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三十一朵菟丝花


    ◎……◎


    萧青雨在后山练剑。


    但就如他之前所言,没什么好看的。来来回回就那些招式重复个数遍,并不会将剑舞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薛鸣玉躺在山坡上仰脸望着他——


    长发柔顺黑亮,却毫无多余的点缀,仅仅用一根红绳束起。两丸黑白分明的眼珠恰到好处地镶嵌其上,如棋子淬入冷玉清泉。眉骨凌厉,耸起时折出不驯不屈的执著。


    偏偏他的鼻梁窄而高,嘴唇红且薄,眼尾飞扬,长睫纤密,不笑时秾艳之余另添一重冷淡轻慢的意味。


    薛鸣玉难免想道,他的话也不尽然。


    剑虽平,人却比花浓。


    当他终于停下来,倚树而坐时,他望着渺远的天空,微微地出神,周身尖锐冷硬的剑气尽数消融,有股气力耗尽的放空,变得柔软。


    薛鸣玉拍了下身旁的草坡,要他一齐躺下来。


    他犹豫了一瞬,却倒了个方向,没和她并排躺着,只是头挨着头。薛鸣玉问他怎么偏要和她错开,他说:“两个人并排总像是在躺棺材板。”尤其她们都直挺挺地躺着。


    黄昏时分,夕阳渐渐下沉。


    四周静得很,一个人都没有。


    这地方还是萧青雨带她来的,她那会儿跟着他上了山就说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呆着,又嫌屋子里闷。萧青雨思索了一番,便想到了后山。


    后山被师长们下了禁制,向来是人迹罕至的。可萧青雨毕竟是妖,不是人,故而这山上许多规矩对他是没有什么约束力的。


    薛鸣玉看着火红绚烂的云霞,突然问他:“妖也有母亲吗?还是说你真的是感天地造化而降生?”


    “……不知道,”他被莫名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眼神有些迷茫地努力追忆道,“我睁开眼就看见了一个人,他要带我走,却又很快死了。于是我又被师尊带着一路逃出来。”


    “逃?从哪里?”


    “我不认识,只记得有山,山路很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山头还有成片的土丘,师尊说那些都是坟地……”他声音越来越轻,渐渐地就消失在静默中。


    萧青雨忍不住去想,那天好像还在下雨。


    夜里黑漆漆的,他忽然有了意识被耳边的动静惊醒,睁开眼时只觉得阴冷极了,好像身处什么洞穴,压抑而沉闷。


    有个老头冷不丁按住他的肩膀,激动得老泪纵横,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是龙,真的是龙,这世上真的有龙存在。”


    他带着他朝外跑,好像要跑进一个怪物的胃袋,那样黑,以至于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跌跌撞撞地被迫跟着逃。结果没逃多远,离了洞穴没几步,天上突然劈下一道惊雷,生生将老头劈死了。


    血湿润地漫过他赤裸的脚,他踩在上面黏糊糊的,鼻子里灌满了腥味。惨白的电光赫然照亮他的周围,他恍惚地低下头,终于看见了血是什么颜色。


    暗红的。


    令人悚然一惊。


    所幸没有越积越多,雨水一遍遍地冲刷,将老头的脸都刷得死白——他恐怕这辈子都没这么白过。然后崔含真就来了。


    崔含真看见他的神情悲恸大过欣喜。


    他没有管那个老头,尽管他明显认得他,大概两人关系还颇为紧密。如今想来,或许那便是崔含真下落不明的师尊。总之萧青雨被他带走了。


    崔含真显然要小心仔细许多,两人竟一路逃出城外。雨纷乱地砸在脸上,过城门的那一刹那,萧青雨蓦然听见有报信使者遥遥呼唤,那道凄厉的声音拉得格外长。


    “襄州——襄州决堤了——”


    他明显感觉到崔含真滞住了一瞬,而后愈加奋力向连绵的夜色中奔去。


    ……


    逃亡的路上,不少人暗中埋伏着要杀他们。都被崔含真混过去了。传送阵也走不了,只能靠双脚。可无论是他们两个当中的谁都无法支撑这样漫长而艰辛的赶路。


    因此中途崔含真带着他躲进了一处深林里暂作休整。


    结果谁能料到呢,那里头竟然藏着一只魔。而当时的萧青雨自然没办法在魔前克制自己,他一看见这种东西就莫名感到深重的饥饿,也说不清原因,似乎只是本能。


    他也不止吃了一回魔。


    说来她还亲眼见过最后一回。


    *


    薛鸣玉忽然偏过脸看他,“你有没有想过要追溯你的来历,还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下去?”


    她偏过来时,萧青雨感觉到脸庞有些毛茸茸的痒,她的碎发被风吹着拂到了他脸上。他的思绪有片刻的游离,而后很快回过神来。


    “没有,我只会去想以后。”他莫名有股直觉,那不会是什么好事,甚至会从此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与苦恼。他一点都不想要。


    然而,她的手蓦地抚上他的脸。


    因着两个人是反方向躺下的,她的手不得不别着才能触碰到他。他一怔,她已经摸索着将他的脑袋往她自己那边推近。


    两个人紧紧挨着,视线所及之处也一下从开阔的草地倏尔缩小得只能容下另一人的轮廓。鼻翼间沁凉的晚风被对方轻柔的呼吸取而代之。


    萧青雨霎时定住。


    他听见她低声说道:“我们都是没有过去的人。”然后望见了她侧过来的半张脸,那双眼睛在越渐模糊的夜色中黑得发亮。


    他有那么一瞬感到了心悸。


    萧青雨静默了须臾,不知为何突然没头没尾地和她说:“李悬镜很久没消息了。”话音刚落,她果然松开手,脸也转回去朝上望着。


    这似乎是他想要的,但又说不好。


    “他或许永远不会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


    “杀了卫莲舟吗?”他平静又过分直白地问道。


    薛鸣玉笑起来,“你也觉得是我?”


    “不知道,有时候总觉得就是你,有时候又觉得好像不是。”


    “那如果就是呢,你会原谅我吗?”


    “我和他不熟,”萧青雨摇了摇头,“所以即便真是你杀的,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你杀了他,总好过……他杀了你。”他的语气陡然轻下来。


    “我是不是很冷血?”


    他突然低声问道。


    薛鸣玉顿住了,这话从来都是旁人形容她的。她问道:“是谁这样说你了吗?”


    “之前有一次*下山,一个师兄被魔伤到了要害,魔气入体,眼看着他就要失去神智,我便一剑将他杀了。可他们都说我太心狠了。”他喃喃道。


    岂止是责怪他心狠,其实已经视他如豺狼恶虎。


    有个平时还算关切他的师兄当即就死死盯着他咬牙恨声不已:“我真想剖开你的心脏,好看看里面流出来的血是不是也像你的剑一样冷酷无情。”


    萧青雨被排斥在所有人对面,面无表情,不禁更招人恨了。但其实他的神识已经游荡了有一会儿了。


    他想着要是可以,有朝一日他也想知道自己的心脏是热的还是冷的,是像个人,还是像只妖。


    分明没救了,再不杀也不过是眼睁睁看着他堕魔。


    他只是出手比任何人都快了一些而已。


    萧青雨睁着眼兀自出神。


    难怪那天他竟然有耐心同书生软刀子磨肉,一点不像他的作风。若是之前的他,早该一下砍了他的胳膊。也难怪这回她上山,总是见不到其他弟子围在他身边与他说笑。


    比起他,翠微山的人待她仿佛都更热情殷切些。


    薛鸣玉想道。


    她静静听完,忽然又扭过脸去小声地对他说:“是我的话,恐怕比你的剑还要快上一步。”


    他一愣。


    见她冲自己眨了下眼睛,“从前饥荒的时候,那些人都饿红了眼,可他们看见我却都只敢远远啐一口,根本不敢靠过来。因为他们骂我是恶鬼上身,所以都怕我,怕我咒他们死。”


    “那你会吗?”他习惯性往下问。


    问完了又突然刹住。


    她当然不会,她又不是真的恶鬼上身,即便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


    薛鸣玉也果然对他笑起来。然后顺势用额头轻轻撞了一下他的,“像这样下毒咒吗?”两人的皮肤一触即离,快得萧青雨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只有呼吸无意识慢了半拍。


    他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揉额头。


    溪水淙淙,风中只有树叶簌簌的声响,恰到好处地将夜晚吹得静谧而悠长。一时间两个人都陷入了寂静,却并不让人感到煎熬,反倒分外宁和。


    倏尔薛鸣玉指着头顶那棵树上的鸟对他说:“那只鸟羽毛的颜色真是稀奇。”


    “你想看吗?”


    “你要捉住它吗?”


    萧青雨:“不用那么麻烦。”树倒了,鸟不就掉下来了?他一面想着,一面施了个法术骤然将树拦腰截断。大树摇摇晃晃着,终究没稳住,轰然倒下。


    他看着越来越近的树冠突然意识到他们还躺在底下。


    “你真是……心不在焉吗?”薛鸣玉的语气陡然急促。


    情急之下,他整个人被猛地向后拽。薛鸣玉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然后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就在她们闪开的瞬间,树身沉重地压下,扬起了许多尘埃。


    萧青雨不受控地栽进她怀里,蓦然多了一个人的重量覆压而下使得薛鸣玉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踉踉跄跄着往山下摔去。


    下坠之际,萧青雨下意识抱住了她。


    悬空的刹那,薛鸣玉透过他看见山顶猛地拉远。她们飞快地下坠,直到最后一刻萧青雨及时稳住身形,垫在了她身下。


    两个人滚作了一团,头发、衣带不分你我地胡乱缠绕着。咯噔一声,薛鸣玉的牙齿磕在了他的嘴唇上。好像破皮了,他有些恍惚,下意识去抿,却恰好迎上了她。


    薛鸣玉望着他慢慢眨了下眼睛,没有退却。


    “出血了。”


    她含着他的嘴唇模糊地说道。


    萧青雨忽然感觉到了风停树静。


    32三十二朵菟丝花


    ◎……◎


    薛鸣玉慢慢起身,两个人对视的刹那如出一辙地陷入了静默。


    她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然后两人肩并肩挨着晃晃悠悠地从后山的小路爬上去。这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回到相邻的院落,在门口即将分别的时候,薛鸣玉忽然叫住了他。


    “要不要再亲一下?”她问他。


    他镇静地答:“好。”


    于是他站着不动了,可等了一会儿她也不动。于是他只好走过去低下头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嘴唇。很奇怪的感觉,有点凉,没有味道,其实也没什么。


    但是刚才那种晕眩感又升起了。


    薛鸣玉稍稍后撤,好奇地看他,“有什么感觉吗?”


    “有点疼。”他摸了一下之前被磕破皮的地方,还有些微的刺痛。


    “那下次等你好了再试吧。”她轻声说。


    萧青雨停顿了一隙,说:“好”。


    ……


    孟成璧上山之后有专门的弟子带她,因此无需她们多操心。倒是萧青雨又接到新的任务——这回他要去澧水一趟。澧水是座城池,却不归属于任何地界,因为那里都是化了形的妖。


    是以寻常人对澧水向来是避之唯恐不及,可偏偏翠微山有个弟子立志要走遍四方九州,偏偏此人又在澧水附近下落不明。


    山长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由萧青雨去查探一番。毕竟他是妖,没有弟子比他更合适了。


    薛鸣玉听完决定继续跟着他,“我说了,你去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闻言萧青雨不觉蹙眉,澧水不同于瀛州,连他都对那里一无所知,需要处处留心,何况薛鸣玉呢。他没把握带着她能万无一失,可他更不擅长拒绝她的要求。


    思索了半晌,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下抬起头。


    “这是上回的红绳,”萧青雨从袖中取出,然后仔细地系在两人手腕上,“如此一来就不怕你会和我走散。”


    红绳还是之前去桐州时崔含真给的,可以将两人绑在一处,免得萧青雨半路上偷偷将薛鸣玉甩开。当时萧青雨还有些不情愿,这回他倒是主动提出来了。


    红绳一经系上,就瞬间隐去,即便是修士也看不出。


    薛鸣玉自然而然地拉住他的手,“这下你放心了吧,走吗?”


    萧青雨顺从地松开合拢的五指,任由她牵住。


    “走。”他祭出飞舟,拉着她迅速跳了上去。


    *


    此番前去澧水,路途遥远,且有很长一段路程没有传送阵,因此她们不得不借助命牌为飞舟指引方向。命牌是那个失踪的弟子的,如今还完好无损地散发着柔和的气息。


    这是山长交给萧青雨的,他说命牌未碎,则证明人还活着。


    萧青雨俯瞰着下方稀疏的影子从重重云层中探出——澧水到了。


    他提前将命牌收好,拉着薛鸣玉便纵身一跳,飞舟紧随其后降落,并在他落地之际缩成一只小巧玲珑的千纸鹤,轻飘飘落在他掌心。


    薛鸣玉抬眼望去,满目繁华,形形色色的人络绎不绝,一个个长得千奇百怪,且多少有几分残留的兽类特征。除此以外,也有稀少的人,都是些散修,在妖魔之间行走惯了的,因此并不畏惧周身妖来妖往。


    “城里有喜事不成,怎么尽数绑了大红绸缎?”薛鸣玉环视着四周。


    有个小妖经过,顿时笑吟吟道:“今儿个是城主大人三百年寿诞,他老人家要大宴宾客呢!你们算是来得巧了。”


    说着这妖游着尾巴走了,薛鸣玉与他错开的瞬间嗅到阵阵香风,浓艳极了,仿佛在刮她的脸,熏得她眼睛酸。


    她忍不住想要打喷嚏,却忽然有只手没骨头似的缠绕在她胳膊上。来人眉目含春地凝望着她,一张芙蓉面艳若桃李。她娇憨地将半个身子都贴着薛鸣玉。


    “好姐姐,跟我走罢,你第一回来澧水是不是?”


