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四十一朵菟丝花


    ◎……◎


    薛鸣玉下了山,是在学堂外的那棵树上找到他的。


    她看见他背倚着树干,手中握着玉牌,似乎在与人传讯。隔着一丈之遥,他忽然发觉她跟来,并神色冷淡地低头望向她。这时候看着,他似乎有那么点像他那个同门了。


    叫什么来着,好像叫山楹。


    薛鸣玉漫不经心地想着,同时利落地爬上树。


    她抓住了他的衣袖,正要道谢,却倏地被他按住后颈,而后咬住了她的嘴,搅得两人嘴里都充斥着血腥气,也不知道是谁的舌尖被咬破。过了许久才松口。


    李悬镜的手仍然停留在她脖子上,不肯她后退半步。


    他慢慢喘着气说:“他说要换命格,我便不能见血,见了血我必定活不过今夜。我本以为这没什么了不得,可到底没躲过。我活不长了……”


    “他方才递话说,我的命盘已经走偏了,今晚子时一到,我便会死。”


    他露出了一个很难看的笑,笑得尤其勉强。


    “我死了也好,既能替你担了罪名,又省得你还要费尽心思地再杀一个我。”李悬镜虽然这样说着,却摸索着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连一丝缝隙都不肯空下。


    薛鸣玉闻言静默了须臾,她低声道:“我虽然利用你,但没想过要你死。”


    他自嘲道:“那是因为我对你而言,没有他们有用。”不杀他,只是因为没有这个必要,而不是他对她有多么特殊。他真是看透了。可这些话李悬镜一句都没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不想最后留给她的印象都还是停留在自己怨夫一样的面孔。


    “他们就让你直接下山了?没有为难你,也没有要来责问我吗?”他问。


    薛鸣玉:“崔含真似乎以为你回去了,他这会儿正因为萧青雨死了头疼得很,看样子好像要去你们山门找你师长。”


    他轻轻嗯了一声。


    半晌,他忽然问她:“死是什么?”


    薛鸣玉仔细想了很久,才答道:“一无所有。”她仰脸看着天,天是淡淡的灰蓝色,蒙着不深不浅的阴翳,就像此时此刻李悬镜的眼睛。


    他在凝视自己的死亡。


    或许今夜会下雨,又或许还会下雪。薛鸣玉收回飘向天际的目光,问他:“你想要什么?”


    他想了半天最后却说想回那座山上看月亮,薛鸣玉答应他,他又后悔了,说万一他死在那,山里很黑,她和一个死人在一起会害怕,怎么办?


    薛鸣玉说不要紧,她最不怕死人。


    于是她们上山,看月亮。从溪桥镇往山上走,倘若单单凭脚力,还是要走上很久的。可这会儿谁也不觉得烦累,径自从白天走到傍晚。冬天太阳落山早,天黑得也快。


    好不容易爬上山,李悬镜忽然摇摇晃晃着往前一栽,他感觉力气在一点点抽离。


    他告诉她,很早前他就做好准备。如果出了差错,就认命。师尊他老人家最后也还是知道了,只是对着他深深叹息,却不曾阻拦。


    “师尊说这是我的命数,从我第一次偷偷下山遇见你,就注定短命。但是你别担心,他答应了我,绝不迁怒责怪于你。”


    薛鸣玉扶着他坐下。


    外面已经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抬眼只看得见云,却不见明月悬空。薛鸣玉先引了他进破庙里避雨,两人肩并肩紧紧依偎着。


    这时她恰好低头看见他腰间别着的那枚长寿钱,便把它连着粗糙的红绳串下来。他气息微弱地故意说道:“你这么厌烦我,连我死都等不及,就要把东西拿走。”


    薛鸣玉没有反驳他。


    她把绳子拿走,然后用匕首削了一段头发,头发串起长寿钱,她把东西塞进他手心,然后低下头轻轻碰了他的嘴唇。


    他问她,长寿钱给了他,她怎么办?他不要,反正死人不讲究这些了。


    她说:“要的,你还有来世。而我还有你赠我的。”她拿出从那个地仙处要来的另一枚。


    “那是假的。”更不是他送的。


    “是,但我就当做是你送我的了。”薛鸣玉想到换命格的事,又轻声说,“本来我的长寿也是你给的。”


    他安静了一会儿,遽然说:“我不要。”


    李悬镜冷不丁把真的铜钱掷给她,又从她手上夺来那枚假的串上。他用力把它攥在了手心,攥得皮肉被硌得生疼,“有这个就够了。”他低声道。


    雨声渐大,穿林打叶。


    他忽然就哭了。


    他说对不起,早知道死得这么早,之前就不该和她赌气,应该多和她在一起一段时间。


    他说:“现在我走在前面了,我的后半生全给了你,但我连你的几十年都没有得到。你不要喜欢别人。”


    薛鸣玉说好。


    他又说:“你还是喜欢别人吧,不要为我守着。但是你不能找个像我一样的短命鬼,他陪不了你多久。”


    她说:“好,你死了我就会再嫁。”


    他又哭,“你怎么什么都答应得这么快,就不能哄哄我,骗我不会喜欢别人吗?我都要死了。”


    她说:“我不想骗你,我答应过不骗你。”


    李悬镜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小声地骂她:“骗子。”分明已经骗了他很多次,还说没有。心里这般想着,他却又忍不住想笑。


    “我还能看见月亮吗?”他透过漏风漏雨的窗向外望去。


    薛鸣玉注视着他的侧脸,“会的。”她突然把匕首递给他,告诉他每划一刀,就记一笔。不出五百刀,雨一定会停,月亮一定会出。


    于是李悬镜当真如她所言,倚着她一刀一刀刻在斑驳的墙壁上。只是他的眼皮越来越支撑不住,刻痕也越来越浅,他甚至渐渐握不住手里的匕首。


    “四百九十九、五百……”他微弱的声音顿住,然后没等薛鸣玉安慰,他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数下去,“五百零一……”


    直到薛鸣玉倏然按住他的手,“月亮出来了。”


    那把匕首终于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七百五十三。”他又重复了一遍,“七百五十三。”


    李悬镜强撑着站起来,薛鸣玉扶着他慢慢走完剩下那点路,坐在了山顶。当初花灯节那天她们就是偷偷跑来了这里。


    他的脸孔已经虚得毫无血气,皎白得仿佛要融进这苍茫的月色与丛丛的雾霭。寒冬里,许多翠意早已凋谢,葱茏的树林也只成了一座光秃秃的山头。


    就像他此刻能清晰地感知到身体里的一切生机都在消融。


    李悬镜喃喃道:“今晚月色真好,比那天还要好,还要美。”


    他又看着她,问她:“我好看吗?有没有哭得很丑?”


    薛鸣玉说:“你忘了,我从前就告诉过你,我不在意这个。”


    他笑了起来,这是他自从卫莲舟死了,第一次对她露出真切明亮的笑。最后他说:“从前我活着,只觉得你手段太狠,不该害人性命;如今我要死了,却更怕有人在我死后伤害你。”


    “你只是个凡人,但又不比凡人,如今要怎么是好呢?”李悬镜轻声说,“你要更狠一点,更坏一些。我要死了,就让我恶毒自私一回。总要有人倒霉——”


    “但我希望那个人不是你,是他们。”


    ……


    他不说话了,眼皮沉重地眨了几下,终于慢慢阖上。


    薛鸣玉牵着他的手蓦然一紧。她轻轻地喊他,李悬镜,李悬镜。但是李悬镜不会回应她了。她抱着他的力道重了几分。


    又死了一个。她呼出的雾气凝成一片雪,混在满天琼花飞雨中。


    万山载雪,明月薄之。


    李悬镜被她埋在了那片月光下,连同那枚铜钱和她的头发。


    ……


    薛鸣玉孤身回到破庙里。


    她坐在那座面目难辨的神像下,从袖中取出了匣子,而后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枝金莲与一颗龙心。她摩挲着匣子,然后缓缓伸出手——


    心是血腥的,金莲是苦涩的。


    她几番意欲作呕,恨不得生生从嗓子里再挖出来吐掉。可她的手抖了抖,却将刻有自己姓名的玉佩塞进口中含住,免得疼痛之中无意咬断舌头。然后她死死将嘴巴捂住。


    薛鸣玉蜷缩在湿冷的地上,紧闭着双眼,眉毛简直拧成一团。


    难吃恶心还是次要,最难熬的是,她感觉浑身像烧起一把火,而她只是火中飘飘摇摇的纸钱。纸钱漫天地撒,混着泥泞的雨水撒在七八年前的襄州城外。


    耳边是无尽的哭号,还有那个妇人一遍又一遍向老天保佑她,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浑浑噩噩中,薛鸣玉恍然记起她为何想成为他们。


    不是因为卫莲舟,也不是因为李悬镜。不是因为他们总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只有她眼睁睁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被迫滞留不前;更不是因为柳寒霄只一下便轻易挑断了她手里的刀……


    起初只是因为她太好奇了而已。


    她生长在贫贱的地方,看见的都是贫苦的可怜人。


    她看她们为几个铜板挣扎,听她们说要是孩子出人头地就好了,要么做个大官,要么被哪位仙家看上,带到山上去,从此遁逃俗世,离开苍茫苦海。


    她也看见了官,那些官瘟疫时也来过,有坏的也有好的。坏的都不敢靠近她们,甚至从未露面,他的模样只在层层下达的命令中越渐模糊。


    他连看她们都不敢,于是她认定他们只是胆小鬼,懦弱的东西,有害的蝗虫。


    好的倒是时常不避讳地来城外照看她们,她熟悉的一个就是,最后却病倒了。他染了瘟疫,最后死得比她们还早。


    官也没用,人也没用。求神拜佛的因而越来越多。


    她们都说只有神仙能救得了她们。


    薛鸣玉本来不信,但是偏偏她捡到了那个女人的孩子。那个病秧子竟然还没死,她害了痨病,咳起来就不得了,别人都怕她,结果反倒让她侥幸活着,又侥幸地被荒云的人捡去。


    长寿钱不能保她一世顺遂,但修仙能。


    只是她不要当个阿猫阿狗被人随手捡去。随手捡来,便信手可丢。屠善已经丢过她一次了,她不能不长记性。


    ……


    薛鸣玉忽然痛得惊醒。


    她只觉浑身僵硬,稍稍一动弹便是撕心裂肺的痛楚。好像她的骨头和血肉被一只手搅散又拆得稀碎。但与此同时,有什么如潮水般汹涌地打来。


    她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似乎死了,又似乎还有半口气。


    *


    狐妖已经盯了那个姑娘许久。


    她没什么血色的面孔浸在黄澄澄的烛火中,隐隐有些灰白。眼皮微阖,泛着连绵的倦意。气息更是弱不可闻,几乎要被庙外瓢泼的大雨冲散。


    真是胆大啊,这样偏僻阴暗的地方从来少不了害人性命的东西。怎么敢一个人出来呢?它想道。


    年轻姑娘的皮肉一定是鲜嫩的,不柴也不腻。


    唯独就是怕她有病。


    狐妖犹疑地再三瞧了瞧她苍白的嘴唇和削瘦的肩颈。若是再晚些,恐怕就会引来别的野兽恶妖。这样充沛鲜活的灵气……它不能再迟疑。


    如此想着,它直勾勾盯着这姑娘,而后屏气凝神,鬼魅似的飘去。迫不及待探出的爪子从厚重的茸毛下弯起尖锐细长的指甲,如甩出的鱼钩,正要咬住那管脆弱的喉咙。


    然而,一只手攥住了它。


    狐妖登时从喉咙里发出威胁的鸣叫,凶残地张口撕扯着那只手腕。


    骨头在它极强的咬合力下瘆人地响,脆得好像下一瞬就要被他嚼碎。可被吃的人却仍然沉静地望着他。只有方才一刹那的蹙眉让她有了几分活人气。


    难怪敢一个人守着,还是个硬骨头。


    可惜硬骨头又如何,照样得进它的肚子。狐妖怜悯地垂首看着她。


    但错了。


    瞬息之间,它的心脏倏地被一把匕首猝不及防切开。


    灵气呼啸着从它漏了洞的身体中涌出,它被迫松开森森白齿,无力地倒在她腿上,仿佛一只破破烂烂的口袋。


    它竟然败给了一个眼看着就要断气的人。


    狐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珠子。


    “可怜的东西。”它终于听见她的声音,柔和得与她手上充满压迫的匕首全然两样。她被咬得血淋淋的手轻轻抚摸着它。


    狐妖气息一滞。


    求生的本能疯狂催促着它耗尽最后一丝灵气,竭力变作一个男人,一个秀丽漂亮的男人。


    “求……求您……”


    狐妖有满腹甜言蜜语恨不得一股脑倒给她,只求她能动一动恻隐之心。可惜伤得太重,化形已经是它的垂死挣扎,说话简直难如登天,嘴唇翕动数次,也不过是勉强吐出几个含糊的字调。


    它痛得流泪,一面后悔看错人,不该招惹她,一面恨她怨她,巴不得当即好起来将她咬成一具尸体。


    或许它哭得太昳丽动人,她摸索着把手按在它的心口,然后垂下眼睑凝视它——


    一双柔媚细长的眼春潮泛滥,鲜红的两片嘴唇被细白的齿磨出浅浅的咬痕。连头发铺在她腿上都像柔滑黑亮的绸缎。


    确实惹人怜惜极了。


    薛鸣玉将手指插入它美丽的长发,再一遍遍往下梳,任由它们从指缝间流去。


    她怜悯地叹息:“你生得这样好,让你死了真是可惜。”


    闻言,狐妖的眼中不由泛出光彩。


    却听她继续轻缓道:“不如剥了你的皮子,好让我时时刻刻记起你。”


    狐妖顿时一僵。


    薛鸣玉仿佛察觉不到它的惊惧,指尖慢慢滑过它的眉心、它的眼睛、它的嘴唇、它的喉咙,最后才堪堪停在它的心脏。


    “多美的脸,”她赞道,“若是制成一幅画,或是一只灯笼,该多小巧可爱。”


    “这对眼睛就挖出来留着日后送人,或是将来等我有了剑,便镶嵌在我的剑鞘上。”见它不答,她也丝毫不动怒,依旧轻描淡写地问它,“怎么不说话?”


