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五十一朵菟丝花


    ◎……◎


    薛鸣玉并不清楚在她不知道的角落,山楹已经一个人在心里演完了一场戏。


    她要结契的缘由很简单,她需要一把独属于自己的剑。原先她还没有这样重的执念,可去了苍梧山一趟,她发觉山上的每个人大多都有各自的本命灵器,甚至郑重其事地起了名。


    而她身上除了李悬镜留给她的那把玄铁制成的匕首,也就唯有一张萧青雨赠予她的弓。这两样虽然不凡,但在她看来,却算不上是为她而生。


    “这容易,你去找崔含真,他定然会亲自给你选一柄上好的剑。”


    “我不要,”薛鸣玉*断然拒绝,“我只要自始至终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剑,我不要剑冢里不知被多少老东西用过了又丢下的。”


    卫莲舟无可奈何地望着她,“这可真是稀奇,旁人想要剑冢遗留下来的名剑还没这个福分,你有了却不要。”


    “名剑之名在于持剑者,倘若持剑者只是怯弱小人,便是鱼肠湛卢在手,也不过是徒增笑料尔。我才不屑于假死人之名逞自己威风。”


    她要数百年后旁人都瞻仰她的声名,继而追逐她死后遗留的剑。


    “那就只好请专人为你铸剑了,”卫莲舟并不觉得她在信口雌黄,尽说些空谈虚言,反倒认真地替她出主意,“从前桐州倒是有个了不得的铸剑师,可惜前几年老死了,也不曾听闻她有何后人。”


    这些年修士的灵器大多都是一代代传下来的,鲜少有人还琢磨着另外锻造。


    这一来,锻造术近百年逐渐失传,许多重要的手记珍本都没了下落;二来,即便有的完好地保存下来,那上头的古文字也没什么人能读懂。


    “这不要紧,我心中已有人选,”薛鸣玉把这些天的事挑挑拣拣着告诉他,“郑观他们说山楹这些年一直在钻研此道。他人虽讨嫌,却不是个自吹自擂的草包。既然都说他精于此道,想必不会有假。”


    但转而她又道:“只是我不要一把寻常的佩剑。我既然要,自然要最好的,要天下第一剑。可先前我翻遍了藏书阁的手记,也想不到要如何锻造出这天下第一剑。”


    闻言卫莲舟面上却晃过犹疑的神色。


    “传言剑铸成后,以剑主至亲之人的血祭剑,而后剑鸣三声,则宝剑可成。”


    薛鸣玉思忖道:“至亲之人?屠善算吗?”好歹她也叫了她几年的姑姑。


    “以人伦论,算;以天道论,不算。至亲之人须得你血脉至亲,抑或是与你结契之人。譬如——”他顿了一下,才道,“李悬镜。他曾与你有夫妻契约。”


    “可李悬镜已死。”


    薛鸣玉突然感到后悔,她杀早了。


    然而不多时,她就又想到了法子。“你说,假使我再成亲与人结契一次呢?”


    “如此,确是可行,只是你已经接连杀了几人,不能再一味地杀下去,否则遭天谴这话可不是一句戏言。”而后卫莲舟便教她如何避过天谴。


    “一命一价,倘若你白白杀人,天道必容不下你;但你若是拿奇珍异宝去换他们的命,便是他们死了,天道也只会认定是他们贪婪所致。”


    “你的意思是——”


    “放出风声,就说你要结契,再以利动之,待鱼儿为利所诱,咬钩之时便是他丧命之日。这样的人,即便死了,天道也不会怜惜他。”


    卫莲舟慢条斯理道。


    他的脸孔映在烛火之中不觉蒙上了淡淡的阴翳,竟有几分凛冽冷酷的意味。


    薛鸣玉慢慢地笑了,“甚合我心。”


    ……


    山楹要与薛鸣玉结契的事很快传开来了,但他对外只说是李悬镜所托,并非为儿女私情。“原来如此,那也难怪。”那些人都如此答道。


    可背后里却都猜测他是为着崔含真的指点,以及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


    毕竟都知道他沉迷于锻造术,可这锻造术也最消耗材料。且寻常耗材山楹向来是看不上的,必然是盯上了崔含真承诺的天材地宝。


    流言滚如沸水。


    山楹也提议过主动放弃那些宝贝,他说他只要与她结契,旁的一概不用。可薛鸣玉唯独在这件事上坚决不肯相让。


    “一诺千金,岂能反悔?你这是要外人瞧不起我师尊与翠微山吗?”她反问道。


    于是他也就不争辩什么了,只想着往日拿了再私下里还给她。


    某日,薛鸣玉要下山一趟——难得孟成璧这几日休沐,捎了口信给辛道微,要她上山伴她住些日子。辛道微不在,她也很久没回去,便邀了山楹陪她一处。


    两人路上几乎没怎么说话,过了桥她绕到后墙外,不禁“咦”了一声。


    一枝粉白的杏花斜斜倚在墙角,清瘦娴雅。


    她俯身拾起,将花枝捏于指尖慢慢转动着细瞧。


    花枝尾端明显有曲折的断痕,不像是雨打风吹而来,却像是什么人有意为之。大概一下还没能成,歪歪扭扭使了几回劲才堪堪折断。


    山楹:“或许是有人无意落在此处。”


    薛鸣玉不言。


    她捏着杏花枝朝河对岸的杨柳树点了一点,便有花瓣被风卷去,而后飘飘荡荡浮在碧清的河面。薛鸣玉:“还不肯出来吗?”


    合抱粗的杨柳树后登时冒出几张稚气率真的脸蛋,一股脑地向她跑来。


    “老师……老师……我们老远就看见你们了。”她们七嘴八舌地围着她说个没完。


    见状,山楹略有些惊异的目光在她柔和的半张侧脸定了一定。他颇有眼力见地退到一边,并不和这群孩子争抢地盘。然而这时恰好有个清俊的书生迎面走来。


    书生甫一出现,紧挨着薛鸣玉的小姑娘立即欢快地叫唤起来。


    但书生却变得局促不安。


    也是离得近了,山楹才骤然发觉他竟有半只袖筒是空的,似乎断了半条手臂。空荡荡的,衬着那件天青色的长袍,越发显出他的文弱,像株山茶花惹人怜惜。


    山楹忽而警觉起来。


    “薛姑娘。”他柔润如墨玉的眼眸汪着一潭碧清的水般,就这么半遮半掩地看着她。实在高明。山楹冷眼瞧着他。寻常人要么平视,要么略有些偏移,却也是直白的。


    他却不然。


    眼帘微垂,平白勾出几分柔顺,目光也不总是落在她脸上,时不时就要内敛地收回。似乎留意到薛鸣玉在盯着他瞧,书生的眼睫无意识颤动了几下,而后对她礼节性地一笑。


    薛鸣玉倏地发觉原来他笑时下眼睑会微微弯起,像极了李悬镜,俨然一副霞姿月韵的好容貌。


    怪不得当初她第一次见他便觉得有哪里眼熟。


    山楹还在原先的位置注视着她。


    她没有招呼他,也没有把他介绍给旁人。她们仿佛都当没有他这个人似的,他在这里只是陌生的外来者。因此小孩子自顾自说笑,唯独书生的视线偶尔会不经意地掠过他。


    他似乎在暗暗猜测他的身份。


    山楹不为所动,既不显得过分亲近,亦不刻意疏远。即便和书生的目光撞上,他也仅仅回之以坦然磊落的眼神。几番下来,倒叫书生不知所措了。


    话也没说多久就散了。


    薛鸣玉同山楹道:“过几日镇上又要热闹起来。”


    “我方才听见你们说了,你要和她们一道去逛集市吗?我陪你去罢。”


    薛鸣玉没拒绝。


    “你能躲在暗处悄悄跟着我吗?”她解释给他听,“齐铮不喜欢有外人,她怕生。”


    齐铮就是那个小姑娘,至于她怕生,山楹是不信的。他方才清晰地听见她与薛鸣玉咬耳朵,嫌他长得不如李悬镜好看,又说他看着不如李悬镜贤惠温柔。


    她分明能说会道,厉害得很。


    不过薛鸣玉既然这样说了,山楹便顺势应下。他正好想借机仔细观察那个书生背地里会不会对薛鸣玉做出什么越轨之举。


    倒不是为的自己,而是为的李悬镜。


    他正是不愿看着好友的妻子再嫁他人,才决意与她结契的。他不容许她的心落在李悬镜以外的人身上,更不容许有不自量力的男人靠近她。


    李悬镜是死了。


    但他还活着。


    ……


    薛鸣玉没有留他住进宅子里,只让他夜里睡在墙外的杨柳树上。反正他从前来寻李悬镜的时候最喜欢站在树上朝里面张望。山楹应下了,虽然很勉强,但终究没反驳。


    真到了那一日,薛鸣玉牵着齐铮站在桥头向对面灯影憧憧的街口望去。


    “老师,前面好热闹!”齐铮雀跃不已。


    薛鸣玉被她拉着往人群中挤,那书生牵着妹妹的另一只手,也不得已紧随其后,一路上不住地和怨声载道的过路人道歉,腰和脖子几乎没直起来过。


    似乎感知到薛鸣玉的视线,他当即一愣,而后略微窘迫地涨红了脸。嘴巴嗫嚅着想解释,却偏偏无从开口,只好强作矜持地朝她微微颔首。


    薛鸣玉仔细端详了一回他白皙的脸庞,忽然对着他的鬓角点了一点。正当他茫然地将手按在上面时,她已经取出帕子递去,“是不是人多闷得慌?”


    于是书生便听懂她的言下之意,慌慌张张拒绝了。


    他自己随身带了手绢,实在不好意思佯装没有,却转而用她的。


    他总以为是种冒犯。


    三人一道去投壶、射覆、听戏……起初还只当陪小孩,后来渐渐熟悉了,两个大人也兴致勃勃地参与其中。从背后远远望去,与那些寻常的一家三口没甚么分别。


    背光的某个角落,山楹盯着书生的背影,渐渐敛去了神色,只是面无表情。


    他忽而觉得那空荡荡的袖子也不过是这书生引人垂怜的手段。实在是不知廉耻。他冰冷地审视着他,并摩挲着剑鞘。那合该是李悬镜的位置。山楹不悦极了。


    再不济,也应当是他的。


    52五十二朵菟丝花


    ◎……◎


    可惜正与齐铮放着河灯的薛鸣玉不会留意一个藏身于阴影之中的人。


    哪怕那人是她如今的夫君。


    她望着河灯远去,听齐铮对她说:“老师,我们明年还要一起来还愿好吗?”


    “好。”她轻轻摸了小姑娘的发髻。


    恰在此刻,薛鸣玉才因为抬头碰巧与山楹对视上。这还是今晚她第一次和他在外面碰见。先前人太多了,她看不见他,也无意找他。


    她站在低矮的杨柳岸边,仰脸望着他。


    他倚着树干立于枝头,大半张脸背着月光,朦朦胧胧看不大分明。仿佛对她笑了,仿佛又没有。


    薛鸣玉也不管他作何姿态,径直冲他轻轻点了头。起身时却因为蹲得久了,腿脚发麻故而踉跄了一下。幸亏齐铮和书生不约而同伸手来扶她,“小心!”


    然后她便没有多看他一眼,继续与人沿着陌生的街巷往深处走。


    齐铮在她耳畔叽叽喳喳和她哥哥炫耀着自己新买的糖人,又说那做糖人的大娘手艺如何如何的巧,竟捏得同她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哥哥无可奈何地笑,只劝她少吃些糖,免得坏了牙。


    几人正说笑着,前头突然闹将起来。


    一个人火急火燎地撞开书生,急急忙忙蹿出去。


    书生被撞得身体晃了几晃,还未曾站稳却又闪过一道影子。这影子轻盈地从屋瓦上跳下,其后笔直地切开汹涌的人群,如离弦的箭射出,直奔那个人而去。


    只是倒霉了书生,无意之中又做了可怜的绊脚石,被人“砰”地撞翻。


    那人似乎发现了,远远飘来一声道歉,却连头都顾不上回。


    薛鸣玉将书生扶起,听他一叠声说着惭愧,脸又涨得通红。


    她定定地瞧了一眼,倏尔想到当初李悬镜也总是容易脸红。尽管有时分明什么都没发生,不过是两个人好端端站着,他忽然就在她的注视中败下阵来,脸庞揉开了鲜妍春色。


    太像了。


    她再次想道。


    可不及她细想,身后霎时响起招呼声。来人看着眼生,只是一个劲儿冲书生作揖,口中不住地道歉。竟是先前那个人回来了。这一来一去也有好些距离,难为他一刻钟不到就赶了过来。


    “方才真是对不住,是我太急了,一时顾着追那贼人,竟连累了您。”


    书生也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摆手,“您言重了,是我没站稳叫大家见笑了。”


    两人互相作揖不止,倒是逗乐了齐铮,噗嗤地笑两个哥哥都是大傻瓜。被小孩子开玩笑了这人也不恼,反倒神采奕奕地说要给她再买一个糖人,就当是赔罪。


    他带齐铮去买糖人,时不时同她说笑,笑时露出来尖尖的牙。眼睛倒是钝圆的,琥珀色,像搅拌着的糖浆,慢慢地熬出粼粼的光泽,金如蜜。


    他又说要请几人吃饭,齐铮说不要。


    “你能带我飞上潮海楼看看底下是什么样吗?”她对他身法的兴趣显然远大于他本人。


    他道:“这有何难?咱们找个人少的空地,我一边拉一个把你们都带上去。”


    薛鸣玉:“你们去罢,我就不跟着了。正好这边热闹。我一个人逛着也自在。”


    书生脱口而出:“这怎么行?你一个人留在这,要我如何放得下心离去?”说完他才回过神来,又羞又窘地移开眼,只是嘴巴抿得紧紧,不肯收回那些话。


    薛鸣玉微微地笑,没多说什么。


    他还不知道她如今已然成了修士,只晓得她与翠微山的人关系颇为密切。


    她轻轻推了一把齐铮,送她去那人身边,又催促书生:“多大点事,又不是生离死别,你去陪齐铮就是了。何必做出这等扭捏之态?”


