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二十二朵菟丝花


    ◎……◎


    薛鸣玉成亲那日的发髻是卫莲舟亲手梳的。


    这天天不算很好,阴沉沉的,看得人心里不大爽利。一行人黄昏时上了山,要去那座破庙祭拜。这是薛鸣玉要求的。


    山路陡峭。


    李悬镜跪在了山脚下第一级石阶上,红绳缠绕在了他的手腕上,与大红的喜服映得他面若桃花。红绳的另一端则系在薛鸣玉手腕。


    山有灵,天地有感。


    不知他从哪儿听说的,如此沿着九十九级石阶跪拜而上,则可生生世世永结同心。山楹嗤笑他还信这个,薛鸣玉倒是什么都没说,笑着应了。


    她不怕灵验,因为她不信。


    薛鸣玉背对着山路,站在比他高一级的石阶上与他相望。卫莲舟在一旁扶着她,免得她看不见路被绊住了。她牵着中间那段红绳,俯身注视着李悬镜,而后往上走了一级。


    李悬镜仰脸望着她,抬起膝盖慢慢压住了方才她踩过的路。他躬身拜于山阶,额头抵着她的鞋尖。她倒退着往上走,他膝行着步步紧随。


    一步一跪,尽数拜于她脚下。


    卫莲舟垂下眼睑,不敢多看,只觉得这红色红得飞扬跋扈,既喧闹又刺目。他扶着薛鸣玉的一条手臂,静默得仿佛要与这连绵的山群融为一片。


    这便是那个凡人。


    山楹冷眼旁观着。


    他轻飘飘打量了她的模样,以为瞧着也没甚么稀奇,是个落在人群里转头就会被他忘记的人。因此他越发不快了。


    倘若她真是个世间罕有的奇人,有着什么出神入化的手段,他尚能理解。可她没有。她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太平凡了,以至于他为李悬镜的卑贱姿态而不齿。


    他当真是个天底下最大的蠢货。


    山楹轻蔑地哂笑不已。


    好不容易叩拜至山顶,薛鸣玉弯腰牵了他起来。


    那座破庙近年越渐破败,没了当年逃难的人,如今早已荒无人烟。那块字迹磨损的匾额也不知何时掉了下来,砸在墙角边的野草丛中。


    昔日被卫莲舟用火融掉大半面的墙边缘也日渐腐烂。


    唯一尚算完好的只有庙里的佛像。


    但薛鸣玉不要拜这尊佛像,她要拜的是正中间那尊被砸毁了半截的道姑像。这像塌了多年,面容也模糊不可辨。然而薛鸣玉清晰地记得她是谁。


    顾贞吉。


    南华仙姑顾贞吉。


    屠善告诉过她的。


    前朝有个假神仙,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道姑,却偏要佯装仙人去哄骗那些百姓。百姓要什么,她就想方设法弄来什么,最后百姓要大旱时下雨,她弄不来了。


    于是她被起义军架上了火刑架,给活活烧死了。


    烧死后的第三日,天上就发了大雨,且数月连绵不绝。


    “那些蠢货以为是他们烧死顾贞吉,惹恼了龙王,便各地建庙立像,求顾贞吉的庇佑。”屠善笑起来,“但那雨是我下的啊。”


    她嘴里还泛着浓浓的酒气,凑近拍了拍薛鸣玉的脑袋,而后和她咬耳朵:“我怎么可能放过他们呢。”


    ……


    但这座庙是少有的生祠。


    顾贞吉生前也确确实实被许多人当做神仙叩拜过。


    她是个纯粹的凡人。


    薛鸣玉仰面凝视着这尊看不清面容的像,慢慢屈膝拜了下去。倘若顾贞吉真有灵,让她成为第二个她罢。薛鸣玉不要生祠,也不要万人供奉。


    只是比起做个无名氏,她宁可去做顾贞吉。


    为此,虽九死,其犹未悔。


    *


    下山时,已经下起了濛濛细雨。


    崔含真领着萧青雨跟在一行人最后,只觉得这喜事办得竟一点喜庆都没有。后面甚至还路过了一片坟地,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他能注意到,李悬镜自然也察觉到了。可除了他们,似乎没有旁的人留意到。


    人人都怀揣着别的心思,这场亲事反倒成了最边缘而不重要的了。


    回去后一行人就散了,薛鸣玉二人也没挽留他们,只留了卫莲舟说要在他搬去翠微山之前,请他小酌几杯。结果卫莲舟被一杯一杯灌得不省人事,只好由薛鸣玉先扶进了卧房。


    “我去去就来,你先回屋等我。”她对李悬镜道。


    卫莲舟失去意识后,几乎完全靠她支撑,脚步也软绵绵的,虚浮无力。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把他安置到榻上躺着后,薛鸣玉俯身仔细观察着他。


    “卫莲舟,卫莲舟……”她轻轻叫道。


    卫莲舟毫无动静,只是紧闭双眼,眼角泛起醺然的醉意,面若朝霞。


    薛鸣玉再度凑近些,叫他:“兄长……”


    他的眼皮轻轻颤了几下,终于模模糊糊地睁开,却只见一片鲜红,几乎填满了视线的每一隙,不容他脱逃。


    她好久不这么叫他了。


    卫莲舟茫然又意识朦胧地想道,定然又是假的。不过是梦罢了。可即便是梦,也着实让他眷恋。他混沌之中情不自禁抓住她的手。


    他渐渐感到了倦意,疲惫地重新阖上双眼,终而往梦中坠落。


    薛鸣玉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从宽大的袖中抽出一只匣子。她一根一根将他抓住自己的手指掰开,再将匣子里的金翼使取出来。


    她把金翼使轻轻搁在了他的心口,并注视着它颤动着双翅,忽然没入其中,踪迹难辨。


    自始至终,薛鸣玉的眼神和动作没有一丝颤抖与迟疑。


    她对着他看了一会儿,不知想些什么,而后收起东西转身离去。临走前,还替他倒了一碗茶搁在塌边。


    薛鸣玉还没回去的时候,李悬镜则独守空房。


    他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生怕她不回来了。虽然他知道自己是在胡思乱想,而她也断然不会违背她们之间的诺言。


    那日在重重叠叠、绿云成荫的莲叶之下,他紧张地对她剖白心意,又问她:“我是不是很贪心,想要的太多?是不是逼你太急?”他热烈率真地仰脸望着她。


    薛鸣玉却捧住了他的脸,告诉他:“你应当把自己想得更重要些。”


    “如果我不喜欢你,当初在树上就绝不会主动叫住你。”


    ……


    李悬镜慢慢把手贴在心口。


    她不会骗我。他想道。


    这时门恰好开了,薛鸣玉走进来,浑身沾了些潮气,“外面雨下得大了。”她无可奈何似的把门阖上,又要去寻帕子将头发拧干。


    李悬镜一见她顿时感觉整个屋子都亮堂了。


    他急忙走上前去,接过她手里的帕子小心细致地替她将发间的水汽擦干。可擦着擦着,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手腕,而后稍稍用力,他便无力抵抗地跌在她身上。


    屋子里渐渐暗了下来,唯有橘红的一点烛光静静地燃烧着。


    透过模糊的红烛,他望着她的脸。她的脸庞仿佛也渐渐朦胧,如同许多个夜晚她们望过的同一轮明月。


    李悬镜看着看着,眼睫突然颤动起来。


    他终于在明月之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


    雨声淅沥,烛火摇曳。


    李悬镜忽然有些渴。


    薛鸣玉打开窗,将凉风细雨放了进来,好散去闷意。月光被雨水打湿了,落在地上,仿佛粼粼的湖水。她趴在窗边,倏尔想到了剑川。


    剑川是她幼年去过最远的地方。


    长久地呆在不知名的野山之前,薛鸣玉被屠善在瀛州养了一段时日。她被养在一间封闭的屋子里,不见天日,只能偶尔透过窗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在说什么。


    屠善不许她出去,她也只有晚上才能开扇窗,而后从中窥见一隙月光。


    可每晚的景色都是不变的,就像她每天吃着一成不变的饭菜,只能勉强不会挨饿。直到某一晚突然下雨了,她方才知道原来白日里淅淅沥沥的声音是什么。


    她才知道天是会下雨的。


    而第二个雨天,屠善带她去了剑川。


    剑川在瀛州边界,还要绕过成群的野山。山上有许多坟地,比那会儿她们从破庙出来路过的还要多得多。屠善指着那些坟地对她笑道:“这里可遍地都是我的熟人。”


    寂静的雨夜里,只有一泻千里的月光,惨白得如同死人的脸。


    不过说到死人,薛鸣玉第一次见到死人便是一群。


    他们不知何时埋伏在她们去剑川的路上,忽然大喊着:“妖孽受死罢!”而后一股脑冲出来。薛鸣玉甚至没能反应过来,他们就又一股脑死了。


    死得仓促而滑稽。


    以至于薛鸣玉还茫然困惑地睁大着眼,就只看见一片直板板挺着的尸体。


    她听见屠善对着这些人啐了一口,“好好的晚上非要来败老娘的兴,作死啊!”她骂骂咧咧地踢了一脚挡路的尸体,一脚把人踢得骨碌碌滚进了山沟里。


    血混在雨水里,肥沃了坟地。


    薛鸣玉跟上她时,忽然后知后觉地想道,她那些个熟人不会都是这么来的吧。她这样想也就这样直白地问了。


    “哈!瞧不起老娘?”屠善乜斜她一眼,“一群杂鱼什么时候也能跟老娘攀关系了?”


    她嫌她走得慢,捏住她后颈,而后提气飞快在山林中蹿起来。


    “杀他们的时候,老娘连他们的脸都没看清。”


    剑川附近有数道崎岖的山脉。屠善拍了拍她的脑袋,指着山脉问她:“知道这是什么吗?”估量着她答不上来,她又直接告诉她答案:“龙脉!”


    薛鸣玉从她胳膊肘下钻出一张脸来并仰头问她:“龙脉有龙吗?”


    屠善忽然大笑,“没有!只有一群自诩为龙的死人。”


    “死人?”薛鸣玉回忆着方才的情景问道,“就和那些人一样?”


    然而她却说:“不如他们。”


    她拎着薛鸣玉到了剑川旁的一处洞穴里,说要她等着。但究竟要等什么,屠善没说,薛鸣玉也不知道。她又冷又饿,可精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好。


    她一晚上见过了从前几年都没见过的新鲜东西。


    终于犯困时,薛鸣玉耐不住疲倦慢慢闭上了眼睛。直到耳边猝然响起嘶嘶声,她睁开眼,蛇信吐在她脸上,一条通身青绿的蛇几乎挨着她的脸。


    “这是什么?”


    无知者无畏,薛鸣玉看着竟不觉得害怕。


    “没劲。”


    屠善见她毫无反应,忍不住撇撇嘴,也懒得再吓她。她提着蛇往洞穴外走,“就是这回我特意来等的东西。”


    薛鸣玉才知道她们要等的竟是一条蛇。


    后来那场雨停了,她就又回到了那个封闭的小屋子里。


    ……


    夜风猎猎地吹,薛鸣玉偏又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她把手伸到窗外去接屋檐下滴落的雨,忽然李悬镜俯身握住她的手。


    “不冷吗?”


    他关切地望向她时,颈边露出半截淡淡的红色。发觉薛鸣玉在看后,他不好意思地把衣领拽了又拽。


    “外面雨下大了,江上也会涨潮吧?”


    李悬镜不明白怎么会莫名提起这个,因此难免茫然。他答道:“应该吧。”


    薛鸣玉冷不丁起身抓住他的手,要他换衣裳去。


    “我们去看江潮。”


    *


    半夜里两个人跑去看江潮。


    只撑了一把竹伞。


    薛鸣玉不带伞就冒着雨跑出去了,李悬镜便只能打着伞在后面追。


    溪桥镇是没有江的,她们还要绕去郦都。幸而离得不远,两人腿脚又快,没多久就到了。李悬镜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又替她轻轻把脸上的雨水抹去。


    他悄悄把伞往那边偏了偏。


    薛鸣玉没有留心。


    她望着波澜起伏的江面,一道浪压过一道浪滚去。江水银亮如缎,月华如练。潮水急涨,渐渐打上岸边,也浇湿了薛鸣玉的下裳与鞋面。


    “你不问我为什么来?”


    李悬镜转过脸看她,“你想说,我便听;你不想说,我便陪着你。”他笑吟吟的,分明撑着伞的是他,身上却湿了大半边。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丝毫没有抱怨与不耐。


    他兴致盎然地放眼望去。


    而后慢慢仰起头。


    却倏然瞧见薛鸣玉侧过脸看他,他的眼中照见一弯小小的倒影。


    “月亮在你的眼睛里了。”慢慢地,她的手顺势向下,轻柔地按在他胸口——那里有道月牙似的半个齿痕。


    “还在你的心里。”


    她望着他。


    李悬镜怔怔地看着她。


    心脏忽然失了声。


    她们坐在岸边依偎着看了一夜江潮。因为风大,两个人的头发都绞成一团。薛鸣玉一边解着缠绕起来的发丝,一边不紧不慢对他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李悬镜一顿,耳尖偷偷藏在头发里红了。


    可缠得太久,有些已经打了死结。


    他干脆用灵力削断,然后把两缕紧紧缠作一缕的头发小心翼翼封进锦袋里并贴身放好。李悬镜撑着伞,被薛鸣玉牵着慢悠悠往回走。


    结果到了家,竟发觉卫莲舟又坐在了门口的石阶上出神。


    注意到两人回来后,他才匆匆抬起脸对她们勉强地笑了一下,“我要走了,刚刚看你们不在家,就坐在这儿等你们来着。”


    他的眼睛红肿了一片,仿佛没睡好。


    被薛鸣玉问起,也只是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含糊道:“没甚么要紧,只是喝多了头疼。”他明显是有意敷衍打岔,薛鸣玉自然也不会再故意追问。


    她不动声色看了一眼他的心口,有了几分猜测。


    简单告别后,卫莲舟便立即上了山。一路上他都恍恍惚惚的,就连崔含真与他对弈都魂游天外。终于还是崔含真叹息一声,要他好好休息,然后便走了。


    他独自躺在床榻上,明明困乏得很,却无论如何也不敢闭眼。


    卫莲舟夜里做了一个梦。


    且太真实了,以至于眼睛一闭便历历在目。


    梦中他又回到了白日里观礼的时候,结果礼数将成之际,薛鸣玉却骤然向他走来。她穿着他亲手绣的嫁衣,而后把手递给了他。


    他握住她的刹那,一抬头竟惊觉自己早已换上了那件喜服。而李悬镜却穿着平日里的常服远远同崔含真他们站在一旁,若无所知地望着她们笑。


    他将李悬镜取而代之,成了握住薛鸣玉手的那一个。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卫莲舟猛地惊醒了,并为自己而不齿。


    他绝不该趁人之危。


    哪怕在梦里也不行。


    *


    尽管两人成亲了,薛鸣玉并不要李悬镜总和自己绑在一块。是以某日她独自出门的时候,猝不及防被人用灵力打昏了绑走,也没人知道。


    她醒来后,打量了周围的陈设,然后颇有几分微妙地笑起来。


    因为这屋子熟悉得她一眼便认出还是当年她杀陆槐的地方。那么她便是被人绑到城主府来了。她冷静地想道。


    说是城主府,其实早就没有城主了。


    自打上回陆槐连同柳寒霄解开了深渊的封印*,害死好些无辜的人,翠微山的修士便在除魔时将那位城主大人赶了出去,而后任由他被分食了。至于剩下那些仆从则是逃到了瀛州。


    据说圣上知道此事后,一言不发了许久,最终下令撤了郦都的城主府。


    是以城主府早已荒废多年,只是没成想如今竟然又有人悄无声息住了进来。她被绑在椅子上,盯着窗纸上透出来的模糊的身形。


    会是谁呢?


    她慢慢低垂着眼睑,平静地猜想道,大概不是柳寒霄,他还指望她给卫莲舟下蛊虫。况且以他那样散漫的性子,不大会特意□□她,还唯恐她作乱逃跑似的,将她牢牢绑住。


    恰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薛鸣玉不曾抬头,只是看着一双鞋慢慢走近。与此同时,她心里也逐渐有了清晰的答案。


    “你笑什么?”


    来人问道。


    薛鸣玉讶异地回答道:“啊,抱歉,我已经笑出来了吗?”她歉意地一笑,渐渐收敛了神情,然后心平气和地注视着这身绛紫色的衣衫。


    她突然说道:“这个颜色不大适合您。”


    然后微微地笑起来,“还是上回那个宝蓝色更衬您。”


    薛鸣玉望着陆植。


    陆植冷淡地问她:“卫莲舟在哪里?”