    “你原本打算如何吃我?”


    “先咬破我的喉咙,叫我发不出声音,再吃我的内脏,趁它们还新鲜……”她越想越入神,“最好喝一点血,在我没有彻底死去,尸体没有僵冷的时候。这样就还是温热的。”


    狐妖开始止不住颤抖。


    它觉得她有病,并真真切切地感到后悔。


    “你不如给我个痛快。”


    狐妖想对她说。但它嗬嗬了半天,却只能费劲地从嗓子里挤出一丝干瘪的气声。


    它终于心灰意冷,感到绝望,以为还要煎熬许久。直到它犹且敏锐的嗅觉捕捉到湿润的雨汽,以及夹杂其中的寒风。


    有人来了。


    来人似乎与她颇为熟稔。它听见他道:“狐狸骚臭,还是丢了罢,也不怕污了你的裙子。”


    薛鸣玉叹息一声,径直将匕首从狐妖心口拔出。血溅在她下裳,星星点点。她轻轻把它从腿上推开,任由它刹那间僵硬地死去,而后滚到泥地里,变回那只红毛畜牲。


    像掸去一抹微不足道的灰尘。


    “可惜了这张好皮子。”她惋惜道。


    这人淡淡地笑,“你若是喜欢,凭你如今的本事改日再猎一只也不费劲。这只被你那一刀捅得不像样了。”


    薛鸣玉对他的话不予理会,反而仰面端详着他,似乎在辨认他是谁。


    不多时,她对着他忽而轻柔地笑起来。


    “我记得你,山楹。”


    42四十二朵菟丝花


    ◎……◎


    薛鸣玉问他来做什么。


    “崔含真找到了我师叔,要他为萧青雨的死给翠微山一个交代,”山楹看着她,“可李悬镜断不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我师叔自然也不肯旁人平白抹黑他。二人争议不下之时,李悬镜的命牌,碎了。”


    他举起自中间断成两截的命牌示意她看,“是你杀的人?”


    薛鸣玉的目光顺着他的手瞧去,“不是我。”


    “那萧青雨又是如何死的?”


    “崔含真应该都告诉你们了啊,他杀的,不是我。”


    “好,都与你无关,你倒是最无辜的一个了,”他笑起来,却话锋一转又问道,“你什么都没做,那你的这身灵力又从何得来?”


    山楹目光尖锐地凝视着她。


    薛鸣玉任他审视,面上仍旧是风轻云淡,“是地仙。”


    “什么地仙?”


    她便三言两语将李悬镜与地仙那段交易说了,只是她有意模糊了一些东西。不说换命格,只道是李悬镜求地仙予她长寿,助她修炼。至于卫莲舟与萧青雨,则一概不提。


    “他死得突然,我也正想质问那个地仙。只是听说他身处轮回道,我不便去兴师问罪。你来得正好,不如你带我去?”


    山楹半晌不言语,过了会儿才道:“你不诚实。”


    他心中不快,脸上却淡淡笑起来,“你以为我会信吗?谎言太拙劣,就需要感情充作障眼法。他们受了你的迷惑,被冲昏了头脑,而我不会。”


    “人都死了,只有你占尽好处。即便你不是真凶,也是帮凶。”


    他微微欠身,低头注视着她,声音温和之极:“你放心,谁对谁错,总要查个水落石出。杀人的、说谎的,一个也跑不了。我迟早会揭穿你的真面目。”


    薛鸣玉定定地与他对视了片刻,忽而要他拉自己一把。“那就祝你成功了,”她柔和地笑,“但在那之前,我的手伤着了,腿也坐麻了,还烦请你拉我起来。”


    山楹盯着她不语。


    骨头都错位扭曲成怪异的形状,她竟然还是没事人一般。尤其那只狐妖朝她扑去的瞬间,她分明隔着漏风漏雨的窗清清楚楚看见了他。


    不怪他冷眼旁观,也并不卖弄可怜,竟然只是向他递出手……


    见他久久不为所动,她注视着他,“李悬镜说他下山前特意叮嘱过你往后对我多加照应,难道人死了,他生前说的话也都死了吗?”


    山楹神色微冷,他握住她的指尖,慢慢说道:“自然不会。”话虽如此,他却避开了她手上干涸的血迹。他喜洁,最厌恶腌臜之物。


    薛鸣玉顿时弯起眼。


    她仿佛察觉不到他的刻意避让,坦然自若地将整只手与他交握,也不管他刹那间折起的眉心。她请山楹为她医好断骨,又在他探询的眼神中摇头说自己不怕疼,要他不必过分关照她。


    雨来如山倒。


    一时间两人好似与世隔绝,听不见任何鲜活的声音。庙里寂静得几乎阴森了。


    “他葬在哪里?”


    “山里。”


    薛鸣玉对着窗指向远处黑压压的林子,“你叫一声他的名字,风吹叶落时便是他在回应你。顺着风走,就是他的埋骨之地。”


    “你在和我说笑吗?”山楹生出几分不悦。


    “说笑?我从不与人说笑。”


    薛鸣玉敛了笑意,平静地望向他,“这座山上不止葬着他一人,还有许多襄州的百姓。我从前还住在山上时,听几个*孩子问要如何年年都记得方向,那些老人就是这样说的。”


    “一个人葬在山里,他的血肉便会反哺着曾经生养过他的大山。此后,他的亲人与好友走在山中,路过的每一棵树,踩过的每一块土便都是他。”


    大概是她看着太郑重其事,山楹一时间竟失了言语。


    直到天将亮,雨霁云开。


    他带着她径直飞往苍梧山。苍梧山瞧着其实也没什么稀奇,同别的那些山大差不离。


    只是站在山门外时,薛鸣玉忽然想,当初李悬镜说好要带她来的,结果她真的来了,她身旁的人却变成另一个人了。


    她不紧不慢地跟在山楹身后,绕过许多弟子,终而停在一处洞府外。然后看见崔含真隐隐在和一个布衣老者对峙。山楹上前把她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又重复了自己的猜测。


    “我不信,”他冷静地对老人道,“她身边已经接连死了三个人,这绝非巧合,弟子信不过她。”


    崔含真从他开口起便深深蹙眉,目光也低垂着,叫人难以分辨其中深意。


    “你待如何?”良久,他问。


    山楹从容不迫答:“请开临仙门。”


    “临仙门……”崔含真喃喃重复了一遍,似乎深为忧虑,无法抉择。


    临仙门通往九千白玉阶。


    白玉本无瑕,登阶之人会被叩问内心,倘若口是心非则脚下遍生荆棘。且这荆棘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涉足其间必定血流不止。届时,是真是假,一见即知。


    此外,以免有人耍些不入流的手段妄图遮掩,众山门会另派使者专程在半途等候。如此一来,有时遇见那些不中用的丧命于此,也好有个人来收尸。


    崔含真想了想,终究不忍心。


    “不可,她只是凡人。”


    山楹顿时笑起来,“是吗?您再细瞧呢?过去是凡人,如今她还是吗?”


    崔含真骤然一怔。


    他刚刚满腹心事,始终不能沉下心来仔细将薛鸣玉审视一番。此刻再看,他惊觉薛鸣玉浑身上下的气息几乎都变得陌生而比之前愈发凛冽。


    直到这时,他才遽然后知后觉地记起山楹说她已经能引灵气入体。


    山楹观察着他的神情,慢条斯理道:“如若她所言为真,天不负她。”这句话又明显将他的心动摇了几分。


    薛鸣玉立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她看见那些弟子旁观时或忌惮、或猜疑的神情,甚至是敌视。好不容易得了修炼的契机,倘若这一场纠纷平息不了,往后必定会被众山门拒之门外,如此她以后的路可谓是断了大半。


    这绝不是她想要的。


    她平静地想道。


    思定,薛鸣玉倏然应道:“我去,但你若是在其中做手脚陷害我呢?”


    不等山楹回答,那个老者便闭着双眼道:“小友大可不必担忧,这使者向来是由荒云的人安排。山楹便是对你心怀偏见,也不能当着荒云弟子的面弄虚作假。”


    “好,临仙门何时开?”


    山楹偏过一寸目光望向老者,见他仍旧闭目不语,便说:“赶早不赶晚,午时就开。”


    午时。


    过去她看百姓犯了事被问斩便是午时,如今她登白玉阶也是午时。真可谓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薛鸣玉一面想着,一面抬眼对他道:“好啊。只是总不能就我一人遭罪吧?如果我顺顺当当地出来了——”


    “假使我误会了你,”山楹垂眼望向她,声音冷冽,“待你出了临仙门,我便任你处置。”


    “可。”


    薛鸣玉:“切莫忘记你今日之言。”


    *


    天阴冷得很,无风无雨也无晴。


    临仙门在一条江边。众人或御剑飞行、或坐传送阵、或乘飞舟先后到了岸边。大江大河从山脚下滚滚流下,广阔无垠。数名修士齐齐飞身立于半空之中念咒掐诀。


    而后只听得轰然一声,仙门破江而出。远远望去,通身白玉,流光溢彩。


    薛鸣玉在无数道视线中朝前一步。即将踏上第一道玉阶的刹那,崔含真忽然轻声问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只告诉我,是你吗?”


    “……不是。”


    她稍作停顿,便看也不看他地踏了上去。


    骤然落地的瞬间,她恍然感到一阵晕眩。再回首时,身后竟已空茫一片,不见人群。原先杂乱鼎沸的人声都霍然远去,耳边唯余惊涛拍岸之音。


    鸟鸣而天地幽静,这股奇异的见闻不禁使她倍觉玄妙。


    只是白玉阶越渐陡峭,她独自攀沿其间,则愈发以为自己有如一叶孤舟飘摇于江河之上。九千白玉阶,难道真的有九千之多吗?


    薛鸣玉仰脸望去——


    更远处的路竟已没入云层中,目不能及。


    如此思忖着,她静默地又向上一阶。不知走了多久,她忽然感到脚下钻心的痛楚。一时间几乎站不住,险些从白玉阶上滑脱,以至于生生摔死。


    幸亏她及时稳住身形,扶住了上一层玉阶。但她的手刚触碰到,也立时被针刺了一般。她当即收回手细瞧,却不见任何伤口,只是流血。


    口是心非者,则脚下遍生荆棘。


    薛鸣玉默念了一遍,忽然笑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好继续往上走。只是越往上,越艰难。她简直是在上刑。薛鸣玉想,这是她需要为自己杀人夺宝付出的代价。


    她活该。


    但是她不悔。


    一阶、两阶、三阶……


    终于,“扑通”一声,薛鸣玉气喘吁吁地跪倒在地。就在这时,一双鞋立在了她眼前。


    荒云的人来了。


    她呼吸一滞,迅速思索如何能换得对方的怜悯,好求她帮忙隐瞒。崔含真告诉她,来的是荒云山山长身边最看重的关门弟子绮霞仙人谢襄。


    “仙人,我——”


    薛鸣玉抬头看去,声音却戛然而止。


    她望着那张脸,虽然已经出落得十分灵秀天然,她却仍旧一眼便认出这张脸。而当她怔怔地注视着来人时,来人的目光亦凝滞在她脸上。


    良久,还是薛鸣玉先轻声叫她:“阿福。”


    阿福被她这一声喊得陡然失神,又渐渐在她专注的凝望中回神。她的神色慢慢冷了下来,语调平平:“你撒谎了,他们就是你杀的。”她极力限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肯望向周围一级一级向下蔓延的鲜血。


    她不肯叙旧。


    薛鸣玉想道。而后问她:“你要揭穿我吗?”


    她闭口不答,眼睫微颤。


    薛鸣玉见状忽然上前一步,用力抓住她的手,“阿福,阿福你忍心看我去死吗?”


    阿福阿福阿福,她一叠声叫她,叫得她心都乱了。她站在了白玉阶上,比她还高一级。薛鸣玉仰脸望着她,只是望着她,面上没有丝毫软弱与哀求之色。


    她牵住了她的裙裾,分明没怎么用力,可谢襄只觉得她的那只手、她的眼神,都如同捆仙索,亦或是一只捕兽夹,死死困住了她。


    她想后退,却无路可退。


    仿佛命悬一线、被逼到悬崖之上的,不是薛鸣玉,是她。


    而她竟然生不出怨恨,明明她知道她活该,但是谢襄一点都不能鄙夷她,她甚至、甚至暗暗地迁怒、埋怨那些将她逼上白玉阶的人。


    谢襄望着她,突然想起很久前。很久前她坐在漏风的屋子里咳嗽,薛鸣玉就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她,问她你是不是要死了。


    正好有个家在附近的小男孩路过,听见了便凑过来嘲笑她是个病秧子,活不长。


    薛鸣玉却一把将他推开。她突然抄起桌上的菜刀要砍他,他吓得大叫。


    于是她又颇觉奇怪地看着他,“你害怕?原来你也会害怕,我还以为你不会。她是得了痨病活不长,可是你这样讨人嫌,未必就能比她活得久。譬如现在,如果我一刀下去——”


    她比划了一下,他的脖子那样纤细脆弱,简直是只细颈鸡。只要刀一抹,他便同后厨那些断了脖子的死鸡没什么两样。


    薛鸣玉若有所思地提着刀朝他望去。


    但她最后什么也没做。她说他怕她,所以她没必要杀他。“倒是你,”薛鸣玉看着她,“他不怕你,还瞧不起你。下一回拿刀的人应该是你。”


    ……


    可她从来没有做到过,所以即便是被那伙山匪抓到了庙里差点吃掉,她也没敢动手,还是薛鸣玉杀的人。


    谢襄僵在原地。


    薛鸣玉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不要紧,不要紧,你就算不帮我也不要紧,我不怪你。你还记得当初在庙里我和你说的吗?如果有一天我也要死了,一定也要放一把大火,把自己烧得干干净净。就像你奶奶那样。不,比你奶奶死的时候还要大的火。”


    “别说了,别说了……”谢襄颤抖起来。


    “我不想被他们抓走杀掉,我宁可死在你手上。”她突然抓住她的手,极为用力地,死死地攥住了她。


    “你放把火烧死我,就在这白玉阶上。不是说九千白玉阶是离天外之境最近的地方吗?我宁可就在这里,就在这里让你把我烧死,变成一捧灰,洋洋洒洒地吹进风里。”


    谢襄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她,“别说了。”


    “我带你出去。”她脸色惨白地慢慢抬起头,不得不正视眼前连绵的血。薛鸣玉流了很多血,暗红得像一条长河,她惶恐地望着,却跨不过去。


    “我带你出去。”她喃喃地再度重复道。


    谢襄紧紧回握住她的手,比薛鸣玉还要用力。


    “我什么都不要,”她的目光慢慢下移,落在薛鸣玉腰间的红线上,“我只要我的那枚长寿钱。”她娘之前给她的都还被她仔仔细细地留着,只差她娘死的那年的一枚。


    薛鸣玉一顿。


    然后当即解了下来搁在她掌心,“物归原主。”她低声道。这是很值的,她想,昔日她救了那个女人才得了它,如今她又用它换了一条命。


    但是薛鸣玉走不动了。


    那些看不见的荆棘穿透了她的皮肉。


    一条手臂却撑着她,温柔有力地将她拉起来。谢襄陡然俯下腰来将她背在身上,而后让她的手臂紧紧环住自己的脖颈。剩下的每一阶,都是她背着她走完。


    薛鸣玉伏在她后颈,听见她忽然问:“值得吗?只是为了修炼,杀了那么多人,遭了这么多罪,值得吗?”