    她已经留意到小姑娘迟疑的神态了,还不想她因为这点小事而扫兴。


    书生本也放心不下年幼的妹妹,经她一番劝,自然只能勉强随了那人向最高的屋檐飞身飘去。


    他走了,山楹却没有立即出现。


    他在等薛鸣玉主动叫他。


    可薛鸣玉的心思下一瞬又飞到街头攒动的人群中去了。


    她方才在那个陌生人背后依稀瞧见了一个熟人,可惜一闪而过,等她好不容易从几人当中脱身出来却已遍寻不见。


    往哪儿去了呢?薛鸣玉缓缓地顺着人流往前,直到她冷不丁再次和他四目相对。这人神色一顿,然后对她欢快地眨了眨眼睛。


    下一刻却转身就跑。


    分明是在有意引她追去。薛鸣玉略思忖了须臾,便果断跟上。


    她这么一跑,山楹自然也是紧随其后。他忍不住蹙眉,心中浮起淡淡的不悦,不明白薛鸣玉想一出是一出的,又要做什么。诚然他还有隐隐的讶异。


    他还不曾见过她这般失态的模样。


    但他很快就明白为何了。


    因为他追上之后终于看见了这人的脸。


    赫然同李悬镜一模一样。


    那人在前头走走停停,身姿轻盈敏捷地来回穿梭于人群,时不时还含笑向后望去,似乎故意逗弄薛鸣玉,诱引她深入。


    但后来发觉另有一人也跟来了,他不由甩着手叹道:“诶,没劲没劲。”几乎眨眼间便闪身到了十几里之外,其后脚尖轻点沿路的屋瓦,迅速飞跃至半空。


    此人越跳越高,最后竟也瞄中了最高的那座潮海楼,飘然而去。山楹暗道一声巧,空出的那只手当机立断将捆仙索丢去。


    “师弟,截住他!”


    薛鸣玉抬首望去。


    对面居然恰好立着三个熟人,为首的那个闻声立即掐诀唰唰打出几道术法,果断逼迫着这人向后退去,终而撞上那根捆仙索,被绑了个严严实实,掉在狭窄的瓦面。


    “师兄?你怎地在这?这又是……”他好奇地低头瞧了一瞧,但在看清这张脸的刹那惊叫起来,“谢师兄?!啊,不对,谢师兄已经死了。你是谁?”


    既然被抓住了,“李悬镜”干脆吊儿郎当地跷起脚,笑嘻嘻地同他耍贫嘴:“你见我是谁,我便是谁。”


    琥珀色眼睛顿时一头雾水,不禁皱眉质问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李悬镜”仍旧不答,老神在在地哼着乱七八糟的小调。


    还是薛鸣玉主动说:“时辰不早了,先送齐铮回去。”


    齐铮:“可是……”


    薛鸣玉:“市集也快散了,你该早些家去,免得爹娘担忧。”这是明着赶她了。


    齐铮转着脑袋四处张望了一圈,心中惴惴不安。她向来机灵,当然明白老师是有意让她脱身。只是目下几人看着一个个都虎视眈眈的,她就这样把老师独自丢下实在于心不安。


    可不安又如何,她如今什么忙也帮不上……


    她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乖巧点头,“是,我困了,想回家。”


    山楹:“师弟。”


    被点到的顿时心不甘情不愿地应声:“知道了。”他仍旧如来时那样一手拉住一个,而后轻松地拎起两人自楼顶一跃而下。


    碍事的一走,山楹登时拔剑劈去。


    薛鸣玉见状并不阻拦,反倒往旁边让了一让,兀自隐于浓浓的夜色中瞧着他们对峙。


    山楹出手毫无预兆,但见雪白的剑身破空而至。然,“李悬镜”依旧那副事不关己的轻佻模样,甚至在剑刃逼近喉咙时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挑衅似的往跟前凑了凑。


    “你要杀了我?”他玩味地笑了一声,笑中含着轻慢的打量,“你能杀了我?”


    山楹没有被他激怒,反倒沉静极了,“你以为我不能,还是不敢?”


    他摇了摇头,也不管脖颈屡屡在剑刃边缘拉出狭长的口子,继而渗出血来,“与你无关。”然后朝薛鸣玉扬了扬下颌,“只恐这位姑娘于心不忍。”


    薛鸣玉微笑着不曾反驳,“你顶着这样一张脸,谁能舍得杀你?”


    话音刚落,这人竟然大笑起来,“舍不舍得这张脸的原主不也早就成了黄泉路上的枯骨一具,烂泥一滩?”


    薛鸣玉盯着他,“您倒是知道许多,想必来历不凡。”


    不知哪个字眼触动了他,他恍然惊醒似的收敛了笑意,显出十分的谦逊来,“来历不敢说,不过是一介散仙在人间混混日子,求个自在逍遥罢了。”


    “至于李悬镜,谁人不知呢?我曾得幸远远看过他一眼,玉质金相,神姿高彻,自是修仙界第一等风流人物。如今仙去,恐无后来者可取而代之矣。”


    山楹见他口中说的虽多有赞叹奉承之意,神色间却轻狎怠慢,未免心生不喜。尤其他还不曾褪下那一层伪装的皮,打照面时仿佛是李悬镜着人夺舍了一般。


    他慢慢说着:“您既是散仙,论理楹也当尊您为前辈了。”


    这人颇为自得地摇头晃脑,“客气客气……”


    “只是您在外何必用我师弟的面目招摇过市?斯人已去,您也不怕犯了死人的忌讳。”


    散仙打着哈哈:“这个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说着他又干笑了几声。


    见山楹平静无言,并不搭腔,他作势动怒,“你小子好生无理!该说的我也说了,还不速速与我松绑!”


    山楹:“可不敢,楹还有一二疑惑未解,恳请您告知。”


    “你说。”


    他一顿,没有直言出声,而是传音入密:“您先前真不曾与师弟相识,与薛鸣玉相知?”


    散仙登时大笑,“原来你还在怀疑这个!好小子,你过来,靠近些听我告诉你。”山楹审视着他,然后缓缓走近。


    结果却猝不及防被唾了一脸。


    不知是被气得还是没反应过来,山楹冷着脸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再回过神时,散仙的骨头嘎巴嘎巴发出脆响,转眼变作个巴掌大的小人。


    骨头甫一折断,他便迅速从松松垮垮的绳索中逃出,而后果断施法催使着捆仙索反过来绑住了山楹。山楹替他成了笼中兽,他自己倒摇身一变又嘎巴嘎巴恢复了正常身形。


    顶着山楹森冷的目光,散仙大笑着遁入云霄。


    “蠢材!蠢材!你的道行还浅着呢!”他的呼喊声仿佛撞在金钟石磬之上,嘹亮而萦绕不止。


    山楹几欲恨杀他。


    他对薛鸣玉吩咐:“拿我的令牌来。”眼神却不分她丝毫,头也不回一下。说话时嘴里犹如含了冰,声音渗着寒气,仿佛一掉下来就会结成冻。


    然而,过了许久都没人应他。


    他这才神思渐渐冷静下来,顾得上关照她。


    “你……”他回头时却恰好撞见薛鸣玉正背对他,仰脸望着月亮。


    “拿我的令牌来。”


    薛鸣玉仍旧不理他,一动不动。


    山楹禁不住蹙眉,“薛鸣玉。”


    他低低地叫她。


    “啊,”她终于肯侧过半张脸看他,慢悠悠地笑,“原来你是在同我说话。”


    她起身走到他跟前,俯身蹲下与他平视,“在哪?”嘴上这么问着,眼睛却一直流连在他的脸上。


    “腰间别着的那个就是。”他对她的目光略感不适,忍不住垂下眼睑。


    薛鸣玉嗯了一声,却没动作。


    反而是他的脸先感触到柔软的丝绢——她在用手帕替他擦脸。


    山楹于是想到这是她方才要给那书生擦汗的。他莫名不快,好像书生不肯要的东西被她勉强施舍给了他似的。可怜他吗?


    他兀自抿起唇。


    可没办法拒绝。因为比起被她可怜,他更无法忍受脸上的脏污。他真是恶心透了。于是他只能忍着不动,还要温和地对她道谢。


    薛鸣玉说无妨。


    她又去他腰间摸索着找那枚令牌。


    分明她已经十分留心,且动作放得很轻,可山楹依旧一副忍耐着不适的模样。他的眼睫在下眼睑抖落一片片的阴翳。


    “没有……”他听见薛鸣玉喃喃说道。


    “怎会?”他顿时低下头去看,却刚好掠过她抬起的额头。两人的眉心不过相抵了一瞬便骤然分开。他探询的声音蓦地戛然而止。


    倒是薛鸣玉如同无事发生一般指了指他腰上系着的那枚玉佩,“你瞧。”


    山楹望去,果然不是他的令牌。他忽然记起自己来时刚于山林里猎杀了一头妖兽,弄得一身血污,仔细梳洗过才匆匆下山。恐怕就是那时把门中令牌落下。


    没了令牌,又赶走了师弟,自己的仙术还因为捆仙索的禁锢不得施展……


    真是最后一条路都被他堵死了。


    他平静地想道。


    山楹静默着不言语了,大概是在思索接下来的出路。他完全没有考虑过要向薛鸣玉求助,或许是理所当然地默认她不会帮他,又或许只是习惯一个人应付,因而忘却了身边人的存在。


    但薛鸣玉忽然坐到他身旁。


    “方才那个人很厉害吗?”


    “为何这样问?”薛鸣玉不答,只是看着他被捆绑的姿态微微一笑。


    山楹在她的笑中忽然又感到一阵郁郁,“确实胜过我。”


    薛鸣玉看着他,“我以为你不会承认,只说这是个失误,是你不小心。”


    山楹:“败了便是败了,我并非输不起。何况,输给一个散仙,这没什么可羞耻的。”


    “你比我以为的要坦率许多。”薛鸣玉说完站起来。她慢慢走到屋檐边,鞋面压在屋檐狭窄陡峭的尖尖上,而后专注地望着下面灯火通明的市集。底下仿佛流动着一片橙红的海。


    山楹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眉心一跳,“回来。”


    薛鸣玉轻轻嗯了一声,但没有动。


    “你今晚还真跟了我一路啊。”


    山楹:“不然我为何要来这里?”


    他继续要她回来,“你不怕掉下去?我如今可救不了你。”


    “那就掉下去好了,死了也清静。”她淡淡地说。


    山楹又不说话了。


    薛鸣玉忽然笑起来,柔和极了。“你当真了?我是骗你的。”她说,“况且你又忘了,我如今纵然掉下去也摔不着。”


    他正要说什么,头却猛地一沉,骤然失去意识。一道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背后,随心所欲地侧卧于陡峭的屋脊之上,握月担风。竟是原先那人又回来了。


    他歪着头好侧过脸看她。


    “鸣玉。”他温柔似水地唤她。


    薛鸣玉慢慢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


    “你还真是同从前一样,一点也不像他。”


    “你也同从前一样无情。”


    散仙佯装伤心地叹息道:“身边人倒比我的剑鞘换得还快,就不怕他地下有灵,哪日恨不过拉了你去做一对鬼鸳鸯?”


    “若真能与他重聚黄泉路,亦不失为一段良缘。”薛鸣玉微笑。


    散仙顿时大笑起来,对她叹服不已,“你可真是无耻。”


    “方才你当着这小子的面追来,就不怕他发现你我之间的关系?”他拂袖而起,不疾不徐地向她一步步逼近,直到他垂首时鬓角的须发偶尔会被风吹拂至她的脸庞。


    然而薛鸣玉终究是薛鸣玉。


    她不躲,反而拿那双雪亮的眸子望他,直勾勾的。


    “关系?我只知道我是追着我夫君而来。你是我夫君吗?”薛鸣玉的眼睛注视着他,手却递出意欲将他散落的额发勾好。


    然而不等她的指尖落下,他先行握住她。


    “夫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他低下头,几乎与她鼻尖挨着鼻尖,呼吸绞着呼吸。两人仿佛亲密极了似的,“你的夫君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说话时另只手还攥着她的手腕,既不过分用力,亦叫她挣脱不得。


    薛鸣玉嘴角和眉梢的弧度却不曾降下来分毫,“是啊,你害死的。”


    “那也不是我一个人害死的。”他温温柔柔地说,“你忘了,我那时问你,你分明只要自己活。真要追究过错,你也逃不掉。”


    薛鸣玉盯着他。


    她不动,散仙也不动。


    两个人故意较劲似的。末了还是散仙先觉得无趣,丢开手退让了一步。


    他无可奈何叹息道:“算啦,说来我们也是共犯,何必针尖对麦芒呢?你方才追着我不放,总不会只是要与我见一面吧。你要什么?”


    “李悬镜告诉我,你是被困在轮回道的地仙。”


    薛鸣玉专注地望着他,问道:“轮回道是什么地方?”