    就在她的颈子都要和薛鸣玉的缠绕在一起时,薛鸣玉感觉到手腕被人朝另一边拽了拽。萧青雨面无表情地对她说:“她要和你双修。”


    “然后把你吃了。”他补充完剩下半句。


    薛鸣玉顿时温和地笑起来,轻柔却果决地将这只妖从怀里撕了下来,“换个人吃罢,你我没这个缘分。”


    这妖立即幽怨地含嗔带怒瞪了她一眼,然后又转过去威胁性地警告萧青雨。薛鸣玉看见她咧开了嘴,其中长满了尖细的獠牙。倘若被她亲一下,或许能戳上两排洞。


    她呲了几回牙,就啪嗒啪嗒走了。


    薛鸣玉循声望去,原来她后面还有条粗壮的尾巴在地上用力甩着。


    实在叫人大开眼界。


    她想道。


    正当此时,天上忽然飘起来花瓣雨,一道清亮高亢的鸣叫响起。竟是只青鸾拉着车在天上飞。车身还笼着红纱帐,在纷纷扬扬的花瓣中更添上几分妖冶。


    薛鸣玉仰脸望去,却见风忽然吹开了红纱帐,一双漂亮的眼睛从缝隙中晃过,不偏不倚恰好和她对视了个正着,而后转眼间便隐于红纱帐后。


    她正遗憾没看清这个人的脸,一只手就伸了出来霍然将红纱扯开。他微微俯身,长发被风吹得凌乱,然后直直对着她笑起来。


    薛鸣玉霎时感到有片刻的神魂分离,整个人仿佛凝滞在原地。一阵头晕目眩之后,再睁眼她竟已坐在了他怀里。


    青鸾似乎得了谁的指令,迅速打道回府。


    回过神的刹那,她迅速钻出红纱帐,趴在车边朝地面的萧青雨望去。他也顺着红线另一头熟悉的气息立即寻见了她。见他隐约有动手的架势,她轻轻摇头,示意他先行观望。


    两人眉眼官司刚打着,身后突然伸来一条手臂勾着她向后栽去。她一下倒在了他蜜色的胸膛上。然后看见他同样漂亮的手指正穿梭在她发间,与她的头发勾勾缠缠。


    他低头含笑注视着她,“那条龙难道有我好看?”


    薛鸣玉一怔,“你看得出来他是龙?”


    “怎么说我也痴长他几百岁,修为到底不是摆着给人看的。”他慢悠悠说道。


    青鸾渐渐落在屋檐上,他一下坐直了身体,并顺势将她打横抱起。他抱着她轻易从檐角跳入顶楼,然后理所当然地坐在了正中央。


    这似乎是他预备会请宾客的地方。


    酒楼被装饰一新,底下来来往往都是妖,间或有几个修士。


    他揽着她倚在软榻上,偏过脸瞧她,“你怎么不笑?”


    “我为何要笑?”


    “我长得不够好看吗?”他越发挨近几分。


    薛鸣玉冷静地盯着他,没吭声。


    “好罢,”他遗憾地稍稍后退,又道,“你不肯笑就算了,我笑给你看也是一样的。”他搂着她的肩要她靠在他身前,“今日可是我的生辰,你来的时候听见了吗?”


    “听见了,三百岁寿诞。”薛鸣玉答道。


    他的笑一顿。


    “虽然我已有三百岁,可妖大多长寿,相较而言三百岁其实也不算什么,还不至于说是寿诞。”他探出手臂取来桌上一只酒盏,“你旁边那条龙放到城里,才是少不更事的年纪。”


    “倒是我,正是朱颜翠发。”


    那盏酒沁着浓郁的醇香被举至她嘴边。“尝尝。”他轻声哄道。那双极其璀璨流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且随着她的靠近目光渐深渐浓。


    薛鸣玉见状不躲不闪,亦是望着他慢慢凑近,并就着他的手含了一口酒。霎时间,落在她脸上那丛丛的目光陡然加重,几近于直白。薛鸣玉却没有立即咽下去,反倒转而抢过他的酒盏,一把将他推倒在榻上,其后覆压而上。


    她把酒哺入他因讶异而微张的口中。


    他的衣襟被她过分用力地攥住,不免起了褶皱。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他几乎是欣然地与她纠缠在一处。咽不下去的酒液顺着嘴角曲曲折折蜿蜒而下,润湿了他滚动的喉结。


    他眼中闪过了奇异的色彩,“除了你,我可再没给旁人喝过。”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委实奇怪。


    薛鸣玉将酒盏搁在软榻上的小桌边,然后顺势撑着头闭目缓了缓神。她总觉得头晕得慌。还没等她亲口盘问,他便贴过来温柔小意地替她揉着,又轻柔地与她解释。


    “这酒可是我们澧水的名酒,别的人想要可都还没有。因着里面有一种花,名为与君欢。因此常常被此地的妖当做定情之物。”


    “别这样看我,”他望着她,凑到她耳边,近得几乎吻到她耳垂,“我知道你为何而来,是那个翠微山的弟子是吗?他穿着和那条龙一样纹路的衣裳,本来都要被我当做奴隶来使唤了,但既然你要,那就拿去好了。”


    薛鸣玉将他的脸往外边推了推,“你有这样好心?”


    他说:“那也得看是对谁。”


    “对旁人,我自然没这个好心;对你,我总是有千万分的耐心。”


    他轻柔地说。


    薛鸣玉想着自己只沾了边,却已然有些头昏脑涨。他都喝完了,竟毫无反应。难免心中不平。“你怎么没反应?”


    他怡然一笑,“我怎么也是个大妖,这点分量还不能让我醉。或是——”


    “你再多喂些给我?”


    他又举着那酒盏递到她手中。


    薛鸣玉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她攀着他骨节分明的指骨握住酒盏,而后冷不丁压低杯口。冰凉的水液顿时倾倒而下,从他敞开的胸膛潺潺流去,沿着肌肤的纹理逐渐没入下裳。


    当啷一声响,酒盏从她手上脱落,骨碌碌在地面滚远了。


    “还喝吗?”


    她将手撑在了他的胸口问道。


    【作者有话说】


    老土的一见钟情,虽迟但到。


    这个酒算不上催.情药,最多烘托一下微醺的氛围,助点兴,没那么直白。本身意义价值大过药效价值,可以理解为妖界DR。另外虽然是三百岁,但还是洁。


    33三十三朵菟丝花


    ◎……◎


    他看着她,不禁越发入神。


    只觉得怎么看都好看,冲那条龙眉眼弯弯地笑时很好看;突然抬头与他隔着红纱帐对视的那一瞬很好看;这会儿冷着脸故意戏弄他还是好看。


    甚至比先前更好看了。


    因为那会儿她可没有坐在他腰间,把手撑在他胸口。


    他情不自禁去握她的手腕,“卿卿,卿卿……”他一声声喃喃念道,气息也越来越紊乱。水月支起身子与她亲密相拥,恨不得将自己完全嵌入她怀里,然后不住地亲吻她的头发。


    “不过生辰了,不过了……我同你回去,我们回城主府好不好?就咱们俩,把他们都丢下。”虽是这么说,可他也不要她的回应。


    薛鸣玉旋即被他带着消失在原地,瞬移到房中。


    “我去换身衣裳,你坐着等会儿。”水月胸口起伏不定地急匆匆走了。


    他刚走便有个绿眼珠子的少年郎端着木盆走进来,他走路轻得没声,姿势也很奇怪,仿佛踮着脚走的。眼睛轮廓很圆,眼尾却又细而翘,像只猫。


    又或许就是只猫。


    薛鸣玉想到这里处处是妖,猫能成精,修炼出人形似乎也没什么令人惊讶的。


    木盆里摇摇晃晃着一汪清水,被他捧到她跟前伺候她擦脸净手。她正用细软的绢布擦着手上的水珠,忽然余光里落下一片纤细的阴影来。她只作不知,眼睛也不肯斜一下。


    似乎被她的不解风情气得着恼了,他磨磨蹭蹭着一点一点贴了上来。也不敢过分逾越,怕她嫌恶,只是轻轻倚着她,似有若无地蹭。


    薛鸣玉往后走,他也跟着往后;薛鸣玉顺势坐在床沿,他不敢上床,便跪坐在脚踏上。那截尾巴亦不知何时期期艾艾地缠上了她手腕,毛茸茸的,有些痒,又有点暖和。


    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出什么样的下属。


    薛鸣玉斜睨着尾巴,轻轻晃动了几下手腕,惹得他幽怨地望过来。她不觉笑了一下,干脆扯着他的尾巴一把将他拽到旁边坐着。


    被她碰到的瞬间,他尾巴上的毛发都炸开来了。


    但她还不肯轻易放过他,谁叫他自己投怀送抱着送上门来呢?薛鸣玉这般想着,神色自若地沿着他脊背的沟壑一路向下,直到最后停在他尾椎的末梢。


    他开始不自觉地颤抖,口中哈着气。


    薛鸣玉只觉得面前的仿佛不是一只妖,他化成了一滩水,而后柔软地融在她掌心。“有人找我吗?”她趁势追问道。


    “没、没……”他气喘吁吁地费劲回答道。


    “真的?”她捏住他耳垂,冰凉的,是一块黏手的肉,“我不喜欢有人骗我。”


    “有,”他撑不住地滑脱,又跪坐在她脚边,伏在她腿上,当即改口道,“就在城主府外。大人说了,过几日还要给他派喜帖呢。”


    薛鸣玉:“喜帖?谁要成亲?”


    “自然是您啊。”


    感知到她抚摸他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又心痒难耐地去蹭她,“大人说了,择吉日就与您成亲。成亲过后,他就把您要的那个修士给放了。”


    薛鸣玉思索了片刻,要他帮自己传个话。


    “你就告诉他,成亲的那天,要他在离我最近的地方等着我。”


    话落这双猫眼顿时瞪圆了,“您是不是要走?您不能走。”


    “谁要走?”门外忽然响起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


    薛鸣玉便见着这小妖立时惊慌地爬起来,然后端着木盆恭恭敬敬地退下了。水月不紧不慢踱步走至榻前,只松松垮垮套着件雪白的里衣,浑身上下还隐约散着水汽。


    大约是刚沐浴过。


    “你要走?”他自然而然地与她十指交握。


    薛鸣玉低头看他的手缠绕着自己,连一丝缝隙都不肯留。“妖都是这样的吗?脸皮奇厚无比。”她问他。


    “这可不叫脸皮厚,这叫坦率。”


    水月:“你们人说话行事总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我不懂。我只知道但凡我看上的,无论怎样都要先抓在手里再说。”


    他一时向她逼近,意有所指道:“兴许磨合久了,她又觉得我其实很合她心意呢。”


    “那真是太为难她了。”薛鸣玉面无表情道。


    她这副样子又将他逗笑了。


    薛鸣玉想着自己暂时是离不开的,也不为之焦虑,反倒气定神闲地要他给自己也另外备水,她要沐浴。水月含笑应了,懒懒散散地起身去吩咐人。


    末了还有意与她调笑一番:“卿卿或许要我近身伺候?”


    “出去。”


    薛鸣玉言简意赅道。


    ……


    她换了身衣裳,余光瞥见他坐在桌旁也只当看不见。


    耐不住他铁了心要与她亲近,甚至连帕子都提前预备下了。他笑吟吟地追着她走到梳妆台旁,又绞了帕子替她把潮湿的头发一点点擦干。


    薛鸣玉对着铜镜注视着他,却突如其来地想到卫莲舟。


    但也不过一刹那,因着他忽然俯身猝不及防亲了镜子里的她一下。镜子陡然被呵出的热气氤氲得雾茫茫一片,看不清任何人的倒影。


    “怎么?”他慢慢对她说着,“不许我亲你,还不许我亲镜子里的你?”


    薛鸣玉没理他,自顾自起身往床榻走。他又丢下梳子,亦步亦趋地跟过去。她不理人,他便就势抽了她枕头,整个人侧卧在她手臂旁。


    “这枕头不好,硌得很,你睡着恐怕头疼。还是我身上更软和。”他好言好语地挨近了她,要她就着他的胸膛睡下。


    薛鸣玉也不推拒,由着他动作。却又在他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时,冷不丁说道:“我已经成过亲了。”


    水月霎时顿住,“他死了?”


    “还没有。”


    “那真是可惜,”他颇为遗憾道,然后沉吟着对她说,“既然如此,哪日你捎个信给他,就说你另嫁他人了,要把他休了。”


    水月握住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吻她的指尖,“你别怪我心狠,不能容人。实在是身份有别,不论如何我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大妖,总不好给人做小。那就只好委屈你那位前夫了。”


    薛鸣玉没提醒他自己如今还没有和离,真要说起来他已经是在给她做小了。


    她转而问他:“你就不怕我跑?”