    “值得,”她说,“就是天都容不得我,我也要一试。”


    她看见谢襄散落的鬓发遮住了半只眼睛,不觉伸手替她勾到耳后。这时,谢襄恰好停了下来。最后一阶到了。刹那间,白玉阶上的血顿时荡涤一空,仿佛从未有过。


    落地的瞬间,谢襄施法替她拂去所有伤痛与血渍。她又同来时一般无二了。“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她听见谢襄低声为她祝祷。


    赤红的太阳悬于天际,沉甸甸的,似乎摇摇欲坠。


    薛鸣玉抬头望去时,只觉得过分接近而过分耀目,几乎要将她烫伤。眼睛隐隐要落泪,她用力眨了几下,减缓着其中的不适。


    忽然,她高高举起手掌。


    当掌心朝外,五指尽力舒展到极致时,透过狭窄的指缝,薛鸣玉看见了如火的太阳。然后她猛然屈起手,五指并拢,紧紧握住,就好像太阳已经在她手中了。


    她终于抓住了太阳。


    43四十三朵菟丝花


    ◎……◎


    薛鸣玉再出临仙门时,又是一副同谢襄不熟悉的模样了。两人一前一后,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过分避嫌,又不显得亲密而熟稔。


    忽然一双草鞋丢在她面前,她一顿,继而抬起头来,却见昔年带走谢襄的那个女人正笑吟吟地注视着她。“原本也是要给你的,没想到用不着了,但是编也编好了,拿去罢。”


    崔含真便同她介绍,说这位正是荒云的山长凌太虚。


    从前那些修士熬不过白玉阶,把鞋底都磨破了,脚掌更是没法子走路。山长医者仁心,便在等候时编双草鞋等人出来了再给他们。


    “这话是把我夸大了,仁厚算不上,左右闲着也是闲着。”


    她望着薛鸣玉笑意渐深,显然是瞧出什么来了,但她不曾拆穿。


    薛鸣玉既出,这结果自然就定下来了。她洗脱了嫌疑,至于那几个死去的,说来说去也都是感情用事,害人终害己。


    布衣老者抚须长叹一声,“此事是我们有愧于你,小友有何要求尽管提。”


    “我侥幸得了修仙的契机,却苦于摸不着门路。”


    “无妨,往后但有需要只管上山来寻老朽,老朽定当倾囊相授。”他思索了须臾,又提议道,“若是小友不嫌弃,不如住到山上来。就住在李悬镜先前那处洞府,平日里也好与其余弟子交流一二。”


    薛鸣玉拒绝了:“不了,我还是留在翠微山罢。那里我住惯了,且离我家近些,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说完她又转而去询问崔含真。


    “您不会赶我吧,崔道长?”


    “自然不会,”崔含真当即温和地应声道,“只是你的屋子被李悬镜烧毁了,一时间恐怕难以复原,这还得你回去后另行挑选一处院子。”


    薛鸣玉淡淡笑起来,“不必麻烦,正好萧青雨那里空了下来,我就住那里罢。”


    “也好。”


    这一来二去的许多被临时叫来做个见证的修士便都先行离去了,山楹冷眼瞧了会儿也和同门们转身要走。他要走,薛鸣玉偏不肯他走。


    她眼尖地注意到他那里的动静,立即拔高了声音请他留步。


    “当着许多人的面,我且问你,你之前说任我处置是真是假?”薛鸣玉不疾不徐走到他面前,而后含笑注视着他。


    山楹一顿,微微侧开目光,不与她对视,“我从不失信于人,向来言出必行。”


    “好。”薛鸣玉满意地颔首,而后往后退了几步,直退到人群中间。她对他说:“那请你过来。”


    他不觉蹙眉,但只是短短一瞬的功夫便重又温和地笑起来。山楹猜不透她心中所想,更摸不清她的路数,因此心中下意识对她暗暗提防起来。


    “不知所为何事?”他慢慢走过去。


    结果刚站定,忽然一记耳光扇了过来,直打得他两耳嗡鸣,生生偏过去大半张脸。他甚至都未能反应过来,只记得哗然一声惊响,也只感觉得到脸庞火辣辣的刺痛。


    嘴里弥漫开甜腻的血腥气,他疑心是方才过分猝不及防,牙磕上了腮帮肉。但这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周围还有很多人没散呢。


    他们都在看!


    一想到这个,山楹捂着脸的手不觉气得直抖。他需要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恼火才能不显得面色太难看。


    偏偏这时候还有人火上浇油。


    “诶呦,这可真是响亮,倒比我刚才折那树枝听着还要脆,看来还是年轻好,”凌太虚忽而笑起来,“这脸皮都比旁人嫩些,打起来也比寻常人好听。”


    此言一出,方才凝滞的气氛顿时松快活泛起来,人群中接二连三地有人笑出声。


    山楹几乎维持不住这副文雅,他竭力表现得冷静而镇定,只是看向薛鸣玉的眼神愈发如结了冰一般,渗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意。


    “即便我误会了你,可你也不该如此羞辱于我。你无辜,可九千白玉阶走下来也是毫发未伤。”可刚刚那一记耳光却是实打实地抽肿了他的脸。


    “因为你伤了我的心。”


    薛鸣玉不避不让地盯着他,“他们一个个都死了,难道我就高兴吗?你反复逼问我,难道不就是在揭我的伤疤吗?”


    山楹被她指责得一时语塞。


    他想说她的话其实也不尽然,她分明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像是游离之外的旁观者,且那日在庙里见她亦是谈笑自如,全然不见半点心伤忧愁。


    可当众与她对峙说这些,不免又显得他太过咄咄逼人,倒像是一次怀疑不成,又二度含血喷人。这不是他的作风。


    于是他只能勉强地忍下,转而对布衣老者道:“师叔,您不说些什么吗?她就这样当众报复,这实在是……成何体统!”


    他的师叔却挥了挥手,缓缓摇着头背过身往外走。


    “我老了,以后不掺和你们小辈的事了,”他还不忘催促那些弟子,“还留着作甚么?散了,都散了。”


    “……师叔。”山楹最后叫了一声,却见老人的脚步停都不停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干脆对薛鸣玉深深弯下腰来,充满歉意道,“此次是在下唐突了,还请姑娘见谅。”


    “见谅?”


    薛鸣玉突然趁着他不防备一把夺过他别在腰间的剑,而后猛地用剑背重重敲过他膝盖。这一下极为不客气,霎时疼得他跪倒在地。


    “你——”他蓦然扬起脸来。


    却下一瞬就被剑背抽在脸上,其后一下又一下,轻慢而狎昵。


    “既然说任我处置,你就该和李悬镜好好学学,”薛鸣玉垂下眼冷淡地盯着他,嘴角倒是仍旧挂着三分笑意,“他从前惹得我不快,见了我便跪。你好歹也与他是同门师兄弟,怎么这点眼力见都没学上?”


    “那是他不自重。”山楹一字一顿道。


    “况且,他心悦于你,自然肯处处相让,让到最后,连脸皮都不要了。我又不喜欢你,如何忍得你处处压我一头?”


    “是吗?”


    她忽然斜睇他一眼,再次毫不留情地用力抽了他另外半张没肿的脸,然后轻飘飘地笑,“那你可要把今日这话记牢了,再吞进肚里。迟早,你得求着我再把这话吐出来。”


    “走了。”


    她遽然抽身飘然离去,手里还顺溜着他那把剑。


    “我的剑……”


    薛鸣玉却头也没回,只作听不见。


    往前走了几步,她迎面碰见凌太虚与谢襄师徒在等她。“你来。”凌太虚像她们头一回见面那样对她招手。待薛鸣玉凑近,她一把抓住她的手,对着她手腕的红绳仔细端详了一番。


    “你看得见?”薛鸣玉有些惊异。


    崔含真分明说,除了她和萧青雨,谁也看不见。


    凌太虚颇为自得道:“等闲之人自然是看不见的,可我这双眼睛,世上又能有什么东西瞒得过我?”她高深一笑,点了点她的手腕,“包括缠着你的这道残念。”


    薛鸣玉一怔,“在我手腕上?”


    她颔首道:“就附在这根红绳上。”


    当初她也是这样说着而后帮她掐断了那些山匪的恶念,薛鸣玉念及此不由定下心来,请她照旧替自己除去这缕残念。


    “你就不问是谁的?”


    “不重要。”死了还不甘心地附在红绳上的,除了萧青雨,还能有谁?


    “你可真是心狠。”凌太虚笑起来,话语间却没有半分指责她的意思。


    只是她这回却不肯帮这个忙了,反倒劝她留下,“死不瞑目的总是如此,想要留下点什么。有的是残存的恶念,有的却是对未亡人的祝愿。”


    “就像谢襄这枚铜钱,上面附着了她娘对她的期许,她带着便是对她的一重庇佑。你这个也大差不离,他死了,便是用来保佑你的;他活着,便能借此找到你。”


    薛鸣玉:“他还能活?”


    凌太虚以为她实在大惊小怪,“这一世死了自然便是死了,但是不还有下一世吗?有道是转世轮回,说不准再过个千八百年的,他又重新投胎了来寻你呢。”


    一听还要过个千八百年,薛鸣玉顿时松懈了下来。修士都没有活那么久的,真到千八百年后,说不定她也转世轮回了,变成一棵树,或是一朵云在天上飘。


    这谁还能找到她?


    薛鸣玉这么一想便接受了她的提议,“这残念除了您,还有旁人能瞧见吗?”


    “有啊,此人不就正在你眼前?”她示意薛鸣玉去看身边人,“说来还得多谢你当初向我引荐了她,没成想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险些遗漏了一个天生的阴阳眼。”


    谢襄闻言面上仍旧十分平静。


    倒是薛鸣玉对她笑了一下,“是吗?真好啊,阿福。”


    谢襄移开了看她的目光,强作镇定,“嗯。”


    见时辰不早了,薛鸣玉便要往回赶。临走前,凌太虚的手按在她肩膀,看似轻得很,没什么分量,实则让她只觉自己半边肩膀都矮下去三寸。


    “往后继续走罢,你的路还长着呢。”


    她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而后领着谢襄转眼飘入云层中,踪影难觅。


    她果然都猜出来了。


    薛鸣玉渐渐收回视线,然后跳进了传送阵。


    罪名洗脱了,翠微山的弟子对她也比之先前越发热情亲昵了。或许是听说了她要长住于此,跟着她们一同修行的缘故。陆植不知去往了何处,不见人影。


    萧青雨的院子一如既往的冷清,没什么人气。


    她从前也没少来,因此这会儿住进来丝毫不见外。待门窗关紧,她终于得了空静下心来把近来的事仔细捋一捋。这几日一桩事接着一桩事,如今总算是消停下来。


    萧青雨常读的剑法还摊开在书案上,兴许那晚他被她叫去前就在看书。薛鸣玉正把玩着那枚火红的魂珠——她在思索这红莲血脉要如何化为己有。


    修炼是能修炼了,可她分明还见过卫莲舟脚下绵延的烈火,以及他眉心转瞬即逝的红莲印记。显然,他还有点别的本事,应当是他的家传本事。


    但他人死了,她又该找谁去学?


    思忖着,薛鸣玉的手百无聊赖地翻过剑谱。


    然而,这书页太过锋利,竟无意间划破了她的指腹。血滴滴答答,弄花了书上的字迹。她以为可惜,当即换了只干净的手去擦,转而将魂珠用渗血的指头捏着。


    却不料,魂珠忽然发烫,烫得她一下没攥紧,不留神失手松开。眼见着它在地上弹起又坠落,最后骨碌骨碌越滚越远。薛鸣玉连剑谱也顾不上了,立时跟过去弯腰去捡。


    但有一只手比她更快地触碰到了那枚魂珠。


    在这间封闭的屋子里,忽然凭空出现了一个人。薛鸣玉不觉定在原地。她低垂的视线久久盯着那双鞋面,而后渐渐向上。


    从织着云纹的外袍到慢慢向她递来的手,每一寸纹路都令她无比熟悉。


    直到她终于仰面看见那张脸——


    卫莲舟安静地望着她,轻轻地喊她:“鸣玉。”


    【作者有话说】


    不是人人都有复活卡的,正常情况下,死了就是死了


    44四十四朵菟丝花


    ◎……◎


    卫莲舟把魂珠递给她,她伸手去接,却只碰到了珠子,碰不到他的手。两人同时一愣。


    薛鸣玉又试图去摸他的脸,他顺从地俯身凑到她跟前来,但当她的指尖几乎要贴上去时,竟仍旧从他脸庞穿过去了。


    他彻底成了一道虚影。


    以至于光线透过窗笼罩着他时,薛鸣玉总疑心他会融化在这片光影中。


    她一顿,蓦地转身跑去找萧青雨,想知道是不是只有自己能看见。结果出了门忽然记起来他人已经死了。薛鸣玉正要回头,却见陆植恰好一身水淋淋地回来了。


    “你这是去哪儿了?”