    “死了呀,”薛鸣玉似乎对他的提问感到惊奇,倒反过来问他,“您忘了?他那天不是被您烧死了吗?”


    “你在胡言乱语。”陆植冷冷地笃定道。


    他终于舍得上前几步,不再防贼似的和她隔着数尺之距,而后一只手撑在了绑她的椅子上。陆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冰冷:“究竟在哪里?”


    几次三番被人质疑搞得薛鸣玉有些不快了。


    “我说了,他死了。”


    “你在装傻充愣吗?”陆植哂笑着收回手并负到身后,“这可不像你,你那日持弓射我时,不是胆大妄为地都敢刺杀朝廷命官吗?”


    “什么朝廷?你的朝廷吗?”接连追问两句后,薛鸣玉似乎颇觉无趣般撇过脸,“那又与我有何干系?”


    陆植一对剑眉霎时压了下来,不悦至极。


    “你也要——”


    “忤逆吗?”薛鸣玉慢慢替他补上后半句。她抬头对着他笑了一下,“你是想说这个吧?”


    而后她格外烦恼地蹙起眉,“可我从来没有归顺过,怎么谈得上忤逆?”她的神情和语气困惑极了,仿佛是真心实意地向他询问。


    “你——”


    陆植俊秀的面孔顿时沉下来,以为她简直是个不通人情义理的蛮夷。他深吸一口气,语气阴森森地逼问道:“我再问一遍,卫莲舟他在哪?”


    以免她继续胡搅蛮缠,他冷漠地迅速补充道:“不要说他死了,那火烧不死他,我知道。”


    薛鸣玉看着他强忍着火气便越发想笑,但她这回克制住了,只是不疾不徐道:“我也说过,他死了。”她不动声色地试图挣扎了一下背后的绳子,结果一下子没挣开。


    于是继续对他道:“即使现在没死,没几时也总要死的。”


    她说完后,陆植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半晌。他终于认定她不是故意东拉西扯,就是发了癔症。他已经失去了和她来回拉扯的耐心。


    因此当即就冷笑一声,怒而甩袖离去。


    他一去,薛鸣玉便只能看着被用力甩上的两扇门。她想到柳寒霄,觉得他真是没用,好歹也是个修士,竟然看不住一个凡人。也想应当谁来救她。


    或许是卫莲舟,又或许是李悬镜。可想了半天却没有任何人的影子出现在门外。直到她忽然低下头——


    然后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薛鸣玉静默了片刻,她突然掰折了骨头。


    那只手不自然地扭曲起来,并软塌塌地垂下,仿佛瞬间失去了支撑。针扎般的疼痛一阵一阵刺激着她的神经,她的脸色已经逐渐苍白,但她的眼神尚且清明平静。


    断骨之后,薛鸣玉不费什么力气便从绳索里挣脱出一只手来,并迅速将骨头重又掰正。她灵活地在椅背后将绳子彻底解开,然后活动了一下僵硬充血的手臂。


    整个过程又快又流畅,丝毫不曾停顿,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眨眼的功夫。


    接下来薛鸣玉什么都没做,她伪装成无事发生的模样,只是等。


    等到天都黑了,陆植再次按捺不住要过来审问她。可惜这次她懒得和他啰嗦,一待他靠近便一脚踹了上去,同时用力捂住了他的嘴。


    陆植骤然被她踹了个仰倒,跌跌撞撞摔在地上,只觉得砸下来的瞬间浑身的骨头都疼。


    下一瞬,薛鸣玉便跨在他身前,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使他动弹不得。然后将原先捆她的绳索一圈圈绕在他颈上。


    她下了狠手,死命勒住。


    并漠然地注视着他白玉似的脸庞渐渐变成猪肝色,而后发紫发黑。


    他要断气了。


    薛鸣玉垂眼望着他,想道,他这脖子其实也脆弱得很,这样不堪一击。杀他简直就像杀一只鸡,倘若能用上她的袖刀,只怕会死得更快,还不如那个陆槐。


    恰在此时,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大概是他的侍卫见情况不对有意询问。


    “大人,您还好吗?”


    于是陆植得了这句问候一下子冒出强烈的生的欲.望,他竭力挣扎起来,胡乱踢翻了一个凳子。屋子里顿时发出刺耳而沉重的一声响。


    薛鸣玉心知不妙,当即松开他从另一侧跳窗跑了。


    说时迟那时快,她前脚刚逃出去,后脚那些人便齐刷刷强闯了进去。薛鸣玉甚至远远听见他们疾呼着“大人”。她沿着当年柳寒霄指给她的暗线一路畅通无阻地逃出城主府。


    而那些人竟只小心翼翼在府中搜寻了一番,不曾大摇大摆走上街来。


    薛鸣玉一面跑回家中,一面猜测这一伙人究竟所为何事。若是只为一个卫莲舟,她总觉得太小题大做了些,何况对卫莲舟那样的修士,要抓自然也该让柳寒霄这样的人来。


    她想到他们大晚上的却连一盏灯都不敢点,分明是暗中筹划些什么。


    但这事没让她困惑很久。


    半夜里薛鸣玉就得到了答案。


    郦都又地动了。


    【作者有话说】


    还差三千补到明天的更新里


    23二十三朵菟丝花


    ◎……◎


    薛鸣玉曾问过卫莲舟,魔是什么。


    他答曰,一种恶念。


    有活物的地方便会有魔。这种东西没有神智,没有形态,只是一团无数恶念凝成的黑雾。杀是杀不完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唯有封印抑或是镇压,才勉强能维持世间平和。


    可总有人不知死活地妄图驱使魔,譬如当年的陆槐,再譬如此刻的陆植。不过他要警惕得多,“城主府现下空无一人,只有传送阵被使用过的痕迹,他们应当都跑了。”


    萧青雨:“我来时也瞧过,不是上次的封印出了问题。气息仿佛是从南边的雾瘴林传来。”他脸色很不好。因为雾瘴林太险要,轻易不得深入。


    至少他这样的年轻弟子,山门是不容许他们不顾安危去冒险的。


    薛鸣玉:“那便又是顺路了。”可见陆植此次的重心不在卫莲舟。


    只是前几日柳寒霄找她也是顺路,如今陆植寻她还是顺路,这一个两个的都行踪诡异,且屡屡动作不断,也不知藏了多少阴谋坏水。


    李悬镜不在,崔含真闭关,卫莲舟“他这些日子似乎不大对劲,总像是走火入魔的前兆,每日白天闭门不出,夜里却又四处游荡”。


    萧青雨有一回练剑练得入神,大半夜撞见他,实在惊了一跳。


    他看着像是许久不曾合过眼,眼下青黑,脸白得似索命鬼,偏生他还没瞧见他,只一个人自顾自割腕,割了一刀又一刀,血流了很多,比他嘴唇的颜色还红,可他仍旧只是在放血。


    念及此,萧青雨不由蹙眉,“他这是疯了?你要带他回来吗?”


    “不,”薛鸣玉对他说,“还不是时候。”


    她微微地笑起来,转而轻柔说道:“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如何的,眼下还有一桩远比这更紧要的事。”那些魔已经入城了。


    幸而翠微山下的守门人及时感知到魔气,传令给了山长,山长又遣了他与若干同门前来。不过他那些同门都分散在了襄州各处,只将最熟悉也最近的郦都交给了他。


    天阴得很。


    外头寒气森森,全然不闻人声犬吠,连灯笼和烛火都熄了。萧青雨正叮嘱她不要走动,恰在此时,一道凌厉的惨叫声骤然响起。


    他第一时握着剑起身要冲出去,但蓦地想到薛鸣玉,他一顿,决定把他的剑留下给她,“那些魔未开化,我用不着剑,你留着防身罢。上面有我的气息,它们不敢近你的身。”


    说完他眨眼便消失不见。


    他一走,薛鸣玉立即出去了。


    她抬头望着血红色的天,明明这时应该黑得五指不见,却不寻常地掩映着一线诡谲黯淡的天光。


    风猎猎地吹。


    薛鸣玉的心跳得无比快,但不是害怕,即便有,也仅仅是作为凡人本能的、无法抗拒的恐慌。她其实感到一阵兴奋,以至于眼神分外亮,瞳孔中折射出愉悦的光彩。


    这些魔就在她附近徘徊,她每每等它们靠近,便会屏住呼吸。


    卫莲舟说过,低等魔是看不见的,一切的本能和对方位的辨别都靠感知。


    有时她甚至会故意泄漏一丝呼吸,诱它们来追。然后在它们要到近前时,蓦地屏气。待它们愚蠢地四下寻找时,薛鸣玉便凝神盯着它们,脸孔显现出一股可怕的专注。


    她就这样在一群魔中游荡,混在其中。


    偶尔喘不上气就躲到一旁调息好再出去。


    薛鸣玉一身白衣红裙,原本是极为明艳的。然而,混在这群青灰僵紫的魔中,白是死尸一样的惨白,红是鲜血一般的暗红。衣袂飘动时,僵冷得如同上吊的白纱。


    偏她脚步放得又轻,几乎踮着走。这是路上没人,若是有人,恐怕会把她当做一只鬼,一只与魔沆瀣一气的鬼。


    她几乎是欣赏着周围怪诞扭曲的一切,连同天上那轮血月都成了她眼里奇异的美景。


    因为有着前车之鉴,翠微山时不时便会给附近的人放符箓,贴在墙上即可消灾避难。但魔不总是被符箓挡在门外,偶尔也会循着活人的气息饕餮似的追进某户人家。


    这时薛鸣玉便会尾随其后。路过被撞得稀烂的门时,她犹然不忘在墙上补一道符箓,免得成群的魔涌入一同分食。


    她慢吞吞地进去,并不着急。


    直到里头传来惊呼声和充斥着恐惧的求救,她方才略微加快脚步。


    一个人,大概是这户人家的男主人,被魔吃掉半边肩膀。旁边的女主人骇然地望着,手掌还淅淅沥沥淋着血。闯进来的魔则无动于衷地坐在尖锐森冷的瓷器碎片之中。


    是个花瓶。薛鸣玉看了一眼便不作理会。


    她一只手自背后轻轻按在女人的肩膀上,然后在对方蓦然惊惧的目光中沉静上前。她的呼吸已经停滞了一会儿,这使得她心脏跳得出奇快,思绪也随之迟钝。


    但她出剑却快极了。


    她几乎毫不犹豫地将这肮脏可怖的东西捅了个对穿。


    魔的要害在心脏,心脏在右边。肋下三寸之距,最好自后心刺入。因为那处皮肉最薄,筋脉最少。几乎不会失手,且不至于溅出许多污血,难以打理。


    薛鸣玉清晰地记得这些话,卫莲舟曾无数次重复过的话。


    她慢慢拔出了剑。


    ……


    魔死了,化作一阵翻滚哀嚎的血雾,而后湮灭。


    薛鸣玉终于吐出气。


    她怜惜地握起这位夫人的手,然后在对方悚然的眼神中凑上去轻轻舔了一口她掌心的血。“不是甜的,”她轻声说,“那真好。您没有被魔气侵染。”


    知道是自己误会了,那位夫人僵硬的身体终于渐渐放松。她勉强笑起来,“原来您是担心我沾了魔气。”


    她百般感激,又问自己的丈夫要如何。


    于是薛鸣玉在她殷切的注视下轻飘飘看了一眼,只说自己救不了,让他撑到天明去求那些仙家子弟。尽管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女人依然对她道谢不止。


    薛鸣玉含笑受了她的谢,并把剑收回剑鞘,免得上头的血气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然后继续把冰冷的剑抱在怀中,慢悠悠晃出去了。


    就这般她重复着杀了几只魔,救了几个半死不活的人。


    她专挑这种人救,还要在他们以为自己逃不了一死的时候救。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既然要施恩,她自然要让他们把这份恩情刻进骨子里,连同当时濒死的恐惧一起,好叫他们终身难忘。


    薛鸣玉仍旧像一只孤魂野鬼似的随着魔晃荡,直到她听见萧青雨的声音。


    她能听见,那些感知更加敏锐的魔自然更听得分明。它们虎视眈眈地围着这栋宅子久久不肯离去,却畏于萧青雨沛然的灵气不敢擅闯。


    薛鸣玉忽然认出这是齐铮家。


    她想上前,前面的路却被魔堵住。她又不能冒险从它们中间穿过,于是只能费力爬上墙外一棵高大的杏树。然后顺着延展的树枝慢慢挪到墙檐。


    墙很高,她落地时控制不好力道,不留神崴了脚,幸而不大严重。


    薛鸣玉忍着脚痛循声找到萧青雨所在之处。


    他正低头与书生说什么,眉眼间鲜明的凌厉果决。书生大抵被魔攻击了,虚弱地跪坐在地面。但他神色间也十分坚决,尽管他的脸在晦暗的月色下苍白至极。


    她的目光于是渐渐下移,挪到他颤抖的手——那恐怕算不得手了,半只手掌都被咬烂。骇人的魔气正翻滚着从残面逐渐往血肉深处蔓延,如今肉眼可见地到了肘弯处。


    若是不及时砍断被魔气侵染的部位,不出三日定会暴毙身亡。


    是不忍心自断一臂吗?


    薛鸣玉想道。


    方才救的几人也有类似情况,她不提醒,只是不想节外生枝。总归天亮了有修士去救,届时要不要断肢求活那是他们要纠结痛苦的事。


    但书生总归不太一样。


    她慢慢走上前。


    萧青雨本来还在疾言厉色地警告他,忽然察觉有人靠近,抬头去看时不免一惊。


    “你何时……”


    他要说的话蓦地卡在喉咙里。


    薛鸣玉毫无预兆地拔剑砍断了书生的手臂。


    书生惶然地被突如其来的疼痛刺出大滴眼泪。雾气氤氲间,他泪眼朦胧地望向薛鸣玉,依稀看见她怜悯的神情。


    “你不会怪我的,对吗?”


    他说不出来话,只是垂首一个劲盯着自己残缺的臂膀,哭又哭不出声。


    忽然间一只手扶着他的下颌轻轻抬起。


    他听见她问:“就这样难过吗?难过得恨不得去死?”


    书生什么也没说,只是眼中缠绕血丝,说不清是什么感情,感激还是微妙的怨恨。薛鸣玉松了手,“你会感激我的。”


    她脚崴了,也不要萧青雨扶,只是一个人拖着脚慢慢走。


    书生看着她忽高忽低的背影,突然想到她也只是个凡人,却冒险来了。她不怕吗?他忽然想道。他看着他,心中一时间如有河水倒灌,涨塞无比。


    萧青雨实在看不下去,他叫她停下,然后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脚踝。


    书生当即匆匆撇开脸,不敢冒犯她。


    “这里?”


    薛鸣玉嗯了一声。


    “忍着。”他短促地说完,就冷不丁用力一扭,生生将她错位的骨头又掰回来了。


    凄冷的夜色中,书生偏过头却在那一声兀然响起的咔嚓声中悚然一惊。仿佛这一下是他挨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时,他背后已经细细密密出了层冷汗。


    他侧过脸,恍惚地望去,却只见她似乎吃痛地眨了两下眼睛。她犹且在笑,“真的好了。”


    她低头看着萧青雨,“这下是我欠你一回了。”


    萧青雨站起来,“不必。”何况人情这种东西怎好算得清?


    薛鸣玉对他笑了一下没应声。


    两人往外走。萧青雨说要送她回去,薛鸣玉不肯。


    “不是贴了符箓吗,好端端的如何会有魔闯进去吃他?”


    萧青雨:“那会子风大,不巧把他家墙上两张符都刮了去,偏生他正好不放心,出了屋子到门口查探。这不就迎面撞上了那只魔?不过话说回来,他也该庆幸自己出来看了。否则便是魔一声不响地把他家里几口人全吃光了他也不知道。如今只他一人受伤,相比那些更倒霉的,半条手臂的代价已然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边刚解释完,另一边他立即质问她:“你不是答应我要留在屋里,哪儿也不去?”


    薛鸣玉轻轻嗳了一声,“可我已经出来了。”


    他半是严肃半是故意恐吓,好断了她蠢蠢欲动的心,“这回是你运气好,外面都是些低阶魔物,下次说不准就要遇到经年的老家伙了。”


    他生硬地说:“前年山门中一位声名在外的师兄便是因轻敌,死无全尸。你难道也想步他的后尘?”