    “跑?”他温柔亲昵地抵着她眉心,“你前脚跑了,我后脚就把那两个修士给砍了。”


    薛鸣玉冷淡地噢了一声,径直扭开他的脸,翻身睡下。


    翌日早晨,她起来时却惊觉之前那面铜镜被贴了幅画像,这画像牢牢黏在上头,将镜面遮得严严实实。薛鸣玉颇觉奇怪地凑近去瞧纸上画的究竟是为何物。


    “昨晚你望着镜子,对着我的脸却分明在想别人,虽说我猜不准是谁。但可真是叫我伤心。夜里,我思来想去一宿,怎么也睡不着,干脆亲自画了幅自己的小像贴了上去。”


    “如此一来,往后你看着我,便只能想起我。”


    水月自背后轻轻环住她的肩。


    薛鸣玉不觉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有病。”


    她平静地骂他。


    她真是没见过这样厚颜无耻的人,成天黏着她不说,即便被她甩了脸色,甚至有意要他难堪,引他动怒,他也不恼,甚而更欣慰了。


    他说府中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她只作弄他一个,分明是在意他的。


    事已至此,薛鸣玉自然不肯在他身上继续白白消耗光阴。她之后的空闲里总是趁他偶尔外出时与那狸奴背地里偷偷去寻被抓的那个弟子的踪迹。


    好不容易叫她找着了,她又让狸奴去给萧青雨传信,要他傍晚时分在城主府东边那扇小门外候着。薛鸣玉在那个弟子惊讶的目光中将他放了,外头是狸奴小心翼翼地在给她放哨。


    “跟着那只小妖走,旁的都别问。”她催促道。


    被她这么一说,这弟子再多的困惑都一下憋在了嗓子眼糊着。他千恩万谢地迅速从关押的柴房里逃出去了,狸奴身姿轻盈地在前头引路。


    薛鸣玉却没能走上几步。


    她殿在最后,迎面撞上了一双意味深长的眼睛。


    “你应当再谨慎一点,我今早告诉过你,晚上我会早些回来见你。”


    “早些晚些又如何,只消你睁只眼闭只眼,明面上糊弄过去就行。”她被抓了个现行也丝毫不慌乱。这是城主府,大妖的地盘,自然一切逃不过他的掌控。


    水月早就有所察觉,只是她假装不知,他便也乐得配合她故作不明。


    薛鸣玉对此十分清楚。


    “好罢,你说得有理,就当我方才什么都不曾看见,”他说,“你还肯费心瞒着我,我自然要知情识趣些。岂不闻愿者上钩?”


    水月微微欠身,笑意渐浓地递出一只手给她。


    薛鸣玉盯着他璀璨明亮的脸孔,慢慢顺着他的指尖握紧。


    “如今人也放了,你可安心了吧?”


    她不置可否地微微笑起来,没有言语。


    直到成亲那日,她立于高楼之上,却远远隔着重重叠叠的檐角与萧青雨遥遥相望。萧青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有意无意地随着人潮渐渐向阑干靠近。


    就在他几乎与她连成一道笔直向下的线时,薛鸣玉忽然提起累赘的裙摆越过阑干,猝不及防跳了下去。


    刹那间,她听见身后骤然喧哗一片。


    “大人!”


    “大人,要不要——”连那只猫妖都急了,被她吓得面色煞白。他忍不住去求水月,怕她摔死。却听他说道:“不必。”


    他诚惶诚恐地抬头看去,却看见这位大人眼中欣赏意味越深,遗憾也越发鲜明。


    “留不住的,不必强留。”他仍旧不错眼地凝望着那片炽烈的红色。


    ……


    “萧青雨!”


    一片混乱之中,萧青雨耳边灌过呼啸的风,以及她越过人群无比清晰的呼唤。她毫不犹豫地、理所当然地朝着他的方向跳下。仿佛从不担心他会失手,抑或是放任她不管。


    他的视野一下模糊起来,所有的一切都被钝化,成为了她的陪衬。


    萧青雨伸出了手。


    然后让她降落在了自己怀里。


    34三十四朵菟丝花


    ◎……◎


    “薛鸣玉,你记好了,我只为你破例这一次。下次你再来,我可不放人了。”清晰的声音自背后遥遥传来,正抓着萧青雨的手翻入飞舟的薛鸣玉不觉回头看了高楼上的人一眼。


    水月见她肯转过脸来,当即解下腰间的玉佩抛至她脚边,而后施法扬起东风,顺手送了她一程。高楼骤然远去,他的笑影也逐渐被云层遮挡。


    薛鸣玉忽觉握住她的手一紧。


    萧青雨低声道:“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我信你。”她若无其事地笑起来,同时拍了拍他的脑袋。那个孤零零落单的弟子在一旁颇为惊悚地盯着她,仿佛她面前的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然而萧青雨并未反抗,他浑身一僵,而后刻意压住了不适感,任由她弄乱了他的头发。


    这一路上终于顺顺当当,几人各自回了住处。走到门口时,萧青雨忽然拉住她。她转过身去,却见他的目光笔直地落在她嘴唇上。薛鸣玉了然,她轻柔地贴近。


    可他总觉得还差些什么。


    仅仅这样依偎着,虽然有温度,却仍然像隔了一层什么。


    萧青雨本能地舔了她一口,舌尖从她的唇齿间溜进,竟恰好与她的绞在了一处。只是须臾,薛鸣玉便轻轻推开他了。她摩挲着他的下唇,用力揉出了充盈饱满的血色。


    “现在还不行。”她轻声说。


    于是他想问什么时候才行,但她已经如一尾游鱼般钻进屋子里,让他捉不着了。


    他夜里躺在榻上闭目养神,雾蒙蒙的月光透过窗流下来,莫名晃得他心神不宁。他不觉翻了个身,沉下心去想剑谱,然后在脑中演练种种剑招。


    但剑将将刺出去,就被一只手沿着锋利的剑刃慢慢握上来。


    他望着那张脸,分明清楚她的力气不足以摇撼他的剑,更不足以动摇他的心,可不知为何,浑身上下都卸了力,丝毫使不上劲。他眼睁睁看着她夺过了自己的剑,然后弃如敝履。


    “我要你的眼睛只许看着我。”


    她渐渐朝他逼近。


    ……


    萧青雨陡然惊醒,而后一夜未眠。


    习惯真是十分可怕的东西,慢慢地、慢慢地,萧青雨习惯修炼后就和她呆在一处。也并非总是黏着,有时他保养自己的剑,抑或是调理体内杂乱的气息,她只是坐在树下看闲书。


    偶尔也会瞧他,他悟出什么新剑招,以及心境大为开阔、剑势凛然时,她间或抬起头静静地投来视线。


    有师长偶遇如此情形,不觉打趣他们是比夫妻更像夫妻。


    “倒像是一对老夫老妻。”老头子说话也没个把门,全然不顾薛鸣玉是有家室的人了。或者只是忘了。


    李悬镜不知去往何处,竟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连他那个叫山楹的同门都来信探问过。


    可即便是薛鸣玉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李悬镜之于她,没有什么非他不可的必要,是以他当时赌气走了,她只当是永别,从此两不相干。


    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想起他,更不用说特意去查他的下落。


    “我是不是不该和你走得太近?”萧青雨忽然问道,“他们都说这不合适。”


    薛鸣玉巧妙地反问他:“那你以为呢?”


    “我不,”他似乎下定决心,“如果李悬镜要来找我,那就让他试试我的剑。”他神情十分平静,仿佛天大的事压下来都不能叫他惊慌半分。


    他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剑,“我不怕他,他甚至连他那个同门都不如。”末了他完全不掩饰话语中的轻视。


    薛鸣玉对此只是微微笑着,不置可否。她常常很和气,似乎山上的什么都很好,什么都叫她喜欢。那些弟子因此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他们。


    她仿佛没有厌恶的人,因此轻易不说喜恶。


    哪怕是李悬镜不声不响地消失,惹来许多人为她打抱不平,她也只是说:“不要紧,随他去罢。”于是那些人更加以为她善解人意。


    可萧青雨不喜欢这样。


    她每每这副模样,他便总觉得和她生分了。


    他近来常常情不自禁回想起那时她骤然张弓射箭,一下将那个叫陆植的扎了个对穿的情形。她那会儿分明冷着脸,脸孔如同一张空白无一字的纸,叫人捉摸不透。


    萧青雨直觉那才是她。


    他漠然注视着陆植弯着腰一点点将薛鸣玉院中的枯枝落叶扫尽,眸光不觉透着凉意。什么都好,只要她一直住在这儿,他想道,唯独有一点不好——


    这个陆植太多余了。


    “我又要下山了,你要一起吗?”


    虽是这么问了,但他理所当然地笃定她不会拒绝。这几回她向来是主动要和他结伴同行的。她总是说自己没去过什么地方,实在不想一个人被留下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薛鸣玉竟然婉拒了。


    “不了,总是麻烦你照应我,实在叫我过意不去。何况我到底不如你,见天儿地往外跑,我也吃不消。”她笑了笑。


    萧青雨嘴唇翕动着,最后也只说:“不麻烦的。”


    她摇头,“下回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怎么好强迫她。他心下失望,面上却未曾透露出来,只是点头说好。然后一人一剑顷刻间便飞下山去。


    他走了,院子里便只剩下薛鸣玉和陆植了。


    陆植扫完落叶,将这些干枯脆弱的东西埋进树根下,而后一声不吭去了自己的屋子。说是屋子,其实不过是小厨房那边腾出来的一间隔间,灰扑扑的,勉强使他不至于挨冻罢了。


    天渐寒,十二月已至。


    往年的这时候他应当舒舒服服地窝在书房中,屋里热烘烘地烧着炭,熏得他脸都发热,喝醉酒了似的。他连厚重的棉衣都无需穿,倏尔还要打开窗,好让燥闷的热气散去些。


    但今时不同往日。


    这会儿他非但不敢脱去棉衣,还要从包袱中摸出一件大氅压在被褥上。被褥是薛鸣玉替他找的,厚得很,斤两也足,只大约是经年的老棉花,如今已结了块,并不蓬松软和。


    因此盖在身上,虽沉却冷得慌,仿佛是压了块冰坨子。


    飕飕的寒意随着料峭的北风从关不严实的窗户缝里被抖落进来,陆植冷得牙齿直打颤,嘴里不住地呼出寒气。他的脸冻得越来越白,白得几乎透明,像窗棂积下的一层薄薄的霜。


    没准不用薛鸣玉做什么,他自己就能因这穷乡僻壤被活活磋磨死。


    他自嘲地往上扯了扯被褥。


    翠微山素来在凡人眼中超然如云端不可攀,他从前虽未亲至,却也因久闻大名而幻想此地如*同诡话奇闻之中的蓬莱仙境一般。


    是以他原先虽因被驱逐出瀛州而着恼,倒也不曾太过沮丧失意,只想着既来之则安之,趁势学上一些凡间没有的本事也很好。届时他总有辗转逃脱的法子。


    殊不知真上了山,竟处处与他设想的大不相同。


    山明水秀确是不假,只是这景色怡人终归不能当饭吃。山上除了凶恶的野兽,还有奇异的精怪。或许一只看着五彩斑斓的山雀便能轻易要了他的性命。


    这也就罢了,最最紧要的是山上这些修士不食五谷杂粮,且山门中并无杂役。哪怕是那些个长老,凡事都需得亲力亲为,万万没有使唤旁人的道理。只是他们大多通习术法,有什么掐个诀也就了事。却苦了他。


    最开始他甚至连顿饭都烧不好,险些没饿死在灶台前。


    如今好不容易熬过了前头,眼下却又迎来了寒冬腊月。陆植蜷缩在硬邦邦的被子里,被冻得瑟瑟缩缩。


    他要跑。他攥住被子的指尖用力得发白。趁着萧青雨下山,他无论如何都要跑。他冷冷地想着,再熬下去,即便将来有朝一日薛鸣玉肯放了他,恐怕那时他已经同半个废人无异。


    他还怎么回瀛州,又怎么有脸去见从前那些旧识?他那些旧识比起他,只会更擅长捧高踩低、落井下石。


    陆植绝不肯做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风呼啸着,他昏昏沉沉中渐渐沉入了梦影。


    *


    之后的几日天都阴沉沉的,总不放晴,瞧着似乎还有场大雪要下。


    中途倒是落了场雨,薛鸣玉撑着伞去弄些吃食,雨水哗啦啦地掉,一点不含糊,也不柔和,像是冰珠子,偶尔打在人脸上,怪疼的。


    她多备了些干粮,免得又要冒雨出门。这样坏的天走一趟就要溅一身泥水,衣裳脏了倒是小事,麻烦的是人被淋湿。若是不回去泡热水,难免要着了风寒。


    薛鸣玉静坐在灯下,慢慢地翻着先前借来的书。


    书上说人得了妖的心脏确能继承妖强韧的筋脉,只是人与人也不尽相同。有的本就筋骨强健,便撑过了妖血在体内沸腾,一下跻身于半妖之中;有的却身子骨柔弱,中途熬不住死了的也是常有。


    且并无另外的捷径可走。


    熬得过就继续活,熬不过就去死。如此简单明了,只在各人的命。


    这话委实唬人,幸而薛鸣玉从小到大差点死掉的时候太多了,多到后面也就习以为常,不会再将死亡当做一种威胁。


    她对着书反倒由衷地高兴起来。


    至少柳寒霄没有骗她,他指的路是可行的,而非一条死路。


    至于萧青雨,这会儿他应当已经到了,他或许会想她,或许不会。这不是薛鸣玉要纠结的。她只是本能地要与他拉开一段间距。她们这些时日走得太近了,也该冷一冷他。


    大约到了半夜,她忽然听见树枝折断的声音,其后是扑簌簌的响。她将窗户开了一丝缝,就从缝里瞧见一片雪倏然落在窗头。


    下雪了。


    寒风夹杂着大雪将整座山都囚在怀中。


    薛鸣玉落了窗,却感到一阵宁静安然。她蒙着被子睡着了,直到翌日晌午她忽然记起来院子里还有个陆植住着。只是这几日他竟然也没声没息的,别是一个人死在屋子里了吧。


    她趁着风停雪霁披了件斗篷慢吞吞走过去看。然而开了门,里头竟空无一人,连他来时扎过来的包袱都不见踪影。


    陆植跑了。


    35三十五朵菟丝花


    ◎……◎


    薛鸣玉背着一张弓便下了山去寻人。


    先前雪下得不大,积得不够深,因此地上的鞋印并不清晰,只勉强看得出是往山下去了。不过看着还算新,大约没走几时,否则昨日那场大雨早该将这模糊的轮廓冲刷殆尽。


    她没惊动山门的弟子,从小路绕着下去了。


    结果一路找了个遍都到了山底都没能发现他踪影,问那位正打着盹的守门人,他也只是揉着惺忪的睡眼,困倦茫然地答说没见过谁经过。


    “这几日天坏得很,便是弟子们都懒得出门,你要找的还是个凡人,哪能顶着风雪走这么远的路?人也是肉做的,又不是铁打的。别是半途迷了路,困在山里头了吧?”