    “我听说你回来了,就想着去河里捉条鱼给你煨汤,”陆植难得窘迫地低下头,不自在地理了理湿成一绺一绺的头发,“你吃了吗?我去给你做饭。”


    “你做的能吃?”他之前不还差点把自己饿死在灶台边?


    “这……老话常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在山上这些天,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学,”陆植停顿了一隙,继续道,“况且,之前是萧青雨给你做饭。如今他不在了,总要有人照顾你。”


    “既然如此,那你顺便把我屋子里的被褥都抱出来晒一晒罢,再替我把地扫了,桌子擦了。”


    陆植下意识问道:“那你呢?”


    “我出门转转。”


    薛鸣玉侧目瞥见静静守在一旁的卫莲舟,冷不丁问道:“你看得见吗?”她的下巴朝卫莲舟的方向扬了扬。


    “什么?”陆植困惑道。


    “没什么,”薛鸣玉神情自若地移开眼神,“一只奇怪的虫子飞过去了。”


    陆植松了一口气,“你要不喜欢,待会儿我去捉。”


    她嗯了一声,便往后山那片走去。后山一直没什么人去,清净得很,有些动静在院子里不方便,在后山却很便宜。她在前面走,卫莲舟便在后面跟着。


    “你就不怨我?”


    薛鸣玉骤然转过身对着他左看右看,可无论怎么看,他都还是一副温和的模样。


    “李悬镜呢?他没和你在一起?”卫莲舟注视着她。其实他心中已有几分揣测,可他还是希望能被她亲口证实。


    “死了。”


    “萧青雨……”


    “也死了。”


    他忽然笑起来,“坏孩子。”卫莲舟走过去习惯性想像她小时候那样摸她的脸,却摸了个空。惋惜地叹息后,他慢慢收回手,柔和的眸光雪一般在她脸上化开。


    “吃了很多苦吧?”


    卫莲舟的语气中难掩赞叹:“下手可真够快的,我才死了多久。”


    “你真不怨我?”薛鸣玉颇觉奇怪地看他,“我捅你那一刀时,你的眼神可不是这样的。”


    “我那是气急昏了头,真被你蒙混过去了,还以为你是为了李悬镜。如今李悬镜也死了,我却能和你再见,还有何不甘心呢?”卫莲舟甚至想笑出声。


    他也确实笑出来了。


    “你的性子我太清楚了,会做出这种事真是一点也不奇怪。杀了我,我不怪你,”他轻轻责怪道,“只是你不该联同外人欺瞒我。”


    杀他这样重要的事怎么能不和他商量呢?


    “不想我瞒着你,那你能教我怎么利用你吗?”薛鸣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就等着他应和一声,她便立即像晃摇钱树一样把他身上藏着的好东西全都抖落个一干二净。


    “你要学什么?”


    薛鸣玉顿时兴致起来了,“火。你之前的火怎么烧起来的?”


    卫莲舟踩着枯枝走到她身旁,而后耐心地引导她:“要无中生有,你就得先用神识去想象它的存在,然后梳理你心窍的灵气,默念符咒……”


    他细致地讲了一堆,并要薛鸣玉用不远处的寒泉一试。


    薛鸣玉沉下心来,聚精会神地照着他方才所言有条不紊地进行,最后果然让那泓泉水升起腾腾的热气。虽隔着掩映的树林,看不见火焰,但雾气渐浓,显然是寒冰化冻。


    “谁?”


    突然有一道呵斥声远远传来。


    “……有人?”薛鸣玉不觉后退,却霎时被一道结界困住。这结界恰好抵着她的鞋跟,让她多一步的路都跑不了。


    正当此时,前方响起沉着的脚步声。


    竟是崔含真一身水汽地披着半湿的长发兀自走来。他的衣袍分明是情急之下草草穿上的,衣带也松松垮垮,脚上那双木屐在草间轧过清晰的痕迹。


    “薛鸣玉?”


    一见是她,他面上隐约的沉怒急转直下,立时如浮云般被徐徐的清风吹散。崔含真悄然将衣领和袖口拉扯了几下,好将身体遮得严严实实。


    他整肃着面容,强作镇定地问她:“后山是禁地,向来不许弟子们靠近。你如何会过来?”以及“寒泉里的火是你放的?”


    这池子冰寒严酷,是修行的绝妙去处。


    是以他常年在此地沐浴打坐。门中弟子们也都知情识趣,从不敢妄自搅扰他。这才使他疏忽大意了,一时不察险些因方才那把火成了热汤里煮熟的鸭子。


    薛鸣玉:“之前你闭关,萧青雨时常在这里教我剑法,我不知道这是禁地。至于那把火,确实是我放的,我只是好奇。”


    “好奇?”


    “火烧得烈吗?”她问。


    崔含真不禁被她的话噎住。他轻描淡写道:“还好。”然后越发用力地扯了扯袖口,免得被烫红的皮肤露出来。


    “这样啊,”薛鸣玉有些可惜,“看来还是烧得不够猛。”


    他听着只觉得眉心一跳。


    “我以后还能来吗?”


    崔含真陷入了沉默。半晌,他含糊地答道:“此处是禁地,山中弟子们从不擅闯。”言下之意便是委婉地拒绝她了。


    被拒绝了薛鸣玉也不气馁,她不死心,甚至自以为宽容大度地退让了一步。


    “你要是害怕沐浴的时候被我撞上,大可不必担心。我不会偷看,你也可以立个牌子在这里。往后我若是看见了牌子,便径自回去,绝不打扰你。”


    “不必。”


    薛鸣玉有些不快了。


    “你怎么倔得跟头驴似的?你听不出我是有意和你亲近吗?”


    “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从不乱说话,”她说,“试想,这地方从前只有你一个人来,如今再多了一个我。天长日久,你我之间可不就比旁人更亲近几分了吗?”


    “亲近了又能如何?”


    “自然是让我替了萧青雨,做你的弟子。”


    崔含真倏然顿住,“就为了做我的弟子?”


    “不然呢?”薛鸣玉故意问他,“总不能是为了做你的道侣?”


    “……我并无此意。”崔含真神色略微不自然。


    见他没有十分反感,薛鸣玉趁热打铁道:“萧青雨死了,你唯一一个弟子也没了。听人说,你前些日子闭关,如今出来修为又大涨,外面那些修士都尊称你为仙君。这么厉害,不找个弟子传承下去多么可惜。”


    “什么仙君?”崔含真闻言摇头叹道,“不过是那些人自作主张为我脸上贴金罢了。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修士修行一生,能比寻常人多些不为人知的本事,再多活个一二百年就很了不得了。”


    “倒是萧青雨,他是凝结了龙气而成。他死了,对龙脉也是一道重创。龙脉出了问题,这江山社稷便难安稳呐。”他折起眉心,话语中流露出淡淡的忧虑。


    薛鸣玉:“可他活着,也没见得那些人日子有变好。”


    “命理都是半真半假,同一道谶言落在不同的人身上自然也会结出不一样的果子。你只想着命理,却不见那上头坐着的是怎样一个老迈昏聩的蠢材。靠萧青雨,他救得过来吗?”


    “如今他死了,成为新的变数,反而说不定能让承应天命之人绝处逢生。”


    崔*含真极少听过她说这一箩筐的话,实在讶然。


    “天命之人,莫非你说的是你自己?”倘若真如此,他也不会觉得稀奇。


    薛鸣玉却兴致缺缺。


    “皇帝姓萧,他不中用了,自然也有姓萧的顶上。与我有何干系?我又不要走这条路。”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要跟着你修炼,拜你为师。”


    她这是铁了心了,而非戏言。


    崔含真看着她专注的眼神,忽然也有几分意动。


    “明日,明日我给你一个答复,如何?”


    薛鸣玉:“会是我想要的答复吗?”


    “如果不是呢?”


    “最好不要,否则后悔的一定不会是我。”


    崔含真无可奈何地笑,“真是奇怪,你对那些弟子们都和气得很,怎么偏偏对我总像是不待见的样子?就像从前薛鸣川还活着的时候,也跟我说,你对李悬镜要比对他温和得多。”


    “有什么好奇怪的。”


    薛鸣玉顺便斜睨了他和卫莲舟一眼,“我愿意有话直说,你们就该受宠若惊。要是哪天我开始哄你们,就等着倒霉吧。”


    ……


    “你还和他说过李悬镜?”


    “我那不是病急乱投医吗?”


    晚间,薛鸣玉和陆植吃过饭,便把碗一推回到了屋子里。白天里晒的被褥这会儿也重新整整齐齐铺好了。原先所剩无几的纸砚也被陆植补足了。


    卫莲舟瞧了一眼,便笑道:“你这调.教人的本事见长。”


    薛鸣玉没应他。


    她觉得他和先前大不相同了,不是单单为李悬镜的事,而是整个人豁然开朗。似乎人活着总是瞻前顾后,伤春悲秋,死了反倒一下子释然了。解不完的愁怨也随之荡涤一空。


    “你这样是不是变相的永生?”她问。


    卫莲舟认真地思索了片刻,终究是否认了,“不一样的。”


    “永生也是要活在人世中,而我如今不过是个边缘人。除了你,没人看得见我,”他望着薛鸣玉,轻声说道,“也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是存在的。”


    45四十五朵菟丝花


    ◎……◎


    “为何这样看我?”


    “你真的是卫莲舟吗?不是什么精怪变的?”薛鸣玉想到当初便有过画皮妖扮作书生,要吃了卫莲舟。


    “妖也不会像我这样,只有你一个人能看见。总不能是专门对付你的阴谋吧?”卫莲舟笑起来,“是我哪里让你觉得奇怪了?”


    薛鸣玉自上而下再次细细审视着他。


    半晌才道:“你说的话太怪了,卫莲舟从不这样和我说话。”


    他略微沉默。


    “那他应当是何模样?”


    此时薛鸣玉正坐在书案旁,方才那本剑谱还摊开着。他慢慢走过去,替她拨亮了灯芯,又扶着她的背要她坐直了,“年纪轻轻的,不要把眼睛弄坏了。”他轻柔地责备道。


    尽管他的手并不能真真切切地触碰到她,可薛鸣玉总以为那只手掌已然温柔有力地将她的后背撑起。她一见他靠近,身体便比思绪更快地反应过来——


    她甚至隐约嗅到他衣裳上皂角的香气,并看见他指间无意蹭上的墨汁。


    然而,再晃过神时,这些都只是她残存的记忆在补足她的想象。其实她的眼睛看不见墨汁,她的鼻子也闻不到任何香气。他的模样,连同他浑身的穿着都停留在他死去的那一瞬。


    只是没了斑驳的血痕。


    “这样,会是我吗?”


    卫莲舟望着她。


    却见薛鸣玉伸手要拽他衣襟,诚然也是捞了个空,但他当即心领神会地配合她低下头来。一时间近极了,她都要亲上去,他居然还是纹丝不动,只是平静温和地注视着她。


    仿佛对他做什么,他都予取予求。


    “你不躲?”薛鸣玉因惊异而微微睁大眼睛,转而又扬眉问道,“你仗着我亲不到你?”


    “亲得到,我也不躲。”


    “我就是之前躲得太多,才会什么人都能挤过我,”卫莲舟渐渐垂下目光,落在她逐渐清晰的轮廓,“可分明当初他们还不知在哪里逍遥自在,过着神仙日子时,是我先看见了你。”


    “也只有我和你相依为命,数过很多个这样的冬天。”


    “……你这样我真不习惯。”


    薛鸣玉喃喃低语道。


    她慢慢松开手,看见他沉静的眼眸在灯光下越发熠熠生辉,玉石一般柔和黑亮。“你不习惯,我就往后退一步。我可以成为你的兄长,你的同伴,你的影子,你的……”


    “夫君。”他最后两个字格外轻。


    薛鸣玉没吱声。


    卫莲舟于她而言,总是有点不一样的。


    她犹然记得曾经他坐在灯下对着迷雾般晕黄的光一丝不苟地替她缝补拆了线的衣裳。那张她从前以为只是一般好看的脸霎时鲜活起来。她当时还认不了几个字,形容不出那种莫名的感觉。


    只觉得如雾里观花,水中观月,朦朦胧胧的,美得像妖,又像画。


    这是她第一次清晰地看出男人的美。而在此之前,每个人在她眼中都只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而已,无非有的看着顺眼些,有的则像山壁崎岖不平。


    大差不离。


    后来她虽然还见过很多张好看的面孔,譬如李悬镜,又譬如那只大妖水月,生得一个比一个神清骨秀,可总也不能让她的视线多停留半刻。


    如今想来,只是因为她心如止水罢了。


    薛鸣玉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径直和他说了,又问他:“我这样是喜欢你吗?”她的眼神专注地、不加掩饰地拉扯着他,鱼钩似的。


    他就是那条鱼,还没反应过来就咬了钩。


    “我不知道。”


    卫莲舟说:“但我希望是。”


    话到这里也就刹住了,只是点到为止。窗外寒风凛冽,屋里却是一片暖融融。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泛着清香的米酒温得热热的,连卫莲舟面前都像模像样搁了一盏。


    “你如今算是阴魂,还能吃阳间的东西吗?”


