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栽落在凌无咎手中,并未如同江跃鲤所想那般趾高气昂。
它满头的叶子都在轻颤,叶片蜷缩,不敢弄出一点声响,仿佛被掐住喉咙的濒死雀鸟。
它与凌无咎相处数千年,怎会不了解他。
他眉眼看似云淡风轻,却暗藏着一触即发的雷霆之怒,那双幽深黑眸,沉郁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平静得令人心悸。
自从千年前他入了魔后,它便无比畏惧他。
对于九霄天宗而言,它自然是至宝,但对这个疯子而言,却是可以随时毁掉的灵植。
千年前那个夜晚,它至今记忆犹新,每每想起,枝叶仍会止不住地颤抖。
作为天地间罕见的圣物,它曾受万人膜拜。
在九重楼顶的灵圃中,它躯干挺拔如松,高达一人有余,每一片叶子都被仙娥悉心照料,根系深扎在灵气氤氲的灵土中。
可那一夜,它的世界天翻地覆。
缠满魔气的手指纤长,用力握在它枝干上,不顾它的哭喊求饶,用力往上拔。
它的根系被一根根扯断,最后惨烈地脱离了灵土。
它被砸向烛火,倒地的烛火一改温和,猛然化作狰狞的火蛇,朝他卷袭而来,贪婪地舔舐着它的枝叶。
作为新鲜灵植,它本不该畏惧凡火,可那火焰中掺杂了某种力量,让它无法抵抗。
透过扭曲的热浪,它看见凌无咎俯视着它,居高临下面容上,跳动的火光投下了诡谲的阴影,那双眼眸静到极致。
后来,不知他想到什么,不顾大火的舔舐,直接徒手伸来,摘下了它烧得奄奄的一截残枝,约莫巴掌大。
残枝被随意插进一个粗陋的陶盆。
千年来,它靠着偶尔施舍养料苟延残喘,好不容易才长成如今这般大小。
它比谁都清楚,他若是动怒,绝对会再放一把火,将它烧得灰飞烟灭。
凌无咎得信赶来,袁珍宝和重折陌帮不上忙,便出了门,等在院中树下。
月光如霜,洒落庭院,地砖上映出两道拉长的影子。
“这一次,你救下她了。”
重折陌声音极轻,几乎要融在月光里。
袁珍宝低声:“嗯。”
她抬手摸向怀里,才触碰到放在怀中的信,便被一道开门声打断。
木门洞开,凌无咎的身影逆着烛光出现。
两人都有些惊讶。
从进屋到现在,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那令人闻风丧胆的蛊毒竟解得如此快?
袁珍宝急急往前迈去,重折陌跟在身后。
袁珍宝张了张嘴,话还未出口,就被眼前景象噎在了喉咙里。
月光如水,清晰地照见凌无咎手中之物。
是一株被捏着嫩茎,提在半空的灵植,枝条细弱,在他指间可怜地弯折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啪”地断开。
“这……!”重折陌的右手无意识地往前探了探,又僵在半空。
他是近距离见过肉息果的,这样的圣物,他又怎会认不出。
袁珍宝见他的反应,也立即反应过来。
两人惊魂未定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惶恐与困惑。
这宝物宗内珍重至极,云生道君居然这样随意地对待,如同拎垃圾一般。
凌无咎面色平静,左手提着颤巍巍的灵植,右手拇指在左手腕一划。
鲜血顿时涌出,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色,顺着手腕,掌心,枝丫,浸透了整株颤抖的灵植。
“接着。”
随着这声漫不经心的吩咐,那株圣物朝重折陌抛来,沿路滴落星点血迹。
重折陌连忙伸手,接住了肉息果,手上传来粘腻感,是溢出花盆的鲜血。
屋内。
江跃鲤盘膝而坐,镇定自若地调整着呼吸,作为元婴修士,调动体内灵力压制蛊毒,对她而言并非做不到。
但她试了试,发现蛊虫正发狂挣扎,肉息果的灵力也才开始释放,只能先咬着牙等。
渐渐的,浮现一种危险迫近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像有一把利刃,缓慢、不断地靠近额心。
她细细感受着微妙变化。
就是现在。
就在她即将动手时,一股清凉又沉稳的灵力,忽然从手腕涌入。
那力量来得精准,如柔和又霸道的涓涓细流,瞬间便遍布紧绷的经脉。
她愕然抬眸。
凌无咎俯身靠近,逆着光,面容陷入昏暗中,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四目相对,沉默无言。
江跃鲤极度疲惫,既然有人接手,她便任由自己放松。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眼前一黑,她便脱力倒了下去。
最后的感知,是跌入一个带着凉气的怀抱,和他及时环住她的手臂。
岿然,有力,像是一处可以安心坠落的地方。
肉息果的花盆早已碎裂,只剩一半,还黏糊糊地浸满了鲜血。
袁珍宝小心翼翼捧着,在树下石桌旁等待,满面肃穆,姿态紧张。
谁能想到,宗门上下明争暗斗的圣物,就这样轻飘飘地,便落到了他们手里。
重折陌衣袂翻飞,手里捧着一个青瓷花盆,自廊下转角处出现,快步走来。
两人周到细致地将灵植重新栽好。
重折陌从容地拍着手上的土,抱着栽好的肉息果,淡淡道:“我给你安排个住处。”
袁珍宝却站着没动。
“还有事?”
重折陌转头看她。
袁珍宝深吸一口气,手再次伸进怀里,摸出一个泛黄的信封。
重折陌的目光往下,触及信封上字迹时,瞬间凝固。
他很快垂下眼帘,掩去那一瞬的失态,可抱着肉息果的指节,却不受控制地用了力。
“这是……柳师姐托我转交的。”袁珍宝声音很轻,甚至比一旁的落叶还轻,“她在出事前就写好了。”
重折陌颔首,接过信,拇指顿了下,还是忍不住,轻轻抚过信封上熟悉的字迹。
月光自头顶落下,他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眼角似有微光闪动。
“多谢。”
袁珍宝以为会看到他的眼泪,可当他抬眼时,那双眸子依旧平静,像一潭死水。
不过她已经不憎恨了。
当时柳师姐把信交给她时,她说,若是他过得好,便不要打扰,若是过得不好……再帮她将信交由他。
时光流转,她看着重折陌步步高升,权势日盛。
他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眉宇间,却始终凝着那副令人憎恶的平静神色,仿佛那人根本牵动不得他的半分心绪。
夜深人静时,她无数次取出那封泛黄的信,总忍不住想,究竟要怎样的铁石心肠,才能在知道一切后,还能保持这般无动于衷的冷漠。
“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你吗?”袁珍宝问。
重折陌嘴角扯出一个弧度,眼底平静无波:“知道,但我不能让情绪,影响该做的事。”
“你一直都知道我手上有……”
“是。”
“你们两个……真的是,一个疯子,一个傻子。”
重折陌的嗓音低沉而平静:“我知道在那段时日,她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也是你,一直陪着她。所以,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袁珍宝一怔,她早该想到的。
当年重折陌曾想方设法,要带她离开青鸾宫,却被她断然拒绝。
后来她做的每一件事,背后似乎都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动,周旋。
这也是为什么甄仰围明明百般不愿,最终却还是不得不放她去栖梦崖的原因之一。
重折陌说完,转身离去,出到门外,突然停住脚步。
他没有回头。
“如果我说……”月光温柔,为他披上一层清冷的银边,“我是为了她,才走上修炼这条路的,至今依旧,你们会相信吗?”-
次日清晨。
江跃鲤缓缓睁开眼睛,首先便是内视经脉,灵力在体内游走数周,但找不到蛊虫的踪迹。
和上一次一样。
这蛊虫肯定没这么简单就能除掉。
伪百科全书中,有提到过魔域。
魔域分为七重天地,第一重与人世接壤,越往深处,魔气越浓、
据说以前的魔尊就住在最里面那层,一千年前,被正道端了老窝,现在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要找魔域倒是不难,问题是……
她转头看了眼房门。
按照凌无咎极端的性子,怎么可能轻易放她走。
“嘭”的一声巨响,房门被猛地撞开。
安霞霞一个踉跄扑了进来,被门槛绊倒,倒在地上。
“哎哟!”她揉着膝盖,疼得直咧嘴。
袁珍宝在后方,连忙上前扶住她:“安霞霞,你怎么走个路都能摔跤!”
“我这不是着急嘛……”
安霞霞挠了挠头,抬头看见床上的江跃鲤,眼睛一亮:“你醒啦!”
袁珍宝快步走到床边,将一个灰棕色的储物袋塞进江跃鲤手里:“你的储物袋我打不开。”
说着又掏出另一个储物袋,一边哗啦啦倒出一大堆东西,一边说道:
“你打开你的储物袋,把这些都装进去,出门了也记得按时吃饭。”
女主不好意思反驳她,以她的修为,可以辟谷了,她只是嘴馋……
转眼间,房间里就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灵食,全都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
“等等,”江跃鲤心有所感,冒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雀跃,按住袁珍宝忙碌的手,“我要去哪?”
安霞霞在一旁吃灵食:“听说你身上中了魔域的蛊,需要去一趟,找法子完全根除。”
江跃鲤心跳愈发明显:“谁说的?”
“除了云生道君,谁还有那么大能耐,光明正大去魔域老巢啊。”袁珍宝边说边往江跃鲤嘴里塞了块蜜饯,“快!别发呆了,收拾收拾准备出发吧!”
江跃鲤在袁珍宝的“威逼利诱”,以及监视下,乖乖将所有的灵食,都放进了储物袋中。
收拾妥当,几人一起出门。
袁珍宝絮絮叨叨,叮嘱着各种注意事项,像个操心的老妈子。
反抗之下,必有更强的镇压。
江跃鲤一向很相信,以及钦佩袁珍宝泼辣的那一面,不敢反驳,只一味地点头答应。
还低下头,任由她扣上一顶素白轻纱帷帽,遮住面容。
当她们转过院门,看到树下那道身影时,三人一瞬便安静了下来。
凌无咎侧立于树下,一袭深黑宽袍,质地厚重,宽大的兜帽坠在颈后。侧脸瓷白如玉,棱角分明,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仿佛与这尘世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地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就在两人准备启程之际,重折陌匆匆赶来。
他恭敬地行了一礼,低声道:“肉息果已交回宗内,请放心,我们会细心照料。”
江跃鲤怔忡一瞬,看向凌无咎。
她有些心疼那肉息果,原来被放弃的是它,不是她-
两人通过传送法器,直接传送到了人魔交接的一个城池。
出发前,江跃鲤听闻此镇名为“蛇鼠镇”,又是与魔接壤之地,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来迎接风餐露宿的艰苦日子。
可从传送法器出来后,她傻眼了。
这个地方繁荣得出乎意料。
两侧暗黑阁楼林立,椒泥涂墙,大红灯笼高低错落,璀璨夺目得一眼望不到头。
每隔一两幢楼,便有一座娼馆,香云缭绕,薄纱缭绕。门前弥漫着暧昧的胭脂色光影,柔若薄纱,与阁中飘出的琵琶声纠缠不清,混着女子吃吃的笑声,散入长街的夜色里。
美人云髻斜堕,倚着描金柱子,香肩半露,腰身如蛇般扭动。
路上大多都是面目不慎清晰的行人,戴面具的,戴斗笠的,轻纱覆面的,各式掩面手段应有尽有。
行人来来往往,或独身,或三两成群往娼馆里钻,美人堆出十二分笑意迎上去。
于此同时,一侧巷内传来拳脚闷响,求饶痛呼,却无人在意。
繁华之下,处处都是噬人的危险,但寻欢作乐的人从来不少。
两人
经过一家娼馆,楼上轩窗半开,有穿杏红衫子的姑娘,探出半截雪白的膀子,往下掷了一张柔软帕子。
恰好落入江跃鲤手中。
一阵沁人心肺、让人流连忘返的香气扑鼻,江跃鲤正想细闻,却被一把抽走,仍在了地上。
她看向凌无咎,有些不明所以。
凌无咎道:“帕子有东西。”
这句话让她警惕起来,再想起刚刚的松懈,真是鬼迷心窍。
她抬头看去,瞧见窗内伸出青葱玉指,勾着条海棠红的汗巾子,飘飘荡荡垂下来。
艳色如毒,浓烈美感扑面而来,江跃鲤睫毛轻颤,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忽地眼前一黑,熟悉的植物性气息包裹而来。
沉郁,凌冽,翠绿欲滴。
脑中一瞬变得清明,像胶着停止的机器忽地开始灵活运转一般,她猛地回过神来,这里大概是有些迷人心智的气味。
江跃鲤被裹在凌无咎黑袍中,抬眼,透过帷帽薄纱看他。
他下颌线锋利,喉结滚动,声线冷淡:“既然喜欢,要不上去玩玩?”
很少听过他这样夹枪带棒地讲话,江跃鲤红唇一张,话还未出口,便被凌无咎打断了。
“若是你敢说要上去,我就把你独自一人仍这。”
这都能预判!
江跃鲤嘴巴一闭,识时务者为俊杰。
两人往前走了一段,她还是开口了,不过只是提出心中疑问。
“你似乎很喜欢这件大袍子?”
第一次见他,他便穿着这件沉重的宽袍。
宽袍是纯黑色的,带着宽大的兜帽,几乎可以掩去他整个人的身影,只不过衬得他像夜行的鬼,沉郁、压迫。
凌无咎道:“这是魇氅,可掩去我身上的气息。”
江跃鲤感叹:“那真是一件不错的宝物。”
这位爷跟唐僧似的,去哪里都有人觊觎,有这样一件魇氅,可以省去许多没必要的麻烦。
凌无咎淡淡道:“所以接下来,需低调行事,我不能露出气息。”
江跃鲤顿觉不妙:“那如果遇上坏人的话,要怎么办?”
闻言,凌无咎停下脚步。
就近那座娼馆的美人腰身款摆,娇笑地凑上前来,涂着鲜红丹蔻的手眼看着,就要挽上凌无咎胳膊。
凌无咎扭头,威压直朝那美人而去,她动作一顿,美目惊恐地瞪大,随后,又见对方并无继续发难意思,脂面堆笑,又柔柔得退了回去。
江跃鲤探过头去,并未见到那一幕,问道:“怎么了?”
“无事,若是遇上贼人,”凌无咎停顿片刻,接着道:“你保护我便得了。”
江跃鲤:啊?!
说你像唐僧,不是让你当唐僧!
第72章 第72章夫妻局
街上人潮汹涌,脚步声、呵斥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混作一团。
江跃鲤从凌无咎魇氅中探出白皙的手,收拢眼前岔开的轻纱,又往上抬,撑住逐渐歪斜的帷帽。
“我快戴不稳这帷帽了。”
平日她待在凌无咎怀里的这个位置,多半是在半空御风而行,还算舒适。
可如今在脚踏实地地相携而行,反而显得束手束脚起来。
整个人像是被塞进了一个不合适的容器,走一步撞一下,连脚步都乱了。
帷帽也遭了殃,在凌无咎的肩膀和她的发髻之间,来回挤压,歪斜得几乎要当场罢工,掉下来。
凌无咎低头瞥她一眼,帷帽拱起的轻纱,恰好滑过他颈侧,薄如蝉翼的料子蹭得皮肤发痒。
他下意识抬手一拂,朝着帷帽边缘一压,使得那不稳的帷帽又歪了几分。
“你!”江跃鲤抬头抗议。
隔着乳白轻纱,依稀可见她的杏眸微睁,眼尾因恼意,泛起一抹薄红,几乎气到咬牙切齿。
于是他又恶意的扯了一下纱缘。
江跃鲤猛地刹住脚步,又抽出一个手,双手牢牢扒住帽沿。
这人怎么那么幼稚!
说好的低调行事呢,轮到她担任起保护队伍职责,就开始撒欢子放肆了是吧。
凌无咎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混在嘈杂人声里,却清晰地掠过她耳畔。
江跃鲤狐疑地抬眼,正对上他含笑的眸子。
兜帽沉沉压下,从她的角度看去,却未遮住他双眼。
眼眸在满街的灯笼下,流转着暖橙色的光泽,眼尾微微上挑。
他大概心情有所好转,那日试探的不欢,已然散去。
现下她怀疑他在利用美色,让她原谅他刚刚的恶作剧。
毋庸置疑,她很吃这一套。
要命!
真是美色误人!
江跃鲤不再纠结他的恶作剧,稍一挣动,轻易便从他怀中挣了出来。
刚抬手要整理歪斜的帷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来,她见状,心安理得地垂下手,端正站好。
凌无咎低头时,几缕墨发垂落,柔润绸缎似的,落在她眼前。
他先是扶正了帽檐,又自轻纱底下,探进手来。
动作慢条斯理,解开她下颌的绳结后,修长的手指翻动,重新绑一个新结。
手指触感冰凉,偶尔擦过颈间肌肤,惹得她梗直了脖子。
江跃鲤神思发散,回想起他昨晚的异样。
他执着于在她这里得到一个心满意足的答案,又不乐意她用谎言哄他。
他想了许多办法,她温声细语,态度柔和,心底却没有丝毫动摇。
他压下情绪,又觉得不甘心。
他便故意让她发现他的不满,故意冷落她,忽视她。
可看着她的疼,她的难受,她的苦苦支撑,他到底还是败下阵来,认命地帮了她。
如今他气消了,又恢复了纵容的状态。
也不知他与他自己达成了什么样的和解。
正出神间,忽的一阵风掠过,帷帽轻纱被掀起一角。
就借着这一瞬的缝隙,江跃鲤瞧见一个蓑衣人,正从凌无咎身后擦肩而过。
那人身量极高,斗笠压得极低,粗粝的蓑衣下,隐约可见一把乌木鞘长剑。
他步履沉稳,又轻又稳,身形如行云流水,显然不是寻常路人。
就在与凌无咎错身之际,那人握剑的手抬起,剑柄轻轻朝斗笠边缘轻轻一顶。竹编的斗笠微微掀起,露出精光内敛的独眼。
左眼紧闭,扭曲疤痕斜斜划过,右眼泛青,眼神锐利如刀,在凌无咎背后短暂停留,又透过轻纱缝隙与江跃鲤四目相对。
只一瞬,江跃鲤便觉脊背发凉。
那目光里探究,算计,贪婪,像猎户打猎时发现了猎物。
蓑衣人旋即压低斗笠,脚步未停,快速融入人群中。
江跃鲤一看,就知道那人不是简单货色。
她顿时感觉压力山大。
凌无咎帮她把绑好帷帽,还不忘将掌心覆上她腮边,又缓又轻的抚下,心满意足地揩了把油。
在他将手抽开时,江跃鲤指尖一紧,猛地攥住他的手腕。
两人目光相接。
江跃鲤能看到那人不善的目光,凌无咎作为漩涡中心,自然也有所察觉。
可他的眼中却是一片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他的反应并不奇怪。
自打记事起,凌无咎便活在各方势力觊觎的目光中。
那些或明或暗的打量,贪婪的算计,阴毒的谋算,早就像影子般如影随形。
他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了。
江跃鲤:……压力更大了。
两人不多作停留,沿着繁华长街,又行了一段。
最终停在一家挂着“云来客”匾额的客栈前。
客栈七八层高,黑墙黛瓦,檐下悬着的红纱灯笼,红幔飘摇,显得有些阴森。
与周遭那些挂着艳俗彩绸的娼馆、门庭若市的赌坊相比,相对而言,还算正常。
像是一堆歪瓜裂枣里,突然冒出个正经人。
全靠同行衬托。
“就这儿吧。”凌无咎抬手,拂开垂落的红幔,江跃鲤低头迈入客栈。
客栈大堂里冷冷清清,用膳区只摆着四五张桌子。
当下,就
一桌上坐了人,两个江湖客安静地喝着闷酒。
看来这客栈生意大多都在住店上。
入门左侧,一名女子端站于客栈柜台后,一袭黑色劲装,一支乌木发簪坠着一块黑玉,斜插在发髻上,不见丝毫摇动。
她一双眼睛细长,微微挑起,眼瞳黝黑无神,面容苍白,连唇色也是淡淡的珊瑚粉,一黑一白在她身上十分分明。
是一个活人微死的打工人。
两人刚走近,那姑娘浑身未动,只是淡唇轻启,声音清冷:“夫妻?”
江跃鲤还未否定,身侧的凌无咎便抢先一步回答。
“是。”
江跃鲤:在外的身份,都是自己给的,也行吧。
女子漆黑眼眸凉凉扫过两人,道:“供上房一间。”
她伸出手指,指甲是哑光的黑色,点了几下柜台上的纸张。
那纸张白底黑色,字体强硬端正,和她给人的感觉相差仿佛。
江跃鲤看清上面报价后,倒吸一口凉气。
三块上品灵石!