    他的语气俨然冰冷多了。


    薛鸣玉从善如流:“我不会一个人乱跑了”


    萧青雨面色稍霁,便因为她下一句又青白不接,“以后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有你在,真有什么,至少也能为我留具全尸吧?”


    她语气稀松,听着大约是句戏言。


    萧青雨:“你就不能一个人安稳地呆着吗?”还是说这几年同他们一起她也总是这样随心所欲?


    薛鸣玉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不等和他对视上就又扭过头去。


    “我让你为难了?”


    萧青雨不言,只是无声无息地徒手杀掉街边一只又一只魔。这些魔太弱了,几乎来不及反抗与哀嚎就灰飞烟灭。


    于是薛鸣玉又问他:“我拖累你了吗?”


    萧青雨怔怔无语。


    他忍不住细想,回忆从前与她结伴同行的点点滴滴,可无论怎样翻来覆去、绞尽脑汁地去深挖记忆中的每个角落,都不曾有哪一次谈得上被她拖累的。


    她甚至还救过他。


    又譬如此刻,她也不全然闲着,偶尔也会替他杀一两只不起眼的小魔。回回都是一击必中,精准得可怕。


    他走神太久了,薛鸣玉问他:“你在想方设法地揪我的错吗?”


    “什么?”他下意识反问。直到她又重复了一遍,他才恍然回神。


    他摇了摇头:“你不曾拖累过我。”


    萧青雨望着她利落的动作,鲜见地叹息一声。他忍不住低低絮语:“可惜了。”可惜她仅仅是个凡人。


    凡人与修士总有天堑之隔。


    *


    李悬镜还是下山后才知道出了事。


    这会儿翠微山的人已经处理完后续了,唯有一件——雾瘴林中的封印依旧没人敢去打探情况。因此这回把它们杀了干净,保不齐没多久它们又卷土重来。


    他后怕地抱住薛鸣玉,脸比墙都白,“我这些日子就住这儿罢,不要赶我回去了。”他神色诚恳地哀求道。


    薛鸣玉垂眼看着他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腰,笑起来,“怕我死?”她闲闲地勾起他柔顺的发丝缠在指间,不在意道:“可我总会死在你前面。”


    李悬镜不觉被她的话说得发怔,呆了半晌,竟惶然地掉下泪来。


    薛鸣玉对着他看了许久许久,终究叹息一声。她说“要是我死得比你早,你还是不用为我守着了。”


    李悬镜当即哭着和她发誓“只守着她一个”,并不住地和她道歉,说当初不该骗她。


    她摇头,没有责怪他,只说:“苦的只是你。”然后便再不曾提起过这件事。


    自此李悬镜惴惴不安很久,可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于是他越是害怕,便越是加倍对她好。可某一日她却说:“你无需如此,你不欠我什么的。”


    她不要,他不敢强为。


    可是连这点好处她都不肯要,也不接受他的补偿,李悬镜不禁越发患得患失,总担心她会抛弃自己。倘若她能对自己不那么客气就好了,哪怕颐指气使,也好过如今无欲无求。


    他想她要什么他都是肯的。


    但薛鸣玉从不给他这个机会。


    直到某个傍晚,两人用完晚饭后,正坐在小院里闲聊。李悬镜小声同她抱怨,怪她和自己太生分了,以至于他在家里总也没什么用处。


    “我什么都能做的。”他说。


    结果这次薛鸣玉竟然答道:“好呀。”


    她如往常般温柔地捧起他的脸,然后望着他说:“那就帮我杀一个人罢。”


    她说要他帮忙杀一个人。这实在太突然。李悬镜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重复道:“杀人?”他茫然地问她:“谁?”


    “我兄长。”


    薛鸣玉笑吟吟地注视着他,仿佛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可怕的话。


    她要他替她杀了卫莲舟。


    ……


    薛鸣玉几日前听萧青雨无意传讯说卫莲舟要闭关了。


    他的状态越来越糟糕。——萧青雨在信上写。并再次问她要不要把人带回去。他还记得那次去桐州,她宁可得罪那些人也要救他。


    薛鸣玉说不要。


    但转头卫莲舟就收到一封信,是李悬镜写的,说是薛鸣玉近来病了,且病得很奇怪,什么大夫都看不出。他悄悄求荒云的人来看了,判断说是先前在魔气中呆得久了,虽不曾直接被侵染,却也对身体有损。


    “如今需要一种药材,只在雾瘴林中有,且在林子内围,”他写道,“我不求你帮忙去找,只求你为我看顾鸣玉几日,直到我从林中归来。”


    卫莲舟为这信弄得魂不守舍,当即便下山了。


    可这天坏透了,阴雨绵绵。


    他匆匆忙忙间既忘却了施个法术避雨,又不曾撑伞。待赶至家中时,身上几乎被雨淋湿了大半,头发也潮,滴滴答答在鞋底几乎汇成一条小溪流。


    正要进屋,又唯恐湿气过给薛鸣玉,还是先回自己屋收整了一番才慌忙赶去见她。屋里有股病气,还有苦涩的药汤味,浓浓地熏着,简直把人都要腌入味了。


    病榻上的薛鸣玉虚弱极了,等他走近了才发觉他的脚步声,而后睁眼看他。她睁眼时的动作也极慢,仿佛稍微一动弹就要费上她许多力气。


    偏偏她又困乏得很,身体倦怠。


    一见了他,薛鸣玉便面色惨白地朝他伸出手,“兄长。”她已经很少这样叫他,上一回还是她成亲那日,他喝醉了半梦半醒间梦到她穿着红色的嫁衣柔柔地唤他。


    以至于真真切切听到她这样可怜虚弱地叫他时,他实在痛楚极了。


    他想也不想就去握住她,并俯身向她靠近。他闭着眼,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而后手臂轻颤着试探性地揽着她入怀。


    卫莲舟不敢用力,怕她痛,只是虚虚拢住她。


    两人靠近的瞬间,他突然感觉心口那块缺了角的地方被填补上了,不再漏风,也不再尖锐地呼啸。他真是受够了这样的折磨,以致成日成夜被扰得心神不宁,昼夜难眠。


    卫莲舟的头久违不痛了。


    他感到满足而暗自窃喜,却又为这不合时宜的窃喜而自愧,并忍不住责怪自己。


    他眼睫轻颤着,垂眼望去,“鸣玉……”可话都没说完,心口却猝不及防地感到了刺痛。他整个人刹那间僵住了,而后神色空茫地慢慢低下头——


    一只匕首深深插入了他的心脏。


    而这只匕首的柄部则牢牢地、稳稳地握在了薛鸣玉手中。


    卫莲舟定在了那里。


    他的头忽然又疼起来,心口也疼,且比过去任何时刻都疼得厉害,简直像是有无数道针扎他。可他也比任何时刻都要茫然与不知所措。


    他甚至不知道要反抗。


    “鸣玉,鸣玉……”


    卫莲舟的手慢慢沿着刀刃握上去,而后渐渐与她的十指交缠。从前总是飞扬潇洒的眉眼一点点黯淡下来,他的眼睛泛起红色。


    然后猝不及防滚下一颗泪。


    “你在怪我吗?”他缓缓凑近,任由刀刃彻底将他贯穿。他只是专注地凝视着她的脸,“你在怪我这些年疏远了你,怪我牵累你,怪我……”


    他停顿下来,呼吸急促了一息,然后艰难地说道:“怪我总是不能让你称心如意。”她说其实也可以喜欢他,她又说那件红色的喜服她不要,只是留给他。


    卫莲舟伸出另只手沿着她脸颊慢慢地抚摸上去,他突然止不住地流泪,眼里氤氲着苍白的雾气,“我死了,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啊,鸣玉?


    世道眼见着又要乱起来了,那些人并不把人当人,只看作一粒石子,车轮滚滚而过,石子便只能无能为力地被碾为齑粉。


    那时谁能救救他的鸣玉?


    薛鸣玉望着他——


    他的泪中仿佛混了血,泪如雨下,便好像下着又一场红雨。


    她慢慢将匕首拔出,顿时带出许多血,像他绣的喜服那样红。然后贴着他苍白的嘴唇,要他放心地去死,“你忘了,我还有李悬镜啊。”她轻声说着。


    卫莲舟忽然就停住了泪。


    他刹那间醒悟。


    “你是为了他?”他问。


    薛鸣玉撇过头,垂下眼睑,微蹙眉心,仿佛不忍。她看他的眼神怜惜,充满歉意。然而她什么也没反驳。他只听见她说:“卫莲舟,把你的肉莲骨给他罢。”


    “从此让他取代你,护着我。”


    ……


    卫莲舟踉踉跄跄地后退,而后猝然跌倒在地。


    他死死攥住心脏所在处,疼得简直要昏死过去。根茎在心脏抽条,并越发粗壮,而后螺旋生长,直到骤然挤出他的喉咙,从他口中强硬地冲出。


    一朵血淋淋的金莲乍然盛开。


    他的嘴巴无法合拢,嘴角也已撕裂,只是哀哀地渗血。


    卫莲舟无能为力地仰面躺着,眼睁睁看着薛鸣玉俯身将手按在了他唇边,然后怜悯地、忧愁地将那朵金莲连根拔起。


    毫不拖泥带水,果断而干脆。


    只是扯得他心脏隐约都碎了。


    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他模模糊糊看见了李悬镜。


    “你……你竟是为了他杀了我。”他含糊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就不甘心地死了。心口忽然烧起大火,而这火焰彻底将他的血肉吞噬。


    直到他昳丽的脸孔终于溶成了一滩虚影。


    最后只剩下一颗金红的珠子,是他不灭的神魂所凝成。里面依稀能窥见一只仿佛被冻住的金翼使,仿佛一粒琥珀。


    薛鸣玉凝视着这枚魂珠。


    李悬镜站在她背后,面色虚白,却只是笑,笑得很难看,“你如愿了吗?”


    【作者有话说】


    虽然第一章已经排过雷,但还是再说一遍,本文狗血,非常狗血,恨海情天,死去活来,并且虐男,虐身虐心,每个男配都不会放过的,平等开虐,只是虐的程度会视男配人设而定。讨人嫌的多虐一点,性格好的少虐点。


    然后明天更新暂停,因为最近赶榜太忙了,基本都是写完就发,来不及修,所以明天停一天更新,把之前几章修一下,不过剧情不会变的,只是修一下行文节奏什么的。大家可以直接忽略,不用回头看。


    24二十四朵菟丝花


    ◎……◎


    薛鸣玉没回头,仍旧凝视着那枚珠子。


    如果她将它碾碎,他将彻底死去,连一捧骨灰都不能留下。


    她:“如愿?”


    薛鸣玉慢慢重复着他的话,她的语气很轻,仿佛在回味一般。她忽然笑了,慢条斯理地把魂珠收好,而后才舍得分出多余的视线给他。


    “你在指责我吗?”她一步一步向他逼近,直到他终于退无可退,只能背抵着墙,狼狈地偏过脸去。薛鸣玉捏起他的下颌,迫使他不得不与她对视,“你后悔了?”


    她说话时的气息仿佛蜘蛛丝一样,不紧不慢地结成网,他则被困于其中,挣脱不得。


    李悬镜用力闭上双眼,喉咙像被砂纸刮过般沙哑,“我做事从不后悔。”


    薛鸣玉:“那你为何不敢看我?”


    “你在怕什么?”


    “怕自己睁开眼不得不面对一个陌生的薛鸣玉吗?”薛鸣玉轻声问道。


    他不答,她也并不为他的沉默而气恼。只是叹息一声,“当初我不曾嫌弃你貌丑,难道如今你要嫌弃我的心丑陋吗?”


    “我——”


    李悬镜猛地睁开眼看她,脸上的血色早已褪了个干净。


    “你……倘若,倘若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他说不下去了。


    薛鸣玉:“你现在知道也不迟,我不拦你,也拦不住你。你若是瞧不起我,以为我恶毒无耻,你大可这会儿就去你们的修仙界,去告发我谋杀兄长、夺其血脉。”


    “然后让他们把我杀了,血债血偿。”


    “不要说了!”


    李悬镜痛苦地捂住额头,他第一次动怒,忍不住对她厉声呵斥。


    既是对她不知悔改,甚至言语间变本加厉的愤怒,更是对她如此编排自己,轻轻松松把死之一字说出口,那样轻飘飘地咒骂自己的痛苦和恼火。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他每每想到这几个字,每每念及此,就不觉齿冷。


    他想到当初山楹只说她是凡人,凡人命短,他就气得不顾多年情谊,与他打得不可开交,脸都毁了。可她自己却把自己的命这样自轻自贱。


    李悬镜朦胧地从指缝中失魂落魄地呆呆注视着对面窗户照进来的月光。


    当初他对她情动得不可自拔就是因为一个又一个月夜,然而今夜同样是皎洁的月色,他却忽然觉得月亮面目可憎。


    他只看见了月亮的柔和皎洁,却疏忽了背面斑驳的乌痕。


    李悬镜急促地喘息着,似乎喘不上气来。


    他自然是对薛鸣川,啊当然他现在知道了,那才不是什么普通的修士,那是赫赫有名的卫莲舟,是桐州的那个卫。他自然不喜他,甚至一度因为他点破自己的身份而怨恨他。


    但是他从未想过要谋害他。


    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若非有难解的死仇,何至于此?


    李悬镜开始厌弃自己,恨自己竟然也会不明不白做了人家的帮凶。


    薛鸣玉:“你已经帮了我……”便是后悔也迟了。


    她手里还攥着他赠她的匕首*,这匕首是玄铁打造,但凡被它所伤,伤口便永远不能愈合,且血流不止,如果伤及心脏,则必死无疑。


    “那是因为你说我不帮你,你就要自己动手……”但她只是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要如何能杀得了一个修士?难道要让他真的眼睁睁看她不敌对方而去死吗?他如何忍心?


    李悬镜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雾蒙蒙的泪逼回去。


    “你要的我给你了,你我从此作罢。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能、不能与你这样心肠歹毒……”他说到这个词心如泣血,煎熬不已,艰难极了。


    薛鸣玉:“如果崔含真知道是我……”


    李悬镜:“你也会怕吗?你现在才知道怕吗?”


    闻言薛鸣玉却仅仅笑了一下,转而不疾不徐说道:“雾瘴林中有许多妖,听闻杀人如麻,喜欢把人啃食殆尽。薛鸣川只是放心不下我的病,执意要亲自深入雾瘴林腹地,为我寻找关键的几味药材。却把你留下照应我。”


    她停顿了一隙,继续有条不紊地叙述:“可他久久未归,我实在心有不安,因此要你去替我找回他。”


    她慢慢说着,一面将卫莲舟的钱袋递予他。这是她方才趁着火不大时及时抢下来的。


    “这是你在一头妖的尸体旁找到的。”


    言下之意便是要他去杀一只妖,最好将尸体带回,好留作凭证。


    “你还想我为你嫁祸给雾瘴林的妖?”李悬镜气笑了。难怪先前她非要装病,还叮嘱他一定要在信中提起雾瘴林。真是思虑周密。


    只是她越是缜密,他越感到心寒。


    李悬镜面色惨白地扯了扯嘴角,“你还真是把我利用得彻底。可我凭什么样样都要听你的?尤其雾瘴林那般险峻。你这样的人,如今还配我为你出生入死吗?”


    “好,你不愿意就罢了。”她没有强求,反倒把钱袋给他,“除了金莲,我什么都不要。都是你的。”


    “免了,我可不要和人分赃。”


    “如果嫌弃,你就把袋子留下,里面的东西拿走。”


    李悬镜登时愤怒极了:“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和你一样贪婪吗?”


    他整个拽走了那只袋子,“不就是想让我处理赃物吗?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至于他的死,你要如何与崔含真交代,那是你的事。我不会揭发你,但也不会帮你作证。”


    “你好自为之。”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


    薛鸣玉静默了片刻,而后平静地答道:“我明白了,你走罢。”


    李悬镜有一刹那的犹豫,但还是被她毫无波澜的神色给刺痛,顿时甩袖离去。


    但他没有真的走远,他隐藏在她周围。她若无其事地过了几日,仿佛这个家里前不久不曾死过人。直到某日,她晚上忽然上山了一趟,还采了一堆草。


    然后他发现她回来后开始吃药草,但那些是毒草,她不会不认识,可她依然吃了。


    李悬镜看得一阵晕眩,只觉得鲜血倒流,生生灌进了他脑中。他再也顾不得旁的,想也不想就冲出去阻拦她。


    她一点也不奇怪他的出现,还是柔柔地笑着,“你要替我去杀妖吗?”


