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是什么?◎
声音过后,霁明珏眼前一黑,脑袋一歪昏倒在床上,耳坠也恢复黯淡。
再睁眼时,已是午时。
月见荷已经起身了,随意地披着一件睡袍坐在桌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不解,撑着胳膊准备起身,忽然感到有些凉。
难以置信的猜测冒出,颤颤巍巍地抬眼看往下看去。
未着.寸缕。
甚至她连块毯子都没给他遮挡。
也不知道是懒得,还说故意的。
霁明珏觉得应该是故意的。
伸手向一旁摸索着,想找点东西盖住。
床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霁明珏确定了,她就是故意的。
“把我的衣服给我。”他曲起一条腿腿挡住,侧过头避开她戏虐的目光。
但挡住了这处,总会露出那处,他怎么挡都无济于事,干脆认命放弃。
月见荷托腮欣赏着他无处安放的手脚,指了指桌上,笑道:“你自己来拿啊。”
他没动,说道:“那你转过身去。”
月见荷拒绝:“又不是没看过,而且昨天不是你自己在我面前脱得一干二净的嘛?”
怎么一睡醒就变了个模样,她还是喜欢看他在床上勾引她、取悦她时意乱情迷的模样。
她又催促:“你不穿的话,我可就拿走了。”
霁明珏抖了一下,既无奈又羞耻,月见荷总能想到新的方法来玩他。
又庆幸,她还没对他失去兴趣。
他伸手扯下一截床幔,快速围挡住,这才迈着别扭的步伐下床。
只是床幔所用的是薄得近乎透明的纱,围了也是什么都挡不住,若隐若现中可见其晃荡。
更别有一番风味。
霁明珏也察觉到了,但若伸手去挡的话,更像是欲拒还迎。
他不敢走快,只能忍着月见荷戏虐的目光缓慢挪到桌边,飞快抓起衣服胡乱往身上一套。
月见荷微笑着欣赏着,早知道不应给他拿这种衣服的,还是纱衣穿起来有趣。
穿好后,他又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问昨夜你舒服了吗?
还是问会有下一次吗?
又或是问你的神魂状态有没有好一些?
他都不敢问,尤其是最后一个问题,若是让月见荷知道与他做这种事能修复她的神魂,他恐怕再也别想从床上下来了。
月见荷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不知为何,与霁明珏深入接触后,她身体的温度都上升了几分,好像也没有那么冰冷了。
她按了按心口,那处隐约有一股温热,也不知道是不是无相心灯的作用,她总觉得心火旺盛了几分。
所以,她大发慈悲地缓解了霁明珏的无助。
“替我束发。”
霁明珏如蒙大赦,快步走至她身后,问道:“你要什么样的发髻?”
月见荷取下魄冠,青丝散落肩头,她后仰着脑袋去看他,想了想,说道:“不知道。”
之前她的头发都是昭岁给她梳,昭岁不在的时候她便随意一扎,要么成为头顶一个丸子,要么成为脑后一条辫子。
她只会这两种。
霁明珏无奈,拢起她的头发,回想着记忆里她梳的最多的发髻,开始为她梳头。
刚将她的头发梳好,正要替她将魄冠带上时,却见她耳后浮现几根银线,他以为是衣服上的线头,伸手捻了下。
指尖空空,银线仍在。
月见荷瑟缩了下脖子,回头瞪他,“你捏我耳朵做什么。”
他又见到她脖子和锁骨上的肌肤也布满银线。
手背上也有。
他一把捞起她的袖子,手臂上也是密密麻麻的银线,看得他头皮发麻。
怎么会这样?
昨夜里她的皮肤上并没有这些怪异的东西啊。
月见荷扯回自己的袖中盖住手臂,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他的手微微抖动,颤着声音问道:“这些银线是什么?”
“魄冠戴上后就会消失。”她没回答。
魄冠……
霁明珏瞳孔震颤,浑身的力气骤然消失,玉质的发梳脱落在地,碎为两截。
“这是悬魄丝,对吗?”他将她的身体掰正过来,直视着她躲闪的眼睛。
月见荷垂眼不看他,说道:“把魄冠给我戴上吧。”
霁明珏又气又笑,这会眼神知道躲闪了,怎么刚才盯着他身体看的时候不知道呢。
尽管如此,他还是动作轻柔地将魄冠给她戴好,拣了几支发钗替她插上,又问她:“你的耳坠要换吗?”左右耳的坠子显然不是同一对。
月见荷心中一惊,忙出声道:“不用!”
差点忘了她将那个自称是系统的灵魂碎片关在了耳坠里,要是被霁明珏发现可就不好了。
霁明珏面色狐疑,她为何回应的如此之快?伸手作势要取她的耳坠,果不其然被她飞快扣住手腕。
“我说了不用!”
语气很明显不高兴,但他仍是听出了一些掩饰的意味。
这枚耳坠有问题。
只是月见荷显然不肯让他取下耳坠,强行动手反而会引得她生气。
算了,等她睡着的时候偷偷查探吧。
他略过这个话题,不再纠缠。
转而问道:“你找回记忆后,要做什么呢?”
“嗯?”月见荷疑惑回头,不明白他的话题为何会如此跳跃。
她极少去考虑明天的事情,就像她自从百年前莫名复活,脑袋空空的在青霜台中醒来,也只花了短暂的一刻钟便接受了现状。
至于为什么执着的去找回记忆,她说不上来,也许是死亡的残影太过震骇,也许是碎魂症时不时发作让人感到痛苦。
又也许只是觉得日子过得有些无聊,找点乐子做罢了。
她没有考虑过那么多,就像她当初应系统的提议将霁明珏娶为夫君,也只是觉得有趣,能给她平淡如死水的生活中带来一些涟漪。
既然明天总会到来,那明天的事情便留待明天考虑好了。
“不知道。”她回道。
本以为霁明珏会结束这个奇怪的话题,但她却听见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你想去人间看雨吗?”他问道。
月见荷面色有些古怪,她不合时宜地想到系统说的务必让霁明珏在下雨之前爱上她,防风雅又说登仙道打开的时候才会下雨。
而她在找回记忆后,注定是要打开登仙道的。
指尖轻扣在桌案上,她又陷入思考。
她预知的时间尽头是在登仙道打开的那一天。
登仙道打开,归墟下雨,下雨之前他要爱上她。
他没有爱上她,她会死。
“你知道无望海吗?”她问道。
小一作为光阴箭的箭灵,与她缔结了灵魂契约,无论跨越多少时间,它都会找到她。
但它带来的关于她的过去也是一片白茫茫。
它只记得她来自于一片海中。
霁明珏缓慢抬眼,沉思后说道:“无望海在千年前就已经断流了。”
月见荷叩击桌案的动作停顿住,飞快垂下眼眸藏起惊疑。
她开始怀疑一切。
如果无望海在千年前已经断流,系统为何会说她将会在登仙道打开的那天于无望海上被霁明珏杀死。
它究竟是预知了未来,还是在诉说她的前世。
但不论如何,真假总有分说,只要找到忆尘花便知。
可惜,如果不是回溯过去会消耗生命,她早就使用时间禁术去查找她过去的经历了,何苦劳心费力地兜那么大一个圈子寻找忆尘花。
她查探了□□内剩余的灵力,不知为何,与霁明珏睡了一觉后灵力竟恢复了不少,足够让她再用时间术预知一下时间的尽头是否有改变。
这么想着,便准备支开霁明珏。
自然,霁明珏没信她说的什么饿了的借口。
他安静地站在她身上,复杂的目光将她笼罩。
“七境的修士就可以辟谷了,你作为十一境的修士,觉得这种借口有说服力吗?”他扯着嘴角,声音中有股深深的无力感。
月见荷有些尴尬地抿了下唇,但很快又恢复往常颐指气使的模样,“但我现在灵力空虚,就是想吃东西。”
二人互相瞪着眼,无声地僵持着。
最后,霁明珏败下阵来,说道:“厨房在哪里?”
月见荷胡乱地指了下路,也不管对不对。
霁明珏在荷苑中找了一圈后没找到厨房,还是路过的昭岁甘心地替他指了下路。
厨房看上去许久没人用过了,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他咳了好几声。
明知月见荷只是想支开他,他却找不出赖着不走的理由。
他用除尘咒将厨房焕然一新,翻找着橱柜中又没有什么食物,好在让他找到半袋糯米粉,手指轻捻了下,没坏,还能食用。
还在朝歌的时候,每年除夕的夜晚,母亲都会给他煮上一碗汤圆,意味着团团圆圆。
那个时候,小荷……
他不记得了。
霁明珏感到难过,为什么记得父亲母亲,记得大哥二哥,却偏偏不记得她了呢。
他迫切地想回到云涯,看看有没有办法找回他弄丢的关于她的记忆。
无妨,今生再吃一遍汤圆,也算作团圆。
揉捻拍打,面粉凝聚成团,他用手搓成一个个指甲盖大小的汤圆
灵力生火,待锅中的水开始沸腾时将汤圆倒入,翻找出碗勺洗净,等到汤圆浮至水面时将它们一一捞出。
他先尝了一口,确认味道还算可以后才将它端走。
回到荷苑中,推门而入,月见荷已伏在案上,听到开门的声音才缓缓将头抬起,下巴垫在胳膊上,懒懒说道:“你这么快啊?”
见她唇色比他出门前又苍白了几分,霁明珏眉头轻皱,一丝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将汤圆端到她面前,轻声道:“吃点吧。”
月见荷面色凝住,看着汤圆吃也不是,不止也不是,她只是随口胡谄,没想到他居然真的给她做了吃的。
但她根本不需要吃东西啊。
她不知道这种白花花,飘在水上的丸子是什么,她先前也没见霁明珏煮过东西,万一很难吃怎么办。
犹豫不决中,又听见他催促的声音。
她闭上眼,用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咬了一个白花花送入口中。
没什么味道。
“你吃吧。”她将碗推回霁明珏面前,重新将脑袋枕在胳膊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不好吃吗?”霁明珏问道。
他觉得这汤圆虽然味道一般,但绝不会难吃,怎么她只吃了一个就不吃了?
月见荷感到胃里难受,她发现自己好像消化不了这个白花花,眉头拧成一副难受状。
“怎么了?”见她一副不舒服的模样,霁明珏也顾不得劝她吃东西了,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腕,送去灵力去查探的状态。
灵力空虚,导致无法消耗外物。
他眉心拧紧,分明他昨夜往她体内渡入了不少灵力,再加上双修过,她的灵力至少恢复了接近一半,怎么他出去煮个汤圆的功夫,一身灵力又没了?!
她把他支走后究竟做了些什么?
目光巡视房内,并无异常,不是与人打斗。
那问题便只能出在她自己身上了。
“我离开后,你做了什么?”他刻意放柔了声音,佯装随便一问。
“没做什么。”月见荷下巴依旧枕在胳膊上,神色恹恹,说出的话也有气无力。
还是太高估自己了,频繁用时间术窥探未来已将她灵力耗空,得花上个三五天才能恢复。
不过好在这次得到的结果与先前都不同。
她看见时间的尽头是一场洋洋洒洒的雨,雨中有人为她撑伞。
霁明珏自然不信,但她不肯说真话,他也拿她没办法,只能又往她体内送了一些灵力,好叫她不至于难受。
“你打算何时启程去云涯?”他说道,“如果可能的话,能否早一些?”
早一些找到补魂玉,便能早一天修复好她的神魂。
月见荷奇怪:“你想家了?”
霁明珏声音卡在嗓子里,好半天没出去,他愣是没想到月见荷会这么问。
“并没有,你不是要找山河图吗?云涯的四峰论道最近要开启了。”他顿了下,又道,“月见荷,你不是说青霜台才是我的家吗?”
月见荷讶然,她费力思索着自己何时说过这样的话,好半天才想起来是他中了龙息后她戏弄他来着。
怎么还当真了啊。
青霜台都不是她的家。
但随即又感到疑惑,她拉住霁明珏的腰带,将他拽向自己,眯眼打量他,“你真的会把山河图给我?你不怕云墨尘知道了找你算账?”
那可是云涯圣物啊。
他道:“他都能管你要无相心灯,区区一副山河图,你看了又能怎么样?”
月见荷觉得也是,霁明珏给她的灵力在体内运转几遍后,终于将那颗该死的白花花消化完,她瞬间又觉得自己此刻充满了活力。
她又问道:“你做的这个东西叫什么?”
他怪异看她一眼,说道:“汤圆。”
月见荷疑惑,没听过。
“是人间的食物。”他垂眼说道,“你如果去人间的话,还能见到其他各种不同的食物。”
月见荷对人间没有兴趣,干脆没接他的话茬。
他仍旧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从春夏秋冬说到风霜雨雪,直到见她困得趴在桌上睡着后,声音才停止。
霁明珏伸手探在她鼻尖,确认她真的熟睡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到床上放好,目光在那枚耳坠上流连许久,终是做贼般轻轻摘下。
安静地推门走到院内,又给床边下了个感应阵,以防她中途醒来打他个措手不及。
灵力破开耳坠的禁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出。
“主人,我们终于见面了。”
第52章 前尘
◎又是谁在说谎◎
“你在喊谁主人?”
霁明珏眼瞳一瞬放大,声音是少见的惊惧。
这个声音很熟悉,他以剑入道的那年便听见过。
它说:不可以忘记她,要回到她身边去。
忘记谁?回到谁身边?
他已经不记得那时候的事了,但这个声音确确实实伴随了他很久,直到误入神降雪原后才消失。
声音飘出,化作一枚闪着光的灵魂碎片,洋洋得意道:“喊你呀,主人。我可是一点没忘记你的嘱托,将你带回了她身边。”颇有些邀功的意味。
“你在胡说些什么?什么主人?我根本就不认识你!”霁明珏头皮发麻,仿佛脑袋中有千万只蚂蚁爬过,在啃食着他的灵魂。
碎片委屈:“主人,是我啊,我是你的剑灵啊!”
他按在剑上的手指青筋暴起,沉声怒道:“我的剑根本没有剑灵!”
碎片感到奇怪,但很快就想通了,因为它不在,主人的剑自然就没有剑灵啊!
它如此解释了一遍,霁明珏压根没信,他觉得眼前这个碎片定是个邪物,直接挥剑便斩向它,谁知剑锋划过,它却毫发无伤。
脑中被惊惧填满。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会藏在月见荷的耳坠里?
难道她的灵力消失会与它有关?
“你对她做了什么?”他持剑指着灵魂碎片,厉声问道。
碎片委屈,分明是她对它做了什么才对吧,它差点就要被她搞死了。
“我什么都没做。”它认真解释,生怕这个黑锅扣在它头上。
霁明珏用力掐住虎口,十指连心,手上传来的痛感让自己稍微冷静了几分。
月见荷是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的,要不然他取下她耳坠时,她不会如此惊慌。
他又问道:“你如何证明你是我的剑灵?”
他不信这个东西的话。
碎片在空中转了一圈,一个猛子朝芙蕖剑上扎去。
然后,被弹开了。
碎片疑惑,准备再尝试一次时,被霁明珏一把拍开了。
他冷笑。
这个来之不明的东西果然在说谎。
碎片急得团团转。
不应该啊,它就是它的剑灵啊。
到底哪里出错了?