这价钱够在普通客栈住上大半个月了。
可话又说回来,在这鱼龙混杂的地界,能找到这么间还算正常的落脚处,也不容易。
凌无咎从腰间储物袋中,取出三块上品灵石,将其放在女子摊开的掌心上。
那涂着黑色指甲的手指收拢,灵石相撞,响起轻微的咔咔声。
女子转出其中一块,捏出在指尖,对着柜台旁的灯笼。
昏黄的灯光透过灵石,在她眼周投下斑驳光影,她细长的眉眼平静,似乎在确认灵石的成色。
半晌,她头也不回,朝后挥了挥手,喊了一声。
“阿福。”
布帘掀动,一个穿着粗布短衣的小二,自后堂快步走出。
他腰间系着条洗得发白的汗巾,提起搁在柜台一侧的油纸灯笼,光在他脚下晕开一圈。
“两位客官请随我来。”
小二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二提着灯笼在前引路,两人跟着小二刚走出几步,小二刚踏上楼梯。
“两位客人。”柜台后的女子突然出声,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小二立刻停下脚步,转身看她。
江跃鲤也跟着转身,看那女子。
那女子依旧端站在柜台后,像一幅黑白色的水墨画。
她漫不经心地瞟了眼门外,那里空无一物,接着视线又落回两人身上,嘴角勾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她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江跃鲤眉头跳了跳,那道隐约的气息,在女子提醒后,陡然消散。
“多谢。”江跃鲤微微颔首,同时借着转身的动作,不着痕迹地往凌无咎身边靠了半步。
两人跟着店小二缓步走上三楼。
整层楼静得出奇,仅有脚下陈旧的木地板,不时发出突兀的“咯吱”声。
店小二脚步很轻,随着步伐,手中灯笼轻轻摇晃,三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晃动。
一路经过的房门,有的挂着灯笼,有的漆黑一片。
走到尽头处,店小二踮起脚尖,将灯笼挂在门侧的铜钩上。
灯笼猛地一晃,随后又沉寂下来,连烛火都不再跳动。
“两位客官有事随时招呼。”小二躬身行礼,指着灯笼,道:“摇动灯笼便可。”
江跃鲤顺着他的话头,看向灯笼,灯笼纸面上暗纹蜿蜒,不是寻常的花鸟图案,而是一道道朱砂绘就的咒术符文。
“好,多谢。”
店小二转身离开,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梯尽头,走廊重新陷入死寂。
凌无咎的手搭在门板上,从容地推开门。
再之后,他却也没了动作。
江跃鲤站在凌无咎身后,视线被遮挡,不明情况。
“怎么了?”她问。
凌无咎没有回答,只是脊背明显僵了一下。
他向来只有两种极端,要么是暴风骤雨般的狠戾,要么是古井无波般的沉静。
此时此刻,他居然僵在原地。
这反应,极大地勾起了江跃鲤的好奇心。
“这客栈有什么不对吗?”她再次问道。
凌无咎低低“嗯”了一声,侧身让开。
粉色的纱幔像潮水般涌入视野。
江跃鲤猛然瞪大眼睛,反应比凌无咎还夸张,甚至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一张圆形大床搁在正中央,锦被艳丽,上头还撒着可疑的黑色花瓣。
正上方屋顶上有一铜钩,轻薄的粉色纱帐无风自动,飘得那叫一个风情万种。
两人双双站在房外,呆愣了好半晌,才进门-
一刻钟后,江跃鲤砰地摔门而出。
她一手叉腰,一手狠狠摇晃着门侧铜钩上的灯笼。
烛火被晃得东倒西歪,她的影子在墙上忽左忽右地飞,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她的脸色阴晴不定。
“气死我了……”她咬牙切齿地嘟囔着,正要再摇。
一阵阴风掠过颈后。
江跃鲤转身,猛地看见黑暗中,浮现一张惨白的脸。
那张脸眉眼狭长上挑,毫无血色,在摇曳的烛光下面无表情,光影在她脸上晃动。
江跃鲤倒吸一口凉气,手上力道一重,差点把灯笼扯下来。
这姐们哪儿冒出来的?
跟鬼似的,太吓人了。
来人正是柜台后那位女子。
她娇小的身子裹在一袭黑衣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那张惨白的脸浮在夜色中,乍一看,有点像飘在半空的纸人。
“有何事?”女子言简意赅地问道。
江跃鲤一脸怒火,仿佛刚刚被气极了,正强压着心头火气。
她脆声道:“我要再开一间房。”
黑衣女子微眯眼眸,一眨不眨,半晌才幽幽开口。
“收尸费,一百上品灵石。”
江跃鲤:?
“运尸至凡界,五百。”
江跃鲤:??
“送尸回宗门,一千。”她补充道,“包防腐处理。”
江跃鲤嘴角抽了抽:“……那个,你们这里规定,夫妻分房而睡,要处死?”
“不。”女子突然扯出个营业式微笑,在烛光下,更加惊悚了,“只是温馨提醒本店的附加服务。”
江跃鲤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说道:“我谢谢你啊,你家的服务还挺贴心的。”
女子点头,算是赞同了她的话。
江跃鲤转头,目光扫向一旁的房间,房门隐在阴影里。
门侧的铜钩空荡荡,蹭上隔壁灯笼的光,映出金属质地的冷光。
显然无人入住。
“我要这间可以吗?”她指向那扇黑漆木门。
女子黑眼珠子随着她手指,转向那间房:“可以。”
说罢突然探出半个身子,黑纱袖口垂在栏杆外,她朝楼下幽幽唤道:“阿福,提灯,开房。”
声音很轻,却在空荡的客栈里荡出回响。
楼下传来店小二的应答:“来了!”
一切安排妥当,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这里的月光似乎带了点粉色,自窗外投入,在两人之间投下淡绯色光影。
除了这点月色,四周很暗,两人面对面,一言不发,颇为尴尬。
江跃鲤随意找了个话题:“最近……生意还挺不错的哈。”
她嗓音干巴,走廊空荡,声音显得异常突兀。
女子面无表情:“嗯。”
话题终结,气氛再度凝固。
江跃鲤见她还挺愿意与自己搭话,于是大胆了起来。
“你们客栈的装修,挺有特色的。”
“来这儿的,”女子依旧是公事公办的回答语气,“不是见不得光的买卖,就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这样的装潢,生意才做得起来。”
“所以你们尝试过正常,呃……就是那种普通乏味的装修?”
“是。”
“生意不好?”
“不好。”
江跃鲤胆子愈发肥了起来:“你在这儿开店多久了?”
女子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三十年。”
三十年?!
江跃鲤瞳孔地震。
这看着比她还小好几岁的小姑娘……啊不,阿姨?!
转念想起自家那个活了数千年,还嫩得有婴儿肥的便宜师父……
行吧,修真界人均年龄欺诈,合理。
“怎么会选在这种地方开店?”江跃鲤压低声音,“因为……好赚?”
虽然这钱赚得跟刀尖舔血似的。
“因为我在一夜之间,屠光了宗门上下近百口人,包括我师傅。”
女子语气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在陈述无关要紧之事。
“只有这处可以容身。”
“哇,牛逼啊!”江跃鲤脱口而出。
说完自己都愣住了。
什么时候起,她听到这种惊世骇俗的灭门惨案,第一反应居然是夸人厉害了?
这心理素质,怕是跟着某人混久了,被同化得不轻。
江跃鲤正要继续追问,走廊另一头的楼梯处,突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店小二提着灯笼,慢悠悠地晃了上来,光晕昏黄,在他脚下
投出晃动的影子。
“客官久等了。”他边说着,边走过来。
到门前,他将提起灯笼,挂上门侧铜钩。
江跃鲤从储物袋里,摸出三块上品灵石,交给掌柜的。
待那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江跃鲤独自站在房门外,耐心等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
整层楼静得出奇,她听到了自己轻轻的呼吸声。
仿佛这一处的空间已经停滞了。
可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动静。
江跃鲤轻叹口气,推开房门,进了房。
就在江跃鲤关上门的刹那,隔壁却开了门。
凌无咎依旧穿着那身披魇氅,只是不再戴上那顶黑沉的兜帽,露出那张线条凌厉的脸。
他面色苍白,眉头微蹙,面容阴沉似乎能滴出水来,大步流星地走到江跃鲤房门前。
他敲了三次门,江跃鲤才开门。
江跃鲤站在房内,抗拒姿态明显,双方气氛降到了冰点。
她正想开口逐客。
凌无咎陡然伸手,修长手掌扣住她的下颌,还没等她惊呼出声,整个人就被一股力道推得踉跄后退。
“砰!”
房门在两人身后重重合上。
紧接着,屋内传来一阵乒呤乓啷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撞翻在地。
打斗声明显。
又过一刻钟的时间。
房门洞开,凌无咎身影出现,从江跃鲤房中大步跨出。
他魇氅有些凌乱,面色阴沉如铁,下颌线条绷得死紧,可走路的姿势却有些古怪。
左腿似乎使不上力,每一步,都有些不易察觉的踉跄。
凌无咎推开自己房门,跨入房中,转身,双手按在两扇门上,动作突然一顿,像是感知到什么般猛地抬头。
视线凌厉,直直刺向黑暗中的某一处角落。
片刻后,他摇摇头,又低眉垂首,身子后退,关上了门。
暗处蛰伏已久的魔将,触及凌无咎视线的一瞬,猛地缩回身子,后背紧贴冰冷墙面。
方才见那二人争执,一时得意,竟泄了丝气息。
该死!
不过……
他又咧开嘴角,露出森白獠牙。
那人在魔域,肯定不敢随意使用魔气。
那人身上跳动的,可是魔尊的心啊。
自魔域倾覆那日起,一旦发现魔尊的心脏,多少魔物像嗅到腐肉的秃鹫般,虎视眈眈。
只要他敢使用魔气,便会有癫狂的魔修从四面八方涌来,循着气息而来,如同水鬼一般缠上。
让他永远不可脱身!
更可况,那人在魔域催动魔气的话,极易失控,届时魔心反噬,会让他神智尽丧。
若是使用灵力,他要分心压制魔尊心脏,也剩不了几成实力。
再看他身形,显然身体有伤。
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哼,以为穿着黑袍,便可以隐去魔尊心脏的气息?
或许能瞒过旁人,可他是谁?
当年可是在魔尊座下侍奉的人,对魔尊熟悉无比,自然能察觉得到魔尊心脏,那微乎其微的气息。
魔将心念电转间,身形已化作一道黑雾,自走廊窗口飘出。
飘至客栈房间的窗外,扒在窗边,枯槁的手指化作雾气,一挑,无声撬开窗栓,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透过缝隙望进去。
烛火摇曳中,确实只有一人,独坐于桌前,一层暖色铺上他俊美的侧脸,可诡异的是,他面色泰然。
魔将心中升起一丝疑惑,却又很快被贪婪所掩盖。
他猛地提气,黑袍鼓荡,窗棂爆裂,他如离弦之箭,往房内一冲。
“呵……嗯?”
魔将一开始中气十足的声调,忽然一收,微微上扬,带着疑惑与懵逼。
“呵!落到我手中了吧!”
江跃鲤在一旁,插着腰,说着他的台词。
魔将猛地扭头,瞪向那人,发现视角不对,又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
霎时间,怒火直冲天灵盖。
他堂堂魔将,此刻竟像最低贱的魔姬般,被五花大绑,面朝床榻,吊在屋顶的铜钩上。
粗糙的绳索带刺般,每挣扎一下,都传来刺骨钝痛。
“你竟敢……!”他的嘶吼刚到喉头,又戛然而止。
他打算运转魔力,给她一个教训,却失败了。
那一身修为,困在他身体中,一丝也放不出来。
震惊之余,他余光瞥见床榻,上面铺满碾碎的黑色花粉末。
那些泛着紫光的黑粉,纹路规律,赫然是一个阵法!
魔将怒视江跃鲤。
江跃鲤却恍若未觉,目光落在身侧那人身上。
“怎么样?”她拍拍手掌,得意道:“这种绑法还是有用武之地的,我学得很快吧,我就在青鸾宫看了那么一次!”
凌无咎:……
第73章 第73章审问
抓住这魔不难。
对江跃鲤和凌无咎而言,此人的出现简直像是打瞌睡时,有人递枕头。
来得正是时候。
银角大王的下落始终是个谜,他们对此人几乎一无所知。
唯一那点线索,只有江跃鲤见过的那一面,记得大致的模样。
本想找家店铺,指望能遇上个见多识广的掌柜,或是走南闯北的行人打听一二。
可这蛇鼠镇,鱼龙混杂,繁荣表面之下,一路上遇见不少的坑摸拐骗,每人八百个心眼子。
想在这儿找个靠谱的线人,简直比在沙子里淘金还难。
正发愁时,偏有人自己送上门来。
眼下这人自己送上门来,正好可以毫无顾忌地“问”个明白。
横竖看来,这魔人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动起手来连心理负担都免了。
可到了真要拷问的时候,两人却犯了难。
凌无咎动起手来,是二话不说便了结人的做派。
江跃鲤知道不少拷问方法……
虽说穿来这鬼地方有些时日,可骨子里,还是那个受现代教育长大的人。
严刑拷打这种事,光是想想,就让她胃里翻腾。
于是两人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后一起望向挂在房顶的魔将。
魔将气极了,双眼直冒绿火,脸憋成了紫绀色,像一条身怀剧毒的虫子般,在绳子上疯狂扭动。
他头一仰,额角青筋暴起。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声音粗犷,像是从胸腔出挤压出来似的,“使这等下作手段折磨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江跃鲤皱眉一愣,忽然理解他的话,差点笑出声来。
他们明明是在犯难,到这魔头眼里,反而成了精心设计的酷刑。
这大概就是在恶人眼里,看谁都像恶人?
见惯了雷霆手段,如今遇上两只菜鸟,反而把握不准了,未知才是最恐怖的。
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江跃鲤眼珠一转,顺杆子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踪我们?”
那魔将却并未回答,梗着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马失前蹄,落在你们这两个小崽子手中,算我戚升命该如此!”
连千年魔头凌无咎,在他眼中也是小崽子,看来他是个老化石。
“戚升,”江跃鲤挑眉,叫前辈的名字叫得得心应手,“你斗不过我们,那么你连小崽子都不如啊。”
“你!”戚升顿时横眉倒竖,一张脸几乎要紫成紫薯,却“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气急败坏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这魔将虽
被五花大绑吊在梁上,却一直梗着脖子,不愿低头,能看出几分傲气。
江跃鲤故意走进他视线里。
她轻蔑地挑了挑眉,学着电视剧中那气死人的声调,笑道:“连自家门都不敢报,该不会是什么见不得光的无名小卒吧?”
“放你娘的屁!”
如她预料那样,这戚升是个炮仗,一点就着。
他暴跳如雷,在他挣扎之下,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老子当年征战四方的时候,你这黄毛丫头还在奈何桥边排队等投胎呢!”
“哦?”江跃鲤故作惊讶,掩唇道,“就凭您现在这身手……”
她沉迷于自己的演技,已经不知天地为何物。
侧着身子,眼皮上下,明晃晃打量着被捆成粽子的魔人,“该不会是在梦里杀了个七进七出吧?”
戚升气得浑身发抖:“若不是三百年前,那场大战伤了根基……”
他咬着后槽牙,声音愤懑:“就凭你这点下作陷阱,给老子挠痒痒都不配!”
江跃鲤对他曾经的辉煌并不感兴趣,见话题越扯越远,她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把剑。
隔着剑鞘,抵在戚升喉咙上,话头一转:“说,为什么跟踪我们?”
戚升被剑鞘顶缩了一下,那一阵激动过后,他稍微恢复了理智。
他的面色逐渐恢复正常,若是收拾齐整,也算得上英挺。
他唇角勾起,笑得挑衅,眼神越过江跃鲤,直勾勾地盯着后方。
“你真不知道?”声音里带着古怪的戏谑。
江跃鲤顺着他的视线回头。
凌无咎坐在桌前圆凳上,单手支颐,慵懒中透着矜贵,真有几分能去傍大佬的小白脸资本。
见她看过来,凌无咎浅浅笑了一下。
她心一跳,蓦然明悟了那句古话: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江跃鲤:“……因为美色?”
戚升:……
凌无咎眉梢都带上了笑意,他实在爱看江跃鲤这副模样。
平日里总装得温吞,此刻却像灵动的百灵鸟,眼睛亮得惊人,浑身都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看来平日里,是惯会扮猪吃老虎的。
“你可知他是谁?真当他披着张人皮,就是正派修士了?”
戚升不解风情,突然嘶哑出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视。
江跃鲤将视线落回戚升身上,手中的剑往前递了一下,剑鞘几乎陷进他脖子。
江跃鲤:“他本来就是天魔,又没说他是什么正派修士,你自己误解了,可不能这样子诬赖别人。”
那魔将一噎,旋即又道:“堂堂天生道体,却揣着颗魔尊的心脏。”
他猛地昂起头,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快意,“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吗?就像把烧红的烙铁,塞进冰窟窿里,迟早要炸得粉身碎骨!”
凌无咎依旧眼波澹澹,目光闲闲地笼在江跃鲤身上,如观云卷云舒,不见半分涟漪。
“痛苦吧,煎熬吧,”戚升越说越兴奋,唾沫星子飞溅。
江跃鲤有些嫌弃,收回了剑。
戚升扭曲着脸,声音拔高到刺耳的程度,“每时每刻都在被魔气啃噬道基的滋味如何?”
“我诅咒你永堕无间地狱,日日受业火焚身之苦,连魂魄都要被撕成碎片……”
啪地一声,江跃鲤反手一剑鞘,抽在他嘴上,生生打断了他这番话。
她面露嫌弃,甩了甩剑鞘上的血渍。
想不到这老魔,还是一个信佛的。
一提到佛,她便想起回忆中的下下签,一下子没控制好力道。
戚升吐出一口血水,猛地扭过头,脖颈青筋暴起,面部肌肉抽搐,“你跟着他,迟早会被他连累。”
江跃鲤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你先说说你为什么跟着我们。”
戚升却依旧自说自话:“他曾经一人屠杀了整个魔域,斩魔尊,剖魔心,纳入自己胸腔。此后,又屠尽追上前来的无数同门,血染青冥。”
凌无咎垂眸听着,神色疏淡。
那些字字诛心的话,从他耳畔滑过,如同拂过青石的溪水,未留下半分痕迹。
他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他口中谈论的,只是某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
江跃鲤张了张嘴,并未说话。
凌无咎告诉过她的。他杀魔尊,剖魔心,但她没有想过,他那时还独自与仙魔两界作对。
见江跃鲤神色微松,戚升讥笑道:“怕了吧。”
江跃鲤奇怪的瞥了他一眼,“这陈年旧芝麻事,有什么好怕的?”
连宗门都不计从前,让凌无咎回宗,继续当他的云生道君了。
她一穿越而来的过客,怕个屁。
凌无咎倏地抬眼,望向她。
戚升确认她并未逞强,目露凶光:“他今日冒头,会有源源不断的魔修盯上他,正道若是榨干了他的价值,也迟早回抛弃他。你待在他身边,迟早会被连累!”
江跃鲤眉梢一挑,慢悠悠道:“哦?那依你所见,有何高见?”
戚升低笑一声,带着蛊惑的意味:“他如今身在魔域,不过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你只需助我一臂之力,待我取得魔心,可以保你永世荣华富贵。”
江跃鲤:……
戚升见她不语,青幽眸子微眯,忽而话锋一转:“你可知,当年青鸾宫为何能位列九宫之首?”
江跃鲤顺着他的话,接道:“为什么?”
“因为,”戚升语气里透出几分倨傲,“他们历任宫主,皆与我暗中有交易。”
江跃鲤眸光微闪,心中恍然。
难怪前段时间青鸾宫覆灭时,最大的罪名是“勾结魔族”,原来幕后那人,居然是他。
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戚升冷哼一声,面露嫌恶:“只可惜,那甄仰围当真烂泥扶不上墙。有人步步设局,他也跟着往死路上踩,愚蠢至极!”
江跃鲤深知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对于这种秘辛,她是真的一点都不感兴趣。
眼看着这人愈发魔症,像是找到一个终于可以倾诉的人,啥事都跟倒豆子似的,往外倒。
她担心再拖下去,会生出其他变故。
既然他喜欢做交易,那么就一起做个交易。
于是,她直接切入主题:“我和你做一个交易怎么样。”
江跃鲤眯起眼睛,打量这戚升,疯是疯了点,事业心是还挺强的。
戚升突然收住癫狂之态,眼中血丝未褪,却已换上精明神色:“什么交易?”
“告诉我一个人的下落,我放你走。”
“谁?”
“我只记得他的模样,通体银色,头上还有两个小犄角。”
戚升思索片刻,咧开嘴,露出个古怪笑容:“我知道他,他在第二重魔域,我可以带路。”
江跃鲤有些小激动,忙问:“那好,他叫什么名字,还有什么其他特征?”
戚升:“名叫赤多。”
江跃鲤:“特征呢?”
戚升突然沉默,眼珠不自然地转动。
江跃鲤:……
“你是骗我的,你想勾着我去第二重魔域,那是你的老巢?”
计谋被识破,戚升索性闭上眼睛,再不肯吐露半个字。
升起的一丝希望破灭,江跃鲤无奈,只能想些折磨人的法子。
比如,挠他脚底板。
可这个提议一提出来,在一旁悠闲看戏的凌无咎,立即便不愿了。
他眼神犀利,仿佛她敢做,他便饶不了她。
看来他平日里偶尔会捏她的脚丫,但不是对所有的脚都能接受的,有些人的,甚至看一眼都不行。
可戚升皮糙肉厚的,一瞧便是完全不怕疼的主。
学着容嬷嬷拿针扎他,先别说有没有效果,也不论她能不能下得去手,凌无咎还是第一个不答应。
让凌无咎来吧,他要隐藏气息,也不好出手。
苦恼之际,江跃鲤忽然想起这家客栈还有附加服务。
既然
连收尸都能办得妥帖,那拷问人的勾当,想必也不在话下。
她三两步走到门前,推门出去,门侧灯笼内烛火稳得不同寻常,她伸手摇了摇那灯笼。
光影晃动间,掌柜的已然浮现身影。
她依旧裹着一袭黑衣,面白如纸,自黑暗中出现。
有了先前的经验,这一次并未吓到江跃鲤。
反而对她家这见鬼的效率,生出几分赞赏。
“有何事?”黑衣女子问道,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
江跃鲤扶稳晃动的灯笼,笑得人畜无害:“想买些……特殊服务。”
“运回凡间,还是宗门。”
……
江跃鲤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黑衣女子怕是误会了。
她连忙摆手:“不是收尸,我要买别的服务。”
黑衣女子苍白面容上浮现一丝疑惑:“什么?”