    “我不会帮你的。”他咬牙切齿地扶着她。


    “既然不帮我,就不要管我,让我自生自灭。”她嘴角渗出血,仍旧只是笑,似乎全然不害怕担忧。


    “你真是疯了。”他隐隐猜到她要做什么,却不敢细想。


    他立即要喂她吃丹药解毒,她不肯。


    “毒自然要解的,但不是你来。”


    “你走罢。”她又赶他走,他气得没法,又拗不过她只能被她一把推开。他望着她嘴角滴滴答答流着血,只觉得那些血仿佛是从自己心口挖出。


    李悬镜焦灼又痛苦地隐身偷偷看她。


    才发觉原来她有解药。


    她将另外的药草熬了并一饮而尽。很快,她的气息便渐渐稳定下来。只是脸色较之原先更显病态,不用试也知道,接连受创,她此刻的脉象一定虚弱极了。


    也更像是一个病人。


    李悬镜眼睁睁看她联系上了崔含真——她上回去过翠微山后,崔含真便留下一枚传音石给她,以备不时之需。她声音虚弱地说薛鸣川失踪了。


    “他为着那些药材追进了雾瘴林,”薛鸣玉对着急匆匆赶来的崔含真说,“可已经几天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崔含真看见她衣裳上斑斑的血痕,一时不知是该为下落不明的薛鸣川心忧,还是为她此刻的模样大吃一惊。他不通医理,自然也无从判断她的虚弱源自何处。


    他也不曾怀疑过她的话。


    毕竟他印象中薛鸣玉虽然说话过分直接,有时甚至刺耳,却从不扯谎。


    于是他决定带她回山上先照应着,“薛鸣川那边我会替你想办法,你莫要急。”他甚至不知道卫莲舟的身份。薛鸣玉垂下眼应和着,又想道,萧青雨与他的关系果然也不过如此。


    分明知道,却依旧瞒住了他的师尊。


    李悬镜恍惚地望着薛鸣玉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一点一点攥紧卫莲舟的那只钱袋,看什么都蒙上了一层血糊的影子。他不停地去想她方才吃下毒草时镇定冷静的模样,又不停地去想那日她平静地告诉他“我非要不可”。


    “那具肉莲骨,我非要不可。”


    她笃定地注视着他,不知是笃定自己一定能做成,还是笃定他一定无法拒绝她,抑或是二者兼有。


    他不受控地回忆她之前说的一长段话,她要他去雾瘴林,要他替她杀一只妖。可是想要杀一只能让卫莲舟都棘手,都应付不来的妖,又谈何容易?


    不过也是,李悬镜自嘲地笑。


    她对相处多年、与亲兄长无异的卫莲舟都狠得下心,又怎么会怜悯一个他?


    他绝不要为她卖命。


    绝不。


    ……


    然而一个月后,李悬镜还是来了。


    他突然上山带来了一只妖,足足有几个人那么长,他满身浸着淋淋的血,脸上也伤痕累累,没有一块好皮肉,实在狼狈不堪。


    他丢下那只钱袋,哑着嗓子道:“这是他的。”


    崔含真认出来了,问他哪来的,他说从林子里这头妖嘴里抢下来的。人却是没看见踪影。


    这回山门长老都惊动了,他们这几年与卫莲舟相处,已经把他当成半个弟子,因此帮忙去搜了一圈却也没发现气息。


    于是大家认定他是遭了妖毒手。里面或许有更可怕的怪物,被他倒霉遇上了。


    李悬镜没撑几时就重伤昏过去,醒来却见薛鸣玉坐在床榻边。她轻轻摩挲着他脸上的疤痕,肉都翻出来了,狰狞丑陋至极。


    他下意识要闪躲,怕她看见,后来想到她所作所为又难免心灰意冷,不想再躲。他去看她时忽然顿住了,他才发现她瘦得很厉害,她过得并不好。


    “他们就这样对你!”他自己都没注意话中的愤怒。


    薛鸣玉轻描淡写道:“是我自己饿的,总要装一装。”


    他突然僵住,冷笑,“你在我面前装也不装了。”


    薛鸣玉专注地看他,“你要我这样做吗?你要我像欺骗别人一样欺骗你吗?”他霎时哑口无言。


    李悬镜挣扎着起身,薛鸣玉也不拦他。


    “这下你大可高枕无忧了。”他往外走,但是伤还没好全,一下踉跄着要摔。薛鸣玉可以扶住的,但她没有。她等他摔了,看了一会儿才拉他。


    他想要拒绝,可只要她的手握住他,他就总是狠不下心松开。最后还是她先放手。


    “我会一直记得你,感激你的。”


    “被你记得是什么好事吗?”他自嘲道。


    他忍不住想起卫莲舟。卫莲舟对她比他好多了,结果呢,还不是死无全尸,不明不白地在翠微山挂上了长明灯。


    长明灯是给死去的弟子挂的,在山后面那片林子,一盏灯就是一名弟子。一般长明灯都是由师长挂的,但是薛鸣川本不属于翠微山,且众人皆知,他最舍不下自己的妹妹。


    因此由崔含真做主,破例让薛鸣玉亲自挂的。


    那天李悬镜也旁观了,他感到一种讽刺,但更多的是难堪。


    他难以面对自己的感情,甚至在她扶着梯子爬到树梢上挂长明灯时,他望见她摇摇欲坠的身影单薄地在风中晃动依然会揪心无比。


    他根本没办法不喜欢她,即便她那么坏,他比谁都清楚。


    【作者有话说】


    女主说的话不要信,看看就好,七八分虚情假意最多掺上一两分的真心。


    然后这本虽然涉及修仙背景,但不是传统修仙文,不会写女主怎么按部就班地修炼,从筑基到化神再飞升什么的,这本女主的升级类似于打牌,通过挨个吸血男配获得一手好牌,最后打败所有人,成为最大的赢家和胜利者。


    关于更新时间,从今天开始,每晚十一点定时更新,日更,十一点没更新大概是有事迟到了,但不会迟到超过半小时。如果要推迟超过半小时或者有事不能更新,会挂请假条。


    最后祝大家食用愉快!


    25二十五朵菟丝花


    ◎……◎


    此时此刻,屋子里只剩下薛鸣玉一人。


    日头渐渐西斜,光线也变得黯淡。薛鸣玉趁着一片橙黄的余晖终于从随身带上山的包袱中翻出一只木盒。也不知是什么木头削成的,有股子香气,且香得不俗,分外庄重。


    棕褐色的纹理,隐约掺着星星点点的红,盒面缠着藤蔓,绿得葱茏,蛇一样绞住整只木盒,使人即便想要打开,也无从下手。


    薛鸣玉找了把短刀,在指腹划了一下。血滴溅落在藤蔓上,藤蔓顿时窸窸窣窣抽动着缩成一团,露出正前方紧紧扣住木盒的铜锁来。


    她不费什么力气就解开搭扣。


    打开盒子,一枝金莲静静地平躺着,只是花瓣仿佛开得比原先越发秾艳了,那些淋在上头的血也悉数被吸食殆尽。


    薛鸣玉没有伸手去碰,而是把手按在盒盖上,平静地注视着。说来,这只盒子还是柳寒霄赠她的。那日他来送金翼使,又以屠善威逼利诱要她答应这桩交易。


    临走前,薛鸣玉问他要从卫莲舟身上得到什么。


    他说:“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你不告诉我,倘若他蛊毒发作了,又该如何?我如何知会你?”


    “说的也是。”他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好像被她说服了。


    于是薛鸣玉从他口中又一次原原本本听到了肉莲骨的存在,那件仅仅记录在旧志中、鲜为人知的传闻似乎得到了确切的证实。


    薛鸣玉:“你告诉我,就不怕我会抢?”


    “抢?”柳寒霄闻言大笑,“我既然敢说与你听,就不怕你来抢。这可不是什么寻常的东西,更不是一个凡人能妄图染指的。”


    “吃了,不出一刻,你就会被暴涨的灵气撞碎肺腑与筋脉,”他的声音渐渐低柔下来,渗着丝丝缕缕的寒气,“难道你想如此吗?”


    “可你方才分明说记载中有人吃了却坐地化仙。”


    柳寒霄不以为意地一笑,“那旧志是四百多年前的人写就,其中内容大多半真半假,可信,但不能全信。书上说有凡人吃了成仙,可其实修仙界已有七百多年无人飞升。”


    “倘若吃了卫莲舟便能成仙,他岂能完好无损地活到现在?早被那些人抽筋拔骨,连血都一滴不剩地放尽了。”


    薛鸣玉一朝希望落空,却仍旧不曾流露出丝毫的失落,只是微微捏紧了指尖。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地响起,语调平平,仿佛与己无关:“那你们还寻他做什么?”


    柳寒霄望着她笑吟吟道:“虽然吃了他不能成仙,却可洗筋伐髓,说来也算是一味奇药了。只是这奇药人是吃不得的,唯有妖那样强韧的筋脉方能承受得住。凡人吃了,只有一死。”


    “那你们还要千方百计地弄去给你们的圣上吃?”薛鸣玉冷漠直白道,“也不怕他吃死。”


    然而,听了她这话,柳寒霄非但不曾面露愠色,反倒颇有些微妙地挑眉,他垂下眼睑,含笑不语。眼中的光昏寐不明,像添了重重阴影。


    他倚着墙,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地。


    “你以为呢?”倏尔,他反问道。


    薛鸣玉定定地注视了他半晌,她隐约从他暧昧不明的神态中窥见几分真相。


    “你们是要他死。”


    她静了刹那,突然低声道。


    那个死字刚从她齿间溅出,他便竖起指头在嘴边嘘了一声,“不是我要他死,我当初就说了,我向来只是听命行事。”


    听命行事,谁的命令?


    起初薛鸣玉以为他听的是皇帝的命令,如今从他模糊的只言片语中却仿佛不是这样的。他之前还说屠善成了什么真人,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害得她以为屠善也与这老皇帝沆瀣一气,成了他座下走狗。这会儿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他背后立着的那道影子也不是皇帝,是屠善。


    薛鸣玉正飞快地思索着,忽然听闻他冷不丁问道:“你要做修士?”


    她不说话。


    于是柳寒霄眉眼间霎时缀上笑意。


    他背抵着墙,没骨头似的歪着半边身子,而后望着天慢悠悠道:“不承认也不要紧,你骗不了我。我看得出来,从你几年前拔刀要杀我那一刻起我就看得出来。”


    “你和旁人不一样。”


    他说:“倘若你肯信我,不如像当年那样,我再为你指一条明路。”


    柳寒霄走过来,俯身凑到她耳边。她看不见他的脸,却依稀从他柔和悦耳的声音中听出意味深长的笑,“有金莲还不够,你还差妖的血脉。”


    薛鸣玉的心骤然跳了一下。


    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他没给她开口的机会,自顾自不紧不慢说完剩下的话:“我与你相见的两回,你的身边都跟着谁?”


    刹那间,薛鸣玉慢慢抬起眼,或许是天光更暗了,她的瞳孔黑得几乎透不进丝毫光线。


    “如若你能剖出一条龙的心……”他轻声说着,可是说了一半却又戛然而止,仿佛故意留下无限空白令她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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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鸣玉后退一步,和他拉开一段间距后神色冰冷地望着他,“你想要什么?”


    他却不答反问:“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何处?”


    “郦都。”


    “错啦,”他轻巧地反驳,并纠正她的答案,“是剑川啊。”


    她正要说何时在剑川与他相遇过,却猝不及防看见他的瞳孔一点一点变成幽绿的竖瞳,中间黑而锋利的一道竖线仿佛尖锐的短刃,笔直地插在眼球中,透着野性的天然。


    薛鸣玉的目光忽然凝住。


    她见过与这相似的眼睛,在屠善等的那条蛇上。


    “是你。”她呢喃道。


    见她似乎认出来了,柳寒霄表露出相当的愉快。他终于回答了她之前的问题:“我不要别的,只有一点——”


    “杀了屠善。”


    他分明在笑,脸孔也依旧柔和,她却从他幽绿的瞳孔中敏锐地察觉到若有若无的杀意。


    薛鸣玉:“你自己怎么不杀?”这就和当初他怂恿诱导她去除了陆槐时的情形重叠起来。


    柳寒霄:“我也说了,谁都能杀,独我不能。”


    “所以你当时抓萧青雨就认出来我了,也因此不曾杀我?”


    “不,”他轻飘飘地否认了,“即使不认得你,我也不会杀你。我没有滥杀无辜的爱好,更不会轻易对人动手。”


    柳寒霄微微地笑了,“我的刀可是珍贵得很,若非迫不得已,寻常人的血可不能弄脏了我的刀。”


    “想我出手,首先你得是个修士,才能让我看见你。”


    ……


    薛鸣玉垂眼看了会儿金莲,便重又将木盒锁好。藤蔓也曲曲折折在盒子表面游动着,并严严实实将它纳入自己身体中,就像把食物吞入胃部。


    她慢慢走到窗边,立于漆黑的阴影之中。然后将视线投向了旁边的院子——萧青雨正一无所知地在里面练剑。


    薛鸣玉漠然地凝视着,目光黑沉沉的,泥潭一般。


    *


    李悬镜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回了苍梧山。


    他去见他的师尊,一入内便跪在蒲团上,喃喃自语道:“师尊,我好像做了错事。”


    头发花白的布衣老者并未就此转过来看他,依旧背对着他自顾自闭目冥想,口中却问:“你后悔了?”


    李悬镜用力闭上眼,但一闭眼漆黑之中便尽数是她的模样——她举着金莲,淋漓的鲜血从她指缝间曲折蜿蜒地流淌而下,像一条蛇绞着她的手臂。


    他的呼吸逐渐不平稳,却还是哑着嗓子道:“不悔。”他无法违心否认从前的感情和抉择,并因此越发感到罪恶。


    他不该喜欢一个……


    李悬镜的思绪突然卡住,他没办法形容下去。


    老者沉默了片刻。


    他终于转过身,并将李悬镜的神色一览无余。他脸上分明充斥着懊悔自厌之色,嘴里却坚持并笃定地坦然承认了之前的一切。


    他想到山楹曾特意向他禀告李悬镜的异常,且格外强调了希望他亲自出手阻拦。但他没有。因为他太了解李悬镜。他知道李悬镜和山楹是不一样的。


    山楹从来只做正确的事,可所谓的正确只是他一个人的正确。


    都说李悬镜更洒脱肆意,但山楹才是那个会因自己所愿所求践踏世俗目光,无所谓旁人唾弃与否,宁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李悬镜只会悬崖勒马。


    所以他从不担心自己这个弟子真有哪一日会犯了大忌。


    因此他只是叹息一声,不曾真正责怪他:“既然不悔,又何必做出这副难看的模样?总归都过去了,你也已经回来。就当她是一道坎,跨过去也就好了。”


    李悬镜骤然被他的话惊醒,并抬眼与他师尊平静无波的目光相交汇。


    他突然记起少时师尊为他指点过命盘。


    师尊说他命格是百年难遇的金玉之相,生来便天赋异禀,年岁稍长则必然是天纵奇才,且一生顺遂,所愿皆有所得。唯独有一结,倘若能解,即从此前路光明。


    若不能,只恐性命难存。


    李悬镜浑浑噩噩地走了。


    他不住地想道,她仅仅是一道坎吗?磨砺他的心智、考验他的道心……这个说法实在让他极其不适,甚至隐隐感到不悦与烦躁。


    就像……就像上回山楹说凡人总是短命一样。


    她分明那么鲜活。


    李悬镜情不自禁想起一直被他有意无意忽视的那双眼睛,明亮极了。她目不转睛望着金莲,眼中仿佛有一片野海,汹涌而漫无边际。每一道浪头打过,都是野心在翻腾。


    他慢慢靠着树坐下,闭上眼。


    她打着灯笼去镇外找他,分明认出来一旁的传送阵却顺着他的话假作不知;她点火烧了他不告而别留下的信——他不曾亲眼见过,却能清晰地想象出来;


    以及她冒着雨半夜去看层层叠涌的江潮,呼啸的风吹得她脸色越发苍白,眼睛却越发明亮。她的视线无比专注而逐渐辽阔,简直要随着激荡的江流一路朝高悬天际的明月攀去……


    他如何能视而不见,又如何能抛于脑后?


    李悬镜忽然喘不上气,心口疼得厉害极了。


    她凭什么仅仅是另一个人命中的一道坎呢?


    他又凭什么要她安于现状,就此认命呢?