    他热心肠地给薛鸣玉指了几条小路,说大山深得很,总有些弯弯绕绕的窄道,没在山上呆过的一时走岔了也是常有。


    薛鸣玉对他道了谢,立即快步返回去,一处处地搜。每搜过一处,她就随手折断草蔓找棵醒目的树扎上,免得后面走重复了,耽误时辰。这一找就找到了傍晚。


    天灰蒙蒙的,乌云一片压着一片,仿佛吸饱了水的被褥,沉甸甸的随时要拧出哗啦啦的水来。薛鸣玉望着天,顺手揩去了额头的雨滴。不能再拖了,她喃喃自语道。


    隔着一丛高大的林子,她远远瞧见前面那处洞穴外正盘着一条蟒蛇。而洞穴里头隐约照见一道人影,看不清是谁,但十有八九就是陆植。


    这时节蛇都该冬眠了,可这条竟没有,也不知是因为腹中食物不够还是什么,真是倒霉。但里头就有个活生生的人,却不曾被它绞死吃了,如此想来似乎又该庆幸。


    薛鸣玉朝手心哈了口热气,揉了揉快要冻僵的脸。


    她慢慢朝后面退去,就近绕了几圈,然后躲在树后射杀了一头鹿。这头鹿体型不算很大,拖起来也还没那么费劲。薛鸣玉就这样连拖带拽地把半死不活的鹿丢到了洞穴稍远处。


    然后用匕首在它身上用力划了下去,温热的血顿时汩汩流出。


    她迅速撤到一旁,还不忘用草蔓上的雪水和叶子的汁液抹除自己身上沾染到的血腥气。而她走了不多时,那条蟒蛇便警觉地压着地面折断的枝干窸窸窣窣游走过去。


    它的身躯逐渐盘绕着缠上那头鹿。


    薛鸣玉见状当即轻手轻脚地闪进山洞里——陆植果然在里头,此刻正病得稀里糊涂的,口中还不知念叨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含混不清的呓语。


    “陆植。”她叫他。


    他却没醒,仍然灰白着一张脸,嘴唇隐隐泛着紫,怕是血都僵冷了。


    恰在这时,外头飘起雪来。风雪渐大,天又一下子黯淡许多,瞧着只是黑黢黢的,树影摇晃,仿佛有无尽的魑魅魍魉在洞穴外徘徊游荡,只待她们出去便要吮食她们的血肉。


    走不了了。


    薛鸣玉冷静地想道。


    然后半点不留余力地扇了他一耳光。她打得极沉,竟生生叫他脸上多了几分血色,仿佛原先那块冻死的肉又活了。陆植登时疼得惊醒过来。


    他因染了风寒尚在半梦半醒中,这一下子突然被迫清醒,即便睁了眼也还是头昏脑涨的。视线雾蒙蒙的,什么都只是一团一团模糊的色块,却辨不清面目。


    是谁来了?


    他思绪迟钝地想道,是他的母亲,还是他的父亲?谁终于百忙之中肯想起他来了?


    陆植慢慢眨着眼,而后吃力地往岩壁上靠了靠,好坐直身子。结果眼前的虚影渐渐、渐渐明了,却不是他以为的任何一个。


    他甚至疑心自己病得过重,或许眼花了。


    “怎么是你?”太久没和人说话,他声音已然有些沙哑。


    薛鸣玉:“你要跑?”


    他不言语。


    于是又一道响亮有力的耳光打得他另外半张脸也浮起鲜红的血丝。他倏尔失神,只是狼狈地偏过头去。却被方才扇他的手紧紧攥住了衣领,扯得他喘不上气来。


    他的脖颈被迫后仰,折出一道脆弱的弧度。


    “蠢货,”他听见她平静地骂他,“就算要逃,你都不会看天的吗?离了你身后那群人,你果然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做不成。”


    陆植的脸色顿时又惨白一片,只有那双眼睛阴郁极了。


    他自知反抗不过,干脆闭上眼由着她骂,偏偏他一闭上眼,她又懒得同他多费口舌了,径直一松手,将他丢了回去,任由他烂泥似的瘫软在角落。


    过了会儿,他又沙哑地问:“外面那条蛇呢?你把它杀了?”


    她没理他的话,只是不容置否地宣布:“明天雪小了就走。”然后自顾自将洞中不知谁留下的树枝用火折子点燃,又堆叠起来。


    火光映亮了山壁。


    薛鸣玉抱着弓箭面朝外半阖着双眼。


    她心无旁骛地睡下了,陆植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他趁着火光凝视着自己的一双手。这双手原本细腻如脂玉,吃过的最大的苦也仅仅是少年时犯了错被长辈罚抄书。如今却为各种粗活重活所累,手指都被磨得发红发肿。


    他真是恨透了薛鸣玉。


    原本应当如此的。


    可被困在山中许久,又亲眼目睹一条比他腰身都粗的蟒蛇盘旋在外,时刻威胁着他的性命,他忽然又感到了后悔。他不该这时候逃出来,起码不能毫无准备地,只凭着一腔意气出逃。


    以至于这会儿突然见到薛鸣玉,他心中升起那股熟悉的忌惮与烦躁之余,竟同时有陌生的安心与庆幸化作阵阵暗流涌动。


    雪簌簌地落,起初还没什么声响,后来却越下越大,随着凄厉的寒风混杂着仿佛有精怪在惨叫哀鸣,听着只觉得毛骨悚然。厚重的雪压在山头,连同沉沉的死寂一同封在这座山中。


    深山寂雪,他从窄小昏昧的洞口忽然窥见漆黑的夜色。恍惚之中,只觉得自己仿佛躺在棺材里,即将被活埋了等死。


    想到这里,他心头陡然掠过一丝阴影,混杂着不可捉摸的恐慌。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呼吸与心跳都逐渐紊乱。


    陆植的眼睑沉重起来,好像也压了层厚厚的积雪,冻住了他的眼皮。


    “你说,我们还能活多久?”他突然低声问道。


    薛鸣玉翻了个身,神色古怪地看他,“只是一场雪而已,你和我一个都不会死。”


    “可是你听见了吗?雪越来越大了。雪停了我们就出去,可万一雪总是不停呢?一天熬得住,可两天三天,甚至更久呢?”他声音发虚。


    没等她回答,他又继续说起来。


    “不是饿死就是冻死,再坏一点,就是饿着肚子成了那些野兽的腹中餐。”他自言自语道。


    薛鸣玉:“雪天里没那么多野兽。”


    陆植不信。


    他自顾自陷入了臆想,想到他父亲或许还会再生个陆槐,他母亲或许会扶持着陆敏继承自己的一切,他就恨得牙痒。他不甘心就这样潦草地死掉。


    陆植忍不住哀怨地望向她,却只看见她线条流畅利落的下颌线。同那个真人像极了,还有他的母亲,也是这般。都是如出一辙的冷淡,面冷心也狠。


    他无意识地撕着指甲——


    其实他从小就有这个毛病,只是那时他母亲同他父亲之间还没这么糟糕,他家里也还只有他一个孩子,因此她们两个都对他看得很紧。但凡见了他撕咬指甲,总要拿家法打他的手。


    他母亲说,君子美姿仪。


    他若是小时不改,大了必然要招人笑话。如此一来,还如何谈得上成为瀛州君子典范?


    可陆植总也改不了。


    直到后来她们又各自有了孩子,终于没人用家法打他的手,他却惊惶之中忽然戒掉了这个毛病。因为他清楚,从此不会再有人拉他一把了。他自己都不救自己,那就真完蛋了。


    他果然也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圣上的赏识,成了他这位皇帝舅舅暗中的一把刀。


    结果第一次办差就是奉命押了他族中几个兄弟去了龙脉,然后眼睁睁看着那位南岳真人把人全杀了填进阵眼。


    “真人,杀几个平民百姓也就罢了,他们可都和我一样姓陆。”他不知出于何种心情说道。他感觉喉咙烧得慌,说话都像被砂砾刮过。


    “少废话!”她看都不看他一眼,“姓陆,姓陆又怎么样?真耽误了姑奶奶的大事,管你姓陆姓萧,都得给姑奶奶做花肥!上到你陆家老祖宗的尸骨,下到你小子陆植——”


    她冷哼一声:“一个都跑不了!”


    陆植听得头皮发麻。


    萧可是国姓。


    她当真是口无遮拦,又目中无人。


    而此时此刻,他面前的另一个人就同她一模一样。


    陆植看向薛鸣玉的目光越来越古怪,他盯着她的脸,目光恨不得在她脸上烧出个洞似的。盯了半晌,薛鸣玉不耐烦地问他:“看什么?”


    “看她为何偏偏对你青睐有加?”他下意识答道。


    “谁?”


    “南岳真人。”


    “她对我很好?”薛鸣玉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陆植心道,怎么不算好?


    论关系,皇帝还是他亲舅舅,他这些年又没少给他勤勤恳恳地卖命,结果还不是没讨着好!反倒她借了那个老道的光,竟能让皇帝准许他这个朝廷命官给她当小厮差使。


    “她都为了你在我身上下了那种毒咒,还不算吗?”他哂笑着捂住心口,眼中的怨怼之色一晃而过。


    薛鸣玉却直对他笑,似乎在瞧一个稀罕的蠢货。


    “难怪你这样的出身临了却混成这么个落魄样。她说这毒咒只是用来为我束缚你的,只会杀你一人,你就信了?”


    “当时我疼得要死要活,还能有假?”他说,“不杀我,总不能是为了有朝一日杀你。”他不觉冷笑起来,语气也格外重,像在与她置气。


    然而他话音落下,却久久不见她反驳,他不禁心中一跳。


    陆植缓缓抬头看去,恰好见到她漆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面镜子,反射出两张晦涩幽暗的人像。那像竟是他自己,他慢慢抚上自己的脸,恍惚不已。


    他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你也想到了,是不是?”


    她望向他的眼神难得的愉悦。


    36三十六朵菟丝花


    ◎……◎


    影子离开原身就不能独活,反言之,一个人没有了影子还能是人吗?


    薛鸣玉始终对屠善抱有戒心。只是屠善向来武断,她便是说否,也不过是屠善耳边的一阵风,吹过也就仅仅是吹过,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不能留下。


    诚然她回来后也试图找过翠微山的师长们帮忙相看,结果却无一人能辨识出这是什么咒,毋庸说替她二人解开。这来历不明的毒咒就像一把横于她颈侧的刀,不知何时会削掉她的脑袋。


    一种无声无息却又只她与屠善彼此间心知肚明的威胁。


    若非如此,薛鸣玉也不至于对一个陆植无从下手。杀了他倒是省事,可万一她也一起丢了性命岂不是太冤枉?她是无所谓死的,但这样的死法实在令人不悦。


    “她不是多此一举的人。若是为我出口恶气,把你留在她眼皮底下折磨,或是一刀将你杀了,才是她的作风。”薛鸣玉说,“这些年不见面,一见面就为我排忧解难,真不像她。”


    “她从来不懂慈爱,更不会护短。”


    陆植:“我如何清楚你们之间的是非?你与她是旧相识,没准她只是念旧情呢?”


    薛鸣玉:“你给皇帝做狗,还与他是血亲,都没能让他念旧情从屠善手中保下你。怎么轮到屠善,就指望她更通人情呢?是因为皇帝终究是皇帝,屠善眼下还只是个皇帝身边的红人吗?”


    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了。


    被皇帝轻飘飘地丢给屠善,任她处置,这简直成了他一块心病。


    “其实你该庆幸的,像你这样软弱的人,要是生在襄州寻常百姓家,说不定几年前天灾人祸不断的时候就死了,和那些你瞧不上的人一同被抛进深坑里被火烧了,连尸骨都不能留下。”


    薛鸣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又道:“不过也不一定,真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你没准又不会这样软弱。”


    她见陆植还意欲说些什么,挥了挥手要他打住,然后翻了个身含混不清道:“有什么明早再说。”


    于是他只能生生把话再憋回嗓子里。方才被她两记耳光打得人都清醒了,这会儿渐渐寂静下来,他又慢慢泛起倦意,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但毕竟是在山里,他睡得并不踏实,天尚未完全亮就模糊地睁开了眼。然而当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洞中除了他,空无一人时,不觉一惊。


    陆植强作镇定地叫她的名字,却没人应答。


    他顿时心乱不已,疑心她半夜后悔多了他这么个累赘,故意将他独自落下。经不得多想,他立即挣扎着站起身扶着山壁往外走,竟隐约看见一道影子,远远地向他招手。


    她没走。他不觉松了一口气。


    “雪何时停的?”他问,“外面这么黑,你怎么敢跑——”


    陆植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他刹那间僵在了原地,而后无法抑制地轻颤起来。


    一头黑熊直立在不远处的前方。


    他将才看见的不是薛鸣玉,是诱他深入的野兽。


    黑熊蓄势待发着扑过来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冻住了,以至于他根本无从反抗,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双腿立马往回逃。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熊爪挥来——


