她还像个娘们儿?
“敢问将军如何称呼?”杜知格峨冠博带,素裳风流,离得近了还能闻到草木清香。
慕容蓟平日待在军中,见到的都是虎背熊腰的汉子,哪怕是勋贵家的子弟,跑马射箭下来,谁不是大汗淋漓泛着味儿,香囊容臭遮都遮不住。
这杜郎君身上也没配什么香囊,怎得如此好闻?
文雅风流的人儿像是南边青山绿水温养出来的精怪,朝着她笑,看得她莫名耳热。
慕容蓟下意识地用手去挠自己的后脑勺,抬到一半,忽觉这动作像极了怀春的傻小子,连忙放下,舌头好似打了结:
“本、本将,姓慕容,家中行二,杜郎君可唤我、我”
“蒙将军不弃,草民可否唤将军一句二郎?”
澈溪涧流,清泉叮当。
“好。”
不知为何,杜知格见着她第一眼,便觉亲切,见她应了,绽笑展颜,“那便劳烦二郎了。”
慕容蓟胡乱应了,直到跃马而上,手执绳缰,才安定些许。
换作旁人,她定是不会多有嘱咐,今日倒是魇了般,叮咛嘱咐,生怕杜知格触怒殿前失仪,惹太皇太后不快。
杜知格跪坐在牛车上,一面听了,一面盘着腹中言稿。
她仰慕竹林七贤洒脱,寄情山水,却不似嵇康狷狂,鄙夷天家。
恰到好处是风流。
“过了这道门,就是入了宫了。”二人在宫门外早早下了车马,以示尊卑,宫墙门洞回荡着慕容蓟的轻声,“冯大人在前头等着你。”
顺着她目光看去,恰能见远处衣袂纷飞的冯初。
杜知格浅笑,忽道:“那将军呢?”
什么?
慕容蓟不明所以,偏头看她,心跳被铁甲勒得闷响。
眼前人双唇启合,在她眼中蓦然变慢了。
“冯大人在前头──二郎可是在回身处等我?”
“杜、杜郎君胡说什么!”
慕容蓟耳廓胀红,军营当中下流的荤话她听过不少,怎么倒被这才见不久的白面‘郎君’给逗弄成这般模样。
而且她在外不是个郎君打扮么,这人莫不是有什么龙阳之好?
“噗嗤”杜知格掩口轻笑,瞧她怔后面色变幻,只觉有趣,面对着慕容蓟一面退着走,一面道:
“我来平城前,素闻将军骁勇,军中有‘翠虎’之名。”
风吹衣带,似仙似鹤,“平城郊外一见,久难忘怀。”
“我遇将军,一见倾心。”
语罢朝慕容蓟摇身一拜,长袖羁风,洒脱而去。
慕容蓟遥遥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颤颤巍巍地抚上心口。
“杜郎君方才同慕容将军说了什么?”
冯初目力很好,慕容蓟现下还在远处怅然若失。
“草民觉着慕容将军面善,一路交谈甚欢,忍不住多说了些。”
冯初偏头,略微诧异。
慕容蓟?相谈甚欢?
饶是她将慕容蓟收作心腹后,也不曾见慕容蓟与谁相谈甚欢,这人就是个只适合带兵打仗的闷葫芦。
而且觉着慕容蓟面善
平心而论,慕容蓟不难看,深眉阔目,英武得很,但怎么着,也算不得面善啊
罢罢罢,许是在杜知格眼中,这便是‘面善’。
案上的梅花幽香扑鼻,红梅含苞,霎是可人。拓跋聿端坐案后,却无心欣赏。
宽大的袖袍遮掩下,小手狠心地往股上一掐,呲出泪花才罢休。
冯初昨夜退下后,她当即唤人去取了大魏的律例来,这一看就看到了三更天,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再度被唤起。
若非略施薄粉,定能瞧见她眼眶青黑。
随行听政,仍是不敢倦怠,屡屡掐着自己个儿,好让自己清醒。
“陛下,盛乐太守冯初求见。”
她踏着碎金而来。
“臣,盛乐太守冯初。”
“草民杜知格。”
“见过圣上、太皇太后,愿圣上、太皇太后,福绥安康。”
冯初竟带了个没见过的人来?
拓跋聿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人,衣袂风流,一派大儒气象,偏生人长得俊俏,冲淡了老气,倒有几分隐士气韵。
“阿耆尼,你同哀家说,此人能解哀家心头之难?”