    她只是不甘心而已。


    只是想要成为他们。


    他的脸上冰凉极了,恍惚之间他伸出手抖抖索索地去摸,却摸了一手冰冷的泪。


    李悬镜看着泪愣神了很久,久到山那头弟子们习武的声音都渐渐随着落日消沉下去,他方才扶着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


    他还是不能忍受成为她手中刺向旁人的刀。


    但或许他还能给她别的,他拥有的。


    譬如他的命格。


    哪怕他会就此丢掉性命。


    李悬镜总要为她做点什么。


    26二十六朵菟丝花


    ◎……◎


    崔含真又闭关了。


    他近年修为已至瓶颈,隐隐有突破的趋势,因此时常闭关苦修,将一应俗务通通交与门下弟子们。其中萧青雨分到的活最少最轻便,却也最为崔含真看重。


    崔含真闭关前对他千叮咛万嘱咐:“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多留心,莫要怠慢薛姑娘。”尤其薛鸣玉如今兄长新丧,心里少不得愁苦。


    萧青雨自然是应了。


    于是没多久崔含真便闭关不出,只剩下萧青雨每日风雨无阻地给她送饭。


    说来山上大多弟子是不吃人间五谷的,除了个别嘴馋的,其余几乎都靠辟谷丹过活。这叫萧青雨不得不亲自下厨学着做饭,因为没有现成的供应。


    幸而薛鸣玉住在山上时存在感总是稀薄得近乎没有,并不会仗着崔含真的庇佑便颐指气使。他送饭她就吃,偶尔沉迷修炼疏忽了她也不计较,甚至绝口不提。


    待他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个她等着自己照应时,她竟然比他还惊异,“你今天没来过吗?”


    他顿觉一丝错愕,“你没吃饭不知道饿吗?”


    她轻巧地将此事揭过,“是吗?我没什么感觉。”


    分明是个凡人,却并不把吃饱穿暖当做头等大事。真是奇怪。


    但确实很好养活。


    譬如此时此刻,他坐在桌前习惯性地保养自己的剑,同时观察着薛鸣玉。薛鸣玉正在吃饭,但没吃几口,她对饭菜的味道不挑,对数量也不挑,只要感觉不到饥饿了便搁下筷子。


    或许是他盯得久了,薛鸣玉终于开口问他在看什么。


    他说:“李悬镜前几日寄来一封信,说是要去找什么东西,归期未定,托师尊帮忙照看你。但师尊已经闭关了。”


    “这样啊,那就只好多麻烦你了。”薛鸣玉对他笑了笑。


    萧青雨盯着她的目光这才慢慢挪开,他低头抱着剑,慢吞吞道:“你和从前似乎不大一样了。”瞧着没那么冷硬。


    “我本来还想问你卫莲舟是不是你杀的,”他停顿了一隙,又继续道,“可如今看着又好像不是。”他说话时的语气直白坦率极了,丝毫没有遮遮掩掩的意思。


    薛鸣玉淡淡笑着,没被他的突然指控吓一跳,反倒问他:“你竟然不曾把他的身份告诉你师尊吗?”以至于到如今崔含真还以为薛鸣川就只是薛鸣川。


    “我去桐州是怕你死在那里回不来了,又不是去盯什么卫莲舟、薛鸣川的。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又如何?我只要保证你性命无忧便足矣,别的我不会多嘴。”


    萧青雨说:“他问我我就答,他不问,我自然也不会主动去说这些。”


    说着他转而又问道:“另外还有一事,我过几日便要下山一趟,山门有件事要我去办。正巧之前师尊叮嘱我得了空便带你去荒云求人给你看看,先前不是说你受了魔气,身体不大好吗?你待如何?”


    “去过荒云山,是我立即送你回来,还是跟着我去瀛州?”


    薛鸣玉讶然,“崔含真肯放你去瀛州?”先前不还是连下山都不大肯,这会子瀛州都允了,也不怕他遭人设计了抓走。


    “从前是不肯的,”萧青雨看她已将碗筷推至一旁,干脆把剑搁在石凳上,起身替她收拾,“或许你那时说的话确实让他被触动几分,如今便肯了。”


    薛鸣玉注视着他从生疏到如今已经能十分流畅利落地把活干了,然后没怎么思考便一口答应下来:“那就跟着你去瀛州。”


    “总归这山上除了你和崔含真,我也没有别的锚点。”


    她对上他下意识抬起的双眼微微地笑起来。


    *


    荒云山听着荒凉,地方本也僻静,奈何这世上但凡是治病疗伤的去处便总也少不了人。


    刚到此地,放眼瞧去,地上走的、天上飞的,这许多个修士挨个数过去倒比那些乡绅地主家的鸡还要多。也更吵嚷些。


    这让萧青雨都愣住了。


    他怕人多与薛鸣玉被冲散了,只好牵着她袖口。两人被挤得胳膊挨着胳膊,到后来袖口都险些抓不住,那布料滑溜溜的,一不留神就脱了手。还是薛鸣玉眼疾手快先抓住他的指尖。


    直到医修开了几道镇气安神的方子将她们打发了,两人这才艰难地挣脱了人潮。


    “难怪这许多人,听说这几日来看病不论大病小病都不要钱。”萧青雨把刚才听到的告诉她,“还有荒云那位山长,向来是行踪莫测的,这几日也出现了。”


    薛鸣玉一边应和他,一边小心地避开迎面走来的人群。


    然而还是有个戴着斗笠的修士与她擦肩而过时不巧撞了她一下,恰好把薛鸣玉挂在腰间的长寿钱给撞得掉在地上。这人倒也知道礼数,当即就俯身为她捡起。


    薛鸣玉正伸手要接过,却见她低头望着那枚铜钱发怔。


    不过也没出神很久,只一息的功夫,她便迅速回过神来将东西交还给她,然后匆匆忙忙行了一礼便离去了。薛鸣玉手里握着那枚铜钱,蓦然回首朝她离开的方向看去。


    竟是越过那些拦路的药童,往深山竹林里去了。


    看药童们毕恭毕敬的模样与虔诚的姿态,必然是这山上了不得的人物。


    “不走吗?”萧青雨已经耐不住这里的喧闹,催着她快快离去。薛鸣玉将疑窦埋入心底,没多说什么便顺势自然而然地挽住他一同下山。


    萧青雨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僵,略有些不自在,可他毕竟是妖,没那么些多余的心思,是以身体很快就习惯了与她亲近,平静从容地接受了。


    两人走的传送阵,眨眼的功夫便从荒云山瞬移到了瀛州王城之外。


    在进城前,薛鸣玉还不忘问他:“你不怕被那些人发现?”


    “我有术法可遮掩气息,届时瞧着便与常人无异,”萧青雨对两人施了个咒,都各自变作另外一张陌生的面孔随即隐藏在平民百姓中,“何况瀛州如此之大,哪里就这么巧了,偏偏被认识我们的碰上?”


    他告诉薛鸣玉这回下山是要接几个孩子。


    他的同门在城内四处寻找有资质的幼童,他便在一旁等候着与孩童的亲人商议,好顺利把人带回山上。这会儿他得先带着薛鸣玉去找他的同门碰头。


    薛鸣玉还不曾见识过山门是如何选弟子的,也颇为好奇,便由着萧青雨在前头领路。这路是越走越往繁华喧嚣处去,以至于薛鸣玉还以为他们是直接搭了个台子大张旗鼓地选人。


    孰料到了点萧青雨却示意她拐到了一家茶馆外的桌边坐着。


    热闹的市集上。


    她们正前方不远不近连着三个摊位,说是三个其实还算客气,因着里头有一个是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布铺在地上也占了一块地。


    左边的瞎子头顶罩了个黑不溜秋的瓜皮帽正忙着给人算命。


    她摸着小孩的胳膊,似乎没摸着东西,又去摸小孩圆圆的指头。随后点了点头,“好啊好啊,将来是靠笔杆子吃饭的料啊。”她的指尖敲了敲小孩手上磨出的茧。


    那位置绝不可能是干粗活干的,无疑是家里头逼着念书磨出来的。


    果然听了这话,这孩子身后的大人立即喜笑颜开,直夸瞎子算命准,是王城头一等的大师,然后留下了一串钱。


    她倒是高兴,带着愁眉苦脸的小孩走了,瞎子却幽幽叹了口气,似乎对这个结果十分不满。


    但很快又来了一大一小。


    她仍旧探出手去摸这小孩的胳膊、手腕——薛鸣玉从中辨认出她的动作似乎在试探这小姑娘的筋脉。瞎子摸了一回,不敢相信似的又来来回回探了几次。


    “好!好!好!”她激动地只说得出来字,连词都忘了。


    瞎子哆哆嗦嗦地伸出手要做娘的丢下一枚铜钱,“回家候着罢,机缘自会上门找你去。”她这话刚说出口,旁边那个卖糖人的也立即嬉皮笑脸地凑上前来,并不经意地用力踩了瞎子一脚,碾得瞎子浑身一僵,悄悄地把手探到底下拧她的大腿。


    卖糖人的顿时凝固了笑容,恨不得当即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可还是硬生生地憋住了。


    “恭喜您啦,小姑娘往后了不得啊。”她给孩子塞了好几支糖人,说要沾沾她的喜气,最后也只收了一枚铜钱。


    “诶呦,您真是客气。”这位妇人牵着孩子一面道谢,一面要家去。


    说时迟那时快,最边上的乞丐竟也突然爬过来,颤颤巍巍地抱住了她的腿,“夫人,夫人,赏点罢,赏点罢。”


    这妇人被她弄得没法,又见她确实可怜,只好掏出钱袋来。可这叫花子人穷志气倒还没那么短,她说她不要多,也只要一枚铜钱。


    “这可真是……”


    妇人纳闷地看了三人几眼,仍旧没说什么,给了钱便走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薛鸣玉便见那叫花子随手将铜币往空中一抛,而后精准地拍在手背上。她闭上眼静止不动了约莫一个呼吸的功夫,便重又若无其事地爬回破布上佯装病恹恹地瘫着。


    卖糖人的似乎有意验这钱的真假,把铜币放在嘴边用力咬了一下,然后也随手丢进钱袋子里。


    与此同时,那瞎子不紧不慢从竹筒里抽出几支签在掌心搓了两把,并在木桌上摆成一排。她嘴里哼哼着不成调的经文,而后突然有一支签立了起来。


    一行流利的小楷凭空出现在签上。


    薛鸣玉隔得有些远,依稀只能看见东什么、孟什么。


    正要细瞧时,萧青雨已经扯了一下她的袖口,低声道:“来。”说着他顺势把一枚玉牌塞进乾坤袖中,然后引着薛鸣玉急匆匆赶去东南边金水巷的一处宅子附近。


    萧青雨拉着薛鸣玉飞身上了树。


    结果还没站稳就听见头顶有动静传来。


    薛鸣玉抬头望去——


    左边树枝上立着一个圆脸和尚,眉心还点了粒朱砂痣,红得惊心动魄,越发描摹得他那副眉眼貌若好女。似乎发觉薛鸣玉的视线了,他犹疑着举起手尽量和善地同她打了个招呼。


    右边更高的枝头上是另一张俊秀的脸,只是笑眯眯地对她们点头。


    萧青雨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了一圈,便悄声告诉她:“是苍梧山和荒云的人。”


    薛*鸣玉也学着他的样子和他咬耳朵,“那刚才三个里面哪一个是咱们的人?”


    萧青雨可疑地沉默了一瞬,“是那个叫花子。”


    据说那位师姐装乞丐的本事一绝,曾经还在皇城下拿过天子的赏钱,要她回去置办几亩田地。她偏不,还仗着老皇帝记性不好,前前后后又拿了他几回赏钱。


    最后全都被她花在了南风馆里——反正带回修仙界也没处花去。


    薛鸣玉闻言颔首。


    这就是三家要抢人了。


    她正寻思着要如何才能抢得过其他两人,倏忽间却听闻宅子里隐隐传来说话声。这声音虽有几分模糊,听不大清,但却十分熟悉。


    薛鸣玉不觉沿着树身往上爬高了些,而后向宅子里投去目光。那院子里坐着的面孔赫然是几次从她手里逃出的陆植。


    陆植的对面还坐着一人。


    27二十七朵菟丝花


    ◎……◎


    薛鸣玉用气声问道:“那是谁?”


    萧青雨袖子被她拽了一下,下意识低头凑过去与她挨着,“孟叔莼,一个当官的,二十多年前好像还是什么探花郎,最近才从底下调回来。”


    他垂眼瞧见她踏着的树枝隐隐有断裂的趋势,当即往自己这边拉了她一把。


    两人不觉靠得更近了。


    “他女儿孟成璧便是方才那个孩子。”薛鸣玉看着他拿出玉牌对着上面念道。念完了他把玉牌收起来,蹙眉望向陆植。才说遇不到熟人,这便撞上了。


    这个陆植也真是阴魂不散。


    他有些不快。


    而那边厢陆植还在同孟叔莼慢条斯理说着话。巷子里静极了,院墙又矮,除了时不时沙沙作响的树叶声,便只有他的说话声,字字句句分外清晰。


    “家父先前下帖子邀你小聚,你怎么给推拒了?”


    孟叔莼绝口不提理由,只道:“还请小陆大人替我谢过陆大人,后天的赏花宴我不能去。”


    “你执意辞官?”陆植定定地瞧了他一眼,没多责怪,反倒温和地劝他,“如今各地都不太平,就拿我前些日子去过的蕲州来说,山匪作乱,民不聊生,也是苦。更不消说桐州、襄州那几处地方……如今没个人压在上头,像什么样子。”


    “细细算来,倒还只剩下瀛州称得上安稳。旁人想来都难,你怎么还要走?”


    孟叔莼神色淡淡,“王城虽好,却是温水煮青蛙,我不能留。宁可回老家做个教书先生。”他去意已决,因此即便陆植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也未能动摇他的心。


    二人对坐喝了会儿茶便散了。


    临走前陆植犹然站在门口半是警告半是提醒道:“纵使你不畏世道艰辛,也总要为你的妻儿着想。若我不曾记错,你老家在沂州,紧邻着桐州,这些年妖魔生乱,也死了不少人。”


    “好不容易考出来了,又何必再陷进去?”


    孟叔莼作揖的动作一顿,却仍旧不曾抬眼,“多谢您好言相劝,此事我自有定夺。”


    陆植静默了刹那,只低声同他透了个底:“你要辞官恐怕不容易,他们不会准许的。”说完也不等孟叔莼作何反应便领着随行的侍卫走了。


    他一走,树上四人顿时解了咒露出身形来,并纷纷下饺子似的从树干上跳下,围拥着孟叔莼而去。这青天白日里突然使了一出大变活人实在叫孟叔莼吃了一惊。


    孟叔莼警惕地打量着几人,“敢问诸位前来所为何事?”


    圆脸和尚与眯眯眼互相对视了一瞬,倏尔争先恐后地上前。两人将其妻儿卜卦算命一事说了,又道其子孟成璧是个不可多得的修仙好苗子,万万不能在凡间被耽误了。


    孟叔莼不觉晃了晃神,一时思绪混乱也拿不定主意,干脆请他们先入里,坐下慢慢细聊。


    “道友,上一次那幼童已然叫你哄了去,这回总不好再与我争抢了吧。”圆脸和尚苦着脸请眯眯眼大发慈悲,且让他这一回,“再带不回弟子,师姐恐怕轻易不能放过我。”


    眯眯眼闻言顿时也长叹一声,变脸比翻书还快。


    他当即嘴巴不笑了,眼睛也不眯着了,只是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可你们前两年收的弟子比起我们向来是只多不少,这要我如何相让?何况我肯让,我那位师姐你也瞧见了,成日里给人算命也不容易,难得有个好的,要是叫我给放跑了,我往后的日子怎么混得下去?”


    “可是……”圆脸和尚不甘心,仍旧与他苦苦僵持着。


    眯眯眼同他哭惨了几回,却见孟叔莼仍旧置身事外,眉毛用力绞着,似乎对他们都十分信不过。他当即轻咳两声,平和地问他:“不知孟大人可否听过荒云山?”


    孟叔莼眼神微动,颔首道:“自然。”


    “那想必也听过这样一句话,”他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在石桌上叩响,还是那副俊秀的好相貌,此刻却隐隐泻出不经意的从容笃定,“有道是‘入我荒云山……’”


    “何愁无长生?”