当年主人殒身于伏藏之渊时,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本命剑剥离,让它带着他的执念去往尘世寻找她的转世。
怎么会不认识它了呢?
碎片急的团团转,突然有一下子停住。
不对不对。
它的主人一体双魂,难道它找错人了?
可是不应该啊。
在它主人死之前,另一道魂已经将自己献祭给了万蝶引魂阵,身死道消了呀。
它还是很困惑。
没等它困惑完,就被人抓住了。
“你为何会找上她?”霁明珏冷声问道,垂下的眼中藏着难耐的杀意。
“当然是为了将你带回她身边啊!”它大声道。
霁明珏抓着它的手上松了几分力度,“什么意思?”
剑灵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在他死后,它带着他的执念在三千世界中飘了近千年,终于找到了她。又是如何说服她将他带回她身边。
霁明珏松开了它,陷入怅然的失神中。
不是他啊。
这个剑灵要带回的那个人不是他。
它只是认错了人,误打误撞,阴差阳错下把他带回了小荷身边。
“你说在归墟下雨之前,让无心之人生心,这是什么意思?”他沉默许久后问道。
碎片:“主人,这是你的执念啊。”顿了下又道,“你取了她一颗心,自然是要还她一颗心的呀。”
周围空气有一瞬凝滞,脑中嗡鸣不止,霁明珏只听得见自己惊慌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撞在水面上荡出涟漪,惊得游鱼四散而逃。
霁明珏问道:“什么意思?说清楚。”
极缓的语速也难以掩藏住颤抖的声线。
碎片:“因为当年就是你一剑刺入她心口的呀。”
它还记得那时候的感觉,记得它主人当时的痛苦、不舍,却又不得不为之。
杀一人可救万人。
他没得选。
所有人都在逼他做选择,却只给出了他一个选项。
即便身死道消,也是业障难清。
所以它带着他的执念在尘世飘荡千年,只为将他带回她身边。
赎罪。
但今天见到的主人却有些不一样了。
它再次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毕竟它被剥离后便失去了与剑主之间的神魂感应,只能凭着长相去寻找它的主人。
它飘到霁明珏面前,转了几圈后又暗自肯定,没认错,长得一模一样,这就是它的主人。
更重要的是,他用剑。
不像另一个魂魄,手中总爱拈着一朵荷花做武器。
有风吹来霜雾,霁明珏的视线变得模糊,他眨了眨眼睛,却更看不清了。
抬手挥散霜雾,还是一片模糊。
脸颊传来两股温热,他伸手摸了下。
原来是眼泪啊。
他不是那个人。
他绝不可能会杀死她。
“把你知道的一切,全告诉我。”
他语气平静,微微颤抖的肩膀却出卖了他的恐慌。
碎片开始絮絮叨叨,它说他是菩提果,但他的身体里住着两个魂魄,每一百年会交换一下身体的使用权。
他与她的故事开始于其中某个百年交替的时候。
那天海上风很大,惊涛拍岸中有人乘舟而来,滴水不沾身。
那人身后背着一把弓和十二支箭,会一手光阴箭术。
他以为他们是初识,但她却开口要找他体内的另一个魂。
他告诉她需要再等一百年。
他以为她会回到海中,但她却留了下来。
那时候的归墟充斥着危险,天地崩解,日月摇摇欲坠,怨力还在蚕食着为数不多的草木生灵。
他是菩提果,他的力量可以净化怨力,因此他四处游走,手持一柄渡尘剑,挨个封印归墟的怨力,为生灵博得喘息之机。
她陪在他身边,偶尔他力有不竭的时候,她会出手。
仅一箭,怨力全消。
他问她有如此修为,为何先前不出手。
她说她对救世没兴趣,只是想再见一见他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他们有约定没完成。
他问她是什么约定,她没说。
相处的时间长了,他逐渐与她知己相交。
尽管,是他单方面的。
他本以为会这样与她一起安静的走下去,直到下一个百年到来。
但好景不长,天要塌了。
他们走不到下一个百年了。
她物泽之灵的身份被人发现了。
物泽之灵,应天时而生,逢乱而出世。
所代表的,是新生。
所有人都在用大义绑架他,说杀了她,她的心可以净化怨力,杀一人可换万人生。
他觉得人命不应该用数字衡量,可他却没有选择的权利。
那天无望海上惊涛怒吼,渡尘染血,哀鸣不止。
他失去了此生唯一的朋友。
而她终究再也没能见到他一面。
也许是感应到了,在她死后,他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强行离体而出,拼得神魂俱灭也要逆转天道将她送往转世。
他不如他。
他想,怪不得她会如此执着地要见他一面。
“最后就是这样了,你以身补天,将怨力尽数压进伏藏之源,又强行将我剥离送出,让我去寻找她。”碎片最后如是说道。
霁明珏感到心脏异常难受,好像被人拎着朝布满荆棘的泥地上摔打,一下又一下,一直摔得千疮百孔,鲜血不断流出。
待到这场对他心脏的凌迟结束后,他却又想起一事,“那种花人是谁?”
玄龙说杀她的人是种花人,怎么到了剑灵口中却成了菩提果?
有人在说谎。
他不能完全相信这个剑灵。
剑灵吱唔了半天,才说道:“种花人是他,和你共用同一个身体的那个灵魂。”
剑坠地,斜插进土里。
芙蕖二字此刻分外灼眼。
怎会如此。
他闭上眼,双手紧握成拳,强行让自己冷静。
不会是他的。
他既不是菩提果,也不是种花人。
他只是朝歌的季玉,云涯的霁明珏。
他忽然明白了月千寻为何不愿意告诉他关于她的过去。
这种令人难过的过往,没有想起的必要。
他将剑灵关回耳坠中,重新将耳坠替月见荷带上,捻好被角后,推门而出。
漫无目的地坐在院中发呆。
思绪茫茫如霜雾,不知前尘,不识今生。
身似蜉蝣梦大椿,如何守?怎么留?
月见荷醒来时,身旁一片空荡,她费劲睁开眼睛,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
摸了下耳坠,发现它还在后,才长舒了口气。
环顾了一下发现霁明珏不在房间,这才将那个自称是系统的家伙放了出来。
“老实交代你的来历,为什么要找上我?”她威胁,“说不出来的话,你就只好成为花肥了。”
灵魂碎片在飘在空中瑟瑟发抖,但一想到它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了,讲出的话也硬气了几分。
“我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满嘴谎话的东西。
月见荷一巴掌给它拍了回去,随后拎起耳坠往外一扔。
霁明珏被砸了个懵,茫然回头便见到气呼呼的月见荷。
“你有见到一枚绿色的耳坠吗?”她问道。
霁明珏朝她摊开手掌,掌心正是那枚耳坠。
月见荷接过来,摸索着将她往耳垂上戴,不小心扎错了位置,痛得她嘶了一声。
更生气了。
指尖用力地碾压耳坠,恨不得将它碾作齑粉。
霁明珏古怪地看着她,一时闹不懂她为何会与这枚藏在耳坠中的剑灵置气。
但观她模样,竟有几分鲜活。
他走到她身旁,从她手中拿过耳坠,眯眼小心翼翼地将它穿进去,略带温热的呼吸洒在她颈侧,月见荷很不适应地缩了下脖子。
霁明珏望着她,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戴好耳坠后,月见荷指挥着霁明珏将房中的藤椅搬来院里,趁着今日青霜台的霜雾较少,决定在院中晒会太阳。
她懒洋洋地往藤椅上一躺,眯眼透过霜雾看着天空。
青霜台的天总是灰蒙蒙的,霜雾经年不散。她看了一会又觉得无聊,但实在没有睡觉的兴致,干脆摸出当初从苦厄地买来的话本看着打发时间。
霁明珏站在她身旁,视线不经意扫过满页污秽的内容,忍不住嘴角直抽。
差点忘了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扔掉。
月见荷一目十行,哗啦啦地翻页,很快一本便看完了,她随手往后一扔,想再拿本新的时,却摸了空。
谁把她的书偷了?
她回头一看,那些书正被霁明珏捏在手上。
仅用两根手指捏着,看起来很是嫌弃的模样。
她管他要,“给我。”
他不给,垂下的眼眸中神色淡淡的,说道:“你想听故事的话,我可以和你讲。”能不能少看这种不健康的东西。
月见荷抓着他的腰带将他扯来自己面前,眼珠转了几圈,玩味一笑,说道:“好啊,那你给我念吧。”指了指他手中的书。
霁明珏只浅浅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开始给她念书。
只是念出来的内容却与书中文字毫无相似之处。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是个凡人,但他喜欢上了一个寿命长达千年万年的花灵——”
月见荷打断:“凡人寿数不过百年,在那朵花的生命中不过是弹指一瞬,他的喜欢是没有结果的。”
霁明珏继续:“所以他去寻找了长生的方法,好让他一直陪着花灵。”
月见荷好奇:“找到了吗?”
霁明珏:“找到了,但是他却忘了花灵……”
月见荷啧了一声,“没意思。”
霁明珏强调:“花灵也忘了他。”
月见荷疑惑:“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她不觉得一个寿命接近永恒的花灵会记得一个只短暂相处数载的人族。
“后来他们相遇了,”他看了一眼她的神情,见没有什么异常后,便继续说下去,“新的故事中他们阴差阳错成了夫妻……”
月见荷听得出神,但霁明珏这个故事却没有讲到结局。
“后来呢?”她问道。
“没有后来,书里没写到。”霁明珏道。
月见荷撇撇嘴,烂尾作者,浪费她的灵石了。
又听见他问道:“你觉得,他们的结局会是什么样的?”
“嗯?”她想了下,发现自己想不出结局,“可是真的会有人千年万年,都只爱同一个人吗?”
第53章 云涯
◎雪月花,当相配◎
云涯。
正如其名字一样,云雾缭绕中,天柱周围矗立着四座连绵数百里的山峰,琼楼玉宇于云岚中若隐若现。
山门上蹲着一只红尾鸟,正将脑袋埋在翅膀里整理羽毛。
是云涯的守护神兽——朱雀。
朱雀大人近来很忙。作为一只活了上万年的神兽,它觉得它早该告老退休了。
它其实也真的告老退休了。
只是退休到一半,却被一个不长眼的人从休眠中唤醒。
“弟子云墨尘见过朱雀大人。”
云墨尘是谁?
没听说过。
被吵醒的朱雀很不高兴地挥起翅膀,准备将这个打扰它退休生活的人扇出她的洞府。
没挥走。
它睨了他一眼,从口中吐出一道火焰。
那人玉扇一摇,将它吐出的无烬火尽数扑灭。
有点意思,它决定给他一句话的机会。
“说吧,来找我何事?”
如果不是事关云涯仙门存亡的大事,它就将就着用他填下肚子好了。
云墨尘作揖道:“弟子想请朱雀大人对一人出手。”
朱雀懒懒抬眼:“谁?”
“浮荒之主,月见荷。”
朱雀长长的尾羽在地上炸成绚烂的红色血扇,眼珠由黑转红,“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云墨尘保持着一贯的微笑:“朱雀大人可还记得千年前望野之地上发生的事?”
朱雀眉眼冷了下去,冷漠地扫视来人,“你有话直说。”
玄微道:“我这人没什么爱好*,就是比较爱读书,尤其是最近,我得到一本好书,名唤《云荒记事》,其中记载了末法时代的一名剑客,是如何手持一柄渡尘剑,将归墟四散的怨力镇压到一处,随后又是如何以身补天,终结末法的。”
朱雀不言。
云墨尘继续道:“不过比起这位剑客的丰功伟绩,我更好奇的是其中记载的一位女子,虽是寥寥几笔带过,却让我日夜深思其最终结局。”
朱雀从地上站起,眼珠直视着他,“继续。”
云墨尘微笑不减,顶着朱雀的威压继续说道:“书中记载她拥有十二支由大椿树枝干所制成的光阴箭,更会一手时间术法,可观未来,溯既往。如此奇人,却在登仙道上魂消魄散,真是令人扼腕叹息。”
朱雀:“不过市井话本,内容多为后世臆造,不可尽信。”
云墨尘:“所以我正是来请朱雀大人为晚辈解惑,毕竟大人您可是经历过末法时代的神啊。”
云墨尘这句“神”极大程度上取悦了朱雀,它眯起眼,陷入了回忆当中。
是有这么一个人,一身半仙修为,却对世间草木毫无情意。
不救死、不扶伤,总是冷漠地看着生灵消亡。
那一天,它倒在地上,一身漂亮的羽毛被怨力蚕食地七七八八,那人路过它,说了句“好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还是那位好心的剑客救了它。
剑客与她似乎是朋友,剑客除怨的时候,她便在一旁站着冷漠旁观,唯有剑客力有不逮的时候,她才会出手相助。
她不是为了除怨,只是不想让剑客死。
可她最后却死在了剑客手中。
朱雀叹气。
谁让她是物泽之灵呢,还生了一颗可以渡化一切的无垢之心。
又谁让,这个秘密被它发现了呢。
它也不想的。
可它也想活啊!
它经受够了这种暗无天日,不见未来的日子了。
只是死一个人而已,却能换得千千万万人活。
它虽然是只鸟,但一和万谁大谁小,它还是能分清的。
它道:“死人是不会复活的。”
云墨尘突然哈哈大笑,朱雀不解地望着他,“你笑什么?
他笑了很久才停,笑得面红耳赤,“我笑朱雀大人久居深山不出,竟从翱翔九天之鸟沦为蜗居井底之蛙了。”
朱雀眼中燃起怒火,洞内的温度都上升了几分。
“朱雀大人莫生气。”云墨尘收起笑意,正色道,“大人可知,光阴箭术重现尘世了。”
“什么?”朱雀以为自己听错了。
云墨尘高声重复了一遍,声音大得朱雀耳膜嗡鸣。
洞内温度骤升。
无烬火在朱雀脚下翻腾,火浪大得云墨尘不得不用灵力抵挡。
朱雀冷声道:“你想说那位浮荒之主便是当年那人?”
云墨尘点头:“还是朱雀大人聪敏,一点就通。”
朱雀冷笑着摇头,言辞坚定:“不可能,心魂俱灭的人,绝无复生的可能。”
云墨尘羽扇轻摇,面带浅笑:“那位近日便会来云涯,是否真的是死而复生,朱雀大人亲身一观便可知晓。”说完便离开了,只留朱雀在洞内沉思。
最后,它还是踏出了这个它呆了数百年的洞府.
朱雀在云涯山门上蹲守了半天,一把老骨头又开始懒散了,正想着伸个懒腰,忽然嗅到空气中一股熟悉的气味。
一声嘹亮的鹤鸣声在云海中荡开。
好熟悉的声音,好熟悉的气息!
红羽雀鸟的羽毛忍不住炸开。
依稀记得当年那人身边也总跟着一只臭脸仙鹤。
难道说,她真的活过来了?
那她会记得之前的事吗?
剑客已经死了,可它却活着。
它没有自信能承受得住她的报复。
朱雀不敢细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空,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云层看穿。
终于出现了。
是那只仙鹤!
还是一样的臭脸!