“帮我从一个魔人嘴里撬点消息。”江跃鲤说着,拇指往身后客房方向指了指。
黑衣女子眼波微动。
那魔人潜入时她确实有所察觉,不过客栈规矩,只要不在她地盘上闹事,便与她无关。
当时能提醒一句,已是破例。
按惯例,顶多等这些人死后,若身上财物够数,帮他们把尸首运出魔域罢了。
此刻听闻那魔头竟被制服,她不由得多看了江跃鲤两眼。
那魔可不是什么杂鱼小魔……
“本店不提供此类服务。”女子声音依旧冷得像冰,说着,身形已开始与黑暗交融。
江跃鲤眼看着那抹黑影就要消散,急忙道:“一千五百块上品灵石!“
话音未落,唰地一下,方才几乎融进夜色的人影,骤然凝实,速度快得在空气中留下残影。
猛地吓江跃鲤一跳,几乎整个人都要蹦起来。
这黑衣女子的语调总是又缓又慢,每个字都阴冷绵长。
江跃鲤还是第一次听见,她如此快的语速。
“成交!”
看着她鬼魅般的身影忽隐忽现,江跃鲤突然真切体会到,什么叫“有钱能使鬼推磨”。
“本店可以有这项服务。”黑衣女子说着,脚下也利落地跨过门槛。
挺拔的身姿,冷酷的眉眼,锋利的视线,莫名透着一股子专业刽子手的架势。
回到房里,黑衣女子素手一翻,储物袋里叮叮当当往外倒东西。
鞭子、锤子、锥子、烙铁……一应俱全。
每件刑具落地,都带着令人牙酸的声响。
江跃鲤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突然觉得,这钱花得……还挺值?
第74章 第74章比她还记仇!
接下来,便是专业且无情的拷打。
起初江跃鲤还能强自镇定地看着,但随着惨叫声越来越凄厉,她不得不移开视线。
那魔将的哀嚎声,一声比一声高,像钝刀般刮着耳膜,整个房间都回荡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但江跃鲤始终没有离开。
她侧着身子,小臂横在桌上,手指来回摩挲细腻桌面,目光落在上面。
指尖敷粉,指甲盖上小小的月牙白若隐若现,手指细细长长的,看起来很柔软,难怪凌无咎总捏她手指。
“啊——!!”
惨叫撕心裂肺,一瞬将她拉回现实。
手背肌肉哆嗦一下,五指慢慢回笼手心,虚虚握拳,静脉泛着淡淡的青色。
江跃鲤暗暗惊讶,她居然忍受这样惨烈的场景了。
下一瞬,耳畔一静。
手心微凉,轻轻覆上了她的耳朵。
“我在听着。”凌无咎的声音透过掌心传来,低沉而清晰。
她侧首望去,撞进一双恬淡的眸子。
一道无形的屏障笼罩而来,将那些凄厉的惨叫都隔绝在外。
隔绝了外界的安静下,她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而在他们前方,则是另一番景象。
魔将修为遭到压制,纯靠嗓子惨叫,也尖锐刺耳得几乎掀翻房顶。
他从未想过,活了数千年,居然栽在了一个岁数百年不到的小修身上。
她一身黑衣,皮肤惨白,宛若地狱里爬上来,向他索命的恶鬼。
恍惚间,在他眼中,她的影子在墙上、地上、各色刑具上,都扭曲成可怖的形状。
那魔人的骨头很硬,可黑衣女子的手段更硬,硬生生的折断了那人的傲骨,踩碎了他的傲心,击破了他的傲意。
那魔人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一看到黑衣女子,便惊得肝胆俱裂,将所知隐秘之事尽数倾吐。
与青鸾宫暗通款曲的门路、贩卖人口的肮脏勾当、杀人越货的阴私手段、以及在魔域内的各处秘密据点。
桩桩件件,听得人心惊胆战。
可唯独没有那银角大王的消息。
惨叫声刚停,凌无咎就放开了捂着江跃鲤耳朵的手。
那黑衣女子常年生活这混乱之地,行事缜密,明白魔头最善藏奸,担心这魔头还藏着话没说。
所以,还有第二轮审问。
这一轮的刑讯,与方才那杀猪声一般的动静相比,温和许多。
黑衣女子从储物袋中,取出两枚丹药,每颗都有拇指大小,一黄一白,静静躺在掌心。
她将手掌摊开在魔将面前,声音平静淡漠:“选一颗吧,这颗白的是红颜泪。”
魔将稍微缓过神来,闻言,面部扭曲一瞬,干裂的嘴唇不住颤抖。
想他修行数千载,何曾想过会落得如此境地,修为被封,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竟被个百来岁的小修折腾得如此惨烈。
“红颜泪”他并不陌生,是毒沼老怪的得意之作。
服下红颜泪的人,三日之内五脏俱焚,血肉如同凝着血色的冰块,遇上了高温,渐渐融化,淅淅沥沥滴落,最终化作一滩猩红脓水。
在药物的催动下,一般人会生出对□□消融的恐惧,为了解脱,无所不用其极。
比如,抖露心中秘密。
“选!”
黑衣女子手心往前,将丹药又往前送了送。
在烛光下,白的那颗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看着像一颗寻常糖果。
魔将盯着眼前两枚毒丸,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心知肚明,以这黑衣女子的手段,若他拒不选择,她定有千百种法子,让他生不如死地咽下去。
横竖都是个死……
“另一颗,是什么?”
他嘶哑着嗓子问道,目光在那颗黄色的药丸上徘徊。至少选个痛快些的,总好过被那“红颜泪”折磨三天三夜。
黑衣女子沉静又认真:“红颜泪,是芒果味的。”
魔将:……
他的表情瞬间凝固,那张布满血污的面容,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活了数千年,不知在鬼门关徘徊了多少回,还是头一次,在这生死关头,体会如此荒谬的无力感!
最终,魔将还是梗着脖子,吞下了那颗芒果味的毒丸。
药丸刚入喉,他整张脸就皱成了风干的橘皮。
他哑声道:“以后别当冤大头了,这芒果像那沤了几天肥一般,忒难吃。”
黑衣女子淡定点头:“记住了。”
临到死前,魔将忽然变得异常平静。
尘封的模糊记忆突然浮现,幼时家园在烈火中崩塌,亲人惨死的哭喊,亡命天涯时刀口舔血,独闯魔域时的九死一生……
半盏茶后,毒性开始发作。
魔将强忍着,不哀嚎出声,只从牙缝里挤出断断续续的闷哼。
浅褐色的绳索早已被鲜血浸透,血珠猩红粘稠,从他衣服中渗出、滴落,在床榻上晕开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约莫一刻时间,黑衣女子抽出短刃,反手握刀,寒光闪过,割破了魔将的喉咙。
也算是给了他一个痛快。
总而言之,那银角魔打探消息的本事不小,想着利用江跃鲤,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
再加上这魔将整日只顾着经营他那点买卖,两耳不闻窗外事,连银角魔这号人物都未曾听说过。
江跃鲤叹了口气,有些感慨。
那银角大
王,明明消息灵通、野心勃勃,在魔界却愣是没闯出什么名堂来,着实令人费。
“这魔头在第二重魔域的买卖不小,”她从怀里掏出一条黑色的帕子,“没想到最后折在你们手里。”
江跃鲤干笑两声,不想掺和这一趟浑水:“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
黑衣女子慢悠悠地拭着匕首上的血迹,黑帕子很快被染出一片更沉的暗色。
她踱步到二人跟前:“好好利用这条线,对你们正道来说,可是大功一件。”
黑衣女子瞧着凶神恶煞、手段狠辣,还见钱眼开,却是个实打实的生意人。
“那在这第一重魔域,”江跃鲤眨了眨眼,“也算大功吗?”
话里话外,都是不愿与正道扯上关系的暗示。
黑衣女子凤眼狭长,微微眯起,在江跃鲤身上打了个转,突然直直对上了凌无咎的视线。
她心头猛地一颤,呼吸随之一滞。
魔尊之心竟在此人身上!
这位居然还敢重返魔域,果真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她迅速移开目光,强压下心头惊骇:“我并无恶意。”
她这话是对凌无咎说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阁下也不必如此戒备。”
江跃鲤却会错了意,以为对方是在安抚自己。
她现下满脑子都是银角大王的下落,载心中盘算着,或许能用这条线索跟黑衣女子做笔交易。
“你有我要找的那个魔的线索吗?”
拭净的匕首在黑衣女子手中一转,利落归鞘,她摇头道:“你要找的人,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
江跃鲤嘴角一耷拉。
这银角大王混得也太惨了,连地头蛇都不认识。
“不过……”黑衣女子若有所思,拖长了尾音。
江跃鲤眼睛“唰”地亮了起来,像突然被点亮的繁星。
来到第一重魔域多年,黑衣女子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把心思全写在脸上的人了。
她不由得暗暗多看了两眼。
那张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眸子清亮得能照见人影,一看就是在安全且舒适的环境下成长的。
恍惚间,黑衣女子也想起年少时,也曾有过这样不设防的眼神。
但眼前这姑娘并非那种愚善的单纯,而是因为对她放下了戒心,她才能看到她的这一面。
这个认知让黑衣女子心头莫名一软。
就像在暗处待久了的人,总会不自觉地追着光看。
她又偷偷瞥了两眼。
又瞥了两眼。
于是被现场抓包了。
黑衣女子的目光与凌无咎一触即分,缩回视线后,她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掩饰般地将匕首收回储物袋。
江跃鲤正等着下文,却见对方眼神直勾勾,只顾着盯着自己发呆,忍不住催促:“不过什么?”
黑衣女子:“这是另外的价钱。”
江跃鲤眼镜一闪,仿佛看到她瞳孔变成了金钱符号的形状,金灿灿的,配上那张木木的冷漠脸,竟有种诡异的和谐感。
看来冷漠只是他的保护色,对金钱的炙热才是真正的她。
江跃鲤看着她,问道:“多少?”
黑衣女子竖起一根手指:“一千上品灵石。”
一千!
奸商啊,奸商!
江跃鲤忍不住还价,开口便是照着腰,利落地砍一刀。
她竖起五根手指,“五百。”
“成交!”
黑衣女子答得干脆利落,快得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江跃鲤顿时僵住,伸出的五根手指,甚至在微微发颤。
她、答、应、得、这、么、快!
江跃鲤倒吸一口凉气,内心的小人正在捶胸顿足,十足懊恼。
靠,亏了!
江跃鲤虽说心里滴血,却还是咬牙摸出了储物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她另外取了一个小储物袋,将报酬装进小袋中,光数数,都数了好一会儿。
“喏,都在这儿了。”
她提着鼓鼓囊囊的锦囊,往前一递,放到了黑衣女子手中。
加上先前拷问的酬劳,不多不少,正好两千块上品灵石。
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灵石,几乎都要冒出几分刺眼的金光。
这一把灵石交出去,她带出来的家底直接空了小半。
当灵石落入黑衣女子掌心时,恍惚间,江跃鲤觉得自己像个病入膏肓的可怜人,为了治病,砸锅卖铁,倾家荡产,就为了求副续命的方子。
黑衣女子收了沉甸甸的灵石,在手心上掂了掂,随后将其收入怀中。
她弯腰,伸手拉过一张圆凳,在江跃鲤身侧坐下。
她又从储物袋中,掏出一支半旧的硬毫笔,以及一张淡黄的宣纸。
她熟练地舔了舔笔尖,墨汁在舌尖染开一道黑痕。
手腕翻飞间,一行行墨字如行云流水,落在纸上,笔锋凌厉如刀,飘逸似云,饱含着收到了巨款的快意。
她将比搁在桌上,提起墨迹未干的宣纸,低头吹了两下。
“给。”她道:“拿着这个去找花满楼。”
江跃鲤接过纸张,低头细看。
纸上密密麻麻记着的,全是方才从魔将口中撬出来的消息,字里行间,还夹杂着几个潦草画下的地形简图。
江跃鲤捏着纸张,问道:“花满楼是谁?”
“花满楼是娼馆的老板,第二重魔域那边一直与她抢人,双方结怨已久。你若是把这消息交给她,或许还能让她帮你寻个人。”
这话说得确实有理。娼馆这种地方,三教九流混杂,消息最是灵通。
江跃鲤原本就打算,实在寻不到其他线索,便进去探探风声。
她捏着纸条追问:“那我该怎么找到这个花满楼?”
“简单。你到隔壁娼馆去,点个雅间,随后直接说明来意便可。”
黑衣女子掸了掸衣袖,站起身:“届时自会有人接应你们。”
她突然转身,看向两人,道:“但记住,若来接应的人看起来跟朵花似的,这纸条绝不能给她瞧见。”
江跃鲤跟着站起来:“可那地方的人,哪个看起来不像一朵花?”
就连她来时路上,偶然瞥见的几个小倌,都打扮得跟三月桃花似的,恨不得把“娇艳”二字刻在脑门上。
“你绝不会认错。”黑衣女子顿了顿,“若见到个人,让你除了花字再想不出别的形容,那便是她了。”
江跃鲤:“为什么要防着她?”
已经走到门边的黑衣女子,头也不回,只留下一句话。
“因为她有病。”
当晚,客栈还附赠了个“贴心服务”。
店小二阿福提着各种工具,将那具尸体给处理了,连血迹都没留下半滴。
江跃鲤和凌无咎转到隔壁房歇下。
次日清晨,凌无咎穿上斗篷,江跃鲤戴上帷帽,才往隔壁娼馆去。
昨日初到蛇鼠镇时,见满街灯笼高挂,还当是近黄昏的缘故。
可今早出了客栈才发现,这鬼地方压根就没有天亮这一说。
本该日上三竿的时辰,天色却依旧灰蒙蒙的。
那些数不清的灯笼依旧亮着,在雾气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
江跃鲤抬头望去,只见雾霭深处,悬着个模糊的太阳轮廓,像蒙了层脏纱布的反光铜镜。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远近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程度与昨夜别无二致。
看来这蛇鼠镇,根本就是个不分昼夜的地方。
两人甫一到这娼馆门外,还未看清绯色纱幔飘扬之下,那牌匾上若隐若现的字,便有五六个穿红着绿的姑娘,扭着水蛇腰迎过来。
跟香喷喷的花蝴蝶似的,江跃鲤顿时化作了一朵脆弱的花儿,被蝴蝶们扑得东倒西歪,眼花缭乱。
耳边传来一声声媚得入骨的声音。
叽叽喳喳的,江跃鲤根本听不清,也无暇去听,她抬起双手,紧握帽檐,死死扒住帷帽。
她如何也料不到,在这蛇鼠镇,最需要保护的,居然是这这一顶帽子。
在一众纷扰中,一句话由于太过离谱,破开一切障碍,钻
入她耳中。
“你俩分着玩儿,还是一起玩儿啊。”
听见如此惊世骇俗的话,江跃鲤扭头,想看凌无咎的神色,可并未得逞。
一阵簇拥之,她被带进了楼里。
她裹在脂粉香气里,呛得打了个喷嚏,眼前一片白花花,粉嫩嫩,晃得她脑袋发晕。
好不容易,她从这群热情过头的姑娘中间挤出来,第一眼,就瞧见了站在一侧的凌无咎。
他一身黑袍,兜帽遮去了上半张脸,只露出淡色薄唇,像在脂粉堆里,劈出的一道墨痕。
在这风月场的呆久了的老手,最会察言观色。
虽然时不时偷瞄他两眼,却都默契地保持着距离,既然去不得他那儿,江跃鲤承受的压力就更大了。
而此刻,凌无咎嘴角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明晃晃地在看她笑话。
还记着昨晚她想进来看看的事呢。
江跃鲤:哇,狗男人!比她还记仇!
江跃鲤正发着呆,忽觉手腕一温,还未反应过来,整只手便陷入了一团温软之中。
那触感,是按进了暖暖的棉花里。
她愕然抬头,却见几个姑娘正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有人还故意捏了捏她的指尖,惹得周围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玩归玩,闹归闹。
在江跃鲤帷帽歪斜时,有几只纤手翘着细指,柔柔地给她扶正。
她们眼中尽是促狭之意,并无半分恶意。江跃鲤索性也放松下来,任由这群欢场女子欢闹。
横竖都是女孩子,也没什么可怕的。
一时间,娇笑声、打趣声此起彼伏。
江跃鲤正逐渐上道,忽然腕间一凉,紧接着一紧。
凌无咎修长的手指不知何时,已扣住她的手腕,手臂向后一收,便将她从脂粉堆里拽了出来。
江跃鲤便不由自主往前踉跄,踩过散落的彩纸,撞进他怀里。
抬头望去,只见他下颌线绷得极紧,薄唇紧抿,连扣着她手腕的手,都透着几分克制的力道。
笑容转移到了江跃鲤脸上。
把她一人仍那,她真玩起来,又不乐意了。
与此同时,那些姑娘们如潮水般退开。
一个满头珠翠的老鸨扭着腰过来,先是板着脸,训斥了美人们几句,转头又堆起满脸褶子的笑。
凌无咎淡淡道:“雅间。”
“好嘞!”老鸨甩着帕子转身,“请随奴家来。”
两人随着老鸨穿过大堂,沿着绑着红绸的木梯,拾级而上。
江跃鲤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这座风月楼。
大堂正中,悬着一方红绸软台,薄如蝉翼的绸缎垂落。
台上舞姬正甩着水袖,纤腰一拧,雪白的肌肤在红绸间若隐若现。赤足轻巧,在软台翻飞起舞,引得珠帘叮咚作响。
台下错落摆着数十张红布圆桌,宾客们或搂着佳人调笑,或举杯畅饮。
有个满面通红的醉汉,正往舞娘衣裳塞银票,却被那伶俐的姑娘一个旋身躲开,惹得满堂哄笑。
台上舞姬忽然纵身一跃,水袖如虹,扫过宾客席。
江跃鲤视线完全移不开,这般灵动的身姿,太过惹人注目了。
正当她看得出神,忽然眼前一暗。
凌无咎展开右臂,自她颈后绕过,修长手掌覆在她眼上,严严实实。
尤觉不够,顺势将她的脑袋往自己肩头一按。
“唔……”
江跃鲤脸颊侧着,被迫贴在他肩窝处,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清冽气息。
睫毛在他掌心不安地颤动,却怎么也挣不开那不容抗拒的力道。
终于,一番对抗下,江跃鲤艰难地仰起头。
凌无咎目视前方,并未看她,只给她留下一道凌厉的下颌线。
若是真有危险,他会提醒注意。
现在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原因,就是看舞蹈并无不可,只是他不想她看。
江跃鲤笑眯眯问道:“你觉得那美人跳得好看吗?”
凌无咎淡淡道:“不好看。”
两人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不落进了老鸨耳朵。
那妇人顿时笑成了一朵怒放的菊花:“我们这里的姑娘,各色各样的都有,若是不喜那一类,我给客官挑些其他的。”
江跃鲤趁机扒开凌无咎的手,见他抿唇不语,便好心接话:“多谢。”
接着,又看回凌无咎。
“可惜了,我本来想着,如果学得一些皮毛,跳给你看来着。”
她又表演上了。
还状似可惜地摇头。
凌无咎毫不留情,戳穿她,“你只是想看,何曾真心要学?”
江跃鲤:“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学?”
“那等舞姿,以你筋骨柔韧度,”他道:“学不来。”
江跃鲤:……妈的,好有道理。
第75章 第75章故人
老鸨眼珠一转,堆着满脸褶子凑近:“姑娘莫急,咱们这儿有上好的药,可增强柔韧,用上一帖,保准您腰肢软似杨柳,管够三四个时辰。”
江跃鲤盯着她的嘴角,那处的褶子随着说话一抖一抖的。
见她那般殷勤且推销自家产品,江跃鲤怀疑,这娼馆还有业绩压力。
或许,还兼着什么舞蹈教习的营生。
正想着,她视线往上,瞥见老鸨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忽地醍醐灌顶。
耳朵快速发烫起来,她慌忙摆手:“不是!你误会了!”
老鸨却笑得愈发暧昧,一副我都懂:“小娘子莫羞,妈妈我什么阵仗没见过?那些个动作使起来,确实妙得很……”
江跃鲤:……
总觉得让凌无咎听去的话,有些不妙。
江跃鲤转头看他,却见他气定神闲地迈着台阶,目不斜视,似乎并未理解她们的谈话。
很好,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她双指并拢,从左至右在唇前一划,做了个封口的动作。
老鸨也识趣地止住了话题。
两人随老鸨行至三楼,停在门前。
随着门缓缓打开,门内光景尽现。
说是雅间,却见四面垂着桃红纱帐,随风轻晃间,隐约可见内里陈设。
宽榻铺着鸳鸯锦被,榻边小几上摆着香炉,正袅袅吐着甜腻的熏香。墙上挂着几幅春宫图,用珠帘半遮半掩,添了几分欲说还休的暧昧。
唯一正常些的,仅剩一张圆桌。
两人相继在圆桌前落座。
老鸨刚要开口寒暄,江跃鲤径直打断:
“我要见花满楼。”
老鸨脸上堆砌的笑容顿时一滞。
她眼皮一耷,掩去惊诧之色,又挤出更殷勤的笑:“姑娘找我们东家,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江跃鲤直视她的眼睛:“来谈第二重魔域的买卖。”
老鸨控制呼吸,尽量不情绪外露。
在蛇鼠镇混的,谁不知道第二重魔域那群疯狗不好惹?