“是。”
冯初笑着,示意杜知格呈上写好的奏疏,拢共两份,四本,分别呈给了冯芷君和拓跋聿。
看似洒脱不羁,倒是个心细之人。
冯芷君对冯初寻来的人好感多了些许。
冯芷君翻开第一本,不过须臾,错愕道:“你竟能说动刘仁诲?”
冯初对如何让拓跋聿的皇位顺理成章都险些动了要学赵高指鹿为马的念头,杜知格竟然能说动刘仁诲,一齐修订礼制?
“臣闻献帝时,拓跋部自大鲜卑山南迁至阴山一代,彼时虽男女尊卑有异,但尚且有女子为首领之事,更往前,各部族知母而不知父者甚广。”
“时异世移,风俗所变,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杜知格竭力将其归结为‘风俗有异’,“既已入主中原,重新议定礼制,并无不可。”
冯芷君似笑非笑,“如此大刀阔斧,却是往怪了改?”
谁来继承对冯芷君而言并不是什么问题,而是她要推行汉化改革,并不愿同鲜卑勋贵势力媾和。
要让拓跋聿的位子名正言顺,少不了要往礼制中加入更多符合鲜卑勋贵利益的条例。
“议定礼制中融入些许鲜卑的规矩是退,但草民以为,这是以退为进。”
杜知格抬手,“太皇太后请览草民第二本奏疏。”
比起让拓跋聿焦躁不安的‘礼制’,民生凋敝,国无锐气,才是冯芷君最为关心的问题。
尤其是她的几名心腹同拓跋宪打嘴仗时,双方你来我往,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说了半天,却没有一个能真正消除弊端的法子来。
“推行均田,设立邻、里、党三长,废除宗主督护”
“杜知格,你好大的胆子啊!”
“草民惶恐,但草民以为自己无过。”杜知格下拜,不疾不徐,丝毫没有为冯芷君的话语所慑。
冯芷君将折子递给妙观,“阿耆尼看过这折子不曾?”
“回太皇太后,不曾。”冯初知道冯芷君那并非生气,“臣相信她的才能,能让太皇太后陛下满意。”
“过了旬休,你另外写份折子,到朝堂上来。”冯芷君挥挥手,让妙观将她手里的两本折子递给冯初,“要更细致些的。”
“诺。”
冯初欢喜,不由得朝拓跋聿的方向上望去,二人目光相撞。
拓跋聿瞧见她无声笑道:
贺陛下得偿所愿。
她在上首暗暗摇头。
不,该是她们一同得偿所愿。
【作者有话说】
雨雪霏霏雀劳利,长嘴饱满短嘴饥。——北朝乐府民歌《雀劳利歌辞》
诗文大意是讽刺当时社会上钻营之人。
第40章 正安
◎“朕、朕妒忌她。”◎
骤然大刀阔斧的礼制议定在朝堂上掀起了巨大的风波,群臣吵吵嚷嚷直到年节,终于在以刘仁诲为首的汉臣们自改礼制的浪潮中,由着拓跋聿改了年号。
算是默认了她的正统之位。
拓跋弭年号‘太安’,她为示正统,定年号为正安。
朝中自是还有些食古不化的酸儒、盯着帝位的王公,但很快他们就没有精力为这所谓的礼制吵嚷了。
不知从哪儿来的‘小子’,要废除宗主督护,彻查人口。
冯初擢雍州刺史,遥领,并加侯爵,封邑京兆。
这下整个大魏朝堂登时沸反盈天。
兜兜转转来到四月,草木青青,人间芳未歇,一袭春衫薄。
身陷风波的人温和、笃定,却不可避免地带上疲惫。
还反过来宽慰起她来:“陛下勿要心急,来日方长。”
冯芷君不会放权给她,却也给了拓跋聿思索的时间。
治国理政的才干非一朝一夕能成,拓跋弭此前没有教她,好在冯芷君总会让她旁听政事,她有大把的机会默默累积。
“新政是要先在平城附近试行么?”