令人生厌。
但比起仙鹤,它身后跟着的那名女子却更让人害怕。
朱雀全身开始颤栗,它后悔了。
想要逃离,却被一道目光定在原地。
月见荷的从来自浮荒的仙舟中走出,身后跟着霁明珏和以明轻雪为首的浮荒一众随从。
她的视线落在停在南山门上的红羽雀上,微不可察地皱眉。
她最讨厌红色。
本想挥出灵力将它撵走,却察觉到它身上散发出的杀意。
它想杀死她?
疯了吧?一只臭鸟也敢对她动手?
金羽仙鹤收到她的示意,径直扑向红羽雀鸟,准备将它叼起来摔在地上,却被它灵巧地躲过。
红羽雀鸟一个猛子扎进云层中,借着云雾的遮掩放出神识探查着月见荷,但刚一触及到她的心口,就被狠狠弹开。
太狠了,竟然在自己身上下反制咒。
月见荷抬眼望天,对雀鸟的动作很是不满,居然敢窥视她的神魂,真是不嫌命长呢。
云雾中开出一朵莲花,无声无息地将雀鸟包围,花瓣合拢,将它绞得呼吸不上。
危险逼近,朱雀也不再掩藏实力,直接化出真身挣脱花瓣得束缚,口中吐出无烬火将莲花焚烧殆尽。
但还没结束。
下一秒,金羽仙鹤也飞至空中,挡在它离开的去路上。
谁也不让谁。
云层动荡,有火光与羽毛落下。
霁明珏不明白怎么好好的她突然对一只鸟下手,还是一只不普通的鸟。
他小声制止道:“那是云涯的守护神兽,朱雀。”
月见荷微笑:“那又如何?”
朱雀也不过是一只鸟而已。
能死在她手上,那也算是它的荣幸。
而且,分明是它先对她动手的。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准备去拦下这两只缠斗不休的鸟,但有人比他的动作更快。
察觉云涯上空灵力异动,云墨尘脚步轻踏,转瞬间从掌门殿来到山门上方,扬起手中玉扇挥出一道灵力打向金羽仙鹤。
金羽仙鹤作为箭灵自然是敌不过十一境修为的云墨尘,身躯摇晃着将要坠地时,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霁明珏将金羽仙鹤平稳地放在地上,转过身去对云墨尘不轻不淡道:“弟子见过掌门。”
云墨尘无声地点了点头,转头看向月见荷,面上做抱歉状,“霜主亲临,云某有失远迎。”又见重新落回山门上的朱雀和霁明珏怀中抱着的金羽仙鹤,再次抱歉,“护宗神兽不识得灵官大人,此番误伤属实误会,稍后我便将灵药奉上。”
月见荷同样回以假笑:“好啊。我需要……”
报出了一堆奇珍草药的名字。
云墨尘心疼得直皱眉,却还是一一应下了。
月见荷转身离开时,听见他又问道:“不知霜主可将无相心灯带来了?”
月见荷微笑,只静静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笑得太虚伪了,也不知道掩饰一下。
见她不语,云墨尘又问了一遍。
她这才回道:“这是自然。”
说完便不再理会云墨尘,提步往山门内走去.
山门内与山门外,是两种不同的景象。
门外一片绿意,门内却是皑皑白雪。
风霜雨雪,四奇景之一的雪便在云涯。
看不见尽头的台阶出现在脚下,月见荷拾级而上,身后浮荒众人急忙跟上,霁明珏要走时却被云墨尘喊住脚步。
云墨尘如同长辈关爱小辈一般慈祥问道:“在青霜台过得可还好?”
霁明珏回道:“一切尚好。”又道,“掌门留我可是有事?”
若仅是叙旧,他还是先跟上月见荷为妙。
云墨尘看出了他的想法,淡淡道:“之后抽空来我殿中,关于四峰论道一事,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霁明珏应下后便去寻月见荷。
他走后,朱雀落在玄微肩头。
玄微垂首:“朱雀大人现在可有考虑答应我的提议了吗?”
一人一鸟,晦暗幽深的目光紧紧跟随着月见荷一干人离去的背影。
伏藏之渊中,又多了一股怨力.
月见荷偏头看着漫天的飞雪,好奇地伸出手掌借住飘落的雪花。
雪花落在掌心,没一会便融化成水。
除了寒冷外没有其他的感觉。
口中吐出的气息化作缭绕的雾,明轻雪问她是否要布阵抵御飞雪,她摇头拒绝了。
她问道:“明轻雪,你觉得是青霜台中的霜花更冷,还是云涯的雪花更冷呢?”
明轻雪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有些拿不准这个性情古怪恶劣的大小姐心中想法,索性闭口不言。
不说不错,多说必错。
这是她与月见荷相处百年得来的经验。
见明轻雪不搭理她,月见荷无趣地耸了耸肩,不知何时积压在肩头的雪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在雪地里砸出一个浅浅的坑。
她欲伸手掸去肩头的残雪,却有人快她一步。
温暖的大氅将她笼罩,一把伞撑在她头顶,替她挡住了扑面而来的风雪。
她抬眼,是霁明珏。
越往山顶,风雪越大,有雪花钻入伞下,落在月见荷眼睫上,她眨了眨眼,雪花融化成水滴,氤氲了眼眶。
视线有些模糊,她懒得伸手擦,便对他道:“替我擦一下眼睛上的水珠。”
“什么?”霁明珏没有听清。
算了,她自己擦吧。
她将头靠在霁明珏胸前,蹭了几下,将水珠蹭了个干净。
明轻雪偏过眼,不忍直视。
想了下,默默地走上前说道:“雅夫人前日便已经到了云涯,我先去寻她。”
月见荷点头表示同意。
山路上只剩下她与霁明珏二人。
伞不大,勉强能挤进两个人,霁明珏将伞偏了偏,避免风雪落在月见荷身上。
上山的路很漫长,月见荷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地里,待对雪的好奇消失后,顿觉劳累,索性召来金羽仙鹤,准备让它带着她飞向——
飞向哪里呢?
她问道:“霁明珏,你住在哪里?”
霁明珏下意识答道:“鹤望峰。”
“那带路吧。”她拉着他准备坐上金羽仙鹤,却被金羽仙鹤灵巧躲开。
金羽仙鹤用它的态度表明了不想载霁明珏。
她无奈,只能将仙鹤收回,对霁明珏道:“你御剑吧。我累了,不想走了。”
霁明珏犹豫了一下,说道:“云涯有令,山中不得御剑。”
她不满皱眉:“若我偏要御剑呢?”
霁明珏笑了一下,召出芙蕖剑,自己轻踩上去后,又伸手将她拉上,说道:“那自然依你。”
月见荷满意点头,这才对嘛。
越接近山巅,风雪愈浓。
霁明珏撑开灵力护罩,为她挡住绵绵细雪与寒风,月见荷则懒懒地往后一倒,倚在他怀中,捻起他一缕垂在胸前青丝在手中把玩。
突然问道:“云涯只有雪吗?”
他低头回了声是。
云涯不像朝歌,没有四季更迭,只有永恒不变的风雪。
他垂眼看向靠在他怀中的月见荷,若有机会,他想带她去看看繁华的人间,去看看朝歌所落的雨,看看禅院盛开的花.
御剑行了半天,终于来到了鹤望峰中他的小院门前。
积雪压弯了青松,也将门挡住。
霁明珏挥出一道剑气,在脚下开出一条路来。
剑气震落屋檐上的积雪,青松却难归笔直。
他牵住月见荷的手,引着她走进这座他生活了快二百年的院落中。
院落不大,院中青松的树干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剑痕,是他年少挥剑的痕迹。
他推开半掩的门,屋内除了积了一层灰外,陈设照旧。
月见荷尚未来得及皱眉,除尘术已经将屋内焕然一新。
她找了个还算干净的椅子坐下,指挥着霁明珏替她端茶倒水。
透过窗户向外望去,雪景很美,比青霜台中的霜雾要美。
只可惜,遍地茫茫白雪中竟是一朵花也没有。
她向外挥出一道灵力,霎时间,院落内便长满了五颜六色的盛放着的鲜花。
雪与花。
当相配才对。
第54章 梅花
◎不讨厌就是喜欢。◎
听闻师兄归来的沈无咎走至院落前,刚一推开门便被满地野花震惊得睁大了双眼。
这不对吧?
云涯怎么会开花呢?
一定是他开门的方式不对。
他关上门,闭眼,再打开,睁眼,依旧是满地盛开的花。
他死命揉了揉眼睛,迈着犹豫的步伐走进他师兄的院落中,才察觉那些花并非真实生长的花,而是由灵力所构成,衣袍拂过后便消散了。
“师兄!”他高兴地踏入屋内,正准备与他师兄来个久别重逢的拥抱时,张开的双臂突然僵在原地。
屋内不止一人。
桌案前坐着一位眉眼淡漠的蓝衣女子,而他的师兄则在忙着为她煮茶。
眉眼淡漠的女子向他投去淡漠一瞥,说道:“你踩坏了我的花。”
“啊?”沈无咎无措地挠了挠头,诚恳道歉:“对不起。”
女子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恰好这时霁明珏听到声音回过头来,他疯狂向他投去求救的眼神。
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
她怎么会出现在你的院子里啊?
她怎么不说话,我该怎么办啊?
霁明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他道:“她是月见荷,也是我的——”想了下,说道,“妻子。”
沈无咎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他说什么他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这还是他师兄吗?
当初成婚时若不是掌门用师恩逼他,他恨不得立刻叛出云涯。
怎么数月不见,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霁明珏又道:“你称呼她为霜主便好。”
莫喊出些让她不高兴的话。
沈无咎回神,对着她恭敬道了声霜主。
月见荷略微点头。
她知道他们二人有话想说,但她就是不想走。
霁明珏不该对他有秘密。
沈无咎只得扯了扯霁明珏的衣袖,找了个借口说有事与他相谈,霁明珏对月见荷说了声抱歉,离开前还不忘将煮好的茶替她斟上一杯。
“我很快回来。”他说道。
所以你也不要离开。
月见荷挥了挥手,表示她知道了。
待他走后,她开始缓缓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很简朴,除了必要的桌椅床铺外就是一些泛黄的道藏典籍。
月见荷捡了几本道藏看了会,只觉得昏昏欲睡,也不知道这种无聊的文字霁明珏是怎么看得下去的。
她打了个哈欠,将道藏随手一抛,恰好砸在了一个木箱上,发出的咚咚响声将她的瞌睡惊走。
她凑近一看,木箱竟上着锁。
好奇怪。
为什么是锁而不是灵力封印?
这里是归墟,一个修士遍地走的地方,怎么会有这种人间才会用的锁?
等等?
她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东西叫锁?
想不起来了。
月见荷甩了甩脑袋,走到木箱旁挥出一道灵力将锁震开。
木箱打开后,只见里面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她从没在归墟见过的东西。
拨浪鼓、风筝和一枚莲花形状的玉佩。
月见荷只认识玉佩,所以她将玉佩拿到眼前仔细观察。
这上面有一股熟悉的灵力。
她皱了皱眉,放出神识进行触碰。
就在神识触及到玉佩的一瞬间,识海传来阵痛,一些被遗忘在角落的记忆窜入脑海中。
佛寺,莲池,白鹤,皇宫。
小玉。
头很痛,痛得她喘不过气来。
心口处隐隐发麻,不是碎魂症的前兆,反而像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
额间心魔印趁机浮现,她听见识海中传来数道声音。
“你想起来了吗?”
“关于朝歌的记忆。”
“关于他的记忆。”
头痛欲裂。
“闭嘴。”她说道。
声音仍旧在继续。
“你想起来了,你就是想起来了!”
“你生出情丝了。”
“情丝?”她面带疑惑。
伸手按在心口处,一根游丝缓缓飘出。
月见荷愣了愣神,原来这就是情丝。
指尖轻轻触碰,情丝似有感应般没入她掌心。
但下一秒,指甲狠狠戳破掌心的血肉,连着血肉将情丝拔出。
血液落地生花,情丝被无情碾碎。
她抱头蹲在地上,指节抓进头发中,察觉心魔又有占据意识的趋势,急忙掏出荣枯玉碾碎饮下。
心魔印终于消失,她睁开的双眼中一片淡漠。
只是,为什么她会生出情丝呢?
她想不明白。
半掩的门被风雪吹开,她以为是霁明珏回来了,抬眼望去却是一只信灵鸟,信灵鸟落在桌上,抖动翅膀将身上的风雪掸了干净,才跳到她手心,轻吐出一封信来:
“听闻大小姐已至云涯,不知可否与琉见上一面,好让琉当面报答昔日相救之恩。”
月见荷拧了拧眉,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琉是谁,遂敷衍的回了封信。
“没空。”.
沈无咎拉着霁明珏来到他住的院子里,从积雪底下翻出一坛梅花酒,喊霁明珏一起在梅树边坐下。
云涯寒冷孤寂,唯有青松与梅树能够在风雪中存活下来。
沈无咎一掌拍开泥封,又从房间里翻出来两个脏兮兮的酒碗,衣袖将就擦了擦,替霁明珏倒上一碗后也给自己满上。
“师兄,你当日成婚时我不在云涯,错过了你的喜酒,今天在这里给你补上了。”
说完,便一饮而尽。
霁明珏只轻抿了一口,他其实也不喜饮酒。
沈无咎开始絮絮叨叨:“师兄,还好你回来了,要不然鹤望峰去参加四峰论道了就只能是我了。”
“师兄,你是知道了,我对修行又没什么兴趣,这八境修为也还是用灵药堆出来的,真上去比试估计一招就被人给打下台了。”
“尤其是最近逐月峰那个风头正盛的鄢琉,据闻已经突破第十境了……”
许是久别重逢,又许是喝了酒,沈无咎今日的话格外的多。
霁明珏只面带微笑,沉默的听着,在听到鄢琉时,面色倏忽变得异样,随即又恢复淡然,“为何之前从未听说过逐月峰有这样的人物?”
沈无咎歪头想了想,说道:“他是在师兄你去往浮荒后才进入云涯的,师兄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霁明珏没再多问,看来此人果然与月见荷有关。
只是不知道,究竟有何种关联。
二人就着漫天飞雪,在松树下絮絮叨叨了好久。
最后一坛酒饮尽,沈无咎也倒下了。
霁明珏有些嫌弃地抓着沈无咎的领子将他丢进屋内,来到埋着酒坛的梅树下,翻开厚重的积雪,找到一坛酒味还不算太重的酒带走。
月见荷应当没喝过梅花酿的酒。
带给她尝尝吧。
霁明珏没有御剑,而是选择踏着风雪往他的院落中赶,路过梅园时顺手折了枝梅花别在腰间,看守梅园的老剑客笑意盈盈地打了声招呼,说请他下次来尝尝新酿的梅花酒,他笑着拎起手中酒坛,说今天已经喝到了,老剑客却不服气,说他酿的酒比沈无咎的更好……
与一天都见不到几个人的青霜台不同,云涯虽冷,却充满着温暖的氛围。
他笑着与老剑客告别,说下次带着他的妻子一起来。
老剑客讶然,旋即表示欢迎.
