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起进到秘境中,放眼望去,血日高悬,四野怪植,妖光浮游,虫鸣鸟叫音调忽高忽低,节奏杂乱无章,像在拙劣地模仿人类。
不是那种钟灵敏秀之地,反倒像妖窟。
江跃鲤突觉腰间力道一紧,还未发出惊呼,便觉脚下一轻,凌无咎足尖点地,身形如鹤般腾空而起。
衣袂翻飞间,两人已至秘境高空,往下一看,江跃鲤猛地一惊,紧紧环抱住凌无咎腰身。
整片森林呈现出令人不安的活态,时而收缩如丘陵,时而舒展如平原,起伏的姿态频率,皆杂乱无章,唯有中心一条红柱如定海神针,透出朦胧星点光晕。
那是一颗参天大树,树冠没入云层,树干笔直,高高低低挑着一树红灯笼。
参天大树为秘境之源,进入秘境的人,会散落到四周,并且随着地形的变化,将一次又一次失去方向,甚至会困在幻境中,若是能突破迷障,攀上此树,拔得头筹,便可得承诺的肉灵果。
江跃鲤从未想过,她第一次进入秘境,竟然是直奔着终点去的。
无论何时,她的修炼都有点儿戏。
不过,她喜欢!
树冠高处,虬结的枝干扭曲生长,自然盘绕成一方平整的平台,两人落在了上面。
枝杈间也悬着层层叠叠的红灯笼,中央横着一张乌木长榻,榻上铺着素色软垫,靠枕随意散落。
江跃鲤不用想,便知这是为她准备的。
她坐到长榻上,拿出一个储物袋。出门前,袁珍宝忙活了一番,给她塞了这个储物袋。
当时袁珍宝的神色异常自豪,她还挺好奇里面装了什么。
一打开,她当即倒吸了一大口气。
储物袋中保鲜的灵气流传,各个角落排满了各色灵食,琳琅满目,简直比满汉全席还夸张。
袁珍宝的投喂技术,果然是一流的。
害得她都有点舍不得将人送回青鸾宫了。
江跃鲤正布置着小灵食,斜里递过来
一面圆形镜子,约莫两个巴掌大小,纹路精致复杂。
她视线落在执镜的修长手指上,骨节分明似竹节,又抬眼看向凌无咎。
凌无咎微凉手掌握住她,将镜子塞进她手中,江跃鲤虽依旧满眼疑惑,还是乖乖握住镜子,有些沉。
“传影镜,给你解闷用。”凌无咎说完,长臂一伸,横在她腰间,便将她捞进了怀中,两人一同依靠在长榻上。
江跃鲤窝在凌无咎怀里,低头检查手上镜子,这才发现,这镜子竟然有影像。
镜面中映出秘境的的景象,阴森森的荒草鬼树相交织,其中又露出几株灵植,灵气萦绕。
她尝试操控,渡入灵力控制方向,这种感觉就像是用无人机监控一样。
此刻,她对凌无咎的聪明有了实质性的认知。
竟然能想到用这种解闷方式,真是个小天才!
若不是环境不允许,她都想在他脸上重重地木马几口。
秘境上空,有一巴掌大的眼瞳缓缓游弋,琉璃珠目呈半透状,眼白部分布满细密的血丝纹路。
珠目不断转动,将看见的事物,同步到江跃鲤手中的传影镜上。
江跃鲤觉得稀奇极了,她躺在凌无咎怀里,双手握着传影镜,饶有兴致地玩了起来。
眼瞳无法离开秘境,她只能驱使它游荡在秘境入口,镜面显出乌泱泱的人群,虽未找见便宜师父的身影,却从另一个角度看了众生相。
这一次秘境开启,十分热闹,在林中一角,形成了一处规模不小的集市。
有人摆摊兜售丹药武器,有人聚在一起寒暄,有人逡巡寻找机缘,而有的人,则面色阴沉。
宗主时从身居高位多年,当众遭人忽视,无异于将他脸面往地上踩,自然没有好心情。
可他的坏心情并不重要,轻易便淹没了在集市的喧嚣中。
看热闹的见了真圣子,寻宝的跃跃欲试,说书的有了新故事……
每个人眉梢眼角都漾着喜色,各有各的畅快。
要数最喜庆的,便是说书人那处。
江跃鲤见那说书人站在一木箱上,脚边放着一缺口青碗,讲得眉飞凤舞,说得慷慨激昂。
一时好奇,她做了个后悔的动作——
拉大了这一视角。
视角聚焦于说书人身上后,她将传影镜卡在肚皮上,随手拿起一小块肉干,扔进口中。
说书人嗓音清亮精神,穿透集市嘈杂,自镜中响起:
“前尘旧事要知端详,请听下回分解。”
这说书人故事讲了一半,将一圈人胃口吊起,却又戛然而止,引得众人唏嘘一片。
他们不依不饶,铜钱灵石叮叮当当,砸在说书人脚边的青玉碗里。
说书人却不慌不忙抬手安抚:“列位稍安勿躁,今日老朽带了新故事。”
“什么啊?”