敢主动提这茬的,不是亡命之徒就是真有门道。
这已经不是她能够插手的了。
“两位稍候。”老鸨福了福身,退出雅间。
不多时,房门“吱”地一声,再度开启。
江跃鲤瞧见门外的人,闭上眼,再睁开看一遍。
还真有这样的人!
像黑衣掌柜所说,让人除了“花”字,再想不出别的形容词。
来人面若三月桃花,唇似五月榴火。手中执着一柄绢制团扇,扇沿为花形,扇面也绣着火红的花。
随着她款步轻摇,花香浮动。
一袭粉裙上也缀满绢花,高高立起的绸缎折成怒放的桃花状,比发髻还高出寸许,仿佛桃花园成精。
她跨入门槛时,裙摆上的花朵齐齐颤动,如同一阵风掠过花田,惊起满目芳菲。
桃
花园精边走,便半掩着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听说,你们要找我们的花老板?”
尾音拖得老长,带着几分刻意的慵懒。
江跃鲤刚要起身相迎,那人身形一闪,荡起一阵花浪,转眼已经站到她身侧。
团扇往她肩头一压:“花奴儿可不敢劳客人相迎。”
浓烈的甜香顿时扑面而来。
江跃鲤鼻头一痒,就想要打喷嚏。
这香气太过呛人,像是打翻了十罐蜂蜜,又掺了半斤香粉,比楼下那几位姑娘加起来的气味还要浓郁。
她不露声色地往后仰了仰,头还往反方向侧了侧:“花奴儿姑娘,你先请坐。”
“谢谢。”
花奴儿见江跃鲤明显的抗拒姿态,也不恼,她眯眼勾唇,提起裙摆,款款落座。
“我们要怎样才能见到花满楼?”江跃鲤开门见山。
花奴儿垂眸欣赏着自己新染的指甲。
那十指丹蔻上缀满各色花卉,也像个小花园。可惜花样太多,像是把四季的花一股脑全糊了上去,反而显得杂乱。
她长睫轻抬,冲江跃鲤抛了个媚眼。
江跃鲤觉得这媚眼不是真心的,只是她的职业病。
花奴儿:“您可知我们花老板是何等人物?”
江跃鲤:“这家娼馆的东家?”
“这蛇鼠镇里,十家秦楼楚馆,有八家都姓花。”花奴儿轻摇团扇顿住,捂嘴笑道:“每日想求见的人,能从城南排到城北,您说凭什么见您呢?
江跃鲤唇角微扬:“那依姐姐看,我们要怎么做,才能见到花老板?”
花奴儿见她听闻花满楼的势力后,仍神色如常,不由暗自诧异。
寻常人听了这话,不是谄媚讨好,便是战战兢兢,哪像眼前这位,倒像是在讨论今日吃食般稀松平常。
这让她心里莫名窝火。
花奴儿视线落在凌无咎垂坠的帽兜,又落在她的帷帽上,目光打了个转。
她忽然掩唇轻笑:“二位既是来诚信谈生意的,为何还要遮遮掩掩,不露真面目?”
“这简单。”江跃鲤说着,爽快地抬手,将轻纱往两侧一撩,挂在帽沿上。
花奴儿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一瞧他们这气度,便是正派宗门里有脸有面之人,想不到会如此干脆地显露真面目。
更可气的是,帷帽下竟是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杏眸如水,朱唇似樱,生生将自己比了下去。
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非但没解气,反倒更憋闷了。
“这样就可以了吧,”江跃鲤道:“现在可以谈正事了吗?”
花奴儿不爽地抿了抿红唇,面上却还强撑笑意:“自然是可以的,你们找花老板做什么?”
江跃鲤目光澄澈:“想请她帮忙找个人。”
“寻人?”
花奴儿缓缓摇动手上团扇,又忍不住炫耀道,“花老板手底下掌管着蛇鼠镇八成娼馆……”
她故意顿了顿,“选八成是因为她钟爱‘八’这个吉数,可不是只能做到这份上,你有什么让她看得上眼的东西?”
江跃鲤却只专注地盯着她:“我手上有她需要的消息。”
那眼神真挚得灼人,仿佛能照出所有阴暗心思。
花奴儿被这目光烫得一缩,手上乱了节奏,团扇上的流苏乱颤。她既嫉妒这份坦荡,又恼恨自己居然被个外人牵动情绪。
“哦?”她维持着语调的平稳,“什么消息?”
这一次,江跃鲤牢记黑衣掌柜的话,不再接她的话茬:“这消息,我只与花老板当面谈。”
花奴儿见她这般笃定,眼波一转,团扇轻摇:“真是不巧,花老板外出未归。不如五日后再来?”
五日,足够她查清这女子的底细了。
甚至可以摸出她手中的消息。
江跃鲤垂眸思索,刚刚的三言两语间,她已经看出来,这花奴儿存心刁难。
看来黑衣女子说得不错。
此人确实有病!
“花老板肯定会对我手上的消息感兴趣。”她抬眼,直视花奴儿,“这蛇鼠镇里,总不会只有一条路能见到花老板吧?”
花奴儿手中团扇一顿,随即又笑得花枝乱颤:“花老板可不是那么好寻的。”
绢花随着她的动作簌簌作响。
在她的地盘里,他们能翻得出什么风浪?
笑话。
这一场谈话,双方都在暗自较量。
谈得实在累人。
不过结果还不算糟糕,她激得花奴儿一时逞强,直接免了上楼的这笔账。
昨夜才割过肉,今日意料之外地省下一笔。
江跃鲤板着脸,心中却在暗喜。
她甚至还担心花奴儿回过神来,恢复理智,重新找他们付费。
于是不多停留,将纱幔落下,站起身,“那我们先回去了。”
“那便不多留你们了。”花奴儿仍坐在圆凳软垫上。
雅间内,沉水香弥漫,窗外隐约传来楼下歌姬的琵琶声。
凌无咎在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兜帽遮去大半容颜,像一个雕塑般,静默地坐在一侧。
楼下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他随江跃鲤站起身。
就在这一刹那,花奴儿正捏着银钗,抬手去够果盘里的蜜饯。
指尖刚触到微硌的糖霜,她的心脏突然漏跳一拍。
凌无咎转身时,带起的微风掀起帽檐一角,那张瓷白的侧脸一闪而过。
“当啷”一声,花奴儿手中的银叉地落在红花瓷盘上。
楼下歌姬咿呀呀呀地唱着歌,弦音陡然拔高。
花奴儿浑身血液瞬间冻结,耳边嗡嗡作响,她猛地起身,缀满小粉花的裙摆带翻了圆凳,倒在地毯上。
听闻动静,江跃鲤搭在门上的手顿住。
转头时,看见花奴儿精心描绘的远山眉正在扭曲,娇媚的面具逐渐破裂,笑得勉强而僵硬。
“我突然想起……”她往前走两步,“想起花老板今日是在城中的。”
江跃鲤将花奴儿面色苍白尽收眼底。
门外再次传来喝彩声,这一次持续了许久,衬得雅间里愈发诡异的寂静。
花奴儿态度奇怪,但江跃鲤并不在意,她此行目的明确。
必须见到花满楼。
“今天就能见到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花奴儿的态度突然来了个大转弯:“可以!”
回答得干脆利落,眼神却总忍不住往凌无咎身上瞟。
凌无咎依旧沉默不语,仿佛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花奴儿反常的举动算不得隐秘,江跃鲤隐隐猜到,她态度转变得如此突然,八成和凌无咎有关。
难道是发现了凌无咎身上的魔心?-
花奴儿吩咐人去寻花满楼,随后引着二人往后院走去,穿过小桥流水,曲折长廊。
长廊尽头,一丛翠竹掩映间,露出个月洞门来。
踏入院门,外头的喧嚣被隔在了身后。
青石板小径曲绕,两旁栽着几株老梅,枝干虬劲。转过影壁,一方清雅小院静静坐落于碧翠林中。
花奴儿引着两人到花厅落座。
花厅陈设极简,檀木案几陈列,素白屏风上绘着水墨远山。墙角古琴横陈,琴穗轻垂,书架上几卷佛经随意搁着,显是常被翻阅。
这里与外头那纸醉金迷的楼阁,恍若两个世界。
这里是花满楼的居所,完全不像一个风尘女子出身的人所居之所。
在等待的间隙里,花奴儿娴熟地展现着她的待客之道。
她总能恰到好处地接住每一个话头,席间谈笑风生,将饭桌气氛维持得恰到好处。
这一次,花奴儿渐渐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花满楼的往事时,毫不避讳。
花满楼当年是这行当里最红的头牌姑娘。凭着那股子机灵劲儿,她硬是从风月场里杀出一条路,慢慢爬上了管事的位置。
自从掌了权,她便不再接客,专心伺候着老东家朱老板。
那时候行当里乱得很,各家明争暗斗。花满楼帮着朱老板吞并了好几家场子,渐渐打出了名号。
可这朱老板有了新欢就忘了旧情,更怕花满楼功高盖主。
一狠心,竟然起了杀念。
好在花满楼早留了后手,那老东家投鼠忌器,始终没能得逞。
后来朱老板突然暴毙,又无子嗣继承,这份产业,自然就落在了花满楼手里。
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夹杂着低声交谈。
随着一声轻响,木门被缓缓推开。
两名青衣侍从躬身立于两侧,门中央立着一位白衣女子。
她金冠束发,身形修长,一袭素白长衫利落地束在玉带之中。
此刻她正侧身低头
,对身后的侍从交代着什么。
察觉到门开的动静,她慢条斯理地转身。
未施粉黛的面容英气,一双凤眼清亮如星,在与江跃鲤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那笑意未明,却让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本人气质清俊,更不像风尘女子出身。
“让二位久候了。”花满信步而来,衣袂翩然,“适才有要事缠身,未能及时相迎。”
花奴儿见状立即起身,动作轻巧摆好主座的茶盏,自己则垂首退至一侧。
她双手交叠置于腹前,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花满楼。
花满楼从容落座。她目光如电,直直射向始终沉默的凌无咎,开门见山道:“这位道友,可否摘下帽子一观?”
花奴儿正执壶斟茶,闻言手腕几不可察地一颤,茶水险些溢出杯沿。
花满楼一个眼神扫来,她立即放下青瓷茶壶,欠身行礼后,缓步退下。
江跃鲤不动神色地看着花奴儿,她在花满楼面前,像是变了个人一般,乖巧到有些畏缩。
看来这花满楼只是看着面善。
在花奴儿离开时,江跃鲤捕捉到她垂眼瞥了一下屋内,像是个不安分的主。
花满楼语中带着笑意,“我看你像一位故人,只是想确认一番。”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郑重,“若你真的是他,这个忙,我无论如何也是要帮的。”
江跃鲤抿了口茶,茶香在唇齿间弥漫。
她暗自思忖:不会是一段风流债吧?主角与风月场老板的旧情桥段……似乎不少见。
几乎同时,她否定了这个想法。
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凌无咎与这类情节联系在一起……
屋内一时静默,只听得窗外竹叶沙沙作响。
凌无咎沉默良久,终是抬手摘下兜帽。
当那张面容完全显露时,花满楼平静的面色失态了一瞬,像惊艳,又像是害怕。
但转瞬间,她又恢复了从容,掩去了眼底的波澜。
“云生道君,果然是你。”
江跃鲤抬眸,细细打量花满楼,从她英气的眉眼中,读出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激动。
是旧相识,但不像老相好。
茶气氤氲,花满楼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道君或许早已不记得了,但是千年前,我可是和你打过照面的。”
按花满楼的说法,凌无咎算是她的救命恩人。
只不过,这个过程充满了巧合。
当时花满楼被朱老板派来的杀手逼至绝境,已是山穷水尽。就在她背靠断崖、退无可退之际,凌无咎出现了。
不过,他不是英雄救美。
纯粹只是路过。
那朱老板生怕自己卸磨杀驴的行径败露,导致底下人心涣散,下令时便交代,不可留下任何证据证人。
老板当时风头正盛,为确保万无一失,找到的杀手,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
花满楼当时只当凌无咎倒霉,被拉来垫背的,想不到那杀手出手时,暗中又冒出来几人。
这些神秘人武功更胜一筹,转眼间,就将杀手尽数斩杀。
花满楼以为这些是凌无咎的护卫,不料那些人转身,就将凌无咎五花大绑,动作娴熟得令人心惊。
她又以为自己命不久矣,谁知那些黑衣人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带着凌无咎扬长而去。
待一众人消失在暮色中,花满楼才恍然意识到,以她的身份,根本入不了那些人的眼。
几日后,第七重魔域传来骇人听闻的消息。
第七重魔域突生变故,魔尊被杀,魔心被剖。
那时,杀戮只是刚开始。
那人以摧枯拉朽之势,从第七重魔域一路杀向第一重。所过之处,魔气溃散,生灵涂炭,原本森然可怖的魔域,短短几日,化作了一片死寂的荒原。
第三重魔域以内的,甚至由于瘴气过重,魔人都无法居住。
花满楼这才明白,当日那些黑衣人,恐怕就是魔尊派来的爪牙。
可笑的是,他们本想除掉那人,却反被猎物所杀。
这场浩劫中,唯有第一、二重魔域因距离较远,受损较轻。
正是借着这场天地剧变的混乱,花满楼果断出手。她亲手了结了朱老板的性命,又趁势肃清了老板的党羽。
当魔域的血色还未散尽时,她已将这偌大的产业,牢牢握在了掌心。
这故事听着太过完美。
一个尽心竭力的女子,被逼到绝境,机缘巧合下绝地翻盘。
但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域里,能爬到顶端的,又怎么会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江跃鲤不禁升起一丝怀疑。
“在这地方,”江跃鲤缓缓道,“好人要比恶人更狠,才能活成好人模样。”
花满楼闻言,轻笑出声,眸中泛起几分欣赏之色:“姑娘通透。”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妨直言,方才说的往事,自然都是挑对我有利的说。就连市面上的传言,也都是我精心筛过的。”
她端起茶盏:“实话讲,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善茬,反而是一把锋利的刀。朱老板即便喜新厌旧,以我的本事,他也不会动我。”
白烟模糊了她的眼眸;“除非是我先起了异心,把他那些心腹爱将一个接一个地……除掉。”
最后两字轻巧地从她口中蹦出,听得出来,她很满意。
这种人不像喜欢报恩的样子。
江跃鲤道:“因为云生当时阴差阳错救了你,还无意间创造了机会,让你翻了身,所以你打算知恩图报?”
以花满楼的性子和手段来看,这个理由多少有些勉强。
“当然不是。”花满楼斩钉截铁。
江跃鲤听到这一句话,莫名有种救赎感。
这种明人不说暗话的感觉,真的让人通体舒畅。
花满楼指节摩挲杯壁:“这个忙,若是在花某力所能及范围内,自然会帮。”
她眼波流转,定定看向凌无咎,“不过云生道君,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凌无咎平淡道:“讲。”
“千年前那场浩劫。”花满楼忽然收敛了笑意:“请道君高抬贵手,莫要重演。”
茶室骤然寂静。
凌无咎眸色深沉,仿佛透过眼前的茶烟,看到了什么可怖的景象。
江跃鲤不动声色,看了眼他的神色,又低头抿了口茶。
她心知肚明,花满楼哪是变得慈悲悯人,不过是羽翼丰满了,懂得珍惜羽毛了而已。
“好。”凌无咎应承了下来,声音惊醒了沉思的江跃鲤。
“那花某先行谢过。”
江跃鲤眸光微动,忽然意识到,在这危机四伏的魔域中,如果能得花满楼相助,肯定能省去不少麻烦。
先不管答不答应,问了再说。
“如果我们以后有困难,也是可以来找你吗?”她问道。
花满楼闻言轻笑,将茶盏放回桌上:“花某终究是个生意人,若要我做赔本的买卖,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
江跃鲤扬起一个甜甜的笑:“应下你的条件为其一,如果我手上有其他筹码,是否可以多一次机会?”
“想必是隔壁那掌柜口中的筹码吧。”
花满楼语气轻描淡写,江跃鲤却心头一震。
好一个千年老狐狸!
居然早就派人暗中调查他们了。
第76章 第76章怎么是你?
“那么,花老板觉得这筹码的分量足够吗?”
江跃鲤边说,便伸手进怀里,准备掏出那张宣纸。
“那位掌柜的嘴严实得紧,”花满楼垂首扶额,唇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任我如何试探,只说要我亲自来问你们。”
江跃鲤动作一顿。
真是出乎意料,那黑衣女子居然靠谱至此,守口如瓶,钱果然花得值。
她摸出了那张纸,将其展开,问道:“花老板,你知道戚升吗?”
花满楼放下扶额的手,不轻不重拍在桌面上,戒指与桌面相击,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你竟知道戚升?”
那人本该死在千年前浩劫中,却苟活了下来,还像一个影子般,缠着她,屡屡坏她好事。
戚升虽修为大损,却像条滑不留手的泥鳅,明明布下天罗地网,始终抓不到这厮半点踪迹。
他一向不会露脸,这女子一个初来乍到的修士,又如何认得戚升?
这不得不让她心生怀疑,但凡掺和她产业的,她都会提起十二分警惕。
未等江跃鲤回答,她又接着问道:“姑娘是从何处听闻此人?”
她语气依旧从容,眼底却掠过一丝凌厉的光。
风摇动了梅枝,轻且乱地击打着窗。
江跃鲤并未察觉花满楼心中的百转千回,随口答道:“昨天刚和他交谈过。”
拷问也算是交谈的一种吧……
话音未落,花满楼面上笑意骤然消散,眉宇间浮现出多年摸爬滚打磨砺出的凌厉威势来。
江跃鲤见她脸色突变,猜到这大概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看来那戚升真的是她的逆鳞,一提到,就像点了炮仗一样。
凌无咎自然也察觉了,他目光沉沉盯着花满楼,周身威压无声漫开。
接着,两人竟这般莫名对峙起来,你来我往,威压逐渐加重。
渐渐地,连桌上茶盏也被无形之力震得叮咚作响。
江跃鲤只感受到周遭空气骤然凝滞,但并无半分不适。
修为果然是个东西。
空气中无形的威压几乎凝成实质,茶盏逐渐出现细密裂纹,杯壁渗出茶水。
两人开始脱离初衷,开始玩闹似地,切磋起了法力。
江跃鲤一心挂着正事,并指如剑,一道月白色的灵力破空而出,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莹白色的屏障。
她与凌无咎交对了个眼神,眼含警告。
凌无咎望着她,轻轻笑了一下。
江跃鲤不再管他,对花满楼道:“我们从戚升那儿审问出了一些事。”
花满楼怀疑他们是戚升找来的,可听见“审问”一词,又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
她按下心中惊疑,眉梢微挑,“你们能审他?”
“昨晚审的,这些信息应当对花老板很有用。”
花满楼凤眸微眯,“你们是怎么抓到他的?”
“他自己送上门的。”
花满楼眼中精光一闪,到底是商场老手,立即抓住了重点:“看来,二位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
她的眼神中多了些探究。
江跃鲤:!
魔心在凌无咎身上这件事,他们居然并不知道。
这让她更加困惑,如此隐秘的消息,那银角大王都能掌握,他消息的灵通与其微薄的名气实在不相匹配。
江跃鲤不动声色地避开这个话题,轻描淡写道:“具体过程也不多说了,你只需要知道,戚升已经死了,临死前,他交代了不少买卖上的秘密。”
花满楼闻言一怔,朱唇微张,放在桌上的手一抖,震得茶盏叮当响。
她直勾勾地盯着江跃鲤,似乎难以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静默在花厅里蔓延。
只听得见茶水流到桌沿,滴答落地的声响。
突然,“哈哈哈哈!”花满楼爆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
她眼角都笑出了泪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跳起来。
江跃鲤被这动静惊得一抖。
怎么这个世界里,知道仇人死了后,都兴奋得像是要发疯了一样?
花满楼自言自语:“那个老狐狸,居然就这么死了?!精明一世,居然死得这样潦草!”
“好妹子!干得漂亮!”