房间内,月见荷神色迷惑地对着窗外的风雪开始放空灵魂,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生出情丝来,这本不是她该有的东西。
可情感一旦开了口便会如决堤的河流般倾泻而下,心口的情丝如雨后野草般源源不断地生出,除之不尽。
她安静地坐着,任由情感将她吞噬。
禅院。朝歌。小荷。
那不是她。
她是月见荷,死于一千年前的登仙道,重生于百年前的青霜台。
她从未去过朝歌。
她盯着那枚莲花玉佩看了许久,终于把自己看困了,枕着胳膊伏在桌上睡着了。
是以霁明珏一推开门便见到睡得正沉的月见荷,他轻手轻脚地将酒坛放在角落,解下腰间那支梅花在她发髻上比划好几下,想了想还是插在堆积在窗边的积雪里了。
最后,他轻手轻脚地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从衣柜里翻找出一床薄被盖在她身上,神识无声无息地滑入她识海,见到她的神魂尚稳定后才稍稍放下心来。
也不枉他在来云涯之前引诱她又玩了他好几次.
云涯的夜里是没有月亮的,只有漫天星辰。
星光照在桌上,映出一抹绿光,他走上前去拿起绿光,原是一枚莲花玉佩,视线扫过,屋内显然是被人翻过一遍了,角落里的木箱毫不掩饰地大开着。
他想起来,那里面正是他从人间带来归墟的物品。
拨浪鼓、风筝和一枚玉佩。
玉佩正是他手中的莲花玉佩。
脑中隐隐发疼,他想起了玉佩的来历,只是为什么会有拨浪鼓和风筝呢?
他还是遗忘了好多关于她的记忆。
月见荷依然睡着,他动作小心地将莲花玉佩寄在她腰上,腰间传来的痒意让她忍不住扭动了一下身体。
他借着星光,安静地看着她。
许是目光过于粘腻,月见荷眨了眨眼睫,醒了过来。
四目相对,他先偏过头去,故作无事地拿起桌上的酒坛晃了下,问道:“我师弟酿的梅花酒,说是给我们的新婚贺礼,你要尝一下吗?”
月见荷尚未从睡意朦胧中清醒,只听见了酒,她不喜欢喝酒,因为她沾酒就醉,还因此被瞳怜骗走了近百万灵石。
而且她没有味觉,喝什么都跟喝水一样。
她本想拒绝的,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般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霁明珏高兴地翻找出两盏酒杯,用细雪擦了擦后便倒入梅花佳酿,怀着期待递给她。
月见荷接过酒杯轻抿了一口,没什么味道,便如喝水般一饮而尽,随后,思绪便陷入了迷茫中。
霁明珏喊了她好几声,都没有回应,瞥见她白皙的脸颊上泛起莫名的红晕,瞳孔惊讶地瞪大。
月见荷不会这就醉了吧?
他伸出手在月见荷面前晃了晃,但她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好可爱。
他忍不住戳了戳她的脸颊。
月见荷只安静的任由他动作,好似一只任人摆弄的精致人偶。
思绪陷入迷茫中,她只听见外面有声音在问她:“你喜欢我吗?”
什么是喜欢?
不知道。
不讨厌就是喜欢。
她不讨厌。
心口处的野草不断生长,她张了张口,好像说了些什么。
只是声音太小,她不知道,霁明珏也没听清。
外面安静了一会,又有声音问道:“你还记得人间朝歌的季玉吗?”
季玉?谁?
她困惑地眨眨眼,拼命回想着关于这个名字的一切,越想头就越痛,忍不住眉头紧皱。
见她如此,霁明珏便明白了,她不记得。
不记得千年前发生的一切,也不记得朝歌的过往。
那她今生的记忆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她不必再想。
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反正他们还有漫长的余生。
忽地瞥见窗边的红梅,霁明珏猛然惊起,月见荷不喜红色,他随即施了个幻色诀将梅花变成白色。
又问道:“你为什么不喜欢红色呢?”
月见荷低着头,轻声说道:“这一百年来,我一直在做一个梦,登仙道上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人将我一剑穿心,我看不清他的脸,所以我只能讨厌红色。”
外面安静了好久,久到她睡着了都没听见有声音传来。
霁明珏想,梅园那老剑客的酒,她大抵是喝不上了。
第55章 鄢琉
◎她说:滚◎
翌日,月见荷醒来后入眼时一片白茫茫中的一支迎风独立的白梅。
她微微怔神,心口痒意丛生,好似雨后青草破土而出。
霁明珏不在房中,桌案上留着一封信,她拿起来看了下,上面说着他被云墨尘喊去交谈关于四峰论道一事,她若感到无聊可用桌上留着的通信玉简找他,这种玉简是云涯特制的通讯工具,不管相隔多远,只要有灵力存在便可无视任何障碍转瞬即达。
月见荷指尖一松,信纸片便轻飘飘滑落在地。
她发了会呆,感到有些无聊了,正准备拿起玉简找霁明珏时,窗外出现一只传讯灵鸟,她接过一看,是明轻雪的。
“云涯神殿禁制复杂,难以突破,请大小姐前来一观。”
月见荷皱眉,这天下居然还有明轻雪破不了的阵法?
她销毁传信灵鸟的痕迹,起身便走,走到门口时又犹豫了一下,还是折返回去将霁明珏给她的玉简带走了。
云涯神殿外围,明轻雪隐匿在风雪中,见她到来后才缓缓走出,金羽仙鹤也从她身后探出脑袋。
“这个阵法我破不了。”明轻雪面色凝重,“或者说,这不是阵法,而是一道天地法则。”
月见荷略带疑惑,眼神示意明轻雪继续说下去。
明轻雪:“我猜测,这与云涯圣物山河图有关,是山河图将神殿藏匿了起来。”
月见荷微微皱眉,走到阵法边缘,抬手按了上去。
阵法发出灼眼的光芒,转瞬间她的右手掌便被灼伤,鲜血滴落在白雪上,生出几朵刺眼红梅。
她没有收回手,依旧与阵法对抗着,自脚下蔓延出一道道金色法印,与法则碰撞生出巨大的灵力波动。
远处的雪山有要倾塌的趋势。
动静太大了,再这样下去云涯的人就要察觉了。
明轻雪急忙另起阵,银色的法阵将云涯神殿笼罩其中,细密的银丝固定住每一粒细雪,以确保一丝动静都不会传出。
阵外一片喧嚣,云涯众人忙着准备四峰论道盛事,交谈声、练剑声、嬉闹声不绝于耳。
阵内则安静得能听见细雪落下的声音,意识之海中,青莲与山河图狠狠地厮杀着,谁也不让谁,谁也不肯退。
半晌,月见荷后退半步,唇角溢出一抹殷红,她伸手拭去,眼里一片冰冷。
“回去吧。”她转身对明轻雪说道。
今日是得不出什么结果了。
她向来不会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但此番试探下来,她不得不指望霁明珏与鄢琉替她取来山河图了。
二人踏雪而行,身后的银色法阵将足印消弭,好似这里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
掌门殿内。
霁明珏与云墨尘对坐而谈。
“四峰论道三日后便会开启,你将代表鹤望峰出战,剩余三峰则寂然峰贺知、隐竹峰宋鹊意,还有——逐月峰鄢琉。”
云墨尘特意逐月峰的人选上加重了下语气,有些憎恶的意味。
霁明珏想起沈无咎提过此人,便问道:“鄢琉便是逐月峰今年新收的百岁便破十境的天才?”
云墨尘皱眉,没有好脸色的点了下头。
但霁明珏还是有些疑惑,又问道,“只来云涯一年,宁峰主便对此人如此信任了?”
云涯四峰论道,胜出者所在主峰便会掌云涯大权,因此各峰向来只派出亲信弟子。
云墨尘看了他一眼,忽然说道:“看起来,你与她感情竟挺不错的。”
霁明珏不知他是何意,沉默着没说话。
云墨尘眼珠微微转动,叹了口气,面色凝重道:“你可知,逐月峰的鄢琉出身何处?”
霁明珏当然知道,但他却故作不知般他摇头,果不其然听见云墨尘说道:“浮荒。”
他故作震惊道:“掌门是想说此人是浮荒送进云涯的细作?”
云涯、浮荒、苦厄地三地之间鲜少互通往来,尤其是在道法之上,三地各有自己不对外传授的独门术法。
他知道月见荷只是想要山河图,因此对鄢琉一事并不是很在意。
云墨尘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怅然道:“苦厄地,乱了。罗丰身死,幻月湖趁机侵占地狱岛,然后便直指荒斋,三足鼎立之势已然不存,玄龙复活更是力取妖主之位。你可知这一切的起因是什么?”
霁明珏:“不知。”
他怎么可能不知,苦厄地乱成一锅粥少不了月见荷的推波助澜。
但他却不能对外人说。
云墨尘叹气道:“月见荷此人绝不简单,你不可尽信她。”
霁明珏低垂着眼,眼中神色晦暗不明,当初逼着他与浮荒联姻的时候可是将他当弃子一样扔了出去,现在觉得他有用了,又想着将他捡回来?
他只觉得讽刺。
他假意应道:“我知晓了。”
云墨尘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霁明珏在雪里疾走,往他的院落中赶去。
思绪纷纷杂杂,比漫天的飞雪还乱。
他有好多问题想问月见荷。
你和鄢琉是怎么认识的?
你们是朋友吗?
你现在还想找他帮你取山河图吗?
能不能别找他,我也可以给你取来山河图。
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得到。
可真见到了她,却只是一句:“刚摘的梅花,你喜欢吗?”
月见荷蹲在雪地上,安静地堆着雪人,细雪落在她发梢、肩头,裙摆被埋进雪里,与白茫茫的雪融为一体。
院中一片安静,祥和。
她转过头看他,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从他手中接过那枝梅花插在雪人身上,雪人需要两只手,但只有一枝梅花显然不够,她又问道:“还有吗?”
霁明珏一时愣神,好半天后才反应过来,忙说道:“你等一会,我再去折几枝。”
月见荷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突然轻笑出声,心口处的野草疯狂生长着,火烧不灭。
笑意消失,抬手在心口处使劲按了按,却没能消减分毫,反而越压抑就越旺盛。
霁明珏青色的衣袍在山间的风雪中荡出残影,不过多会便抱着一捧梅花回来,他边喘着气便将梅花递给月见荷。
月见荷接过梅花,捡出一支长度差不多的插在雪人身上,满意地拍了拍手后才起身,歪着脑袋看了雪人一眼,又觉得还差些什么。
有手无眼怎行?
她又拿起一枝梅花,折下花朵当作雪人的眼睛,之间在雪人脸上划出一横,如此,雪人的五官便都有了。
指尖掐出一道诀落在雪人身上,雪人好似有了生命般,摇摇晃晃地从雪地里爬起,满院落奔跑着。
云涯寂寥的冬竟染上了些许生机。
他替她捻去发梢的雪,问道:“三日后的四峰论道,你会去观礼吗?”
月见荷本想说没兴趣的,可瞧见他眼中期盼,不知为何竟会产生不忍心让他失落的想法。
她说道:“会的。”.
三日后。
云涯道场,四峰论道正式开始了。
月见荷坐在台下,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头发,眼神不经意间扫过台上站在霁明珏身旁的云墨尘,忍不住厌恶地皱了下眉头。
真烦人。
像只讨厌的苍蝇。
明轻雪坐在她旁边,悄声说*道:“依大小姐看,云涯神官之位会花落谁手呢?”
月见荷的视线在台上众人身上扫过,想也不想便道:“不是鄢琉便是霁明珏,其他人的修为都太差了。”
明轻雪附和地点头,又轻声对她说道:“雅夫人这几日频繁与云墨尘碰面,似乎是在相谈加固伏藏之渊的封印一事。”
月见荷但笑不语,真的只是上移伏藏之渊的事吗?
又问道:“你的追踪术不能探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吗?”
明轻雪:“雅夫人乃十一境修士,追踪术下得太过明显会被她察觉。”
月见荷奇道:“她什么时候破的十一境?”
她找她算卦的时候防风雅不还是十境吗?
吃什么灵药了?境界突破得这么快。
想搞点卖给瞳怜。
当然了,得卖假的给她。
明轻雪想了想,“不知,但应当是入了云涯之后才破的十一境。”
月见荷点了下头,示意知道了,不再细究这个问题,转而吩咐道:“你这几天多跟着她,有什么动静及时跟我回报,尤其是关于伏藏之渊的。”
她总觉得云涯这次封印伏藏之渊一事并没有表面上那般简单。
封印伏藏之渊至少需要五名十一境修士同时动手,排除她在外,云涯目前也只有云墨尘及另外三位峰主是十一境,加上防风雅勉强凑够人数。
但只是封印个伏藏之渊,有必要搭上整个云涯台面上的十一境修士吗?
更何况,封印伏藏之渊与四峰论道同时进行,云涯忙得过来吗?
她坐在观礼台上垂眸思索着,还没思索出个所以未然,便听见云墨尘高声宣布四峰论道正式开始。
视线在霁明珏与鄢琉身上短暂扫过,随后继续与明轻雪交谈着。
总归这两个人无论谁夺了神官之位对她来说都没有坏处。
她又想起一事,问道:“你知道归墟为什么不下雨吗?”
明轻雪愣住,疑惑地转动眼珠,“雨是什么?”
月见荷不再说话了.
高台上,主持仪式的宋峰主朗声开始宣布抽签。
总共就四个人,也就是两轮便能决出神官人选。
月见荷觉得很无聊,也不知道这种事有什么好兴师动众的喊来这么多人观礼,如果不是为了山河图她都懒得离开青霜台。
第一轮——霁明珏对贺知,鄢琉对宋鹊意。
十境对九境,胜负结果一目了然——霁明珏与鄢琉胜。
因此,下一轮登台对决的便是他门二人了。
霁明珏看着这个名为鄢琉的对手,微微皱眉,他对这人有一丝说不上来的厌恶,不知道是因为知道他与月见荷有关,还是因为他会是他最后的对手。
因今日已经打了一场,宋峰主便宣布明日再继续,霁明珏表示知晓,正准备下台去找月见荷时,有人已经快他一步走了过去。
鄢琉轻摇折扇,快步走至月见荷身前,微笑道:“霜主,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月见荷微微皱眉,这人又在发生么疯?生怕云涯不知道他和浮荒有联系吗?
山河图都没替她拿到,他居然还好向她问好?!
“有事说事。”她冷淡道。
鄢琉微笑不改:“琉仰慕霜主风采甚久,不知霜主可愿随琉前往逐月峰小叙一场?”
月见荷刚想拒绝,却见他在手中折扇的山水图上点了一下。
这是要与她谈论山河图一事了?
可是凭什么他喊她去逐月峰,她就必须得去?
他算什么?
如果当初不是她好心救了他一命,他早就死了。
还是说好日子过久了?忘记当初他是怎样求着她救他的了?
说任何事都愿意为她做,连找个山河图都做不成!
她冷笑:“没兴趣。”
鄢琉笑意僵住,有点难以相信。
她不是最想要山河图的吗?
怎么连句话都不愿意和他说了?
他飞快想了下,自己应当没有得罪她吧?