    眯眯眼不由顿住。


    他话说了一半,还没来得及补上下半句就被薛鸣玉截了先。


    他轻轻看了薛鸣玉一眼,云淡风轻地笑了,“孟大人既然要回老家,何不将孩子交予我们?既能谋个好前程,又无性命之忧。”


    荒云的人向来是不怎么出山的,有何要事都是旁人谦卑地亲自登门拜访。比起总是要与妖魔打交道的修士,实在再稳定安闲不过。


    凡人大多最看重这个。


    他对此十分清楚。


    他也确实拿捏得很精确。


    孟叔莼虽说嘴上不提,对着陆植不肯退让说软话,心里头却着实担忧被自己连累的妻儿。如今能有个好去处将幼子托付出去,再好不过。


    他渐渐被说得意动。


    薛鸣玉见状管他借了一枚铜钱,她捏着铜钱道:“既然想不好去哪儿,不如由老天为你做主。咱们扔到哪儿便去哪儿,顺天命而行,如何?”


    料想到其余两人定会出言反对,她又和气地笑道:“我是个凡人,你们是瞧得出的,也不至于在你们面前弄虚作假。你们要信得过我,就正面去荒云,反面去苍梧,竖立不倒则跟着我们回翠微。”


    圆脸和尚登时眼睛一亮。


    “这不好吧,岂不是对你自己不公平?”他腼腆地假意推辞了几句。


    薛鸣玉含笑道:“无妨,只要对孩子好,去了哪里都是一样的。”


    这话说得孟叔莼舒心极了,是以他当即便应下。


    其余人都赞同了,眯眯眼也别无他法。他笑叹一声,似乎预见了结局般请她开始,“师姐那边又有消息了,早早定下,我也好赶下一场。”


    于是铜钱在众人瞩目下快速旋转起来,且摇摇摆摆,仿佛随时要倒下。可直到最后都没倒下,竟稳当当地立住了。


    薛鸣玉在圆脸和尚失望的叹气中不疾不徐把铜钱还给孟叔莼,“翠微山下的溪桥镇安定宁和,何不将夫人送去,也免得母子分离?”


    她望着他的目光透着了然,“大人有心放手一搏,总要将妻儿安顿好,也免得后顾之忧。”


    孟叔莼霎时定住。


    “我明白。”他低声道。


    ……


    不巧,出了院子偏偏遇上陆植去而复返,似乎落下什么东西。


    擦肩而过时,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定了一定,而后突然抓住她手腕,“你这双眼睛……”薛鸣玉正要有所反应,他又忽然松开她,只说是认错了。


    可分明他敛入睫毛下的目光透着若有所思。


    薛鸣玉按住萧青雨,若无其事地笑笑,没做声。错开身之际,他侧过余光瞥了她一眼。


    萧青雨捏了咒重新隐去二人身形,“他认出你了?”他不觉错愕,以为这个陆植简直狗鼻子长在了眼珠上,辨人这么灵。


    “大概没有。”薛鸣玉说。话虽如此,其实她心中另有答案。


    她这样说,萧青雨犹豫了一瞬也不再多纠结,又问她如何知道孟叔莼要去做什么。


    薛鸣玉眼前不由浮现他思虑过重的神情,以及眉心那道深深的褶痕,一望即知此人心中定然堆积了许多事,且不是什么寻常易解的闲事。


    “随口猜的。”她轻巧地答。


    眼见着眯眯眼与那圆脸和尚又齐齐飞身扑向了另一处,薛鸣玉也让萧青雨跟随其后。至于她自己是暂时不打算跟着凑热闹了。头一回还觉着新鲜,再往后便没甚么意思。


    她宁可一个人在城里闲晃。


    萧青雨放心不下,迟疑了半晌,直等陆植从宅子里出来又转身离去,他才勉强答应下来。他甚至将自己的剑给了她,又再三叮嘱她见情况不对,就往他那装乞丐的师姐处跑。


    “你快去罢。”薛鸣玉听得不耐,干脆推搡了他几下。


    被她接连催促,他不走也得走了。薛鸣玉看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便循着来时的巷子往外走。走到巷子口果然发觉有一辆马车正候着她。


    那些个侍卫低着头邀她上车与他们的主人一叙。


    薛鸣玉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了一圈,估量着强行拒绝恐怕也不容易,又想到车上坐着的是陆植那只软脚虾,不足为惧,干脆镇定自若地上去了。


    “请。”一掀开帘子,陆植便邀她坐下。


    薛鸣玉气定神闲地落座,并不与他客气。她直白道:“卫莲舟这回是真的死了,且死得不明不白,谁也不清楚他的下落。你不必再对我纠缠不放。”


    “我不是要问你这个,”陆植听见熟悉的声音确认了自己没有认错,不觉心下一松,脸上罕见地浮起淡淡的笑。他举起一只罗盘问她,“陆槐是你杀的?”


    薛鸣玉不说话了。


    她盯着那只罗盘——乍一瞧似乎同别的没什么不同,但随着陆植有意在她面前晃动了几下,她才留意到其中的指针无论被甩到何处,最终仍会颤颤巍巍地转回原地。


    然后精准无误地指向她。


    她忽然想起当年与柳寒霄随口一句戏言,她说“他们总不能让死人开口说话”,可如今看来,他们好像真的能让死人开口说话,不仅如此,还能直截了当地指出凶手是谁。


    薛鸣玉的手按在剑鞘上,心平气和地问他:“就凭它?”


    陆植:“就凭它。”


    “人死后是会产生怨念的,这怨念你我这样的人都看不见,寻常的修士也看不见,只有一类人生来便是阴阳眼,才能看得见。这罗盘便是其中一个阴阳眼给我父亲的,他掐了陆槐的怨念缠绕于其上,又告知我们,怨念自会引着我们找到害他的人。”


    陆槐望着她,“只可惜前几回我不曾将罗盘带在身上,这才与你几番错过。若是早知道……”


    “你要报复我?”薛鸣玉问他。


    “不。”


    陆植长长叹息一声,“恰恰相反,我很感激你。”


    他不笑时总显得那张脸倨傲冷漠,若是说话再难听些,举止再傲慢些,薛鸣玉看着很难不想到一头拉长了脸的驴,因此对他总是毫无心软可言。


    但他此刻不仅笑了,甚至笑得分外和悦。那张面孔也因此霎时间鲜活明艳起来,拓落出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美。


    像一只五彩斑斓的毒蜘蛛。


    “我实在为我之前的冒犯感到抱歉。”


    他对她说道。


    薛鸣玉:“陆槐是你的……”


    “名义上是我二叔的儿子,”他微微笑着,似乎不觉得自己将这些话坦然告知一个陌生人有什么不对,“实际上……是我父亲的儿子。”


    陆植再次重复了一遍:“我真是感激不尽。”


    28二十八朵菟丝花


    ◎……◎


    薛鸣玉得到了一斛珠。


    粒粒圆润剔透,丰盈饱满,一看即知是上等货色。陆植说这是御赐之物,从海边打捞上来的,当时那一批拢共就得了三斛,一路快马加鞭送来不知折了多少马与人,十分不易。


    因而愈发成了稀罕物。


    “这斛珠还是次要的,我另有重礼答谢姑娘,只是这会儿出门在外,不大方便,待我回府必然亲备厚礼而后登门拜谢。”


    陆植注视着她微微笑起来,“但有一惑,还求姑娘解答。”


    薛鸣玉把玩着珠子,只觉触手寒凉,就如眼前人一般,倨傲之时虽然分外惹人不喜,却也好过此刻假模假样的笑,笑得人不大爽利,反倒瘆得慌。


    她迎上那对凤眼,“什么?”


    陆植观察着她的神情慢慢问道:“姑娘杀陆槐是得了柳寒霄的令吗?”或许是怕她不承认,他翻过自己的手掌,使掌心朝上,另一只手又点着掌心,“这里。”


    他说:“同样的位置,陆槐的手上有人以血代墨,写了一个柳字。”


    “幸而被我发现得早,命人用刀把那血字给刮了,姑且瞒过了父亲与二叔,”他对薛鸣玉慢条斯理地笑,“又找了个阴阳眼,将罗盘攥于自己手中,这才将此事压了下去,不曾追究到姑娘的头上。”


    薛鸣玉把珠子丢回去,“如此说来,我反倒承了你的情?”


    “不敢不敢……”他嘴上这般说着,面上神情却格外从容。


    “是他让的,又如何?”本来薛鸣玉和那个陆槐也没仇没怨的,没道理平白替柳寒霄担了仇恨。她承认了,又嫌他啰嗦,一直拐弯抹角的,就是不肯说人话。


    “你究竟要做什么?”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陆植揣度着她的心思,见她隐隐生出不耐,当即笑言,“我有个小妹自幼聪慧异常,不知能否请姑娘帮忙说些好话,教她也能拜入山门?”


    “她若是有这个天分,不必我从中牵线,自然有的是人争着抢着要她。”


    陆植:“话虽如此,姑娘有所不知,我这小妹在家中向来是父母亲掌上明珠一般,山门遥远,修道艰难,只恐我母亲不允。”


    薛鸣玉一双黑玉似的眼睛注视着他,通透极了。


    “你要我们出面说合?”


    陆植谦逊地笑,“姑娘□□。”


    “何时何地?”


    “稍晚些,到了合适的时候我自会命人去请姑娘,以及与姑娘作伴的那位仙师。”他滴水不漏地答,并不肯提前泄露底细。


    于是薛鸣玉也笑了。


    她收下了那斛珠,从马车上跳下。临走前,她对他说:“不急,我有的是功夫慢慢等。”陆植自然是再三道谢,笑如春风。


    ……


    这只笑面狐狸。


    呸。


    薛鸣玉眼看着他马车渐渐驶远,忍不住骂他装相。她寻思着这人倒是能屈能伸,先前还一副了不得的模样,摆他陆大人的款,这会子又伏低做小,同她和和气气起来。


    说什么替他牵线搭桥,送他幼妹拜入山门,只恐都是幌子。


    他这样的人也会有手足之情吗?


    薛鸣玉不信。


    她不仅不信,还决定要偷空查上一查。既然都到了瀛州,又被他逮了个正着,躲是躲不掉的,她也不习惯躲。她更擅长抢占先机。


    是以一连数日,薛鸣玉都不曾和萧青雨结伴同行。她管他要来许多张隐身符,成日里蹲守在国公府外。是了,陆植他父亲是个国公,母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可谓家世显赫。


    也难怪他同他那短命鬼的弟弟走到哪儿都前呼后拥,乌泱泱一群人。


    薛鸣玉对着门口的石狮子不禁打了个哈欠,又觉得索然无趣起来。已经快半个月了,也不见得他有何动静,仅仅照常地去衙门。


    实在浪费她的符纸。


    她想道。


    可偏偏不多时,府门忽然排开,一辆马车慢悠悠朝一处陌生的巷子行去。马车旁随侍的人也俱是生面孔,并不是往常跟着陆植的那一批人。


    薛鸣玉不觉精神为之一振。


    马车走得不快,毕竟是要打街上而过。道路两旁人又多,嘴又碎,唯有那些个嚣张跋扈的权贵子弟才会目中无人地在人群中横冲直撞。陆植向来不会做这样落人口实的事。


    也因此,薛鸣玉追得十分轻松。


    直到一行人七拐八拐绕到了一处僻静的宅子前,车帘被缓缓揭开,随行的侍卫恭敬地齐呼“殿下”,薛鸣玉才骤然发觉里头坐着的竟不是陆植。


    是他的母亲晋阳长公主。


    萧明徽。


    这是个面相威严的女人,坐在马车中尚不鲜明,一下车站在平地上就越发衬得她身形高挑,且体态端肃。那截脖颈笔直而下,几乎与背部连成一道直线。仿佛容不得半点曲折。


    “在外面候着。”她淡淡吩咐。


    “是。”


    进门之前,她锋利的视线将四周悉数扫过,即便薛鸣玉清楚她是看不见自己的,但仍然有那么一瞬,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她在门即将阖上的瞬间挤了进去。


    宅子并不算很大,至少要比国公府小得多,却胜在小巧精致,清幽宜人。薛鸣玉跟在后面,没走多久便停了下来。她的目光穿过萧明徽落在了正在与自己对弈的灰衣人身上。


    灰衣人看相貌大约四十来岁,鬓角虽已斑白,但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好容光。他不曾抬头,沉寂得像火光即将燃尽的灰烬。


    “你近来过得可好?”


    他慢慢搁下一枚棋子,死气沉沉的,“好与不好,你不都看见了。”这话委实不大客气,以至于萧明徽立时冷哼一声,大步走到他跟前。


    她预备坐下,目光低垂着环绕了一圈,却又挑剔地收回——院子里唯一空着的石凳就在灰衣人对面,只是不知多久无人打扫,灰尘斑斑,还有干枯的落叶堆积。


    “如今只有你敢这样同我说话了,”她声音中淬着凉意,“便是陆伯缙在我跟前都得规规矩矩的。”


    “真规矩,也就不会有陆二公子了。”


    灰衣人语调平平,却言辞尖锐。


    萧明徽又不说话了。


    她面沉如水,过了好一会儿才眯起眼睛,而后突然伸出掐住他下颌。几根长长的指甲尖细且锐利,指甲面用凤仙花染得橙红,鲜艳又醒目。


    大概是太过用力,她的指甲深深抠进他的肉里,猩红的血丝从肉中吐出来,缠绕在她指尖,竟透出一股亲密来。


    “你当真以为本宫是蠢的,由着他在眼皮底下胡来?”她冷冷盯着他,神色不快,“没有陆槐作筏子,你难道要敏儿跟着你住在这一方小院中,被困一辈子?”


    萧明徽不客气道:“你老了,敏儿还年轻,她的大好前程决不能陪你葬送了。”


    灰衣人被迫屈辱地仰脸看她,面上流露出隐忍难堪的神情来,“什么大好前程!即便成了公主国公的女儿,也不过是另攀王侯将相,成了什么王妃夫人!”


    “如此,我倒宁可没有这个女儿。”


    他强撑着不肯自己落入下风,哂笑道。


    “郑誉!”萧明徽气怒之下指尖越发用力,生生掐得他下巴鲜血淋漓,“别仗着自己是敏儿的生父就不知好歹。在我跟前,你说话最好还是注意些分寸。”


    她一字一顿,语气中渗着森森的冷冽。


    “况且——”她停顿了一隙,冷笑一声,鄙夷地垂眼望着他,“我费尽心思将她接入府中,又逼着陆伯缙认下这个孩子,难不成真像你说的,只为了做什么王妃夫人吗?”


    灰衣人听出她声音的古怪之处,不觉猛然睁大双目。


    萧明徽阴沉沉说道:“他活不了多久了。”


    “谁?”他喉咙沙哑地问道。


    可虽是在问,却声线紧绷,眼神颤抖,分明是明知故问。


    萧明徽懒得戳穿他,只是抬起头望向天际。


    她的眼神越过错落的屋檐朝北边无止境地蔓延,仿佛所有遮蔽她视线的屋瓦都成了纸做的、泥糊的,被她轻易切开,直到定在王城最高的城楼之上。


    那是皇宫所在。


    灰衣人猝然抓住她的手,“你不能……”


    “我能。”


    萧明徽骤然严厉地断然否决他。她垂眸望着他与自己紧紧纠缠的手,然后蓦地将他的手甩脱。她松开了他,平静极了,“他姓萧,我也姓萧。”


    “他能做皇帝……”


    她说一半停了下来,但在听的人看来还不如干脆了当地说完。直接一刀子抹了他脖子,也好过慢刀子凌迟,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他的心。


    他感到一种痛苦与煎熬,“你这是要她同你一起犯险。”


    “你就不能让她做个寻常的孩子?”


    “她是我的女儿,我的孩子没有孬种。”


    “那你怎么不让陆植——”


    “他不配。”


    萧明徽再一次重复道:“他不配。他没几分像我,倒是更像他那个贪心有余,却手段不足的爹。”


    最后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郑誉,我来只是为了告诉你一声,敏儿她跟着我很好,不劳你操心。你也没资格对我指手画脚。”她面无表情道。


    ……


    薛鸣玉蹲在墙角听完了全部。


    她不由陷入沉默,以为这个家实在是关系错综复杂,若不是她提前打听过,恐怕早就在她们一来一回的对话中被绕到沟里去。


    听得入神了,她的脚不由有些酸麻。她活动了几下脚腕,慢吞吞跟在萧明徽后面,接着看见她在侍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却留下两个侍卫守着。


    薛鸣玉正要走,恰在这时,又有一道身影渐渐在巷子里被越拉越长。


    陆植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稍晚,十二点前没有就和明天的更新二合一并成一章


    另外,再再再强调一下,本文虐男,虐身虐心,女主利己主义,前面应该也比较明显了,我也排过两次雷了。但是之前可能说得比较委婉,所以再次郑重地说一遍,不能接受低道德女主不要勉强,在虐男文里面发觉女主真善美,就像在强取豪夺虐女文里找温柔且尊重女主的男主一样,都是缘木求鱼。因此对女主有道德要求的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没必要一边订阅一边举报投诉我三观不正,有这个时间干点什么不好,真没必要强迫自己看不喜欢的东西。我喜欢这种类型,但是写的人不多,所以我写了就当自娱自乐了,也没指望靠一篇文将大家都变成同好。合则聚,不合则散。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勉强。


    最后,本文内容纯属虚构,角色三观不等于作者三观,请勿代入


    29二十九朵菟丝花


    ◎……◎


    他似乎没预见会碰上这几张熟面孔,但转念一想又在意料之中,因此并不过分讶异。


    “母亲来了?”


