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前孔雀要杀人◎
魏国朔鼎元年,南地秋收毕。
齐国太子亲率艨艟数千,横渡大江,北上伐魏。
“君侯您小心些──”
“怕什么!”
战船固然不至颠簸,可这时节,江上风大,谁不是生怕一不小心失足自船上落下去。
萧泽却反其道而行之,登临船头。
他太清楚了,北伐看起来气势汹汹,然而这些军士哪还有当年刘裕在时的豪气。
如此颓丧,焉能胜魏?
唯见他自袖中取出一横笛,横吹《关山月》,军中乐师见状,纷纷鼓角和之。
一曲毕,群情激。
萧泽登临船头,长鞭指江:“今朝渡江,乃为收复失地,北入汉关,西取陇头,岂能怏怏戚戚?!”
语罢,击楫而歌。
年轻有为的君侯霎时间成了麾下将士们的主心骨,万分激昂,歌罢潮头慨而慷。
短短三月,萧泽所率军众势如破竹,孤军深入,连克诸城,兵锋直抵虎牢关。
洛阳危矣
平城,广平王府。
厅里几个中年男子席地而坐,面前都摆着大块的炙肉,各自抽出自己佩着的短刀,割肉蘸盐,举止粗豪。
“洛阳那边高严不知出了什么毛病,来信都是含糊其辞,一问就是一切无恙,冯初改制又不见得停,莫不是洛州已经全都落在冯初手里了?”
赫连归往嘴里塞了一口肉,就着酒水囫囵咽下去,含糊不清,“眼下南地又不知道发得什么风,怎么就选了这么个时候出兵呢?”
南地北伐,朝堂中多少眼睛盯着那一片地方,原本还想去探问一二,现在也只好偃旗息鼓。
拓跋宪没有多说话,状似不将赫连归的话放在心上,自顾自笑着切着盘中肉。
赫连归迟迟不见他回应,已然有些急了:“殿下,您倒是说句话啊,咱们这──”
咚!
话音未落,拓跋宪端起案上金杯,哐当一声,反着闷砸在桌案面上,琥珀色的酒水顺着杯口蜿蜒浸润在案上的波斯毯上,霎时间染暗了一片。
浅色的眼瞳虎视眈眈地望着赫连归,里头的决绝叫人心惊。
这下轮到赫连归怔住了。
“殿、殿下?”
他们筹谋这般久,几度犹疑,而今定下不过倾杯之刻,为免过于草率。
“明日朝会,你便去请河南道行军大元帅之职。”
拓跋宪抚着唇边胡须,盘算道:“倘若冯初真得了消息,传给了宫里,那太皇太后再如何胆大,也断不敢将如此重要的职位交给你。”
但大敌当前,冯芷君也腾不出手来处理他们,正好乘着平城空虚,杀她个措手不及!
“倘若没传给宫里呢?”
赫连归难以置信拓跋宪的大胆,他确实够行军大元帅资格,可这难保不出差错。
“那就正好让冯家那小娘皮死在齐军手里!刀枪无眼,她冯芷君总不至于这点道理都不懂吧?”
拓跋宪换了个酒盏,“她不让本王好过,本王也不让她好过!”
拓跋弭在时,拓跋宪确实是没什么野心的,宗亲贵胄,骄奢淫逸,皇位对他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有吸引力的东西。
然而这女人,居然动着鲜卑改制的念头,在朝中得说汉话,用汉字,还让他们与汉人通婚!
从前反抗激烈的人已经被她除得一干二净,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小要好的宗室子弟成为刀下亡魂。
故而他后来收买人心,纠集党羽,在朝中周旋,就是为的有朝一日为他们报仇。
至于国将不国,百姓流离那又如何!
只要能让冯芷君死,管他洪水滔天!
月已西垂。
今夜是紫乌替拓跋聿守夜,她是个警敏之人,已是夜半,寝殿内传来细微的窸窣,她留了心,蹑手蹑脚朝屏风后走去。
拓跋聿有些怕黑,历来会在床头明一盏灯。
不知何时,拓跋聿坐起了身子,正靠在榻前盯着铜灯发呆。
待紫乌进去,叫她给唬了一跳。
紫乌轻步上前,气音劝问,“陛下这是怎么了?离上朝还有些时候,再睡一会儿吧。”
拓跋聿摇头,年轻的帝王在灯下,寝衣披发的模样格外温软,“我朕睡不着。”
“齐兵兵锋直指洛阳那可是我南方重城。”
她惯不在人前说真心话。
是为城,还是为人?
“洛阳,有小冯公坐镇,应当出不了岔子的。”紫乌宽慰道,“小冯公乃天人降世,寻常刀兵哪里伤的了她。”
拓跋聿苦笑──这世上哪有什么天人降世,不过是凡人苦强求。
她清楚,她比谁都清楚。
冯初不是神,是人,她也会受伤、会疼也会死。
拓跋聿想到这里打了个寒颤,不敢往下继续想了。
“去、去将朝中官员的名册拿来。”
她当真无力,身在平城,心在洛阳。
所能做的,怕是也不过微薄
拓跋聿的眸子霎时间变得晦暗。
阿耆尼,你不能再欺朕了你说过,要平安归来的。
朝堂上的争噪喋喋不休,拓跋聿望着大半个朝堂,只觉得空。
她的国度,她的城邦,她的子民,她的人。
她却像个旁观者。
拓跋聿握在衮服下的拳头松了又紧,余光频频瞥向身后垂帘。
冯芷君在朝堂上的地位越发不可撼动,拓跋聿厚积多年,越接触政务,越深思熟虑,越觉着她有如一座大山。
既是大魏依托的屏障,也是她难以逾越的存在。
从她手里抠出的每一点权力,拓跋聿都会胆战心惊。
这场战役,对魏国而言,很重要,这不单单关乎南地能否长治久安,大魏能否中兴长祚。
更关乎着朝堂往后的局势。
冯芷君不到死的那一刻,是不可能心甘情愿交出手中的权力的。
拓跋聿多年沉思所悟的政治嗅觉在此时终于破茧成蝶,“诸位爱卿,还请肃静。”
多年在朝堂上少有言谈的少年皇帝一朝开口,竟真让众人就此静了下来。
“祖母,孙儿有一言。”在朝中众臣面前,她依旧会唤她祖母,事事请示,好似恩怨情仇不过过眼云烟。
“孙儿以为,刘大人所言有理。”拓跋聿开口先是赞同了刘仁诲的言论。
“应将河南一带,洛、东豫、北豫、广等诸州合设河南道行台,由洛州刺史冯初兼任行台尚书令。”
冯初作为既有能力,又在她与冯芷君二者当中暧昧难明的人,由她任行台尚书令,很难会遭至反对。
冯芷君拨动着白菩提珠,不置可否。
拓跋聿喉头微动,“另,孙儿以为,该让北海王为行军大元帅。”
“北海王有勇无谋,非帅才也!”没成想话音刚落,反对的头一人便是冯颂。
“辽西郡公这般反对?莫不是要自个儿披甲上阵?”拓跋宪笑得无害,“父女同征,倒也是一段佳话。”
此话暗指冯芷君任用外戚,若她还要些脸面,便不会真让冯颂上阵。
“孙儿以为,不若让慕”
“广平王。”冯芷君直接打断了拓跋聿的话,扰得皇位上的人登时有些惶惶──冯芷君就是在给她下马威,关于朝政,她说的,已经够多了。
“你以为,该是谁呢?”
“回太皇太后,臣以为,赫连将军,堪当此用。”
拓跋宪不紧不慢,历数赫连归战绩,并诉缘由,最后道:“臣以为,河南道行台尚书令,不该由冯大人担任。”
“她太年轻,不知战事紧凑,又是女子,难免战时决断”
拓跋聿险些将牙给咬碎了。
她给了个眼神给宋直──他由吏入官,熬转至了集书省。
宋直会意,当即站出来呛道:
“广平王此言差矣!陛下、太皇太后皆是女子,您的意思是,太皇太后与陛下均是面战而无断、优柔少谋之人?!”
“臣惶恐。”
三方势力你争我夺,吵吵嚷嚷数个时辰。
“行了,”冯芷君自屏风后站起,朦胧的影子都压得群臣说不出话来,缓缓行至拓跋聿身旁,“哀家年纪大了,听不得你们吵吵嚷嚷。”
“冯初任河南道行台尚书令,赫连归为行军大元帅。”
此番不可!
拓跋聿险些当着群臣的面红了眼眶,赫连归和冯初本就不是一条心,军令有贰,乃是大忌!
冯初又在洛州,鞭长莫及,万一赫连归
“陛下,您说呢?”
拓跋聿被点到,嚇了一跳,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冯芷君──她难道要将阿耆尼往火坑里推么?
到底政令是要她这个皇帝点头的
拓跋聿瞧着她,与冯初相似却更有威严的凤眼睥睨着拓跋聿,似笑非笑,让人脊背发凉。
她、她怎能让冯初涉险?!
正欲开口驳回,脑中却忽得闪过某种直觉,话到嘴边,改了口:“孙儿以为,祖母所言极是。”
冯芷君凤眼眯了眯,移开了视线。
倒比她父皇聪明些。
缓过来的拓跋聿登时冷汗都下来了。
自己都能猜到叔公心怀叵测,太皇太后怎么会一概不知?
朝堂朝外,是在发生两场战争。
佛前孔雀要杀人。
第62章 万人敌
◎闻言更是红了个透彻,只在心中骂她‘冤孽’。◎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阿耆尼,你这点力气,怕是在战场上杀不得人哦。”
太安元年,淮北军中。
拓跋驰一招弹开冯初手中的剑,旋即剑刃下扣,挑起剑格,冯初手中的长剑霎时间飞了出去,精铁的剑刃深深插在姜黑色的软泥中,剑身还在微微颤抖。
冯初面对他的挑衅,丝毫不见得失落,重新将剑举起,掸了掸上头泥污。
复摆好了姿势,淡淡道:“剑非万人敌。”
“哈哈,好一个剑非万人敌!”拓跋驰目露精光,再度朝冯初施招,剑刃生风,攻势迅猛。
“本王来日定要出入军中如无人之境,让你好好瞧瞧,何谓万人敌!”
冯初吃力地格挡住他,眉眼倔强,牙缝中挤出字句:“那也请殿下瞧瞧,何谓无剑挡它百万的兵!”
昔年戏语,一朝成谶。
洛阳烽火盛。
萧泽的大军驻扎在伊水河畔,直逼洛阳,齐国太子亲率军至虎牢关前。
打得好啊。
冯初暗暗咬牙,如此战况并不出乎她意料。
高严等人数年如一日地趴在这片富庶的土地上对百姓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本就民心向南,齐军抓住薄弱点,势如破竹,也是情理之中。
冯初站在洛阳城头,睥睨城下。
与她年纪相仿的萧泽身骑白马,芝兰玉树,意气风发,自身后大军中走出,单枪匹马,傲立洛阳城下。
“敢问城上娘子,可是魏地京兆郡公?!”
“正是。”冯初朝他抱拳,“敢问阁下,可是建阳侯萧泽萧润惠?”
“是!”二人之间一时竟瞧不出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好似旧友来访,你来我往:“久仰郡公大名,中原洛都,乃古之汉地,郡公何不大开城门,迎王师入城?!”
“道武先帝改代为魏,神州正统自在北地,与南地蛮夷何干?”
“我南地文风昌荣,小冯公独不见乎?”萧泽只身匹马上前徘徊,“无汉家之传承,身上还淌着胡血,自诩神州正统,未免可笑了些罢!”
“仿女子口吻写些闺怨诗作、饮五石散作狂士哭杀穷途,当真国无锐气!”
冯初轻笑,嗤他道:“这算什么昌隆。”
冯初这话说得颇为无礼,更是戳痛了萧泽──他惯爱写些女子闺怨哀愁,文风清丽。
萧泽冷笑,越发鄙夷北地有眼无珠:“看来小冯公的贤明知书,不过讹传。”
语罢,自身上取下长弓,弯弓搭箭,瞄准城头上身穿朱红裲裆的人──他站着的地方,魏国寻常的士卒无法射中。
冯初垛口下的手紧紧握住了剑柄。
众人皆屏息凝神。
此一箭,关乎生死士气。
弓如满月,箭似长虹。
咻──
箭簇竟然真朝着冯初喉头杀去,喘息之间就距她不过数尺。
铛!