她几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江跃鲤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从今往后,在这魔域地界,姐姐我罩定你了!”-
这些年来,花满楼从未停止过对凌无咎的动向的追查。
她知道他是九霄天宗的圣子,也知道他被封印在了灵韵峰。
只要不来到魔域,她便一概不管。
她手中产业根基已经稳固,同时,也很清楚自己是如何得到的。
因此,她认为凌无咎是潜在威胁,所以一旦发现再度来到魔域,她便要及时稳住他。
为此,她特意命画师绘制了凌无咎的肖像,下发至各处分楼。
花奴儿之所以能一眼认出凌无咎,正是因为这幅画作被列为最高机密,严令一旦发现形貌相似者,必须即刻上报。
千百年来,确实出现过两三个轮廓相似的人,但都不及画中之人的半分神韵。
直到今日,花奴儿匆忙来报,声称见到了与画像一模一样的人。
花满楼虽未抱太大期望,却还是立即派人详查了二人的底细。
从隔壁掌柜口中得知,他们正在打探某个魔人的去向。
透过那些特征,她一听,便知道两人的目标是谁。
毕竟,那叫莫度余的魔修,是魔尊的狂热手下。
虽然修为低微,却打着“重振魔域”的旗号,聚集了一批追随者。
如今第七重魔域的瘴气消去了不少,待久了还是会毒害修为。
可那莫度余以及跟随他的那些蠢货,根本不在意,甚至将那破败不堪的,摇摇欲坠的宫殿,当做了据点。
第三重魔域以上地界,损害严重,通道早已毁坏。
他们在第二重魔域边缘的一处废旧村庄里,费了不少时日,又打通了一条,直通第七重魔域。
花满城告知了江跃鲤地址。
但由于第二重魔域混乱不堪,街道错综复杂,再加上那个入口比较隐秘,单靠地址的话很难找到。
于是花满城派了花奴儿带他们过去。
江跃鲤与凌无咎刚迈出院门,便瞧见花奴儿早已候在马车旁,低眉顺眼。
见花满楼没有跟出来,她顿时变了个人,眉眼舒展开来,腰肢一扭便倚在了车辕上,像一只狐狸翘起了尾巴一般,整个人又明媚了起来。
江跃鲤对她的态度转变感同身受。
老板不同行,是真的让人高兴。
花奴儿娇媚道:“两位客官,来吧,奴儿送你们过去。”
她身后的马车寻常大小,朱色车厢上嵌上了黑色符文,右侧窗外挑着一盏的灯笼,整体看起来既庄严,又诡异。
车夫静立在一旁,身形高大,头戴斗笠,面覆黑布,见二人出了门,转身去拿脚踏。
他沉默地一松手,脚踏便轻巧地落在了一侧。
凌无咎一手提起黑袍衣摆,率先踏上车辕。
待凌无咎站稳后,会回头扶她,江跃鲤正要跟上时,忽觉手肘一轻。
江跃鲤垂头一看,瞧见了花奴儿精致的指甲,视线往上,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贴近了身侧。
花奴儿仰起脸笑道:“小心台阶。”
她妆容精致,在灯笼映照下格外明艳。
但是,江跃鲤心头蓦地一紧。
那笑容明明灿烂如花,还是让她有种危机感,就像是水面平静,微波徐徐,底下却是暗逃汹涌,一旦踏入,便会缠着她,绕着她,将她拖到深渊去。
小插曲掀不起半分风波,几人都坐进了马车。
车前的黑马高大,毛发油光水亮,随着车夫马鞭的挥动,迈开稳健的步子,
马蹄铁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有节奏“塔塔”声。
才听见街道的热闹,车厢两侧的窗户突然发出“卡塔”轻响。
自动闭了锁。
少顷,马匹发出一声长嘶,窗外风声骤然呼啸,原本清晰的马蹄声顿时消失。
黑马踏云而行,花奴儿与两人相对而坐,心思活络了起来。
她长指绕着垂落的一缕发丝,红唇轻启:“第七重魔域啊,那里黑漆漆一片都是焦土,空气中飘着的瘴气浓得呛人。你们去那儿是要找什么人呢?”
这事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江跃鲤直言不讳:“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魔人,我有些事情需要他解决”
花奴儿指尖绕发的动作一顿,有些惊奇:“怎么是你?”
江跃鲤也有些惊奇:“怎么不能是我?”
花奴儿细眉微挑,目光瞟向正在闭目养神的凌无咎。
尽管他刻意收敛气息,但
那种与魔域千丝万缕的联系,仍若隐若现。
兜帽下只露出下半张脸,下巴线条分明的,薄唇微抿,让人感到压迫。
再加上花满楼对他的重视……
这趟行程怎么看,都像是与凌无咎有关。
花奴儿没料到,居然是为了这个普通的女修。
“你看起来,”花奴儿目光意味深长,打量了一圈江跃鲤,“不像是会与魔域有牵扯的人,发生什么事了?”
“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江跃鲤平静道,“我身上被人下了蛊,来找人解蛊。”
原来如此。
没有得到想要的信息,花奴儿有些兴致缺缺。
正在此时,马车外又传来马蹄踏地的声响,两侧窗户同时发出咔嚓一声,车窗解锁了。
窗外再次传来街道的声响。
这次的动静却不像出发时那般热闹,街道上人声稀稀拉拉,隐约能听见粗鲁的叫骂声。
突然,窗外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撞碎了,轰然倒下。
江跃鲤侧过身去,手指按在木制车窗上,推开一条缝隙。
黑灰色的碎石堆中,一个身影站起身来,灰扑扑的灰尘也掩不去他眼中的凶光,随着他的动作,灰沉沉的石块向两侧滚落。
紧接着,又有一个黑影朝他飞扑而去,那人马步一扎,双臂肌肉鼓起,摆出迎战在姿势。
原来是在打斗。
马车前行,她失去了那两人的视野。
江跃鲤将注意力放在街道行人身上,他们大多不再遮掩容貌,露出千奇百怪的面貌,像鬼节夜里游荡的鬼怪。
不期然间,屋檐下一个被吊着的人,忽然闯入她视线。
那人未着寸缕,锁骨处血淋淋的,两把大钩穿过他身体,将他牢牢吊在屋檐下。
他突然睁眼,猛然抬头,直直撞上江跃鲤的视线。
霎那间,江跃鲤心脏猛跳,血气上涌,惊得低声惊呼。
“啊!”
她猛地缩回身子,动作过于着急,没能坐正,差点从座位上滑落。
凌无咎前倾身子,伸手一揽,将她稳稳扶住。
“怎么了?”他低声问道。
“我好像,看到吊死鬼了。”她还心有余悸,呼吸急促。
凌无咎不置一言,只是将她往身侧带了一下,轻轻抚着她后背。
花奴儿掩唇轻笑:“说是吊死鬼也不错。不过啊,这些都是‘人.肉’”。
江跃鲤一瞬不瞬地看着花奴儿红唇翕张。
花奴儿的唇形很美,唇珠微微上翘,有种灵动俏皮的感觉。
可在这红唇间,吐出的字句却让人毛骨悚然,“这第二重魔域,可比我们那儿大了数百倍,是凶悍魔人的聚居地。他们性情暴戾,与猛兽无异,最爱吃的就是人.肉。"
江跃鲤一时分不清花奴儿脸上挂着的,究竟是真心实意的笑容,还是职业性的假笑。
但听着她嗓音甜腻,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只是觉得,在昏暗车厢里,那笑容显得格外扭曲。
她像在某个异度空间里,听疯美人讲恐怖故事。
在这惊悚故事中,江跃鲤明白了一件事。
难怪就这一罪名,就可以将数千年历史的青鸾宫,一举除名。
“花管事,到了。”
车夫声音沙哑、浑厚,从车门外传来。
花奴儿立即收住话头,招呼二人下车。
江跃鲤刚探出身子,就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的粘腻湿气,像是闷热的梅雨季。
脚落地,发现这里的街道不再铺设整齐的石砖,而是积着一层粘稠的泥浆,显然很久无人打扫。
灰蒙蒙的天空下,没有了第一重魔域那些铺天盖地的灯笼,整个环境显得阴森压抑。
街道两侧的角落里堆满垃圾,衣衫褴褛的流浪者侧卧一侧,猫一般大的老鼠穿梭其中。
马车停靠之地,是一家客栈前的空地。
这客栈也一言难尽,破旧的大红灯笼,蜘蛛结网的屋檐,看起来破旧不堪。
里面还有死鱼脸的店家,以及千奇百怪的客人。
帷帽下,江跃鲤脸一耷。
原来苦日子现在才开始。
江跃鲤站在凌无咎身侧,跟在花奴儿身后,一同走进客栈。
“我们不能直接去第七重魔域吗?”她问。
这一处地方,实在是让人无法恭维。
花奴儿头也不回,解释道:“我们不能直接去第七重魔域。千年前那场浩劫毁掉了所有通道,后来有人偷偷挖了一条新的,但也不是随时都能通行。”
“还要等多久?”江跃鲤追问。
“大概两三天吧。”花奴儿回答。
四人进入客栈,柜台后的店家眼皮耷拉,眼白偏多。
客人来了,抬头随意扫了几人一眼,又低头拨弄着手上的算盘,问道:“几位?”
花奴儿摸出几块漆黑的魔石,拍在柜台上:“四间房。”
店家直接甩出四块木牌,扔到桌上。
花奴儿笑吟吟地拿起来,一一分发给众人。
江跃鲤刚拿到手,就扫了一眼其他人的房间号,发现自己的房间号最大。
这客栈两层,客房是按房号排列的,意味着她要住在最外侧。
这可不妙。
幸好凌无咎的房间与她相邻,踏上陈旧楼梯时,她与他交换了门牌。
这个客栈并没有给江跃鲤惊喜,外面看着破破烂烂的,虽说里面的物品还算齐整,却也陈旧不堪。
在吃住方面,江跃鲤向来不会委屈自己,她干脆从储物袋中,取出便宜师父准备的床榻。
便宜师傅的这张床,在寻常地方看不出来特别,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
但在这里却显得格外舒适,连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瘴气都被隔绝在外。
既然第二重魔域没什么可看的,江跃鲤打算早早休息。
刚铺好床褥,门外就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江跃鲤竖起耳朵,等外面的人敲了第二次,才摸出一把匕首,握在手中。
她走到门后。问道:“谁?”
门外传来淡淡的一声:“是我。”
这古井无波的音色,一听就认出是凌无咎。
江跃鲤收起匕首,才打开门,凌无咎便侧身而入。
他穿着黑魇氅,十分娴熟地直接走向床榻,就要开始解衣带。
“等等!”江跃鲤连忙阻止,“这里比第一重魔域危险多了,你脱了黑袍万一气息外泄,应该会很麻烦。”
凌无咎动作未停:“这张床是个独立小空间,气息不会外泄。”
说完,他也将魇氅脱下了来了,往床尾一搭,又熟练地钻进被窝,靠在床柱上抬眼看向江跃鲤。
江跃鲤:……
这张床榻看似简陋,睡起来一如既往的舒适,江跃鲤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夜深人静时,街道上只剩零星几盏昏暗的灯笼,偶尔传来几声诡异的嚎叫。
正当江跃鲤睡得昏沉,手心传来异样,她意识从梦中迷糊醒来。
感觉有人在轻轻捏她的手心,她缩了缩手。
在心里暗骂:睡觉就睡觉,乱捏什么!
可凌无咎却不依不饶,这次更加过分,竟然开始挠她手心,动作缠绵,一下一下的,让人心痒。
江跃鲤困得不行,干脆反手,一把抓住那只作乱的手。
这手任由她扣住。
捏著揉得过分的手,江跃鲤迷蒙间,总觉得手感不太对。
是不对!
非常不对!
她睡意一下子全部消散,倏地睁开眼睛。
黑暗中,她依稀看见床边坐着个人影。
本来这也不是一个什么让人安心的环境。
半夜床前
突然冒出个人,吓得江跃鲤魂飞魄散,连头发都要炸起来了。
她一个激灵坐起身,甩开那只手,一拳朝那人脸上砸上去。
十成的功力,拳头太快,那人躲闪不及,被砸得飞将出去。
人影直接撞破门板,与门板一同倒在地上。
“嘭!”地一声炸响。
一时间,灰尘滚滚。
江跃鲤盯着自己拳头,觉得自己拳头的准头是越来越准了。
隔壁的车夫听见动静,提剑而出。江跃鲤也收起拳头,迅速整理好衣衫出来查看。
灰尘中传来女子的咳嗽声。
待灰尘散去,这人赫然是花奴儿。
花奴儿捂一只眼,坐在门板上,抬头看到江跃鲤从房中出来。
她满脸惊诧:“怎么是你?”
江跃鲤听到这个熟悉的问题,给出了同样的回答:“怎么不能是我?”
花奴儿挣扎着站起身:“可是我明明……”
车夫提着剑,出声打断她。
“花奴儿,你连花老板的话都不听了?让你收敛些,还这样放肆。”
花奴儿听到他严肃的声音,面露恐惧,连厚厚的脂粉都遮不住面色的苍白。
她急忙辩解:“秦大哥,这第二重魔域边界夜晚危险,我只是来看看他们是否安全……”
凌无咎此时姗姗迟来,已披好魇氅,静静站在江跃鲤身侧。
花奴儿见到凌无咎出来,不知为何,无法继续将理由说下去。
车夫沉默不语,俯视着她,像是判官在审视罪人。
花奴儿心里直打鼓。
她隐约能察觉出花满楼对凌无咎的忌惮,此人身份必定不简单。
她想搞清楚,花满楼在忌惮什么。
本来只是想借机打探一下,若是不成,她便再寻其他机会。
没想到闹出这么大动静。
一直以来,花满城对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可这一次临出发时,花满城曾经叮嘱她,这一次需要收敛一些。
可越是这样,她便越是好奇。
若是让花满楼知道她的心思,不知还会不会留她。
花奴儿到底经历过不少场面,很快便将心中惊骇压了下去。
“秦大哥,我真是好意。要不……晚上我去你房里细说?”
花奴儿的话刚说完,店家慢悠悠地走来,手中提着油灯。
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眼白显得尤其突兀。
他瞥了眼损坏的木门,习以为常,语气幽幽:“修门费,三块三等魔石。”
花奴儿面上堆笑,从怀中掏出魔石,柔柔递了过去。
她捂眼的手松开后,眼眶显然有些发红发肿了。
店家视若无睹,接过魔石,弯腰把油灯放在门边。
于是就这样,四人齐齐整整地站在一旁,态度称得上乖巧,围观店家三下五除二,熟练地将门装上。
第二日,在江跃鲤的强烈坚持下,花奴儿答应带她,先到入口处看一眼。
这次车夫没有同行,由花奴儿亲自驾车。
她今天戴着斗笠,穿着宽大的蓑衣,将身形完全隐藏。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崎岖的道路上,窗外声音还是依旧杂乱。
七拐八弯了小半日,他们来到一处荒凉的山谷。
两侧又破败不堪的房屋,早已无人居住。
继续前行十数里,花奴儿才勒住马匹,利落地跳下马车,将斗笠随手扔在车辕上。
江跃鲤听到动静,推开木制的车门,探出身子向外望去。
前方是一堵由浓稠瘴气形成的雾墙。
第77章 第77章我要杀了你
车夫不在场,花奴儿又只是临时充当车夫,自然没办法提供周全的照顾。
江跃鲤只能自己从马车上跳下来。
刚一离开马车,便觉气息闷热潮湿,扑面而来。
空气中夹杂着一种说不清的霉味,仿佛进入了一个久未通风的蔬菜大棚。
好在这一带人烟稀少,植被反而长得茂盛。
当她跳到地上时,脚下的草坪柔软,踩着触感还不错。
虽然这些草叶形状古怪,颜色发青,一看就不太正常,但许久没有接触过大自然了,连这样的魔草也变得讨喜了起来。
江跃鲤等凌无咎也下了马车,才一起向那堵瘴气墙走去。
瘴气墙并没有明确的界限,只是以某个区域为分界线。
越往里走,瘴气越发浓郁,那些黑灰色的雾气还不断向外溢,能看到丝丝缕缕的形状。
江跃鲤决定进去查看。
她用灵力裹住全身,形成一层保护罩,才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刚踏入这片区域,一阵狂风席卷而来,吹得四周的草木剧烈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一阵风,掠过前方密林深处,传来森林特有的呜呜声。
风掀起头上帷帽的轻纱,连带着整个帽子都轻微歪斜,江跃鲤连忙抬手按住。
才进来数米,已经不能继续往前。
即便她已经很细心地用灵力包裹全身,但这瘴气浓郁到一定程度后,还是会穿透防护,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如果再往里走,里面的瘴气浓度会更高,现有的防护肯定抵挡不住。
“如果是你,还能继续往里走吗?”江跃鲤转身,看向站在身后的凌无咎。
他身形挺拔,魇氅被吹得猎猎作响,黑色布料在风中剧烈翻飞。
“可以,”凌无咎的声音融在呼啸的风声中,“可也走不到深处。”
江跃鲤点头。
依照花满楼给的地址与入口描述,这的确是通往第七重魔域的入口。
现下看来,通道确实还未开启。
风来得突然,也停得突然,四周再度陷入了寂静。
此时,背后响起了脚步声,很轻,很缓。
凌无咎就在她身侧,这脚步声定然不是他的。
江跃鲤即刻转身望去,看见一道粉色身影。
在她转身的同时,这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往左侧移动,几乎化作一道残影。
待那人停下,江跃鲤用奇怪的眼神看她,问道:“你在做什么?”
花奴儿并未立即回答。
她神色不自然,方才下意识躲避江跃鲤的举动,实在有些丢脸。
不过,她很快便调整思绪,面上重新挂上职业性的笑容:“只是动一下罢了,也没做什么。”
江跃鲤眼神狐疑,盯着花奴儿。
花奴儿今日的行为很是奇怪,连打扮也与平日不同,称得上反常。
她身着灰棕色的氅衣,里面是一袭粉色坠花劲服,少了往日那浮夸有繁琐的装饰。
右眼上多了一朵花,是一个眼罩,粉色的绳子没入鬓发,斜着横过脸颊。
看着花奴儿款款走来,江跃鲤不自觉地侧了侧身子。
她下意识摆出了防御姿态。
花奴儿抬手遮唇,轻笑出声:“昨天挨打的是我,怎么你反倒怕起我来了?”
“可昨天被吓到的是我啊。”江跃鲤没好气道,“哪个正经人会在大晚上的,偷偷摸摸躲开别人的防御阵法,溜到别人床边啊?”
花奴儿咯咯笑了几声:“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家。”
江跃鲤:……还真是,完全无法反驳。
这一趟外出,已经确认通道尚未开启,而且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也无法强行突破。
三人又在马车上颠簸了小半日,终于回到客栈外。
正准备踏入客栈,凌无咎忽然伸手,握住江跃鲤的手腕。
江跃鲤停住脚步,扭头看他,他抬手将兜帽轻轻往后扯了扯,并未完全脱下,只是露出了一双平静幽深的眼眸。
他的目光沉静,缓缓转动,环顾客栈内的环境。
江跃鲤也凝神静气,仔细确认客栈内的情况。
一切如常。
依旧是那样陈旧破败,里面依旧坐着古怪客人,有种随时随地大小斗不稳定感,店家依旧站在柜台后,翻着三白眼,拨弄算盘。
他生意一般,江跃鲤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执着于捣鼓那大算盘。
“里面有什么问题吗?”江跃鲤低声问道。
凌无咎沉默片刻,才垂下眼眸,轻声道:“只是一瞬间感觉到了什么,但现下并无异常”
这时花奴儿已走到柜台前,续上了今日房费。
她见两人迟迟没有跟上,转身催促:“你们怎么还不进来?”
江跃鲤抬眼望向她,她神色如常,依旧是那副热情又明艳的模样。
三人一同走上楼梯。
木制的楼梯似乎不堪重负,随着他们的脚步,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比昨日要响亮得多。
这一声又一声的噪音太过清晰,催命符一样让人不安,江跃鲤忽觉心烦意乱。
她忍不住扭头,透过帷帽的轻纱看向大堂,客人不知何时都走了,空荡荡的。
视线转向柜台,那掌柜像个游戏里的NPC一样,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低头按着算盘,只是不再拨弄。
原来是因为其他声响消失,这楼梯的响声才会显得这样刺耳。
踏上二楼的走廊后,环境寂静,江跃鲤甚至能感受到随着他们每一步的走动,脚下木地板的轻微颤动。
“秦大哥的门,怎么是开的?”花奴儿突然出声,打破静谧。
江跃鲤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车夫的房门半开着。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花奴儿快步走去,一把推开了门,随即惊惧万分,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江跃鲤和凌无咎紧跟其后,从门口往里看。
那车夫已经死了。
他趴在床上,光着上半身,一把长剑自背后贯穿,将他牢牢钉在床板上。
房里并未发现明显的打斗痕迹,油灯里的油已经燃尽,灯芯焦黑。
“秦大哥。”花奴儿声音悲切极了,“怎么回事,昨晚还好好的……”
她嚎完这句话后,又掩面哭泣,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江跃鲤有些意外,这个惯会逢场作戏的女人,居然也会有这样真情流露的时刻。
节哀,大姐。
情绪的悲恸还未来得及感染旁人,花奴儿便收敛起了起来,悲痛欲绝的表情消失。
她双手握住剑柄,用力一拔,“噗呲”一声,长剑从尸体上拔了出来。
剑身在拔出时带着血渍,飞溅开来,有几滴溅到她一侧脸颊上。
此刻她眼神坚定,饱含杀气,手中所提的剑偏长,居然显现出几分正气凛然的豪杰风范来。
这是为爱转性,走的是励志剧本。
江跃鲤都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
但紧接着,花奴儿转头朝门一转,江跃鲤吓了一跳。
毕竟昨晚刚同他们斗殴过,有那么一瞬间,江跃鲤以为她将冒头指向了他们。
好在花奴儿只是抬起手肘,用她缀满小花的衣袖,一把抹去脸上的血渍。
几朵花儿即刻染上了血迹,扭曲又狰狞。
“竟敢如此不将我们放在眼里,我倒要瞧瞧,到底是谁干的!”
花奴儿说得义愤填膺,那架势仿佛一旦找到仇人,便会二话不说,抬剑劈向对方。
门外的两人并未回应她。
不是江跃鲤没有同情心,而是花奴儿的反差实在太大了。
昨日还满口不把人命当回事,甚至表现得与这位仁兄并不太熟悉,不太对付,今天却感情充沛,实在怪异。
“你们为何不进来?”花奴儿情绪平静了些,一双桃花眼湿漉漉的,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就在这一瞬间,江跃鲤注意到,她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反而逐渐浮现出算计的意味。
江跃鲤谨慎道:“还是不要了,其实我们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她甚至还后退了一步,补充道:“要不要我帮忙传信给花老板?”