    他试探性地抿了一口,“好像能,我大概只是碰不了活物。像桌椅酒盏这些死物,我还是能碰得到的。但尝不出味,我感觉不到饿,也不会渴。”


    以手支颐,薛鸣玉忽然想到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坐着,只是说说闲话了。


    “我叫了你几年的兄长,我们怎么也算得上一家人吧?”


    “是。”


    “既然是一家人,又好不容易重聚,就不该有什么互相欺瞒的,是与不是?”


    卫莲舟心知肚明她要说什么,轻轻叹息一声,还是应了她:“是。”


    “好,”她的眼睛雪亮极了,瞳仁乌黑,蒙着润泽的光,“那我问你,你那时成日里往外跑,都跑去哪儿了?后来去桐州,又如何被他们抓住?”


    “我出门是为了查一个人,为了那个人,我先后去了瀛州、沂州,上了陵山,最后才回了桐州。被他们抓住,并非我本意。你知道我的,我从前也不是什么寻死觅活的人。若非他们拿整个桐州的人威胁我,我不会束手就擒,他们更抓不住我。”


    “我忌惮的不是他们,是他们背后的那人,也是我要查的人。只是我没想到那人能心狠至此,干出那样丧心病狂的事,也真是不怕遭天谴。”


    他渐渐收敛了笑意。


    薛鸣玉越听越觉得这个人熟悉,她动作一顿,“你在查屠善?”


    “你听过?”他讶异道。


    “唔,你记得我和你说我有个姑姑吗?”


    卫莲舟心里顿时有了猜测:“是她?”


    慢吞吞嗯了一声,她又揉了揉被昏黄的光线晃花了的眼睛。“她养我的时候瞧着挺平平无奇的,虽说杀了不少人吧——我亲眼见过的就好些了,但也没什么很了不得的。她也不会养孩子,我和她呆着,都是我弄东西给她吃,夜里也多是我守夜,她睡觉。”


    “我真没想过她会是什么大人物,”但她说到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之前是碰见不少人吵吵嚷嚷着说要杀了她,她也确实和我吹嘘过自己杀了不少大官,但我还以为她是什么民间义士。”


    “就是那些说书的人总喜欢讲的,每每有了大奸臣,就会有民间义士暗下杀手,除恶扬善。”就是没想到原来屠善才是那个恶。


    民间义士反而是她那会儿无聊时随意扫过一眼的尸体。


    “她这么厉害,那么多人都敬她畏她,为何要把我捡回去养?”薛鸣玉自言自语道。越是对屠善了解的多一分,她的困惑便越是添一重。


    卫莲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忽而问道:“你后来就没再见过她?”


    “见过。”


    薛鸣玉遂把之前的经历倒豆子似的全说出来。


    两人一个说,一个听,越往后越清醒,将才那点醺醺然的暖意和醉意也倏然消散。薛鸣玉干脆把桌案上的物件都挪开,另外摆上了笔墨纸砚,好对照着一样样理清楚。


    “元丰二十七年十月廿六未时三刻,这是你玉佩上刻着的生辰。”


    “同年二月初八,瀛州闹出一桩大事,监察院御史陈季望上奏弹劾萧明和,也就是他们的皇帝,骂他宠信道士,偏听谗言,这说的便是屠善。”卫莲舟一面说,一面看着她记。


    “陈季望当时在朝中颇有清名,时人誉之为骨鲠之臣。可想而知,他开了这个头,与他关系密切者自然是纷纷上书,这矛头便是对准了屠善。萧明和大怒,当即着人拖他下了诏狱。如此一来,那些言官更不肯罢休,要求面圣。萧明和不见,他们便在宫门外长跪不起。”


    “此事一经传出,瀛州流言蜚语有如洪水决堤。当日不过晚,御林军就杀了个血溅长街数尺。此后王城人人自危,怒不敢言。唯独一人恰好从京外调遣回瀛州,得知此事便以述职之名进宫劝谏。若非周大监与此人有旧交,冒死拦下,恐怕又是……”他作势砍脑袋,“一刀抹了脖子。”


    薛鸣玉问:“此人姓甚名谁?”


    “郑誉。”卫莲舟以手指蘸了酒水在桌案上写道。


    “郑誉?”她的笔忽然顿住。


    卫莲舟不禁颇觉稀奇:“你又认识?可此人早已病死在流放地,距今已近二十年。”


    “不,我没记错,”薛鸣玉果断地摇头,她直言相告,“我见过他,就在今年和萧青雨去瀛州时,在一处偏院里。院子外还有长公主的侍卫秘密看守。她们还有个女儿,正是那日抓你的陆植的妹妹,陆敏。”


    “没死?”卫莲舟沉吟道,“这我便不知了。我只查到当年与陈季望来往最密切的有两人,郑誉是一个,还有一个叫孟叔莼。他二人不仅是同乡,还是同年的进士,老家就在桐州北边的沂州。只是孟叔莼那时被外放,不在瀛州,这才避开了这场祸事。”


    “孟叔莼?”薛鸣玉遽然抬头,“他的女儿孟成璧此时正在翠微山,他的妻子辛道微就在我家,替我照应着学堂。”


    卫莲舟不禁一惊。


    不等他开口追问,薛鸣玉的思绪已然迅速飞转起来。


    “你说他们是同乡,我也听辛道微提起过一人,她说我与那人生得十分相像,那人是她的故交,名薛汝嘉。”


    薛鸣玉问他:“她会是把玉佩留给我的人吗?”


    “这……”


    卫莲舟扶额凝眉苦思,他原本不过是想查屠善,这些人也仅仅是屠善害死的人中名声较大的几个,并不曾想能一根藤上牵出一连串的葫芦。


    “鸣玉,”他为难不已,“你或许不清楚,这个陈季望和薛汝嘉当年便死了。说是押送他们回沂州老家的路上,撞见了流寇。这些流寇把人都杀了,马车给劫了,连押送的官兵都一个活口没留。”


    薛鸣玉静默了刹那,又低声问:“兴许也是像郑誉那样阴差阳错被人藏起来了呢?”


    “恐怕……不会。”


    卫莲舟:“他们的尸身是屠善亲自带人收殓的,如今就葬在剑川那一片的山上。”


    薛鸣玉忽然记起屠善当年指着那满山头的坟地对她笑道,这里可都是她的熟人。


    46四十六朵菟丝花


    ◎……◎


    “元丰四十一年,桐州锁妖塔塌陷,妖魔肆虐;同年,襄州决堤。四十二年,瘟疫横行。萧青雨是四十一年被崔含真从龙脉带走,他们自瀛州一路南下,直到四十二年才赶到襄州。”


    “陆植告诉我,柳寒霄也是四十一年才出现在人前。但我四五岁的时候应当就见过他,如此看来,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藏了起来。并且我怀疑就是藏在龙脉之下。”


    卫莲舟:“同一年,几处地方生事,绝不会是巧合。”


    薛鸣玉嗯了一声,忽然想到:“你方才不还说去过陵山?有查到什么吗?陆植说屠善每年这时候都要去陵山或长或短呆一些日子。”


    “你总提到这个陆植,他的话可信吗?”


    卫莲舟那会儿刚看见陆植竟也住在院子里,还对薛鸣玉十分殷切的模样就不禁诧然。待看见她们同桌吃饭就更觉惊异。


    那个眼高于顶的陆植竟忙里忙外的,转得像只陀螺,倒像是个小厮。


    “河水都冻起来了,你哪里抓的鱼?”


    “我找了根趁手的木棍对着那冰又敲又凿,才勉强钻出个洞来,只是倒霉,鱼还没抓到,人先掉进冰水里了。得亏我反应快,扒着旁边冻实了的冰爬出来了。又费了好大功夫才捞上来一条鱼。”


    他的脸茭白,即便身上换了干燥温暖的衣裳也还没捂出几分血色,显然冻得不轻。端着碗的手以及不经意间露出的手腕破了皮,被擦出许多道细小的血痕。


    卫莲舟笑着摇摇头,对他那点心思一眼便看透了。


    可薛鸣玉到底是心软,安慰他道:“真是可怜,那你今儿个的柴不用劈了,早些回屋里歇歇罢,留到明日再劈。”


    “明天有明天的活。”陆植笑着对她道。


    她不以为意,“那便天不亮就起来。”


    “都听你的。”他看着她,“还合口吗?比萧青雨应当不差什么吧?”


    薛鸣玉一顿,她的眼神中透出了然之色,若有所指道:“你好像对萧青雨的死很乐见其成?他不在,我看你劈个柴都比先前有劲。”


    “……怎么会?我和他又没什么过节。”


    陆植低下头,垂下的眼睫遮住了其中的情绪。


    ……


    “可信,我去过龙脉了,也确实没碰上屠善,倒是误打误撞碰见了柳寒霄。”她把那天的经过细细告诉他。


    “陵山有谁在吗?”


    “活人没见到,只有个死人。”卫莲舟回忆着当时所见情形,碑石都是用的顶好的白玉,便是那些山门里都罕见,竟被用来刻死人碑。碑上只有个名讳,其余封号悼文一概不见。


    “此人名为顾贞吉,我后来去翻了些史书典籍,发现她在前朝末年活跃于平襄一带,死于太初元年,有个别号叫‘南华仙姑’。”


    顾贞吉?


    听到这个名字,她有种意料之中的落定。只是薛鸣玉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后面的话,不觉困惑道:“没了?”


    卫莲舟听出她言下之意:“她被前朝当做过叛党,后来又为新朝所不容。凡是有关她的记载都被删减焚毁得所剩无几了。就这些还是我亲自跑去平州在几个村子里打听出来的。”


    “屠善呢?就没有提起她的吗?”


    “这正是我要说的,屠善既然年年祭拜她,可那些乡民却说顾贞吉向来是独来独往,身边唯有一条白蛇,是她幼年所救。而后白蛇有灵,便认她为主,从不分离。直至顾贞吉身死,那条白蛇也忽然失去了下落。”


    “屠善,是妖?”


    薛鸣玉慢慢抬起头。


    47四十七朵菟丝花


    ◎……◎


    不知不觉已至深夜。


    “有什么白日里再说,歇息罢,我去给你烧水。”


    “你烧水,叫陆植看见了岂不是灶膛平白生起火来?也没个人影。”


    “那就正好让他以为撞鬼了,吓他一吓。”虽则桐州之事陆植不过只是旁人驱使的一把刀,论根源怪罪不到他头上。不是他,总归也有别人来。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即便卫莲舟如今仅是一缕魂魄,但终究有人的心肠。故而很难不迁怒于他。


    薛鸣玉便不再理会他,任由他去了。结果陆植早已睡下,丝毫不曾被他惊动。卫莲舟服侍她洗漱完,催她快快去休息。


    她侧身躺在榻上,忽而睁眼问他,“你能不能照着萧青雨的剑谱给我写本心得?”她得了他的东西还不大会用。


    “不劳你费心,你不提,我也要写给你的。”卫莲舟把灯吹灭,省得晃她的眼,只点了一支蜡烛,借着这点昏黄的光映亮小半张纸。他坐在桌旁,提笔略蘸了蘸墨便思索着写起来。


    墨是纯正的黑色,勾在雪白的纸上,看久了越发让他生出几分虚晃不踏实的感觉。这一个又一个字盯久了,竟觉得陌生,就如他此刻还隐隐以为自己身在梦境。


    或许他并没有死,后来的许多事也并没有发生,他只是仍旧同薛鸣玉缩在溪桥镇的那处宅子里。薛鸣玉一如往常在睡觉,他在批她白日里做的文章。


    卫莲舟倏尔停下笔。


    他转身去看薛鸣玉——她睡觉总不老实,大冷天的手臂还要搁在外面,也不怕寒气入体,把骨头冻得疼。他瞧了一眼,果然如今还是这个毛病。


    走过去想把她的手塞进被子里却碰不到她,只能眼看着自己的手从她胳膊穿过,像雾,却还不如雾。至少雾是白茫茫一片,看得见也摸得着,虽会散,可到底存在过。


    他却不存在了。


    神色不由黯淡几分,然后小心翼翼从她手臂下扯出被角把她肩头捂得严严实实。


    在他转身坐回去背对着她的刹那,薛鸣玉睁开了眼,眼中清明无比。她默不作声盯了会儿他的背影,才慢慢阖上眼,仿佛一无所知。


    卫莲舟写了一宿,最后捱不住倦意便吹熄了蜡烛,支着额头睡了。薛鸣玉醒来时没叫他,自顾自去洗漱。出了门,陆植果然一大早天不亮就起来干活,见她起得早,还惊讶地走来。


    “我熬了粥,你用些?”见她这身装束整齐利落,显然是要出门,又劝道,“我替你再拿件大氅来,今儿个风大,冻着可不好。”


    “太累赘了,我不要。”她叮嘱了他不要进自己的屋子,便去寻崔含真。结果他门窗紧闭,约莫是没起身。她遂扭头往附近树林里走去。


    *


    崔含真自打萧青雨死了,就没休息好过,总是以为山外暗流涌动,不知何时就要爆发。这迫使他早早未雨绸缪起来,竟比闭关时还要专心于修炼。


    夜里他又苦苦琢磨了数个时辰的心法,熬了一宿这会儿刚勉强躺下,只觉脑中有几根筋跳得慌。正闭目养神着,却猝然听得窗户咚地被什么弄响。


    他立时睁了眼,复又起身。


    纳罕走去看,竟是只小雀在一下一下地啄着窗户。崔含真不觉以为稀奇,将将把窗打开,却见一枝腊梅自旁边斜斜掩入窗景。


    这腊梅开得极好,红艳艳的,簇着团火似的,仿佛一支蜡烛霎时映亮了窗棂的白霜。花枝在一只手上被捻了捻,而后从窗外探进头来。


    尽管不见人影,崔含真岂能猜不到是谁?他笑叹一声接过,但听她道:“你不是昨日早早回来了吗?怎么睡得比狗早,起得竟比山上养的鸡还晚?”