    却猛然被一支突如其来的利箭穿透。


    而后数支飞箭如雨般唰唰钉入它的头颅与躯干。


    这些箭矢都淬了火,一经射中则霎时燎起熊熊烈火,简直要把它这身皮子都给烧烂了,烧穿了。它似乎有几分灵智,愤怒地低吼起来而后四肢着地,飞快地赶去找水源。


    陆植仍然一动不动地立着。


    他恍惚地望向对面——


    薛鸣玉仍旧持着弓,而她的下一支箭就不偏不倚正对准了他。漆黑的一点,就像她的第三只眼睛。他忽然不可抑止地记起当初在桐州也是这样一支箭,直直地插进了他的心脏。


    陆植倏然停止了呼吸。


    寒风呼啸中,只听得嗖的一声,那箭便破开了几乎冻结的空气,径直擦过他的头颅,穿耳而过。他脸颊立时爆开一道长且深的血痕,贯穿了他半张脸直到耳后,火辣辣的,烧得慌。


    手哆嗦着摸上耳朵,湿漉漉的,都是血。


    陆植迟钝地哈出一团雾气,像一滩泥水慢慢地、慢慢地淌到了地面。他跪坐着把手按在心口,虽然微弱,但一下又一下的跳动清晰地向他重复一个事实。


    他没有死。


    他没有死。


    他怔怔地抬头仰望着她,忽然就滴下泪来。


    薛鸣玉斜睨着他,不疾不徐地将弓重又收好,然后缓步而至。


    “再惹是生非,就不是只有脸毁了,”她的指甲深深陷进他猩红的血肉里,将他的伤口挖得更深了,以至于鲜血直流,“下一回,就是这里。”


    她的手逐渐下移,而后死死掐住了他的脖颈。


    陆植下意识痛苦地干呕,他模糊地注视着她冷酷漠然的面孔,却发不出声也无法点头,最后只能艰难地慢慢眨了一下眼睛,以作回应。


    薛鸣玉没有立即放开他,直到眼看着他渐渐两眼翻白,似乎下一瞬就要不行了,她才不紧不慢丢开手,任由他瘫软在地。


    “现在,跟我回去。”


    她用力踹了他的膝盖一脚,又疼得他冷汗直流。然后命令道:“既然你当初仗着一双腿会跑,这会儿也别指望我扶你。”


    “走不动,爬也得给我爬回去。”


    ……


    陆植吃了教训终于变得老实,甚至有些奇怪。总是时刻留意着她,但凡她稍微走远些,他都要一瘸一拐地追出来,白着脸急促地求她别丢下他。


    薛鸣玉不由想道,早知道打一顿就有用,她就不该拖到现在才动手。都说因材施教,原来不止对学生,对不听话的狗也是一样。


    譬如卫莲舟,向来是别人越强硬,他便要比别人更为强硬;别人若软和,他则比泥人还要好捏几分。和他呆久了,她都险些忘却自己从前是如何对付那些个小人的。


    而陆植就不是君子,他是个小人。


    不时常给他一巴掌,只一味地喂红枣,听之任之,到头来只会叫他愈发不逊。


    薛鸣玉心念一转,又垂眼俯视着脚边的陆植。他正面色平静地屈膝烧着炭火,见她看去,还仰面对她露出了苍白的笑容。


    “你刚才说你知道萧青雨的降生地?”她审视着他。


    “是,”他微微颔首,“外头传闻的龙脉其实就是皇陵那一片,谓之龙脉除了是皇帝自己给脸上贴金,据我所知,也确实有所谓的龙气。龙气随龙脉绵延数里,是一朝之根本,倘若断尽,即预示着不久之后便要新朝换旧朝。”


    “而本朝的龙气如今早已为南岳真人用阵法汇聚于一地。气聚则神凝,这才使得只在封神简记和志怪中出现的龙会真正降世。”


    “阵法在何处?”


    “就在高祖皇帝的墓穴之中,”他有条不紊地叙述道,“数年前,龙脉忽然断开,南岳真人查探后立即禀报当今圣上说是有真龙降世。圣上故派我并几个心腹前去助她一臂之力。结果去早了,龙尚未孵化成形。”


    “我们苦等数日,而她也为防不测,在剑川附近设下了天罗地网。但仍旧被一群修士所攻破。这之后我就不知了。”


    他停了一隙,观察着她的神态,似乎唯恐她惊怒。


    见她没什么反应才继续道:“只听闻她与那群人斗法,原本都要赢了,却因几个道行高深的修士为阻拦她不惜自毁身亡而元魂受损。龙为修士所窃取,她也不得不闭关多年疗伤。”


    薛鸣玉垂下眼睑,沉思了许久。


    半晌,连炭火都烧停了,陆植赶忙添上,又将窗子推开一隙好散散烟火气。倏尔他忽然听她问道:“倘若我要去,如何能避开屠善?”


    “要是先前,我也没辙。南岳真人的本领高深莫测,即便我对龙脉再为熟悉,也不能瞒过她的眼。”见她眉心蹙起,似有不快,他当即话锋一转,又道,“但眼下却是个难得的好时机。”


    “此话怎讲?”


    “在她闭关以前,往年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不在瀛州。”


    薛鸣玉:“那她去哪?”


    “在陵山。”


    “陵山有谁在?”她拧起眉思忖道。


    陆植充满歉意地低声道:“不知。这在从前不是没人打听过,可打听过的人都……”他投来一个隐晦的眼神,“……死了。”


    “无一例外。”他说。


    薛鸣玉不觉更以为稀奇了,“你们圣上也不曾问过?”


    “圣上从不过问真人的私事。”


    “他倒是惜命。”她轻哼一声。


    薛鸣玉把玩着手上的玉牌,过了会儿还是传讯给了萧青雨,问他何时归来。可过了几个时辰他都不曾回复。就在她等得不耐烦打算再发一遍催问他时,门却猝然被推开。


    萧青雨裹着一身风雪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他的睫毛都落了雪,一眨眼便窸窸窣窣抖着雪渣,盐粒似的。他的手还是冰的,冻得指骨白里透红。“出了何事?”他嘴里呼出雾来。


    “你事情办完了没有?”薛鸣玉不答反问。


    他一愣,又说:“本来也办得差不多了,只是回来的路上不好走,耽搁了一会。我是趁着没什么人用妖身飞回来的。”


    “你变成了龙?”薛鸣玉仔细端详着他的眼睛,难怪里面隐约流出金色。大概是刚变回来,维持人身的法术还不大稳定。


    萧青雨似乎被她的惊讶弄得赧然,“我下山后你一直没找我,刚才突然问我,我以为你有什么要紧事。”


    她笑了一下,“这样说也不错。”


    薛鸣玉拍了下身旁的空位要他坐下,然后斟酌着把陆植的话挑挑拣拣地告诉了他。她这厢说完,那厢又问:“我见到你的那年,难道就是你降世的年份?”


    萧青雨正思索着,听她问便摇了摇头:“不是,在此之前师尊带着我在外躲了好一阵子,大约有一年半之久。”


    “这样啊。”


    薛鸣玉盘算着自己刚出瀛州,眼下又回去难免会引起屠善的不快与警觉。可如若真像陆植所言,屠善此刻不在剑川,而是去了陵山。那她就不能不冒险一回。


    须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渐渐地她心里已有了成算,她要去剑川。


    既然要去,那就不能拖延,办事嘛,尤其是要紧事,总是越拖越难行,末了反倒成了烫手山芋,丢也丢不掉。薛鸣玉向来是个果断的性子,她说去,那就是翌日一早便去。


    临走前,萧青雨皱眉盯着多出来的一人,“还要带上他?万一他坏了事怎么办?”


    “不带他,谁为我们引路?”薛鸣玉轻飘飘地扫了陆植一眼,倏然和煦地笑起来,“你不会骗我的,对吗?”


    陆植当即呼吸不顺畅起来。


    他如今全然受不得她的恐吓,但凡她眼神或是语气略重些,他便有如回到那日命悬一线之时。“我没有骗你,”他努力平复着呼吸,而后脸色虚白地恳求她,“别丢下我。”


    “我有用的。”


    “我信你,”薛鸣玉微微笑着,“所以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


    一直到三人穿过弯弯绕绕的暗道和密室,从剑川拐进了陵墓,薛鸣玉仍旧感觉不可思议,简直顺利得过分了。除了最开始有几个守卫轮值,竟不曾遇见一个拦路虎。


    而听那些守卫交谈,屠善也确实时隔数年,又去了陵山。


    暗道越走越深,越走越黑,萧青雨的气息不禁紊乱了些许。这叫他再度想起当时仿佛永远走不出去的洞穴,深得像一只庞然大物的胃袋。


    只是如今他终于知道,根本不是什么洞穴,是墓穴。


    失神中他忽然感觉手被人握住,而后用力掐了一下,他霎时疼得清醒过来。却见薛鸣玉低声道:“你的呼吸乱了。”


    他顿了一下,也低声回答:“没事。”


    大约走了几个时辰,薛鸣玉终于看见眼前泻出一线橙黄的光。


    她们要找的阵眼到了。


    “这阵法如今早已荒废,真人也许久不曾要圣上送去填阵的肥料,大概坏了吧。”陆植不确定地猜测道。也难怪他作此猜测,地面都是土石,阵眼处微微凸起,实在醒目。


    可真要像他说的那般重要,阵眼绝不会轻易暴露于人前。


    “会吗?”薛鸣玉试探性地把脚放上去。


    毫无动静。


    可是就这么算了,她又不甘心。于是她登时想到了什么,霍然回头拉着萧青雨上前。“你来。”这是他的降世地,或许他是不同的呢。


    “恐怕不行,我感觉不到阵法的气息。”阵法同万物生灵一般,有活阵,自然也有死阵。不过话虽如此,他还是照着她的话做了。


    萧青雨伸手触碰上了阵眼,“果然不——”


    话音未落,他的后颈猛地被薛鸣玉眼疾手快往后一拽。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他那只手险些没了。他低头望去,原先凸起的土石竟突然变作一个黑洞。


    薛鸣玉慢慢走近。


    猝不及防地,有只眼睛隔着洞口望了过来。


    这是一只竖瞳。


    地面不知名的花纹也蓦然流动起来,地动山摇,她只觉得整个人似乎都随着花纹转动起来。她们脚下土黄色的石头盘旋着一圈圈升起,以至于她头昏眼花,根本站不住,而不得不闭上眼扶着石头。


    直到手下的触觉恍惚中陡然从粗糙的砂砾感变得滑腻不适,好像蛇皮一样。


    薛鸣玉的心兀然一跳。


    她停住了呼吸,慢慢睁开看去——


    蛇纹如同无数只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她。


    而她们正攀附着的更不是什么土石。


    是一条巨蟒。


    “还是活的。”


    37三十七朵菟丝花


    ◎……◎


    萧青雨拔剑便砍,却被薛鸣玉拦下。她语速极快:“柳寒霄。”


    然而蟒蛇嘶嘶吐着蛇信,仿佛不认得她一般。它忽然摇摇晃晃着猛地将她们悉数从身上甩脱。猝不及防被掀翻之际,薛鸣玉还不忘拽了一把反应慢一拍的陆植。


    她在地面翻滚了几尺,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抬头看去时,却见萧青雨已然与它缠斗起来。剑骤然砍在坚硬的鳞片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他整个人恍如身陷漩涡,状态极其紊乱。


    那双眼睛一会儿是寻常掩人耳目的黑色,一会儿是原本璀璨的暗金色。再细瞧时,甚至有金色的鳞片从耳后根长出,与他的血肉连为一体。


    山摇晃得越发厉害。


    蟒蛇凶恶地扑上去,将他死死绞住,那张血盆大口无底黑洞似的要将他的头颅装入腹部。千钧一发之际,萧青雨反手掣剑径直对准它脖颈劈去,须臾间便削掉它大半个脑袋。


    剑深深嵌入了蟒蛇水红绵密的肉中,它的脖子和脑袋间只有窄窄一线勉强相连,而不至于断裂。萧青雨的身体亦被蛇身紧紧缠绕,缠得他嘴唇发紫,几乎不能呼吸。


    可他依旧直勾勾地、死死盯着自己的剑。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便能割了它的脑袋。


    他与那条蟒蛇僵持着,两对竖瞳都如出一辙地充斥着暴力与杀意,森然可见。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像一块熟透的瓜落在地上,被辗碎成汁时,遽然飞来一支箭,点着火星,而后猛地顺着剑撕开的口子深深没入肉中。火星一下子溅开,瞬间便绵延起炽烈的温度。


    蟒蛇陡然松开绞成一团的身躯。


    萧青雨顺势拔出剑,其后身形不稳地踉跄着落地。他的额头渗出密密的冷汗,脸白得像死过一回。薛鸣玉把弓插回背后,果断拽着他拼命地向外逃去。


    陆植惊惧交加地回头看了那条蟒蛇最后一眼,也咬咬牙奋力追随其后。


    刹那间,蟒蛇庞大的身躯沿着洞口蓦地弹了出去。却苦于洞口狭小,卡在了半路。它嘶鸣着,声音一圈圈蔓延,如暴涨的潮水般滚滚而下。


    薛鸣玉只觉得头里面插了根生锈的针,刺得她生疼。她吃痛地不住眨眼睛,却隐约感觉有什么湿润的液体从眼眶里、耳道中流出。


    她却顾不上拭去,只是急促地飞奔向前。


    地动山摇,墓穴快要塌陷的最后一刻,她破开幽暗的阴影终于冲入了晕蓝的天色。


    “流血了。”她气喘吁吁地费力说道。一只手按在了心口,极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另*只手随意抹了把眼角。湿滑的血红得刺目,耳廓也在无声无息地沿着下颌线滴滴答答地流。


    “我也不知道那个阵眼会是……”陆植的脸色十分难看,灰败极了,“这样一个怪物。”


    “怪物?”薛鸣玉摇了摇头,“你没听见我的话吗?它不是什么藏匿于此的怪物,它是柳寒霄。”她就近找了山溪把粘稠的血洗净,然后对着洗得通红的手指忽然笑起来。


    陆植被她笑得满不自在,疑心她是受多了惊吓,精神不稳定。


    “你还好吗?”他犹豫了一瞬,还是低声问道,“你要是生气,我……”


    不等他说清楚要如何,她就打断了他。


    “这不怪你,”她擦着脸上斑驳的泥灰,不仅不生气,反倒出乎意料地流露出分外的愉悦。薛鸣玉慢慢回忆着刚才的见闻,眼中流光闪烁,“至少这趟没有白来。”


    柳寒霄被困在了阵中,那只蛇瞳便是关键的阵眼。他不记得她了,似乎也没有原先作为人的灵智,只是一味地攻击萧青雨。为何偏偏是萧青雨呢?