冯初迅疾抽剑,金铁向交,弹开箭矢。
“吼!吼!吼!”
洛阳城头的士卒们长槊锥地,整齐划一地发出声声战吼。
“啧。”
萧泽轻啧,并不多恼,再度张弓,瞬息将离冯初最近的一名士卒射杀。
冯初眼瞳眯了眯。
“擂鼓!擂鼓!”
萧泽招手,令军中擂鼓,号角长鸣。
至此两军对垒,且看──
士吼殷雷乾坤震,血杀牡丹洛阳花
“皇帝对哀家的安排可是有什么不满?”
安昌殿内,冯芷君罕见地抽出部分有关粮草调度的权力给拓跋聿,让她共看奏疏。
“孙儿不敢。”拓跋聿低眉顺眼的模样,瞧不出多少英姿锐气。
不敢,并非没有。
冯芷君忽然明白了古时明君为何总对太子不满。
太听话,惹人厌,太锐利,亦叫人不放心。
她今年已快将至不惑了,纵然权力和宫中优渥的生活将她长葆青春,然而□□的衰老却是不可逆转的。
无论她要强与否,她都难以再同年轻时候那般精力旺盛。
旁人瞧不出来,她自己心知肚明。
“哀家喜欢听实话。”冯芷君不咸不淡地说道,“陛下素来同广平王亲厚,缘何今朝要驳回广平王举荐之人?”
殿上没有谁的小动作能躲过她的目光,宋直不过一寒门出身,也敢同广平王硬气?
“孙儿以为前方战事瞬息万变,既让阿耆尼任了行台尚书令,就该用些和她同心戮力的人。”
“孙儿再愚钝,也知晓军国大事,不得轻率。”
她似乎全然是为的国。
“那陛下后来点头,是畏惧哀家?”
欲瞧见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不曾想拓跋聿镇静无比。冯芷君玩味地挑眉:“嗯?”
她知晓自己现在羽翼渐丰,又是外敌交困当头,索性坦言,“非也。”
“广平王心怀叵测,太皇太后欲借此举诛之。”
她竟真的说了实话。
“陛下仍旧因此对哀家,心有怨言?陛下以为广平王,不当诛?”
“广平王自然当诛。”
拓跋聿说这话时一脸平静,不知何时,小皇帝已经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这‘当诛’二字,也不知是不是她的真心话。
“那可是你叔公。”
冯芷君‘提醒’道。
“阿耆尼,是您的亲侄女。”拓跋聿幽沉的眸子望向这个帝国实际的掌权人,一字一句:“骨肉血亲。”
被呛了话的冯芷君并不恼,反勾起笑来,“原来陛下是在担忧哀家的侄女。”
拓跋聿被说中了心声,忙不迭地别开眼,掩饰拙劣:“朕没有。”
又暗暗骂自己蠢,欲盖弥彰。
便是说挂念冯初又能如何。
“这话,你阿耶也朝哀家说过。”猝不及防地,冯芷君冒出来这么句话。
拓跋聿浑身上下的血霎时间都凉了个顶透。
“聿儿啊聿儿,”冯芷君那已带有轻微岁月风霜的手搭在拓跋聿的肩上,指尖轻轻描摹着天子袍服上绣的日月纹。
拓跋聿打心里厌恶她的触碰,却不得不装作无事,“她是哀家的侄女,又如何?”
拓跋聿心中一沉,“您什么意思?”
“万人之上者,脚踩云端,而非陷于云海。”
冯芷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陛下,好生思忖。哀家盼你,在个合适的时候悟出来。”
拓跋聿颤抖着手,将奏疏缓缓翻开,以此平复自身好容易掩下的惶恐不安。
她懂,她怎么不懂。
欲为天下主者,当杀伐果决,视人如物,何人不能舍,何人不能弃?
拓跋家也好、冯家也罢、身旁的那些伶人宠宦、朝堂上的犬马铮臣,无一不是她的垫脚石,无一不是她脚下的云。
冯初如此夺目,只因她是至坚之玉,磨而不摧,但倘若她的经历换上旁人来,便是粉身碎骨!
骨肉血亲,能否活下来,也全凭造化。
拓跋聿狠抽了一口气,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想!她何尝不想杀伐果决!何尝不想无爱无恨!
她知道,但是她做不到。
正如她想恨冯初想过无数次,却每每午夜梦回,总将那把长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
无一例外。
“你来了。”慕容蓟难得未在院中舞枪弄棒,一袭貂裘矗立在堂前观雪。
暮色苍茫,这个时辰登门拜访之人,还能有谁?
“你明日出征,我该来送送你。”
杜知格拎着一壶好酒,近身上前。
二人的距离着实有些太近了,杜知格的鼻息轻扫着她的下巴,目如星子,冬夜微明。
“明日才走,今日来为免有些早了。”
“早吗?”杜知格歪头嫣然,“明日你是朝中王公大臣们的慕容蓟,不需我送。”
太近了。
近到她们的胸膛都贴在了一齐,此消彼长,在方寸间起起伏伏。
“那你呢?”
慕容蓟不自觉地用目光一遍遍描摹眼前人,恨不能将她的面颊与山川舆图一同刻入骨髓。
“你今日,又是谁来送谁?”
是杜大人,还是杜娘子?
杜知格没有回答她,掂起足尖,在她双唇间微点寒凉。
慕容蓟脑中一白,伸手将她相拥,拥紧、再紧些,恨不能将她们揉成一个人,才好善罢甘休。
南北歧路多,劝惜今朝。
杜知格放任自己贴近她,沉浸在她衣裳上干净的皂角香,环住她腰身。
她很清醒,这场战事过后,过往旧恨将散,她在朝堂上的路至此走到了尽头。
与君长诀,西东南北,山川江湖。
她与她再难有相会之时。
杜知格抚着她的脊背,柔情万千,“今日,是蓟娘的妻,来送她。”
话音刚落,杜知格霎时天旋地转,轻呼惊叫,手中的酒坛子摔碎在地上,酒水澄澈,酒香馥郁,熏得人脸红含羞。
才发现自己被她打横抱起,翠眸含春水,波光潋滟中倒映着她的身形。
她也不说话,亦或许并不需言语,满载情意的双眼足够诉尽有情人之间的心事。
“酒都撒了”
杜知格双颊羞红,素来明月清风般的人,今竟如二月桃花含苞羞,扯住她襟口,半晌,顾左右而言他。
“哪有。”慕容蓟呆怔怔地望着开在自己胸前咫尺的桃花,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浑话:“明明都是满的。”
杜知格闻言更是红了个透彻,只在心中骂她‘冤孽’。
眼前‘冤孽’似乎通了人性,大踏步进了屋室、绕了屏风、解了帷帐。
分明门窗紧闭,投不进一丝风,也不晓得为何室内红烛摇曳悦舞,为何蜡泪阑珊积油重?
【作者有话说】
[吃瓜]非要听我叭叭那就叭叭吧
‘剑非万人敌’其实是一篇敏若同人文的标题,当时看到觉得写的特别好,立意好,文笔也好,就是好。
想说啥问啥都可以直接评论的啦,树莓尽量解答[狗头][合十](只要别问树莓数学题和物理题就行哈[吃瓜])
第63章 野望
◎不是陛下自投罗网么?◎
“赫连归他就是个狗娘养的畜生!”
拓跋驰一连半月未曾梳洗,长须都打了结。
虎牢关内,众将围着舆图,眼睛都给愁红了。
“龟缩滑台不出!他想干嘛?!等着虎牢失守再来强抢军功吗?!”
手底下的副将气得连连指天骂娘,“一问就是小冯公不准,小冯公、小冯公自己都在洛阳自身难保,她──”
“够了。”拓跋驰亦是心火焦灼,行台尚书令和行军大元帅是两个人,还心不往一处去,任骂破天都没得用。
观这赫连归所作所为倒像是要逼他和冯初孤立无援。
“本王欲带一千骑出虎牢,解巩县之围。”
拓跋驰盯着舆图,“若胜,则虎牢不至无援,若败,本王便带这一千骑去洛阳求援,也看看赫连归想闹出什么幺蛾子。”
“虎牢关险要,城中坚持一月当不是难事。”
“我妻女,都留在虎牢。”拓跋驰朝手下将士抱拳,“拜托诸位照料了。”
这无疑是给底下将士定心,告诉他们自己不会弃虎牢不顾,并非临阵脱逃,求全自身。
洛阳,刺史官邸。
“城中粮草还够得多久?”冯初敛眉,连月被困,城中百姓已有不少开始拆屋取暖的了。
她是行台尚书令,可兵却是在赫连归手上,从北往南运的粮草卡在他手里是一遭,被劫掠又是一遭,流到洛阳等地官兵手上的只够每人每日三两。
三两,这给寻常孩童都会饿着,更何况在城头拼杀的将士呢?
“不足俩月。”
冯初眼中腾起火簇,“本官再去向朝廷上书请援你们去城中富户处问问实在不行”
冯初深呼吸了一口气,温和的眼瞳乍起戾气:“实在不行,本官便只好学苻登了!”
“逼急了届时本官亲自烤了熟肉,与城中分食。”
她狠厉的模样让手下官吏身躯一抖,“城中那些人,应当不想吃南人的肉罢?”
“诺、诺!”
属下官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道诺,招呼几个人朝着城中富户家去了。
心中暗暗叫怕,这小冯公平日里瞧着温雅,这等粗暴狠戾的法子,却也就这般轻易地说出口。
在他转身走开的片刻功夫,冯初的身形就已摇摇欲坠,亏得柏儿眼疾手快,将人扶住。
“郡公!郡公已经连着三日不曾阖眼了”柏儿忧*心忡忡,恨不得自己打晕了将人拖上床榻去。
“婢子求郡公,爱惜自己身体,也是为百姓和将士们着想去歇两个时辰吧!”
“不行”
冯初摆摆手,否了柏儿的话,“我不放心。”
战事瞬息,洛州等州郡又曾被人敲骨吸髓至此,冯初本就根基不稳,哪里敢多歇着?
“郡公就非得熬坏了自己?!”柏儿眼中蓄泪,口不择言:“郡公忘了当初来洛州,是如何答应陛下的了?!”
冯初如当头棒喝,不可置信地望着柏儿,又心虚地环视了一圈周遭之人,见众人面无异色,才稍稍放心。
轻叱她道:“你疯了?”
柏儿不退反进,倔强地盯着冯初,“婢子如若不这样说,郡公可听得进劝?”
冯初不语,垂眸半晌,“下不为例。”
见她这般,柏儿都以为自己的劝解终于有了效用,谁知下一刻,冯初嘴里吐出来虚弱无奈的话语:
“洛阳,太重要了,我不能不能丢。”
铜驼大街往北望,魏文帝当年设立的骆驼早已锈迹斑斑,缺耳断腿,黯淡无光。
往南,烽火楼头,喊杀不歇。
“随我巡视一圈楼头,巡毕,我再休息不迟。”冯初勉强妥协了,胯马点人,扬尘而去。
夕阳两处照,晚下洛阳,早下平宫。影投一身人,怅看匾额,愁对坊牌。
“太皇太后还是不允准么?”
紫乌摇头,歉然地看向拓跋聿。
南地战事不利已经传到了平城,朝堂上争噪了许多时日。
“不应该”
拓跋聿喃喃自语,冯芷君太安静了,她对赫连归看似出兵实则‘割据’不闻不问,对拓跋宪也毫无杀机,城中羽林、虎贲悉数在她麾下。
现时候是最该趁着拓跋宪有所顾忌时,先下手为强
为何安昌殿内什么动静都没有?
莫不是她想试探自己?
拓跋聿猛地一惊,沉思默虑,“紫乌,随朕前往安昌殿。”
南地的塘报堆满了安昌殿的书案,冯芷君一手拨动着白菩提子,一手朱批,生杀荣辱,出她一人手。
宫中婢子轻手轻脚地推开殿门,方行礼,谁料刚下拜,冯芷君先开了口:“皇帝来了。”
“是太皇太后英明。”
“呵。”冯芷君蘸了朱墨,运筹帷幄,“请陛下进来吧,雪夜严寒,可别冻坏了身子。”
她甫一进殿,冯芷君就挥退了殿中伺候的人,头也不抬。
“孙儿见过皇祖母。”
拓跋聿闭眼咬牙,见案后之人无甚反应,心一横,跪了下来:“求,太皇太后──”
“皇帝莫不是昏了头?”