“别用些不搭边的来糊弄咱们!”
见众人起哄声又起,他眯着三角眼笑道:“若是听得尽兴,明日还请到城南“忘忧茶楼”捧场。”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那说书人乌骨折扇,“唰”地展开,道:“接下来要讲的是,再生缘之魔头的宠姬……”
“咳咳!”
江跃鲤正嚼吧着喷香的肉干,怡然自得,猛地来这么一句,她一个激动,成功被口水呛到。
她弓着腰咳嗽,脸颊不知因咳嗽,或是其他,涨得通红。
饶是如此,她还不忘将手一挥,挥散镜面影像,将眼瞳视角拨开。
她怎么都没想到,看个众生相,还能被当面开大。
太羞耻了!
她眼角余光不住地往身侧瞟。
凌无咎眉眼舒展,眼尾带了些笑意,那张玉面脸皮肉眼可见的厚。
江跃鲤:笑个屁,下次的故事轮到你当宠夫!
背上传来一下一下的轻拍,江跃鲤接过凌无咎递到唇边的茶盏,喝了几口后,才将喉间的辛辣感压下。
又接捧起传影镜,渡入灵力操纵眼瞳,镜面再次显出外头景象。
她将视角给到万人瞩目的宗主时从。
宗主就是宗主,忍常人所不能忍,做常人所不能做,心态很快便调整了过来。
时从白发长须,直面秘境入口,灵风扫荡,白色法衣猎猎作响,周身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右手掐诀,左手虚按,九道金光自掌心迸射而出,停滞在空中,化作流淌繁复符文的旗影。
随着一声“启——”,九道令旗应声飞出,两侧各四道,中间一道,连成一道赤金色门幕。
他转身,环视众人,目光所及之处,嘈杂声立止。
“九日之期,生死自负。”
话音落下,秘境入口便进了人,起初只是三三两两的试探,很快便形成了一道涌动的人流。
怪异的植被察觉到修士的气息,不再呆滞,开始扭动起来,连地面都传来细微的震颤。
转眼间,便有不少人陆续消失。
这是遭阵法传送到了秘境各处。
有不少修士本只想凑个热闹,一进来瞧见这怪诞光景,吓得连连往外逃。
体现一种重在参与的精神。
还剩百来个宗内外修士,警惕地在秘境中前行,看他们周身气度,不是面露坚毅的狠角色,便是满身法宝护驾,实力不容小觑之人。
秘境很大,地形在不断变动,渐渐地,人群开始散开。
江跃鲤察觉到,有部分人竟不是为了肉息果,在光怪陆离的魔草植被下,还有不少机缘。比如在魔草中,又夹杂着不少灵草,甚至还有寄生的灵兽。
这个秘境如同凌无咎体内一般,矛盾至极。
灵草和魔草争锋地盘。与他身体不同的是,这一处的魔草占据了优势。灵草的生存空间几乎被挤压到了极限。
某处隐约传来一声尖叫,江跃鲤调动眼瞳飞去,珠目滴溜溜转动,注视着那处。
一女子倒在地上,一身黄衣浸透了鲜血,左手捂在右手断臂上,双腿蹬着黑土往后退。嘴里还不断颤抖着求饶。
与她服制一样的黄衣男子手握长刀,刀刃滴血,二话不说便划破女子喉咙。
本以为是遭魔草所害,想不到是同类相残。
江跃鲤吓得一抖,像看恐怖片般地,抬手挡住双眼,又分开指缝,观看后续。
只见那黄衣男子粗暴地搜刮女子财物,无视她绝望眼神,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江跃鲤将手中肉干放下,现下见着肉,有些犯恶心。
她自凌无咎怀中微微撑起,仰头看他。
他眉眼清俊,嘴角勾起一抹戏谑,似乎在看一场好戏。
这位爷还有滋有味地吃着她的肉干。
看来是不打算管了。
待江跃鲤再看时镜面时,那女子已气绝,双眼不甘地瞪大,尤留一道血泪。
“这种品级的秘境,踏进来前就该明白,”凌无咎胸膛震动,当起了解说员,“机缘与杀机,从来都是一体两面。”
他低沉的嗓音缓缓荡开,带着漫不经心的凉薄:“既然敢来,就要咽得下这份因果。”
江跃鲤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过了半天才点头。
横在腰间的手紧了紧,又听见他道:“此次开启秘境,是为了寻物。”
闻言,江跃鲤呆住了。
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擅自给他安了个“残忍养蛊”的罪名。
果然,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
她调整了下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
“需要我帮你找吗?”她问。
第52章 第52章吃醋
当然是不需要的。
大佬找起来都费劲,江跃鲤一届小菜鸟,自然帮不上大忙。
既然帮不上忙,她便将心收回,视线落回镜面,继续观看大型现场真人秀。
随着灵力渡入,眼瞳在高空来
回荡悠两下,驱离了血腥案发现场。
渐渐地,江跃鲤发现在这法外之地,真是无奇不有。
抢夺宝物,同门相残,反间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各种心眼大戏轮番上场。
简直就是一个大型养蛊现场,看多了会污染脑子那种。
江跃鲤不得不精挑细选,专挑些正经积极的场面观看,比如努力撅屁股挖草的、龇着大白牙捡漏的、尝试和魔草沟通的……
看着像一群从精神病院里出走的病人。
江跃鲤捏起一个盐津果子,眼睫低垂,定定瞧着。
她甚至怀疑袁宝珍给她的食物里,有致幻的毒菇成分,不然为何镜中画面如此抽象。
她灵机一动,决定重点关注谁将最有机会拔得头筹,于是以大树为中心,一圈圈往外搜。
然后,她看到了……
系统?