    53五十三朵菟丝花


    ◎……◎


    山楹醒来时已然天光大亮。


    他摸了摸身下的软榻,以手抚额慢慢坐直。靠着引枕略缓了会儿神,他方才有闲心细细打量这屋内的陈设。倒是简朴,甚而因有些空荡荡的反添了重疏冷。


    翻身下榻,又穿过一道青绿的竹帘,他才猝然顿住脚步。


    迎面撞上的这人见了他也是一愣,此人模样衣着尚且讲究秀丽,却是个凡人。瞧着分明不像是什么小厮杂役,手中竟拿着一张浸得灰黑的帕子正就着桌上那盆清水扫灰。


    单单瞥了一眼,山楹便认出那帕子是极精细的料子,露出的一角还绣着清瘦的梅花,绣工也好,便是有些富贵人家也舍不得拿来抹灰的。落在这人手中,却仿佛理所当然。


    “这是哪里?你是什么人?”他问。


    然而,这人只是掀起眼皮懒懒扫了他一眼就一言不发地继续低头将泡了水的帕子拧干。末了还径直撞过他的肩自顾自把个窗棂横着竖着擦了一遍又一遍。


    一面用劲擦,一面斜睨着窗外的人,眼神说不上来是什么意思,总归看着不善,仿佛对外头那人的阴暗心思都发泄在手上了,这股劲使得简直要搓掉窗棂一层皮。


    山楹蹙眉隔着些距离审视他。


    真是个怪人。


    被怠慢了他自然也心有不快,不过他向来不会因这点小事与一个凡人计较,没得掉价。于是他也仅仅走近了些沿着这人的目光望去——


    薛鸣玉正持剑立于树下。


    他不觉一怔,但很快便意识到这人的视线却是绕过了她,冷刀子似的尽数扎在了另一人脸上。窗棂被搓得直响,这动静听着甚而些许滑稽。


    但远处的崔含真浑然不知。


    他正悉心指点着薛鸣玉的剑法,中途似乎还另外说了什么,两人的脸孔顿时都像被春风吹化了,眼中一层一层荡开笑意。那只手还虚虚搭在薛鸣玉的臂弯上,大约是在调整她的动作。


    可屋里的两人却难得如出一辙地感到了同样的刺目晃眼。


    崔含真的衣带与宽袖被风吹着与薛鸣玉的重叠在了一处,尽管他有意避嫌,克制地隔开了一段间距,但仍是免不了时不时的挨蹭。于是就连这点有意空出的间距都显出别样的亲密来。


    眸光交错时便仿佛笼罩着一股旁人插不进去的心照不宣。


    这莫名的默契实在容易惹来阴暗中旁观者的红眼。


    山楹收回目光,矜冷地瞟了窗前这人一眼——他手里的活已经完全刹住了,偏生他又不敢明目张胆地盯着看,大约是怕薛鸣玉发现,惹了她不快,因此只敢趁着阴影露出半张脸偷窥着。


    倏尔,他冷笑了一声。


    “为老不尊。”


    声音又低又快,要不是屋子里静得很,山楹险些要以为只是错觉了。


    他阴着个脸陡然扭过身来,见山楹正看着他也没什么反应,反而仍旧轻慢地掷去一撇,就挤开他端着盆脏水出了门去。


    这一下使得山楹对翠微山的观感降到了最差。


    实在是粗俗无礼。


    虽然不曾问出个究竟,可看着崔含真他猜也猜到昨日是怎么个回事。十有八九就是薛鸣玉把昏迷的他带回了山上,让崔含真帮他解除了那根捆仙索。


    就是不知道谁打昏的他。


    或许是那个来历不明的散仙。


    他暗自思量着,而后也踱步跟上去。崔含真背对着他,没注意到他的存在,倒是薛鸣玉先望见了他。但她也只不过与他对视了一瞬,便不紧不慢把注意力转移回崔含真身上。


    山楹就倚着墙角根立在屋檐下。


    而他身后,陆植拎着刚打满清水的木桶就这么不远不近地停在那里。


    一想到这就是薛鸣玉说要结契的人,他就少不得心烦意乱。原本正想着萧青雨死了,这院子里总算落了个清静,没成想半路又杀出个碍眼的。


    是了,差点还忘了那个李悬镜。在李悬镜死之前,别说知道他与薛鸣玉成过亲,陆植听都不曾听过这个人。他以为萧青雨才是那个名正言顺的,却未料他也是个挖人墙角的窃贼。


    说来自瀛州回来后,他还总一个人躲在厨房的隔间里煎熬。


    毕竟他又不是个迟钝的傻子,每每见着薛鸣玉,心里那种异样的情愫是什么他自然是心知肚明。可有个萧青雨压在上头,更兼他从小怎么也是比照着君子教养大的,一时半会儿哪里能接受自己不为人知的心思。


    他竟然总想着给薛鸣玉做小。


    这实在不仁义道德,尤其在他过去没少背地里鄙夷那个姓郑的。四十好几了还要靠他母亲养在别院里做外室过活,真是有伤风化。


    可这若是落到自己身上,他又觉得他和那种不知廉耻的男人是不一样的。


    那些人是为了他母亲的权力,而他只是为薛鸣玉这个人。他甚至不图她的喜欢,只*要她闲暇时肯施舍几分余光,他就知足了。


    不过话虽如此,他还是不敢轻易越过那条线。


    结果呢,天晓得昨日薛鸣玉提着个崭新的男人丢进屋里时,他脸上的笑纹都要像摔裂的瓷瓶碎了一地。一直到强压着心慌被薛鸣玉使唤去请来崔含真,他终于忍不住怨念。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凭什么呢?


    听说还是李悬镜的同门好友,委实厚颜无耻。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兄弟死了,自己就理所当然地取而代之。他以为这是在民间给人做填房呢?


    薛鸣玉如今又是修士,还拜在崔含真门下,又不比从前了,这选择自然是愈发多,她真有心,就是挑花眼也不为过。


    陆植明白此一时非彼一时,以他今日的身份与薛鸣玉是越发不配了。正室是别想了,他心气虽高,却也不是什么看不懂形势的,就他自小出入皇宫大臣府中所见所闻,大约能凭个好相貌做个偏房。


    若是足够贤惠知礼,得主人家宠爱,或可被提拔做个侧室。


    这就算是走到头了。


    往后如果运气再好些,正室病死了,主人家又没有再续弦的打算,那还是有可能把侧室扶正的。而陆植原先就是打着这个主意,他想,只要熬得久,他总能有个盼头。


    谁成想熬死了两个,又来了一个。


    陆植阴郁地盯着山楹的背影,恨不得将他那副皮肉烧出个洞来。


    然而他在这厢对山楹面色不善,他头顶的屋檐上也屈膝坐着一人望向他。寂静之中忽然飘来幽幽的叹息,只是除了卫莲舟自己,谁也听不见。


    他支起下颌,看着这出好戏。


    有些想笑,转念一想却又不大笑得出来。他们一个两个的求而不得,难道他又好到哪里去吗?孤魂野鬼似的飘着,终究是殊途而不同归。


    ……


    薛鸣玉抬头看了眼天,分明风和日丽,晴光万里。可他们这么幽怨得跟男鬼似的站着,却像是颓丧的蘑菇,扎根在哪儿,哪儿就是阴雨连绵。叫人看了没得晦气。


    于是她三言两语把人都驱散了。


    崔含真也是这时才留意到身后接连跟着两人在盯墙角。但他对这些弯弯绕绕的情思向来是跟木头一样,无从察觉。尽管心里兀自觉得怪异,偏偏又说不清究竟怪异在何处。


    “你醒了?身体可还好?”他温和友善地询问道。


    山楹对着他倒也会装相。不仅不曾对他和薛鸣玉靠得太近而着恼,甚至对他笑了笑,“昨夜的事多亏了你。”他稍顿,又继续神色自若道:“和鸣玉。”


    话说出口的瞬间,他陡然松了一口气。


    还以为这样叫她会很艰难,总是觉得叫不出口,可真正那股情绪把话冲到了嘴边,却又发觉十分流畅熟稔,似乎早该如此。


    他这心路转了个十八弯,崔含真却都一无所知。他连山楹那点状似不经意的心思都没能发现,只听出来他是在同自己道谢。故而不以为意地颔首,要他不必客气。


    “往后你若与鸣玉真成了好事,也算是我半个弟子了。既然是一家人,就不必说两家话。”


    山楹陡然不悦。


    这你呀我的,好像生生把三个人划成了两端,而他是被划到对岸的那端。仿佛他二人倒亲密无间,彼此不相分离似的。


    却在此时,他听见身后轻飘飘的一声笑。


    陆植目不斜视地拎着水桶又往薛鸣玉屋子里去了,趁着太阳好,他还要把里头的地都用清水洗一遍,也好除除之前冬天的闷气。


    瞧见他嘴角似有若无地上扬,山楹脸上的笑顿时也淡了下来。


    “你不必去了。”


    他忽而道。


    陆植才不理他,只当他是只聒噪的□□。


    但他终究只是个凡人,因此再硬气,这时也只能突兀地被定在原地,而后眼睁睁看着山楹掐了几个诀便不费吹灰之力地使整排屋子焕然一新。


    他竟然把自己的活抢了。


    一时间陆植只觉得脑子都被气得嗡嗡响。


    卑鄙无耻。


    就这样还没完,他抢了他的活,又仿佛贴心极了对薛鸣玉建议换个手脚麻利的。


    “毕竟都在山上,这人瞧着也不像是能干的,让他来伺候你,恐怕不合适。你要是一个人住怕麻烦,不如与我同去苍梧山。”他云淡风轻地就要把陆植给打发了。


    “不好。”


    薛鸣玉果断拒绝,然后把人给放了。


    下一瞬,陆植就阴着脸霍然举起沉甸甸的木桶对着他倒了下去。或许是从未考虑过陆植一个凡人敢真的同他拧着干,山楹竟躲闪不及,被他浇了个正着。


    水是从半山腰的湖里刚打的,凉得很,在这料峭春寒的时节经风一吹,愈发催逼着丝丝缕缕的寒气渗入骨缝。


    山楹眼睛都险些睁不开,他抹了把湿漉漉的眼睫,貌似平静地睁开了眼。发尾、下巴的水还在滴滴答答地流,在脚边凹成小水塘。


    他用力掐住了掌心。


    却听得陆植讥讽他是猿猴变的。“不然手怎么伸得这么长?还没过门呢,你倒是先充起了主人的款!可笑之极。”


    被死死掐住的指甲忽而就随着脑中那根绷紧的弦一同断了。


    【作者有话说】


    装货自有装货磨


    宝贝们假期快乐!


    54五十四朵菟丝花


    ◎……◎


    坦率来讲,激怒山楹的那一刻陆植不可谓不怕。


    他向来识时务,并非真如表相那般瞧着风骨峭拔,其实也有贪生怕死的一面。不然当初亦不会轻易在薛鸣玉跟前服软。只是激愤之时,便是个泥人,也要被逼出三分血性。


    水也泼了,人也讥讽了,这仇也算是结下了。


    既然如此,万万没有中途后悔转折的道理。何况薛鸣玉还在旁边看着呢,陆植心知自己不大被她瞧得上,这会儿若是再像个王八似的隐忍过去,往后她更看不上自己了。


    于是他心一横,干脆不躲不闪地直直望向山楹,哂笑不已:“怎么?你这眼神是要杀了我不成?我死了倒是无所谓,可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


    话说一半就折在喉咙里。


    他挣扎着双手死死掐住颈子,双目有一闪而过的惊慌,但很快被压抑的愤怒取而代之。不知怎么的,他竟渐渐脚离地,整个人飘浮在半空,那张脸也生生憋出紫红色。


    眼见着就要断气,薛鸣玉这才不疾不徐出手打断了山楹的施法。


    霎时间,陆植便霍然从空中跌落。


    他趴伏在薛鸣玉脚边,软烂如泥地喘着气,一只手费劲地顺着起伏不平的胸口,另只手却颤巍巍地趁机攥住她的下裳一角。


    “鸣——”


    “没出息。”薛鸣玉踢开他的手。


    而后面色不快地对着山楹道:“他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你在我院子里打我的杂役,难道我是个死人吗?这样目中无人,真是惹人生厌。”


    她说话的口吻不咸不淡,算不上多严厉的叱责,但也足够让山楹郁气更胜。分明是她那个不长眼的杂役先挑衅的他,怎么到头来都成了他的错?根本就是在袒护。


    他投向陆植的视线越发冷了。


    这一幕落在薛鸣玉眼中自然就是他不服气,仍旧蠢蠢欲动的证明,于是她趁其不备暂时封闭了他浑身的穴位,使得他体内的灵气无法正常运转,暂时成了个凡人。


    “想打架?我成全你。”


    她对着他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依旧坦然极了,“但我是个讲公平的人,你自小在山上修炼,学了一身的本事,用来对付他,恐怕不妥吧。要打那就彻底抛开你那些法术,各凭拳脚功夫痛痛快快打一场。”


    说着她就径直推搡了他一把,他正要闪躲,却骤然发觉自己离了法术整个人动作都变得迟钝滞后许多。于是果不其然被她推得踉踉跄跄,而这时不偏不倚有只脚伸了出来,将他绊了个正着。


    陆植讥笑着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奚落他果真是个绣花枕头,连他这样的大少爷都不如。


    急促地呼吸着,山楹终于忍无可忍地反扑上去。


    两人一时打得忘我,不知天地为何物,还是薛鸣玉见缝插针把方才那只木桶踹到两人之间,因而又引得他们一番争抢。


    含糊不清的冷笑声与低低的咒骂声,还有时不时咳嗽着啐出一口血沫……情形一度混乱到完全失控。


    薛鸣玉远远站着。


    卫莲舟惊得翻身坐起来,从屋檐上探出了头啧啧慨叹着隔岸观火。


    唯有崔含真秀气的眉心攒成淡淡的远山,“真是胡闹,还不快住手。”他低声呵斥着,却又对眼前的场景无从下手。大约是此生从未见过如此野蛮粗鲁之事。


    好好的两张脸又青又紫,肿得不像样,谁也不曾留手。


    最后还是崔含真强行将他二人定住才勉力撕扯开他们。


    他气得连说了几遍荒唐,方强压住怒火让他们各自回住处。又替山楹解开咒,使他恢复如常,“你快快回去罢,这里是一刻都留你不得了。”


    崔含真把手负于身后,正眼都不肯看他一下,显然是对他气恼之极。


    山楹捂着满是红血丝的脸,乌黑的眼眸厌憎地刮过陆植,这会儿陡然被叫停,他也终于清醒,不再一味脑热,思绪也渐渐回转过来。


    低头对薛鸣玉两人行了一礼,他便头也不回地甩袖离去。


    只是这背影走得匆忙而急促,可见他心中汹涌的潮水尚未平息,仍然被怒火点成了岩浆,起伏不止。


    待院子里又安静下来,崔含真方才揉了揉前额叹道:“你若是这会儿反悔,不想与山楹结契还来得及。”


    薛鸣玉不以为意,只说不要紧,又与他继续说昨个的事。


    “当初李悬镜就是不知从哪个角落找出这么一个人,他先前就冒充过李悬镜来找我,还说了好些神神叨叨的话。后来李悬镜就莫名死了。”


    “那天他身上什么伤也没有,就是忽然虚弱起来,然后同我说他活不长了,撑不过子时。再之后山楹就来找我了,说李悬镜的命牌碎了。从那以后,我便再不曾得到此人的消息。原以为他缩回自己的地盘,去了什么轮回道。没成想昨个晚上他竟然又大摇大摆地顶着李悬镜的模样现身了。”


    最要紧的是,薛鸣玉当时问他轮回道是何处,他却只是故弄玄虚,不肯直言相告。


    “你死后便知。”他意味深长地笑道,而后便像来时那样突然消失了。


    他不愿意说也无妨,总归薛鸣玉也没对他抱太大期望。


    “你知道这个地方吗?难道真的是死人才会去往的地方?”人死了难道真的还有轮回之说?不是那些装神弄鬼的人编瞎话专门用来唬无知的百姓供奉香火钱的么?