朱笔在笔山搁出‘咔嗒’声,她的声音肃穆而带着权威,“一国之主,岂可说拜就拜?陛下将大魏江山、祖宗章法置于何地?!”
拓跋聿垂眸,心中委屈更甚──说着祖宗章法的是她,可肆意干政残害她双亲的也是她!
好话赖话都叫她一人说尽了!
拓跋聿红着眼眶,自地上站起,“朕不明白!”
“陛下该明白。”
冯芷君不咸不淡地说道,清冷幽深的凤眸望着她,似是在等着她开口。
拓跋宪和赫连归自然是冯芷君该杀、想杀的不假,杀了他们以后,冯芷君在朝中才算是真高枕无忧么?
她还怕什么呢?她还要什么呢?!
拓跋聿陷入深深沉思,冯芷君也不急着开口,烛火在安昌殿内噼啪作响。
少倾,拓跋聿恍然,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冯芷君,“您这是”
“是。”冯芷君并不避她满是恨意与震惊的目光,“哀家记得,哀家二侄儿家的小郎,与陛下年纪相仿?”
“绝无可能!”
“陛下以为可不可能不要紧。”冯芷君显然拿捏着拓跋聿的软肋,“不过陛下迟疑一分,阿耆尼在南边,就难上一分。”
“你!你这是要逼朕就范?!”拓跋聿险些破了音。
“不是陛下自投罗网么?”
冯芷君空灵的声音好似某种古老的钟磬。
一声一声,凉透了拓跋聿的血。
“陛下。”她慵懒地将手肘撑在案面,“哀家早劝过陛下许多回,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所求皆是谵妄。”
“可惜陛下没有慧根啊。”
情谊似火,纵是海面波澜无惊,也能灼起惨沸。
她知道,她爱阿耆尼。
亦知道,阿耆尼爱她。
然而这平城皇宫内,最卑最微是真情。
她今年已经四十了,黄土埋腰,可她还是不甘心。
拓跋聿爱冯初,这很好,却也不够好──她们无法光明正大地走向人前,亦无法诞下子嗣,无法将冯家和拓跋家的利益捆绑地更深。
倘若拓跋聿不能诞下带有冯家血脉的孩子,她怕自己没有时间,亦怕冯初没有手段在百年之后扶立新的继承人。
她还有野心──拓跋宪一死,朝中势力彻底失衡,拓跋宗亲再难反对冯家与拓跋家联姻。
拓跋聿的孩子,是姓拓跋,还是姓冯,都是她说了算。
这江山,拓跋家坐得,未必她冯家坐不得。
一国郡公算什么荣耀?阿耆尼会理解她的。
九五之位算什么尊崇?拓跋聿坐得她
也能坐得。
宫中刻漏是人泪,流到天明不肯歇。
“朕可以应了太皇太后。”拓跋聿浑身似乎是散了架,跌坐颓唐,一字一句,都说得分外艰难。
“但朕要亲自除了叔公,亲征,救阿耆尼。”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冯芷君不想给她接触军政的机会,更不想给自己留下隐患,“陛下为一女人如此哀恸,哀家可怕得很。”
“怎么?太皇太后不单信不过朕,连阿耆尼都要防么?!”拓跋聿这辈子从未如今朝这般失态过。
“谁知道呢?”冯芷君不咸不淡地撇开手头刚批完的奏疏,“哀家的好侄女,在李拂音大逆不道后,还敢力保你,说什么‘侍亲如侍君’。”
“真是昏了头,也不知道,你有哪一点值得她喜爱的。”
这话极重,极为伤人。
不单将拓跋聿数年隐忍煎熬当作笑话,更将她在宫中为数不多那点温情给批驳得一文不值。
“太皇太后说得对,朕,确实无能,不值得阿耆尼倾心。”
拓跋聿哀极反笑,她望着安昌殿主座上,睥睨天下的那个女人,“您当真是没有心的。”
冯芷君眉头微颦,心口蓦然乱了一拍,只是有些痒、有些乱,并不疼。
“哀家对得起天下。”
当真对得起么?
河南道行台因内斗而枉死的百姓军士怎么算?
可又对不起么?
大魏在她的手上有了中兴之势的苗头。
“好好、好,”拓跋聿顺从至极,一如既往,“孙儿应您,孙儿应您”
眼坠桃花,手绞鲛绡,如痴如狂。
“孙儿谨祝太皇太后陛下得偿所愿,国祚绵长!”
第64章 逆冬
◎一国之君,亲求发兵。◎
“你跟我,还是跟太皇太后。”
回寝殿的路上,拓跋聿迅速冷静了下来,既然规规矩矩注定被拿捏,那她不妨不规矩一回!
是以殿门合上,她先遣散了众人,独留紫乌于殿内。
浅色的杏眸凌厉无比,成败在此一举。
“陛下想做什么?”
“你且说,你向着朕,还是太后。”拓跋聿没有回答她,然紫乌无需多问,便知今夜安昌殿内定然风起云涌。
她在赌,赌紫乌和她一样是一个赌徒。
“你甘心么,一辈子只能为人喉舌。”
拓跋聿眼中存留的痛苦渐渐稀薄,负手伫立在她面前,“朕给你机会,不必左右逢源,不必战战兢兢。”
负于身后的手指拧在一起,倘若紫乌拒了,她便只好
“婢子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混乱乃是登天梯。
紫乌不过几瞬,就想清楚其中利害。
“好。”
拓跋聿舒了一口气,眼中乍寒,“你且备上快马,待明朝宫门一开,便随我出宫!”
“陛下?”
“同朕南下去寻慕容将军!”
不许她亲征,不许她触碰政事,拿捏她心中情谊要她做砧板上的鱼肉。
她再温和、再宽容也是皇帝,是天下主!
拓跋聿攥紧了拳,殿中灯火明,让她总觉着像那人的目光,包裹温暖着她。
冯初
你心中有朕的
对吧
北海王拓跋驰,率千骑援巩县,遭伏不克,回身向洛,仅余百骑。
巩县易手,消息传至虎牢,人心浮动。
“本郡主都不曾惶恐不安,诸位将军如此惶恐,成何体统!”
锁儿掀开帘帐,她穿了件圆领袍,手中拎着北海王的佩剑,甫一进帐内险些叫里头的汗味熏了个大跟头。
“从今日开始,我会住在虎牢关城楼之上,与诸位将士共存亡!”锁儿在一众将士愕然的表情中,抽出长剑,斫案立誓。
“可是郡主,巩县失守,虎牢关危,眼下撤回滑台,还能保住──”
北海王前方受挫,显然对军心是一大打击。
谁料锁儿拍案而起,当即骂道:“胡闹!”
“你领兵打仗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虎牢、洛阳有多重要么!”
“回滑台?赫连归龟缩滑台不出兵援助,将军就这么笃定,他的箭不会对着你?!连我一小儿都能瞧出来的道理,将军不懂?!”
“本郡主承父之志,受国之恩,今日此来,就是代父下命的!”
说罢,锁儿自圆领袍口取出拓跋驰的印信,朝桌案上狠狠一拍。
“郡主,您这是,逼我们守关”
“本郡主不是逼你们守关!本郡主是在命你们去死!”
锁儿一语截断唯唯诺诺之人的话,言语中的不容置疑震住了满屋子人。
“虎牢必须守,我死了,我们死了,还会有后面的人接着守!”
“只要能守住虎牢,死又何妨!”年幼的郡主‘大放厥词’,“我不单要守住虎牢,诸州诸郡,我要一城一城地打下来!”
“阿九!”
众人这时才注意到她身后的亲卫手里拎着一坛酒,不过转瞬,锁儿手就握上了剑刃,鲜红的血液蜿蜒垂落于坛中。
锁儿倒转剑柄,递于她父王的裨将面前,灼灼目光,烧得人胸胆酣热。
裨将踟蹰了一瞬,旋即郑重地接过锁儿手中长剑,亦往自己手掌上割下一刀。
一把剑,传了一圈,再度传回了锁儿手中,清亮的酒水中融尽英士血。
倒于面前碗盏。
锁儿端盏起誓,朗朗豪壮:“今日诸位将士,与我同饮这杯酒,生死相同,患难与共,不驱南蛮,誓不罢休!”
赤血酒,长入喉,陶盏乍破,粉骨碎身。
“不驱南蛮,誓不罢休!”
人和有时候和狼没有什么区别,大多数人天生需要追随一个领导者,才能立于世间。
而她,可以做这群人的头狼!
迟来的叛逆,是坎途。
“驾──”
黑马飒风,直出平城。
拓跋聿不敢停,恍若身后有恶鬼追赶,她不敢迟疑,若等冯芷君意识到她要出宫,只身南下,她此身就注定了会成傀儡。
不甘心!不甘心!
黑马踏冰尘,狂风掀氅衣,通过乌孙古道送来的骏马驮着拓跋聿一路疾驰,朝慕容蓟所驻守的城镇狂奔而去。
宫里人意识到不对时,已是宫门下钥之时──拓跋聿几乎每日都会去城中,冯初早有过命令,是以京兆郡公府从来不因冯初不在府中而拦她。
谁能料到拓跋聿这般大胆。
冯芷君亦是愕然,她料到拓跋聿会不平不忿,想过拓跋聿许多反抗的可能,独独没想到她动作这般快,还这么不走寻常路。
她吃准了朝中不能出事,才敢这般豪赌,又看准了冯芷君因军情繁琐,罕见地未能谋算完全,没有在当晚就下令遏制住拓跋聿的进出。
“勿要声张,令一小批人出去追皇帝,换骑接程,定要给在皇帝到洛阳前将她带回来!”
许多事一步错,步步错。
上党郡,慕容蓟部所在。
长月似弯刀,在空中剜开一道口子,皎白到有些惨淡。
“赫连将军那处,还是不肯发兵么?”
慕容蓟环转着手中骨韘,心思百转千回。
洛阳告危,她想驰援,奈何赫连归那处动不动就拿军令章法堵她,也假惺惺地派几只小队伍去骚扰萧泽,最终被打得丢盔弃甲,射两支箭就当对得起朝廷给的军饷了。
冯初被困洛阳内,行台的命令根本难出来,还要被赫连归截下来一遭。
擅自发兵
慕容蓟敲扣着案面,她自是犹疑──太皇太后并非荒诞之人,却一反常态地将兵权一分为二。
她纵是欲报冯初知遇之恩,也不敢轻举妄动。
羊毛毡房的帘帐被虎头虎脑的军士掀开,冷风灌进军帐内,险些将她案上的灯盏给灭了。
“将军,北边来了两个小娘子,骑着好马,在军营驻垒外,说要见您。”军士顿住,又补充道:“衣着不菲,似是贵人。”
北边来的小娘子?
要么是杜知格派来的人,要么就是宫中太皇太后来人了。
“请她们进来。”
慕容蓟理了理衣襟,不多时,帘帐外传来有些浮动凌乱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军士的‘娘子小心脚下’,想来是在马上待得过久了。
清丽俊俏的面庞伴着帐帘掀开漏出的月光出现在慕容蓟面前。
慕容蓟瞧见来人,脸色乍变:“陛──小娘子怎么来了?”
远在平城的陛下为何星夜单骑至上党?
慕容蓟意识到其中隐情后,立马改了口,唤她小娘子,请帐中旁人离去,邀她二人入内坐下。
提起桌上壶,恍然发现内里空空如也,不由尴尬片刻。
又亲自出去唤了热汤、牛乳、肉羹,特意叮嘱蒸煨得软烂精细些,才回帐内。
“臣慕容蓟,见过──”
“慕容将军,无需多礼。”拓跋聿已然是吊着一口气,同紫乌来到这里。
“我此番前来,是求慕容将军发兵,解洛阳之围。”
一国之君,亲求发兵。
慕容蓟诚惶诚恐,“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话,为君前驱,本就是蓟分内之事。”
拓跋聿舒了一口气,靠在胡椅上的身形轻晃,摇摇欲坠。
外头的军士恰时送来慕容蓟吩咐的东西。
慕容蓟亲手奉了牛乳,请拓跋聿饮下,嘴上劝道:
“小、小娘子不如暂时在这歇上一日──”
“不行!”
朝中从来沉静的帝王一朝疾言厉色,当即否了她的话,“兵贵神速,洛阳之围必须尽早解了!”