为什么系统会在这里。
乌鸦最近总不沾家,每次问起它的行程,它便支支吾吾,眼神四飘,再追问,更是干脆直接装死。
它的状态有些像早恋的学生,偷偷出去约会,又极力掩饰。
江跃鲤一直以为它找了个公乌鸦。
想不到,它竟然找了个男人?!
那个男子一袭青衣,背负长剑,脸覆白色面具,如闲庭信步般,走在群魔乱舞的魔草中。魔草挨得近了,他两指为剑,凌厉剑气斩落一片。
此人瞧着有些眼熟,似乎曾经见过。
江跃鲤五指握紧传影镜,想要凑近细瞧,却被腰间如铁手臂止住。
这不是那日在茶楼……
斜侧里伸来一只手,一把将她手中传影镜抽走,举过头顶。
她还没看清呢,下意识便要撑起身子,转身伸手去抢镜子。
凌无咎是个行动派,相对应的,不喜说话。
高低红灯笼围绕,过度曝光的光线,将他侧脸照出了润玉般的光洁质地。
似乎对她的反应不满,那双昳丽却冰冷的双眸转过来,凝视着她。
他并未挥散镜中灵力。传影镜传来不知名魔草惨叫声,他将镜子放低,另一手扣在她手腕上。
“你认识他。”他用的是肯定语气。
他手往前,开始把玩她手指,长睫低垂,有点冷淡。
江跃鲤打了个激灵,不知那人与凌无咎有何恩怨。
她当机立断,快速地否定了他的话。身后那物指着她,仿佛一把枪顶在她腰间,坚硬且危险。
先别说大树下,不少人正各展神通大乱斗,他们还想尽一切办法往这处赶,万一撞上了,那场面不敢想。
凌无咎掀眼看了她一下。
江跃鲤还是担心他乱来,便小声解释:“我之前曾在茶楼见过此人,他戴着面具,加上现在乌鸦又跟在身侧,我才多看了两眼。”
凌无咎看起来愈发不高兴了,剑眉轻皱,显然处在发怒的边缘。
江跃鲤心里咯噔一下,不敢继续解释了,直接探过身子,去够他那侧的小茶几,特意选了他吃的最多的那一碟,捏起一块糕点,一边将糕点喂到他口中,一边垂眼观察他神色。
她尝试用宠姬的方式,让他消消火,各种层面上的火。
她苦恼地发现,她还挺有做宠姬天赋的。
凌无咎将糕点吃进去时,犬齿轻咬了一下她手指。
传影镜紧贴着他腰腹,江跃鲤伸手过去,将手指探进去,手背夹在镜面他胸口前。
葱指握住镜缘,正欲抽出来瞬间,他腰腹部的肌肉陡然绷紧。
他五指按在她后脑勺,将她往下压,自己迎了上去。
江跃鲤受惊得像一只胆小的小兔子,双手撑在它胸前,完全忘记了呼吸。
然后她将自己脸面至脖颈憋出了一层红,对方松开时,她才又快又轻地喘气。
“给你!”他将传影镜拿起,按在她手上,“但是不准再看他。”
江跃鲤大吃一惊。
刚刚被误会还面不改色,如今从传影镜多看那人两眼,脸便沉得要滴水。
他这是……在吃醋?