    他不同在何处,以至于柳寒霄发现他便像嗅到血腥气的狼,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


    是因为他是唯一的修士?不,自然没这么粗浅。会在龙脉引起一条蛇忌惮的能是什么呢?薛鸣玉缓缓站起来走向萧青雨,而后垂眼凝视着他。


    只因为他是龙罢了。


    蛇这种畜生,民间有种说法叫“柳仙”。这是尊敬一些的称谓。也有不那么恭敬的,甚至带有几分玩味与奚落的,便说它是蛟龙,直白点讲就是头伪龙,弄虚作假的玩意儿。


    屠善以蛟龙为阵眼,使其灵肉与阵法合一,又借阵法引来龙气聚于一处,最终造出了真龙。


    只是萧青雨自降世起便为翠微山之人所夺,她丢了真龙,又不得不让柳寒霄继续鱼目混珠,这才有了那日她出山之时众人对柳寒霄高呼为龙,又伏地而拜。


    薛鸣玉飞快地思索起来,柳寒霄说过他与她第一次见面是在剑川,那就是十多年前。十多年前,屠善就在谋算着要造龙吗?


    “你第一次见到柳寒霄是在何时?”她突然问陆植。


    陆植一怔,对她跳脱的思绪十分意外。愣了几息,才匆匆沉思起来。


    “应当是襄州发洪水那年,”他道,“传信的使者快马加鞭闯入大殿,那时圣上还会上朝,不像如今几乎全然不问政事。使者泣诉襄州决堤,请圣上早作决断。圣上却不慌不忙,那神情看着似乎……似乎早有预料……”


    他停了一隙,眼神也随之晦涩。


    “朕早有耳闻,特意去请真人施法,可惜真人勘道在即,无法亲临,故而派来柳道人为朕解忧,”他模仿着皇帝的语气一句一顿说着,转而又道,“柳寒霄自称与真人同出一脉,是真人在凡俗间的耳目。”


    薛鸣玉:“在此之前,你从未听说过柳寒霄这个人吗?”


    “不曾,”陆植确定道,“我记事起便有南岳真人,可柳寒霄还是头一回见到。不仅是我,其他大臣们亦如此。就是不知圣上是否同我们一样。”


    薛鸣玉思忖了片刻,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十多年前,屠善离开过瀛州吗?”


    “这……”


    陆植为难极了,“隔得太远了,我也不清楚。这恐怕要去问我的母亲。”


    “那就之后再说。”


    薛鸣玉俯身仔细端详了一番萧青雨——他浑浑噩噩地坐着,耳廓的鳞片倒是消去了,但瞳孔仍旧是鲜明的金色。她干脆摸出一条手绢系在他眼前,而后牵着他的手,拉他起来。


    萧青雨被她牵着倒是乖觉,只是反应呆滞,像个傻子。


    她又检查了一遍,将他身上明显的血迹拭去,免得看着太引人注意。“现在这样暂时也回不去,先进城收拾一番,等他恢复正常了再说。”


    说着她同样找出一副面具递给陆植要他戴上。


    “你这张脸在瀛州太醒目,还是遮住罢。”


    陆植应声照办。


    三人凭着脚力走了大半天才从野外绕进了城中,这会儿都要申时了。


    薛鸣玉找了间客栈,要了一间房,而后对着掌柜的警惕的眼神解释说:“这是我弟弟,是个瞎子,小时候不留神脑子摔傻了。”


    她面不改色地指着萧青雨,叹息不已,说不敢放任一个傻子独处。


    又介绍陆植是“我夫君,脸上这几日生了烂疮,乡里大夫看不了,我才领他来城里瞧瞧。这面具也是怕人家见怪。”


    于是掌柜的反而同情起她来,不仅没多问,还少收了她一半的钱。


    薛鸣玉千恩万谢地上楼去了。


    一上楼,她便将门锁好。她坐了会儿好闭目养神,中途觉得闷又去开窗通风。结果开了窗便正好瞧见一辆奢丽的马车不疾不徐地穿街而过。这本没什么要紧,只是马车还分外鲜明地贴着陆家的族徽。


    她顿时清醒,又把陆植叫来:“这是你母亲?”


    他凑近投去目光,正当此时一阵风吹过,偏生将马车的帘子从侧面掀起,霍然露出三张脸来。只是这三张脸薛鸣玉一个都不认识。她依稀瞧着像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模样。


    薛鸣玉正要问,转脸却见陆植死死盯着最边上那个面容和蔼的男人。


    “你父亲?”她突然心领神会。


    他不答,攥住窗棂的手却绷得越发紧。


    或许是方才刚出了一身冷汗,如今又着冷风这么一吹,陆植只觉得有股子寒意密密匝匝沿着他的筋脉扎入他的皮肉,分明还是大太阳,冬日暖融融的,他却如同泡在结了冰的湖水里。


    恍惚之中,他倏然被一股大力撕扯到后面。他踉踉跄跄着倒退几步,惶然抬眼。


    ……


    “啊——”


    “死人啦!”


    “谁死了?”


    “主子!主子!还有气呢!快请大夫!”


    “回去召太医啊,还傻愣着做什么!”


    “国公爷!国公爷!”


    刺耳的尖叫声,焦急的斥责声,以及乱如蜂鸣的交谈声……像一堆乱七八糟的线揉成了一团,却怎么也理不清首尾。


    “啊!”忽然有人惊叫起来,“没气了!”


    “主子!”


    有人哭了起来,还有人劝着她们快些回府。


    “行刺之人兴许还藏在附近。”


    血从那件精细的锦衣下汩汩流出,洇湿了雪白的手掌,哭泣的泪眼,又染红了仓惶的喧哗。飘飞的帘子破开一只窟窿,似乎被什么穿透。


    陆植怔怔地看着那个人的脸,僵白而又带着滑稽的难以置信。


    这就是死人的脸。


    “为什么?”他喃喃道,仿佛是自言自语。


    “我瞧不起你,”他听见她说,“但是一码归一码,就当是报答你告诉我龙脉的事。”


    陆植缓缓转过身来。


    他背着光,因此视线不大明亮,连她的面孔都蒙上了淡淡的阴翳。他注视着她慢条斯理地把弓箭收好,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


    “我以前说,你是个小人,但其实我比你好不到哪里,我也不是什么君子。”薛鸣玉慢慢地说道,“只是我比你高上一重。”


    “你只敢踩着不如你的人往上爬,我不行。”


    “我见不得人比我强,也耐不得谁压在我头上。”


    薛鸣玉凝视着他,“方才你分明想杀他,只是不敢,真是没用。”但倏然她又柔和地笑起来,“不过没关系,你不敢,我替你做个了断。”


    “从此你再也不用担心哪天又会多出第二个陆槐。”


    她的微笑隐于阴影之中,嘴角恰到好处的弧度却像她掌心那把弓,血气森森。


    38三十八朵菟丝花


    ◎……◎


    萧青雨是半夜才渐渐恢复了神智的。


    他醒来时发觉自己眼前黑漆漆的,却又不是密不透光。那层绢帕很薄,当他偏过头时隐约能望见柔白的月光。他摘了绢帕,等视线慢慢习惯黑暗的环境。


    薛鸣玉躺在床上,他在她旁边的脚踏上,不远处的桌子边似乎也伏着一人,他有一瞬的警觉,但很快又记起来这回不是只他们两人,还有个陆植。


    于是紧绷的身体又放松下来。


    红绳仍然系在手腕,他举起来转着看,只觉得莫名有种异样的情愫。这缕情愫引着他的目光顺着纤细的红线一点一点攀爬上去,直到他无意识坐了起来,趴在床边盯着另一只手腕。


    以及手腕的主人。


    薛鸣玉睁开眼就恰好与他四目相对。她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愣怔,似乎没想到自己会醒。“睡不着?”她轻声问他。


    萧青雨犹豫着点了下头。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她自然而然地凑过来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她抓住了他的手,与他相扣。“我握着你的手,闭上眼,什么都别想。”


    “……嗯。”他轻轻应声。


    陆植背对着她们,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眼皮轻颤了一瞬,然后将脸往臂弯里埋得更深了。莫名地,他心中竟泛起微妙的失落。


    可他说不上来失落在何处,只是闷得慌。


    或许是因为趴着睡,压迫着胸口。他勉强地安慰了自己一句,结果一宿没能睡下。直到天明都仍旧沉浸在胡思乱想中。


    这会儿他已经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了,可他还是等萧青雨叫他才若无其事地慢慢起身。


    “你们醒得真早。”他揉着眉心佯装困倦。


    其实他雪白的脸上已有淡淡的乌青,眼睛也有些肿。倘若有人细瞧,必然能一眼拆穿。偏偏薛鸣玉与萧青雨一心想着接下来的打算,没人施舍出半分余光给他。


    “既然你睡足了,正好我们现在就走。”薛鸣玉在看萧青雨手上的玉牌,头也没抬一下。


    翠微山有人传讯给萧青雨,说是先前被薛鸣玉暂时安置在自己宅中的辛道微找了守门人,请他帮忙捎个话,似乎是有个姓李的公子上门找她,连找了几回她都不在。


    “那一定是李悬镜了,”薛鸣玉沉吟道,“你们回去了先上山,我留在山下呆些日子。”


    萧青雨直白地问她:“我能陪你一起吗?”


    薛鸣玉拒绝了。


    “你在,他有些话恐怕不好说。”


    他嗯了一声,就不再多说什么。其实心里对李悬镜有点不痛快。妖这种东西总是分外自我,因此萧青雨绝不会去反省他的不痛快起源于自己先挖了李悬镜的墙角。


    他只会以为李悬镜回来的不是时候。


    当然,最好永远不回来。


    萧青雨垂下眼睑,轻轻摩挲着手腕的红线,平静地想道,无论如何,至少还有一样是他永远抢不走的。只要红线在一天,他和薛鸣玉就会被捆绑一天。


    便是李悬镜也无法更改。


    ……


    天光正好。


    目送着萧青雨带着神色勉强的陆植离去后,薛鸣玉转头便进了学堂。不得不说,辛道微其实来得正是时候。她如今也同当初的卫莲舟一样,早已无力看顾学堂,如今辛道微刚好接替了她。


    薛鸣玉等学生们都散了才问:“他几时来的?神色如何?”


    “昨日午时来了一回,没见着你,酉时又来了一回,我推说你出了远门,要他留个信,我替他转交。他也不肯,只说要亲自见你一面。”


    “本以为起码过些日子再来,没成想他今日一大早又来了,我实在没辙,只好求了附近的张婶领着我去找了山下守门的老人家,请他和你知会一声。”


    辛道微回忆着他当时的模样,斟酌道:“神色嘛……倒是笑吟吟的,看着不慌不忙,也不像是有急事。起初我只以为是你的旧识,还是齐铮的哥哥接她时看见了告诉我,说这是你夫君。”


    她念及此不觉还有几分感慨,在她眼里薛鸣玉还是个小姑娘呢。


    薛鸣玉谢了她,又说要住上几日。辛道微当即欣然一笑,她说好,正巧她嫌一个人闷得慌。两人边说便往后院走,檐廊的花开得正好,显然是精心栽培过的。


    屋里屋外也处处收拾得井井有条,分明多了一人的东西,却并不显得凌乱,反倒使得家中的颜色越发鲜活又明亮。


    这自然都是辛道微打理的。


    “你来了也好,我正要问你,你那些书看着有些潮了,兴许是前些时候总下雨的缘故。我琢磨着这两天替你捧出来晒晒,免得发霉。又担心你介意我擅自动你的东西,惹得你不快。”


    薛鸣玉:“不妨事的,我不在意这个。倒是我要多谢您帮忙照看这座宅子。”


    辛道微含笑将她鬓角的碎发勾到耳边,声音柔和极了:“说来也奇怪,分明你我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我见了你却喜欢得紧。倒像是我第二个孩子。”


    “那真是我的荣幸了,”薛鸣玉微微笑起来,“缘分么,总是说不清的。”


    “是啊。”


    辛道微感慨万千地叹息一声,正要说什么,恰好这时门再度被叩响。她下意识要去开门,却被薛鸣玉拦住。“恐怕是来找我的,您先回去歇着罢。我来应付就好。”


    “……好,”她犹豫了一瞬还是应下,但心里总归对那个李悬镜有几分提防,故而临行前仍然提醒她,“有什么事,你就叫我。我在屋里听着你的信。”


    薛鸣玉颔首,“好。”


    她不疾不徐走到门口,却只肯将门开了半扇。窄小的缝隙里那头勾勒出的轮廓果然是李悬镜。不过他并非如她预料的那般神色寡淡,竟笑盈盈的。


    若是从前也就罢了,自从卫莲舟死了,他再露出这副模样可真是稀奇。


    “鸣玉。”他亲昵地唤道,语气轻快。


    薛鸣玉对着他那张脸心思微动,尽管心里涌出了无数揣测,面上却丝毫不显。她也若无其事地对着他笑,还请他进屋。


    “听说你来找了我几次,偏要和我见上一面,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李悬镜:“没有,我只是太久不曾见你,故而太想见你。”


    薛鸣玉闻言不动声色将他打量一番,而后顺着他的话轻轻笑起来。她干脆不再同他说别的,只说些家长里短。一面说,还一面细细地观察着他。


    他似乎察觉了,又似乎没有。


    起初他听着倒是觉得新鲜,颇为兴致勃勃,其后却渐渐失了兴致,不再留神理会,甚至宁可对着周围的景象十分好奇地张望,也不肯停下来仔细听她说上一会儿。


    整个人心不在焉的,实在奇怪。


    薛鸣玉若有所思地垂眼,思忖了片刻,冷不丁问他:“你不计较卫莲舟的死了?”