    薛鸣玉一连串问了许多。


    同样的话其实她也问过了卫莲舟,只可惜卫莲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这样的鬼魂还是仰仗着血脉特殊,可谓是世间罕见,否则也不至于被不少人,甚至是妖都虎视眈眈着想要剥夺他们的金莲。


    寻常人,包括修士在内,自然是死了便神魂湮灭、肉身尽毁。何来转世轮回之言?


    不过他自幼生长于桐州,且有不少年头是在锁妖塔下度过的,有一些奇闻轶事不曾听过也是正常。说不定像崔含真这样的山门弟子便知道颇多。


    “轮回道的地仙么?”


    崔含真思忖着慢慢往回走,薛鸣玉紧随其后。


    两人一路走到他的住处,而后她立在一旁注视着他一面苦思冥想,一面在整面书架上翻找着什么。约莫过去几柱香的功夫,他才倏尔从成堆的书里直起腰来。


    “找到了,”他快步走来将书页翻得哗啦啦响,“这本旧志中确实记载过这样一个人。”


    “此人数百年前据说是唯一有望飞升的修士,却因性情荒诞不羁,屡屡犯禁,在俗世惹是生非,甚至搅乱他人命盘与姻缘,在破境渡劫之际遭了天罚,从此下落不明。”


    “有人声称亲眼目睹他当场魂飞魄散,死无全尸;有人却说他被天道贬为一方地仙,从此困守在轮回道。”


    “轮回道相传是阴阳相隔之界,世间有死不瞑目之人,死后阴魂久久徘徊于人间不肯消散,这样的阴魂积攒多了,便容易聚生出魔。而轮回道便是引渡这些阴魂的去处。”


    “至于地仙,虽也称一句仙,其实不过是个看守一方的使者。且不得离开所属地界,否则必将招致天罚。”


    崔含真慢慢阖上书,若有所思道:“倘若旧志上说的都是真的,那他如何肆意在外行走?他与李悬镜相貌身形一般无二,恐怕也不只是伪装。有天罚在,他的躯壳应当被束缚在轮回道,如何能从其中脱逃?”


    薛鸣玉低头思索了片刻。


    算日子,屠善也该从陵山回来了。趁她还没来得及与自己计较吞了金莲,甚至还有龙心的事,她得先把这个地仙的底细探个清楚。如此以后,再遇见他,也不至于太被动。


    “你有何打算?”崔含真见她肃着张脸,不觉也形容整肃。


    “我们去轮回道查探一番如何?”


    她把自己的顾虑说了,只把屠善的事抹去不提。


    “也好,那就走一趟。”崔含真颔首,“这样的人若是当真挣脱了天罚,钻空子逃了出来,也是一桩大事。我们先行去探个底,有什么回来再与旁人商议。”


    既然说好要去,两人干脆把近来手头的事都做了个了结,仔细考虑后,决定三日后便出发。此事薛鸣玉回去后也与卫莲舟和陆植交代了,要他们安心在山上守着,莫要给她惹是生非。


    卫莲舟倒是提议自己一同前去。


    薛鸣玉却不许,怕这轮回道藏着什么古怪,届时他一缕幽魂万一被算计了,可就大为不妙了。


    “你的魂珠可千万藏好,不许别人进我的屋子。”


    “这是自然,你放心好了。”卫莲舟又叮嘱她自己多加小心。


    而后接连起了三日的大风,又在临行前的一晚骤然响起春雷。


    惊蛰到了。


    一大早山上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崔含真披着濛濛烟雨撑着把油纸伞在院外等她。她三两步跑去躲在伞下,顺手抹了把眼皮上的雨丝。


    崔含真翻遍了旧志,终于勉强确认轮回道的大概位置——江心镇。江心镇在颖都东面,颖都又隶属邳州。


    “邳州与旁的地方不同,有纵横连贯的琨山将其与别的州隔开。常年累世不与外人通音信,因此完全不清楚修士的存在。我们此行前往,也不可惊动当地人。只说是外地误入其中的游商。”


    薛鸣玉坐在飞舟上,俯身望见云雾飞快流动。


    越往南,雨势愈急。


    待飞舟终于停在一片幽深的林子外,她麻利地跳下来,而后眼睁睁看着崔含真掐诀把两人变了副模样,看着皮肉没那么精细了,倒是粗糙许多,一看便是常年在外行走,风吹日晒的。


    “崔含真,我们长得几乎一样。”


    她新奇地摸了摸自己的新脸,又抬头瞧他。


    崔含真忽而警觉地抬头,并轻轻按在她肩膀上。“不要叫我的名字,”他说,“我如今不是崔含真,你也不是薛鸣玉。我们只是一对普通的兄妹。”


    见薛鸣玉似乎要问他什么,他低声道:“有人来了。”


    55五十五朵菟丝花


    ◎……◎


    来人是个老妪。


    花白的头发随风凌乱,菌丝似的突然散开如伞,又突然收拢,服服帖帖地黏着头皮。这大概是个瞎子,目不能视,眼珠浑浊得像青蛙的卵。


    她拄着拐在地上敲了几下。


    “谁在那儿?”声音沙哑极了,像倒灌了一喉咙的砂砾,硌得人耳朵难受。


    薛鸣玉的手被用力捏了一下,似乎是个警告。她侧目看去,却见崔含真恰好也投来隐蔽的视线。他轻微地小幅度摇头,而后和和气气地开口。


    “老人家,前头可是颖都?”


    “年轻人?”老妪慢慢地说着,“你是打哪儿来的?怎么到了我们这儿?”


    “我从邳州北面的琨山进来的,就是个游商,做点小本生意。这年头外面的货都难出手,地界都打通了,就剩下一个邳州。我寻思着来碰碰运气,没准就能把手里的余货给出了呢。”


    这话语中渐渐掺上几分自惭。


    “谁料到这地界实在是绕得很,我是越走越糊涂,好不容易才沿着山路摸过来。”


    老妪沉闷地嗯了一声。


    “还有个呢?你旁边那个怎么不说话?”那两条肿肿的眼袋垂了下来,透着深重的乌青,也是这时薛鸣玉才留意到她的眼珠子又凸又鼓,像随时要孵出两只癞蛤蟆蹦出来。


    崔含真心一跳。


    方才薛鸣玉被他压着可是一句话没说,连步子都不曾挪上一次。她如何察觉自己旁边还有人的?


    “这是我小妹,她性子闷又怕生,不大同人讲话的。”他面上仍旧若无所觉地笑着,“老人家,敢问前面是何地?有住处能让我们兄妹二人安置一宿吗?”


    掀起眼皮死气沉沉地盯了他一眼,尽管明知她确实看不见自己,只是顺着声音的方向模糊地捕捉到他的位置,但崔含真还是颇感不妙。


    不知为何,这个瞧着平平无奇的老妪总叫他感到由衷的威胁。


    这太古怪了。


    修行到他这个地步,直觉已然成为了一种天命的预兆。尤其他的直觉从未出过错。崔含真心里冷静至极,脑中同时闪过无数种猜测。


    “住处?”她嘶哑地笑,“村里多的是空屋子,你要住,就只管来。”说着便笨重地转过身,那根拐杖一下又一下用力捣在板结的泥地,在寂静的幽林中如同野鬼拖沓的脚步声。


    路上她还在和崔含真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你要去颖都,在前面那个山头就该往东走,我们这虽然也算是在颖都底下,但离城里可远。方圆数十里,只有我们一个村。”


    “这样啊,那我来时听人说有个什么镇来着,”崔含真佯装记不起,绞尽脑汁想了会儿才诶了一声,“叫什么江……”


    “江心镇。”


    “诶对对对,江心镇。仿佛是叫这么个名。也是在东边的山头吗?”


    老妪忽而停了下来。


    拐杖的声音突兀地消失,竟莫名阴森。


    她咧开牙齿稀疏的嘴巴,笑了一下,“那不是。”而后使劲用拐杖捅了几下地面,“这才是。这才是江心镇。”


    两颗眼珠子溜动着,像她的牙一样是垢黄色,仿佛牙菌斑长到了眼球上。


    不知何时起,林子渐渐裹上灰白的雾,跟死人坟头上烧纸钱起的烟似的,透着股阴谲诡异。崔含真的手已经下意识从她的肩膀顺着向下紧紧握住她的手。


    薛鸣玉也抱住他的一条手臂,像雨后的菌菇扎根在他这棵树上。


    “这地看着都荒了,原先竟然是个镇子吗?”崔含真不动声色地笑笑,“那这镇上的人呢?都去外面谋生路了吗?”


    “人?这里早就没人住了,一两百年了吧,就剩下我们村了。”老妪指着前面隐约显露出来的村落,“诶,到了。”她苍老低沉的声音混在喉咙里,模糊不清地响。


    结果还没进村,门口就有个狗狂吠,眼睛泛着绿油油的光,涎水滴滴答答沿着下颚流下。活像一辈子没见过肉。


    还有个小孩冲她们皱了皱鼻子,冷淡排斥地盯着她们。


    这小丫头原来正蹲在村门口拿着根树枝不晓得在地上画些什么,这会儿也警觉地慢慢站起来。她呲着牙故意恐吓她们,要她们两个外乡人滚出去。


    反倒是那条狗垂涎着跃跃欲试地想把她们拖进村里。


    老妪又一次生气地杵了杵拐杖,顿时惊得一人一狗收敛了神色,低下头让到了一旁。


    仿佛受到了什么威胁似的,小丫头满是忌惮地从乱糟糟的刘海下抬眼迅速朝两人瞥来,又很快垂下眼睑。狗也咽回去之前低沉的呼噜声,呜呜叫了几下,就躲躲藏藏地挨着小丫头的腿坐下。


    “不懂事的丫头,”老妪不快地瞪她,“你再这样,我就不许你出门了。”


    小丫头嗫嚅着不吭声了。


    “走吧,这狗野得很,别理它,不敢咬人的。”她回头对着两人露出一个笑脸。只是这笑越发把各种褶子堆积起来,一条一条的,像干旱的土地里锄出来的许多个田垄。


    薛鸣玉跟着无声无息地走,却在经过那个小丫头的时候,被她猝不及防拽了一下袖子。


    快极了,短短一瞬便在她袖口留下乌黑的指印。她一怔,悄悄偏过小半张脸回头望去,但见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黑漆漆的瞳仁始终望着自己。


    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平得如空白的纸。


    微妙的直觉使得薛鸣玉立即拽了一下崔含真,并在他低头询问的目光中示意他回头。他似乎对她所思所想有些明白,只是点点头,又对她摇了摇头。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呐?怎么称呼啊?”


    崔含真立即回过神来,语气谦逊道:“敝姓张,张春生;小妹是冬天里养的,叫冬生。”


    点头说了个好字,老妪引着她们一路往村子深处走去。中途几乎没怎么遇见人,偶尔有,也都很奇怪,佯装看不见她们似的,只开头匆匆瞧了一眼,就避嫌般迅速扭过脸去。


    她们到了一间茅草屋外面。


    “这是孙老三家,他干活去了,这会儿不在家。你们先住着,等他回来了,我来和他说。”


    “好,多谢您。”


    “不麻烦,”老妪说,“只是这几日还要下好些天的雨,山路泥泞不好走,你也别急着回去。多留些日子,正好把你从外面带进来的东西也给村里瞧个新鲜。”


    “那感情好,可惜我带的不多。诶,您要有什么看得上的只管拿去。”


    那些褶子抖动起来。


    “老婆子早就瞎了,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你给村里那些娃娃们看罢。”她慢慢止住笑意,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带着咚咚的拄拐声慢吞吞走了。


    她一走,薛鸣玉立即喊他:“这村子有古怪。你瞧见没,方才那个小姑娘的眼神,她好像很不情愿让我们踏足这里。那些村民也都像是躲着我们似的。”


    “奇不奇怪的,住上一段时间就知道了。是有人装神弄鬼,还是真有什么妖魔鬼怪,总不会一直藏下去的。早晚有露出尾巴的时候。”


    正说着他陡然感觉背后一股寒气。


    蓦地回首,却见一张黢黑的脸阴森森映在窗下,也不知偷听了多久。见她们看来,这张脸孔又渐渐和窗子拉开距离,而后踩着枯树枝绕到前门走进来。


    “孙老三。”


    他的这把嗓子真是难听死了,就像他整个人一样,犹如烧成炭的枯木,粗糙刺磨。那张黝黑的脸或许是因为吃得不好,布着黄气,成絮地积在筋脉里。


    崔含真却没细看这个人。


    他正紧急想着要如何应付孙老三,倏然间却听见薛鸣玉问道:“婆婆说你干活去了,你为何回来得这么早?谁去叫你了不成?”