还未出帐的军士被她吓了一跳,这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小娘子竟然在对军令吆五喝六?
而且将军居然没有叱骂?
军士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心底升起某种揣测,打了个寒颤,忙不迭地离开了。
“抱歉,是朕心切。”拓跋聿立马意识到此举不妥,忙向慕容蓟致歉,“阿耆尼之性命、朕之性命托付给将军了!”
语罢长揖拜之。
“陛下折煞臣了!”
慕容蓟哪敢托大,“陛下且去歇息,容臣思索对策,明朝一早,便说与陛下听,何如?”
“好”拓跋聿泪眼婆娑,抓握着慕容蓟的手掌,“将军真乃朕之股肱!”
犹疑片刻,自袖袋中取出一枚玉佩,“此乃朕之信物,请将军代朕传令三军。”
待拓跋聿在帐内歇下,慕容蓟马不停蹄地召集众将议事,当中有异议者也被慕容蓟以拓跋聿的玉佩给挡了回去。
三更天,起饭灶,四更天,整军容。
拓跋聿浑身酸软,却实在不敢放任自己久睡,四更天鸡鸣之时,紫乌还在小榻上休憩,她就几个儿披了衣物走了出来。
“呀,小娘子醒这般早。”驻守将帐的士卒见她出来,谄媚地笑了笑,“将军在前头。”
拓跋聿颔首,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众将皆听闻昨夜慕容将军帐内来了个小娘子,今日个一早还有几个关系近的打趣她。
拓跋聿一进帐内的时候,职位高的几位将军当即脸色都变了,军帐内的氛围诡异,像是沸汤表面忽得结了冰。
慕容蓟朝她一礼:“小娘子休息好了么?”
“将军且说该如何解洛阳之围。”
拓跋聿攥着袖口,目光坚毅,周身威势让军中将士侧目。
即便无人说她是谁,帐中人也都能猜出她的身份了。
蛰伏的狼儿今朝终于露出了爪牙。
【作者有话说】
明天,明天重逢,安心,都安心[捂脸偷看]
[吃瓜]之后不会再让她们这么长章节不见面了……吧?(自己不记得剧情的屑作者[合十][狗头])
话说其实觉得锁儿那样好不卫生(奇怪的关注点)好孩子们不要学哦(谁会学啊)
第65章 重逢
◎天意捉弄,非初背诺,此身永诀,长谢相知。◎
世人皆言,她一出生,就是被神赐福的孩儿。
在她依稀的记忆中,宫人们将紫宫内外张灯结彩,她被阿娘抱在怀中。
明艳的姑母松开了挽着先帝的手臂,抚摸着她的脸颊,指中搭着的白菩提子温凉油润地擦过她的肌肤。
“今日听番僧言,有火天,讳‘阿耆尼’,为世人除凶去殃,降恩救难。”
冯芷君笑得妩媚灿烂,“不若这孩子小字就唤为阿耆尼,陛下以为如何?”
“好,皇后说什么都好。”先帝牵过冯芷君的手,冯芷君温顺恭良地依偎在他胸膛。
“朕盼这孩子给我大魏,降下祥瑞。”
名姓是咒亦是锁,冯初几乎用一生去践行这份祈盼,将自己化作一团火,一朵莲。
除凶去殃,降恩救难。
可是她是人不是神。
“何苦来!”
这些日子短兵相接,萧泽当真欣赏冯初,奈何话说得着实不中听:
“你早早降了,本侯放你一条生路!来我齐国,入宫室,定以高位礼遇!”
“呵”冯初失笑,“本公还不想做你笔下愿为铜铁辔的相思女。”
两军战鼓自早到晚,少有止息。
纵是败了
冯初抽出腰间佩剑,寒光烁烁,斑驳她面容。
陛下臣怕是又要食言了。
她非神祇,凭着一己之力让洛阳至今仍旧城中井井有条,没有那些骇人听闻的惨案,已是难得。
但这也顶多再支撑五日。
仓禀足而知礼节,饭都吃不饱了,去指望仁义礼智,为免荒诞。
“她是铁了心要固守洛阳啊。”萧泽叹楼远望,他心中亦有不安。
兵者,诡道也。
赫连归率大军不出滑台,这太过反常,萧泽素来谨慎,洛阳自是该速战速决才好。
“咱们得想个法子”萧泽招招手,唤来裨将,耳语几句。
“诺!”
“将府中份例再减一半吧。”冯初撑着额头,艰难地朝柏儿吩咐道。
柏儿欲言又止,见她心意已诀挥手,口中阻她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此举不可谓不冒险,减了官府中的开销,这些本就反复无常的官吏,定会熬不住。
他们挨不住,想到的法子就会是通敌、开城门。
人心不齐,同船不济。
“婢子求郡公一件事。”柏儿罕见地朝冯初行了大礼,“若有人心不齐之时万不得已,可杀婢子果军士之腹。”
“说什么疯话!”
冯初惊慌拍案,连忙将她扶了起来,她不由得再次打量起这个自小跟着自己的婢女。
怎就也养了这么副傲骨呢?
“郡公心里清楚,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事。”
柏儿垂头,眼中决绝,“婢子知郡公体国,亦知洛阳险重若能以此身暂安下军中人心──”
“柏儿死得其所!”
“还没到那时候,”冯初不知何时泪痕斑驳,满面创痛,抱紧了眼前人,“我不许你说这种话、做这种事。”
“信我。”冯初压低了声音,自己忐忑,仍不忘安抚人心,“信我,洛阳之围,会解的。”
残钟残角催声声,放眼城关,是落日残照,断鸿悲歌,戍卒疲累,远垒枯垣。
她救了那么多人,而今烽火,却无人救她。
罢罢罢,自助者,天助之。
“北海王呢?”
“在南墙鏖战。”
冯初策马扬鞭,疾驰向南,马不停蹄地赶到昌阖门附近,喊杀阵阵,隔着城门都让人心惊。
“姊夫!”冯初一刀砍下从城垛上爬上来的齐国士兵的头颅,拍了拍拓跋驰的肩甲,示意他先和她走。
“怎、何、何事。”
拓跋驰灰头土脸,血污满面,眼眶青黑,眼瞳中血丝似蛛网,狰狞可怖。
“这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冯初知道自己仁义,知道自己的悲悯之心在战事上讨不了好,一旦陷入绝境,她这点悲悯之心恐怕会进退两难。
所以
“你想做什么?”
拓跋驰心都悬起来了,“你不要做傻事!你这样,我如何同你阿姊交代!”
“姊夫。”冯初镇静而肃穆,“接下来的话,不是作为你的内妹说的,而是河南道行台尚书令所下军令。”
“阿耆尼”
多年前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从淮岱之地辗转至了洛阳,拓跋驰呼吸一窒,被短暂地震慑了一下,旋即低声呵斥中带着哀求:
“不、不阿耆尼,我求你,别──”
“方才得了消息,齐国近日军粮会抵达巩县。我率人夜袭,或掳粮草,或烧粮草。”
如此,齐军的攻势势必会放缓,但冯初深入敌军恐怕九死一生。
“殿下。”冯初紧握他的肱臂,请他镇静,“世上无有不死之人,初,生性懦弱,见不得惨重烈烈之景,若事成,洛阳之围能解,若不成──”
若不成,势必更加交困,那般情形,洛阳不需一个如她这般的治世之人做行台尚书令。
她身死人灭,对洛阳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
冯初不忍心说出那些不得已而为之的残忍句子,只道:
“洛阳城托付给殿下了。”
“阿耆尼!”
“殿下要活着,替我照顾好阿姊,勿要让她伤心,还有”
冯初自袖袋中摩挲半晌,迟疑地将红珊瑚手钏摸出。
血色的珊瑚而今是心上朱砂血。
她珍之重之地将手钏双手递给拓跋驰,“来日回朝帮我带给陛下,就说”
天意捉弄,非初背诺,此身永诀长谢相知。
冯初跨上骏马,朝刺史官邸扬尘而去之时,拓跋驰才缓过神来。
怎能如此怎会如此!
自幼出征如他,未曾想有朝一日会在众目睽睽下涕泗横流。
“呃啊──”
压抑的情感找不到宣泄口,拓跋驰拔出铁剑,泄愤般地朝齐国的士兵们砍去。
夕阳没入,萧泽鸣金收兵。
洛阳城内,百余名骑兵于马蹄上裹上麻布,口衔枚,人人额上裹白布抹额,以明死志,缒城而出。
洛州刺史官邸的案面上,血书锦帛,绝笔诗句,字字泣烈:
赤县烽烟百十年,斫颅何畏悬南门。
此身今朝骑鹤去,再向天公借英魂!
“可惜了。”洛阳城外,萧泽长叹,今朝一早,他没在城头上看见冯初。
“君侯在可惜什么?”
底下人不解,萧泽今日总对着洛阳城城楼长吁短叹。
萧泽摇头不语,他生来天潢贵胄,放眼整个南兰陵萧氏,谁人不称赞他文武才兼,同辈之中,少有能让他平眼相待之人。
“她若是一男子本侯倒真愿意与她并称双璧。”萧泽满目骄矜。
奈何今日,便是她的死期!
春草芳碧,天蒙蒙亮,泛起灰白色眼瞧着怕是中午会下雨,若不快些,怕是粮草烧都烧不了。
百十骑兵疾驰向巩县,不敢耽搁。
“来了。”
官道沿河匝压,周边都是数人高的芦苇荡。
冯初暗暗叫苦,换作平时,她定会先让斥侯放一把火,免得里面藏了埋伏。
现如今,火光定会将周遭齐军吸引过来,只好硬着头皮闯一闯了。
“当心有伏。”
冯初叮嘱,抽出短刀猛地往马后腿一扎──
战马吃痛,离弦的箭矢般扎过官道。
众人见状,纷纷效仿。
“杀!”
绊马索倏地扯起,登时间大批人仰马翻,好不惨烈,埋伏在两侧的弓箭手张弓搭箭──
不过喘息之间,就折损了一半的人。
遭伏了。
“稳住阵脚!稳住!放火!”
石漆点燃了芦苇荡,熊熊烈火惨染了河皋,浓烟滚滚。
冯初率人且战且退,艰难拼杀。
心却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此生归处,居然是这巩县郊外芦苇荡么?
身后金戈马蹄动地而来,怕是萧泽的部队。
咻──
冯初一着不慎,强弩飞矢破甲,扎在她肩胛之上!
强悍的力道当即将她摔下马来。
“阿耆尼──”
冯初摔的七荤八素,恍惚间她好像听见了拓跋聿的呼声。
呵,看来真的是大限将至了。
齐国的一个小兵朝她走近,手里拎着血迹斑斑的长矛。
冯初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奈何身上铁甲厚重,她这些日子夙兴夜寐,身子骨本就是强弩之末,竟一时爬不起来。
“呵哈哈哈”
冯初笑望着天,喊杀声居然不再明晰,耳畔芦苇簌簌,天有鸿雁飞。
“你也是可怜人。”她坐直了身体,重新看向那踟蹰的小卒子,竟一手将头上兜鍪取了下来,“来,取我这颗好头颅,换一个锦绣安康。”
齐国的小卒子眼底却没有即将得到军功的狂热,而是惊恐。
正当冯初疑惑之时,似幻似真、魂牵梦萦的声儿近在咫尺:
“阿耆尼!”
几千骑兵在道上扬起的尘土几欲将芦苇荡燃起的火都给灭了,对面的齐军不知何时仓皇收兵。
浩浩荡荡的骑兵自觉地在冯初身前不远处分流勿伤,奔涌之流般朝齐军冲去,将她护在身后。
只有一匹高头黑马,停在了冯初身后,纤弱熟悉的怀抱顷刻间笼住了她。
杏眼含水,颤抖地握着冯初肩前中的箭矢,开口便是嗔骂:“你又骗我!阿耆尼你又骗我!”
久违的困意席卷了劫后余生的冯初,脑子里只冒出一句话:
陛下长大了
她撑起最后的气力,仰起头颅,吻上她的脸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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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除宵
◎她愿化天火降世,除君宵小。◎
冯初不知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睡得极沉,许久都不曾睡过这么安稳的觉。
待她醒来,眼前是熟悉的花鸟莲纹帐,雕花屏风内侧焚着檀香,周遭还蔓延着清苦的药味。
不远处的衣架上悬着她的甲胄,右肩处新修补的铁甲反着天光,淬撒屋梁。
外间似乎有人,正坐在她的桌案上,笔毫与纸张浸润书写的声音细微可闻。
这是洛州刺史官邸。
她似乎是被陛下救回来的
陛下呢?