    “方才来的,这会儿已经回府了。”


    陆植静默了须臾,又问:“都与那人说些什么了?”


    两个留守的侍卫便面面相觑着支支吾吾不敢答,颇觉为难的样子。


    一来他们都是在门外候着,本也没听清多少;二来儿子探听母亲的私事总是有违孝道,不合情理的。何况他们的主子是公主,而非公主的儿子。


    他们做出如此模样,陆植还有什么不懂。


    他当即变了笑脸,和气极了,只道:“你们不好说,我也不强求。这样罢,由我来说,我若是猜到个十之八九,你们就给我使个眼色,如何?”


    这倒是折中了,也算是两不得罪。


    二人顿时齐齐应下。


    陆植思忖着眼睛转了一转,“是说敏儿的事吗?”


    “是,确实提到了敏郡主。只是……”这人犹豫着无可奈何低声道,“说的什么属下们也确实不清楚。这隔得太远,殿下只让属下远远守着,临走之前还吩咐,谁都不许放进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陆植再要为难他们难免有失人心。因此他笑了一笑,便颔首离去了。


    他的脸色在转过身,背对着两人的刹那有一瞬的晦暗,可见心里着实不痛快。诚然他也的确不大好过。敏郡主……他默默念着,而后忍不住冷笑。


    一个私生子做了他二叔的儿子,险些袭了爵,幸亏福薄,死得早,当然了,便是那一回没死在襄州,他也会在回瀛州的路上死在流民的手中。


    一个私生女封了郡主,被他母亲眼珠子似的看着,生怕他下手。


    她也确实该防着他。


    她们一个两个的都有母亲、父亲为她们打算,偏他一无所有。早该请封的世子一拖再拖,恐怕拖到他而立之年都难有结果。陆植颇觉讽刺地想道。


    谁叫他母亲防着他父亲,他父亲也防着他母亲呢。他夹在中间倒两面不是人。


    她们各自下注,却无一人肯押在他身上。


    陆植下颌线绷得紧紧,平静的影子落在地上,被他脚后跟拉着扯着向前,像一只黑黢黢的孤魂野鬼。


    ……


    薛鸣玉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渐渐远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两个侍卫终于低声闲言碎语起来。她忍不住驻足听了好半晌,又在他们没头没尾的叙述中勉强弄清了陆植在府中不上不下的尴尬地位。


    还要听下去时,腰间别着的那块玉牌忽然亮起——萧青雨有事找她。她只好意犹未尽地醒过神来,然后跟着上面的指示一路跑到乞丐摊子,却见一伙人乌泱泱围在那边。


    萧青雨神色不善地盯着这群人,而陆植正在他对面含笑与他对峙。


    薛鸣玉躲在角落里撕了身上的符纸,显露出身形来,这才快步走过去。她一露面,陆植立即伸出一条手臂,做出请的姿势来,“本来说派底下人请,想想还是由我亲自来最为合适。”


    “谁来都一样,你带路罢。”


    她不以为意,没理会他的客气和流转惑人的眸光,又示意萧青雨先跟上去。萧青雨心中虽有不解,当着众人面却未曾多说什么,只是收敛了戾气,一声不吭跟着她。


    结果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国公府的石狮子面前。


    薛鸣玉心思微动,对接下来的情形已有了几分猜测。


    果然最后陆植还是将她们领到了萧明徽眼前。


    这位长公主坐于上首,不怒而威,即便不曾刻意摆排场,仍然在言语间透出一股傲气凌人的气势。她浑身上下都是最鲜艳的色彩,明亮的金色与炽烈的红色交织在一处,却并不显得艳俗晃眼,反倒更衬得她贵气逼人。


    而立于她身后的姑娘却恰恰相反。


    天青色将她整个人都压得沉静而波澜不惊。


    薛鸣玉只看了一眼便挪开目光,她想这就是陆敏了。


    眉眼间果然与郑誉有几分肖似,只是分明长相性情有所差异,可偏偏气度在那,哪怕仅仅静默地站着,也没人能彻底忽视她,更不会怀疑她的身份。


    她仿佛生来就该做萧明徽的女儿。


    不知陆植怎么同她说的,萧明徽竟没有动怒。她低着头漫不经心望着茶烟袅袅,眼皮也懒怠得抬一下,然后主动开口要两人近前,语气淡淡:“请仙师来看看我这女儿如何?”


    萧青雨正要上前,却被薛鸣玉压住一步。


    她要他原地不动,暂作观望,自己从容不迫地顺势握住了陆敏递过来的手。她垂眼故作高深地观察着她掌心的纹路,又接过旁边侍者呈上来的生辰八字双眼微阖地掐指算了一算。


    自然,她什么也没算不出来。


    因为她压根就不会看,也不会算。


    半晌,薛鸣玉睁开眼回答道:“郡主命格贵重,将来贵不可言,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


    “噢?”萧明徽啜茶的动作一顿,似乎没料到她口出此言。她屏退了左右,轻笑着问她,“仙师这话真是叫我捉摸不透了。敏儿不过是个郡主,何至于尊贵如此?”


    她投来的目光隐隐含着几分打量与冰冷的审视。


    薛鸣玉并不犯怵。


    她反倒越渐镇定自若,并对她莞尔道:“这我便不知了。我不过一介算命的,郡主天命所归,殿下若心存疑虑,那得问天。”她微微俯身。


    萧明徽与她对视了片刻,两边却都不躲不闪,谁也不肯相让。


    末了还是萧明徽率先收敛了步步紧逼的架势,向后一倒,倚靠在椅背上。她那染得通红的指甲有一搭没一搭叩响着桌案,似乎每一下都是她的思绪在摇摆。


    “你继续说。”


    薛鸣玉于是直起腰来,“敏者,聪也,达也;敬也,庄也。与郡主再相配不过。只是有一字不好。”


    “哪一字?”萧明徽声音渐渐低沉。


    薛鸣玉平静地答:“这个姓不好。”


    “陆之一字撑不了这样贵重的命格,须得往后换一字方可压得住。”


    萧明徽轻笑道:“换什么?”


    “萧,”薛鸣玉无视了一旁陆植陡然凌厉的目光,慢慢重复了一遍,“萧姓便很好。”


    几乎是她刚说出口的刹那,萧明徽就忽然搁下了茶盏,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不知看了多久,她兀然低低笑起来,只是不说话。笑痛快了,她挥开陆敏预备扶她的手,要侍者都上来伺候。


    “两位请坐罢,”她朝空着的桌子点了点下巴示意,“还不给仙师看茶?”


    萧明徽显然心情大好,颇为愉悦。她一放松,周围凝滞的空气似乎也都随之流动起来。她的面孔与姿态一下变得格外亲切与平易近人。


    “听陆植说,两位出自翠微山,此次不远千里赶来瀛州便是要寻些有资质的弟子。”


    薛鸣玉:“正是,来时听闻郡主自幼聪慧过人,我们这才借了陆公子的东风特意前来拜访。只是一见方知,郡主的聪慧并非我等所求,郡主是凡尘中富贵人,而非山林间隐逸客。”


    她稍作停顿,似乎在斟酌。


    见状萧明徽当即要她不必瞻前顾后,直言便是。


    薛鸣玉顿时欠身以示自己无意冒犯,而后云淡风轻道:“倒是陆公子,我看与修道一脉颇有因缘。只恐殿下不舍,否则我倒想与殿下讨了陆公子,请他随我们一同上山,从此侍奉于仙道左右。”


    陆植猛然抬头,死死盯着她,眼神近乎阴郁。


    “薛鸣玉!你岂敢信口雌黄,胡乱攀扯?”他气得雪白的脸上都乍然飞起嫣红,胸口起伏不定。


    薛鸣玉不作声。


    也用不着她开口,萧明徽先发作起来。


    她立时将茶盏砸了过去,然后不留情面地责骂道:“你瞧瞧你,可有半分仪态?人是你说尽好话求着我请来的,这会子不如你的意了,不管不顾就闹起脾气来的又是你!还当着这*么多人呢,就耍起横来,从此以往这府中可还有人肯真心实意地尊你为主?”


    她一动怒,底下人纷纷大气不敢出。


    还是陆敏开口解围道:“把地上收拾了都下去罢,当心点手,拿个帕子包着,莫要割破了皮。”


    她看着他们转悠着又要去寻帕子,便放心不下似的叹息一声,转而递过自己的,“拿我的去罢,小心些。”


    侍者们自然是称谢不已,眼中愈发与她亲厚几分。


    陆植不觉更憋闷了。


    拿他作筏子,却由她来收买人心!


    他强行忍下种种不痛快,勉强自己生生挤出一抹无奈的笑,而后顺势跪拜在萧明徽脚下,“母亲教训的是,儿子以后不敢了。还望母亲保重身体,万不要动怒。”


    萧明徽冷笑一声,“原来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我还以为我老了死了,早已使唤不动你了。”


    “母亲这话实在是叫儿子无地自容了,儿子怎敢?”


    陆植低着头伏在地面,地面还有溅落的茶水,他的膝盖浸在其中,虽不是大冷天,却也叫他愈发感到寒气逼人。


    “母亲,两位仙师还在呢。”陆敏淡淡提醒道。


    说来她也有趣之极,打薛鸣玉一行人来竟不曾瞧过陆植一眼。


    任他如何撺掇着要把她送上山去,也自始至终不为自己辩解一句。如今他俨然落了下风,她也并不奚落,抑或是故意看他出丑。


    她心定得出奇,简直八风不动。


    萧明徽看了她一眼,心中颇为满意,于是那点火气也烧没了。


    她懒得看底下跪着的人,只叫他起来,又转头言笑晏晏道:“仙师的话倒是叫我有几分意动,这孩子性情躁动,便是不能修行,去山上静静心也是好的。只是他这年纪似乎大了些,我听闻山上向来只肯收稚童,会不会不大合适?”


    “若是为修行,他确实年长了些,可若是仅仅做个洒扫奉茶的弟子,如殿下所言,但求修身养性,倒绰绰有余。”


    萧明徽闻言不觉缓缓点头,眉目间映出几分思量。


    但终究没有答应。她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不可轻易定夺,又好言好语关切了她们一番,命陆敏亲自将她们送至府门处。


    “仙师慢行。”陆敏微微笑起来。


    *


    离得远了,萧青雨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何必得罪他?”他困惑不已。


    方才陆植谦逊温和地亲自请她们时,他就暗暗感到讶异,以为他失心疯了,不然怎会好端端的将之前薛鸣玉险些要了他的命一事忘得彻底?后来他在一旁察觉陆植的眼神越来越晦涩,就更加困惑。


    薛鸣玉轻巧地将此事一带而过:“怕什么?这样的人,即便我此刻顺了他的心意,与他交好一时,往后也总会得罪他。”


    毒蜘蛛的恶处就在于随时随地会翻脸不认人,除非她能一直让他顺心如意。可这怎么可能呢?实在太为难她了。


    这回摆了他一道,也算是这些日子没白费功夫天天守门神一样蹲在国公府附近盯梢。接连数日不曾过问收弟子的事,她难得主动询问进展:“如何?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萧青雨三言两语把这些天的事说了,他没抢过那两家,拢共没几个资质好的孩子,他又不及他们能说会道,到头来竟只有最开始的孟成璧愿意拜入翠微山。


    “说来那孩子的母亲听了你的劝,也要随我们一同走,不跟孟叔莼回沂州了。孟叔莼的意思是,想请你帮忙安排,能不能就近在山脚下给她弄个住处。”


    薛鸣玉:“这容易,溪桥镇还有许多空宅子,实在不行,让她暂且住我那里。总归我如今住在山上,宅子闲着也是闲着。”


    两人商议着正要去接孟成璧,忽然听闻远处一片哗然。


    人群又是喧闹又是欢喜,仿佛有什么大事降临。沉重的城门亦在喧哗中被守卫缓缓关上,中间连一丝缝都不留,关得严严实实,铁桶一般。


    薛鸣玉下意识拉住他的手,警觉地问:“你听见了吗?他们都在说什么?”


    “真人……”萧青雨紧蹙眉头,侧耳细听,“真人出山了。”


    “什么真人?”他茫然地抬起头。


    话音刚落,南边骤然劈下一道惊雷,轰然作响,一时间地动山摇,仿佛整个瀛州都要被撼动。可瀛州的地动并不像郦都那样激起了鼎沸民声,百姓也未见慌乱,反倒一个个翘首以盼,激动得无以复加。


    薛鸣玉逐渐被人潮裹挟于其中,进退不得。


    她拉了一把萧青雨,要他带自己飞去高处。萧青雨当即配合地在两人身上贴了隐身咒,利落地拽着她几步飞身跳到城楼上。


    霎时间,眼前开阔一片。


    南边是连绵起伏的山脉,而最笔直陡峭的便是万仞山。万仞山的山脚下是剑川。然而此时此刻,剑川旁的一座山峰却猝然之间自中间被直直劈作了两半。


    那刀气来得迅猛而威烈,乍然落下的瞬间,仿佛蕴蓄着的雷霆之势刹那间爆开。


    薛鸣玉眼睁睁看着那座山峰仓惶地坍塌陷落,眨眼的功夫中间便突兀地空缺了一块。大风刮过,灰白的雾霭之间隐约腾起一道磅礴沉重的身影,形似游龙。


    与此同时,那些提前守在山外等候的人群也随之高呼,并纷纷跪拜真龙降世。


    “再近些。”薛鸣玉语调短促地要求道。


    于是萧青雨只好带着她直接落到人群后的一处山坡上。


    这回她能看得更清晰了——


    那条遁于山雾之中腾挪翻转的身形竟隐隐透着碧玉般的青色。她越看越觉得眼熟,尤其这条所谓的龙居然不像传闻中那样有爪牙,有龙须,却如蛇一般流畅圆滑。


    她心中飞快闪过一道猜测。


    可不等她想明白,却见茫茫雾霭倏尔散去,一道人影将手负于身后,傲然自立于山峰之上。万仞山气势浩大,层峦叠嶂,因而愈发衬得其身形渺小。


    但愈是身形渺小,愈显得此人矫矫不群。


    山下的护卫渐渐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空阔的道来。


    明黄的一点缀于其间,分外鲜明瞩目。皇帝亲迎,百官随驾,随着一声嘹亮绵长的呼唤“请真人出山————”,那道影子终于从山林间飘然堕入凡尘。


    真人披着灰色的道袍,头发花白,并不像那些修士一般青春年华经久不败,脸庞早已生出细细的纹路与褶皱。


    她赤着脚踩在枯枝砂砾之上,如履平地。


    倏然间山林中响起一道龙啸,如雷霆乍惊,树叶萧萧而下。众人皆拜,唯独那抹明黄与灰袍置若罔闻,渐行渐近。老皇帝欠身问话,不知问了什么,隔得太远薛鸣玉听不见。


    只是不多时,她看见一道翠衣凭空从风中扭出,那张脸赫然是柳寒霄的模样。


    柳寒霄毕恭毕敬落后一步立于真人背后。


    薛鸣玉忽然望向身侧。


    萧青雨神色平静,见她看来眼中有一瞬的困惑,“看我作甚?”


    “你不悔吗?”