还想再说些什么时,一道青色的身影将他的视线挡住。
霁明珏快步上前,身体隔开鄢琉落在月见荷身上的视线,冷声道:“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也是一样的。”
鄢琉眯了眯眼,嘴角勾起挑衅的弧度,“可有些话,我不太想说给你听呢。”
“那就不用说了。”他回道。
鄢琉看向月见荷,笑意盈盈:“霜主也是这般认为?”
月见荷薄唇轻启,微笑吐出一字:“滚。”
鄢琉没走,依旧盯着她。
在场众人的脸色精彩纷呈,细语声传进霁明珏耳中,他脸色倏地沉了下去,芙蕖剑嗡鸣不止,握剑的指尖隐隐发白。
他回头看向月见荷,唇张了又张,最终鼓起勇气道:“我们回去吗?”
“好啊。”月见荷朝他笑了一下。
但就在他牵起月见荷的手转身欲走时,背后突然飞来一道剑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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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生花
◎无数的花,将贫瘠的院落填满◎
鄢琉如蛇般阴毒的目光紧盯着霁明珏,他感到很愤怒。
如果不是他横插一脚,在她身边的人应当是他才对!
他们认识了一百年,她教他读书识字,教他术法剑招,他知道她喜欢什么,又讨厌什么,他是最了解她的人……
可凭什么后来者居上?!
不受控制地,他朝霁明珏斩出一道剑气。
但很快他就后悔了。
万一不小心伤到她了怎么办?
霁明珏反应极快,立刻将月见荷拉至他怀中,芙蕖剑立于身后,将鄢琉的剑气击散。
“鄢道友这又是做什么?”他沉声问道。
还没等鄢琉回答,月见荷先不耐烦了。
霁明珏是她的人,没有她的允许,鄢琉竟狂妄到敢对他动手?
她从霁明珏身后走出,顺手抢过他手中的芙蕖剑,冷冷地扫了鄢琉两眼后,长剑毫不留情地递出,直指鄢琉心口。
事情发生的太快,在场众人反应过来后,芙蕖剑已刺入了鄢琉胸口,剑尖再进半指便要刺到心脏了。
鄢琉心口剧痛,握着剑的指节隐隐发白,但他却不敢还手,只能承受着月见荷的愤怒。
几滴血顺着剑身滴落在地,好似雪地上掉了几朵梅花。
“霜主这是做这么?!”见云墨尘冷眼旁观,宁峰主不得不跳出来阻止,他还指望这位半路收的弟子能替他夺得魁首,好让云涯的大权落到逐月峰手中。
他看云墨尘那个家伙不顺眼许久了,因此尽管知道此人来历不明,仍是将他收入门下。
毕竟逐月峰这辈的年轻弟子属实是有些青黄不接。
月见荷轻声笑了下,散漫道:“教训一下不听话的狗。”
随后将剑收回,玩味地打量着鄢琉。
宁苍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鄢琉制止。
他拱手作揖:“是琉的不是,改日必向霜主登门道歉。”
月见荷发出轻轻一声嗤笑。
装模作样。
以前他道歉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倨傲的模样。
果然人都是会变的。
她突然又失了问罪的兴趣。
“走吧。”.
因鄢琉被她所伤的缘故,四峰论道的最后一场对决又往后延了数天,这几日里,月见荷窝在霁明珏的小院里,感觉自己都快长出蘑菇了。
她披着厚厚的大氅,蹲在院中堆雪人,不出一会,形态各异的雪人便将霁明珏的小院填满。
手中掐了个诀,雪人们便撒开了退在院中四处奔跑着。
霁明珏无奈又好笑地看着眼前画面,不知为何,月见荷对堆雪人这件事充满了极大的乐趣,这几日里她少说堆了快一百个雪人,若不是云涯常年落雪,他的院子估计都能被她薅得重新长出草来。
不过现在也差不多了。
月见荷终于注意到了那块空地,光秃秃的,有点难看。
她想了下,问道:“你有种子吗?”
“嗯?”霁明珏疑惑。
她又重复了一遍:“可以生长成花草的种子。”
霁明珏:“我这里没有,但是我知道哪里有种子。”
老剑客常年在梅园照看梅树,偶尔也会试着能不能在终年积雪云涯种出些别的花花草草来。但无一例外,均以失败告终。
“那你去给我找点过来。”
月见荷想支开他,她有些事情想问问那个叫系统的,但这几日里霁明珏总是缠着她,她总觉得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曾从她身上离开过,这让她根本找不到机会。
霁明珏没同意,他太了解月见荷了,若是一会没看着她,她指不定又给自己的身体玩出问题来。
之前他离开过两次,回来后便见她唇色苍白。
“一起去吧。”他说道。
正好向老剑客介绍一下他的妻子。
师父是云涯上一轮四峰论道的魁首,他总是很忙,不是忙着峰内事务,就是忙着镇压怨力。因此,他大多数时间都是跟老剑客一起度过。
师父擅术法,老剑客擅剑法。只是老剑客太老了,老得已经握不起剑了,便将一身剑法领悟尽数传授于他。
老剑客说他的剑诀名为春生,是千年前一名修为可达真仙的修士传授给他的。
他问那名修士的名字是什么时,老剑客却不肯说了,只叹着“尘寰难渡,谁怜黄泉路上不归人。[1]”
后来师父因渡天劫失败而陨落,他便与老剑客相伴数年,直到去往浮荒联姻。
“太冷了,我不想出门。”月见荷拒绝。
霁明珏牵起她的手,温暖的灵力送入她体内,“现在不冷了,走吧。”
月见荷还是没动,“我要看着这些雪人。”
霁明珏看着满地乱跑的雪人心中起疑,月见荷这是故意在将他支开?
她要背着他做什么?
半晌,他才说道:“你要见鄢琉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
只要别单独见鄢琉就好。
别再对他有秘密了。
月见荷疑惑抬眼,“我见他做什么?”
她与鄢琉有什么好说的?再说了,就算是要见他,那也应该他过来,而非她过去。
霁明珏小声道:“他先前不是说有事要与你相谈吗?”
月见荷古怪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终于窥见了那掩藏在大度之下的委屈,她唇角略微上扬,玩味道:“我确实有事找他,不过,你很希望我见他?”
霁明珏咬牙道:“我自然不敢耽误你的事。”
啧,嘴真硬。
月见荷指尖勾缠他腰间蹀躞,将他拉近自己,指腹若有若无地在他小腹上按着,在察觉到身边人腰背向后弓起后,才凑近看着他的眼睛,笑意盈盈:“你很喜欢我。”
霁明珏没有躲闪,注视着那双弯成弦月的桃花眼,抿着唇“嗯”了一声。
月见荷得到答案后,比欢喜更先出现的却是困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她不明白。
为什么霁明珏会喜欢她呢?仅仅是因为被她玩过几次吗?
可这种喜欢能够长久吗?
如果有一天她不再玩他了,他还会喜欢她吗?
不,她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奇怪的想法?
霁明珏怎么可以不喜欢她?
她晃晃脑袋,将乱七八糟的思绪甩了出去。
霁明珏没有理由不喜欢她。
“喜欢你没有为什么。”霁明珏认真道,“因为是你而已。”
月见荷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因为她心口处又油然而生出阵阵痒意。
她不解,为什么会生出情丝呢?
难道她也喜欢霁明珏吗?
想不明白。
为什么会喜欢他呢?
“去你说的梅园吧。”她懒懒道。
她要在霁明珏的院中也留下她的痕迹。
这样就算有一天所有人都忘了她,在看到她留下的痕迹时,也会想起她曾经存在过.
二人顶着山间风雪踏入梅园时,老剑客佝偻着身体正在浇花。
老剑客的确很老了,头发花白,胡子拉碴的,还一副风一吹就倒的模样。
但整个云涯没人敢轻视这位老剑客,因为他活了很久很久。
虽然没人知道他到底活了有多久,但至少从云涯的守护神兽朱雀大人见了他都得尊称一声剑道人来说,他应该活了至少千年。
“老师好。”霁明珏上前恭敬作揖。
听到有来人出声后,老剑客才缓缓放下手中的浇水壶,睁开浑浊的双眼费力地将霁明珏看进眼中,好一会,才发出沙哑的声音:“小玉,你回来了。”又见到他身旁站着的月见荷,“这位是?”示意他介绍一番。
霁明珏看了月见荷一眼,轻声道:“这位是我的妻子,您称呼她为——”
“月见荷。”月见荷打断他的话。
“哦,是小荷啊。”老剑客脸上浮现慈爱的笑容,“你也回来了啊。”
月见荷想反驳这句“小荷”,但想了想还是咽下了。
她其实不喜欢别人喊她小荷的,但这老剑客年纪实在大了点,看在霁明珏的面子上,她愿意偶尔当一回晚辈。
霁明珏的注意力被后半句话吸引了,“老师为何说‘也回来了’?”
老剑客没回答,转身引着他二人往梅林深处走去。
梅林深处有一座小屋,屋内的火炉上正煮着一壶茶,火烧的正旺,茶水咕噜噜地冒泡,将壶盖顶得上下跳动。
老剑客随手一挥,二三茶杯便哐啷地落到桌上,再一挥手,壶中的茶水便落入杯中。
他端起来呷了一口,示意他二人自行品尝,又问道:“小玉,你今日怎得闲来看老师我了?”
霁明珏道:“前日便想来看望老师了,只是今日忙于门内事务才晚了些时日,还望老师莫怪。”
老剑客笑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问向月见荷,“小荷,你从前不是最讨厌云涯修士的吗?怎么今日竟愿意踏上云涯的土地?”见她面带疑惑,又补充道,“那个时候应该不叫云涯,而是云荒。”
千年之前,云涯与浮荒还是一家,只是后来因道不同而分道扬镳。一者留守群山之巅建立云涯,一者退往南部荒原建立浮荒。若非因天命书关于怨力一事的约束,两者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
月见荷疑惑地扫了他几眼,又眼神示意霁明珏,问他:他在胡说什么?
霁明珏摇头,示意他也不知。
他年少时总听老剑客提起他一个格外讨厌云涯修士的何姓朋友,也许是年纪大了,记忆出现混乱了吧。
他没有多想,再次与老剑客重新介绍了一遍月见荷。
老剑客讶然,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又问道:“小玉,你今日来找我何事?”
“我听说老师这里有许多花草种子,想要一些带回去种下。”他回道。
“就在屋后,你自取便可。”老剑客挥挥手,示意他自己去拿。
霁明珏依言去屋后处找种子,月见荷觉得跟老剑客没什么话可说,抿了口茶便准备去找他,踏出门时却被老剑客喊住了脚步。
“你还记得渡尘剑吗?”他问道。
月见荷疑惑回头,“什么是渡尘剑?”
老剑客神色有一瞬怔住,旋即恢复如常,解释道:“渡尘剑是一柄剑,也是一个人。”
是被淹没在归墟历史中的补天者、证道人……
背叛者。
月见荷感到很奇怪,剑就是剑,剑怎么会是人呢?但一想到霁明珏说这老剑客的脑袋有点毛病,随即又释然了。
她不再与老剑客多言,转身去找霁明珏,耳坠里关的灵魂碎片却突然出声:“你记不记得杀死你的那把剑叫什么?”
月见荷脚步顿住,杀死她的那把剑,难道就是渡尘剑吗?
她想回头去找老剑客问个清楚,那边霁明珏却在呼唤她。
风雪飘摇中,他捧着几枝梅花快步向她走来。
在越来越近的距离中,月见荷窥见了他眼底的笑意。
他将梅花交到她手中时,她感觉心口处有朵花无声地绽开。
好奇怪。
她接过花,轻轻嗅了下,淡淡的梅花香将她包围。
乍然间,自她脚下生出无数野花,将老剑客贫瘠的院落填满。
月见荷怔然失神,她以为自己眼花了,霁明珏却弯腰折了一枝递给她。
浅黄的小花在白梅中格外耀眼。
她伸手轻触,是真实的花。
原来,她居然真的喜欢上他了啊。
可偏偏为什么,会是这个时候呢?
老剑客翻找出他珍藏多年的梅花酿,招手呼唤他们二人进屋尝一杯。
霁明珏想起月见荷沾酒就倒一事,想替她拒绝,话未出口边听见她说了声:“好啊。”
他凝眉看她,劝道:“你一碰就酒醉。”
“那又怎样。”月见荷不置可否,“回头你将我背回去不就好了。”
霁明珏无法,只能随她去了。
总之,有他看着,也出不了什么事。
月见荷边饮着酒,神思边向远方飘去。
记忆力突然浮现一道模糊的影子,绵绵细雨中,一手撑伞,一手捧花,笑着向她奔来。
是谁呢?她费力思索,却仍是看不清脸。
应当是醉了吧。
她感到头隐隐作痛,扯了扯霁明珏的袖子,“我困了,回去吧。”
霁明珏牵起她的手,略到抱歉的对老剑客说道:“老师,我得送她回去了,改日再来问候您。”
老剑客朝他笑着摆摆手,“回去吧。”又叮嘱他,“照顾好小荷。”
霁明珏应道:“会的。”
再见到他二人的背影逐渐变成风雪中模糊的黑点后,老剑客才转身进屋,研墨挥毫,翻开桌角一本泛黄的书册,在字迹的末尾处新添上一笔:
“故人相逢今不识,独留惘然。”
窗外风雪呼啸。
一阵风吹过,将书册吹得合拢。
斑驳的封面上写着四字:云荒记事。
【作者有话说】
“尘寰难渡,谁怜黄泉路上不归人。[1]”
化用:《滕王阁序》
“关山难度,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第57章 论道
◎剑名芙蕖,剑生芙蕖。◎
在院中又赋闲了几日,四峰论道终于迎来了它的尾声。
道场上,霁明珏与鄢琉无声地持剑对峙着,一者云淡风轻,一者面色阴沉。
“请吧。”霁明珏横剑在身前,朝鄢琉道。
鄢琉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若没有你横插一脚,如今在她身边相伴的该是我才对。”
“我真不明白,她到底看上了你哪一点?”
“不过没关系,我很快就会送你下地狱。”
“那样她的身边就只有我了!”
霁明珏面不改色的回敬道:“我不管你们之间存在什么样的过去,可如今长伴在她身边的是我,而不是你。”
“她看上我哪一点很重要吗?总归没看上你。”
他擦拭了一下剑锋上的落雪,斜晲了鄢琉一眼,又道:“我还是想提醒鄢道友一下,四峰论道只比武学高低,不得伤人命。”
鄢琉扯了下嘴角,眼中不屑,他持剑向霁明珏攻去,是不死不休的杀招。
杀伐剑,自然是杀伐为主。
霁明珏感受到他剑中的杀意,眉眼一沉,有些诧异地盯着他,为何此人竟隐约想至他于死地?
杀招凶猛,他侧身后退数步暂避其锋芒。,随后轻旋手中长剑,春生诀功法运转,剑端生出数朵透色莲花。
鄢琉见到莲花后,眼中先是惊诧,随后隐隐浮现愤怒,“你的剑里怎么会有她的气息?”他的剑势乱了几分,颇有点气急败坏的意味在里面。
霁明珏垂眼看着朵朵莲花,也是很惊讶。
难道是那次莫名融合的魂血?