念及到那人,冯初下意识地想从床上起来,浑然忘了自己肩上有伤,甫一用力,就牵起一阵撕裂般地疼痛。
“嘶──”
轻抽的冷气在静谧的房室内清晰无比,外间纸笔相触霎时间停了。
竹笔搁在笔架上,发出‘咔嗒’的脆响。
冯初心上猛地一跳,竟不敢再动──莫名地生出一股子畏惧来。
听着外间人的脚步愈来愈近,冯初僵直着撑着身子,那人的步子似是能让人中魇,每与地面踏一下,都牵动着她的心。
不过几息之间,她就再度见到了那双杏眼,在看向她的那一刹那,漫起一片心疼,很快又转为嗔怒。
冯初忽得怕了这‘君威赫赫’。
喉头寻了半晌,才寻回自己的音:“微臣见”
话还没说完,就瞧见拓跋聿眼中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说到一半的话立时卡在了喉头,再不往下说了。
拓跋聿这才气消了些许,取了碗盏,盛了蜜水,坐到了床榻边上,喂在她嘴边。
彼时落马不能仔细瞧着的人现下靠的这般近,冯初没有急着去饮那蜜水,而是细细打量起来许久未见的人儿。
她长大了,五官也都渐渐长开,沉静而斯文,眉眼含威却并不锐利,就是太瘦削了些,瞧着人心疼。
冯初靠在她肩上,由着她喂给自己蜜水。
啜饮了小半盏,冯初轻轻颦了眉,拓跋聿就将漆盏移开,搁在一旁小案上。
二人也不说话,一个抱着,一个偎着,半晌,冯初才开了口:“陛下还是那么瘦。”
“比不得小冯公嶙峋瘦骨。”
拓跋聿这样唤她时,多半是带着愤意,冯初歉然,主动偏过头,蜻蜓点水般在她脸颊上吻了吻。
柔肠百转,“臣知错,陛下勿恼。”
拓跋聿的眼瞳在她吻上的那一瞬间粲出光芒,旋即再恼,“知错、知错有何用?”
话出了口,更加委屈,“每次、每次都欺朕,朕迟早、早要治你的罪!”
话越说啜泣得越厉害,连句子都连不成了,还要治她罪。
冯初见不得她哭,心生怜意,习惯性地伸手替她拭泪,这才发现自己的上衣早就被除尽了,唯有一层薄被盖在身上遮羞。
脸颊发烫,但仍旧没有缩回去,索性用手给她揩拭干净。
“陛下”
冯初不知何时也眼上泛起薄雾朦胧,她何尝不知道拓跋聿在意她,故而才如此愤懑。
“莫哭了,是臣不好,陛下如何罚臣都使得,勿要──”
话还未落,拓跋聿就‘猛地’*咬上了她的侧颈,冯初僵劲,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
她咬得并不重,并不疼,酥麻的痒意自脖颈激起鸟肌,一路攀至尾椎。
太失礼了
冯初这样想着,却并不阻止她,任由她的手臂环扣至她腰间,柔软绸缎上的金银丝绣擦过她的肌肤,刮蹭起一片红晕。
她有些无助地扣着她的小臂,不知何时,锦被落下,露出大片光景。
“陛下陛下”
拓跋聿的啃咬渐渐不满足于脖颈,她不嫌厌烦地流连辗转于她的肩背、颈后,亲吻啃噬,一只手还不忘控住她受伤的肩背,不让她乱动,怕她将伤口扯开。
最后沉迷地在她脖颈上轻轻落下一吻,将人抱得更紧了,“朕真的会治你的罪的没有下次了,不然、不然”
她实在是恨极了自己面对冯初怎么都没办法硬起心肠的性子,踟蹰了半晌,狠话也不过是:“朕一定会罚你的。”
冯初听着心软,当真情之所起,侧身吻了吻她的下巴,“好,臣向陛下起誓,再不让陛下担忧。”
这起誓多苍白,拓跋聿再不敢多信她。
偏生也没法子。
她真恨不得,将眼前这人锁起来,困入宫中,再不叫任何人伤她。
拓跋聿眼瞳深幽,手扯过锦被,重新给她遮掩好身上风光。
“陛下怎么会来洛阳?洛阳现下如何了?”
“”一开口便是家国大事,倒比她还像个皇帝。
拓跋聿腹诽,仍是有条有理地同她说了后者:
“慕容将军与朕合谋,兵出两路,一路步兵驰援洛阳,一路轻骑去断齐国太子的粮草。”
本就是北虎南羊之势,若不是赫连归龟缩滑台不肯驰援,仗怎么会打成这个样子?
齐国就算太子英勇、萧泽文武才兼,也不至于洛阳围困数月。
“陛下以身犯险了。”
冯初敛眉,她对拓跋聿的冒险之举有些微词,奈何此遭拓跋聿于她有救命之恩。
欲说还休。
“苻王单骑走淮北,末路穷途尚且能说出‘为国自爱’之语,君若无安民靖邦之德,何以为君?朕不过督师亲战,岂能同赫连归一般?”
拓跋聿不甚赞许,她南下要的就是在军中立威,要的就是收归人心。
她真的长大了。
冯初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有强敌在后,不可久围,萧泽知道这个道理,慕容将军解了洛州之围,朕率的那队轻骑缴获了齐军粮草。”
“慕容蓟会携朕旨意,率军先去杀了赫连归。”
斯文的皇帝眼中露出阴狠,语气中满是寒意:“杜仲旬、赫连归、乞伏丹江、拓跋宪。”
都得死。
“陛下好大的戾气。”冯初伸出手,安抚般地在她脸颊上刮蹭,拓跋聿手心贴握住她的手,用脸颊蹭着她。
“他们自找的。”
拓跋聿以为自己这样吓着冯初了,嘟囔道。
“好,他们自找的。”凤眼弯弯,温和鲜活。
拓跋聿叫她看得脸热,赤着耳,将她平躺回床榻,“你、你好好歇息,我……我唤柏儿进来,公务有朕在,勿忧。”
她说这话时杏眼灵动,带着少女该有的灵气,冯初瞧着、瞧着就入了神。
二人的目光在帐中缠绵纠葛,终究是拓跋聿贝齿抿唇,先俯下了身,羞怯啄丹朱。
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几步路转出了屏风,拓跋聿才捂着胸口,又恍惚着抚上唇珠,将将镇静下来。
冯初
她料想她没救了,真真没救了。
脑海中再度闪过离平城当夜,冯芷君刺她的那些话。
她没有慧根,苦修不成果;她算不上英才,配不得冯初。
可她真的真的爱她
拓跋聿深吸一口气,踱步至案后,批复起了文书。
她确非神君,亦绝非庸主。
她不需要冯初等她,她会一步一步,向世人与冯芷君证明,她足以与她相配。
日堕金乌,天气回暖,冯初受了伤,身上虚弱得很,柏儿进来后没多久,就又睡着了。
再度醒来,已是黄昏,金黄色的夕阳透着云母片,撒下树的影。
身上的伤口当是才换过药,不知为何,柏儿不在屋中,外头传来拓跋聿轻轻抽鼻子的声音。
好端端,怎么又哭了?
冯初蹑手蹑脚地自榻上爬起,自个儿取了衣物披穿好,走出屏风。
案后之人霎时间慌乱起来,将什么东西往袖袋中缩藏,背了半个身,慌不择路地擦擦眼泪。
“醒了怎么不说一声,柏儿──”
才想起她嘱咐柏儿去为冯初端些吃食,她喊不来人,进来的婢子刚开口,就被她胡乱挥退。
“你、你身上有伤,不要多动”拓跋聿忧心至极,也不继续擦泪了,近身扶住她。
冯初拍拍她手,没有回内间,索性带着她坐回了案后。
箭矢伤她不算深,亦不是要害,哪至于这般娇贵。
“陛下可是遇见什么烦难了?”
冯初粗粗扫视了一圈案上公文,分明才来洛州不久,陛下却也能处理地井井有条。
倒不像是公务上的事,但拓跋聿也没有开口的意向。
门外传来柏儿的通传。
冯初微微叹了口气,顺着拓跋聿的脊背,语调轻柔,宛若新妇向郎君撒娇一般,“陛下,臣腹中空空”
这话似是有什么巫术,拓跋聿当即自她肩头抬了起来,“宣。”
柏儿进来,就瞧见拓跋聿面色青黑,眼眶还有哭过的痕迹,下意识看向冯初。
冯初摆摆手,示意她此处无事,放下东西就出去。
柏儿愣怔,心下狐疑──郡公伤了肩膀,她出去了,郡公该如何用饭?
疑心归疑心,仍是搁下食盒,行礼告退。
冯初蹩脚地用单只左手将红底黑漆的食盒打开。
拓跋聿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拦住,“我来,你不要动。”
她再凄苦,自小也是锦衣玉食,何曾有过这般伺候人的境遇?
只见她生疏地将蒸好的小菜裹上鸡丝,颤颤地喂到冯初嘴边。
冯初莞尔,俯首,细嚼慢咽。
这顿饭用了大半个时辰,才令撤下。
冯初拿栀子水漱了口,取帕子拭了,方道:“如此,陛下可安心了?”
什么?
拓跋聿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自古少有能臣得君王如此爱重。”冯初眉眼含笑,“故,赴汤蹈火,该是臣之本分。”
“勿伤,勿愧。”
她愿化天火降世,除君宵小。
第67章 帝星
◎臣爱重陛下,远甚神佛。◎
“你为何要待我这般好?”
阖室灯火昏昏,连衣袍上的纹理都瞧不清,得亏她生得白,在昏昏灯火中倒是显现出异样的通透来。
她小心翼翼地趴伏在她膝间,像极了一只濡湿的小羊羔。
冯初如今的地位,倘若是个男子,便是生了反心、取而代之都算不得多奇,纵然不是男子,她也大可以推冯家父兄上位,再徐徐图之。
然而她全然没有身为权臣的自觉。
冯初只觉得枕在她膝上之人傻得可爱。
“陛下呢?陛下为何要对臣这般好?”
被冯家、被太皇太后欺压这么多年,她该恨她的,纵使亲近,也不该放下身段,做出眼下这般举措。
拓跋聿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臣其实没想奢求陛下真心相待的。”
有权之人,情也好、爱也好,纵使得不到真的,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用权势换来足以乱真的赝品。
冯初抚着她如云鬓发,指尖乌丝同上好的绸缎似的,让人爱不释手。
“从前,臣确实视陛下为臣的青云之梯。”
说这话时,冯初搭在她身上的手紧了紧,她知晓拓跋聿无论如何也改不掉的不安。
“但久而久之,我待陛下,真心还是假意”冯初摇摇头,灯火勾起她有些飘渺的笑,她没有继续顺着话说下去,“臣只盼陛下平安顺遂,所愿皆成,至于臣”
自古得宠时风头无两,失宠后下场凄凉者,不论妃妾还是臣子,多不胜数。
若最后她是这么个下场,她亦非不能接受。
“只盼陛下看在臣侍奉多年,权当苦劳,善待臣的家人。”
拓跋聿额间擦过她温热的指腹。
她知晓拓跋聿常年高压下那颗卑微敏感的心,不论人前人后,总是会捧着她,护着她。
拓跋聿听得眼热,人非草木,她没有铁石心肠,冯初待她的好,为她做的事情,她都看得见。
她此来洛阳,一是为解冯初之围,二却是为自己谋一个不再任人宰割的前程。
冯芷君以冯初性命为要挟,要她同冯家成亲,届时朝中拓跋宗亲势微,诏书由她亲自写下,冯初纵是不愿,也不可能那时候同冯芷君翻脸。
此后她若生下孩子,在这封建礼教下,姓冯,可比姓拓跋来的简单。
江山更易,不过翻覆。
现下她来到洛阳,只要铲除赫连归,整个河南道行台的军政大权都在冯初一人手中,她又是正统皇帝。
逼冯芷君让权,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只要眼前人愿意站在她身后。
拓跋聿坐起了身子,仍是投怀送抱般地依偎在她怀中,下巴轻轻搁在她没有受伤的肩上,冯初身上泛暖的药香和檀香沁人心脾。
她犹疑了。
冯芷君到底是她的姑母,自小到大,对她寄予厚望,冯初能有今日,离不开冯芷君的栽培,从前不懂事、又在同她置气,她拿着那些话刺她不轻。
现如今真要逼她做抉择,拓跋聿反而狠不下心了。
她自己也尝过这等苦滋味,怎舍得,她再尝一遭呢?