那日花满楼得知戚升死在他们手上后,便给了她一件传信法宝。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卷轴,是魔域独有的宝物。
据说制作方法极其残忍,要将一匹灵兽炼化成魔兽,使其身体断开却依然能存活,再硬生生将两段身体炼进这件法宝里。
随后将法宝一分为二,制成两件一模一样的卷轴。
江跃鲤持有一件,另一件则在花满楼手上。
江跃鲤在这一侧书写的内容,会同步在另一侧浮现。
这是目前为止,最方便的传信法宝,但寿命极短,只能用一次。
听说由于制作方法太过残忍,又耗费精力、灵力和魔气,所以正道人士不齿为用。
如此好用且珍贵的法宝,江跃鲤当然不会为了一个已死的车夫使用。
她只是试探性地一提,果然,这一试,便让花奴儿露出了马脚。
“哼,你以为她是什么善茬?”花奴儿将长剑随手扔到地上,捏着手指上沾染的血迹,语气轻蔑,“会在意这种小喽啰的命?”
江跃鲤提眉:“不装了?”
花奴儿冷笑:“你不信,我还装什么?装也是很累的。”
“是你杀了他?”
“是啊,”花奴儿满不在乎地说,“光有武力又如何,不过是个蠢货罢了。”
她眉眼一抬,阴森森地望着门外的两人,慢悠悠道:“你们两个,也是蠢货。”
她话音未落,江跃鲤只觉眼前一黑。
熟悉的清冽草木香扑鼻而来,同时,她听到“叮”的一声脆响,紧接着是剑刃剧烈晃动的嗡鸣声。
就在耳侧,近在咫尺。
她糊里糊涂,被裹进了凌无咎的魇氅里,严严实实,完全不知外头情况。
凌无咎胸膛震动,嗓音低沉:“屏息。”
江跃鲤闻言,立即将头埋在他胸口,顾不得头上兜帽已经滑落,乖乖屏住呼吸。
外面一阵狂风呼啸而来,各种声音杂乱,夹杂在风声中。
厚重的魇氅被吹得扑打作响,布料剧烈翻飞,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她身上。
江跃鲤觉得奇怪,屋内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风?
渐渐地,风声停息。
凌无咎松开怀抱,握住她的肩头,将她轻轻从怀中推开。
江跃鲤并未立即看他,因为四周环境太过抢眼。
本就破败的客栈,此刻被吹得七零八落,到处都是破洞。抬头望去,甚至能直接看到屋顶的大窟窿,露出不规则的灰蒙天空。
一堵残破的墙后,花奴儿踱步而出。
一瞧,便知她结结实实、正面迎上了那一阵狂风。
她如同经历了一场强烈台风的花田,衣裙、发间、脖颈间、眼眸等处装饰的花饰,皆凌乱不堪,嘴角还溢出了一抹鲜血。
“你身上果然有什么东西!”她看着凌无咎道。
万花之母受伤了,可她面上笑容灿烂,得意的神情丝毫不减,话语间掩饰不住贪念。
真是过分嚣张。
随即,江跃鲤心中咯噔一下。
这说明什么。
说明凌无咎状态比她更糟糕。
她急忙转身,望向凌无咎,他衣袍齐整,可捂着心口,痛苦地将额头抵在门框上。
而另一侧的门框上,深深插着一把长剑,几乎整个剑身都没入墙面,只留下剑柄在外,红色的剑穗带血,还在微微晃荡。
这把剑应当是刚才被花奴儿踢过来,凌无咎给挡到那边的吧。
凌无咎脑壳疼?
不会是砸到脑壳了吧。
江跃鲤脑海中思绪翻涌。
显然,她想得过于简单了。
花奴儿再度职业病发作,估计常给人介绍,陪人说话,眼下还有炫耀心态,所以她语气带笑地解释了起来。
“他中了我的巫山散,”花奴儿形容狼狈,却姿态慵懒,倚靠在断墙边,墙灰簌簌落下,“先是手脚发软,最后动弹不得。”
她眨眨眼,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语气调皮:“还会□□焚身呢。”
巫山散……
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江跃鲤一边在记忆中搜寻,一边朝凌无咎走去。
还未等她想起什么,花奴儿已然缓过气来,步履婀娜,朝两人走近:“这可是你们正道的药呢,怎么,认不出来?”
江跃鲤伸手,想去搀扶摇摇欲坠的凌无咎,却被他一手推开。
这个动作如
同一条线,连上了那若隐若现的回忆。
她想起那个白纱飘飞的梦境,少年痛苦蜷缩在床榻上,几位女修衣衫轻薄,袅袅向他围拢。
江跃鲤握了握拳头:“青鸾宫的?”
花奴儿眯着的眼一睁:“哟,你知道的嘛。”
“你怎么会有……”
江跃鲤话说到一半,望入花奴儿那双含笑的眸子,顿时明白了其中关窍。
第一、二重魔域明争暗斗数百年,怎么可能会不互相安插底细,只是看深入程度罢了。
第二重魔域与青鸾宫有勾结,戚升能弄到青鸾宫的东西不奇怪。
而这花奴儿一直都在魔域活动,竟也有青鸾宫的东西,着实很难让人不多想。
这么说来,这花奴儿和她,还算是同行啊。
同行见同行,双拳直痒痒。
花奴儿见她的神色,大致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只这么一点,你就将我的老底挖出来了?”
“花满楼给你这个位置,花满楼待你不薄,你就这样背叛她?”
花奴儿轻笑道::“现在这个位置算什么,她那个位置,才叫不错。”
又是一个人心不足蛇吞象的。
江跃鲤无语凝噎,止不住翻了个白眼。
花奴儿这人想就想了,还炫耀不跌,做派十足高调。
见江跃鲤神色一时无语,又一时凝重,花奴儿那张嘴又停不下来了。
“对付你们正道的人,果然还是用正道的药,效果最为上乘。”
她神情得意,从袖中掏出一面小铜镜,“我有镜子,要不要借给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真真是太可笑了。”
江跃鲤懒得理她。
她的注意力在凌无咎身上。
此时,他似乎极度痛苦,开始神经质地撞起墙来,兜帽也滑落到身后。
用他抽搐不止的太阳穴,用他冷汗涔涔的额头,用他瓷白如玉的皮肤,与粗糙的门框较劲,在粗糙的门框上磨出一道道红痕。
像是脑壳里有万恶蛀虫一样,要无情地将脑袋砸开,剜出那条恶虫子。
可能还真有“恶虫”,出自青鸾宫的东西,难保不会让他忆起某些噩梦。
江跃鲤朝他迈开脚步,试探着靠近,却被他横起手臂,竖起一掌,制止了靠近的步伐。
也是,她不过是一个透过记忆碎片,略知一二的旁观者。连他数千年的经历都不得而知,更何况是感同身受。
凌无咎额头死死抵住门框,宽袖滑落,露出精悍的小臂,肌肉神经质地抽搐了几下,又平静下来。
似乎暂时缓解了。
花奴儿是个碎嘴的,跟剧情前情提要的讲解员似的。
“这药可不简单,是青鸾宫专门为云生道君研制的。”她得意地晃着手指,“那位道君可是个传奇,普通药对他没用。听说为了研制这个,让他试了不少药呢。”
她暧昧地眨眨眼,“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得到的,现在用在你们身上,也算是便宜了你们了。”
不知是哪一句话刺激到了凌无咎,亦或是本就压抑到了极限的魔气,在药物的干扰下,再也压制不住。
凌无咎身上开始冒出阵阵魔气,仿佛整个人发生了不充分的燃烧。
魇氅可以遮住一定程度的气息,却完全遮挡不住如此浓郁的魔气。
花奴儿面皮舒展,逐渐绽放成一朵娇艳的花,充满了得逞之意。
江跃鲤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
花奴儿这段时日的言行举止串联起来,最终指向一个目的,她处心积虑,就是想挖出凌无咎身上的秘密。
那些漫不经心的对话,东拉西扯,句句试探,都是在不断地套用信息。
眼下的长篇大论,更是在不断试探凌无咎的底线。
在一根已经绷紧到极致的琴弦的四周,她胡乱挥打,总会有机会按在上面,施以压力。
如他所愿,她成功了,
这根弦终于断了。
凌无咎魔气翻涌得愈发厉害,在空气中扭曲缠绕。
花奴儿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她眉眼上挑,红唇咧开,笑出一个极致艳丽,却又透着几分病态的笑容,宛如一朵开到荼蘼的曼珠沙华。
“魔心……在他身上?”
“魔心在他身上!”
她先是带着几分不确定轻声呢喃,旋即眼中迸发出狂喜的光芒,声音陡然拔高。
凌无咎此刻如同受伤的野兽,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江跃鲤尝试了几次想要安抚他,却都被他粗暴地推开。
她不敢再贸然上前,生怕刺激过度,反而适得其反。
于此同时,花奴儿那贪婪又惊喜刺入她耳中。
她猛地一扭头,杏眼瞪大。
“我要杀了你。”
花奴儿一把扯下右眼的眼罩,露出那只青紫肿胀、几乎睁不开的眼睛。
一片精致的妆容里,那丑陋的伤痕尤其刺眼,就像在姹紫嫣红的花田里,突然冒出一朵肥硕、畸形又丑陋的黑色毒菌。
她丝毫不惧,反而讥讽道:“昨晚那一拳,已经暴露了你的实力。你不过是个修为平平的小女修,身上连正经修炼的痕迹都没有,拿什么杀我?”
江跃鲤不再与她废话,手腕一翻,将一柄匕首握在手中,寒光凛冽。
是,她的确是没有怎么正经修炼过。
不过,境界却是压了花奴儿一头的。
江跃鲤身形如电,眨眼间,便逼近花奴儿身前,匕首直刺对方锁骨。
花奴儿团扇一挥,轻巧挡下这一击。
随后,她甚至还游刃有余地,不忘朝江跃鲤抛个媚眼。
只是这媚眼刚抛到一半,江跃鲤左拳已带起凌厉的劲风,不由分说地袭来,吹起花奴儿额前的碎发。
等花奴儿意识到危险时,已经晚了。
这一拳结结实实砸在她脸上。
紧接着是第二拳、第三拳……
每一拳都精准地落在要害,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能让她痛不欲生,又不至于立刻毙命。
每当花奴儿试图凝聚魔气反抗,又会被一记重拳打断。
渐渐地,她瘫软在地上,疼痛一阵阵传来,她惊恐地意识到,两人的境界完全不在同一层级。
可此人这样高的修为,怎么会是这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像个一手就能捏死的小白兔。
她躺在地上,疼得意识模糊。
拳头终于停了。
花奴儿缓了片刻,恢复了些许清醒,惊觉对方是真的动了杀心。
恐惧如潮水般涌来,她的脸肿得变形,还是挤出一个讨好的表情:“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声音含糊不清,像是含着一块冰。
江跃鲤骑坐在她身上,弯腰捡起掉落的匕首,刀尖锋利,悬在花奴儿咽喉上方。
花奴儿头脑发晕,双手颤抖,抵住江跃鲤的手腕。
可是她使不上劲了。
“求求你,不要杀我。”她呜呜地哭着求饶,“再也不敢了。”
江跃鲤脊背挺直,双手握住匕首,自上而下,俯视着满面红肿的花奴儿。
花奴儿模样凄惨,只剩一只眼睛能勉强睁开一条缝。
江跃鲤握刀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手,手臂,以及至于整个人都在颤抖。
肾上腺素褪去后,她感受到了手背传来的丝丝疼痛,以及内心深处的害怕。
她从未杀过人,甚至连只鸡都没宰过。
她不敢杀人。
她真的不敢啊。
可是这个人不能留。
心机深沉,毫无底线,心又无比毒辣,放过她,定会后患无穷。
花奴儿见江跃鲤犹豫,哭嚎得更加凄惨,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杀秦大哥是迫不得已,花老板手段太狠才不得不反……
江跃鲤耳边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也无法理解她在说什么。
或许,可以把她押回第一重魔域,交给花满楼处置?
毕竟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规矩,自己不过是一介路人,何必掺和太多。
江跃鲤握着匕首的手刚要松开,又猛地攥紧。
不行!花奴儿的话根本不可信。
她已经知道魔心在凌无咎身上,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凌无咎现在状态极差,花奴儿又是惯常在魔域生活的,知晓许多他们不知道的规则。
押回去风险实在太大了。
还是要杀了花奴儿。
还是要杀了她。
江跃鲤定了决心,气血上涌,手颤抖得愈发厉害。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准备下手。
手臂传来一阵温热,接着一紧,她被温热的手提了起来。
凌无咎浑身缠绕着黑色魔气,不知何时站在了
她身侧。
“别看。”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闻言,江跃鲤侧过头,紧紧攥住他的魇氅。
一阵微风拂过,脚下传来“叮”的一声脆响,以及花奴儿戛然而止的惨叫。
旋即,手中的衣料突然被抽走。
江跃鲤顿觉不妙,连忙睁眼。
却再不见凌无咎踪影。
第78章 第78章他没躲
“呵呵”的气声自脚边传来,像破损的风箱里挤出来的声响。
江跃鲤低头一看,才发现花奴儿的嘴唇在费力张合,她还有一口气。
魔气如同活物般,在她皮肤上蠕动,缠绕,啃食,留下一道又一道像虫眼般的伤口。
一片曾经绽放到极致的花田,遭遇了蝗灾,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零,变得萎靡。
那把戏份极高的长剑,此刻正插在她锁骨中间,剑身没入地板,将她牢牢钉在了原地,染血的剑穗也在微微晃动。
曾经钉在别人身上的剑,如今分毫不差,钉回了她自己身上。
江跃鲤收回视线,缓步走到门边,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帷帽。
她手指修长,轻轻拍打帽檐,细小的灰尘在月光下飞舞。
帽檐戴在头上时,薄纱垂落遮住了她脸庞,只露出紧绷的下颌线条。
她面色平静,仰头抬手,将系带在下颌处打了个结,现在的手指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一切收拾妥当后,她朝楼梯方向走去,才踏出第一步,脚下一陷。
她把木板踩裂了。
一个趔趄,差点摔得狗吃屎,也得亏她核心够强,弹簧似的,稳住了身形。
帅不过三秒。
这垃圾客栈的垃圾质量,要是能给差评就好了!
此刻,又听见左侧楼梯那处传来“吱呀吱呀”的声响。
那木板摩擦声极大,尖锐又刺耳,听着令人牙根发酸,仿佛有千斤重物在楼梯上碾轧,无数拥挤的东西,正拼命挤压着狭窄的楼梯通道。
脚下的地板也跟着震动,几缕灰尘从房梁上飘落。
江跃鲤将脚从木地板里拔出来,警惕地定在原地,又将匕首握在了手中。
那声响越来越近,伴随集市里大特惠抢购般的拥挤声,还听到了几声咒骂。
来者终于显露了身形,不过并没有想象中的大。
它趴在楼梯口,露出半截身子,通身漆黑,四肢纤细得不成比例,关节以诡异的角度反折,像只成了精的黑色果冻般,缓慢蠕动着爬上来。
江跃鲤表情难看,后退一步,恨不得与它拉开八百米距离。
这个世界怎么还有奇行种啊。
黏糊糊,软哒哒的,看着好恶心。
那魔物还未完全爬上来,一个顶着黑色菜花头的魔人,一掌按在它脑壳上,又将身体重重压住它。
随后楼梯口出现了更多各种形状的魔人以及魔物,蜂拥而出。
它们互相推挤撕扯,发出贪婪的嘶吼,热烈场面看起来,堪比抢免费鸡蛋的老头老太,着实激烈。
看来这楼梯是不能走了。
江跃鲤双腿一阵发软,手一抬,扶在门框上。
她快速退回房间,却在门口猛地刹住脚步。
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衣衫褴褛的魔人,正趴在花奴儿身侧,长着血盆大口。
那魔人獠牙狰狞,一低头,便咬在了花奴儿身上,刺入皮肉时发出令人作呕的“咕啾”声。
江跃鲤环顾四周,发现窗外、门口都爬满了形态各异的魔物。
它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房间团团围住。
无处可逃的绝境中,她灵光一闪,想起头顶的破洞,抬头一看,并无怪物。
此时这破烂洞口都变得眉清目秀起来,极为顺眼。
江跃鲤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便跃上了屋顶。
脚下又是一陷,江跃鲤踉跄着踩出好几个洞,才勉强在房梁上站稳。
碎瓦片“哗啦啦”地掉落在下面的魔物群中,激起一阵骚动。
江跃鲤:……
苍穹灰暗,一轮圆月悬挂于高空,如同血瞳般,俯瞰魔域。
江跃鲤站在这豆腐渣工程的屋顶上,望见魔潮黑压压的,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她提气在屋顶间跳跃,一连跃过几间屋子,脚下才没了那贪婪的魔物。
脱困后,心头涌出一阵紧张。
凌无咎仅仅一道外泄的魔气,就引来如此多的魔物。
他现在根本控制不住魔气外溢,情况怎么样了?
必须要快点找到他。
江跃鲤按住帷帽边缘,从房顶上一跃而下。
这一带的魔人不多,稀稀拉拉的,大多低垂着头游荡,像被抽走了魂似的拖着步子。
偶有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动静显得很大,也无人驻足围观。
江跃鲤也学着他们的模样,低下头,在人流中穿行。
她每一步都刻意放轻,尽量降低存在感。
街巷错综复杂,空气潮湿,混杂着淤泥的腥臭和某种诡异的甜香,像是腐烂的水果泡在血水里。
巷子深处偶尔悬着一盏油灯,火苗小得可怜,在透明罩里窜伏。
好在天上那轮血月很亮,清晰照亮巷内的景象。
只是洒下的月光是淡红色的,给一切蒙上不祥的色彩,映衬得这个环境像鬼片片场景。
江跃鲤的脚步越来越快,不知是因为心急,还是因为怕鬼。
真是夭寿!
江跃鲤深一脚,浅一脚,每踩在泥泞的路上一步,就在心中骂了一声瞎跑的凌无咎。
在这诡异的寂静中,她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突然,左侧巷口掠过一道黑影。
那挺拔的轮廓,那熟悉的步态,让她的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是凌无咎。
江跃鲤立刻加快脚步,动身追去,转弯时还差点滑倒。
又在心中狠骂了几句凌无咎,才继续追去。
一转过弯,便再次看见了那道背影。
他披着黑色大氅,带着兜帽,兜帽两侧耷在肩上,步伐不紧不慢。
墙头的那盏油灯奄奄一息,也照不亮他的身影,只在他脚边投下了一道影子,淡得几乎透明。
江跃鲤小跑起来,距离渐渐缩短,湿的空气灌入肺部让她有些难受。
“云——”呼唤刚到嘴边,巷子对面突然转出个高大的魔人,足有两米高,肩膀上还扛着半具血淋淋的尸体。
江跃鲤:……
她硬生生把名字咽了回去,放慢脚步,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继续靠近。
好在前面那道身影步伐很慢,距离越来越近。
不一会儿,她追上那道背影。
江跃鲤伸出手,抓住他的小臂,轻而易举停住了他的脚步。
“你没事吧,现在身体好些了吗?”
她一边问,一边往前跨了半步,走到他身前。
一抬头,一张脸半腐,猝不及防撞入视线。
左半边是森森白骨,右半边挂着溃烂的皮肉,眼球浑浊,在腐烂的眼眶里微微转动,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缩回手。
我靠,认错人了!
尴尬与恐惧,在死寂中微妙地蔓延开来。
江跃鲤装鹌鹑,试图靠沉默息事宁人。
半晌后,见半骷髅人沉默看着她,没有离开迹象,她极力表现得友好,开口解释道:“抱歉,我错人了。”
半骷髅人轻轻点了点头,眼球一转,收回了视线。
江跃鲤冷静地观察着半骷髅人的反应。
这不是敷衍的点头,而是确实在回应她的问题。
半骷髅人往侧踏过一步,避开江跃鲤,继续前行。
江跃鲤看着半骷髅人沉默离去的背影,鬼使神差地追了上去。
“请问……”
半骷髅人闻声,缓而慢地停下,缓缓转过身来。
在月光下,那只完好的眼球,泛着浑浊的灰粉色,再次静静注视着她。
既然能遇上,那就是缘分。
此人态度不错,更是缘分中的缘分。
在这鬼地方,能找到一个问路的人,着实不简单。
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江跃鲤咽了口唾沫,试探着开口:“你有没有看到,穿着和你有些相像的人?”
问完又觉得不妥,急忙补充:“就是也是全身黑袍,也戴着兜帽。”
半骷髅人依旧一言不发,再次点头。
江跃鲤不知这是他回复人的方式,还是真的知道。
她还是往前蹭了半步,继续问道:“可以带我去找他吗?”