    “唔,”他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突然卡住,似乎一时半会儿记不起卫莲舟是谁。苦思冥想了半晌,他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他呀,死了便死了,多大点事。”


    李悬镜云淡风轻道。


    这可真是……


    薛鸣玉心中慢慢探出几分底,因此神色间越发从容。她见他无心闲聊,径直起身送客。他果然也不曾犹豫,当即长吁一口气,似乎将他困在此地,反而是天大的难事。


    他欣然离去,还冲她挥手告别。薛鸣玉定定地注视了一会儿,将他轻快的身影关在门外。


    此时辛道微也循声缓步而至。


    她对着一点也看不出稳重的背影,犹疑着低声道:“怎么看着和他们说的不一样?”


    “是吗?”


    “齐铮的哥哥说你这个夫君虽年轻,与人相处却颇有分寸,且为人可信。但今日一见,怎么看起来尤其的轻佻?”辛道微慢慢摇了摇头,蹙起眉道,“对于这样的人,你须得慎重。”


    薛鸣玉顿时谢了她的好意。


    “倘若仅仅性子轻佻也就罢了,只恐是里头换了一个芯子。”


    辛道微不觉失神,“这……这如何使得?难道是鬼上身?”


    “我也说不好,”薛鸣玉慢慢地朝里走,声音轻得仿佛是在喃喃自语,“猴子学人,难道就真的是人了吗?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


    “我去见了她一面,看着也没什么稀奇的。她甚至认不出你的灵魂,只认得你那一张脸。”说话人慢悠悠地绕着圆柱被捆绑的那人转了一圈,而后跷着腿大咧咧坐下。


    李悬镜听闻他用自己这张脸去见薛鸣玉,只觉得心口好似被毒蜂蛰了一般。


    “你答应过我不去见她的。”他冷冷地盯着他。


    被他厉声责问了这人也不慌,他也确实用不着惊慌,毕竟有所求的是李悬镜,被束缚在那里的还是李悬镜。“急什么?我不过是去瞧一眼,又没做什么。你的事也一样没说。”


    “好歹换命格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你总要让我知道另一个是怎样的人。”


    李悬镜冰冷地质问他:“你要我替你在轮回道服刑,我应了;要变作我的模样,索取我的记忆好私自偷渡凡间,我也允了;如今连鸣玉也见到了,你该兑现你的承诺了吧?”


    这人却诶了一声,言笑晏晏道:“这可不行。”


    “换命格可是大事,一个弄不好就要搭上两个人的性命。她如今与你生分得连我是个冒牌货都辨认不出,我不能答应你。”他说,“至少现在不行。”


    李悬镜:“你待如何?”


    却见这人高深莫测一笑。


    “下回你去见她,不许滞留。一日之内必须回来,然后——”他捻了捻指尖,漫不经心道,“再换我去。”


    39三十九朵菟丝花


    ◎……◎


    李悬镜停在门外。


    他有些失神。分明新年未至,可他总恍惚地以为上一回与她相见似乎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他来时的路上也始终不能聚精会神——被迫在轮回道困了许久,成日里见不到太阳,这会儿突然又能游走于天地之间,实在让他一时间不能适应。


    深吸了一口气,他举起手预备叩门,可这时门倏然从里面打开了。


    李悬镜毫无预兆地见到了薛鸣玉。


    两个人四目相对了半晌,还是薛鸣玉先请他进去。他一坐下便垂着头,憋了半天只是问她近来过得可好。


    他真是疏漏了。


    薛鸣玉想道。按理来说,前天他刚来过,他怎么也不该表现得像与她阔别数日的模样。显然是失了分寸,慌了神。可他既然这么说了,她便不曾揭穿他。


    “你希望我过得好吗?”


    李悬镜呼吸一乱,停顿了会儿,他冷静地转移话题:“那个金莲你要藏好,别叫他们发现了。不然即便是翠微山,也容不下你。”


    他不敢直面她的问题。


    薛鸣玉似有若无地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她将一样东西搁在桌上,“上回你借我的玄铁匕首还在这里,你忘了带走。”


    李悬镜匆匆瞥了一眼,没要:“不用了,你留着防身。”


    他说完就不吭声了,薛鸣玉也不再追问什么。于是两个人就这么相对无言。他怅然地坐着,想着怎么就走到这个地步了呢。


    她们好得太快,又断得太难堪,再回首就像一场茫茫大雾。他稀里糊涂地陷了进去,找不着方向。雾散了,什么都没抓住,只落得浑身潮湿的水汽。


    李悬镜惘然地坐了会儿,没多久他就要走。


    然而临走前,薛鸣玉给了他一枚长寿钱。


    他知道这个,她留着很久从来不许人碰,谁也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她从前据说和卫莲舟落魄时一度贫苦,如今日子好了,这枚长寿钱仍旧用一根出丝变糙的红绳系在腰间。


    她一点也不嫌弃。


    这也是为什么他总对她会杀卫莲舟不敢置信,甚至如今他还总觉得她有苦衷,定然隐瞒了什么。


    他更想不到薛鸣玉舍得把这个给他。


    薛鸣玉告诉他这是长寿钱,却不说哪儿来的,只说望他珍重。


    他鬼使神差问她,她一个普通人拿了金莲又能如何?她既不能炼化又不能拿出去卖个好价钱。她却说会有用的。


    可李悬镜不想要长寿钱。


    因为他要和她断个干净。他想着把命格换给她,此后便两不相见。但是话真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于是他想这也算个好兆头,长寿钱长寿钱,他就带着它去寻那个地仙为她祈求福寿绵延。回来的时候再把这东西还给她。


    “那我走了。”他轻声说。


    薛鸣玉站在门口目送他,“慢走。”她扶着门框看他走过那座熟悉的桥,然后转身把门关上。这扇门没有紧闭很久,三天后,又有人再度将它敲开。


    “鸣玉。”李悬镜笑吟吟地带来了一堆小玩意,稀奇古怪的。他把这些东西都摘出来丢给了她,让她选,或者全要也行。


    “花了我不少功夫收来的呢。”他龇牙咧嘴地用手背蹭了一下脸上的伤。


    薛鸣玉凑上前去捧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了须臾,然后去找了药替他敷上。等药融入伤口,干透了,她又取来脂粉为他轻轻遮掩去面上的疤痕。


    李悬镜任由她摆弄,只是满脸的古怪。这些是他四处游荡时无意伤到的,疼倒是不那么疼,就是瑕疵在脸上,破坏了美观。


    “我这伤没什么要紧的,别管它,你只管去挑你喜欢的。”他催促道。


    但薛鸣玉只瞧了一眼,便平静地收回目光。她什么都不要,却盯着他腰间的长寿钱看了会儿。李悬镜顺着她的眼神也记起了这枚铜钱。


    前头李悬镜回去后,他便看出了与去时的不同。以免被她察觉出来,他当即就仿照着那个变了枚一模一样的也同样挂在腰间。


    此刻看来果然不错,她确实如李悬镜所言,很看重这个。


    “你要这个?”他见她把铜钱摘下,不觉笑问,“给了我的东西怎么好拿走?”


    薛鸣玉:“给了你的自然不会拿走,但这不是给你的,是我给李悬镜的。”她摩挲着铜钱翻来覆去地看,还是看出了有些不对。太新了,且红绳不是原来她那根。


    做假,却忘了做旧。


    “你是李悬镜吗?”她轻柔地问。


    “我不是李悬镜,又能是谁?”


    “这话应当是我向你请教。”


    李悬镜却没有回答她,反倒巧妙地避开不提,并猝不及防问她:“倘若你和李悬镜只能活一个,你想谁活着?”


    他问得随意,似乎只是突发奇想。于是她答得也随意,似乎只是一句戏言。


    “我活着。”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想自己活着天经地义,不需要缘由。”


    他便故意问她:“你不喜欢我吗?你这样自私,如果我也选自己,不选你呢?”


    薛鸣玉坦然注视着他,不答反问:“那你不喜欢我吗?你是李悬镜的话,你应当爱我。既然你爱我,为何要逼迫我做选择?为何又要在我选择之后质疑我?”


    “还是你觉得我不配不该活着吗?”


    “你觉得我自私,可如果你选自己,我却不会迁怒怪罪你。”她最后说,“我说过,唯独对你,我不愿撒谎欺骗你。”


    李悬镜顿时大笑,也不管她是不是惊讶。临走前他说,你会如偿所愿的,小姑娘。


    “鸣玉……鸣玉……”她听见有人关切地叫她,突然回过神来扭头望去。辛道微正一脸担忧地望着她。“你还好吗?”她问道。


    “我很好。”


    她甚至慢慢地笑起来,“很快会更好。”


    *


    李悬镜垂下眼睑,听着对方把方才的事当个笑话讲给他听。


    他说,没想到你小子真是个靠脸吃饭的小白脸,只是一点疤而已,就又是描眉又是点妆。看来是你往日里习惯如此。李悬镜不觉吃味,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知道她认出来那不是他了。


    她其实根本不在乎他的容貌,反倒是他,男为悦己者容。


    “回去别忘了把她的生辰八字给我。”笑过一阵,这地仙便不再故意磋磨他,爽快地放他离开。


    李悬镜彻底摆脱轮回道后,没有立即动身去找薛鸣玉,反而时隔多日回了一趟山门。他先去见了师尊,重重叩了几个头。别的什么都没说,他师尊便猜到了其中缘由。


    然后叹息一声,道:“去罢,只要你不后悔。”


    他又去见了山楹,含糊地告诉他自己要去做一件事,可能会有性命之忧。山楹便追问他所为何事,是否非去不可。他却紧紧闭口不答。


    于是山楹不快地望着他,“就算不为你想,也要为她想。她兄长死了,就剩下你。你如果再死了,她要如何?”


    “那还有你,”李悬镜说,“如果我真死了,麻烦你替我多多照应她,就把她当成你的亲姊妹。”


    山楹骤然冷笑,“我可没有这样的好兴致,更没有一个凡人姊妹。你要寻死,便尽管去好了。同门一场,到时我会为你挂上一盏长明灯的。”


    他说的自然是气话,可李悬镜竟不曾反驳,仿佛听不出他其中的讽刺之意,甚至尤其郑重地对他道谢。


    这当即气得山楹拂袖而去。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李悬镜终于兜兜转转又去见了薛鸣玉。他回去后看见薛鸣玉注意到他仍然挂在腰间的长寿钱,他以为她会问,但是她什么都没说。


    他又想,也是,很多事她总喜欢存在心里,从不告诉他。


    李悬镜压抑住心头的涩意,把命格的事说了。


    “那个人要你我的生辰八字。”


    薛鸣玉沉吟着去屋子里翻出之前柳寒霄连同金翼使一起给她的玉佩,玉佩底部便刻着她的生辰八字。


    她把玉佩拿给他看,“我记不得幼年许多事,都是姑姑带着我。她说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如果她没有骗我,那就是真的。”


    李悬镜瞧了一眼,不觉蹙眉。这简直糟透了,是短命之相。但他不曾多言,而是用玉牌传讯给地仙。不多时,地仙那边果然也说了同样的话。


    “也是赶巧,你不换,不出半旬,她必定大难临头。”他又道,“但你可要想好,倘若换了,这倒霉的往后便都是你了。这血光之灾也必然由你替她承受。”


    李悬镜不为所动,只问他可有法子能解。


    “明日我为你二人做法,就在轮回道中。你须得一月之内不可见血,此后斋戒七七四十九日,再亲上九千白玉阶祈求天命整整三年。这三年之内,任何闲杂人等一概不见。如此,则另有转机。”


    但是稍作停顿,对面又道:“只是天命如若要你亡,你恐怕是等不到这个转机的。”


    ……


    李悬镜用力攥住玉牌,闭上眼沉息片刻复又睁开。


    “里面说了什么?”她问。


    他摇头不语。


    薛鸣玉望着他,忽然问道:“你会死吗?”


    他一怔,眸光渐渐地下移,而后落在她专注的脸庞。“如果我说是,你会为我伤心吗?”他低声问道。


    “会的。”


    她久违地握住了他的手。


    李悬镜也没有再挣脱,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对她真切地笑道:“那就够了。”他得到的足够了。


    *


    换命格这样大的事,必然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四处跑。薛鸣玉说她本来只是下山暂作停留,东西大多落在山上,因此傍晚得回去一趟,要他翌日一早去翠微山接她。


    李悬镜应了。


    他打算在河边的树上胡乱混过一夜。


    薛鸣玉回了翠微山。


    刚回去便见陆植远远坐在院子里的老树下发呆,手里还抓着把笤帚,旁边的枯叶堆在一边,偶尔又被悄然路过的风吹散。他无神的双目漫不经心地游荡,而后突然定住。


    “你回来了。”他脸上不觉泛起生动的笑意,整个人下意识站直了身体。


    薛鸣玉嗯了一声,然后将他关在门外,自顾自把要紧的东西收拾了几样。最重要的还是那只匣子,里头装着金莲,以及后来被她搁进去的卫莲舟的魂珠。


    收完东西,她吩咐了陆植两件事——去请萧青雨,夜里不许出门。


    他不觉发怔,似乎想不通其中的用意。但是再细细思索一番,他忽然感觉自己模糊地抓住了什么。他想到那天在客栈的夜晚听见两人低低的絮语,想到她们亲昵的举止。


    陆植不知为何低下头来,面容晦涩。


    “是。”他的声音格外的轻,好像一缕魂魄从吐息中飞出。


    萧青雨就在隔壁,他走两步就到了。可是就这短短几步之遥,偏偏被他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他磨蹭了许久,终于因着怕她不快而面色沉沉地叩响了萧青雨的门。


    “她要你去见她。”他不冷不热地撇下一句,便斜睨他一眼,形容阴郁地离去。


    萧青雨被他这一眼瞧得简直莫名其妙,甚至满心不悦。他心道,这个陆植不过是知道的略多了些,前些日子才能在她跟前卖了好。但也不过如此。


    一面想着,他一面锁好门去见薛鸣玉。


    去之前,他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以及陆植临走前那一眼,忽然鬼使神差地特意换了套簇新的衣裳,衣裳柔软又鲜亮,越发衬得他那张脸春花秋月一般。


    “陆植说你要见我。”


    他把门阖上,走到她身旁。


    却被她拉着手臂坐于卧榻之侧。昏黄的灯光晕开在两人相望的脸庞,柔和,而又带着隐晦的亲密。


    薛鸣玉倚在引枕上,她的手从他掌心抽离,而后渐渐沿着他柔韧坚实的手臂向上攀爬,从温热细腻的脖颈,到纤柔的耳垂,直到最后一点一点摩挲着他的脸庞。


    她能感觉到这具身躯轻微的颤抖。


    他分明在紧张,却佯装镇定平静,甚至连目光都不躲不避,偏要直勾勾盯着她。


    “你那天答应的话还作数吗?”她双手勾着他的后颈,几乎将整个人都压了上去,然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萧青雨下意识扶住她的后腰,“什么?”