    崔含真忽然觉得那几根筋跳得更厉害,更磋磨人了。但他犹然维持着和煦的笑容。


    “我一宿未眠,刚合眼。”


    “那真是巧,幸亏我来得早,不然你睡沉了,我可不就白走一趟。”薛鸣玉又让他瞧这鸟。他一眼便识破这鸟被施了法术,怪道会用尖尖的喙啄他的窗。


    “你要它来的?”


    “本想破门而入,恐你衣冠不整;又想用石头砸窗户,又怕手劲控制不好,给你砸个大窟窿。恰好见了这鸟,我便心生此计。如何?”


    崔含真叹道:“咒语确实用得精妙至极,竟不像个生手。你自己领悟的?”


    “我既没有慧根,又没有道心,哪里能领悟这些?我对着书一道道法术背下来的。”


    “勤勉有加。”他有些出乎意料,却也不吝赞许。


    “那拜师的事?”


    “可。”


    见她如此勤恳向学,他仅剩的那点忧虑也顿时消散不见。修行之道,不怕资质差,就怕性情惫懒,胡乱度日。崔含真这边应下,那边薛鸣玉就要他传道授业。


    他无可奈何地被催促着,简单拾缀了下就领着她往后山去。


    “论及修行,重中之重便是要静心。心不静,则道不通。”


    过了一夜,先前被她那把火烧得滚烫的湖水又结了冰。二人于冰面上盘腿打坐,崔含真闭着眼睛声音轻缓地教她如何引导灵气在经脉之中运转流动。


    这看似简单,做来却不容易,尤其像薛鸣玉这样不通医理之人。


    她时常找不准穴位,以致运气到一半却不了了之。崔含真说,幸亏她心智坚韧专一,否则似那等胡思乱想,心不在焉者照她这个错法,十有八九得走火入魔。


    好不容易运气走完一周天,太阳也出来了。


    冰本就结得不厚,如此一来越发有融化的趋势,薛鸣玉甚至依稀听见清脆的碎裂声。她感觉自己要坐不住了。


    “我好像要沉下去了。”


    “静心。”


    崔含真神色不变,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如老僧入定。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可我真的要掉下去了。”按说她会水,本不必忧心,偏偏崔含真来时提点过她,这片湖同别处是不一样的。


    因被他设了限制,但凡落水,除非运转灵气破开辖制,否则光是会凫水,是游不上来的。


    听得出她确实撑不住了,崔含真无奈叹息道:“你且睁眼看看为师。”


    薛鸣玉登时向他望去。


    却见他身下那块冰迎着太阳竟比别处化得还要快些,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蓦然断裂。随着几道裂痕沿着他蔓延开,他扑通一声掉了下去。


    即便如此,他仍旧纹丝不动,整个人如尊玉像沉下去,然后又咕噜咕噜顶着一串水泡浮起来。拨开水面,他姿势不变地浮起来悬于河水之上。臀部离水面将将隔了一线之距,看似坐在水上,其实飘于空中。


    最要紧的是,他浑身上下仍旧干爽,丝毫不曾沾上水珠。


    “引导体内的灵气包裹你的躯干,使行动自如。”


    薛鸣玉听得似懂非懂,并趁着她那块冰碎裂的瞬间尝试着照办。她起势倒是格外像模像样,乍一看尤其唬人,连崔含真都有那么一瞬被她唬住,以为她手到擒来。


    结果下一瞬,她就像个秤砣似的沉了下去。


    掉下去的刹那,薛鸣玉眼疾手快地扒拉上崔含真。崔含真陡然被她拉住,眉心一跳,立即劝她要她静心。


    但话还没说完,他人已经被她拽下去了,并霎时砸起数丈高的水花。


    好不容易破水而出,他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对身上挂着的人影说:“你先从我身上下来。”然后抹了把脸上的水珠。


    薛鸣玉简直把他当成一块浮木缠着,飘上来之后也果断将他这块失去用处的浮木丢下,然后扒拉着爬上尚未融化的冰面。


    得了此番教训,崔含真决定暂时不上去了。他就在冰水里飘着,而后仰面望着她指点道:“闭上双眼,沉下心来,用你的神识意念去串体内的灵气。灵气是线,你的神识是针。”


    失败了一次,薛鸣玉也有了几分真切的感悟。因此第二回很快就成了。


    “孺子可教也。”崔含真欣慰不已。


    少顷,湖面悉数剥开冰,露出柔滑似缎的内里。崔含真踩着水轻盈地飘至湖心,而后要薛鸣玉任意攻击他。“只可远攻,不可近身。”


    既如此,薛鸣玉干脆飞起一脚将方才被她们无意炸上水面的鱼踹去。


    就在几条鱼直冲他面门而去时,他的四周忽而激起数丈高的水幕,将她的攻击悉数挡下。而他被围在中央,头发丝都不曾乱上分毫。


    “心随意动,你方才如何控制那只小雀,就如何控制这片湖水。”


    说着崔含真骤然对她打出几道法术,“你来。”


    幸而薛鸣玉一直专注地盯着他,且有了先前的经验,因此及时反应过来。水幕霎时升起,形同银河落九天。两人一个教,一个学,时间流逝得飞快,薛鸣玉的身体也渐渐熟悉了灵气。


    过了午时,崔含真让她整饬一下,便要带她下山。因他发觉她光是听他说,有如盲人绣花,总是云里雾里,摸不清楚;反倒是与他你来我往对练几回,领悟迅速。


    既如此,他自然要对照着她调整自己的计划。


    他决定带她去一处地方。


    *


    薛鸣玉很早便听闻过雾瘴林,但这是她头一回来。


    “林子外围的妖与魔要好对付得多,没那么危险,给你做练手的靶子再合适不过。”说着崔含真拔出自己的剑给她,并让她把灵气注入进去。


    照做之后,她只觉得手中的剑似乎都沉了许多,仿佛蕴蓄着无穷的力量。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四周逐渐游荡过来的魔,脑中忽而浮现出萧青雨剑谱上一道又一道招式。


    眼见着魔下一刻便近在眼前,她悍然平剑挥去。剑光所及之处,妖魔有如脆弱的发丝,湮灭在疾风般的剑气中。树兀地成群倒下。


    薛鸣玉的眼睛都亮了。


    正当此时,一只开了神智的妖被动静吸引过来。薛鸣玉跃跃欲试着不肯远远将它杀了,非要待它近身,而后光凭身法与它扭打在一处。


    直到这妖渐渐落了下风,她也终于失了耐心,登时抬腿踢向它的下颚,而后凌空一跃霎时出剑,迅如闪电。这一剑不偏不倚,恰好刺进妖心。


    崔含真静静旁观着,忽而他袖中飞出一条白绢将她眼睛蒙住。


    她视线遽然受阻,只听得他道:“静心,去感知而后分辨你四周杂乱的气息。”


    目不能视薛鸣玉也不慌,她平静地捕捉着周围细微的动静,单手随性地绕了个剑花。却在他靠近的下一刻,骤然反手剑指他眉心。崔含真霎时定住。


    虽是同一把剑,在他手上时更趋近于刚柔并济。而薛鸣玉则是无所顾忌的凌厉凛冽。


    “你反应很快。”


    她摇头,“我对气息的感应还不够熟练,反应没那么快,是梅花香。”


    他一怔。


    “你忘了?早上我赠了你一枝腊梅,你袖口沾染了花香,到这会儿还未散尽。”


    薛鸣玉松了手,剑也顺势挪开。


    顷刻间,她竟顺势坐在地上。熬了一天,她实在太累了,如今站也站不稳,只觉浑身酸痛。她一把扯下白绢,讶然见他俯身蹲在自己面前,要背她回去。


    想也没想她就趴了上去。


    红霞绚烂,映在他白玉般的脸庞如同蒙上一层模糊的光影。他原本疏离冷淡的棱角也渐渐在这光影中融化,像蜗牛丢了它的壳。


    “如果你的眼睛被遮住,也还能看得见上山的路吗?”


    “自然,修士的神识才是最重要的那双眼睛。”


    话音刚落,他的眼睛就触到柔软的细绢。她把白绢蒙在他眼前,而后双手缠住他脖颈,将脸伏在他肩上。“那好,就让你最重要的眼睛带我们上山。”


    “崔含真。”


    “你应当叫我师尊。”


    薛鸣玉噢了一声,又叫他:“崔含真。”


    他叹气:“何事?”


    “你好像我兄长。”


    他低低应声:“嗯。”


    “修炼真有意思,我们明天继续。”


    “好。”


    “好累,”她叹息着,这轻柔的叹息吹在他后颈,忽然撩起丝丝缕缕的痒意,就如同她被风吹乱的碎发时不时扫过他敏感的皮肤。崔含真背她的手险些松开。


    “到了你叫我。”


    不等他回答,她就闭上了眼。


    崔含真无可奈何地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好。”声音轻得也像是一声叹息。


    两人回到山上时天又黑了,听见崔含真低声叫她的名字,薛鸣玉揉了揉眼睛,顺手替他扯开眼睛上的白绢。


    睁了眼,她投向前方的视线忽然顿住。卫莲舟正在月光下静静注视着她,以及她环住他脖颈的手。


    “回来了。”


    他慢慢笑起来。


    48四十八朵菟丝花


    ◎……◎


    卫莲舟今早醒来时,屋子里只有枝桠透过雪白的窗纸映在桌案上。


    “鸣玉,鸣玉……”他慢慢起身,绕出屋子低低呼唤着。却无人应答。风摇动着树,沙沙作响,稍远的山头传来弟子们嬉闹的动静。旁边是陆植在劈柴。


    劈了一半,斧头重重嵌入木头的声音忽然停住。


    他不知怎么弄的,把指头尖削去一小块肉,水红的血汪了出来。他忍着痛一声不吭地包扎。卫莲舟瞧着便由不得要慨叹。


    若是搁在从前,陆植早该眼里藏着怨毒而后阴冷地盯着害得他落入如此境地的人。变了,什么都变了。唯独山上的草木鱼虫仍旧安宁如故。


    他看了会儿便想要出去找薛鸣玉。


    她大概是找崔含真了,他猜想道。可他刚出了院门就倏然被一股力量限住了脚步。仿佛有什么要抓着他回去。卫莲舟稍微一想就料到了根源。


    是那枚魂珠。


    魂珠不曾被薛鸣玉带走,而是被搁在原先那只匣子里严密地封存起来。薛鸣玉说那只匣子唯有她能打开,不过卫莲舟后来试过,他也可以打开。


    或许是因为他如今只是一缕魂魄,这些禁制辖制不了他;又或许是因为薛鸣玉吃了他的金莲,如今身体里有一部分流着与他相同的血。


    毕竟她就是凭借着红莲血擦亮魂珠,让他游荡在人世、漂泊无依的魂魄被唤醒。


    魂珠成了他凝萃的肉身,把他的魂魄死死牵制住,不许他走得太远。


    他捧着匣子就像捧着他的棺材。还有魂珠里冻结的金翼使,那只蛊虫,他至今才知晓当初自己险些走火入魔的原因。恍然大悟后,又是无言以对。


    怪自己总害怕牵扯她,因此不肯对她直言相告;怨自己不够坦率真*诚,才丢了她的信任。日光摇曳,他守着院子捻着魂珠细瞧。


    忽而一只鸟飞来,他习惯性要逗它,却忘记不仅是人,连这只鸟也看不见他。它不是朝他而来,是盯准了他指间的魂珠。这鸟猝然张开喙将它衔走。


    卫莲舟望着空空的指间,倏尔一呆。


    继而后知后觉地追了上去。


    说是追,其实倒像是被放了风筝。那线在鸟喙之中,他被那股力量拉着扯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跑,且越跑越快。一道法术打过去,却径直从鸟身体中穿过,形如一阵风,吹过也就只是吹过。


    无事发生。


    卫莲舟被迫在山谷里踉踉跄跄地追,脚下无数尖锐的砂砾,踩着生疼,简直要将他鞋底磨破。他无可奈何之下不得不顺手从头顶折下树枝掷去,幸而恰好穿过鸟喙。


    鸟受了惊,魂珠便骤然自高空坠落。


    看准了方向,他猛地飞扑过去一把抓住,心扑通扑通直跳。直到双手合握,将魂珠捂在手心,他才有了几分实感,紧绷的身体霎时松快起来。


    他其实可以带着魂珠去找薛鸣玉,这样就不用被困在院子里。


    但卫莲舟不能。


    鸣玉不会高兴的。


    鸣玉不许他乱动自己的东西。


    而现在,他,连同着这颗魂珠,也都成了她的东西。


    她在,他便守着她;她不在,他便守着自己的棺材等她。


    卫莲舟将魂珠重新锁好,又把匣子搁回原来的位置。他倚着老墙根晒太阳,方才山谷里有化了冻的溪流,溅湿了他的下裳。大冬天的衣服湿了黏在身上并不好受。


    冬天的太阳总是与别的季节不同,正如冬天的天透着阴郁的苍白。虽是蓝色,也是像结了冰的蓝色,蒙着淡淡的灰白。这样的天,即便晴空万里,也是晦涩的晴,晴得不够明朗。


    太阳则是泛着白光,高高悬于天际时,有股迷幻晕眩的苍凉与荒芜。


    而卫莲舟此刻便坐在这样的太阳下,像发了霉的书被摊开在院子里。思绪一道道流过,书页便哗啦啦翻过。


    人世于他而言被切割成阴阳两面。


    从前活着的人在地上,死了的人在地下;如今地上也成了两面,他连草木鱼虫都不如,却只是她脚边的石头,院子外的木栅栏,又或者是屋子里的玉雕摆设。


    一样死物。


    卫莲舟从天亮等到天黑。


    太阳都落了山,陆植也张望了几番而后不言语地转身回屋。湿透的衣裳也渐渐干了,他还在门口守着。一面向远处遥遥望去,他一面想薛鸣玉从前是不是也经常守过他。


    被留下的那个人,总要做没有脚的鱼,除了等,只有等。


    但薛鸣玉砍了别人的脚,穿在自己身上。


    因此等的人终于换了别人,这些人或是被葬在山里等,或是沉睡于龙脉里等,或是像他一样颇为侥幸,能在她回来的路上等。


    卫莲舟注视着她搂着崔含真的脖子,趴在他背上回来。


    “你回来了。”他慢慢地笑起来。


    其实等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无论和谁出去,李悬镜也好,崔含真也罢,无论是谁牵着她的手,被她环着,他永远是给她点起灯,候着她和那些人告别的一个。


    他已经很满足了。


    卫莲舟一点一点攥紧手。


    他过去怎么没发觉崔含真其实长得也还秀雅,和她肩挨着肩时也还勉强般配呢。就是他笑起来不大好看,甚至刺目,看着人的眼神也像下了钩子似的,不知要勾去谁的心魄。


    实在不得体,不端庄。


    不过这些崔含真是一无所知的。


    崔含真只是瞧见薛鸣玉对着空落落的院子瞥了一眼,或许是在看陆植。他不太在意,他心里只有白日里她修行的进度。后面的课业要如何安排呢?