半骷髅人还是不说话,沉默点头,只是这次动作幅度更明显了些。
许是动作太大,他腐烂的下颌骨发出“咔”的轻响。
江跃鲤:……
她意识到不能再问了,再问下去,这半骷髅再点头,担心它会当场表演人头落地。
不知为何,有种奇怪的既视感,让她想起了便宜师傅……
这种不太靠谱的感觉,简直如出一辙。
虽然师父总是一副不靠谱的模样,可关键时刻从未掉过链子。这个念头让她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些。
甚至对这个半骷髅人莫名升起一股信任。
半骷髅人已经转身继续前行。
江跃鲤也抬脚跟上,刻意保持着两步的距离。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一高一矮,一实一虚,有种诡异的和谐感。
拐过几个巷口时,半骷髅人突然停下脚步,抬起只剩白骨的手臂,指向左边。
江跃鲤顺着望去。
巷子深处,三个半膝高的小鬼,正相互推搡,撕扯成一团。
它们皮肤青紫,上面布满脓疮,指甲尖利,在彼此身上抓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每当其中一个挣扎着要往前爬,另外两个就立即扑将上来,牙齿、利爪齐齐上阵,将同伴的肢体往后拖。
如此往复。
生动演绎了什么叫做三个魔物没肉吃。
江跃鲤屏住呼吸,视线越过这几个扭打的低等魔物。
在它们疯狂争抢的方向,围墙投下的阴影里,隐约可见一道人形轮廓。
那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坐靠在角落里,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看样子,有些像凌无咎。
可是经过刚刚的乌龙,江跃鲤不敢再随意断定。
转身想询问那带路的半骷髅人,却发现对方已经走出数步远,只留下一个背影。
江跃鲤下意识追了两步,又顿住脚步。
虽然不知这角落里的人是不是凌无咎,可是对半骷髅人而言,他的确帮忙找到了和他衣着相似的人。
她想去道谢,可又担心凌无咎出事。
只能作罢。
江跃鲤屏住呼吸,抬脚向阴影处迈去。
她刻意放轻脚步,几乎贴着墙壁,靴底在潮湿的石板无声走过。
那三只厮打的小鬼近在咫尺,她能闻到它们身上散发的味道,像夏日里死鱼发出的腥臭味。
当她从它们身边绕过时,突然注意到一个诡异的细节。
尽管这三个魔物打得不可开交,但它们腹部都在有节奏地鼓胀收缩,像个青紫色气球一样,不断放气、充气。
阴影处飘出的魔气,汇聚成一团,顺着它们鼻孔钻入体内。
她加快脚步,距离那人一步远,停住脚步。
“云生?”
那人并未答应。
“云生?是你吗?”
依旧没有答应。
江跃鲤继续靠近,蹲下身子,轻轻掀开他的兜帽。
她呼吸一滞。
果然是凌无咎。
他垂着脑袋,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侧脸,面庞泛着不正常的粉,双目紧闭,已经晕了过去。
江跃鲤回头,瞧见三小只打得依旧难舍难分,打到已经忘却尘世为何物。
应当是有它们三个在,所以凌无咎才会躲到这里。
这三个小东西实力不小,将他周身溢散的魔气吸食得一干二净。
江跃鲤眯起眼睛,她发现才这么一小会,它们的体型比初见时,胀大了整整一圈。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先不论它们会不会直接扑上来,等体积变大了,这里的动静会很明显。
虽然这里的魔人素来冷漠,不会理会他人的事,可若是有利可图,那就不一定了。
江跃鲤收回视线,目光重新落在凌无咎泛着潮红的面上。
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掌心传来不正常的高温,像是发烧了一般。
“云生,云生,你醒醒。”她压低声音唤他。
见他没有反应,江跃鲤果断行动。
她将凌无咎扶正时,将兜帽往下拉,完全遮住他面容。
随后转过身,握着他两个胳膊,往前一送,将他背在了身上。
凌无咎的身形比她高大,她整个人几乎都陷入了他的黑袍里。
还未站起身来,她膝盖一弯,差点将人摔了下去。
并非力气不够,而是身后那硬.物太过明显……
他滚烫的呼吸还喷在她颈侧,时断时续,烫得她脖子发麻。
江跃鲤阖起眼睛,定了定心神,才接着出发。
她不太敢放肆地使用灵力,这里的魔人对修士有怨怼情绪,若是被发现了,又会惹来新的麻烦。
她只能维持着最低的灵力,在屋顶上跳跃,脚程不远,没一会儿便回到了客栈附近。
本来还想着将那马车偷出来,方便赶路。
可原本停马车的地方,此刻挤满了形态各异的魔物。它们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
那匹马能活下来,才是见了鬼了。
于是江跃鲤只能当起了牛马,哼哧哼哧地驮着凌无咎,往第七重魔域的通道入口处奔去。
她正在怪诞魔林树梢间飞跃,背上的身躯突然挣动起来。
那滚烫的手胡乱推搡着,按在她脖颈上,差点烫得她失去平衡。
一根活藤蔓趁机缠上她的脚踝,又被她狠狠甩开。
“大爷,”她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再动,我们都得摔成肉饼。”
许是从未听过她如此气急败坏的声音,凌无咎动作明显一僵。
她奔波了大半晚,这人还来捣乱,是只鹌鹑,也该发脾气了!
凌无咎不再挣扎,却依旧坚持,声音虚弱却固执“放我下来。”
“底下那些草木更疯了一样,我停不了,”江跃鲤道:“一停下来,肯定会被干扰得往下摔,你不怕疼,我怕啊。”
她是真的害怕。
本来就有些恐高,若不是林中植物有意识,会往人的身上缠,她才不飞那么高。
经过她的苦口劝说,身后那人终于平静了下来,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再次昏了过去。
奔波了一整夜,两人终于回到了第七重魔域的入口处。
江跃鲤环顾四周,寻到一处背风的石墙,墙边生长着一片灰绿色草坪,毛茸茸的。
她小心地将凌无咎放下,让他靠在石墙上。
从储物袋中掏出一根万年烛火,尝试了好几种灵力运转法子,才将其点燃。
橘黄色的火苗在黑暗中跳动。
江跃鲤放在凌无咎身侧,刚抬起头,就撞进了他迷离又痛苦的眼眸中。
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借着烛光,她看见他面色潮红,满头细汗,几缕黑发粘在腮边,在火光映照下,憔悴又破碎。
江跃鲤揪起自己的衣袖,探过去。
还未碰到,他便侧过脸去,躲开了
“我只是给你擦擦汗。”她解释道,再次伸手。
“别碰我。”凌无咎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几分隐忍。
行吧,不碰。
看着他身上溢出的丝丝魔气,她面露愁苦。
在魔物眼中,或许这就像饿狼嗅到了血腥味。虽然这里暂时僻静,
但迟早会引来不速之客。若是来了厉害的魔修,那太糟糕了。
江跃鲤急忙翻找储物袋,希望便宜师傅留下的东西能派上用场。
然而翻遍每个角落,除了些寻常丹药外,竟找不到任何能压制魔气的宝物。
很好。
没有。
她面无表情地合上储物袋。
只不过手上多了一个白瓷小瓶,瓶身窄口圆肚,看着有些憨厚可爱。
“这是清凉解热的灵药,”她双指捏着瓶口,将药瓶悬在凌无咎面前,“你喝下试试,看能不能好点。”
凌无咎抬眼看了看她,抬起修长手掌,沉默的握住药瓶,接了过去。
“我去画个阵法。”江跃鲤站起身,严肃道,“如果你还敢乱跑,以后我就不理你了。在这里乖乖等我,知道了吗?”
凌无咎握瓶的手紧了紧,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江跃鲤打算布置一个锁灵阵。
这阵法本用于压制灵力或者魔息,不知对魔心是否也能起效。
眼下别无他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只要坚持到凌无咎身上的药效过去,应当就无事了。
这个阵法练习了许多遍,几乎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江跃鲤凌于空中,以指为笔,以凌无咎为中心,在地上划出约莫三米半径的阵圈。
指尖所直之处,泛起淡淡的银光,不消片刻,又渐渐隐灭。
完成阵纹后,她退至阵法边缘,双手迅速结出一个手印。
一道纯净的灵力从她掌心抽出,注入阵中,阵法核心位置亮起点点星芒,那银光流转,却又很快归于沉寂。
成了。
江跃鲤抬脚踏入阵中,刚一进入,便觉浑身一沉。
自从修为提升,身轻如云,修为一下被阵法压制,肉.体的沉重感顿时恢复。
这感觉并不好受,却让她松了口气,至少证明阵法已经生效。
让她惊喜的是,这锁灵阵对魔心真的也有效。
可或许是魔心力量太过强大,而阵法强度有限,只能压制大半。
不过再加上凌无咎自身的克制,那些躁动的魔气终于不再疯狂外溢,只是如薄雾般,在他周身缓缓流动。
处理完这一切,江跃鲤长舒一口气,在凌无咎右侧坐下。
她也背靠在粗糙的石墙上,仰头望着魔域那永远灰蒙蒙的天空。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江跃鲤从储物袋中,翻出几样珍藏的灵食,悠哉游哉地享用起来。
渐渐地,她注意凌无咎粗重不匀的呼吸声。
不知为何,她的心跳对上了他呼吸的节奏。
她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压抑。
强烈灼热的气息逐渐无限逼近。
江跃鲤有些喘不过气来,后颈传来一阵灼热潮湿,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她抬手摸了一下,并没有东西。
应当是背着凌无咎时,他呼吸打在那处的感觉,只是一片寂静中,这种感觉再次浮现。
她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满脑子都是凌无咎,连手上的一向爱吃的糕点,也变得索然无味。
手上的糕点放回碟子后,又捏了起来,力道有些重,糕点裂开一道浅浅的痕。
江跃鲤心跳突破了极限,震得胸口发麻。
她倾身过去,左手撑在他魇氅上,两人靠得极近,并未触碰,却也能感觉到他布料下的肌肉猛地绷紧。
可他没躲。
这默许让她胆子更大了些。
她探手去,指尖堪堪停在他下唇,几乎可以感受道他薄唇惊人的热度。
“要不要吃点?”她问。
第79章 第79章不会出事了吧?
凌无咎用力阖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头脑一阵眩晕。
他快要疯了。
鼻尖萦绕着甜腻气味。
却无法掩盖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她气息侵袭而来的瞬间,惊恐、惶然、焦渴……各类情绪交织,化作粗重链条,一圈一圈又一圈,缠绕在他脖颈上。
他盯着她,将要窒息,贪婪地吸入每一口空气。
等他缓过来,已经侧过头去,避开唇边的指尖:“我想同你,说一些事。”
他眼底蛰伏着某种近乎暴烈的,煎熬难耐的情绪,每一次喘息都灼热而破碎,仿佛肺腑间烧着一炉通红的炭。
江跃鲤担心他把自己憋死,正要退开去,见他有话要说,又止住了动作。
“好,我听着。”
凌无咎眼尾泛红,垂眸看她。
她轻而易举,便将他围剿殆尽,他早已退无可退。
既然那些溃烂的过往已暴露无遗,索性将伤口彻底展露给她。
“这具被诅咒的肉身,”他烧得厉害,脖间一层热汗,目光迷离,“自小便被掌控,陷入永无止境的血腥争夺中,他们不止索取血肉,还想敲碎尊严。”
“他们想要子嗣,寻常药物对我无效果,他们便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每次那些人靠近时,我都止不住地恶心,即便粉身碎骨,也要挣脱逃离。”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平静地直面曾经的处境。
支离破碎的模样,让江跃鲤的心脏狂跳起来。
一股躁动自内心深处升起,她想要用力按在他脖颈上,感受他湿滑的肌肤,逼迫他进一步剖露心迹。
不过,她靠着仅存的良知,将这一欲望困在思想层面。
“我身上散发药物催生了你的贪婪的欲望,欲壑难填的索取。”他道,“我以为我并不想看到你这副模样。”
原来这躁动的欲望来自那药。
她的修为遭到压制,更无法抵抗药效。
不过,真的只是如此吗?
江跃鲤隐隐觉得不止。
心底有个声音叫嚣着不愿离开,她还是问道:“那你想我留下来吗?”
凌无咎微微喘着气,这剖白似乎耗费了他大量气力。
只是他并未再躲,而是直视了她的眼眸。
“如今真瞧见了,我恐惧,不安,但是仍想你留下来。其实你不留下来也可,这只是一具残壳,肮脏的,腐朽的,并不属于我。”他道:“我只是寄居在其中的一道空洞的魂罢了。”
每说出一个字,他都能感受到心脏紧缩的惧意,但同时也升起一股几不可察的细微期待。
他展露了弱点,等待铡刀的高高落下。
又或是……
江跃鲤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破碎剖白弄得心跳乱跳,手指往前一送,便将糕点塞入了他口中。
“能尝得出来是甜的吧,这就是你的身体。”她身体前倾,轻抚他面容,“你的肌肤能感受我的体温,你的眼睛能看到我,你的鼻子能闻到我的气息……”
逐渐往下,隔着布料,她按住了轮廓明显的那处。
“而且,连这里,也是有感觉的。”
抗拒又极致的感觉,迫使凌无咎微微仰起头,一切命门都暴露在她手上,他薄唇微张,极力的呼吸着。
江跃鲤手指轻轻笼起。
他呼吸一重,立即将手按在她小臂上,却只是虚虚搭在上面,掌心滚烫,湿润。
江跃鲤以为他会止住她动作。
然而他却依旧没有用力,只是猛地侧过头,露出分明的锁骨,激烈地呼吸着。
于是江跃鲤得寸进尺,动了起来,他修长指节在她手臂上曲了一下,终究还是再度松开。
这个反应忽地勾起她一丝恶劣心绪,玉带咔哒一声,松开了。
凌无咎未来得及反应,那柔软且微凉的掌心陡然覆上了他的滚烫,恐惧和暴戾在一瞬间冲袭而来。
他猛地抬手,一把抓住她头发,力道一时没了控制,扯得她头一歪,头皮有些发疼。
未等她说话,他又迅速松了手,兀自急促地呼吸,胸口高低起伏。
江跃鲤想了一下,说道:“你说是实在不喜欢,我可以停下来。”
可能是因为她声音太过轻柔,温和,不掺一丝假,他狂躁的心居然有些沉静下来。
这种感觉会上瘾。
她的嗓音还回荡在耳边,有些不太愿意让其消失。
仿佛找到了解药一般,他坐起身子,靠了过去。
江跃鲤忽觉肩头一沉,凌无咎脑袋靠在了上头,他鼻尖汗水蹭在颈窝处,呼吸混乱而急促。
脖颈传来的温度烫得吓人,掌心的热度也烫得惊人。
她平复了片刻心跳,才继续。
凌无咎今天被动到近乎诡异,只能听见他克制到极致,却又一声比一声粗重的呼吸,以及掌心传来的跳动。
再无其他动作。
然后,江跃鲤发现他今日敏感得很。
不知是药物作用,还是忍了太久,如同本就几欲倾倒的海上孤舟,根本抵挡不住那一阵狂风巨浪。
空气中弥漫着丝缕气息。
手上有些粘腻,她正想收回手。
他眼疾手快,先一步扣住她手心,反手裹住她的手背,一把按了回去。
……
林中枝叶沙沙作响,几只形状怪异的鸟雀展翅,扑棱棱飞向天空。
江跃鲤仰起头,望向天空,太阳即将升至顶点。
午时了。
凌无咎垂着头,执起她的手,面色已恢复往日的沉静,甚至更加平和了些。
他
手上的素白绢帕沾了清水,轻轻擦拭她指间的粘腻。
帕子掠过指缝时,她忍不住蜷了蜷手指。
待掌心擦干净了,他将她的手翻过来,动作忽然停住。
“你手怎么了?”凌无咎声音沉了几分。
江跃鲤手背的几个浅浅小窝旁,都有些红肿,大大小小,横着排列,在瓷白皮肤上尤其显眼。
她虚握两下,不在乎道:“昨晚打花奴儿打的。”
“嗯。”
绢帕又动起来,力道却放得更轻。
江跃鲤忽然想逗他,故意凑近他耳边:“刚刚又被你揉了一个上午,所以看着就更严重了一点。”
话才说完,帕子的力道突然一重,她疼得吸气,手腕也被他攥得更紧。
随后力道同时放松。
凌无咎仍旧低着头,长睫低垂,遮去了他的神色。
他一手捏着她手腕,一手细细擦着她手指,一根一根地擦。
绢帕已经染上一片不洁污渍,他擦得极认真。
外袍只是随意披着,玉带还未扣上,领口微敞,那颗血红坠子悬在凌乱的衣襟间,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下次不会了。”他嗓音淡淡的,与眼前这副景象对比强烈。
江跃鲤感到困惑,歪头打量他。
这样衣衫不整的模样,神色却是恬淡宁静,动作不急不徐,从容自若。
他长睫低垂,她看不见他眼中神色。
江跃鲤才这么想,他忽地抬起了眼。
四目相对,他的目光太过清澈坦然,仿佛一个无悲无喜的神仙。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在渎神。
她正欲收回目光,忽然瞥见他耳尖泛起一抹薄红。
那抹红像是滴入清水的朱砂,渐渐晕染开来,将他白玉般的耳垂染得通红。
江跃鲤眉峰一挑,抿唇偷笑,故意盯着那处看。
如她所料,那红晕便越发浓艳,顺着耳廓蔓延。
他手上擦拭的动作未停,握着手腕那只手的力道陡然重了几分。
见她不理,又还扯了一下她的手腕。
江跃鲤眨眨眼,笑意扩大,居然连脖颈都泛起淡淡的粉色。
他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呼吸眼看着越来越重,再看下去,怕他整个人都会冒出白气来。
她终于大发慈悲,移开视线。
今天的魔头跟开了隐藏款一般,让人食髓知味。
手背突然传来一阵凉意,凌无咎掌心覆在她手背,轻轻裹她的手。
他手指修长,微微分开,指缝间隐约透出几缕鲜红。
“好端端的,往我手上抹血做什么?”江跃鲤想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按住。
他的掌心又恢复了微凉的温度,在两人肌肤相贴处,血迹渐渐晕开。
“我的血可做药,能疗伤。”他低声说着,松开了她。
江跃鲤抓握几下,隐约的胀痛感确实减轻了大半。
还未等她细想,他又牵过她另一只手,同样细致地涂抹上鲜血。
待他动作完毕,江跃鲤反手一抓,抓住了他的手,打算给他包扎伤口。
可当她将他的手拉到眼前,并未发现伤口。
凑近细看,还是没有。
“你的伤口呢?”
她边说,边用拇指抹开残留的血迹,指腹下的皮肤光滑完好,连一道细微的划痕都没有。
他平静答道:“这种程度的外伤,我可以自愈。”
江跃鲤:“这是新获得的能力?”
凌无咎呼吸微滞,眼皮一垂。
无言片刻,他还是坦白了:“一直都有。”
空气突然凝固。
这一轮,到江跃鲤钳制住他的手,她盯着他,看了许久。
为什么这人从前受伤后,总在等着她亲手包扎。
“那为什么以前你不干脆自愈,”她声音疑惑地上扬,“需要包扎?”
他沉默了。
还侧过脸,移开了视线,抿着唇不说话。
她看看他完美愈合的手掌,又看看他明显心虚的状态,突然醍醐灌顶。
好家伙!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故意的?
江跃鲤:“你是故意的。”
这是肯定句。
半晌过后,凌无咎才点头承认,面色平淡,睫毛轻颤,给人一种再问下去就不礼貌的感觉。
江跃鲤:哇,好一株大绿茶。
她正想继续算账,不远处密林突然传来动静,瘴气墙剧烈翻涌起来。
那动静极大,惊起一大群栖息的怪鸟,黑压压地掠过灰蒙天际。
凌无咎看向那处:“第七重魔域的通道,已经开了。”
第七重魔域的入口处,瘴气翻滚,比昨日还要浓稠。
这鬼地方果然不安常理出牌。
江跃鲤站在通道前,透过帷帽的白纱,看着雾气不断扭曲变形,心底惴惴不安。
“来。”
凌无咎声音平静,朝她伸出了手。
江跃鲤点点头,将手搭在他掌心,手掌干燥,修长,将她纤细的手指完全包裹。
不知为何,前方瘴气让她觉得无比阴森,若说先前让她不安的场景像鬼片现场,这一处,便是阴鬼遍地之处。
凌无咎信步而入,她也深吸一口气,跟着踏入。
刹那间,刺骨的寒意顺着脚底直窜上来,她猛地扭头。
只是一处瘴气深林,并无异常。
不是她胆小多疑。
林中光线不明不亮,处处一片死寂,树影婆娑,雾霭沉沉,怎么看怎么像那厉鬼出没之地。
像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她后脑勺阵阵发紧,心脏咚咚狂跳起来。
这阴寒感到底从何而来?
像是回应她心中疑问,衣角一紧。
“嘻嘻,姐姐,你要一起出去吗。”一个稚嫩的童声在身侧响起。
江跃鲤猛地低头,一个小童正拽着她的衣袖,它穿着红肚兜,面色惨白,眼圈乌黑,嘴角却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啊——”
江跃鲤尖叫出声,浑身血液上涌,觉得三魂七魄都朝着不同的方向逃散而去了。
她惊惧之下,使出十成灵力,衣袖一挥,卷起一阵狂风,吹散了那小童。
凌无咎也被吓得浑身一抖。
不过,是被她的尖叫吓的。
未来得及询问,江跃鲤便一个劲往他怀里钻,像是要钻进他体内似的,连一向护得死死的帷帽,也顾不得了,掉落在地。
凌无咎只能察觉到阴气,看不见那小童,不过大致能猜到江跃鲤在怕什么。
他展开魇氅,将她裹在里头。
过了一盏茶时间,江跃鲤才堪堪压下心头惊悸,恢复理智。
一直怕鬼,终于还是让她见到了鬼。
这真真是见了鬼了。
江跃鲤仰头,可怜巴巴问道:“那只鬼走了吗?”
凌无咎垂眸看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平日里,即便害怕,也是一声不吭,从未见过她恐惧的情绪这样外露。
他轻声道:“那不是鬼,只是执念。”
“执念?”
谁家的执念这样吓
人啊?
“嗯,只是一些以为自己迷路,不断在寻路的执念。”
凌无咎耐心解释:“花满楼只说那魔花费了毕生心血开了这一通道,可并未言明开启方式。我猜,他用的是生祭。”
江跃鲤:“生祭?”