如此想着,他便朝鄢琉轻声笑道:“也许此剑是由她取名呢?”
剑名芙蕖,剑生芙蕖。
剑诀春生,万物长生。
郁郁葱葱的野草从道场厚重的积雪里冒出,如雨后春笋般连绵不断,无视杀伐的剑气,接连绽放出一朵又一朵五颜六色的花。
鄢琉冷笑着再挥剑,肃杀的剑意将野草连根削起,再一挥剑,花草被无情剑气碾碎,零落的花瓣从空中缓缓飘落,落在地上时被积雪冻住。
霁明珏不慌不忙,冷静持剑以对,剑锋指地,积雪消融,消逝的生机重新归来,比起先前更有甚之。
鄢琉终于得以正眼看他,此人修为不容小觑,硬拼恐难以取胜,但他更需要魁首的位置。
毕竟,云涯掌门之位,本该就是他的。
他要将云墨尘狠狠从高处拉下,将他踩在泥淖里永世不得翻身,才能解他心头之恨。
云墨尘还不知道吧,那个他以为已经死在妖鬼口中的云家曾经的天才少年,竟也能从地狱中走出,只待时机一到,便可将属于他的一切重新夺回。
“你想知道那一百年的时候,我是如何与她共处的吗?”鄢琉朝他笑了下,既不能以武取胜,那边攻心好了。
闻言,霁明珏有一瞬失神。
他竟陪了月见荷一百年吗?
那他们……是否又有着他不曾知晓的爱恨纠葛?
可月见荷像是会喜欢上他的样子吗?
剑锋来到心口时,霁明珏终于回过神来,他微微侧身,鄢琉的剑只扎在他肩膀处。
鲜血如山茶花般簌簌落下,染得雪上一片红。
霁明珏反手握住鄢琉的剑,将它从肩膀上移开,掌心传来的刺痛让他的意识冷静下来。
无论鄢琉如何编造过去,都改变不了如今陪在月见荷身旁的是他霁明珏这个事实。
剑意再起,远处老剑客看着梅园中枯萎的梅树上突然绽出的梅花略微失神,而后叹道:“万物生,春不绝。此剑甚好。”
冰冷的水花落地时化为一摊水迹,花草汲取水源开始茁壮生长。
时间不停,剑意不断。
霁明珏与鄢琉二人在道场上撕杀着,犹如两头搏命的野兽。
宁苍看得心中焦灼,想出手拦下时,却被云墨尘阻拦。他瞪眼道:“再不出手阻拦,是要看着他二人同归于尽吗?”
这是四峰论道选神官,不是斗兽场中拼生死,犯不着这样。
云墨尘道:“既然上了道场,不决出胜负,又岂有下场的道理?”
又道:“你若现在出手阻拦,便是默认了逐月峰此次四峰论道败了。”
宁苍默默收回了脚步。
鄢琉将第十境的修为完全释放开,手中剑一剑万化,万丈剑光纷纷落下,形成一道天地囚笼将二人笼罩其中。
——无涯之囚。
宁苍拍着椅子大怒道:“鄢琉你疯了?!这可是同归于尽的招式!”
鄢琉不理会他,只想霁明珏投去阴森一笑,道:“今日你我,只有一人可以走出这剑阵。”
霁明珏眉头拧紧,无涯之囚乃是这世间最强的困阵,要破无涯之囚,除非持剑人自主收回剑阵,便是杀死持剑人,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他确定了,鄢琉是真的想杀了他。
无涯之囚现出后,台下众人均坐不住了,好好的一场四峰论道怎会演变成生死之搏?
宁苍只恨铁不成钢,早知一开始就该拦下他二人了,也莫要贪什么掌门的权力了。鄢琉要是死了,逐月峰便失去了一位得力弟子,但倘若死的是霁明珏,出身鹤望峰的云墨尘定不会放过逐月峰,他一直不喜欢这个整日假笑的家伙,总觉得笑意底下藏着吃人的恶意。
他叹了口气,这掌门之位约摸着又与自己无缘了,如今只能指望霁明珏能够在不伤人命的情况下破开无涯之囚了。
可那是天地间最强的困阵,真的能破开吗?
沈无咎也坐不住了,立马飞奔上台试图破开无涯之囚,却被云墨尘拦住,他不解道:“掌门,那可是无涯之囚!”
云墨尘平静地安抚道:“相信你师兄一次吧。”语气不带什么情感。
无奈,他只能来到月见荷身边,俯首道:“无咎能否请霜主破开无涯之囚?”
月见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认出来了这人是霁明珏得师弟,漫不经心道:“他又不会死。”
沈无咎愣神,问道:“霜主是愿意出手了?”
月见荷疑惑地看着他,“我何时说要出手了?”
沈无咎道:“霜主方才不是说师兄不会死吗?”
月见荷古怪地打量着他,只觉得这人脑子有些不正常,她直说他不会死,可没说要去破开无涯之囚。
区区无涯之囚,霁明珏应当不会破不开吧?
就算破不开,他的耳坠中还存着她的灵力,够他从无涯之囚中脱身了。
她懒洋洋闭眼,不再理会他。
沈无咎不死心地在她旁边坐下,喋喋不休地劝说她去破开无涯之囚,她听得耳朵发痒,便朝他身上丢了个禁言咒。
终于安静了。
道场之上,无涯之囚已经完全成型。
霁明珏冷眼看着鄢琉,不解问道:“你为何如此想杀我?”
鄢琉扯了扯嘴角,道:“谁让你抢了我的位置呢?”说完,提剑再出,万顷剑光落下,如碎雪纷纷扬扬,令人眼花缭乱。
霁明珏长剑立于身前,太虚剑意再出。
雪花被冻住,形成一粒粒冰珠,在空中骤然调转方向劈头盖脸地朝鄢琉砸去,他的脸上被划拉出数道血痕,有细小的血滴被吹起,随后被寒冷的风冻结成殷红的冰珠,无声砸落在雪地上。
冰珠又在空中凝成冰锥,飞速向鄢琉身上扎去,他旋着剑将冰锥斩为齑粉,嘴角扯出嘲讽的笑意:“你也想杀了我?哈哈。你杀了我,你就不怕她不高兴吗?”
“我可是她相处百年的朋友。”
霁明珏面色平静,说道:“可她从未向我提起过你呢。”
鄢琉面色愤恨,“那又如何,这也改变不了是我先来到她身边的!”
霁明珏不欲与他多言,持剑再次上前,剑刃碰撞爆发出数道火光,如铁树银花。
错身而过时,他轻声道:“可是,在床上与她鬓边嘶磨的,是我呢。”
鄢琉怒不可遏,声音颤抖道:“你怎敢?怎敢……”
霁明珏朝他笑了笑,似嘲讽,又似可怜。
鄢琉气急,周身剑势暴涨,“一定是你欺骗她的!你简直虚伪小人。”
霁明珏轻轻嗤笑。
他没想杀死他,但他也不想让他对月见荷有所肖想。
月见荷的目光只能看向他。
芙蕖剑在掌心轻轻划过,通体雪白的剑身染上殷红,长剑插地,又一道剑阵起,竟是又一道无涯之囚。
“疯了,简直疯了!”
宁苍再也坐不住了,立马推开挡在他身前的云墨尘,今日逐月峰得不到魁首,也不能失去一位十境修士!
但却被月见荷拦下。
“霜主为何要拦我?”他怒瞪了她一眼。
月见荷挡在他身前,只微笑道:“宁峰主急什么?四峰论道尚未决出魁首,你若是强行破阵,那我也只好领教一下宁峰主的成名绝技了。”
宁苍短暂权衡利弊后,咬着牙退回台下,目光阴沉地盯着月见荷。
月见荷当作没看见一样,回头注视着在道场内争斗不休的二人。
以无涯之囚破无涯之囚,得亏霁明珏能想得出来这么玄妙的方法,她还挺像见识一下这天地最强困阵是如何被破开的呢。
掌心浮现出一道金羽纹路,光阴十三箭,第七箭可破天地万法。
她只是不想丧偶。
她绝不是担心他。
道场内,鄢琉同样面色震惊地看着霁明珏,“你是疯了不成?以无涯之囚破无涯之囚?亏你想的出来。你就不怕遭到反噬吗?”
霁明珏一言不发,只对他扬起挑衅一笑,万丈剑光扎进地底,无涯之囚逆转,整个道场都炸开了。
簌簌白雪化为春水滋润着脚下的土地,云涯这片寂寥的只有雪的地方,今日开出了一片迎风招摇的花来。
花儿随风摇晃着身姿,有花香溢出,不知从哪来的蝴蝶飞落其上。
是真正的花。
云涯埋在厚重积雪下的贫瘠土地,今日迎来了属于它的春天。
与此同时,无涯之囚破了。
芙蕖剑贯穿鄢琉膛,却偏离他心口半寸。
正如春天会给予每一样事物新生,霁明珏对鄢琉也只是将他败于剑下。
鲜血染红了鄢琉半边衣袍,他支着剑费力站直身体身,不甘心地问道:“你为何不杀我?”
霁明珏平静道:“我为何要杀你?”
鄢琉扯出一抹诡异的笑容,说道:“可我觊觎你的妻子啊!”
“你也知道啊,那是我的妻子。”
字字句句化作刀刃刺进鄢琉心中,他说不出话来,眼中恨意加深。
失了魁首之位,又失了她的目光。
鄢琉不死心地提剑再起势,也顾不得不伤人命的规矩了,一身灵力尽付剑中,誓取霁明珏性命。
他还活着,那他便还可以继续战斗,只要可以继续战斗,那他就还没有输。
这场四峰论道的胜负也尚未有定论。
霁明珏面上虽是云淡风轻,但是逆施无涯之囚带来的灵力反噬在他的骨血中乱窜着,此刻他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但他仍是硬撑着持剑格挡。
他也同样不可以输。
长剑交错间迸发的剑光擦过月见荷的脸颊,她摸了摸,指尖一点殷红,放进嘴里尝了下。
是苦的。
一剑过,霁明珏仍然站着,鄢琉已经半跪在地。
云墨尘急忙飞身进入道场,宣布此次的胜者为霁明珏,同时也宣布云涯下个百年的大权仍在鹤望峰手中。
至此,尘埃落定。
霁明珏再也撑不住了,芙蕖剑脱手坠地,但他依旧没有倒下,他就站在那里,朝月见荷露出温和的笑意。
然后,眼前一黑,直愣愣地往地上栽去。
好在匆忙赶来的月见荷捞住了他将要与地面亲密接触的脸。
霁明珏抓住她的手,将身体倚靠在她身上,脑袋则搭在她肩膀上。
月见荷没有推开。
所以他对着月见荷背后的鄢琉扬起挑衅的笑容:看吧,场内场外,你都是输家。
鄢琉气愤地想要挥剑再起,却被宁苍一掌拍晕了。
逐月峰已经失了魁首之位,断不可再得罪浮荒。
他朝月见荷抱歉笑笑,月见荷淡漠地点了下头。
平淡无奇的四峰论道,终于迎来了它轰轰烈烈的结局。
云墨尘上扬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住,笑眯眯地承受着每一个人向他的贺喜,也包括面色阴沉得要吃人的宁苍。
路过月见荷时,她轻声说道:“云掌门可还记得自己有一个天生八境修为的小叔叔?”
云墨尘的嘴角逐渐抿成一道直线。
再难上扬。
第58章 星辰
◎“霁明珏,你死后也会化作星辰吗?”◎
霁明珏醒来时已是第二天*,身上的衣服被人换了新的,伤口也被简单处理过。
就是这身衣服实在穿得松垮,腰带都没系紧。
他转动脑袋,去寻找月见荷,见到她托着下巴坐在窗发呆。
风雪透过打开的窗户飘进室内,在她发梢留下自己存在的痕迹。
屋里布了暖阵,因而风雪存在的痕迹很快融化为一滩水渍,又极快的被热气烘干消散。
霁明珏没有出声打扰她的思考,选择安静地望着她的侧颜。
月见荷有时候很好懂,又有时候很难懂。
比如现在,他就很难看懂月见荷的表情。
他竟生出一种感觉,仿佛是在凝视着一片虚无。
明明人就在眼前,却仿佛隔着万里之遥,无论怎么追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你醒了啊。”察觉到身后衣料的窸窣声,月见荷终于将意识从神游中抽回,回头懒洋洋道。
他轻轻“嗯”了一声,又说道:“窗边风雪太盛,你将窗户关上吧。”
月见荷没动。他只好自己走过去轻轻将窗户关好。
她按住他的手掌,问道:“云涯神殿什么时候会打开?”
他想了想,说道:“既已经得出魁首,那应当我去到神殿门前时,自然会打开吧。”
他心里也没数,不知道云墨尘是否会兑现他的承诺。
月见荷轻轻点了下头,没再多言。
霁明珏昏睡的这段时间,她将系统抓出来逼问了一个晚上,终于得出来一个不算结论的结论:它是游离在三千界的灵魂碎片,前身是某个人的剑灵,因那人加诸在它身上的执念过于深重,它完不成他的执念,便无法得到自由,只能日复一日的被执念困在尘世中。
她问它那人是谁时,它却说不记得了。
月见荷觉得有些无趣。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亦没有无缘无故的拯救。
因果是恒定存在的。
霁明珏见她又陷入神游中,只好将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只是一动作便牵扯到肩头的伤处,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月见荷回过神来,看见他又溢出血的肩头,说道:“过来些,我给你治伤。”
鄢琉的肩上并非是灵力可治愈的,需要用到浮荒特殊的功法。
“不用了,只是小伤,过段时间便好。”霁明珏害怕她动用灵力引得身体不适,连忙拒绝。
月见荷淡淡扫了他一眼,直接扯着他的衣襟将他的脑袋拉低,咬破指尖,说道:“张嘴。”
“啊?”霁明珏疑惑,还没等他说出后半句话,冰冷的食指已经探入他口中。
“收……回去……”他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想要拒绝。
“精血……”又深入了几分。
“咽下去。”她命令道。
他抗拒地用舌尖抵住她的指节,“你……留着……”
月见荷很不高兴,他居然敢拒绝她。
她将手指往里深入,一直抵到他喉间,重重地在舌根上压下,霁明珏感觉自己快呼吸不上来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用手推了推她的肩膀,反而被她捏住了手腕。
喉结滚动,那滴血还是被咽下了。
措不及防间体内变窜入一股冰凉的灵力,顽劣地游走在他骨血中,肩头伤口复原的同时,他的脊背也细微地颤着。
既已经咽下,他想着月见荷也该抽回手指了吧。
但她没有,反而更顽劣地在他口中动作着。
眼眶蕴起水雾,视线模糊不清,但依稀能窥见眼前人的盈盈笑意。
明知她只是在为他治伤,但身体仍是极快地做出并不该有的小人行径。
他想,她还是如此喜欢玩弄于他。
又感到心中松了口气,她似乎并没有对他失去兴趣。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晶莹的水线从他唇间溢出时,她才停下了动作。
抽出时,白皙的手指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线。
月见荷将手伸进他衣襟里擦了擦。
离开时指甲若有若无地划过。
“你……”霁明珏刚一出声,斥责的话顿时化为一声急促的轻喘。
他急忙抿紧唇,用眼睛瞪她。
月见荷却一副很无辜的表情。
他深吸一口气,压抑着身体不正常的反应,皱眉道:“你的精血何必浪费在我身上?”