    萧青雨似有不解。


    薛鸣玉:“倘若当年崔含真不带走你,或许那条被众人叩拜的龙便是你了。”而不是由一条蛇伪装成龙,瞒天过海。


    “我不要众人叩拜,”萧青雨摇了摇头,低声道,“就这样,很好。”


    薛鸣玉刚要说什么,忽然感觉有一道存在感分外强烈的视线落在了脸上。她立时敏锐地回望过去,而后蓦然顿住。


    她终于又一次看见了屠善。


    不是像方才那样,远远观望,而是不偏不倚的四目相对。尽管她分明贴上了隐身符。


    屠善看见她,慢慢眯起眼睛。


    陡然闪过的直觉催逼着她迅速拽着萧青雨下坠,将将落地之时,萧青雨带着她灵活地旋身,而后借着树枝稍作缓冲,最终稳稳当当地踩在地面。


    一落地,薛鸣玉便拉着他去寻荒云的那个眯眯眼。


    眯眯眼正在同圆脸和尚凑在算命的摊子前说着话,见她们匆匆忙忙赶来还有些惊讶。薛鸣玉问他能不能和萧青雨调换身份,让他捏成萧青雨如今的模样。


    虽然萧青雨现在显露人前的这张脸也是假的。


    眯眯眼:“找我换?为何是我?”他偏过头瞧了一眼圆脸和尚。


    薛鸣玉坦白道:“你看着聪明些。”


    圆脸和尚忍不住抬头朝她们看。


    “诶,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再拒绝似乎也不大说得过去了。”眯眯眼没有仔细盘问缘由,而是施施然应下,并当即掐了个咒变作萧青雨的模样,又指点萧青雨变成他。


    “笑一笑,诶,不要板着个脸,我从不给人脸色看。”


    薛鸣玉又催促着他们动作麻利点,她刚要跑,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雷不歪不斜恰恰好劈在了她脚边,她甚至没反应过来,就见一道白光闪过,晃得刺眼,隐隐有紫气流窜。


    地面霎时焦黑一片,甚至有火星子明灭闪烁。


    她浑身一震,过了半晌才渐渐回过神来,然后慢慢揉着刺痛的耳朵。耳膜似乎被方才那道雷声穿破,她摸着摸着竟觉得指尖微微湿润,拿下一看才发现是血渗了出来。


    翠衣如同一道浪劈开重重人潮,不疾不徐朝她走了来。


    见状他也不曾惊讶,只是客气地对她微微俯身,“真人有请两位。”他指的是薛鸣玉,以及方才同薛鸣玉一处的人。


    薛鸣玉盯了他一会儿,主动抓住了眯眯眼,“带路。”


    ……


    薛鸣玉想过自己迟早会见到皇帝,却没有料想过第一次正式地见到他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有些狼狈,甚至戴着伪装。


    倒是皇帝比她以为的还要和气许多。


    他瞧着很老了,仿佛有六七十岁,可薛鸣玉知道,他其实比萧明徽大不了几岁。萧明徽今年才四十出头,又因保养得当,看着仍在盛年。


    他却日暮西山,有如被抽干了血气,老态龙钟,又瘦又满脸的褶子。脸白煞煞的,透着森然鬼气,以至于那张面皮隐约发黑。


    皇帝不要她行礼,也没有多盘问什么,只说真人看重她,要她此刻立即去协助真人祈雨。他说话也很劳心伤神似的,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歇一会儿,疲乏得很。


    话刚说完他就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无力地挥了几下,要人带她们下去。


    薛鸣玉慢慢垂下眼。


    这便是皇帝。


    她幼年听过无数人提及过的仿佛能呼风唤雨的皇帝。他是天下共主,要哪个州的人遭殃,就哪个州倒霉。连修士都拿他没办法。


    因为照规矩,修士不能干涉他,最多像翠微山那样间接地将朝廷的人驱赶出去。


    可是他如今看着实在太老迈无力。


    薛鸣玉甚至感到失望。皇帝也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又老又丑的东西,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同这世上任何的人都没什么分别。


    唯一的分别只在于他坐的椅子是龙椅,穿的衣裳叫龙袍,立于百官面前,底下便高呼“真龙天子”;而旁的人都只是跪在他脚下罢了。


    明明是一个人,却要自诩为龙。


    而真正的龙,却终日佯装成人。


    薛鸣玉跟在领路的宫人身后,漫无边际地想道,要是哪日剥了他的龙袍,将他丢进那些可怜的流民中,还会有人跪在他脚下吗?


    他其实什么都不是。


    她慢慢叹息一声,对自己往后要杀的竟是这样一个人感到惋惜。


    *


    宫人引着她们一路拾阶而上,直到眼前渐渐出现一座亭子。这亭子建在山峦间,对面即是万仞山。亭子外柳寒霄早早守在此地,他注视她的眼神有股陌生的客套。


    “真人已恭候多时,请。”


    薛鸣玉为防万一,事先攥住了眯眯眼的手腕。眯眯眼起初不习惯地挣扎了一下,但被她握得更紧后,便老老实实地不动了。


    屠善背对着她。


    “岁数长了,胆子也大了,如今都敢鱼目混珠,在我面前耍瞒天过海的把戏了。”


    薛鸣玉:“真人的话,我不明白。”


    “你叫我什么?”屠善突然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面上隐隐透着威胁与不快。


    薛鸣玉静默了刹那。


    “姑姑。”她道。


    【作者有话说】


    五一假期快乐


    30三十朵菟丝花


    ◎……◎


    屠善乜斜她一眼,轻哼道:“算你识相。”


    “稀里糊涂的你也敢把那条龙放了,白白坏我好事,”她不冷不热地瞧着她,教训道,“你以为你弄个冒牌货来我就认不出来了?人与人的气息都不尽相同,何况人与妖?那个卫、卫什么来着……”


    柳寒霄恰到好处地接上:“卫莲舟。”


    “卫莲舟呢?”屠善冲她扬了扬下巴,“听说死了,你弄死的?那东西呢?也在你那儿藏着?”虽是在问她,其实话里话外早已认定是她杀的人。


    薛鸣玉心知瞒不过她,干脆承认道:“东西我没带在身上。”


    屠善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皮笑肉不笑道:“我不是让你给我,你舍不得?”她拷问的时候柳寒霄就在一旁隔岸观火,仿佛当时受命传话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


    “得了,不用解释,”她不耐烦地一挥手,目光在她身上上下逡巡着,似乎在打量数年不见后的她长成了何等模样,“我知道,你想吃了他,是不是?”


    “你骗不了我。”


    屠善慢条斯理地盯着她说:“你当初吃了一个薛鸣川,如今又想吃第二个,我一点也不稀奇。”她说的是只兔子。


    这兔子说来还是薛鸣玉亲手抓的。


    那年她带着她去了剑川,就为了收押柳寒霄。可青蛇有灵,向来不肯轻易在人前露面,因此她们一等便是数日。其间薛鸣玉耐不住寂寞,又碰巧在山涧瞧见一只野兔,便抓了回去。


    她说她要养,还给这小畜生取了个人名。


    “我叫薛鸣玉,它是我在剑川抓的,就叫薛鸣川。”她双手举起那只野兔给她瞧。


    屠善眼风扫过,连句敷衍的应和都懒得答。要她说,还是没出息。好歹也是她手底下长这么大的,半点不像她,养什么不好,兔子?


    她实在瞧不上这种玩意儿,吃草的东西,弱得很,总觉得下手略重些就能把它掐死。要养怎么也该养个老虎、豺狼,就是养只妖,也不是不行。


    因此屠善傍晚才见了那只叫薛鸣川的兔子,翌日晌午就忘了这畜生的来历。


    待薛鸣玉白天里兴高采烈搜罗了一捧野菜要喂薛鸣川的时候,洞穴里只有一层血淋淋的皮被褪在一旁,屠善倚在山壁上正剔着牙。


    她身前那根被架起来的木棍上还串着剩下那点没吃完的肉,依稀能从骨架辨别出是只兔子。底下火也熄了,应当烧了有些时候。


    野菜忽然就掉在了地上,薛鸣玉茫然地看去。


    屠善剔着剔着忽然朝旁边粗鲁地啐了口残渣,“看什么?不还留了点给你。”她皱皱眉,心道便是自己吃独食也轮不着她管。


    结果薛鸣玉却很认真地告诉她这兔子是她养的,有名字的。


    “有名字就是有主的,你不能抢我的东西。”


    屠善烦躁地掀起眼皮——已经一连许多日没寻到青蛇的踪迹,这已经让她十分没耐心了。这会子薛鸣玉再同她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她简直要被她烦死。


    要不是她……


    哼,要不是她,换了旁人,早被她一刀捅个大窟窿。


    “啰里吧嗦的说什么呢,不吃赶紧闪开,别挡着老娘的光。”


    被她凶了,薛鸣玉也没有害怕,反倒神色自若地走上前。她用上面插着的匕首削了块肉下来,然后面色如常地咽下去了。


    “怎么样?”屠善冷声问她。


    她说:“甚是鲜美。”然后一丁点不剩地吃了个干净。


    “之前不是当个宝贝似的要养,这时候又不心疼了?”


    薛鸣玉颇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她说的话很没道理,“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你抢了去很不好。但由我吃了,只是理所应当。”


    屠善看着她,不觉哼笑一声。虽说这样的结果是她乐见其成的,但她也心知肚明寻常人家的孩子是不会像她这般冷漠的。玩伴是玩伴,食物是食物。


    哪有半路把玩伴吃了还若无其事的?


    真是个怪胎。


    ……


    如此种种,不计其数。


    薛鸣玉本来也就是个冷血的小怪物——这点她倒是很像自己,不像她那对双亲。屠善想道,什么人养什么东西,要是她这样的人最后养出一个菩萨心肠的顾贞吉,那才是笑话。


    “但是这个卫莲舟,你不能吃,”屠善不容置否道,“我另有他用。”


    她看也没看旁边的那个冒牌货,随意一击便轻易将他骤然打昏过去,趁他没了意识,她干脆把他这些记忆悉数抹去,免得他听到不该听的,又把不该说的传出去。


    屠善把他踢到一边,省得他碍事。


    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几人。她一步一步走到亭子前,这座亭子周身并没有另外造一圈护栏,因此往下看去便是万丈深渊,但见茫茫云霭。


    风在吹,她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像杂草,又像蛛丝。那件灰色的道袍随风抖动,愈发衬得她飘然如仙。薛鸣玉看见她慢慢抬起手,而后迅速掐诀,最后向着天边接连拍去几掌。


    霎时间,天阴了下来。


    数道惊雷陡然闪过,其后乌云绵延万里高空,直到几息之后,大雨如注。


    屠善缓缓收了势,她仍旧不曾转过身,只是静静地望着面前瓢泼暴雨。看了一会儿,她似乎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你先前开罪了陆家那个小子?”


    薛鸣玉闻言这才收回探出亭外的手,并顺势抹了把溅到脸上的雨水。她轻轻眨了下眼睛,“陆植吗?算是吧。”


    “你来。”


    屠善示意她出了亭子跟着自己走。


    雨大得像雾,薛鸣玉很快便看不清她的背影,还是柳寒霄凭空变出一把伞来。他微微把伞朝她倾斜了几分,另只手拎着眯眯眼在地上拖着走。


    一路上他也不曾同她说什么话,仿佛两人不大熟悉似的。


    他将她送进了别馆——方才皇帝就是在这里接见她的。这会儿他还在里头打盹。那些个宫人都战战兢兢地候在外头,不敢搅扰。唯有屠善视若无睹,连通传都省了,如入无人之境。


    她前脚刚踏进去,后脚便高声呼喊着“陛下”,全然不顾老皇帝被她惊了一跳。


    皇帝强撑着坐直身子,他从敞开的大门窥见外面纷飞的雨丝,明白是祈雨成了,不觉费劲地扯出温和宽容的笑,“真人实乃神仙也。”


    屠善没接这话,淡淡笑着就算回应了。然后她直截了当地管皇帝要了一个人,皇帝似乎对她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早已习惯,是以并不惊讶,他听见名字,也没当回事。


    “噢,是那孩子啊。那就让他来罢。”


    两人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将陆植给转手卖了。


    陆植得了旨意前来觐见时还稀里糊涂的,他暗自思忖着是皇帝有事要他去办,就像先前几次去襄州和桐州那样。这种脏事总是要私下吩咐他的,不会明面上当着朝臣前说。


    结果他进了别馆后院第一眼见到的竟不是皇帝,也不是任何眼熟的宫人。


    是薛鸣玉。


    “你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突然感到有什么锁住了他的脖颈,令他一时间喘不上气来。他的脸憋得青紫,受不住地跪倒在地,并下意识去拽脖子上牵制他的东西。


    可他的手颤抖着摸索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摸到。


    就在此时,他的心脏霎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有那么一瞬简直要让他疼得昏厥过去。但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他脸上的血色又逐渐回升。


    陆植伏在地面,眼睛泛起些微潮湿。他的呼吸与心跳又恢复如常了。


    恍惚之间他听见那个见过寥寥几面的南岳真人说:“此咒名为如影随形,你要他生,他便生;你要他死,他便死。皇帝既已将他赠予你,从此他便是你的影子了。”


    “所谓的影子,离了真身便不可独活。”


    “换言之,你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纵使他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给你殉葬。”屠善对她说,“往后你无需忌惮他,他会比你更珍惜你的命。”


    薛鸣玉摸了摸心口,那里微微地发烫,似乎真有什么随着屠善的话印于其上。


    “他家里……”


    屠善漫不经心地往上卷了卷袖子,“用不着你管,那是我要操心的。你不是要回去了吗?就让他跟着你一道回襄州,给你当牛做马,伺候你起居日常。”


    见她不答,她挑眉望去,“怎么?你很惊讶?”


    薛鸣玉点了头,坦然道:“你混得比我以为的还要好。”


    屠善竟大笑起来,“这就是权力。”


    “鸣玉,”她难得和蔼地抚摸着她头顶,就像她小时候那样带着点狎昵,仿佛在拍她口中那些小畜生的脑袋,“你为我所用,乖乖地听话。”


    “我有的,将来便迟早都是你的。”


    她低垂下眼睛含笑望着她。


    *


    马车不紧不慢地驶出城外,有了皇帝的敕令,谁也不能拦她们。薛鸣玉坐在马车里,眯眯眼忽然唔了一声揉着脑袋迷迷糊糊地醒来。


    “怎么都到这儿了?”沈一白茫然地睁大眼睛。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许多,可怎么也想不起来,甚至越是努力回忆,头痛得越厉害,似乎有意警告他一般。


    估计是被谁下了黑手。


    他懒散地打了个哈欠,便没有多想。人活一世不容易,该糊涂时便糊涂。这还是他师尊传授给他的长寿秘诀。


    薛鸣玉同他挤在一处,另一边坐着孟成璧和她母亲。陆植面色铁青地在最前面赶马车。


    也是滑稽,先前她装模作样地去糊弄萧明徽,都没能让他被赶出家门。之前又费了好些功夫去探听他们家底细,结果屠善轻飘飘的一句话就逼得陆植不得不主动送上门来。


    想到屠善,她难免又想到临走前她说的话。


    她说金莲暂时寄存在她那里,那条龙也暂时由她盯着,待时机合适,她自会亲临襄州找她去取。“若是你罔顾了我的信任,将东西吃了……”


    屠善笑了一下,“那可就别怪姑姑眼里没你这个侄儿了。”


    她被威胁了。


    薛鸣玉平静地想。


    不过金莲她还是要吃的,龙心她也是要挖的。至于会不会被屠善气急之下上门灭口,薛鸣玉无所谓地想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她才不会因噎废食。


    马车有屠善灵力加持,日行千里也不足为虑。是以她们很快便赶了回去。沈一白下车后冲她扬了扬手,便渐渐没入火烧云中,消失不见。


    薛鸣玉用玉牌联系上了萧青雨,要他晚些时候再下山找她,自己先行拜托了张婶在学堂附近给辛道微与孟成璧母子俩找处落脚地,好让她安顿下来。不过今夜她们二人也只能在薛鸣玉屋子里对付一夜。


    或许是时辰太久,原先萧青雨给她施加的伪装渐渐剥落,显现出她原先的相貌来。


    辛道微看着她一时失了神。


    “怎么了,夫人?”薛鸣玉问她。


    她方才回过神来,对她歉意一笑,然后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辛道微摇了摇头,温和道:“没什么,只是瞧你的模样很像一个故人。”


    薛鸣玉望向她,“我认得此人吗?”


    她笑起来,“她死得早,那时候恐怕还没有你呢。”


    “夫人的故交吗?”


    “是,”辛道微怅惘地笑,“我们从前家住在一处,七八岁便相识,直到十五六岁我随家人离了瀛州也不曾断了音讯,时常书信往来。可惜了,她走得太早。”


    她忍不住温柔地摩挲薛鸣玉的脸庞。


    薛鸣玉不觉按住她的手,“她叫什么?”


    “汝嘉。”


    她轻声说:“薛汝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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