    孙老三没应声。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是不是带着狗的那个姑娘?”薛鸣玉自顾自往下说,“我听见那只狗在附近叫了。那个小姑娘去喊你的,对吗?”


    崔含真不由把心绷紧,生怕她过分直白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我不会说出去的,”他突然前言不搭后语道,那把沙哑的嗓子费劲地慢慢说着,总让人疑心他随时要咳出血,“你不用试探。”


    “还有,天黑的时候不要出门。等雨停了,你们就赶紧走罢。”


    孙老三耷拉着眼皮,一脸冷漠,仿佛刚才说话的不是他一样。他佝偻着背一瘸一拐走回自己那间屋子里去了。


    但是话本子都是这么写的——


    “鬼呀妖啊,都只在夜深人静时出没。要是有人警告你,不许你晚上出门,或者谁敲门都不能开,闭着眼睛睡觉时谁叫你名字都不可以睁眼,那就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


    薛鸣玉同崔含真窃窃私语:“我们毕竟不是真的游商,来这里就是为了探底,自然要迎难而上。不过这村里的人可真有意思,竟不是铁板一块吗?”


    这些人瞧着都像是服从那个老妪,但心里各自打着算盘。


    崔含真颔首说可。


    “但今晚先不要惊动他们,第一夜他们总是更防备些的。等过几晚,他们渐渐松懈下来,再另作安排。”


    “也是,那就照你说的办。”


    窸窸窣窣着,屋子里的烛光熄灭了。


    两人衣着整齐地面对面盘腿打坐。紧要时候,修仙之人半个多月不睡也是有的。有灵气运转,并不会精神不济。


    只是这会儿还没弄清村子的底细,两人即便运气也都是静悄悄的,不敢折腾出大动静。


    过了几个时辰,约莫子时将至。


    窗外倏然被什么有节奏地敲响,只是这敲窗的人显然谨慎得很,小心翼翼极了,每隔一会儿便要停一下。


    薛鸣玉忽地睁开眼。


    她与崔含真对视了一眼,然后借了崔含真的剑,用剑柄霍地挑开窗。却见一人一狗隐于乌压压的夜色中。


    “你们也是来寻江心镇的,对吗?”


    “趁现在快走,”她的那双眼睛笼罩着沉沉暮色,声音灌满了呼啸的风,“一直向你们来时经过的树林跑,丑时前赶到,你们就能回到江心镇。”


    “可她说江心镇死了……”


    “江心镇没有死,”她忽而直勾勾地盯着薛鸣玉,“死的是红河村。”


    说着她半张脸的皮肉突然腐烂了似的一块一块掉下来,她赶忙去捡。薛鸣玉甚而听见她在小声呵斥那条狗,因为它饿得想吃她的肉。


    “幸亏我手快。”


    她松了一口气,然后把腐肉拼了回去。


    56五十六朵菟丝花


    ◎……◎


    夜雨渐急,裹挟着银白的月光朦朦胧胧流下。


    窗外的村落一时间恍如被大雾笼罩,这小丫头顿时变了脸色,手忙脚乱地把兜帽扣好,又俯身一把捞起地上的狗夹在腋下。


    狗尾巴粗糙得跟麦芒一般,只是不像傍晚时那样横行霸道的,气势汹汹竖立着,而是耷拉在屁.股后。


    一人一狗像水面的倒影,被雨冲刷着仿佛随时要化成虚无的两片月光。


    “不要说我来过。”


    她匆匆忙忙丢下一句就左顾右盼地沿着墙根迅速溜走了。


    薛鸣玉立即往前挪了挪,趴到窗边探出小半张脸望去——


    透明的雨水挂在檐角、树梢上波光粼粼的,偏偏砸在那道矮小的黑影上蒸出了灰白的烟,好像有温度似的,烫得她脚下生风,越跑越快。


    薛鸣玉又很快把头缩了回来。


    “走不走?”她抓住崔含真的手腕。


    崔含真看她眼中一派果决笃定之色,没有分毫犹豫徘徊,心知她是有心一探究竟,便顺水推舟地将她从榻上拉起来,又在她身上贴了几道符箓。如此一来,凡人便难以捕捉她的踪影。


    “走。”


    他同样也给自己贴了几道。


    两人轻手轻脚着飞身越过密集的田地,直奔树林而去。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暗中之人故意试探,她们这一路竟一个人也没遇见,顺利得过分。


    从崔含真的剑上跳下来后,薛鸣玉看着眼前白茫茫一片的林子不由脚步顿住。


    刚要往里钻,手腕上忽而一紧。蓦然回首,原是崔含真如那时送她前去桐州一般给她系上了红线,而这红线的另一端自然便是缠绕在他的手腕上。


    “若是出什么意外,我们走散了,莫要慌,我总能凭借这根红线找到你。”


    随着他话落,红线也渐渐隐去形状。


    薛鸣玉点了下头,反手攥住他指尖,而后毫不迟疑地往林子里冲去。然而,下一瞬她却忽然被明晃晃的光刺得被迫以手背遮于眼前。


    好不容易适应这明亮的光线后,她慢慢放下手,却骤然怔住。


    蔚蓝的天际布着连绵如山峦的云,日光如雪,片片坠落,飞花一般。她兀然抬眼望去,只见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大街两边是热闹杂乱的吆喝,纷纷扰扰填满她耳朵。


    “诶,让一让,让一让。”


    “别傻站着不动啊,麻烦您把脚挪挪。”


    “这谁家的姑娘,怎么瞧着脸生呐?不像是咱这儿的。”


    “外地人吧,看着怎地这样呆,迷了路不成?”


    “谁晓得?你去问问呗。”


    “我不问,你去。”


    “……我也不去。”


    “呸,就你们会躲懒,都不去,我去行了罢。”


    薛鸣玉站在原地不动,眼看着一个女人迟疑着把手在衣角擦了擦,而后挤出温和客气的笑。她从对面朝自己走过来。褐色的皮肤舒展开,越发衬得那双眼黑白分明。


    “你是谁家的孩子啊?”她弯下腰和蔼地笑。


    眼珠子转了一圈都没瞧见崔含真后,薛鸣玉决定暂时不急着去找他。


    “我不是你们这的人,我从琨山外来的。”她把崔含真编的那套虚辞从嘴里滚了一遍,鹦鹉学舌似的告诉她。又同她讲,“我叫张冬生,我和我兄长走散了,他叫春生。”


    “原来如此。”


    这女人好骗得很,立即就信了,甚至因她的话流露出同情的神色。她温柔地摸了薛鸣玉的脸,要她先进自己店里坐着等,喝口水歇歇。


    那只手结了老茧,厚厚的一层,磨在脸上怪刺挠的。但是薛鸣玉没躲开,反而仰脸对她笑了一下。“这是哪儿呀?”她亦步亦趋跟在女人身后,随便找了条长凳坐下。


    “你不知道也敢跟着你兄长乱跑?”她不赞同地摇头,倒了碗白水搁在桌上,“太胡来了。这山上什么都有,路又绕又难走,一不留神被老虎吃了都没个人能救。”


    她坐在薛鸣玉身边。


    “我们这儿,叫江心镇。镇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街坊邻居,好多年没来生面孔了。贸然见了你,可不就新鲜嘛。至于你那兄长,也好说。镇子不大,来个外人都知道。他要是也在咱们这,不消半个时辰就有人把他引来了。”


    “他呀,反正丢不了,不着急。”


    薛鸣玉没当回事,反而对江心镇十*分好奇的模样。


    她问女人今个是什么日子,哪月哪日了;又问她平日里镇上的人要远行是如何出去的;还问这附近有没有什么村子,还是说大家都住镇上吗。


    “我们离家太久,又在山上消磨了好些时日,对这月份是越来越糊涂了。”


    女人叹息一声,“也是可怜。”


    她对照着薛鸣玉的问题一样样答了。


    薛鸣玉听着便不觉暗暗地讶异。因为她说的时间竟然与她们出来的日子完全对得上,就连随口提到镇上的人如何生活,也是丝毫不避嫌地说起稍远些的颖都。


    “到底咱们镇就是个小地方,留不住年轻人。但凡有些本事的都去颖都了,那才是邳州最气派的地方,听说光是城里租个铺子就要好些钱呢,我这辈子是不指望搬去了。”


    她感慨着,话语中虽听着有些可惜,但面上却很平和。


    这是个知足常乐的女人。


    “那村子呢?我来时似乎隐约瞧见前面有一片田。”


    “田?”女人惊异地瞅了她一眼,粗黑的眉毛高高挑起,“你莫不是眼花了?那前头可没个活人,地也早荒了。”


    她眼神闪烁着忽然凑到薛鸣玉跟前,挨着她耳朵小声道:“你刚才指的都是坟地,哪来的村子?这话以后可不能在旁人面前乱说,我是不信这些,可架不住有人信啊。你年纪轻,估计家里头也没个大人能教你,有些话犯忌讳的,不能乱说。”


    薛鸣玉立时作虚心状,垂下眼睑顺势遮住眼中奇异的光彩。


    “山上开荒不容易,难得有地留下,怎么还让它荒废了?种些吃食也好啊。”她佯装不明所以地问道。


    这倒没什么不能说的。


    是以女人挥了挥手,长叹了一口气,“唉,谁说不是呢?可光是我们想有什么用?这地它就是不长庄稼啊。真是奇了怪了,但凡有人种点什么下去,鸡一叫,天一亮,好好的庄稼就都烂了根。”


    后来她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末了她拉着薛鸣玉的手要她暂且留家住一夜。


    “你这兄长十有八九走去别处了,不然也不会这个点都不来找你。”


    薛鸣玉低头看着腕上的红线,黯淡极了,松松垮垮圈在手上,像个死物,仿佛和人家那些普通的绳子没甚么分别。


    这是不合常理的。


    唯有另一端的人下落不明,与她相隔甚远才会如此。


    所以,崔含真究竟去哪儿了呢?


    兀自思忖着,她含笑谢了女人的好意,又得知她姓顾。“顾秋萍,叫我萍姨就好。”她说镇上的人都姓顾,祖上原是从襄州那一带迁来的。


    “这都是前朝的事了。”


    她悄悄告诉薛鸣玉。


    过晚,顾秋萍捎带着把她的那餐饭也做了,两人对着说了些闲话。无非是外头什么样,山里头又是什么样。“呼”地一下,顾秋萍把蜡烛吹灭了,而后困倦地翻了个身朝里睡下了。


    黑夜里,薛鸣玉蓦地睁开眼。


    待顾秋萍的呼吸渐渐平稳,她才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她悄然推开门走出去,此时街上全然死寂一片。她趁着没人瞧见在镇上飞了几个来回,却也没发觉有何古怪之处。


    加上顾秋萍白天说的那些话,如果不是骗她,那这个江心镇真的就只是一个寻常的镇子。


    “江心镇是活着的,死了的是红河村。”


    那个小丫头的话还在脑中回响。


    可是为何旧志又将轮回道的方向指往江心镇呢?


    薛鸣玉坐在屋瓦上想了会儿,忽然又记起顾秋萍说的那片奇怪的田地。于是当即借着柔和的月光飞身前去。结果,田还没看见,那根红线却越来越烫,且红得愈发鲜艳。


    就在这时,她听见熟悉的人影站在田垄上叫她:“鸣玉!”