京兆侯府邸是由彭城王的王府改制修缮,朝中不少人因着对新政不满,上奏冯初逾制。
但也就是不痛不痒令其改正,冯初也当真大张旗鼓地整饬了一番,三月份才自安昌殿搬到了宫外。
旋即冯芷君下旨,令王公勋贵自查,但有逾制,均需重新修缮,至九月份还未修缮完毕者,一律降罚。
弹劾的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总觉着被冯初和冯芷君摆了一道。
至于当中多少死乞白赖,死皮赖脸抵抗新政者,暂且不表。
拓跋聿好容易有机会微服出宫见一见冯初,就见此人案前公文之多,令人咋舌。
她自然而然地面了冯初的见礼,坐到她身旁。
冯初也不抗拒,自然而然地让开了半个身位。
“均田制约莫会在冬闲时分先在平城附近试行。”
冯初伏案,笔尖不停,一心两用答着她的话。
“平城这地方,朕觉着不大好。”
拓跋聿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作为国都而言。”
“陛下请讲?”
拓跋聿越发有一个国君该有的模样,内秀寡言,时不时还能说出不少让人眼前一亮的言论。
“后汉时,班固著《两都赋》,西都宾、东都主争论长安与洛阳何为国都为宜。”
“关中之地,崤函之固,沃野千里。河洛原野,地广物丰,虎牢相护。”
反观平城,周围农田稀少,北有阴山,苦寒物稀,在太武帝时期,甚至有蠕蠕兵围城下之事。
长安和洛阳,哪个都比平城,更适合作国都。
“阿耆尼以为呢?”她偏头看她,杏眼汪汪,不由让人怜惜。
“陛下言之有理。”冯初停了笔,朝她笑。
拓跋聿竭力不让她瞧见自己慌乱,扣紧了衣物,话却说的格外没头没脑:“那阿耆尼觉得,长安和洛阳,哪个更适合作国都?”
说完就觉着自己又犯蠢了。
冯初哑然,瞧出小皇帝的尴尬,顺着她的话道:“依臣拙见,于大魏而言,北强于南时,洛阳好过长安,南强于北时,长安胜过洛阳。”
“为何?”
“陛下不妨自己想想?”冯初再度提起笔,朝着她歪了歪头。
小皇帝沉思时,府上门人前来通传:
“君侯,杜大人前来。”
“快请。”
冯初说完,瞧了眼拓跋聿,沉思中的人心有所感,抬起头:“朕不方便出现在她面前么?”
她的心思太过敏感细腻了。
冯初摇摇头,浅笑,“陛下乃一国之主,哪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真要论不方便,那也得是她不方便。”
“杜郎性格洒脱,若是言语冲撞,陛下莫要同她计较才是。”
“陛下仁德明义,才不会同微臣计较呢。”
人未至,声先闻,“臣京兆尹杜知格,见过陛下。”
“免礼。”
早在初见之时,拓跋聿就仔细打量过杜知格,样貌清俊,风雅温和,进退有度,着实讨喜。
冯初和太后对她都赞赏有加,偏生她看得不甚欢喜。
毕竟她与冯初并肩而立,是个人都会觉着二人相貌才学相配至极。
冯初即将双十年华,还未婚配,朝中要为她说媒的人并不少
甚至已经有流言说冯初心悦杜知格,杜知格的奏疏都是冯初写的,她是在为以后的夫婿仕途铺路呢。
说的那叫个有鼻子有眼的。
拓跋聿越发看杜知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关中,还得你自勉励之。”
“下官知晓的。”二人谈话说的隐晦,拓跋聿听得云里雾里,“待此事尘埃落定,下官便请辞还乡。”
请辞还乡?
拓跋聿当即坐直了身子,“卿正值壮年,缘何请辞?”
她与冯初走得近,心中酸涩是一码事,有才干的臣子骤然请辞,那是另一码事。
“陛下有所不知,”冯初开口替她解释道,“杜郎若非家中变故,是断不会来官场上走一遭的。”
“微臣应了她,她帮微臣做事,微臣助她踏遍大魏山川。”
倒对她志向这般上心么?
冯初还与杜知格说了些什么,她却听得不大清了。
圣人难为,贪爱,方是人之常情。
二人相谈良久,冯初去送杜知格,春光灿烂无限好,暖阳般的人物,瞧见了,就不想离开了去。
她相送着她。
她目送着她的背影。
分不清孰近孰远,模糊了视线,最后看不清来人,也看不清自己。
“陛下?”好端端的,怎么又垂泪了?
拓跋聿由着她带着自己入内,遣散了婢子,揩拭泪水。
“阿耆尼”
“臣在。”
紧咬着唇,半晌不语的小皇帝总算肯开口,冯初松了一口气,这个年纪的孩子,当真──
猝不及防被人抱了满怀。
腰间扣住的手越来越紧,冯初霎时间慌乱,“陛下?”