可是
“陛下有心事。”
拓跋聿正想着,身旁人忽然幽幽地出了声,脊背后划过她轻柔的安抚,舒适得恨不得让人一辈子溺死在她的温柔乡中。
拓跋聿轻轻在她颈窝处摇了摇头,没忍住落下几个吻,顾左右而言他,“阿耆尼身上很香。”
这话直白而轻薄,冯初听着羞恼,灯火下,耳垂红得似红豆,一时间竟未能察觉出拓跋聿话中转移。
“陛下又说胡话。”
“我可没有说胡话。”拓跋聿以鼻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耳垂,湿热的话语棉丝一般朝心里钻。
“阿耆尼乃朕之巫山神女”
温热的句子钻入耳廓,沿着骨髓,激得她心跳紊乱,呼吸粗重。
冯初抱紧了身前人,深深地、将自己的脸颊亦埋在她肩颈处的衣裳中,淡淡的檀香、花香,混着北地牛乳与果脯蜜糖般的气味沁入心脾。
珍之重之,在她的发上落下吻。
“臣爱重陛下,远甚神佛。”
她察觉到怀中人似是颤抖抽搐了两下,但旋即归于平静。
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紧紧相拥,在这个战事将息的夤夜,短暂地忘却前路道阻且长
“陛下、小冯公,齐国那边派遣使臣来,说是要议和。”
四月枇杷黄,洛阳周边战火一停,冯初就赶忙清点户籍,劝课农桑。
洛阳城外田垄青青,也算是苦尽甘来。
即便拓跋聿什么也没有说,冯初还是自觉地将行台尚书令的权力通通移交给了拓跋聿。
只要她想,只要她有,冯初给的心甘情愿。
“他们要打就打,要议就议,为免也想得太好了。”
拓跋聿轻声瘪了瘪嘴,“齐国该拿出点诚意来。”
冯初轻笑,坐在她身侧,给她剥开一颗新摘下来的枇杷,澄黄的果皮扒开后泛着酸甜的果香,拓跋聿就着她的手吃了,薄肉多汁,就是籽有些大。
她一时不知该吐哪儿,就见冯初白皙的手掌递在她唇边。
拓跋聿羞怯,深色的果核轻轻落在她手心。
冯初拿帕子包了,还想给她剥,却被她按住了手,拓跋聿正了神色:“齐国派遣使臣是何人?又是什么个说法?”
“回陛下,来使是齐国建阳侯萧泽。”下面的官员顿了顿,“齐国说他们归还三郡,缔结和约,引兵南还。”
“打是他们要打,朕又没求他们退兵,轻飘飘一句归还侵占了的城池,我大魏不幸殒于战火的百姓、士卒该怎么算?”
拓跋聿淡淡地合了公文,语气不甚激动,“看来他们也非诚心议和,你不妨告诉他们,朕虽年幼,却不畏齐,魏民虽难,亦不畏死。”
“要打便打,朕倒想看看,他江南膏腴地,能熟多少次稻稷。”
“呃,”下面的官吏忖着冯初在战中怀柔之举,以为她应当会有异议,等了片刻,没听得她出声劝言,才道:“诺。”
“慢着。”
拓跋聿指尖在公文的轧花上点了点,“齐国若真有诚意,便让建阳侯想好了话,亲自来见朕。”
“诺。”
待官吏走远,拓跋聿偏了头,灵动的眼眸扑烁,凑近了些,在冯初耳边问道:
“朕方才处理的可妥当?”
冯初才是行台尚书令,做事也比她老成,毕竟是关系两国的战事,她害怕因自己思虑不周,酿成大错。
“依臣看,无甚不妥。”
拓跋聿这才展颜。
外头廊下落了两只燕子,衔啄起树枝,又欢兴地扑着翅膀飞走。
“洛阳真是个好地方。”
拓跋聿杏眼如月牙儿似的,只有在冯初身边,她才会展现出此等天真烂漫,“待尘埃落定,阿耆尼陪我在洛阳游玩一番可好?”
“好。”
拓跋聿得了她的应诺,见四下无人看着,飞快地在冯初脸颊上轻啄了一下,又迅速逃开,似是怕她数落,立马拈起奏疏,满脸正色。
冯初欲恼又笑,摇了摇头,信手取了墨块替她磨墨。
长夏又至洛阳天。
“太子殿下勿要替臣忧心,”齐军营中,萧泽宽慰着太子,前些年先帝驾崩,备受宠爱的皇长孙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国太子。
太子殿下什么都好,就是这身体,三天两头容易受风寒。
眼下与魏交战,屡屡不胜,身为齐国的太子又生了病,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鲜卑索虏,都是些蛮人,不讲道理的咳咳”齐太子勉强饮下半盏苦药,“族叔,孤不、不放心”
“江淮天险在后,魏国不能拿我们怎么样的。”
萧泽握紧了齐太子的手,极为郑重,“殿下,臣要为齐国,挣一个安稳年岁来。”
“那,族叔孤身入洛多加小心。”
萧泽紧紧与他相握,坚毅地看了他一眼,二人俱是勾了勾唇,松开,齐太子招手身旁亲侍:
“替孤,好好送送建阳侯。”
萧泽绛红的斗篷在毡帘掀开的天光中摇曳,飒飒生姿。
“好个建阳侯啊”齐太子抚掌轻笑,再过几年,待他能掌权以后他定要重用他。
鲸吞拓土,筹归长安,北还故郡,完成南地汉人数代之愿。
“君侯高义。”
“末将见过君侯。”
“世兄好胆气啊。”
萧泽自齐太子营帐中一出来,周围的夸赞与招呼便纷沓而来,畏胡久已,拓跋焘于建康远郊建行宫一举,让朝中战战兢兢的风气从宋流传到了齐。
萧泽此举,在寻常人看来,不可谓不勇壮。
翻身上马,持节而勒。
“诸公无需为泽击缶而歌,壮哭易水,”萧泽眉目清朗自信,马蹄子在众人面前来回兜着小圈:“泽定做唐雎,不辱使命。叱!”
白马渡伊水时,萧泽慷慨而歌,歌声惊动了周遭的魏军,百十斥侯将他围在当中,亦临危不惧。
天下势滔滔,每个人都会在经意或不经意间窥向自己命运的一角。
青年的萧泽慷慨舒朗,英姿飒爽,名士之气,享受着世人的赞颂和歆羡。
青年的拓跋聿沉静明达,聪颖内秀,蛾眉铮铮,在苦寒的平城开出殊色。
建康的风遇见了洛阳的火。
许多年后,建康宫,台城内,他还会再度想起这个长夏,想起这段宿命般的相谈。
英杰何多,都付与沧浪横流。
帝星几投,今又是谁家天下?
第68章 沦湎
◎为之沉湎,甘愿沦陷◎
“齐国国使建阳侯萧泽,见过魏国国主,萧泽代国君陛下至问魏国国主安。”
好个芝兰玉树子。
洛州刺史官邸内,今是军将俱至,品级高些的臣公勋贵侍坐左右,大有群狼环伺之像。
萧泽孑立其中,红绒战袍,眉宇间带着些许文气,一身戎装倒叫他穿出空谷高士的气度。
“劳齐国主惦念,朕安。劳齐使回建康时,代朕致谢问安。”
与周遭虎狼之势的军将不同,主座上的拓跋聿温和有礼,一举一动得体大气,却无有威慑之感。
“赐座。”
“谢魏国主。”
萧泽坦然入座,甫一抬头,正对面着,便是冯初。
当即拱手行礼,“小冯公,别来无恙,战场刀剑无眼,多有得罪。敢问小冯公伤势如何?萧某带了些南地的伤药,愿小冯公贵体安康。”
果是他出的计策,害她险些丧命,今在他嘴里倒成了‘多有得罪’。
冯初莞尔,“冯某便谢过萧郎好意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北地也有些疗养风寒的方子,冯某早早亲手誊抄了一份,愿为齐太子解忧。”
齐太子抱恙,军中是封口戒严的,竟然这消息早就传到了冯初耳中了么?
“萧某代太子殿下谢过小冯公了。”
明里暗里的唇枪舌剑告一段落,也该谈谈正事了。
萧泽自袖中取出国书,双手呈上:“兵戈扰人,烽火连天,殆误农时,伤民愁君。不如齐、魏两国议和停战,齐师挥退,奉还三郡。”
内侍接过国书,敬呈给拓跋聿。
拓跋聿接过来,径直搁在了桌案旁,都不肯打开它。
“朕自幼听人教导,待人之道,当以真、以诚。”拓跋聿的话语并不锋锐,却带着一股不可转圜的意味:“待人如此,何况两国邦交,乃关乎千万人之事。”
“齐兴兵戈,欺我魏民在先,今呈国书,议和不诚在后──”
拓跋聿的似是而非地看了眼拓跋驰。
得了信的拓跋驰当即拍案而起,破口大骂道:“你个撮鸟!是当我魏国无人么?!”
拓跋驰生的高壮,嗓门又大,拓跋聿特地让他来唬人。
“瞧瞧,就算朕宽宏仁明,朕手下的将军,可都不答应。”
“我大魏以军功晋爵者,不可谓不多,且南地除开江淮天险,内忧少邪?”
刘宋末时朝野乱象丛生,萧家齐谶逼帝退位,立国本就不甚正当,又有世家掣肘,魏国一旦兴兵讨伐,纵是无法得掠地攻城之好,也能叫齐国朝野大乱。
萧泽闻言,微微颦眉,但并不将这些话放在心上,“魏国主言我齐国内忧,何不思忖自家安危?”
“中原板荡,贪吏横行,黎民无不思南归,可见国主施政不得民心。”
这话立时戳疼了冯初。
拓跋聿一刹那忧心地看向她,柔情转瞬即逝,再度筑起高墙。
“齐师今退,国主若是执意南下,当心自乱。”
魏国此时确实需要的是停战,甚至是长久地停战,以争取国中改革、肃清朝野。
拓跋聿重新拿起了齐国国书,脑海中不断思忖衡量。
“朕记得,萧郎颇通经理,曾有儒释道三教合一之言。”
“是。”萧泽博览众学,文采佛理、经史子集均是上乘:“佛以出世为怀,儒以入世为本,道家清静无为,三教互通,各有所长。”
“萧郎高见。”拓跋聿轻笑,心中有了成算,“朕可以应齐国国书所提之议,但是,朕要添上几条。”
“国主请言来。”
见拓跋聿有了松口的打算,萧泽眉目欢畅之际,心中又一闪而过可惜。
“五年内,双边无战事,与民休养生息,此是其一。”
“其二,南北暌隔多年,边民遭辖限甚重,朕欲开几个郡县,准许双边互通有无。”
南地也好,北地也罢,都讽刺地知晓自己敲骨吸髓,不约而同地选择严控边民,防止人口流失入它国。
“此事容外臣上禀国君。”
“其三,朕慕南地文风,”拓跋聿以欣赏的目光看着萧泽,“欲向南地借取典籍。”
“就此三者?”
“就此三者。”
“陛下!这──”拓跋聿话音刚落,先坐不住的就是底下将士。
“胡连将军。”冯初冷冷地喝止住他,“不得无礼。”
胡连觑了冯初的脸色,愤懑地坐下。
座上拓跋聿的神色倒无异样。
也是奇了,萧泽暗自忖道,冯初的确在魏国可谓是显赫已极,可偏生不是她来同他商谈,而是让身为皇帝,且会显得过于温和的拓跋聿来。
“在下会传达魏国主的话,与太子殿下相商后,与贵国再行答复。”
萧泽起身拜别拓跋聿,又向冯初一礼,冯初微微弯腰回礼。
“萧郎。”及出门外,拓跋聿忽得再度叫住他,方还温润的杏眼凌厉睥睨,“阁下当信因果。”
萧泽一惊,不明所以,拓跋聿拈起锦帛书就的国书,“今日因,来日果。萧郎,且记,且记。”
“”
萧泽莫名叫她看得心有惴惴,也不言语,朝拓跋聿再度抱拳拱手,消失在外间天光中。
“胡连将军方才席间,似有贰意?”