    ……


    崔含真看见薛鸣玉的那一刻,悬起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他已经被困在这片田里大半天了。


    说来也是奇怪,分明他和薛鸣玉是同时进的林子,且两人的手还是紧紧握着的,可雾一散,再睁眼时,他就独自被落在这烈日之下,远近不着人。


    他也试图破开这屏障,却尽数失败了。


    一般来说,这地方定然是有什么隐蔽的阵法,否则他断然不会始终在附近打转。偏偏他的神识并未感知到任何灵气的波动,实在棘手。


    沉思过后,他拔剑挥去,却连一丝微风都未能掀起。


    崔含真只觉自己成了玻璃瓶中的蚂蚱,赖以生存的灵气随着瓶塞被堵住一同隔离在了瓶外,而他的所有挣扎都只是供人赏玩的乐子,其实一无是处。


    幸而他心性颇佳,并不为之气馁沮丧。


    镇上不许他进,他便反其道而行之,干脆转身往田野尽头走去。杂草在这风和日丽的季节疯长,几乎将他双膝淹没。他跋涉而去,就像趟过一条宽阔的河。


    然后,他突然停住。


    成片的坟地就像白骨骷髅头从地面钻出。


    不知为何,先前晒得他额头出了一层细汗的日光似乎都瞬间微弱下来。一阵风陡然吹过,像阴冷的窥视。


    崔含真默念着清心咒。


    坟包应当是有人不时前来打理的,没什么野草,反倒开了许多鲜妍妩媚的花。纤柔的花枝就缠绕着盘在最上头,坟包就扑簌簌往下掉着泥屑。


    每个坟头都草草立了个木牌,各自写着各自的名讳。


    崔含真转身对着田垄估量了一下位置和距离,果然发现这片坟地就是红河村的入口。他沉静地提着剑继续深入,直到一尊石像恍然出现于眼前。


    他不认识这个人,却见石像的底座刻着此人的姓名。


    顾贞吉。


    57五十七朵菟丝花


    ◎……◎


    薛鸣玉盯着红线往后退了几步,却见它忽然又失去了反应。再往前靠近那片田野时,鲜艳的红色又如血线蛇一般流动起来。


    “这里果然有屏障将我们切割成了两面,我出不去,你……”崔含真犹豫地看着她。


    话音刚落,便见她果断踏入纷乱的杂草中。


    “我能进来。”


    把周围环视一圈,她有意回去,但对面平坦开阔的车道就像镜子里的世界,看得见,却无法触及。薛鸣玉尝试了几番未果后就不再浪费功夫。


    她回不去了。


    “你刚才说你看见了一座石像,底座还写了顾贞吉的名字?”她扭头向崔含真确认道。


    崔含真方才已经把白天里一连串的怪事都说与她听了,她倒是没太大反应,毕竟坟地什么的都和顾秋萍告诉她的对上了。唯独那尊石像……


    顾贞吉如何又与这地仙扯上干系?再一个,有了顾贞吉,或许就少不得还要牵扯到屠善。


    她有点不快,因为这事越来越麻烦了。就像一口井,人趴在井边朝下望时,只觉得尽在丈量之间,但真正坠入其中,却总也踩不到底。


    这种四面碰壁,在井水中沉沉浮浮,永远落不到实处的感觉实在坏极了。


    薛鸣玉快步向崔含真指出的方向走去,一面听他道:“不错,且此人我略有耳闻,和瀛州那个南岳真人是故交。”


    拨开半身高的枯枝,薛鸣玉终于亲眼目睹了这尊像。


    老实说,没什么特别之处。若非为这个名字,恐怕也不会引来她的注目。而“顾贞吉”三字也确确实实地刻在上面,字迹工整端秀。


    夜风飘飘摇摇地吹过。


    忽然大雾四起,如同密密匝匝的蜘蛛丝将二人包裹其中。这一回,崔含真想都不想就拉住她的手。他霍然拔剑出鞘,只听得冰冷尖锐的金属撞击声,仿佛剑在嗡鸣。


    但这场雾并未持续很久,很快便散了。


    再抬眼时,之前的坟包竟然悉数消失不见。她们又站在了红河村前。


    天又亮了。


    那个瞎了眼的老妪正背对着她们给花施肥。


    也不知什么肥料,只见那只木桶里厚厚的一捧灰,仿佛是刚烧出来的,依稀还有未尽的火星子,橙红的一点亮光,如数只小眼睛从灰烬中探出。


    而这田地初来乍到时看着分明是种庄稼的,这会儿竟都成了连绵的花田。


    这些花都像是一个模样雕琢出来,宽大饱满的花盘,细长如水母触手的花须。只是花须抖动着紧紧收拢着,将硕大的花盘藏在其中,并不许人看见。


    薛鸣玉很难形容这股观感,非要说的话,就是恶心。


    一朵花长得却像是一种动物,诡异又瘆人,尤其在无数条花须如波浪般层层起伏时,那种活物感更强烈了。


    “年轻人,”老妪似乎背后长了眼睛,头也没转就知道她们站在那儿。她佝偻的背像小山堆压在薄薄的脊骨上,手里自顾自舀着灰烬颤巍巍地往花芯撒,“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快回去。”


    她咳嗽了好几声,又低声道:“夜里就走。”


    薛鸣玉和崔含真对视一眼。


    “您昨日不还说要留我们多住些日子?”崔含真也把声音放得格外低,似乎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老妪手一顿。


    “我留你们了?”她的脸完全埋在阴影之中了,“不,不要信我的话。一到夜里你们就走,不然……就走不掉了。”


    她那双浑浊的眼珠子盯着花,“会变得和它们一样。”


    “什么一样?”


    老妪突然悚然一惊,以至于薛鸣玉能清晰看见她微微颤动的身形。她不吭声,只是手里的动作越发快了,似乎急于摆脱这样的处境。


    “诶,怎么没人理我?”


    竟是之前那个小丫头笑嘻嘻地出现在她们所有人身后。她的两只手背在后面,言语间全然一副稚龄小儿的活泼率真。这模样简直与当初是两个人。


    她一个人来的,竟没带狗。


    薛鸣玉不动声色地审视她,只觉得她仿佛是与老妪交换了身份一般。


    头天夜里她还因担心被老妪发现,连找薛鸣玉都要鬼鬼祟祟地趁天色完全黑下来,老妪偶尔训斥她也丝毫不留情面。可这会儿,老妪却成了她猫爪下的老鼠,任凭她恐吓奚落。


    “没什么,我们在打听江心镇的事。”崔含真悄悄捏紧薛鸣玉手心,暗中示意她时刻防备对方突然暴起。


    可小丫头丝毫不在意,她先是惊讶地质疑他:“江心镇?你在犯傻么?”


    又道:“这地方可没有江心镇。倒是你,一个卖货郎,总打听这些作甚?老老实实卖你的东西就好了。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也不怕送了命。”


    说着她便要催她们回孙老三家,却绝口不提她们莫名消失又莫名出现的事。


    她不紧不慢地踱步走在她们身后,像是个狱卒在押解她的囚犯。直到回了孙老三家门口,她方才绕过她们走到前面去,而后声音欢快地把孙老三叫出来。


    “你真是不留神,两个大活人跑掉了都不知道。”她责怪他,又看见她的狗不知何时也与孙老三厮混在了一处,这会儿正畏畏缩缩地躲在他腿后,不敢看它的主人。


    孙老三唯唯诺诺地应着声。


    这一人一狗都低着个头任由她教训,显然是怕极了她。


    幸而她也没有停留很久。


    “进来罢。”孙老三看了她们一眼,没多说什么就转身回了屋。


    过了午时,崔含真在外面转了几圈,别的没发现,倒是捡到了之前他给自己和薛鸣玉贴的几道符箓。或许那林子不止屏蔽了灵气,连符箓都被强行从她们身上剥离。


    薛鸣玉听着他的话看了几眼符箓,又还给他。


    “晚上我要再出去一趟。”


    崔含真:“去江心镇?”


    “不,”她摇头,“就留在村子里。”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她一直等到天黑透了才出门。


    没走几步就听见狗在叫,循声走去,却见那只狗在吃田里的花。花诶呦呦叫唤着,直喊疼。疼得狠了,那些花须如蟹爪一样张开,遽然露出里头藏得严实的花盘。


    赫然是一张人脸。


    薛鸣玉弯下去细瞧的腰蓦地就定住了。


    这株人面花甚至有清晰的五官,还有细细的牙。倘若她不曾眼花,这张脸同那个小丫头长得一模一样。


    “快帮我赶走这条狗!它在吃我!”


    她,或许也是它,总之薛鸣玉也说不清这是个什么东西了。它慌忙叫起来,要薛鸣玉帮它驱赶口水滴滴答答落在它头上的狗。


    薛鸣玉盯着她不动,“你是什么东西?”


    “你就不能先救我?”它有些生气了,“枉我昨个夜里还特意去提醒你。”


    它和白天里那个活泼得过分的小丫头不是一个人。


    薛鸣玉心下有了判断,才随手把狗驱走。她听见这株人面花疲倦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恹恹地斜睨着她,有气无力的,“你这个人真是不要命,都告诉你江心镇在哪,何必又回来?”


    “可我并不是专程为江心镇而来。”


    “那为的什么?”它心不在焉问道。


    “轮回道,”薛鸣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它,不肯放过它丝毫的情绪,“你知道在哪吗?还有一个地仙,你认得吗?”


    它的花须突然狂舞起来,仿佛抽筋了一样。


    半晌才勉强平息下来。


    “这不是你该问的。”它支支吾吾着撇过脸,嘴唇紧闭。似乎又怕她追问,它匆匆忙忙留下一句话便迅速合拢花须,重新把花盘裹起来。


    “不要吃这里的东西,小心离魂。”


    一经闭拢,便任凭薛鸣玉如何敲打掰扯它的花须,它都雷打不动地蜷缩着不肯出头了。


    算它躲得快。


    薛鸣玉心不甘情不愿地丢开手。


    “孙老三那边有什么动静吗?”她一赶回去便小声问道。


    屋子里的蜡烛还朦朦胧胧地亮,崔含真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却发觉有点凉,不觉蹙眉。更深露重,虽已入了春,夜里仍旧是寒气逼人。


    “没有,”他说,“之后你留下来,我出去打探罢。”


    薛鸣玉正要接过他沏的茶,忽而记起人面花的话,以防不测还是径直往地上泼去。“不喝了,以后你也不要碰这里的东西。”她把那些话一箩筐抖给他。


    “那明日……”


    “我们分头走,我去江心镇,你留在村里。”


    崔含真思索了须臾。江心镇确实要比红河村安稳,由她一人前往也不算是太冒险。遂答应下来。


    *


    第三夜,薛鸣玉又一次回到了江心镇。


    江心镇与红河村是日夜颠倒的,仿佛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


    穿过嘈杂的人潮,薛鸣玉径直奔向顾秋萍。顾秋萍正在同一个客人讲价钱,见她走来惊得手里的算盘珠都卡在指甲边缘不动了。


    “怎么说啊,能不能再便宜点?”这客人催促道。


    顾秋萍赶忙回神,然后靠着她麻利的嘴皮子不仅驳回对方杀价的要求,还说得对方稀里糊涂多买了几样东西。


    三下五除二把人给打发走,她便立即追着薛鸣玉问她为何突然消失了。


    “我去镇外转了几圈,想找我兄长来着,却没找到。”薛鸣玉滴水不漏地编着瞎话把这段空白的经历填补上。


    顾秋萍也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


    她轻易便叫薛鸣玉蒙混过了关,而后神神秘秘地要她跟自己去后院。“我带你见个人。”她小声和薛鸣玉咬耳朵,提点她这是个不寻常的人,颇受本地人尊重,要她千万以礼待人。


    “燕先生。”


    顾秋萍客气地笑着。


    背对着她们的那人闻声转过脸来。


    竟也是个瞎子。


    一条白绢覆于眼上,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白皙的下颌,清清泠泠,潇潇如秋雨。


    58五十八朵菟丝花


    ◎……◎


    燕先生是个算命的,二十多年前突然出现在镇子上,救了中邪的马老四。


    马老四一家在镇上很得人心,有他们家牵头把燕先生奉为座上宾,镇上的人自然也就对这位来历不明的燕先生敬重有加。不过日子久了,镇上的人也发觉出古怪之处。


    譬如,燕先生不会老。


    二十多年前的马老四还是个青壮,如今脸上的皮也挂下来了。


    可燕先生还是乌发如云,瑶环瑜珥。马老四背地里总是和众人暗暗感叹,说燕先生恐怕是真神仙,当初现身就是为济世救人。


    这话起初许多人是半信半疑的,但燕先生总也不会老,且仍旧蒙着一条布却把每个人的命数摸得透彻之极,时日一久,不信的也大多因为命数的灵验而不得不拜服了。


    这是眼盲,心不盲。


    顾秋萍小声和薛鸣玉咬耳朵如是说道。


    她好声好气地请燕先生也为薛鸣玉算上一卦,又在薛鸣玉不以为意的眼神中用胳膊肘捅她,说这是难得的好机遇。


    等闲人连燕先生的面都难见,这是赶了巧,燕先生恰好来她铺子喝茶,她这才厚颜相托。


    “好啊,你让她近前来。”燕先生温和地笑着。


    他的嗓音也是极其清润的,和他整个人一样,像雨落秋山,静且定。


    但薛鸣玉却怎么瞧,怎么觉得他不顺眼。怪得很,她平常对旁人也没这样大的敌意与警惕之心。反正那张言笑晏晏的脸就是让她觉得怪不舒服的,想撕了那张假面。


    她也反思了一下。


    真要说起来,崔含真也是这样的人。可她就不会觉得他太讨厌,她顶多有时候嫌他过分一板一眼。但这人就叫她看着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怎么都能挑出不喜来。


    肯定不是她的问题,是这个燕先生不对劲。


    薛鸣玉确信无疑。


    “我不要人算命,从前听说,命是越算越薄,这不好,我宁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着,走一步算一步。”她坐在了燕先生对面,“但是我对燕先生的另一样本事颇感兴趣。”


    “听说您还会改命?这些年自那个马老四起,您就断断续续救下不少人的性命?”


    燕先生云淡风轻地将她的疑惑轻轻揭过。


    “一点小把戏罢了,不值一提。”


    见她无意算卦,他吃了几盏茶就扶着桌子缓缓站起来,说还有事在身,日后再来。也是要到饭点了,顾秋萍照常挽留了一番,他坚决不肯,也就作罢。


    “燕先生十有八九要去老刘家,昨个他家小子犯浑,大半夜跑去了坟地里,一早回来人就不对了,嘴歪眼斜的,我去瞧了一眼,活像是丢了魂。他家里给他用土法叫了魂,还是没着。燕先生已经很久不出来了,这回难得露面,铁定是为这事。”


    她擦着桌子和薛鸣玉唠嗑。


    又说薛鸣玉不该拒绝送上门的好事。


    “我是没听过你这说法,可就算是真的,算一回也不妨什么。燕先生不是外头那些瞎眼骗子,都是哄着人要钱的,他是真真儿的活神仙。”


    薛鸣玉径直把后头那些吹捧他的话给忽略了,耳中只听得见她说燕先生要去老刘家救人。“这个老刘,他家在哪儿?”