    如此想着,他含笑对她微微颔首,“回去罢,夜里倘若一时睡不着,便想想今日教你的东西,也好打发时间。”


    说得这样亲密,倒像是故意说与他听的一样。


    卫莲舟的神色渐渐淡了。


    诚然他是知道崔含真压根就看不见他的,故而挑衅他也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是他无理取闹,想的太多。但是嫉妒就是这样不讲理。


    “外面冷,早些进屋暖暖罢。”他对着薛鸣玉柔和地笑,继而若无其事地回去。


    薛鸣玉与崔含真道了别,这才不紧不慢跟着他进屋。他照旧伺候她洗漱,两人对着烛光说了会儿闲话,然后便各自睡下。至于卫莲舟被妒火煎沸的心——


    薛鸣玉清楚。


    但薛鸣玉不在意。


    卫莲舟自然会默默平息下来,总归他一个人的光阴还很长,妒火总有被磨平的那一刻。


    *


    后来的许多天,薛鸣玉一直跟着崔含真迅速精进修为和剑法。崔含真做老师,实在是再出色不过。他有耐心还细心,也完全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恨不得像一只钱袋,把自己哪怕最后一枚铜板都抖落出来赠给她。


    “既然你拜我为师,我总要对得起你这一声师尊。”他说。尽管她几乎不这么唤他,她仍旧照常叫他的名字,唯有当着众人的面才会言笑晏晏地像其她弟子那样叫他师尊。


    二月初,天渐暖。


    崔含真写了封信给苍梧山,引她去修行一段时日。


    “有我那封信,山楹不能为难于你。你也不必自以为低他一头。”他嘱咐道,“李悬镜是为你而死,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没这个命数,也怪不得你。你去了,只管用心修行,旁的一概无须挂心。”


    薛鸣玉一目十行地把信看过,而后仔细折好掖进袖子里。


    “我明白。”


    然后她便只身一人带着这封信去了苍梧山。苍梧山风光秀美,上一回她来得匆忙,且为着李悬镜的事无心细看,此时再纵览青山碧水时,只觉心旷神怡。


    修行的人看山看水,最后都是在看万物生灵。


    上了山,那些弟子倒是对她十分友善。她们之中有些见过她,就在那会儿她登上白玉阶时,自从证实了她的清白无辜,她就轻易融入了这群修士之间。


    几个人先是兴致勃勃地与她切磋了一番,几胜几败。


    薛鸣玉犹记那时她和翠微山的人比试,她们还大多要自以为不动声色地给她放水,生怕让她面上难堪。如今对面的弟子丝毫不留手地攻来,她亦能有来有往地招架。


    中途她的余光瞥见山楹的身影一晃而过,似乎出现了一瞬,便当即离去。


    躲着她呢。


    她似有若无地浮起微笑。


    “薛道友此次前来,打算住多久?”有个模样俊秀的弟子凑到她近前劝她,“按我说,多住些时日罢。这山上总是熟面孔,看了这么些年也腻了。便是比试,打来打去也就是这么些人,那些招式我都能背了,好生无趣。”


    “你来了,总算也多点新鲜。”


    他似乎自来熟得很,对着她全然不见外。她在前面走,他先是紧紧跟着他,而后干脆三两步蹿到她前面,倒着步子走。


    “怎么不理我?还是说,你也嫌我话太密,不情愿与我来往,”他顿时臊眉耷眼,白净的面皮也蒙上淡淡的委屈,“我还挺喜欢你的,你多与我说说话嘛。”


    薛鸣玉:“你叫什么?”


    “郑观。”


    答话的却不是此人,是身后另一道声音传来。


    她扭头看去不由笑起来,来人竟是在瀛州有过几面之缘的圆脸和尚。他那张清秀冶丽的娃娃脸对着她笑出颊边两个梨涡,眼睛晶亮。


    而他旁边还跟着那个眯眯眼,不过因着当初请眯眯眼帮忙冒充萧青雨的缘故,薛鸣玉对他更熟悉些,还知道他叫沈一白。


    “沈一白,”她又指着圆脸和尚,“你是……”


    “秋慈。”


    薛鸣玉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


    “要我留下多住些日子?”她朝郑观望去,见他眼睛一亮,不住地应声,薛鸣玉微微地笑起来,“也并非不可。只是要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要见你们山楹师兄。”


    “这容易,我请他来便是。”


    “不,不要请,”薛鸣玉说,“我要你绑着他来。”


    49四十九朵菟丝花


    ◎……◎


    山楹是一棵桃花树。


    桃花树真是很好的,树干遒劲有力,砍下来削去斜生的旁枝,再细细磨去尖刺,就是顶好的桃花木。而桃花木是能辟邪的,时常被锻造成一把剑,挂在道士的身上。


    花也很好,莹润的粉色,颗颗粒粒缀满枝头,像树身产下的卵。风一吹,就窸窸窣窣抖动着要抽丝剥茧。有人路过,总要赞叹花的美丽,开得如此旺盛鲜活。


    可山楹很不喜欢。


    他甚至感到羞耻。


    因为每一朵花的盛开都是汲取了树的生命力。树在春天迫切地发.情,而后不知羞耻地产下无数迎风抖动的花。粗俗的欲.望催使着花蕊都如此芬香甜蜜,好招蜂引蝶,引来无数偷香窃玉的贼。


    实在下.流。


    所以山楹从不开花。


    他是一棵不会开花的桃树。


    过去如此,现今如此,将来亦如此。


    他从不怀疑。


    但一棵树是没有贞洁与自由可言的。


    他原本好好晒着太阳——


    好不容易熬过了寒冬,终于要浸入绮丽靡艳的春天,他既感到安心,又觉得煎熬。春天的太阳最温暖,但春天也最淫.荡。


    他原本好好晒着太阳,可突然有几个人跑来砍他的树干。一定是要砍去做桃木剑,这些贪婪的道士!他气得浑身发抖,树枝都不断挥舞着,想要抽打他们。


    “别碰我!”山楹自以为很大声愤怒地警告着他们。


    可他自以为是的驱赶在那些人口中却只是无足轻重的挣扎。


    “他怎么还能说话?”


    “又不是个哑巴,怎么不能说话?”


    “他不该晕过去吗?”


    “你说的那是迷药,我这是毒。”


    “师兄不要紧吧,会不会被你毒傻了?”


    “诶呦,吃了这么多打人还这么有劲,早知道真该再掺点迷药和软筋散。”有人嘟嘟囔囔着,他龇牙咧嘴地揉着手臂,试探性问道,“师兄?师兄?”


    直叫得山楹心烦。


    谁是他师兄!


    他分明是一棵桃树,而他们却是有鼻子有眼睛的人。桃树和人能是一样的东西吗?谁是他师兄!肯定是为了骗他的桃花木。


    这个该死的眯眯眼!


    竟然在拔他的树根!他要几枝树干还不够,还要他整棵树!狡诈贪婪。他们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山楹被迫从呆了许多年的土坑里挪开,身上一圈又一圈缠满了绳子。


    臭道士抬着他鬼鬼祟祟绕过有人的院子。


    其间山楹想要厉声叫骂,顺便引来旁人的注意,却被个圆脸和尚及时堵住嘴。山楹不知他施了什么妖法,他手指一掐,他这嘴就像黏了浆糊,张不开口。


    恨恨的叱责声都被堵死在喉咙里,闷成充盈的树汁。


    该死的和尚!


    也是这时候山楹突然感觉不对劲,他糊涂地想,道士如何会同和尚结伴呢?然而天光明了又暗,直到他从太阳下被抬进昏暗的锻造室都没想出个结果。


    “山楹?”他听见一个姑娘的声音,只是看不大分明她的模样。


    她立在阴影之中,五官在黯淡的光线中变得模糊,唯有眼神那样准确地落在他身上,像第二道绳子将他牢牢捆住。她忽而笑起来,笑容分外缥缈。


    山楹不禁收拢了飞舞的枝桠,以为这是个极其危险且对他不怀好意的人。


    她为何会知道他的名字呢?


    她怎么能看见他?就好像看见了一个人。她不该这样看他,因为他分明只是棵树。


    “你们怎么绑来的?”她扭着他的树冠翻来覆去地看。


    “骗他吃了些毒菌子,这会儿把自己当成一棵树了,方才直嚷嚷着不许人砍他的树干去做桃木剑呢。”眯眯眼笑吟吟道,颇为兴致盎然。


    “好了,你们先去罢。答应你们的我自然不会忘。”


    于是山楹就眼睁睁看着那三个人勾肩搭背地走了,都笑嘻嘻的,唯有那圆脸和尚尚存几分良心,临走前还悄悄地瞅了他一眼,双手合十,拉着个脸不住地对他道歉。


    但那又如何?


    还不是走得飞快,只把他单独和这个人留在锻造室。


    他冷冷地斜睨着这人,心道这定然就是那买家了。买家出筹码,做打手的便帮忙做她的刀。她一定也同那些贪婪的人一样,贪图他的树干。


    砍罢,砍罢,想要多少就都拿去罢。


    山楹忿忿不平地闭上眼,扭过头去,不肯看她。


    大不了就是成了她手里一柄桃木剑。


    然而,他陡然意识到他错了。一个天大的误会!她根本不是要他的树干,她竟然盯上了他的花。他是一棵不开花的桃树,可她偏要他开花。


    他的树皮被剥落,窸窸窣窣落在地上,又被她一脚踹开,杂乱无章地团成一团。没有了太阳,没有了树皮,他感觉到飕飕的寒意。也是,这才年初呢,还不到和暖的四月。


    “山楹,你之前说过的,任我处置。你总要说到做到,你不能反悔。”


    他说过?他何时说过?真是糊涂,那些人还说他傻了,他怎么傻?至少他没有忘记自己只是一棵树。人怎么会听到树在说话呢?他绝不可能答应过这样的事。


    山楹屈辱地紧紧闭上嘴。


    他不要开花。


    可裸.露的树身在她手下已然成了一张琴,紧绷的琴弦被她漫不经心地揉乱。他的枝桠生出密密麻麻的瘙.痒,仿佛有什么要从柔嫩的枝头钻出。是花骨朵,还是什么?


    他说不清。


    因为他是一棵绝不开花的树,他没有开过花,自然说不上来。他痛恨开花,这会让他流露出求.欢的丑态。就像每每到了时节,他便能听见山上那些野猫凄厉而毛骨悚然的嘶鸣。


    闹得人尽皆知,恨不得要让所有人都来看它们行鱼水之欢。


    有辱斯文。


    是的,他虽然只是一棵树,但他向来以为举世皆浊我独清。


    他耻于与这些成日里把情情爱爱挂在嘴边的东西为伍。不管是人,还是猫,抑或是他那些争着抢着终日琢磨着要抽枝发芽开花的同类。


    可他又忘了,树是没有贞洁与自由可言的。


    他感觉到一只手在细细地摩挲着他,她夸赞着他的树身白皙柔韧,还是温热的。一面说着,她一面把有点冰的手贴着他取暖,捂了正面又捂反面,好像在烙饼,而他是她手下的炉子。


    山楹被冻得一颤。


    “立起来了。”他听见她咦了一声,然后用指尖拨弄着他的树心,弄得它们歪歪斜斜。于是方才那股瘙.痒又像白蚁一路啃着他的树皮,朝他的根茎迁徙。


    他不要开花,绝不能开花。


    才这么死死咬住嘴唇发狠道,他的根茎就猝不及防被她用力踩了一下。粗糙的鞋底碾着他脆弱的部位,他恍然一哆嗦,汁液四溅。


    混沌的思绪霎时清晰。


    窗户支起小半,一身的冷汗被凉风吹过,鱼刺骨似的扎人。山楹瘫坐在地上,而后看着她垂下眼睑目光逡巡着他的下半身,倏然扑哧一笑。


    “诶呀,你开花了啊。”


    他蓦地就把嘴唇一下咬破了皮。


    “不要看。”他气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每个字都像在牙齿之间用力碾过。大腿侧冰冷黏腻,十分不适。那是他遗的精。他知道,但他不敢看。他更不能容忍被人看。


    薛鸣玉蹲下来与他平视,她撑着脸赏玩似的盯着他,目光一寸一寸地扎进他白皙的皮肉。柔软结实,像簇新的缎子。他胸口起伏不平着,仿佛压抑了许多不快。


    “薛鸣玉,”他忍着气尽量平静地叫她,“你还要看多久?”