萧泽离去不久,拓跋聿才开口,似笑非笑望着胡连。
“臣、臣不敢。”说着不敢,面上不忿却是藏都藏不住,“臣一时为军中将士,鸣不平罢了。”
冯初守洛阳时对军中约束甚严,硬生生压着,不许犯百姓秋毫,故洛阳直至冯初绝笔率骑烧巩县时,城内并无惨祸。
百姓感恩戴德,可被压惨了的士兵就未必了。
军户发财,无非上阵杀敌,下阵劫民。
不许他们劫掠魏国百姓,还不许他们去齐国国土内撒野么?!
“好啊,好一个鸣不平。”拓跋聿颔首,垂眼半晌,“除北海王和郡公,其余人都出去。”
闻言众人鱼贯而出,不敢逗留。
原本熙攘热闹的厅阁霎时间冷清下来,胡连顿时如芒在背,四下张望,却见得北海王眼观鼻鼻观心,而冯初悠悠然饮着饮子,二人连个眼神都不曾给他。
正当他心下愈发不安时,拓跋聿开了口:
“朕记得,昔年辽西郡公率部征淮岱,胡将军八百骑兵大破敌军,力战不退,将军神勇。”
“陛下谬赞。”
胡将军拱手,不知拓跋聿缘何说起陈年旧事。
“敢问将军,我大魏如今,能否以倾国之力渡江灭齐?”
拓跋聿瞧着他,柔和中透着锋芒。
“这”
“魏军不善水,大江天堑,一旦渡江,面临的便是后退无路,纵使能克几郡几城,也不得长久,反复无常!”
罕见拓跋聿语带锋芒,“打仗为的无非四个字。”
拓跋聿伸出青葱纤指,一字一折:“为国取利。”
“今若蔓延战火,外无取地夺城之利,内起萧墙之祸,可乎?”
“这天下,有战之战,有非战之战。今休养五年,能让河南数州粮仓殷禀,南书入北,能令中原皆安!”
“是,臣不该非议君上。”胡连自知理亏,弯腰请罪。
拓跋聿见胡连似有顿悟,似笑非笑,“胡将军在来使前拍案惊起,自算不上非议君上。”
骤然语气大变:“不过是想逼君抗诏罢了!”
冯初手中的杯盏适时地在案上一搁,当即让胡连惊慌失措。
“圣上!”
胡连诚惶诚恐,慌忙下跪。
‘逼君抗诏’的帽子扣下来,胡连少说自身,多说一家几族,牵连而死都算不得稀罕。
拓跋聿沉沉地呼了一口气,踱步至胡连面前。
胡连从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素来沉静温良的皇帝吓到胆颤。
“你知道,朕为何要叫他们出去么?”
“臣、臣不、不知”
“此事若往大了,上报朝中众臣商议,南征之事是后,你胡连牵连是先!”
“武将死战,朕不忍卿一身勇胆死于廷责,但如此之事──往后诀不可再有”
面对拓跋聿的指斥,胡连声声称诺,“军中此等声音,想必不少朕”
“臣定约束下属,劝告同僚,绝不与陛下相悖!”
胡连顿首叩拜,额头在青砖上闷震。
拓跋聿这才舒了气,“去吧。”
“诺,臣告退。”
“慢着。”
拓跋聿回身案后,“将眼泪擦干了,堂堂一员悍将,像什么话。”
胡连这才愕然发现自己被吓出了泪来,忙不迭地擦了泪,破涕为笑:
“诺。”
邸中人已散,拓跋驰听得出拓跋聿话外之音,左不过是约束诸将,勿生事端,他身为宗亲,又于军中多年,自该出面摆平军中微词。
“朕不日会下诏颁赐军中,不会短了将士们。”
以大义相劝是一码事,可倘若无实利,难平人心。
阖室终只剩下她与冯初二人了。
拓跋聿紧绷整肃了一日的神情总算有所缓和。
这还是她头一遭在如此军国大事上乾纲独断,说一不二。
她赧然朝冯初看去,便见她正端着小盏,朝她笑,笑中全然是赞许与鼓励,看着人心热脸热,只想找个地方窝起来。
拓跋聿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她将自己整个人窝在冯初身前,用发顶蹭她。
冯初叫她闹得痒,笑着拥住她。
怀中人眼色晦暗,环住她的腰间,贪恋地吸着冯初身上的气息,为之沉湎,甘愿沦陷。
她知晓现在与冯初的好时光都是偷来的,至于太皇太后
她不愿让冯初为难。
第69章 拒凤
◎阿耆尼,你可愿为后?◎
“陛下,圣上还在洛阳,可要去信一封?”
妙观不敢高声语,自拓跋聿做出只身走洛阳的事后,安昌殿的气氛一日赛一日地冷肃。
冯芷君在佛堂中诵经的时辰也愈发长了。
拓跋聿走洛阳,着实是一步险棋,偏生这招险棋逼得冯芷君只得退让。
不可让拓跋聿出走之事走漏风声,以雷霆之势囚禁朝中拓跋宪党羽,眼睁睁看着拓跋聿在洛阳一步步收拢人心。
阿耆尼她也就任着拓跋聿自她手中夺权夺势!
昏头了都昏头了
冯芷君冷淡道:“不必,该回来的人,总归是会回来的。”
眉眼间的寒意扎得人生畏,饶是妙观也不敢在安昌殿多待。
甫一离了佛堂,就听得身后传来硬物砸地的声音。
白菩提珠硬生生在砖石上斫凿出白痕,须臾间,冯芷君就再度冷静了下来,微微叹了口气,俯身捡拾起菩提子,忽然瞧见上头的裂痕。
真乃天意造化
江山万里,折杀多少英豪,自诩明达天纵,怎偏生,不得揽天下入怀中呢?
不甘心、不甘心啊
“莲心清苦败火,暑热苦夏长,阿耆尼当多用些。”
洛阳的知了叫得人烦,与齐国的和书总算定下,齐国的经史子集一并入洛,当日拓跋聿宴饮请四方名士共襄盛举。
朝中汉人多由太皇太后提拔,她此举一能向世家文人示好,二能另选才能,可谓一举两得。
又一纸诏书,令朝中诸部率人南下至洛,大有于洛阳再立朝堂的架势。
“好。”
冯初身上的箭伤可至骨,天又热,拓跋聿为着她的身体提心吊胆,衣食住行看管甚严。
莲子心熬的米粥骤饮清苦,清苦过后带着淡淡的回甘,夏日用来,格外清爽。
“陛下,欲何时归平城?”
冯初状似无意问她,手中匙子与漆盏发出轻磕。
“阿耆尼,不想在朕身侧么?”
拓跋聿拿着锦帛的手迟疑了些许,语出歪缠。
她还是不曾说自己为何会单骑走洛阳,但冯初到底能料到总归是与太皇太后龃龉日深,以致兵行险招。
“陛下”冯初颦眉,不是怪罪她,而是愕然,“陛下只身南下,其中险恶,已是拿国本豪赌,而今又要长久驻洛恕臣不能明陛下心意。”
“还不是时候。”拓跋聿温柔地抚着冯初的脊梁,劝她顺气,用膳时当心。
话里话外倒是已经有了决断,冯初抿唇,也不再劝:
“陛下心中有思量便是。”
拓跋聿勾了勾唇,盯着冯初绣口张合,啜饮清粥,朱白双色,夺目吸睛,一时也忘了拿起书帛。
冯初饮下最后一口清粥,俄而抬眼,见拓跋聿眼中珍视,不由顿住,耳廓泛粉,明知故问:“陛下在看什么?”
“阿耆尼”
拓跋聿喃喃,情难自禁,有些凉的纤手攀至她的指尖,撑顶开指隙,扣住,摩挲。
肌肤相亲,骨骼相膈。
没有吻,没有更近一步地举动,不过是十指相扣,不过是眼中爱意萌动,却在心间燎起一场烈火,烫得人眼热。
“阿耆尼,你可愿为后?”
燎原之火霎时将息。
冯初的眼眸归于清明,连带着拓跋聿也一点点冷却了下来。
她想必是觉得自己极为荒唐,拉着她厮混悖逆伦常已是不易,还要将这见不得光的情谊拉到天底之下。
拓跋聿紧扣着她的手有了松开退却的意头。
冯初察觉到指尖动静,连忙扣紧,不叫她抽离。
冯初轻笑,“这话陛下倒不是第一个对臣说的。”
轻声喃语,在阖室之中有若雷霆。
“什、什么”
拓跋聿想过冯初委婉推拒,想过冯初斥责不许。
唯独没想过冯初会说,她不是第一个对她说这话的。
怔忡之后心底涌出不可控的酸涩与嫉恨,“谁!”
旋即悟到,“是阿耶,还是太皇太后?!”
“呵,”冯初好笑地摇摇头,并不言明,“臣拒绝了。”
“陛下知道臣为何要拒绝么?”
那时的冯初不愿与拓跋弭多言明志,只觉无关紧要,也不图他*赞许交心。
“为、为何?”
“臣当然知晓,嫁与先帝后,又与陛下交好,陛下荣登九五,臣干政名正言顺。”
按当时之景,冯初所言诚然。
“但臣做不了姑母那般的人,亦,不愿困于禁囿。”
拓跋聿正要辩驳自己不会做出那等事,却被冯初截住话:
“臣当然相信陛下不会困臣自由。”
“做了皇后,困住臣的,不是陛下。”
是礼法、是世道、是世人眼光、是她注定不能如今日这般,顶天立地。
她不愿自己前半生只有阴谋,故而拒绝了拓跋弭,亦不愿自己后半生再无驰骋山河之机,故而拒绝了拓跋聿。
“无关伦常,无关爱重。”冯初捉起她的手,落下细密的吻,眼中闪烁,“望陛下成全。”
说这话时的冯初真挚而恳切,她自始至终都不是贪慕权势之人,她的志向、她的抱负,不在地位是否尊崇、权力是否无可撼动。
她是打心眼里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写入史册、写入人心,为天下百姓谋福祉,为大魏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这模样,那么美好,那么让人心折。
如何不遗憾呢
可拓跋聿又如何不成全她呢?
“我不敢问心对阿耆尼全然是敬爱,”拓跋聿无奈却不强求。
这些年她与她闹过、恼过、争过,可骨子里还是那个佛堂前端坐于蒲团,为冯初诵经祝祷,给冯初娓娓道着波斯故事,温言坚定说着‘我不愿你为席琳’的少年。
“但总归是不愿贪爱盖过敬爱。”
“我不愿阿耆尼为难。”拓跋聿握着她的手,眼角的遗憾稍纵即逝,缓缓诉着:
“阿耆尼天资英纵,有为国为民之心,便只管往前走就是。”
“我生性驽钝,就在你后头慢慢跟吧。”
她说这话时微微歪了一下头,灵动坦诚的模样叫冯初心里猛地漏了一拍。
罕有地,冯初主动倾身上前,吻住眼前人。
她的吻同她的人一般,温柔缠绵,唇舌纠葛之间并无步步紧逼之感,然莫名地让人陷入其中,坠入沉沦。
拓跋聿嘤咛出声,泪花溢出眼眶,眼尾殷红,面似胭脂绘。
与冯初双唇相分,拓跋聿软了腰肢,投她怀中,二人胸间起伏,心跳驳乱,分不清彼此。
“陛下勿有此、妄自菲薄之念,”冯初情动气喘,不敢低头看她──她自知怀中美景,生怕欲邪暗动,好容易稳了声线:“臣能得陛下相怜相知,是臣毕生之幸。”
“勿唤我陛下了。”拓跋聿窝在她怀中,攥着她杏色裙裳上织绣的祥云纹,丝线鞣了金银丝,膈在指腹,她缓了许久,方缓缓道:
“于外,你不肯做我的皇后,私底下总该让我做你的妻吧。”
冯初呼吸一窒,恍惚间垂首,见拓跋聿羞赧地朝自己胸前躲去,情随心动,再不由她──
她挑起拓跋聿的下巴,再度深吻下去。
长夏未央
“臣宋直,奉太皇太后懿旨,查抄高府。”
宋直穿着朝中官服,脊梁挺直,傲立在高府门前,眯着眼,瞧着几个羽林郎将那块以整面紫檀雕出来的牌匾从高府门前取了下来。
从前觉着高不可攀的东西,而今落在脚边,细看,一层灰。
他的身前有官员誊抄抄没的财产和人丁,身后则是执戟戍守的羽林郎。
里三层外三层,就是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冯芷君到底给世家尊崇,不让枷锁扛身,折辱他们,可高慈被两个羽林郎左右带出的那一刹那,还是觉得难堪与颓唐。
尤其是,他一眼就瞧见了大喇喇站在高府正门正中之人。
宋直。
他记得自己当众羞辱过他,不屑于他趋炎附势,谄媚无耻。
他顿住了脚步,宋直是特地来折辱他的么?