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词。
“是,以生人……”
凌无咎未能继续说下去,薄唇按上了发抖的手。
她是真怕。
他握着江跃鲤手腕,将她的手拿下,安抚道,“执念由心生,只要不在意它们,便影响不到你。”
“你看不到?”
“看不到。”
江跃鲤语气顿时不好了,“势利鬼!专挑善人欺。”
想了下,她似乎痛击了队友,又抬头道:“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
凌无咎一瞬不瞬地瞧着她,低笑了两声。
“小姑娘,”一位老妪语慈祥,突然问道:“你可知出口在哪?”
江跃鲤并未回头,问凌无咎:“你能听得见吗?”
凌无咎凝神,听了片刻,轻轻摇头。
江跃鲤:……
经过一番努力,江跃鲤成功地……见到了更多的执念。
越是不在意,便越是在意。
到最后,她干脆放弃了。
她窝在凌无咎身侧,盯着脚尖,埋头往前走。
耳边不断响起此起彼伏的私语声,有威胁,有善意,有蛊惑,还有悲戚的恳求。
那些声音仿佛能直接钻入脑海,勾起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江跃鲤捂着耳朵,脚步飞快。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越往深处走,瘴气反而越淡,那些声音逐渐稀疏,最后,再也听不见了。
她这才抬起头,看向前方,透过重重树干枝叶,看到了第七重魔域。
胜利就在前方,她打起了精神。
身上那该死的蛊虫,终于可以除掉了。
两人出了树林,踏入第七重魔域的瞬间,一股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举目四望,满目疮痍。
刚打起的精神,掉了半截。
石柱漆黑,东倒西歪,地面石板碎裂不堪,寸草不生。
各处躺着不少干枯,形态各异的魔尸,横七竖八,场面惨烈。
他们皮肤老皱,双目圆睁,嘴巴恐惧张着,死状表情相似,动作也有相似之处——
都是朝着通道处爬的姿态。
“花满楼说这个莫度余有一批追随者,虽然这里环境恶劣,还是打理得不错。”江跃鲤看着眼前景象,有些不解,“怎么会是这副鬼样子?”
凌无咎朝临近的干尸走去,弯腰捡起一根树枝,随手挑了挑干尸衣领。
“精气被吸干了。”
江跃鲤不敢离得太远,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也瞧见了干尸心口的黑色巴掌印。
又听见凌无咎道:“应当是这两日才死的。”
江跃鲤心一跳。
临门一脚,那个银角大王不会出事了吧?
第80章 第80章任务对象搞错了。
这一处毫无活人迹象。
凌无咎也不再掩去身上魔心的气息,搂住江跃鲤的腰,往前飞掠而去。
在半空中,第七重魔域的景色一览无余。
到处黑石嶙峋,来到主城,与其他地方别无不同,只是黑石愈发密集,也高了许多。
有一条时宽时窄的大道,直通远处黑黝的一座高山。
两人在山前落下,江跃鲤这才发现,这居然时倒塌的宫殿。
她转头回望,大道两侧连绵不绝,大大小小的小山丘,应当是倒塌的房子,有几处还能勉强看得出是原貌,像是经历了一场严重地震的城镇。
即便萧条如此,也能窥得城镇曾经的繁荣。
一阵风呜呜吹过,撩起她的长发,她抬手,将长发按在肩上。
凌无咎站在一侧,淡淡道:“走了。”
江跃鲤扭头看他,“好。”
两人一路往里走,也是能看到不少新鲜的干尸,姿势千奇百怪,不过无一例外,都能看得出想要往外逃。
这一处显然比林中要阴森得多,可江跃鲤却并未觉得害怕,甚至还有心思四处张望。
宫殿内部半塌,穹顶早已碎裂,不少梁柱歪倒,那些魔清理了一条道,弯弯绕绕的,两人沿着这条道一路往里走。
倒是省去了寻路的时间。
避开两具干尸,穿过最后一道残破的拱门,已经到了尽头。
尽头是一座石室内,里头燃着阴森鬼火,中央摆着一张歪斜的石椅,上面蜷缩着一个枯瘦如柴的身影。
正准备靠近,那道身影动了一下。
江跃鲤轻声道:“前辈,我想问你个人。”
她出奇的平静,不知是刚刚被那些执念耗光了害怕情绪,还是眼前这人虚弱得毫无威胁。
话刚问出口,她甚至觉着自己有那么点高手的气质风范。
可座上那人不配合,并未回答。
他缓缓抬起头来。
在绿色森然光线下,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皮肤如同干枯的树皮,层层叠叠地堆叠着,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轮廓。唯有那双浑浊的眼睛,还泛着微弱的绿光,证明这具躯体里尚存一丝生气。
江跃鲤眯了眯眼,视线落在他额头处,那皱巴巴的皮上,似乎有两个犄角。
一副软甲不合身,松松瓜瓜堆在他身上。
这副软甲也很眼熟……
江跃鲤扯住凌无咎衣角,有些着急:“它好像就是银角大王,怎么老成这副样子了。”
凌无咎眉头轻皱,五指虚空一抓,座上的那一副老骨头,便不受控制地朝两人飞来。
莫度余摔到地上,颤抖着咳了几下。
江跃鲤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凌无咎没轻没重,直接把人给摔死了。
这可是解蛊毒的唯一线索啊。
凌无咎居高临下,俯视趴在地上的人,问道:“这里发生了何事?”
莫度余动作又缓又慢,将自己撑起来,闻言,猛地一顿。
他仰头,浑浊眼珠滴溜溜转动,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
江跃鲤见他一看到凌无咎,便双目发亮。
她凑到凌无咎身侧,道:“他是不是喜欢你,怎么一听见你的声音,看见你人,突然就激动起来了。”
凌无咎也不否认,顶着一张清冷玉面,薄唇轻启:“是。”
江跃鲤:……
她也就是皮一下,想不到还真猜到了。
不是!他老相好怎么是个男的??
还不如那个玉树临风的头牌花满楼呢,起码证明审美没问题。
不过很快,她发现二人说的不是一回事。
“天,天魔,你终于……终于回来了。”
莫度余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音,每说几字,都要喘一会儿。
听得江跃鲤心一提,仿佛易碎玻璃杯在晃动的桌边,下一刻就摔倒地上,一命呜呼。
现在最不想莫度余死的,估计就是她了。
莫度余颤抖着身子,匍匐在地,额头压在手背上。
“恭迎魔尊回城。”
大抵是因为激动,动作快了些许,说话也顺畅多了,只是带上了哽咽。
凌无咎沉默无言。
江跃鲤肩膀撞了一下凌无咎:“叫你呢。”
凌无咎瞥了她一眼,才对莫度余道:“把她身上的蛊虫解了。”
莫度余僵了一下,抬起头,浑浊双眼居然湿润了一片,像一个耄耋之年的老臣,终于等来了荒废政业的皇帝。
他眼球一转,看向江跃鲤,目光赞赏慈爱,看得江跃鲤起了一身鸡皮。
他目的是让拥有魔心的凌无咎归来,将蛊虫种在她身上也是为了此事。
江跃鲤嘴角勾起,莫名有些自豪。
这么看来,她还真是一个优秀的魔族细作。
虽说是误打误撞,也不是她本意,但好歹把人带进来了。
凌无咎沉声:“眼睛控制不住乱看,我可以帮你挖了。”
莫度余一抖,又再次俯下身子,恭敬道:“魔尊大人,我解不了啊。”
江跃鲤嘴角一耷。
任务完成了,人都带来了,居然解不了蛊毒!!
这就不对了!
她还未开口,又听见莫度余解释。
“毒沼老怪她使了阴计!”莫度余疲惫又怨恨,“她告知我魔心再您身上,并且有一人对您非同寻常,可以通过操控那人来获取信息。”
江跃鲤气愤之余,又恍然大悟。
难怪他实力一般,消息灵通,原来背后有高人指点。
莫度余:“我便听信了她,用三百年修为换了一条听心蛊。可这只是她的计谋,她的蛊虫,她想让它活,便可以不断吸取下蛊
之人的修为维持生命,甚至操纵下蛊之人吸取他人修为。”
“可怜我一众部下,白白为此丢了性命。”
“本来我死了,便可解了蛊,可那毒沼老怪动了手脚……”
他忽地没了声。
石室陷入一片寂静。
江跃鲤问道:“什么手脚?”
凌无咎道:“他死了,毒沼老怪只是留他传言,言尽人亡。”
江跃鲤瞠目结舌:“就这么死了?”
她不死心,还用灵力把莫度余翻了个面。
一丝气息也无,果然死得透透的。
这几日苦日子岂不是白过了!
若不是她涵养在,她都想鞭尸了!
好端端的,这银角大王自己被人利用就算了,还搭上了她!
真是岂有此理!
江跃鲤无论再怎么不愿承认,可事实就摆在那里。
她身上的蛊虫未解,甚至还得去寻那个毒沼老怪。
不过她也只是失落一小会儿,很快便接受了这个事实。
现下,只得先出了这魔域。
凌无咎曾经毁了一次这里,他便可以毁第二次。
两人踏着破碎的魔气,疾掠而过,身后第七重魔域如琉璃般,寸寸崩塌。
回到第二重魔域后,他反手一划,虚空裂开一道狰狞缝隙,也将那条连接两界的通道生生绞碎。
狂风卷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她搂着他腰,侧目瞥去。
他指尖残留着未散的煞气,漆黑如墨,隐隐泛着血光。
魔心气息弥漫,以至于他们回到第二重魔域时,那些魔物魔人如同潮水般涌来。
靠着那处磅礴的气息掩盖,两人收敛气息,一路畅通无阻。
回到第一重魔域后,又见了花满楼,与她简单说了花奴儿的野心。
你来我往寒暄一阵,拒绝她的挽留,两人马不停蹄,回到了人界。
因着后续还要去找毒沼老怪,他们寻了处离魔域不远的城镇。
这里虽说也鱼龙混杂,好歹阳光明媚,有王法,有秩序。
可江跃鲤一进到城镇,腿一软,便再也走不动道了。
凌无咎停住脚步,转身垂眸看她。
江跃鲤苦笑道:“我好像要缓缓,腿脚有些酸软……”
话音未落,凌无咎突然蹲下身,手指轻轻按上她的小腿。
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先前心中一直挂着事,精神高度紧张,根本顾不得身上的疲惫。
如同一经松懈,浑身疲惫涌上来,腿脚首当其冲。
她甚至觉得,再走一步,就要膝盖一弯,倒在地上。
凌无咎眉头轻蹙,二话不说,转身要背她。
“上来。”
暮色渐染的集市上,四周人群熙攘。
摔在大街上,抑或是爬到他背上……江跃鲤痛快地选择了第二种。
俯身攀上他的背,他立刻托住她的腿弯,站起身。突如其来的腾空感让她一惊,慌忙环住他的脖颈。
他走得极稳,穿行在熙攘人群中。
江跃鲤把脸靠在他肩背,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混着一丝赶路带来的风尘。
她轻声问:“你累不累?”
“嗯。”
……还挺诚实。
她怔了怔,忽然笑出声:“我重不重?”
“不重。”
不错不错。
“想不到折腾了几日,会是这样的结果。”江跃鲤放松下来,下巴抵在他肩胛骨上:“累死,我现在是一条废鱼了。”
凌无咎低笑几声,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脊背传来。
江跃鲤总是搞不清楚他的笑点。
一小孩从身前窜过,身形灵动似猴,一妇女持着一条细棍,直指小孩:
“狗蛋!若明日交不上功课,仔细夫子的戒尺揭了你的皮!”
看来,这是要给这小屁孩一个完整的童年。
江跃鲤忽然来了兴致:“小时候我老妈…我娘也这样,提着我耳朵教我做功课,总是闹得鸡飞狗跳。”
凌无咎放缓脚步,“嗯”了一声。
“我名字叫江跃鲤,按他们说,我出生时,看着机灵,他们期望我可以鲤鱼跃龙门,一举光宗耀祖!”
她笑道:“想不到我教会了他们做人要脚踏实地,认清现实。”
“我娘说,我这是鲤鱼跃龙门时,啪地一下,直接撞上门拱了。”
“我爹当时一听,就不赞同了,他说,那是跳得高才能撞那,我是撞门柱上了。”
凌无咎又笑出声来,颠了颠,把她托上了些。
“后来我上了还行的学府,做着还行的工作,过着还行的生活,”她轻叹一声,“也不知爹娘现在怎么样了。”
凌无咎突然问道:“二老如今在何处?”
糟糕,累糊涂了,说多了。
江跃鲤圈着他脖颈的手臂倏地收紧。
她答得模棱两可,“不在这个世界了。”
凌无咎并未追问,随意应了一句,背着她转入小巷,将集市的灯火与人声都留在身后。
出了小巷,又是一条大街,只是这边比不上方才的热闹。
小巷左侧,便是一家客栈。
月光漫过青瓦,来到客栈门前,凌无咎将她放下。
此时,江跃鲤心有所感,往后看去。
靛青色的天空下,划过一道黑影。
店小二热情迎客声传来,江跃鲤回过身来,跟着他一同进了客栈。
那一道黑影,倒是让她想起系统来。
那日蛊毒发作时,去找重折陌求助的途中,乌鸦本来是在身侧的。
可到了九霄天宗后,它又不见了鸟影,不知道去那里鬼混了。
那样危机情况下,还能离她而去,再加上那几日,它总是心心念念地感受情郎的位置。
江跃鲤心中冒起不好的预感。
不会是去找情郎了吧?!
至于为何它去找情郎会让她紧张,她一下子也想不明白。
或许是担心那负心汉真的会杀了它,没了它,回家的事更没了着落。
又或者是其他原因,有个想法一直飘在脑海里,试图抓住,便会如烟一样消散。
最后,江跃鲤也并未将心中的那抹慌乱缕清,她也索性不管了。见山移山,见水乘舟,等事来了,总有解决办法。
当下最重要的,是休息。
在魔域那几日,江跃鲤作为本队的战力,精神日日高度紧张,体力也耗费得够呛。
这一松懈下来,她便像条咸鱼般,躺了两日。
这两日里,拢共三件事,吃饭,睡觉,还有双修。
第三日日上三竿时,江跃鲤才被窗外卖豆腐的吆喝声唤醒。
她一落地,腿脚依旧发软,意识到昨晚后半段压根就不是双修,两人纯靠体力火拼。
这两三日的修养,她身上疲惫早已全散,反而愈发容光焕发。
可凌无咎身体依旧那样,面色略苍白,时不时还会溢出两缕控制不住的魔气。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合欢宫的妖女,来找他采阳补阴来了。
阳光透过支摘窗,在床榻上投下一道不规则光影。
江跃鲤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素纱床帐从肩头滑落,踢上鞋子,准备起身。
才站起一半,一只手从素纱床帐冷不丁地伸出,扣住她的手腕,一边将她扯回帐内。
床内闷响一声,江跃鲤落入一团柔软被衾里。
她懵逼地抬起头来,最先看到的,是结实胸膛前的红色坠子,再往上,便是凌无咎初醒的眉眼,清亮的眸子蒙了层水雾,如砚中墨将化未化。
她不
会再上当受骗了!
“双修真的有用吗,”江跃鲤对上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面倒映着她,“有没有更有用的法子?”
凌无咎青丝散乱枕上,鸦羽低垂,低声道:“有。”
接下来三日,两人的生活轨迹发生了变化。
江跃鲤睡觉,凌无咎睡觉。
她看戏唠嗑,他打坐调息。
她游湖赏景,他打坐调息。
她逛街逗娃,他打坐调息。
如此相安无事,又过了三日。
清晨,她穿着软糯的棉麻衣裙,趿拉着绣鞋,同凌无咎说了一声,便下了楼。
“江姑娘今日还是去听戏?”掌柜娘子在柜台后算账,见了她,停下问道。
江跃鲤倚着楼梯栏杆,点头:“昨日那茶楼说来了个新的说书先生,口才很好。”
“那可得早些去。”掌柜娘子笑道:“今日我都听好几人提这遭了。”
江跃鲤应了一声,动身,跨过磨得发亮的客栈门槛,出了门。
到茶楼时,果然人满为患。
茶楼做足了噱头,那说书先生名气也不小。
听说那说书先生姓苏,是从仙镇来的,所述故事,那都是真实事件改编。
凡人对仙人本就十分好奇,更何况还是情情爱爱方面的,自然受欢迎。
“江姑娘来啦!”隔着人群,小二老远就招呼,“给您留着二楼雅座呢,正对戏台。”
江跃鲤和他才认识几日,不相熟,能得到如此热情招待,无他,全凭钞能力。
她昨日已经给过了,依旧熟门熟路地摸出碎银,递给小二。
在阳光之下,小二笑成了一朵向日癸,又接过她递过的花茶。
小二笑道:“好嘞,冲好了给您送上。”
这花茶是袁珍宝特制的。
她偶尔也会尝尝凡人小镇的美食,可还是比较喜欢袁珍宝的灵食。
味道当然是一大重要因素,还因普通吃食吃多了,会有碍修为。
二楼栏杆朱红,江跃鲤倚在上面,看台下观众潮水般涌动。
耳边传来淅沥倒茶声,楼下传来一阵骚动。
大明星说书人,苏先生来了。
江跃鲤撑着身子,探出去一些,往戏台一侧看去。
那说书先生一袭青衫,面颊瘦削,双眼晶亮,两撇八字胡,提着衣摆踏上戏台的阶梯。
江跃鲤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嚯,这不是那个造谣小能手吗?!
他是九霄天宗山脚镇上“忘忧茶楼”的说书先生,怎么跑这里来了。
怕不是到处乱传播加油添醋的故事,老巢被端了吧。
雅座送了几碟小食,江跃鲤伸手捏起一粒瓜子。
若是他敢瞎编排,她要弹他的嘴!
让他感受一下人间的险恶。
不过今日这说书先生只是试试水,短暂露面,讲几个小故事。
故事精彩,主角却都化了名,听不出具体是那位同门的事。
见他下台,江跃鲤忽地想起她要找毒沼老怪,或许可以找他问问。
正准备动身,头顶传来“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她的茶盏边沿。
是颗松子。
随后,又落下两三颗。
她抬头望去,房梁上蹲着只油光水滑的乌鸦,正歪着脑袋看她。
“系统888,为您服务!”
它器械地说完,才飞下来,稳稳落在她的案几。
江跃鲤捏起它带来的松子,“你还好意思出现,我当时蛊毒发作,你去哪里鬼混了?”
乌鸦蹦跶了两步,“当时送你去九霄天宗途中,我察觉到了那人的气息。”
江跃鲤揪住它脑袋上的呆毛,“好啊,为了情郎,连宿主都不要了!”
它用翅膀抱住脑袋,“疼疼疼,你听我解释。”
“好,你解释吧。”
江跃鲤松开乌鸦的羽毛,指尖还残留着它体温的余热。
她伸手去提茶壶,发现自己的手腕在微微发抖,茶水在杯口晃出一道不规则水线。
抖得莫名奇妙,这是身体自然的反应。
她放下茶壶,奇怪地看向自己的手。
乌鸦却没立即开口,只是一味低头,机械性地啄着一颗松子。
每啄一下,茶盏里的水面就荡开一圈细小的波纹,映得江跃鲤的脸也跟着扭曲晃动。
终于啄开了一颗松子,就着壳,乌鸦献宝似得叼过来,动作谨慎得近乎讨好。
江跃鲤狐疑地看着它,伸手去接,“你态度有些奇怪。”
“这不是为了赎罪,道歉嘛。”
乌鸦越说越小声。
声越小,事越大。
江跃鲤指尖一捻,彻底捏开松子褐衣,露出里头玉白的仁儿。
松子入口,有几分清苦,随后松脂的冷香在口腔弥漫。
见乌鸦又打算去开另一个,她伸手,捏紧了它的喙。
“不是要解释吗?”
乌鸦仰头,小脑袋左右晃动,抽出自己的喙,羽毛簌簌抖动着。
“在解释之前,我想给你瞧瞧一些东西。”
说着,它像变戏法似的,身上蹦出一个又一个荧光镜子。
整整十几片记忆碎片,悬浮在空中如同破碎的星河。
镜子边缘泛着幽蓝的光,照得江跃鲤半边脸都浸在冷色调里。
戏台上了一班戏子,铜锣一响,满堂寂然。
一人一鸦,无言看着漂浮在空中的物品。
气氛逐渐紧张。
台上绛红帷幕徐徐拉开,老生踩着鼓点踱步而出,咿咿呀呀唱起了曲儿,声调悲戚。
悲怆的唱腔像把钝刀,一下下刮着江跃鲤的耳膜。
听得她心头一跳。
江跃鲤道:“哪来这么多道具,你回什么穿越管理局去偷东西了?”
乌鸦道:“没有穿越管理局,我也没偷东西。”
“那这些是哪来的?”
“奖励。”
未等她继续追问,它忙道:“我还有一个积分系统。”
“什么积分系统?”
“根据任务难度评断,难度越高,此积分越高,积分可以兑换物品。”
江跃鲤沉下的心,又落回了原处。
江跃鲤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有些浓郁,泛着苦涩的回甘。
原来是系统开窍,任务迈上了正轨。
只是它那态度太过怪异,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我现在有多少积分?”她问。
乌鸦欲言又止,才道:“零。”
江跃鲤呛了一口,轻咳几声。
不该呀。
先不说更久之前,就在前几日的魔域里,她也算救了凌无咎一次,怎么说也不该是零吧。
她抗议道:“怎么是零,是不是有什么BUG,可以申诉吗?”
“没有BUG,只是出了一些小问题。”
江跃鲤顿觉不妙。
“什么问题?”
“就是……”乌鸦小声道:“任务对象搞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