    “多久?我也说不好,”她摇了摇头,“那得看你。你让我高兴了,我就放你走。所以你也要配合一点啊,譬如——”


    “不要总是躲我的眼睛,不喜欢我,也请你藏好一点,别叫我看出来。”


    慢慢说着,她忽然将他随身佩戴的剑取来,而后倏地将剑柄捅进他嘴里。只听得他闷闷咳嗽了一声,喉咙不住地滚动,似乎忍不住要干呕。


    涎水滑过他仰起的脖颈,像又一滩精。


    山楹的眼尾嫣红,纤长的眼睫上缀着泪痕。他死死盯着薛鸣玉,玉石一般的眼珠子蒙上了柔和润泽的光,于是这耻辱的眼神又仿佛带上了几分嗔怨。


    但他自己丝毫不知。


    他以为他应当是冷然不屈的。


    薛鸣玉便给他拿了一面镜子让他仔细对镜瞧瞧自己的模样。他哂笑着斜睨过去,却兀自顿住。原本起伏不平的胸口也霎时僵硬了。


    浑身上下脱得一.丝.不.挂,面如傅粉,红的红,白的白,凌乱的发丝微微汗湿,黏在鬓角、腮边。哪里还有璧玉明珠的秀雅不可攀?分明似个淫.贱的荡.夫。


    山楹的嘴唇都在抖。


    他简直要被气昏了头,实在是奇耻大辱。


    偏偏薛鸣玉还对他道:“这可如何是好?你这桃树如今连贞洁都丢了。”她的声音中止不住的笑意。山楹急促地呼吸着,呼吸着,突然就晕厥了过去。


    却一刻钟都没晕到就被一壶残茶直冲面门浇了个透心凉。


    “怎么气性这样大?这可不好。往后岂不是我还没做什么,你自己就能把自己活活气死?”薛鸣玉轻轻责怪他。


    她撑着膝盖站直了身体,一只鞋刀片似的划开他紧紧闭拢的双腿,就像在撬开一只蚌,而后沿着他的小腿游走着向上,直到再次悬停在他上方。


    山楹使劲吐出那柄剑——他每日都要仔细保养、珍惜如他的半身的剑,如今它当啷一声砸在地上,被他弃如敝履,可他仍旧没心情多理会一眼。


    “薛鸣玉,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竭力挣扎起来,但捆仙索将他牢牢绑住,害得他动弹不得,也无法施展法术。他盯着那只鞋,心乱如麻。恨得几乎咬碎一口牙,又不得不佯装镇定,怕她看出愤怒之下颤颤巍巍的恐惧。


    既不能合拢腿,将她的鞋夹在腿间——那还不如让他去死;更不能大敞着腿,任她为所欲为,把他真当做涨满淫.欲的桃花树肆意采摘捻弄。


    “你究竟要怎样才肯罢休?”


    山楹隐忍地思索着,她要让她高兴。可如何才能让她高兴?她要什么?她究竟要什么?他不知道,不了解。他根本猜不透她,他想得要发疯。


    他想到李悬镜。


    想到李悬镜只是不告而别,就跪在门口祈求了半天;又想到那天她说,要他好好学学李悬镜。他凝滞的思绪忽然灵活地串起来,她要、她要……


    “抱歉。”冷汗越流越多,“抱歉……我不该怀疑你,你如果不解气,我道歉。”他勉力有条不紊地快速说道。


    “我会补偿你,你要什么都可以。”


    “你为何不看我的眼睛?”她冷不丁打断他的话。


    他霎时一愣,低着的头下意识抬起。


    “心虚吗?还是不甘心?”


    山楹突然倍感不妙,“不,我不是——”他忽然短促地叫了一声,而后瘫软着歪歪斜斜倒在墙上,浑身痉.挛,抽搐不断,说了一半的话也戛然而止。


    “晚了。”


    薛鸣玉轻飘飘望着他,慢吞吞地挪开鞋。潮痕在他身下晕开,像可怜的泪斑。


    下.流又污秽。


    不过如此的桃花树。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因为最近太忙了,所以从下一周起,调整为做六休一,周三固定休息,其余时间正常更新。周末状态好的话,我尽量多写点QAQ


    50五十朵菟丝花


    ◎……◎


    薛鸣玉在苍梧山整整呆了一月有余。


    这一个多月里,她每日与那些弟子们打成一片,一齐修炼,一齐习剑。不多时,山门上下便对她亲热极了,师姐师妹们更是去哪儿都要招呼她一处作伴,俨然把她视为自家人。


    她走的那天,除了乐此不疲地要拉她比试的郑观,几乎大多弟子都来送她,一个个再三挽留要她多留些时日,抑或是过段时间再来。


    唯独山楹是那个例外。


    他从前就不大合群,不像李悬镜走哪儿都乌泱泱一堆弟子簇拥着,如今就更少出门。成日里把自己关在锻造室,不知是琢磨着锻剑还是要锻出个别的什么东西。


    “他还会锻剑?”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师兄最擅长的其实不是用剑,而是锻剑。他那手剑法也是为了锻造术学的。”郑观告诉她,“师兄此生最大心愿莫过于锻造出天下第一剑。”


    “但话虽如此,师兄也不该处处躲着你啊。还是你那回惊着他了?”


    旁人不清楚,他可是看得分明,有几次师兄都出门了,结果没走几步就撞见薛鸣玉。他面上虽波澜不惊,神色淡淡,脚下却径直扭了个方向,生生倒回去了。


    薛鸣玉笑了笑,没多解释,只道:“吓了他几句罢了,谁晓得他这般经不得吓?不妨事。”


    于是郑观便将此事抛于脑后了。


    薛鸣玉回去后,照常跟着崔含真修行。日子一天天地过,似乎有了那么些平静宁和的意味。而苍梧山也恢复了往日的清静。


    至少山楹是这样以为的。


    她在时,他每每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全然没有一点修仙之人宽袍大袖的萧萧肃肃,风流雅致,倒像是在防贼。浑身上下打理得一丝不苟,叫人挑不出半分不庄重。


    偶尔不得已与薛鸣玉同在人群中时,他也只当看不见她,把视线兀自聚焦于虚空中一点,余光都不肯向她那里扫去。有时也有人问他,入了春怎么还穿得这样厚实。


    山楹顿时感知到她在含笑望来,似乎也只是像那些人一样,不知缘由而倍觉好奇。


    前夜里刚被她作弄出的红痕依稀还在手腕处,胸口的伤疤也尚未好全,被她这样一瞧,仿佛又火辣辣地疼起来。他垂目掩去眼中晦涩不明的暗光,顺势扯了扯衣领,生怕脖子上的指痕无意显露人前。


    而后云淡风轻道:“今年不知怎么了,畏寒得紧。”


    于是便听得薛鸣玉笑着叮嘱道:“山道友千万多保重身体啊。”


    听了这声音,他就忍不住想到这段时日自己暗地里被她如何折腾。可他谁都不能告诉,被折腾又如何呢?还不是只有一个忍字。


    山楹勉强地抬起眼,露出个笑影来,“多谢关心。”


    肺腑里的火烧得正凶,他强行咽下堵满了喉咙的苦楚,轻描淡写地莞尔一笑。


    薛鸣玉。


    薛鸣玉。


    他一个字一个字暗自咀嚼着,念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把她整个人连名带姓地吃进腹中。她不能总是这样得意,他迟早要和她断个一干二净。


    不能再让她打着白玉阶的幌子不知厌倦地磋磨他。


    结果没等他想出个法子,薛鸣玉就先离开了。这让他一口气简直像吊在嗓子里,上不去也下不来,憋闷得慌。按说他该就此松一口气,偏偏又如鲠在喉。


    但山楹向来善于自我欺骗。


    他若无其事地继续琢磨锻造术,这若无其事装得久了,渐渐地,他似乎就真没那么耿耿于怀。不经意记起时也心平气和许多,仿佛心里已经自作主张地与她和解了一般。


    直到他忽然听说她要再嫁了。


    “李悬镜才死了一年不到,她的心就这样冷吗?都为她死了也捂不化?”山楹罕见地当着众人前不悦道,“你们都听谁说的?她要结契的又是何人?”


    郑观见他反应如此激烈,十分不以为然。


    “修仙之人嘛,自然视情爱如流云,云聚云散,来去自如。当时死,当时悲,也就罢了。难道还真要像凡人那样守墓三年?”他笑出声来,“我倒不知师兄原来还是个念旧的深情人。”


    “尽会耍贫嘴。”


    山楹呵斥他。


    “你所言当真?”他又不死心地问。


    “怎么不真?千真万确的真!”郑观告诉他,“翠微山那边已有风声放出,说是那位崔仙君意欲亲自为她做主,遴拔才俊。被挑中的还能得到仙君亲自指点,更毋庸说无数天材地宝与价值连城的功法。”


    须知这位崔仙君少年时便是不世出之奇才,年岁渐长,他又常年闭关,并不荒废懈怠,再有上一回的突破,如今可谓是风头无两。


    至今能入他眼被收为弟子的,除了先一个死去的萧青雨,也唯有后来的薛鸣玉了。


    “话又说回来,萧青雨还在时,崔仙君总是闭关;如今对鸣玉却是上心多了。这算不算是后来者居上?”


    “鸣玉?”山楹冷淡地斜睨他,“你倒是叫得亲热,怪道前些日子为了她都能把我卖了。”


    郑观被他敲打了也不怕,犹然嬉笑着。


    “师兄言重了,我不过是小小帮了她一把,”他掐着指尖比了个手势,不以为意道,“再者,师兄这不是好端端的,也没被她如何吗?鸣玉同我说了,她不过是恼你之前不信她,故意捉弄你一回罢了。”


    “师兄也一把年纪了,同鸣玉计较这个做甚么?传出去叫人听了,没得说你小气!”


    山楹气笑了,“我与她怎么说也是同辈,哪里就如你所言,成了欺凌弱小之徒?”


    “那又如何?这同辈还有相差百来岁的呢。”他嘟嚷着。


    “我看呐,师兄你就是对鸣玉有偏见。你不喜欢她,山门里多的是弟子乐意与她一处的呢。这回风声放出来了,可不就有好些蠢蠢欲动,意欲上翠微山探访一二的。”


    山楹不禁流露出厌恶的神色,并对此颇为不齿。


    于是忍不住讥讽:“崔含真如今恐怕是老了发昏,以利动之,即便愿者上钩,又能对薛鸣玉有几分真心实意?岂不闻稚子怀千金行于闹市乎?”


    这话真是叫郑观以为稀奇。


    “师兄这是在替鸣玉打抱不平?”


    “我非是为她不平,而是为李悬镜。她到底是李悬镜的妻子,若是要另外结契,寻个出挑的也就罢了。倘若找了些凡夫俗子,还不如守着个死人了却余生。”


    “师兄这就是故意为难人了,便是放眼三山,又能有几个李悬镜?咱们山门,同辈之中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不也只有师兄一人。照师兄的意思,难不成除了师兄,旁人都不配与鸣玉结契了?”


    “胡吣什么?”


    山楹被他说得忽而心头一跳。


    郑观不服气争辩道:“我可不是胡吣,要我说,师兄既然对谁都不信服,干脆自己登门求娶了事。你与李悬镜向来情谊深厚,由你亲自照顾鸣玉,倘若李悬镜地下有灵,必定感念不已。”


    “越说越不像话了,出去!”他不客气地赶他走。


    但人真被他赶走了,他紧蹙的眉头也未能舒展开,反倒愈加折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这个郑观,净胡吣!


    他与薛鸣玉势同水火,如何能凑成一对?遑论是结契这样郑重的大事?


    绝不可能。


    山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会儿想到她手冰冷的温度,一会儿想到李悬镜死的那天恳求他“把她当成姊妹”照应,一会儿又是她当着众人面朝他隐晦投来的视线……


    不知何时,桌上的纸被铺开,他回过神时竟已立于桌前提着笔写了一行字“崔仙君亲启”。


    笔久久悬停于纸面,墨汁忽而凝于毫尖沉沉坠下,于是一大滴墨汁便污了雪白的信纸。他定住了几息,突然将纸团起,随手丢在地上。而后重又铺平新纸,流畅坚决地飞快写起来。


    这一回他不再迟疑,仿佛这些话早已酝酿已久。


    ……


    信被飞鸽送至翠微山时,已过了几日。


    崔含真大致扫了两眼便将信递予薛鸣玉,薛鸣玉接过瞧了,又将它搁在一边。“还以为他要避之唯恐不及,不成想他主动投怀送抱来了。”


    “那就也像之前那样先搁置不管?”


    孰料薛鸣玉却道:“不,你回他,这结契的事我应了。”


    “这……这如何使得?结契之事非同儿戏,你再不喜他,也不可在这种事上与他置气。”尤其信上明言他对薛鸣玉并无他念,只愿全了李悬镜的牵挂,为李悬镜照顾好她。


    崔含真对此自然不认同。


    他以为若是山楹心甘情愿,倒是个好人选。但若只是为的李悬镜,二人做夫妻却不合适。


    “不,”薛鸣玉倏然笑了,“恰恰相反,他最合适。”她又不是真找道侣,她只是需要一个人成为她的道侣,而后为她献上她需要的东西。


    诚然这些就不必知会崔含真了,她仅仅拿山楹信上所言劝他。说其余人恐怕心有谋算,唯独他不会因为身外之物害她。


    “可是……”崔含真还欲再劝。


    但薛鸣玉惯来是说一不二的。她当即回信一封,待心思沉重的山楹收到时已然是半夜。他抖着手拆开,却见上面竟只有寥寥一字——“可”。他不免气笑,以为她简直是在批奏折。


    尽管如此,山楹也确确实实长长吐出一口气,好像做成了一桩大事。只是这步棋不知是走错了,还是走对了。他心怀隐忧,却又无从说起。


    好在他并不后悔。


    至于薛鸣玉——


    他自认不是个刻薄之人,没道理磋磨她。他不喜她,却也不会故意害她。不想李悬镜死后,她与庸俗之人为伍;更不想她轻易抛下李悬镜,从此另结新欢。


    他要把她困在与李悬镜的过往中,让她一看见他就想起李悬镜。


    【作者有话说】


    大概是个扭曲的cpf变毒唯的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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