    “我说,等你好了,我们再试一次。你说,好。”她抵着他的额头,眼神轻轻落在他的嘴唇上,她的声音比她的眼神还要轻,“这话还作数吗?”


    “作数,什么时候都作数。”


    他不觉也垂下目光望着她的嘴唇,说话声轻得仿佛在呓语。


    然后不知是谁先凑了过去,只听得一声闷响,两个人已然陷进了松软的被褥中。松散的长发乌黑柔顺,绞在一处也分不清你我。唯有两张白玉似的脸庞忽远忽近,忽聚忽散。


    绵长的呼吸细细密密缠绕着,而后沿着黏腻的水声哺入对方湿热的口中。透明*的涎水在舌尖勾勾缠缠下被纺成丝,有如她们交汇的眼神,一刻也分不开。


    重重灯影下,衣衫渐褪,散落了一地。


    “疼。”他忽然呢喃道,但双臂却越发将她拥紧。


    “你哭了,”薛鸣玉凝视着他,轻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她腾出一只手辗转捻过他薄薄的眼皮,湿润又有些发烫。


    “我不知道,”他茫然地抬起潮湿的脸望向她,而后很快埋入她肩颈,“好疼。”


    泪水顺势打湿了她,他匆忙吻去。然而泪珠被他吃尽,他仍旧不知满足,反而含住她轻轻厮磨。模糊的泪光中,褶皱的被褥裹着雪白的皮肉。


    萧青雨渐渐地、渐渐地喘不上气。


    他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株菟丝花困在细长的根茎之中,他流了许多汗,掉了许多眼泪,他和她绞得太紧,紧到连拥抱都成了骨头沉重的负担。他浑身都在疼。


    疼得他失神之中恍惚地以为自己成了她的食物,连骨带肉都被她咀嚼。直到他眼前猝然在剧烈的疼痛中晕开白光。


    在不受控的、过分的快慰之中,萧青雨浑浑噩噩摸到了一大滩血。


    他倏然顿住。


    薛鸣玉的手正一点一点握住了他的心脏。


    40四十朵菟丝花


    ◎……◎


    恍惚之中,萧青雨倏然抓住了她的手腕。黏稠的血渐渐干涸,在红线上凝成暗色的污渍。


    “你……”


    他的话没说完,便因薛鸣玉俯身递来的吻顺着津液被迫吞回腹中。她含着他的嘴唇,喃喃道:“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很快就不疼了。”


    薛鸣玉看见他的眼珠慢慢褪去虚假的黑色,变成炽烈的金色,胸口也起伏不定,紊乱而暴动的灵气仿佛随时要破开他的胸膛。


    但她丝毫不慌乱。


    她的指尖摩挲着他潮湿的脸庞,然后一点一点滑进他的眼眶,直至触碰到他雾蒙蒙的眼珠。他受了刺激,眼睛不觉红得更厉害了,泪水也积蓄得越来越多,简直要变成一条河流,淌入她心底。


    那只在他心口搅拌的手突然停下。


    薛鸣玉蓦地攥住他的心脏,挖了出来。


    心脏血淋淋的,鲜红滚烫,她举给他看,轻柔地问他:“你之前不是说他们都骂你的心是冷的,血是黑的吗?你瞧——”


    “他们都错了,你分明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她顺势拔出快要被他泪水淹没的手指,然后舔了一口。“没有味道,”她自言自语道,“从前听人说,人之将死,眼泪是最苦的。原来也都是假的。”


    萧青雨失神地凝望着她,血越流越多,他突然急促地叫了一声。


    “薛鸣玉。”


    这一声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


    他蓦地浑身一僵,就断了气。


    唯有那双眼睛犹然睁着,直直地向她望去。


    薛鸣玉顿时定住了。


    良久,她才慢慢将他抱紧,“既然当初你是被屠善用阵法引入龙气造出来的,那千百年后你的魂魄或许还能再次重塑。我们还会再见的。我也不会再杀你了……”


    都说刚死的时候,魂魄尚未走远,耳朵还会吹去生者告别的寄语。但愿这个传闻不要再是假的了。薛鸣玉一面想着,一面去吻他眼角的泪痕。


    “对不起,对不起……”她声音越来越轻,“原谅我。”


    “我会感激你的。”


    在细微的声响中,两只手腕之间的红线终于断了。


    鲜血将雪白的被褥浸透,红中带煞,透着郁郁的死气,像她成亲那天一样,又或者比那天还要红,不吉利得很。鸳鸯烛仍在尽心尽责地燃烧,竭力要把最后短短一截余光烧尽。


    烛泪久久凝固着,像一张哀切的脸孔。


    薛鸣玉坐在边上看着他心口那个洞还在流血,好像要把他全部的生机都不遗余力地抽干。她拿绢帕去堵,却怎么也堵不住,只是连着绢帕都泡软。


    她终于死了心,丢开手,转而捧起那颗心脏然后对着烛光细瞧。那已经不是他的心了,她想道,是她的第二条命。


    早该属于她的命。


    没有人给她,她便宁可不择手段,也要抢来的命。


    慢慢地,慢慢地,薛鸣玉倏然笑了起来。


    她将这颗心和金莲锁在了一处。


    真是可怜啊,她怜悯地回头望了萧青雨一眼,又同时想起另一张流泪的脸。薛鸣玉垂下眼睑,神色淡淡。


    第三个人要来了。


    *


    李悬镜再次登上翠微山时,分外心平气和。再复杂难解的纠葛过了今天,一切都会结束,从此变成过往云烟,一吹即散。倘若他活下来,他会永远把自己困在苍梧山,不再见薛鸣玉。


    倘若死了……


    他平静地想道,死了便死了,其实也没什么要紧。


    李悬镜不紧不慢地趁着天微亮走向薛鸣玉的院子,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角落的厨房被支开了一条缝,缝中露出半张阴晦的脸。


    “你是谁?”他一下子警觉起来叱问道,语气也格外疏冷。


    但那张脸只是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又看向另一扇紧闭的屋门。那是薛鸣玉的屋门。他退后了一步,彻底将门封死。


    李悬镜敏锐的直觉立即催使着他当机立断冲向门外。几乎刚走近,他就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想也不想地,他登时破门而入。


    “鸣玉!”他急切地闯入里面,却倏然僵住。


    薛鸣玉听见他的呼唤转过头来,也因而暴露出脸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她的下巴溅到一点血,像一粒红痣。


    李悬镜不觉头脑一片空白,“你……”他感到喉咙又干又涩,以至于话都说不出。然后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却在此时,薛鸣玉忽然起身扑进他怀里。


    他被她撞了个满怀,后退的步子无意识带倒了凳子。一时间连累得两人齐齐摔倒在地。他垫在了底下,薛鸣玉伏在他身前。


    她的手就势死死环住他后颈,直到他终于放弃起身,任由她这般趴在自己心口。见他心灰意冷,不再反抗,薛鸣玉轻轻捧住了他的脸。


    那双手简直被浸透了,充斥着令人悚然一惊的血腥气。这气味激烈得刺目,更煎煮着他的心。但他已经不会再问她为什么了。


    “你……你怎么能这么胆大妄为?这可是翠微山。你在翠微山杀了翠微山的弟子,这……”李悬镜感到了疲倦,以及心悸。他注视着她波澜不惊的脸,忽然泄去了全部的心气。


    他无力地捂住了脸。


    然后听见薛鸣玉问他:“你会帮我的对吗?”


    “我要怎么帮你?”他麻木地问道,双目无神。


    薛鸣玉翻身站起来,而后拽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到床边。她将之前用来剖心的那把匕首交还给了他。李悬镜被迫握紧这把匕首,并眼睁睁看着自己再次捅了进去。


    他的眼睫顿时被黏腻的东西打湿,变得仿佛比千金还沉。


    “在此之前,不能就你一人干干净净的,”她凑近轻声道,“首先,你得成为我的共犯。”


    血抹在他脸上,他搂住她,用力闭上了眼睛。


    ……


    薛鸣玉还要再说什么,却被他截住。李悬镜问她:“这是你的屋子,你的床榻,他如何会在这里?你不是说回来收拾了东西就走吗?”


    “又骗我,”他低声说,“说什么不会对我撒谎都只是在哄我。”


    “他喜欢你?”


    问完李悬镜又霎时想起来那天他找她赔罪,她却不知去向,后来她回来了,但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着卫莲舟和另一个。这另一个就是萧青雨。


    原来是从那时候就开始了吗?还是说更早?


    他突然轻轻挣脱她的手,与此同时,一滴滚烫的泪终于忍无可忍地落在她手背。李悬镜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薛鸣玉立即跟了上去。


    “李悬镜。”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萧青雨周身猝然窜起一场气势汹汹的大火。火越烧越烈,几乎要把整个屋子都点燃。


    山头起了浓烟,在蔚蓝的天色下清晰无比,也难以避免地引来了许多人。


    崔含真急匆匆赶来时便迎面碰见失魂落魄的李悬镜,他当然认得他,只是事发突然,他还来不及质疑他为何这个时辰突然上山。“这是……”


    “萧青雨死了。”他语调平平地告诉他。


    薛鸣玉在他身后顿时停下脚步。


    “我杀的。”


    他又说。


    “什么……”崔含真微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闭关多时,这会儿也才出来,正打算沐浴一番再静息片刻,没成想就被喧哗声赶着不得不先过来瞧一眼。


    但李悬镜没理他。


    他像丢了魂一样,兀自脚步虚浮地同他擦肩而过。临走时还无意撞了他一下。


    崔含真看着他跌跌撞撞的背影,竟没有拦他。实在是他说的话太荒唐了。他想,李悬镜杀了萧青雨,怎么可能呢?他们既没有过节,又两不相干,怎么可能呢——


    直到他陡然看见薛鸣玉。


    他的思绪在这一瞬间立时如潮水般层层叠叠泛起。


    怎么不可能呢?


    如果是萧青雨……“他来的时候你和萧青雨在——”他快步走上前,并由衷地感到难以启齿。而薛鸣玉的回答也果然让他头晕目眩。


    “他睡在我身边。”她低声说。


    崔含真头痛不已,他深深叹息一声,一语不发地施法将火灭了。而后匆匆忙忙踏入其中。他前脚刚进去,后脚薛鸣玉就紧随其后。


    这不是寻常的火,是灵气燃成,因而烧到最后连尸体都不见,只剩下满地灰烬。崔含真甚至不能辨认出哪一块是萧青雨,哪一块又只是木头残存的余渣。


    “这……”他不觉用力蹙眉。


    薛鸣玉突然抓住他宽大的袍袖。她的脸白得吓人,手却在他干净的布料上烙下深深的血印。她一看见他就倏地掉下一滴泪,“他真死了。”


    “你之前给我们的红线,断了。”她举起手腕给他看。


    崔含真却没有看那根红线,他看着她,忽然发现她的肩单薄得像纸。但他没有看很久,因为陆植在这时不紧不慢地走进来了。


    “你是凡人?”崔含真被他的动静惊醒,转而审视着他,“凡人怎么会在这里?”


    陆植的目光却越过他,望向他身后的薛鸣玉。薛鸣玉的神色毫无波澜起伏,似乎并不害怕他会吐出些什么不该说的。诚然他也确实如此。


    不利于她的,他一个字都不会吐。


    “我都看见了。”他冷静地说。


    崔含真:“看见了什么?”


    陆植:“方才逃掉的那个人同萧青雨争吵,中途他们打了起来,但是薛鸣玉……”他顿了一下,复又继续说道:“薛鸣玉拦住了刚才那个人。”


    “她大概是舍不得萧青雨死,却越发激怒了那个人。于是他作势要去杀薛鸣玉,又趁着萧青雨扑上前,一剑杀了他……末了,他放了一把火。”


    崔含真听完眉心简直绞成一团。


    “李悬镜,我是认得的。”他沉吟道,“他何时身法如此厉害了,竟能杀得了萧青雨?”还有一句他没说,萧青雨可是龙。


    陆植被质疑了,也不慌乱。


    “那您以为院子里总共四个人,除了萧青雨,剩下三人谁能杀得了他?”他淡淡笑起来,“是我,还是薛鸣玉?”


    他说的够多了。


    薛鸣玉见状稍稍用力攥紧了崔含真的袖子。


    “我去找他,只要你肯信我。”她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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