“你你”
你为什么不能是我一个人的?!
她想如此对她张牙舞爪,又害怕彻底惹恼了冯初,以后眼前人日日同她冷眼相待。
只能将腰间的手收得更紧、更紧
“陛下臣要喘不上气了”冯初不晓得这小皇帝发了什么魇,无奈道,“臣、嘶──”
锁骨处传来微微的痛楚和濡湿。
拓跋聿在咬她?!
“陛下!”
冯初又惊又气,一国之君,怎得如此不成体统?!
“阿耆尼”她到底松了口,扣在她腰间的手依旧很紧,脸埋在她肩颈处,不敢瞧她。
冯初恼极了自己的性子,为何这人声音委屈些,就不愿对她疾言厉色。
“朕就是心慌”
冯初气笑:“心慌有太医令,臣又不是药材。”
“是阿耆尼不是药材。”拓跋聿哽咽,是她的错,是她克制不住心中贪爱。
“阿耆尼”
她松了手,不愿让冯初为难。
又害怕她哪怕低着头,杵在冯初面前,就已经是一场为难。
“陛下今日如此无状,总该给臣一个说法吧?”
冯初遭她轻薄,气恼归气恼,仍是克制着的。她如何也想不明白,本来好好说着话的人,忽然就毛手毛脚起来。
“朕、朕妒忌她。”
拓跋聿迟疑少许,将话冲出了口。自小到大,她的性子虽然越发内敛,在许多事上却是实打实的手比脑子快。
在冯初面前,更是坦诚到近乎赤裸。
妒忌她?
“杜郎君么?”冯初被这直挺挺的剖白惊在当头,甚至都忘了,自己合该气愤的。
“是。”
拓跋聿克制住心中酸涩,不情不愿,“你看重她。”
“臣日后要给陛下举荐的人多了去了,陛下打算一个一个含酸拈醋么?”话甫一出口,冯初就觉着不对──自己这算是默认了陛下对自己心存爱慕么?
“臣失言了,请陛下责罚。”
连忙撤开身,向拓跋聿行礼,试图寻回自己的风仪,找补道:“臣方才只是担忧陛下此举,会令贤才埋没,并非──”
“朕知道的。”拓跋聿擦干泪水,声音低沉,似是怕冯初不信般,再度说了一遍:“朕知道的。”
冯初公忠体国,对自己并无私情。
她知道的。
她早就知道的。
“朕朕只是觉得你们俩个,甚是相配。”拓跋聿苦涩笑笑,“朕年岁小,一直以来,都是阿耆尼对我好、照顾我,呕心沥血,朕都看在眼里。”
“朕知道,朕哪怕有了这么个皇帝的位子,也不过是个空壳,若不是姓拓跋,怕是半点也入不得你的眼。”
失意的帝王格外脆弱,摇曳着冯初的心脏,蓦然一疼。
“杜大人与卿年岁相仿,才情好,风度翩翩卿若是有意,朕,朕可、可亲自、”
拓跋聿用尽了平生气力,可怎么也说不下去‘亲自请太皇太后懿旨赐婚’。
“陛下为何会认为臣与杜大人有私情?”冯初面上不显,“是哪处传来了风声么?”
“是,且、且”且就连她也觉着,她俩人登对。
“陛下既已御极天下,便不该自怨自艾。”冯初不愿予她妄念,又无法眼睁睁瞧她消沉。
难如登天。
“臣此身,无择良人之愿,立志许国。”
“陛下无需担忧臣嫁与他人。”
“自然,也不会许给陛下。”
【作者有话说】
写这章最后满脑子甄嬛传
:心慌去找太医,朕又不会治病[狗头][合十]
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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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件事先说一下:
晋江的入V资格是按有效收藏算的,但我现在都没到有效收藏(至于差多少后台是看不到的)。
然后恰好接下来有一个连续三章的大戏,可以在入V当天发。
因此倘若周二我能达到有效收藏,那么我周三正常更新,再在确定了的入V那天三章。
倘若我周二不成,那就周三不会更新,等一天榜单给的收藏看看周三能不能达到。
倘若周三都没达到[化了]我就认命了,周四当天就会补周三的更新(深呼吸)
(苦命作者在线哀嚎)(冯初和聿儿不值得么难道)
[爆哭][爆哭][爆哭][爆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