    “你要去凑热闹?”顾秋萍扭头望着她笑起来,“我就说你们这些孩子是最喜欢热闹的。你要去看,等我洗把手,我领你去。”


    顾秋萍是个极其爽利的性子,说要去三两下便把手里的活都干完了。她把门带上,一路引着薛鸣玉往东边走。


    走近了才发现那边已经聚集了好些人,一个个翘首以盼地朝里张望着,大约都是来看活神仙的。


    “让一让,让一让。”顾秋萍带着薛鸣玉往前面挤,直到穿过厚厚一堵肉墙,终于挤进屋子里。


    那个据说中了邪的小子就傻不愣登地被他家里人一左一右扶着坐在中间,口水湿哒哒的,都把衣襟浸湿了。也是真磕碜,害得他家里头要么低着头,要么捂着脸,直觉在镇上乡亲跟前丢人丢大发了。


    “燕先生,这……诶,您瞧瞧,这可还有得救?”老刘焦急得嘴角都燎出了个泡。


    “比你嘴边这泡倒容易些。”燕先生颇有闲心地多看了他一眼,不仅不急,倒有空反过来打趣他。


    “您真是……”


    老刘顿时笑了,连同他皱得跟毛虫似的眉毛也舒展开来。


    “这就是不妨事了。”顾秋萍凑到薛鸣玉耳边说。


    然后薛鸣玉便看着他伸出指头在此人眉心一抹,而后连叫对方三声。这傻子就迷迷瞪瞪地一声接一声地应他,最后一声落下时,燕先生忽而屈指在他脑门一弹。


    用劲极大,但见这光亮的脑门立时红了一片。


    可最奇的是这傻子竟生生回转过来,嘴也不歪,眼也不斜了,混混沌沌的眼神渐渐清明。他稀里糊涂地摸着脑门,疼得嘶声,满面茫然困惑。


    “咱家怎么这么多人?”他扭头问他爹。


    他爹喜得狠狠拍了他后脑勺,又把他疼得嗷嗷直叫。他娘干脆推搡着把他从凳子上拎起来,然后一脚踹上他腿弯,一叠声催促着要他给燕先生磕头。


    燕先生口中说着不必,要他起来,眼睛却不曾抬一下。


    而是直勾勾盯着指尖,似乎上头绕着什么东西。他慢慢垂眼注视着小刘,要他往后切不可胡乱行事,平白给自己惹祸引灾。


    隔着攒动的人头,他与薛鸣玉对视了一眼,而后转过脸去,和气地要乡民们腾出一条道来。就是这一眼使得薛鸣玉越发笃定地认为他是在装瞎。


    他拄着拐小步小步地挪出去了。


    看着倒很像回事。


    薛鸣玉没多说,和顾秋萍知会了一声,径自跟了上去。


    她也不干别的,就是咬住他影子不肯放。他走到哪,她便跟到哪。他若是走累了,找出地方歇息,她也顺势挑个能盯准他的位置坐下。


    天都黑了,两个人还在互相耗着耐性。


    一个分明知道有人跟着,偏偏装作不知;一个发觉对方猜到了自己的存在,却丝毫不收敛,甚至越发明目张胆。


    直到燕先生终于往镇外的野径走去,且愈发靠近那片接连红河村和江心镇的荒地,薛鸣玉陡然出手,自背面作势袭击他后颈。


    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他立时旋身闪开,侧过半张脸望向她。那只拄拐的手也顺势把拐杖丢开,而后精准地攥住了她攻来的手臂。


    却不料下一瞬,一道劲气蓦地劈向他面门。


    他正要回防,薛鸣玉已然敏捷地反手夺过他眼前松松垮垮系着的一条白绢。白绢在被她们激荡而起的风中飘摇着,勾勾缠缠撩过她露出的一截手腕。


    而白绢之下,则是一双略显轻佻的眼睛。


    虽然长相完全不是那个长相,但眼神总不会说谎。同样的眼神,她只三番两次在同一个人脸上看见过。


    “果然是你。”


    她用力按住他半边臂膀倏尔反扭到背后,直把他痛得倒抽凉气。


    这个地仙到底被她逮住了。


    “轻点啊,好痛的,”他小声抱怨着,眼中却是明亮的笑意,“你说你好不容易能修行,怎么刚学会就尽把这些招数使我身上来了?你这是欺负老弱啊,太差劲了。”


    薛鸣玉却没为他表象所迷惑。


    她还清晰地记得上一回他也是一副废物样,然后窝窝囊囊地就突然用锁骨术从捆仙索中跑了。捆仙索都捆不住他,何况寻常术法?


    掐诀把他定住后,薛鸣玉犹不肯放松警惕。


    “燕先生?你当真姓燕?”她又腾出一只手扯了扯他的面皮,掐得他侧脸骤然印上几道艳红的指痕,“还有你这张脸,也是你自己的?”


    “嘶——”


    “你手劲可真大,真不能轻些吗?”他唯有一双眼还能眨动,于是注视着她笑吟吟道,“想知道我名字?”


    他轻轻柔柔地对她说:“就不告诉你。”


    薛鸣玉宽容地笑了。


    然后一拳打得他半张脸都凹下去。


    “这样能告诉我了吗?”她也学着他的语气温温柔柔地问道。


    燕某人只觉得腮帮子咯噔咯噔响,好像是那半边的牙齿松动了。他忍不住舔了一下,有点腥甜,出血了,但所幸牙没掉。因而不悲反喜,侥幸不已,甚至连一对眉毛都神采飞扬起来。


    “粗鲁,”他慢悠悠捂着嘴咳了几声,吐出一点血沫,“你不辞万里追来,难道就为了我的名字?当然,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你要听,且凑近些。”


    他招手要她低下头去。


    然而,不等薛鸣玉有所反应,那双眼睛忽然眨了一下。霎时间,他整个人闪到了一尺之外。薛鸣玉手中一空,立即飞身追去。却不料他再次眨了一下眼睛,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发拉长。


    末了,两人还是站在了田垄上。


    不知是什么样的法术,他每眨一次眼睛,便往后退上一尺。退到最后,终于日夜轮转,树木哗然,江心镇再次变成了红河村。


    “小妹?”后面兀地响起讶异声。


    崔含真远远见薛鸣玉紧紧追着一人,不由分说便上来与她一前一后将人逼迫在中间。这人却颇觉无趣地斜睨着他,“怎么还带着打手?这就没意思了。”


    他灵巧地转身躲过两人的夹击,听见薛鸣玉飞快告诉崔含真他就是之前那个害死李悬镜的地仙。


    “哪里就是我一个人害死的?他自己寻死,也能怪我?”他忽而笑起来,“何况谁说他就死了?你瞧——”


    他突兀地打了个响指。


    花田里一株不起眼的人面花猛地升起,张开了触手一般的花须。刹那间,不只是薛鸣玉,就连崔含真都骤然滞住。


    那是李悬镜的脸。


    59五十九朵菟丝花


    ◎……◎


    它忽然笑起来。


    分明是一张极其明朗的脸孔,却笑得莫名邪气,它还在顶着那张脸直勾勾盯着薛鸣玉,对她说话:“鸣玉,你来找我了吗?你要来陪我吗?”


    花茎疯狂地抽搐扭曲着,跃跃欲试着想要结成一张网,将她拢入自己身体之中。


    反观那个地仙,倒是诡异地一动也不动,脸上的表情定格成浅淡的微笑,这样的笑容比起之前的故作高深,更近似于温顺。像个失了神志的傀儡。


    如此低劣的伪装,即便是对他们不够熟悉的崔含真都发觉出了问题所在。


    他遽然拔剑出鞘而后猛地挥剑砍下数根飞舞的枝条,神色凛然,语气坚决。“他附身在了那朵花上,那不是李悬镜。莫要对他心慈手软。”


    薛鸣玉一时却没动。


    一时一种性情的小丫头和那个老妪,说话总是自相矛盾的村民……其实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都只是他在附身。第一面把她们引来的老妪是他,后来怪模怪样、狗见了都怕的小丫头也是他。


    或许这亩花田里种下了整个村子的人,他可以肆意流动在任意一人的身上。而这些村民只是他神魂的躯壳与容器罢了。


    那个小丫头说,红河村是死的。


    村子里遇见的每个人都不肯与她们深交,明里暗里只让她们快走。“这不是你们这种人该来的地方。”她们这种人?什么人?除了凡人与修士的区别,便只有死与生。


    “鸣玉?”崔含真终于忍不住侧目看了她一眼。


    他以为她还在犹豫,狠不下心来。


    而那个地仙却忽然大笑着扭身自崔含真悍然的剑气下躲过,而后猝不及防跑到了另一株人面花身上。恰恰就是那个老妪。


    于是李悬镜的那株花霎时恢复了原先的呆滞木楞,两只瞳孔都涣散失焦一般,乌黑的,像用墨汁点上去的两笔。


    “你杀我?你真的敢吗?”他游刃有余地在花田中戏弄着崔含真,顽劣而又透着莫名的笃定,“我是不会死的,你杀不了我,但你会把这些可怜人的最后几缕残魂都摧毁。这是你乐见其成的吗?”


    果然,随着他话音落下,崔含真的剑不可避免地慢了一拍。他的动作逐渐迟疑滞后,充斥着过分的克制与忌惮。


    然后眼睁睁看见这个地仙飞扬的神采蓦地凝固。那抹张扬的笑意僵在脸上,像陶土烧制后凝成的假面。


    不知何时,一场火在花田中沸腾起来,猝然升起的高温和滚烫的浓烟自一双脚下蔓延。


    崔含真诧然回首,却见薛鸣玉格外冷静地观望着。她脸上没有一丝累赘的表情,这样的神色好似一下将他拉回到最初相识不久的场景,也是这样淡漠。


    无论是眉毛,眼角,抑或是嘴唇,都是平直的一道线。


    她什么都不用做,仅仅站在那里,炽烈的火焰便会为她吞噬一切。那双黑得纯粹的眼睛映着鲜红的火光,仿佛也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其中燃烧,但并不炽热滚烫,像开水那样沸腾。


    却像她整个人一样,冰冷到了极点。


    “你以为是李悬镜,我就不会杀了吗?”她冷眼看着他脸色骤变,不得不回到燕先生那具躯壳上。薛鸣玉漠然地笑了一下,“错了。”


    “是他的话,我更要杀。”


    ……


    死人就该老老实实地长眠于地下,诈尸除了给活着的人徒增烦扰,其实毫无用处。她不需要他活过来,尤其在她确实有那么些喜欢他的情况下。


    丈夫最好就是死在他最年轻俊美的年龄,如此才能得到妻子最大的宽容和柔情。倘若是为妻子而死,那就更好不过。他会活成妻子心头一轮皎白的明月。


    可假使中途复活,再柔美的月光也终会变成粗劣的窗纱。


    毕竟死人永远是完美的,活人怎么争得过呢?


    薛鸣玉并不觉得自己残忍冷酷,她真切地以为自己是在为李悬镜好。


    他不是要她永远记住他最美丽的模样吗?他还总想占据她心里独一无二的位置,想要她“抬头看见月亮的时候就能想起他,想起和他看过的无数次月亮”。


    那还是彻底死掉比较好,连最后的残魂都不要留下。


    她没有看两人缠斗在一起的身影,而是看了最后一眼花田——李悬镜的那张脸就那样无辜茫然地在其中渐渐融化,被烧成一滩虚晃的影子。


    就像下雨后月光落在水塘里总会反出银白的倒影。


    ……


    “我的花田!”地仙终于笑不出来,一脸惨痛,“你可真是心狠,竟一株都不给我剩。”他灵气暴涨,一转之前悠游从容的姿态,恶狠狠地朝崔含真回击过去。


    崔含真也不再留手,只想着点到为止,两人彻底打得不可开交,一招一式尽显咄咄逼人。


    而就在这些惶恐的人面花中,薛鸣玉甚至看见*了据说中邪的小刘。分明那会儿刚见到,只是这个地仙在他额头抹了一把,他的魂魄就被切割出了一段,牵引栽种到此处。


    这手段可真是防不胜防。


    但是转念一想,这里竟不只有死人。


    譬如那个小刘就确实还活着,只是缺少了一段魂魄,将来总容易撞见妖魔。像这样魂魄不稳的躯壳最得妖魔垂涎喜爱,因为它们有空可钻。


    地仙试图抢救他的花田,却无奈发现,这不是寻常的火焰,他无法熄灭。于是越发气恼。


    “将我逼上绝路,不就为了打听轮回道吗?”他眼中的温度骤降,“既如此,我便了却你的心愿。”


    话音刚落,他眼睛飞快地接连眨动几下,一下与崔含真拉开数丈,而后大雾四起,刹那间将他身形湮没。在大雾彻底把村民也一同吞食前,薛鸣玉看见这些人的面孔渐渐溃烂,终于成了地上一滩烂泥。


    竟是土捏的人。


    *


    大雾散去,村庄轰然倒塌。


    像碎裂的琉璃,变成一片一片棱角分明的飞羽。这整个红河村果然只是一场虚假的幻境,自始至终只有地仙那一个活人。


    薛鸣玉突然感到地动山摇,脚底忽地踏空,径自往后栽去。可不等她反应过来,崔含真迅速拉住了她。待她站稳时,她骤然意识到即便是方才那一刹那的地动也只是幻觉。


    她连位置都没挪动一寸。


    “出来了。”她听见崔含真低声说。


    于是放眼望去,但见枯木凋敝,荒坟遍野。


    是江心镇。


    但这一回薛鸣玉无论如何尝试,都无法再进入镇子里。那道无形的屏障将江心镇与她们完全隔开,她们能看见镇上的熟人出来走动,却不能被人看见。


    “这个地方定然是两重地界的交叠之处,是境与境的缝隙乱流。因此才会成为江心镇和红河村之间的过渡地带。只是如今红河村塌陷,江心镇也因此封闭了来往的入口。”


    崔含真到底要见多识广些,因此很快便思索出大概。


    “那轮回道?”