月见荷耸肩,“又不是第一次用。”
霁明珏眉头拧得更紧了,问道:“你用过几次了?”
月见荷开始掰着手指数,“治你灵脉一次,苦厄地救你——”
她突然闭嘴不再说了。
霁明珏愣住,苦厄地何时又对他用过一次?
作画那次她并不记得,除此之外他唯有中了白纸咒术那次意识不清,没有注意到她的动向。
难道那次她竟也喂了他一滴精血?
他按着她的肩膀将她轻轻掰过来,温声劝导道:“一个修士最多不过四五滴鲜血,你不可以乱用。”又补充,“尤其是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伤。”
才这么点吗?
月见荷不在意地耸了下肩,转头看着窗外的雪出神。
霁明珏垂下视线看着她侧脸,雪花在长睫上融化成晶莹的水珠,她毫无察觉般。
他脑中突然冒出大胆到令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的想法:月见荷也喜欢他吗?
如果不喜欢的话,为何要将精血喂给他呢?
他思来想去,竟无法思索出她对他的情感是何时产生变化的。
月见荷的情绪总是淡淡的,淡到对周围的变化不起一丝波动,就好像天在她眼前塌了下来,她也毫不在意。
不。她更有可能会微笑着欣赏。
月见荷发了好一会呆,耳中闯入一道细微的声音,“你喜欢我。”
是肯定句。
她没有回头,垂下眼帘思索着。
喜欢吗?
到底什么是喜欢呢?
她不明白。
她又问道:“你爱我吗?”
爱比喜欢要深。
霁明珏没有躲闪,直视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爱你。”
爱到可以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你。
月见荷又陷入沉思中,她突然觉得有些不高兴,如果她拥有一颗心的话,也许能明白霁明珏的爱是真是假。
但她没有,所以她依旧无法相信。
为什么会爱她呢。
房内陷入古怪的安静中。
霁明珏垂眼望她许久,才嘱咐道:“不要再将精血浪费在我身上了。”
又不放心叮嘱:“也不要用在别人身上。”
月见荷抬眼,“你不喜欢?”
他被她这番跳跃的思维搞得愣住,好一会才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如此重要的东西,你应该自己留着。”
月见荷没再说话。
霁明珏也没有打扰她的思考,转身安静地整理床铺,又替她将手边的茶杯中倒上温热的茶。
他觉得,月见荷需要一些时间去思考那些复杂的感情。
尽管,她可能无法思考明白.
天色渐晚,山间风雪愈大。
云涯的夜晚没有月亮,月见荷推开窗户,托着腮看星星。
满天星辰,她数不过来。
忽然想起浮荒的传闻,人死后会化作漫天星光回归星海,便问道:“霁明珏,你死后也会化作星辰吗?”
霁明珏正在点烛,闻言微微愣神,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有此一问,讶异道:“我何会死?”
修士有漫长的一生,长到千年万年,他可以陪她很久,一直到天地崩解。
月见荷眨眨眼,“可人终有一死的啊。”
他无奈,说道:“那我便化作离你最近的星辰。”
月见荷满意地点了点头。
烛火的影子跳跃在她眉梢,霁明珏少见地回想起新婚当夜的红烛。
世事莫测,人生如棋,阴差阳错却得成良缘。
他垂眸思索着,云墨尘白日时便派人过来传信,说明日他便可进一次神殿。
神殿中除了山河图外,还藏着云涯不对外开放阅览的道藏,他想,也许能从那些道藏中找出重续月见荷心火的办法。
月见荷看星星终于将自己看累了,脑袋一点一点地,将要砸到桌上时,霁明珏飞快地伸手托住。
“困了就去睡觉吧。”
月见荷点头,张开双臂示意他将她抱回床上。
准备阖眼入睡时,却见霁明珏在床边开始宽衣解带,繁杂的青色道袍脱去,只着一件单薄的里衣,即便是背对着她,也能窥见薄薄的布料下流畅的肌肉线条。
有时候,她不得不承认霁明珏生得极为好看。
身型修长,宽肩窄腰,五官俊秀但并不女气,还有那双恰到好处的丹凤眼,染上情欲时更是分外靡艳。
视线下移,长腿笔直,更显得腰臀处线条圆润流畅。
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霁明珏脱衣的动作一顿,他拢好衣领,并没有躺到床上,而是选择往窗边一坐,端起茶杯故作无事地抿了口。
“你怎么不一起睡?”月见荷侧躺在床上,支起胳膊撑着脑袋打量着他。
“我现在不困。”他平静地将目光从她斜散的领口移开。
“那你脱衣服做什么?”她奇怪道。
霁明珏沉默,他看着身体给出的不正常的反应,借着桌椅的遮挡压了下腿。
仍在。
只是被她看了会,就已经这样了。
他不敢想象跟她躺到同一张床上时得成什么样。
他侧眸看她,并未在她脸上看见想玩他的神情,便默默并紧了腿。
月见荷盯着他看了片刻,心中的怪异感越来越盛。她古怪地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霁明珏是在引诱她?
她忽然找到了喜欢霁明珏的理由。
她喜欢他的模样,喜欢他被她一撩拨就受不了的模样,喜欢他被她压在身下时隐忍压抑的模样,喜欢他欲拒还迎的模样……
她决定大方的奖励霁明珏一下,看在他如此费心地引诱她的份上。
她从床榻起身,拉开挡路的椅子,缓缓在霁明珏腿上坐下,指尖挑起他的下巴,指腹在柔软的唇上摩挲着。
霁明珏愣神的时候,无意识舔了下她的指腹,随着她的摩挲,双唇上泛起水光。
他微张湿润的唇瓣,劝她去睡觉的话还未说出口,她的唇便贴了上来。
唇齿相交,他的后脑抵在椅背上,失去了撤退的通路,被迫承受着她的索取。喉结滚动,吞咽声不休,试图勾缠她的舌头,反而被她用双唇含住,舌尖轻触着,触电般的痒意遍布整个口腔。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他的脖颈都被从唇缝中溢出的水渍打湿时,月见荷终于放开了他,指腹轻按着他的喉结,眼尾挂着若无所有的笑,凑近他耳畔,朝他耳中吹了口气,轻声道:“你硌到我了。”
桌上的红烛燃了一夜,被月见荷视如拱璧的图册哗啦啦翻了半本。
霁明珏一夜无眠。
他数不清今天晚上月见荷问了多少句“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唯有最后一句“为什么会喜欢你呢”,不带一丝挑逗,眉眼中唯有深深的困惑。
她为什么会困惑呢?
霁明珏想也许是月见荷短时间无法理解这种对于旁人简单,但对于她来说却分外复杂的情感,但他会耐心等待。
他愿意从头开始教她领会那些关于喜欢和爱的复杂情感。
喜欢的第一步,是陪伴。
柔和的目光落在身旁已然熟睡的月见荷身上,他想,他会永远陪着她的。
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又染上一丝落寞。
当她想起关于朝歌的过往,还会愿意让他陪在身边吗?
可如果想不起来,那便只有他独自留守着这一段不为人知的记忆。
他既期待她想起,又有些害怕她想起。
最后的最后,他重新躺回她身边,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小声在她耳边说道:
“我爱你。”
第59章 喜欢
◎她发现她无法否认这件事◎
沉寂已经的云涯神殿今日迎来了它的新客。
厚重的殿门被推开,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月见荷直咳,她皱着眉用袖子掩鼻。
见状,霁明珏忙挡在她身前,又扔了几个除尘咒在殿中,数息过后,殿内陈设焕然一新。
山河图安静地躺在大殿中,等待着来人翻阅。
月见荷欣喜伸手触碰,却未料山河图竟发出一道灵光将她震了回去。
不想让她看?
都这个时候了还犟?
月见荷眼中神色冷了下去,欲再次尝试时,霁明珏轻握住她的手,解释道:“山河图作为云涯圣物,通常只有云涯弟子可以接触。”
月见荷冷哼一声,下巴一抬,示意霁明珏将山河图拿下来。
他笑了笑伸手一招,山河图便自觉落入他掌中,月见荷看得更生气了,怎么这本破图还见人下菜碟。
灵力微动,空中浮现出整个归墟的地貌虚影,霁明珏抬手绘下“灵族故地”四字,虚影变幻,停留在一处雪原中。
归墟只有一个地方有雪,那便是云涯。
云涯有一处雪原,名唤神降雪原。
之所以名为神降,据说是因为末法时代有位仙人在此地陨落,其死后躯干化为云涯的四座主峰,血液汇入冰河,骨骼化作山脉。
月见荷对此并没有什么异样,她对归墟的历史并不关心,也没了解过。
霁明珏虽有讶异,但也未做他想,准备收起山河图时,月见荷却抬手又在其上绘出三字:无望海。
他有些奇怪,回望过去时月见荷面色如常,好似就是随手一画,但他知道事实绝非如此,月见荷从不做无意义的事,至少从她踏入苦厄地后,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她的目的。
复活玄龙是为了让瞳怜无暇他顾,将玄龙复活的消息告知文修染是为了达成牵制之局,杀罗丰则的目的是打破苦厄地三方平衡的局势。
正如云墨尘所说,苦厄地的局势现在正是一波混乱。
因而她问起无望海自然也有她的目的。
山河图闪烁几瞬后,空中出现一座被群山环绕的冰河。
怎么又是神降雪原?!
与霁明珏同样皱起眉头的还有月见荷,她想起小一与那个满口谎言的系统的话:她来自无望海中。
可为什么断流的无望海成了冰河?还藏在云涯中。
就算她接受程度再良好,这一切仍是让她心底油然生出怀疑。
她突然觉得,也许她需要找几本道藏看一下。
但那些复杂的文字实在看得她头疼,她干脆打发霁明珏去找跟无望海有关的讯息,自己则找了块干净的地方躺着休息。
不知道察觉到了什么,金羽仙鹤突然从溯时弓中窜出,落地后大摇大摆地在殿内巡视了一圈,一脚踹翻霁明珏刚整理好的道藏,在他忍气吞声的怒视下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向月见荷。
小一欣喜道:小荷,你找到无望海啦,我们是不是要回家了?
回家?!
霁明珏翻书的动作顿住,难道月见荷前世竟来自无望海中吗?
传闻无望海通向时间的尽头,但归墟历史上却从未有人真正到达过过时间的尽头,也没有人知道时间的尽头是什么。
也许是死亡,也许是永恒。
因为无望海会吞噬人的时间,除非手持无时之箭,否则无法涉过无望海到达时间尽头。
月见荷朝他投去一瞥,催促道:“你怎么停下了?”她还赶时间呢,云涯的道藏那么多,霁明珏不快一些,怎么在她出发去神降雪原前看完?
霁明珏假装听不懂金羽仙鹤的话,故作无事状继续翻书。
只是问完这句话后月见荷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霁明珏翻了大半道藏后,终于在一本破旧得风一吹就散的道藏中见到了有关无望海断流的记载。
‘无望海连通天河,因末法时代天河断流,无望海亦干涸。’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略带犹豫地复述了一遍给月见荷听。
她会走吗?
如果无望海是她的家的话。
走的时候会带上他吗?
如果不带的话,他该用什么理由跟着她呢。
霁明珏安静地等了一会,月见荷对此却没有任何表示,他偏头望去却见她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
他默默放下道藏,走上前解下外袍盖在她身上,还未等他握住她的手,身体里爆出如潮水般汹涌的剧痛。
月见荷的碎魂症又发作了。
霁明珏指节用力抓在桌上,指甲在桌案上留下深深的划痕,小臂上青筋暴起,脖颈上白皙的皮肤下血线跳动。
他费力撑着身体,强行分出灵力去查探月见荷的状态。
神魂状态极其不稳,连带着与她缔结灵魂契约的箭灵也重新化为一支金羽箭。
他小声地呼唤她,月见荷一点反应都没有,意识如坠落无尽深渊。
霁明珏尽力控制住因疼痛而剧烈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揽入怀中,尽力将灵力渡入她体内,替她梳理在骨血中乱窜的灵力。
替命咒可以代替她的死亡与疼痛,却无法解决她的病症。
他虚握住她的手,描摹着她的面容,瞥见那枚耳坠时,轻柔地将它扯了下来。
灵力破除禁制,剑灵重得自由后惊诧地望着这一切。
它急道:“她袖口藏着荣枯玉,快给她用一下!”
霁明珏颤抖的指尖摸进月见荷袖中,果真抹出了半块荣枯玉,灵力削过的痕迹明显,他眉头皱起,月见荷什么时候又偷偷用过荣枯玉了?
那本就不多的情感,如今岂不是更少了?
他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要将这半块荣枯玉给她使用,她对他那淡薄的喜欢,又是否会因为荣枯玉的副作用而再次削减?
剑灵仍在催促。
他沉默看着仰躺在他怀中的月见荷,垂下的眼中神色晦暗不清。
最终,他将荣枯玉碾为齑粉后并没有喂给月见荷,而是仍有它从指缝花落在地。
剑灵急得团团乱转,他将它重新关了起来。
有些话,等之后再问它。
他将耳坠收入袖中,轻轻将月见荷的脸转过来,他咬破指尖,逼出一滴精血,准备送去她口中时,见她紧咬着唇,意识陷入深度昏迷,他只好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打开口腔,将手指塞入她咽喉深处,确保她能将精血咽下。
见她喉咙滚动过后,他才将手指抽出,在衣服上擦干净手指后,缓慢轻柔地替她拂去眼尾的泪,又怕她咬到舌头,只能将自己的手掌送入她口中,任由她咬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云涯的星空出现后,月见荷咬在他虎口的力度终于撤去,身体里的疼痛逐渐消失,他知道这次爆发的碎魂症将要结束了。
他将她抱至殿内的躺椅上放好,整理了下自己被她扯乱的衣服,开始在殿中的古籍查找能够重续她心火的办法。
灯火燃至天明,古籍被翻了个遍,却仍是一无所获。
怎会如此?
他心中焦灼,忽然想到剑灵曾说过“让无心之人生心”这句奇怪的话。
可如何让无心之人生心?
道藏上亦没有记载。
他忽然想起梅园的老剑客,他活了那么久,应该知道很多吧?
如此,霁明珏的焦灼终于少了几分.
晨光透过窗户的细缝洒落在月见荷眼睫上,她从梦境中惊醒,神思恍惚地看着桌案上冒着缕缕青烟的香炉出神。
摸向耳垂时,那里空空荡荡。
她抬眼望去,那枚青色的耳坠正被霁明珏拎在手上。
被他拿走了啊。
看来他已经知道了。
她微微皱眉,朝霁明珏伸出手,“给我。”
霁明珏逆光站着,神色平静,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一般,走动间衣袍带起的风拂散香炉的青烟。
他来到她面前,盯着她一言不发,好半天才叹了口气,“我们能不能认真谈一下。”
她一把抢回耳坠,平静道:“你骗了我一次,我也骗了你一次。扯平了。”说完,起身便要走。
霁明珏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回,手臂拘着她的腰不让她离开。
“你想起来了?”