高慈牙关紧咬,倒是先声冷笑:“呵,趋炎附势去攀青云,宋郎君终是得偿所愿啊,高某佩服!”
宋直抬眼,指尖在经过的羽林郎们手中抬着的牌匾上一刮,蹭下一小团灰,随意吹了吹,“不趋炎附势怎么看得到世家名门上,落满了灰呢?”
“你”
高慈语塞,他素有才华,而今千言万语都抑在了喉头。
宋直趋炎附势么?诚然是的。
可他高慈就清清白白么?
他的清高、他的文气、他所引以为傲的一切、对俗世之人的鄙夷,不过是站在了百姓的血肉之上。
他或许也错了。
名动平城,意气风发的高郎在这三言两语间颓唐了下来。
身后的羽林郎推搡了他一把,高慈踉跄,拖着沉重的步子,最后深深地回望了一眼高府。
此去六镇,天高路迢。
宋直目送高慈远去,身后传来马蹄急鸣:
“宋大人,太皇太后口谕。”
“令你速去任城王府上,带世子入宫。”
事缓则圆,人缓则安,道理浅显,她冯芷君怎会不懂。
她花了这么多年,熬走了她的夫君,杀了贺顿,忍过了拓跋弭,她不该这般急躁的。
可是她也早已不再年轻。
不甘心,不甘心啊
冯芷君叩首佛前,拜所谵妄。
第70章 金杯
◎让我们狼狈为奸,何如?◎
“当真稀客,任城王府多年少客临门,今日朝中炙手可热的宋大人竟亲自前来,我任城王府,蓬荜生辉。”
拓跋琅坐于厅前,捏着彩盏的手指微微颤抖。
陛下出走洛阳,朝中波诡云谲,这个时候宋直登门,怕是又要将任城王府拉入到一场风波中。
“世子抬爱了。”宋直拱手,“臣奉太皇太后口谕,接世子殿下入宫。”
拓跋琅手指一抖,彩盏在桌案上跌了,旋即镇定下来:“烦请宋大人稍宽片刻,任城王府枝叶飘零,容小王拜别家母,嘱托拙荆,再同大人入宫。”
“殿下请便。”
拓跋琅颔首,请婢子上饮子,转身入了屏风后。
拓跋允一脉只余他一人,这些年都是郑氏撑着整个王府,虽二人并无血缘,但拓跋琅真心拿她当阿娘。
内外有别,郑氏素来都在屏风后听着,指点拓跋琅。
今日之语,自是落在了她耳中。
“阿娘我怕。”
拓跋琅三两步跪至郑氏膝下,一如孩童,朝她哭诉。
朝中波诡云谲,郑氏亦有耳闻。
“天子督师洛阳,太皇太后难挟天子以令诸侯,现下让你入宫只怕,要借你朝陛下发难。”
郑氏恨透了冯芷君,夺走她的夫君,还假惺惺地对任城王府宽容优待。
“若陛下与太皇太后彻底撕破脸,太皇太后想来是要拥戴你。”郑氏冷静地替他分析着朝中局势,“若不撕破脸,陛下回宫”
他一个被太皇太后拿来朝皇帝发难的工具,还落得着好么?
对他而言,都是死局。
“阿娘”
“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郑氏宽慰着他,温柔地替他拭泪,自己却不知什么时候也蓄满了泪,“都是成家的人了,该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了。”
眼前的拓跋琅青葱俊逸,同拓跋允长得格外相像,眉眼间又带着母妃的柔和。
这是她花了许多心血养出来的好孩子,她亲手教他读书、写字,亲眼看着他娶妻、生子。
在冯芷君那,居然只能做争权夺利的刀!
她怎能不恨!
“琅儿,阿娘只问你一句,”郑氏轻抚着拓跋琅的面庞,音量很轻:“倘若冯后要立你做傀儡,你应是不应?”
傀儡也是天子之位,泽被子嗣,待熬走了冯芷君,便是一国之主。
但他若应了,便是要拉着整个大魏分崩离析。
“”拓跋琅垂头良久,复又望向郑氏,面目坚毅,匝地有声道:
“孩儿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常道乡公生!”
郑氏望着拓跋琅的脸,终于笑了出来。
阿郎、秀娘,你们看见了吗,这就是你们的孩儿、我的孩儿,他秉性纯良,傲骨铮铮。
“你父王、母妃泉下有知,会为你感到欣慰的。”郑氏抱着拓跋琅的头,“去吧,去好好看看你的妻儿,勿要担心阿娘。”
“阿娘”
拓跋琅还想说什么,郑氏却止住了他,拍着他的手,“你的妻儿比阿娘更需要你。”
“孩儿不孝。”拓跋琅听话,站起,再度下跪,朝郑氏行大礼叩拜,“不能以此身侍奉阿娘。”
郑氏没有再拦着他,看着他叩首行礼,深深互望,而后瞧着他消失在门外。
她替拓跋允守了十余年的寡,一己之力撑起整个任城王府,再柔软的心,也变得坚韧了起来。
诚然她位卑,不能同冯芷君对垒相抗,可她也不是木偶,任人摆布!
“去信洛阳,送至京兆郡公手上,将世子入宫之事原原本本禀与她。”
冯初
拓跋允在时,私下多次赞她风骨卓绝,有名臣风范。
也只能赌一赌,当年那个来任城王府索要文书,拓跋允口中与他惺惺相惜之人,是否属真。
“你们动作都快点,还不把这些恼人的知了粘下来,当心惹恼了太皇太后!”
安昌殿内,宫婢寺人取了竹竿,忙着粘知了,闻妙观此言,手上动作更快了些。
妙观深深叹息,太皇太后心中除开不满拓跋聿,当还是对冯初有些寒心。
过去这般久,冯初不曾往宫中送入一封书信陈明战事,亦不曾对陛下出走洛阳一事言表一字。
这落在冯芷君眼里,无异于已经站在了拓跋聿一边。
妙观不敢品评冯初与冯芷君孰对孰错,只是唏嘘,从前冯初那般敬慕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更是花了心思为她铺平仕途。
现如今,却落得个针锋相对的结果。
她站在佛堂门前,踟蹰片刻,才缓缓推开了那扇雕着莲纹的木门。
冯芷君敲着木鱼的手不曾停歇,待念完这一段经文,才缓缓停住。
“启禀太皇太后,广平王拓跋宪于狱中请见太皇太后。”
“他终于肯松口了?”
冯芷君紧抓着手间白菩提珠,垂眸间,凝着案上铜香炉,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是。”
冯芷君握着木槌的手放了下来,妙观会意,立马上前,将她扶起身来。
“你先出去罢。”
“诺。”
妙观微愕,但还是听话地退了出去,轻手将殿门合上。
冯芷君拨弄着手中的菩提子,至那枚被她摔出裂隙的白菩提子时,指腹按在上头,进退两难。
释迦牟尼像拈花而笑,慈爱地看着她。
脑海中蓦地想起了许多人。
她的先帝夫君,和她年岁相仿,一眼将她从掖庭暗无天日的犄角旮旯里选了出来。
他喜欢柔顺明媚的女人,她就变成柔顺明媚的女人,让他喜欢她。
出于对掖庭生活的恐惧,她熬成了皇后,拿捏着他的宠爱,让他任用冯家子弟。
她试探着他的底线,在她被册封为皇后的那一天,冯初出生,她将她捧上神子托生的位置,只为看看他对自己容忍几何。
她赌对了。
拓跋家的皇帝总带着一股天妒英才的宿命感,她的夫君英年早逝,撒手人寰,将小她七岁的长子拓跋弭托付给了她。
她记得拓跋弭被贺顿欺压时朝自己哭诉的模样,记得自己亲眼瞧着下面人传来贺顿伏诛时的表情。
那一日,她在佛前焚香祷告,仰头诵经。
她没看见释迦牟尼的佛像。
她看见了登天之梯,在朝她招手。
之后的记忆越发斑驳,拓跋弭、拓跋聿、冯初还有李拂音。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记着一个如此卑微的婢女这般久,只因为她想杀了自己么?
可她不怕死。
拓跋弭斥她饮鸩止渴,李拂音咒她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可她不后悔。
绝不后悔
诏狱之中,干沉的实木包了铜皮,固若金汤,黄尘冷地上盖着杂草,东一摞,西一叠,暖不得人。
来到这儿的人,多半命数将尽,也不会有几个在乎草席冷暖。
拓跋宪身上还穿着进来时的那身貂裘紫袄,内里都是丝织刺绣。珍贵的料子少了打理更换,在这暗无天日的狱中,毛皮成结,丝织褴褛,更显颓唐。
拓跋宪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唱着边民常唱的小曲儿,在幽暗的狱中更显怪诞。
外头的牢门传来铜铁木料相撞的声,紧接着,熟悉的女音回荡在这给他单独布置的牢房里头。
“殿下好兴致。”
拓跋宪面前的牢门迅速地打开。
身后的妙观提着食盒酒水,动作轻敏迅速,布菜、离开,一气呵成,旋即退了出去。
牢门又再度迅速合拢,将他与冯芷君隔绝开来。
“呵皇嫂,别来无恙。”拓跋宪自地上爬起,挪到食盒面前,“呦,羊奶酥,难为皇嫂还记得我爱吃这个呢。”
拓跋宪拾起一枚酥糕,咬了一口,牢中昏暗的灯火依稀能瞧出他闭眼享受的模样。
金黄的炸酥不过拇指大小,面上炸制的脆衣破开后是柔软的馅料,带着羊奶的香醇和蜜糖的甜。
囫囵吃了,拓跋宪轻嗤,“我还是怀念你还是我皇嫂的时候。”
“温柔和顺,倾国倾城,我都羡慕我皇兄。”
冯芷君浅浅笑着,拨动珠串,“皮相而已,何得殿下挂念至此。”
“是啊,皮相而已。谁知你底下藏着这么大的祸心。”
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在草垛上坐得更舒服些:“不过你现在能依靠的,不也是我们这些宗亲了么?太皇太后”
“聿儿那孩子,很让您头疼罢?”
冯芷君低头笑笑,不置可否。
“我想也是,这孩子看似乖顺,实际上却是个不甚安分的,她同阿耆尼不清不楚,让您白白耗费那么多年心血。”
依冯芷君的性子,能将他的党羽一网打尽,却没有急着杀他,定是有旁的打算。
他到底在朝中多年,他猝不及防被下了诏狱,本想着赫连归当会携军北上逼宫,但结果传来的居然是拓跋聿出走洛阳。
一来二去,自然也想明白了,冯芷君为何迟迟没有要他性命。
多半是冯初倒向了拓跋聿,她被自己亲侄女背后捅了一刀。
“宗室之中,唯有我有这般威望,能替您安抚朝野动荡,咱们携手,另立新帝,您还是太皇太后,我还是广平王。”
“前尘旧事,咱们两相算清!”
拓跋宪提起漆盒中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倾泄出一道柔和的弧线,在烛光下分外诱人。
他举起金杯,手臂穿过牢房木栅之间,将酒液往前递,浅色的眼瞳焠闪着火光:
“怎么样,皇嫂?让我们狼狈为奸,何如?”
【作者有话说】
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常道乡公生。
[高贵乡公:指曹髦,因反抗司马昭专权,被成济当街刺死。常道乡公:指曹奂,曹髦被刺死后,曹奂继位,后司马炎废其为陈留王。]
历史上这句话是北魏末代皇帝元子攸不满尔朱荣专权时说的。
另:元家末代的两个君主,元子攸和元善见(东魏)都是身不逢时但是很有气节的人。
元善见在面对高澄的‘殴帝三拳’‘陛下何意反耶’‘朕朕朕,狗脚朕!’则亦是说出:自古无不亡之国,朕亦何用此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