    “既然有记载,总不会只是一纸空言。循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你还记得我领着你看过的那座石像吗?或许转机便在那上面。”


    薛鸣玉点了一下头,跟在他后面。


    石像所在并不远,走不了多少步就到了。可惜任凭她们如何用目光逡巡着扫过,都不能找到有什么特别之处。半晌,两人又想起这些坟头。


    大着胆子挨个摸索了一遍,却仍然一无所获。


    偏偏这地界又古怪,灵气被封禁了,她们施不了法术。“难道要把这尊像挪开或者砸了不成?”薛鸣玉试探性地抬眼看去。


    “逝者已逝,砸了像终究不好。还是先挪开试试。”


    “也好。”


    薛鸣玉遂和崔含真齐齐使劲把石像往一处推去。与此同时,地面发出沉重迟缓的摩擦声,石像底座隐约也有铁链哗啦啦地响。


    就在石像彻底离开原位的瞬间,原先底座压盘的位置竟赫然出现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像是一处古井,深不可测。


    但两人却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不怕遇险,就怕白白站在原地磋磨光阴又无从下手。


    这下总算有个大致的线索了。


    崔含真的视线远远向下投去,却始终无法着地。最终他也只能提议说自己先下去。“摸不清底细的地方还是由我先来,你跟在后面,有什么不对还能及时往回跑。”


    这种事薛鸣玉自然不会逞强,同他客气。


    井壁很湿滑,长满青苔,根本没办法扶着。薛鸣玉折下许多枝条与干燥的杂草结成长长的一条粗绳,一边拴在不远处的树身,一边垂下井壁。而后两人一前一后下去。


    结果不到一个时辰,下面忽然涨起水。黑色的潮水渐渐淹没崔含真的腰身,他预感不对,立即作势要把薛鸣玉往上推。但为时已晚。


    下一瞬,两个人都直接被暗潮卷入其中。


    水面咕噜咕噜起泡,二人陡然失重一般砸了下去。


    ……


    “鸣玉、鸣玉……”


    有人一直在断断续续叫她,像蚊子似的仅仅跟着她半边脸和耳朵。她扭到哪面,这气息就跟到哪儿。她终于不耐烦地挥掌拍了下去,“啪”地一声,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但她很快感觉到不对劲,倏然睁开眼,又翻身坐起来。


    却见崔含真侧脸都红了,他无奈地揉着,说她真是太不警惕。在外面竟然连处境如何都忘了,就真的沉浸地昏睡过去。


    薛鸣玉心知自己没理,于是伸手替他揉了两下。


    有人远远呦了一声,语气凉凉:“你们这落地的位置可真巧啊,当初李悬镜来找我也是掉在这。”


    也是这时,薛鸣玉才有闲心打量周围。


    第一眼,就是破败。


    断垣残壁,也不知几百年没修建过了。只是这地方还算开阔,并不如井口那样四四方方,狭窄得很。而那个故意诱使她们深入的地仙如今就被缚于刑架上。


    他的下半身都泡在乌黑的潭水中,动弹不得。


    见她们蹙眉,他反倒慢慢地笑起来,“多谢两位赏脸来我轮回道。只是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


    凡是来到这里的人,他总要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轮回道没有轮回,正如修仙界有妖有魔,恰恰就是没有鬼。如此,他总能心满意足地看见对方失魂落魄、脸色煞白的模样。


    实在是恶劣之极。


    但他却乐此不疲。


    薛鸣玉看着那根刑架上刻的字。


    燕回南。


    他还真姓燕,而那张被她掐过的脸看来也是真的。


    60六十朵菟丝花


    ◎……◎


    轮回道只是一个渡口。


    引来无数死不瞑目的残魂,又把它们耗死在这一方小境界中,免得在外作乱。而燕回南的使命就是数百年如一日地困在此地,与这些残魂互相消耗着对方。


    这对于一个生性放诞不羁的人而言,简直无异于钝刀子磨肉,是凌迟的死法。谁叫他犯了戒律,屡屡仗着天赋篡改旁人命格,只图自己一乐呢!


    可即便如此,即便他整个人都被囚禁于地下,他仍旧不死心。


    尤其在许多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轮回道的存在,仅仅凭着这个名字就认定这里有起死回生之法,并大费周章地跑来见他时,这种恶趣味在被迫压抑已久的心脏中越发膨胀。


    燕回南不止见过一个人涕泗横流地跪倒在他面前。


    他们要复活生者,要去新的轮回找重新投胎的死者,并不惜付出一切代价。但燕回南什么都不要,只要他们化作自己的模样,与自己交换身份。


    只要有人代替了他的位置,纵使他在外流连不返,天罚也感知不到。


    他顶着这些人的身份再度在世间作乱。不过他如今好歹收敛许多,不敢肆意篡改命格,最多给人算算命,而后正话反说。在他嘴里,一个原本健壮得能活到八十的人四十就会病死。


    而真正有血光之灾的人,他却视而不见,丝毫不予以提醒。


    命是很玄乎的,哪怕并不会发生的事,但凡有人有意无意地暗示,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地走上原先暗示中指出的路。


    燕回南以为,这种玩弄他人命运的乐趣要远比修炼有意思多了。


    “直到我倒霉,很多年前突然遇到一个妖,”他双臂平展着,两边紧紧勒住他的铁链哗啦啦作响,“我又骗了她,可她比那些人聪明,她不信我。于是我只能坦白告诉她,人死不能复生。她恼了。”


    他低笑起来。


    “尽管她没说,甚至脸色寻常,压根看不出气恼。可我看得出来,她的眼睛有杀意。但她杀不了我,”燕回南有些得意似的,“这天罚既是对我的囚禁,也是对我的保护。”


    “除非我默许,否则谁也不能靠近这池潭水,更不能强行绞杀我,不然这境界就塌了。这一塌,那就是真要死于乱流之中。”


    “他们不敢。”


    “她自然也不肯搭上一条命就为了报复我。”


    “但她用石像堵住了井口?”薛鸣玉看着他。


    燕回南转而不快道:“那不是一尊普通的石像,上面附了咒。只要崇敬这尊石像的人越多,它的咒力越强,对我的压制也越厉害。偏偏这个人不久前刚为那些凡人死了,为她燃香、供奉的人太多,我整整被困在井下近百年不得出去。”


    “若非后来那些凡人也是薄情寡义,很快便将她的功绩忘了,她威望大不如从前,因此才有朝一日被个修士破了这石像的机关,否则你们如何能见到我?”


    崔含真:“你说的此人莫不是李悬镜?”


    “是,”他突然笑了,“说来我还真是对他感激不尽。没有他,也不会有后来的红河村。他不仅借了我身份,又把三魂抵给了我,充作是我为他换命的代价。”


    燕回南暗暗地观察着薛鸣玉的神情,意图在她脸上发觉一丝一毫的不忍,抑或是起伏稍微明显些的情绪波动。可惜,他遗憾地收回目光,怏怏不乐地想,什么都没有。


    她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


    实在是个冷漠的人,比那个妖很冷漠。都说蛇是冷血动物,可那个蛇妖至少在得知他不能救活一个死人之时,眼神像冻了冰棱一样,那是要让人见血的刺。


    薛鸣玉不知道他在为自己无动于衷而不甘心。


    她只是在想一件事——他被关了近百年,这几年才经由李悬镜放出,为何江心镇的人又说他几十年前救过马老四?“是时间流动得不一样快吗?”她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但回答她的不是燕回南,而是崔含真。


    崔含真给她举了个例子:“同一条河流在上游和下游也是不一样的,许多因天地造化而成的幻境都与外界的时间不同。有的幻境里已过百年,外面却不过半日;有的幻境才只是一个梦的功夫,外面却沧海桑田。”


    “可江心镇又不是幻境。”


    “与幻境接壤久了,总要有所变化。”


    薛鸣玉若有所思。


    她又问那些人面花:“都是你骗来的三魂?”


    人有三魂六魄,失一不可。这燕回南竟能种下一田的花,可见为他所骗之人不胜枚举。他就这样借着泥捏的人以及骗来的魂伪装成任意一个人的模样,简直胆大妄为。


    “早说了,我这算不上骗。只是你情我愿罢了,”他不赞同道,“活着的人但凡有魂魄扣在我这里的,大多是将死之人经由我出手,留了一命;死了的更不必说。肉身已死,却还能以残魂的意识游走于村头,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得的好事。”


    “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会与他们争夺躯壳。”


    他对薛鸣玉的说法很不高兴。


    “那你又引我们来此次作甚?”崔含真忽而问道。


    “还说呢,你以为我要你们来干什么?”燕回南对着他就不大客气了,“你们毁了我的花田要如何清算?这可是我为自己养的躯壳,供我在外行走的。如今一无所剩,你还想一走了之?”


    崔含真对这样一个只能被束缚在潭水中的人并不忌惮。


    他的眉眼也因此冷了下来,说话声如簌簌落下的雪:“你行此歪门邪道,坑害无辜人不知其数,如今还敢厚颜与我们强要说法,当真是死不悔改。”


    “歪门邪道?”


    燕回南大笑起来。


    “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可伤天害理的事也没干过几桩。不过是戏弄了他们一番,又没要他们的性命。这如何算得上是歪门邪道?”


    “何况人人都有各自的道,我也不过是遵循本心行事,这又何罪之有?”


    “道……”


    “是啊,道,”燕回南低头注视着薛鸣玉,“人各有其道,各行其是。你如今也不比从前,莫非还没想过自己的道?还是说,你要修仙?”


    薛鸣玉:“修道与修仙不都是修炼,不过是两种说法罢了。”


    “非也,大道三千,有人以济世救人为道,有人但求自在逍遥,也有修行一生,只为将剑法练至圆满……这些都是修道。还有的,却别无所求,只求飞升成仙,那便是修仙。”


    “修道之人圆的是本心,并不求羽化登仙。诚然,这世上本也没有仙,”他笑了一下,“修士渴求飞升成仙,恰如凡人追寻长生不老,到头来都只是大梦一场空罢了。”


    “看在你性情与我投缘的份上,我劝你莫要把大好年华空耗在虚无缥缈之事。”


    他侃侃而谈之时,崔含真难得没有打断他。


    因为在这一点上,他确实不曾说错。这些话即便今日他不说,往后崔含真也是要郑重与薛鸣玉叮嘱一遍。这向来是翠微山的规矩,免得弟子误入歧途,一心修仙乃至走火入魔。


    昔日他的师尊在拜师礼上也如此肃穆地告诫过他。


    薛鸣玉听了,倒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沮丧,抑或是蠢蠢欲动。很多年轻弟子刚入道时总会如此。但她却不以为意。


    她想的十分简单,既然修仙是很困难的事,又白白磋磨光阴,那就等她活得够了,没多少年好活的时候再试。


    这不是关键。


    关键在于——


    “你故意告诉我们许多,难道会不求回报?”薛鸣玉审视着他,“你想要什么?”


    “我物色到了一具新的躯壳,如若你肯把他带给我,我愿意与你交换一样你肯定会想要的东西。”燕回南渐渐加深了笑意。


    ……


    回去的途中,薛鸣玉望着仍旧阴云密布、小雨连绵的天,头一回清晰地感知到之前所说幻境数日,外界不过短短一瞬的意思。


    或许在山上那些熟人看来,她们与平时早晨下山、傍晚回来没什么分别,但在薛鸣玉心里确实是阔别多日。


    她坐在后面百无聊赖地俯身凝视着起伏的山峦。


    忽而却听崔含真沉下声警戒道:“不好,出事了。有人在前面!”


    “谁——”


    薛鸣玉的声音出了一半就蓦地断在喉咙里。


    屠善来了。


    隔着重峦叠嶂,只见她仍旧穿着那身灰得发白的道袍,斑白的发丝束在脑后,拢得整整齐齐,偶然有风吹过,宽大的袍袖便随风鼓起。


    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威严,眼尾锋利,眼窝深邃。还有她的脸,颧骨高且面颊削瘦,就没有一根骨头、一丝肉星是多余的。


    她总是长得和她这个人一样,利落干脆,绝不肯横生累赘的线条。


    然而,她还不是一个人来的。


    屠善带着柳寒霄,可柳寒霄只是稍远地立着,她手上却拎着另一人。另一个同样让薛鸣玉眼熟的人——陆植。


    说是拎也不十分精确,其实已经是死死掐住他喉咙,将他整个人鸡崽子似的轻易提了起来。薛鸣玉如今目力极佳,远远便能看清陆植愈发憋得通红的脸孔。


    他已然进气无多,连身子都僵直了。


    那张鲜红的嘴唇微微泛紫,不由自主翕动着似乎要说什么。


    “你背约了。”


    薛鸣玉看见屠善森冷地盯着她,无声地说着。


    她果然知道自己独吞了金莲与龙心的事。恐怕是一从陵山出来得知此事便雷厉风行地赶来与她算账。这是薛鸣玉早已预见的,只是她没想过她会来得如此快。


    但情况紧急,崔含真已经将她拦在身后,自己却抽出剑来。


    “不要紧,有我在。”


    若是平常他这话确实可信,但此刻屠善的手上还掐着将死的陆植。而那个如影随形咒却还不知底细地附身在她们身上。她会跟着陆植一同死去吗?薛鸣玉不知道。


    但她一只手却悄悄攥住了小巧的袖箭。


    她藏身在崔含真背后,慢慢调整着袖箭的方向。


    如果今日一定保不住陆植,也不能让他死在屠善手中。至少,得由她亲自动手。她亲自动手尚且能控制力度,若是能刻意射偏一寸,说不定就能造出他已死的假象。


    屠善这样的人绝不会给他收尸的,肯定会随手把他从万丈高空丢下。


    只要她能接住……


    薛鸣玉的袖箭又往上挪了三寸。


    只要能接住……


    千钧一发之际,就在屠善的手力度大得几乎要碾碎陆植的颈骨时,那枚短箭猝不及防飞了出去,径自拨开了缭绕的云雾烟雨,迅猛地、狠狠地钉入他心脏。


    几乎是同一刹那,陆植蓦地咬舌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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