声线平静,但颤抖的眼睫还是出卖了他的不安。
因果瓶说不能让她想起关于死亡的记忆,他无法确定她究竟想起来了哪些。
只能靠猜测。
月见荷没说话,用沉默给出了回答。
自从接触到那枚玉佩后,许多不属于她的记忆开始莫名出现在她的识海中。
随着记忆碎片逐渐聚拢,她才明白这是被她遗忘的某一世。
原来她与霁明珏从前就认识。
他还骗了她一次。
不过没关系,她也骗了他。
殿外传来叩门声,是明轻雪。
殿内谁也没出声。
明轻雪只好朝里喊道:“大小姐,雅夫人请你前去商讨有关封印一事。”
月见荷说了声知道了,让她先在外等着。
“你可以松开我了。”
他盯着她的眼睛,胸膛剧烈起伏,“所以你要把我扔在这里?”
“我要去商讨封印伏藏之渊的事。”她避而不答。
霁明珏忽然感到很生气,他克制不住愤怒冲她喊道:“我连人带心都被你玩了个遍,你敢说你对我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欢吗?”
如果是往常,月见荷定然会一把推开他,对着他讽刺回去,不过是睡了几次,他凭什么会自以为是的认为她喜欢他?
可现在她没有,她只是垂下脑袋目光盯着鞋尖出神,到底什么是喜欢呢?
她究竟是喜欢玩他身体,还是喜欢他这个人呢?
“月见荷,不否认的话就是承认了。”霁明珏微微抬起她的下巴,垂眸注视着她茫然又困惑的眼神。
“松手。”她躲开他的目光。
他更用力的握紧了她的手,“不松,除非你说一句你不喜欢我。”
月见荷抿着唇,一言不发。她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来否决的话。
“你喜欢我。”霁明珏肯定道,“不然你为什么说不出否认的话呢。”
月见荷还是很难接受她已经喜欢上霁明珏这件事,她气愤否决道:“我不……”
话还未说完,便被他扣着后脑吻下。
她睁圆了眼睛,手掌抵着霁明珏的肩膀想挣开他对她的束缚,反而被他按着腰一把扣进怀中,手掌下滑至他滚烫炽热的胸膛上,她能感受到霁明珏胸膛里那颗心脏欢呼又雀跃地跳动着,在无声地诉说着对她的喜欢。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霁明珏会喜欢她呢?
她不明白。
一吻终于结束,霁明珏仍旧没松开扣在她腰上的手臂,他垂望着她的脸,指腹擦过她的唇瓣,将溢出的水渍擦了干净。
“你不能去封印伏藏之渊。”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语气不容她置喙。
“为什么?”她咽下喉中因唇舌交缠产生的涎液,不解问道。
封印伏藏之渊又不是什么大事。
再说了,关他什么事。
她要做什么哪里轮得到他来管?
霁明珏抬手按在她心口,她不是很能适应他身上滚烫的温度,忍不住瑟缩了下身体。
他认真道:“无相心灯不可以取出。”
她说道:“我知道啊。”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他困惑中又带着气愤。
气她竟从来都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她咬着唇,说道:“我就是想看看云墨尘与防风雅想做什么。”
看一看究竟在想着什么法子杀她。
霁明珏气得嘴角忍不住一抽,冲她喊道:“你就不怕玩脱了吗!”
她沉默,又疑惑:“可他们加起来都打不过,我怎么会玩脱了呢?”
“你不可以去。”霁明珏不打算在与她争论这个没有意义的话题,直接一掌劈在她后颈。
月见荷眼前一黑,脑袋无力地砸在他胸前。
他将她打横抱起,准备一脚踹开殿门离开时,想起明轻雪还在门外。
视线在店内打量了一圈,决定翻窗而出。
只是他刚抱着月见荷跳出窗户,落地后还没站稳便见一位慈眉善目的青年僧人。
僧人手提一盏明灯,微笑开口:“许久不见,季二皇子可还记得我?”
第60章 爱魄
◎如何离得开你◎
霁明珏心中惊诧,面上却故作平静,“我已不是朝歌二皇子了,佛子唤我霁道君便可。”
佛子却言:“红尘前缘未断,季二皇子的身份你又如何抛得下呢?”
霁明珏垂眸,他已知晓佛子所言何意,遂问道:“佛子怎会在这里?”
他不清楚佛子为何出现在这里,但想来他曾经设计一魄代死之事,使月见荷的生命存续至今,应当不会对她不利。
可尽管如此,他仍是没敢放下心来。
世事变幻无穷,谁能保证人心永远不变。
佛子微笑道:“你不必紧张,我对她并无恶意。”复杂的目光在月见荷紧闭的眼上流转过后,他柔声道:“我缺一枚因果在她身上,唯有收集到这枚因果,我才能够大道圆满。”
霁明珏问道:“是什么因果?”
佛子摇摇头:“不可说。说出来的的话,因果就不作数了。”
霁明珏不再多言,颔首告辞后抱着月见荷转身欲离开,却又被佛子叫住脚步。
“你要带她去哪里?”佛子缓声问道。
“与你无关。”他冷淡回应。
佛子伸手拦在他面前,手上明灯摇晃,映得积雪熠熠。
“佛子这是何意?”霁明珏表示不解。
佛子眼神平静,看不出情感,“季二皇子,她多年前曾因你死过一次,我为救她,不得已取了她的爱魄制造出她死亡的假象欺骗天道。”他忽而叹了口气,望着霁明珏,欲言又止。
霁明珏想出家人大抵都是这般的吧,总喜欢讲话只讲一半,剩下的全靠别人自行猜测。
“失了爱魄会如何?”他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佛子低声念了句佛语,“喜、怒、哀、惧、爱,天人五感失一则会导致心火不稳。”
他没说的是,失了爱魄,她便感受不到别人对她的爱,亦无法产生对他人的爱意。
“那有佛子可知道什么办法能重燃她的心火?”霁明珏认真询问道。
佛子半阖着的眼皮掀起,回道:“除非重新生出一颗心来,否则毫无办法。”
“如何能使她重新生出一颗心?”霁明珏问。
“我不知。”佛子回道。
见霁明珏面上明显失望,佛子微笑安抚道,“季二皇子,若是能找到补魂玉,重凝她三魂七魄,或许冥冥之中藏有机缘也未可知呢?”
霁明珏蹙眉,佛子讲话还是那般云里雾里的。他正色道:“我正要带她去寻找补魂玉。”
佛子点了下头,想起一事,好奇问道:“那只魇鬼唯有无情无恨之人方可斩杀,不知季二皇子打算如何应对?”
霁明珏离开的脚步又退回,“不知佛子对此有何见解?”计划来得太匆忙,他竟忘了这码事了。
佛子将手中明灯递到霁明珏面前,示意他接过,轻声细语道:“这是我佛门圣物照世明灯,可驱散一切怨力,魇鬼既然是由怨力形成,那对其自然也是有效的,季二皇子可带着它前去。”又补充道,“记得归还,毕竟之后封印伏藏之渊的怨力仍需此物。”
霁明珏惊讶:“佛子此行竟是为了伏藏之渊一事?”
佛子点了点头,远方传来数人的脚步声,他挥了挥手示意霁明珏快些走,霁明珏不再多做停留,抱着月见荷,足尖一点向风雪深处掠去。
“因果循环自有定数啊。”佛子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低低叹道。
久等不见月见荷的明轻雪赶来问道:“佛子可曾见过霜主?”
佛子回以诚挚微笑:“没看见。”.
冷,是月见荷此刻唯一的感觉。
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冰天雪地中,寒冷刺得她骨骼生疼,全身的血液都要凝结住,不由得双手将自己抱紧,蜷缩成一团。
霁明珏进入神降雪原后并未急着找魇鬼,而是先找了个避风的山洞将月见荷安置了下来,他在洞外布好禁制后顶着风雪踏入洞中,便见月见荷这幅模样。
眉头不由得蹙起,明明布了数个暖阵,洞中温暖的好似春天,为何她仍会觉得冷?
但放任她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霁明珏干脆将月见荷揽入怀中,握着她的手朝她体内送入温暖灵力。
月见荷意识迷糊中,忽然被温暖包围,便忍不住贴近了些,脑袋抵在霁明珏肩头,又将自己的身体往他怀中挤了挤。
但还是有些不够暖和。
她又将手伸进霁明珏的衣服里,感觉那里更暖和后,便想要将脑袋也埋进去。
霁明珏一时间身体僵住,一动不敢动,任由月见荷在他身上任意施为,等他反应过来时,上半身的衣服早已被扯去了大半。
他无奈叹了口气,索性扯开衣服将她搂在怀中.
神降雪原中无日夜,月见荷醒来后发觉自己正躺在霁明珏怀中,他的手还环在她腰上。
她短暂迷茫了片刻,想起发生了什么后,气得一把将霁明珏推得跌坐在地。
他怎么敢的?居然敲晕她。
月见荷环顾了一下周围,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空旷的山洞里,洞外是呼啸的风雪,生气道:“你把我带到了哪里?!”
霁明珏的视线从她气得上下起伏的胸脯移开,说道:“神降雪原。”又去握住她的手,柔声问道,“你的身体如何了?”
如何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月见荷感到奇怪,她的身体分明就好得很啊。
她蹙眉,复杂又疑惑的目光将霁明珏上下打量了好几遍,见看不出来什么后便抬手按在自己心口,无相心灯依旧在。
“我很好。”月见荷还是生气地瞪着他,又问,“你为什么突然把我带到这里来?”
霁明珏突然轻笑了下,随即眼神一沉,扣着她的手腕,“这短短一个月来,你的碎魂症已经发作了三次。你现在和我说你很好?你觉得这话有可信度吗?”
他倾身上前,凝视着她的眼睛,近乎逼迫性地问道:“你关于朝歌的记忆,到底恢复到了什么程度?”
如果仅仅是想起了与他相处的一切,为什么会说出“他骗了她”这样的话?
联想到她频繁发作的碎魂症,和他以双修之法却怎么都无法维持稳定的神魂状态,尽管不敢去想,霁明珏还是不得不开始怀疑。
但月见荷极少与他说真话。
尽管他摆出了强势的态度,也不过是虚张声势。
果然,月见荷选择了一言不发。
少顷,她突然出声,“你在我身上下了什么?为什么会知道我的碎魂症发作了三次?!”
分明她自己都无所察觉。
霁明珏没告诉她,伸手替她拉拢好凌乱的衣服,又将自己半敞的上衣系好,想到她可能会怕冷,便解下*外袍盖在她身上,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月见荷感到莫名其妙,她准备扯开霁明珏盖在她身上的外袍,忽然惊觉不对,她低头一看,手腕上不知何时束上了一串银色绳索,还怎么都挣不开。
她抬眼,怒不可遏地瞪着霁明珏,冲他喊道:“这是什么?”
“捆仙锁。”霁明珏语调平静,这是他从云墨尘处顺手摸来的,当初云墨尘也就是用这捆仙锁压着他上了浮荒的仙舟。
他慢条斯理地替她系好外袍的带子,又在洞内扔了几个暖阵,这才起身向洞外走去。
月见荷喊住他的脚步,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瞪大了眼睛,“你要做什么?!”
她试图用灵力震开捆仙锁,却发现自己一点灵力都用不出来了。
为什么要将她捆住?!
又为什么要走?!
“你想离开我?为什么?我对你不好吗!”
霁明珏愣住,即便时至今日,他有时候还是很难理解月见荷的脑回路。
走出的脚步又踏回,他轻柔地抚平她因生气皱起的眉头,温声解释道:“并没有,你对我很好。我只是短暂出去一下,你在这里等我便可。”
他没有说他是去找补魂玉,月见荷无需知道这些。
月见荷不明白,有什么事情竟需要背着她做?
霁明珏轻柔抚摸她的脸庞,眼里万般温柔,他轻声道:“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你到底要做什么?!”她有些崩溃地冲他喊道。
她讨厌霁明珏对她有秘密。
尽管她不明白为什么会产生这种讨厌。
霁明珏知道她得不到答案是不会放弃了,只好坦言道:“我去找补魂玉。”
月见荷瞪大了眼睛,“你是疯了,以你的修为如何杀得了那只魇鬼?”
霁明珏:“找补魂玉不意味着就要杀了魇鬼。”
“我的神魂好得很!不需要你去找补魂玉!”她又连忙冲他喊道。
“是吗?”霁明珏扯了下嘴角,月见荷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嘴硬。他轻轻拔下她插在头上的发钗,魄冠取下后,她肌肤上的细密的悬魄丝再也掩藏不住。
他卷起她的袖子,拉起她的小臂,使她直视着肌肤上密密麻麻的悬魄丝,某几处甚至有断裂的趋势。
“所以你管这叫‘好得很’?”
月见荷不说话了,也不想看自己的手臂,干脆偏过头去,眼角余光撞见悬在洞口的明灯,她眯眼仔细认了认,认出了那是照世明灯。
“佛子来过了?”她问道。
霁明珏“嗯”了一声,灵力一动,照世明灯便飞落他手中。
“他和你说了什么?!”月见荷紧张起来,“你不可以相信他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些害怕,害怕被霁明珏知道她已经想起了跳进烬渊之地,还失了一魄的事。
而那个死秃驴当年却说她三魂七魄俱全,之所以感受不到外界的情感,是因为她失了心。
还哄骗她,说她是个修无情道的好苗子,只要做到无情无欲,便能够避免因情感波动而产生心魔。
现在想想她当时也真是脑袋进水,居然信了他的鬼话。
也怪不得她的修为一直停留在十二境,往上再难有所突破。
霁明珏重新替她将魄冠戴好。
月见荷又想起那只魇鬼会吞噬人心中最珍贵的记忆,莫名惊慌,“霁明珏,所以你说的喜欢都是在骗我?!你想忘了我?想把记忆送给魇鬼,好干脆利落的和我一刀两断?”
霁明珏愣住,脸上浮出无奈的笑,月见荷的脑回路总是能转到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去。
他轻柔地将她揽入怀中,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爱你。”
刹那间,天地无声,风雪都寂静。
月见荷只能看到他眼睛里氤氲的浓烈爱意。
可她还是不明白。
她死死抓着他的袖子,睁圆眼睛瞪着他,“我不信。你就是想离开我!”
霁明珏心中无奈叹气,但他还是温声解释着:“我们签过婚契,亲吻过,睡过,连神魂印都换过了,你还在我神魂上种了一朵花。该做的不该做的,我们哪一件没做?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还能离得开你?”
月见荷沉默,垂头想了下,说道:“我们没拜过堂。”
霁明珏愣住,随即轻声笑道:“那等我回来,便补上。”说着,便朝洞外走出。
身后,月见荷拼命拍打着他设在洞口处的禁制,冲他大声呼喊着。
他不敢回头,脚步一深一浅地踩在雪地上,等到离开月见荷视线范围后,身体再也撑不住,重重地砸在雪地上。
他撑着剑半跪着,指节攥得发白。
这是月见荷的碎魂症今天第二次发作了。
他踉跄着起身,冒着漫天风雪往岐玉山走去。
风雪呼啸声将月见荷那句“没用的”掩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