镜子刚回到她手中,大地的起伏愈发快速,秘境开始动荡起来-
秘境入口外,秦骓言手持长剑,待看清眼前事物时,才惊觉自己被秘境排斥了出来。
能做到的,只有那开辟秘境的人,作为秘境主人,才有此能耐。
既然那人不愿他入,他也不再硬闯,本来他也只是想见那人,并非为了肉息果。
魔气在体内翻涌,剧痛让他无声地咬住嘴唇,额角渗汗。
即便痛楚几乎将他吞噬,他心态却依旧平静,平静地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堕魔以来,他愤然抗拒这世道的一切,连昔日身为正道弟子时,那份赤子之心,也完全湮没在戾气之中。
这三千红尘再喧闹,对于他而言,不过是荒芜的旷野。禹禹独行的每一步,都踩着旧梦的碎片,向天地讨要一个让她回来的办法。
每失败一次,心魔便如附骨之疽,疯狂滋长,折磨他,啃食他。
他也在放任,放任心魔肆虐,放任自己沉沦、放任理智崩断,唯有在这间隙里,他才可以得到片刻喘息。
可此刻的他,内心却古井无波,久违平静再度来临。
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眉头紧皱,就这么站在原地,风鼓起衣袍。
乌鸦立在他肩头,见他久久未言。
“你怎么了?”它问道。
是它。
秦骓言找到了近日变化的缘由。
这几日,这只通体漆黑的乌鸦都会来寻他,他不知它是如何发现他位置的,不过他也不在意。
渐渐地,它愈发熟络,总是在耳边说着有的没的。
自从那些人害死了她之后,他便讨厌所有生物靠近他。
除了这个乌鸦。
乌鸦改变了他。
这一改变很熟悉,以前似乎有类似的情况。就像身处翻涌湍流中,即将溺亡刹那,那双手又一次破开水面,将他拽回人间。
秦骓言的心猛地一颤。
不可以。
他不可以淡忘她,这乌鸦断不可留下。
他抬手朝肩头一抓,将乌鸦捏了手中,拇指抵在它脖子,却一直无法下手。
秦骓言松开它,道:“你走吧,以后别来找我了。”
“为什么?”问出这话时,乌鸦顿时鲜活了起来。
秦骓言恍惚间又看到了她影子,怔愣后,转而以一种冷淡而疏离的目光看着它:“你做的事,说的话,我并无兴趣,反而有些几分厌烦。”
乌鸦瞪大双眼,不可置信。
他叹气,道:“这次姑且放过你了,下次再见,你须躲起来,不然我会拧断你脖子。”
说罢,他以魔气凝成一个鸟笼,转身离开,并未回头。
鸟笼上下扣上,咔嗒一声响,仿佛命运的齿轮咬合了最后一齿,将彼此隔绝在这笼内笼外。
乌鸦只能探出脑袋,双爪用力,尝试将自己挤出去,然后用翅膀给秦骓言扇两个大逼斗!
可是直到他背影消失在林中,它也未能出去,反而挤断了几根毛。
它有些伤心。
乌鸦终生只有一个伴侣,它穿越了层层叠叠的晨昏线和渺无边际的林海山峰来选他,他却说要拧断它脖子?
笼子渐渐消散,它得了自由,还能察觉到一丝秦骓言的气息,却不再寻他,反而扭头便往栖梦崖飞-
秘境将开启九日,可第三日,便有人成功寻来。
江跃鲤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乌木长榻一丈开外,夺魁者站在猩红灯笼下,身子有些佝偻,松鹤纹的锦袍空荡荡挂在消瘦的肩头,玉冠束不住稀疏的灰发。
他低垂着头,枯枝般的双手垂落身侧。
即便此人通身贵气,江跃鲤也觉着他身上透出一股腐烂的味道。
第53章 第53章装死
“青鸾宫宫主甄仰围拜见圣子,圣子近日可好?”
江跃鲤听见这人名字,险些喷出了一口花茶来。
甄仰围……
这是何等神奇的名字,到底哪位高人给他起的,如此的……贴切。
江跃鲤吞下那一口花茶,瞧着甄仰围假惺惺的做派,就像是平日没个正形,临场装模作样地作揖一般。
很难想象,这人竟是一宫之主。
不过从袁珍宝描述时,明里暗里对他的嫌弃来看,他是这样一人,也不算奇怪。
由于这段时
日以来,江跃鲤时不时蹦出两个对于这个世界而言,称得上为常识的问题,每每让袁珍宝听得瞠目结舌,对她的小白叹为观止。
于是袁珍宝给她寻了一本伪百科全书,书名叫做《宗门密传》。
为何叫伪百科全书?因为这其实只是一本话本,而且里面大多都是一些风月情史,简直可以当风情小说看。
第一眼见到此书时,江跃鲤只吐槽了一句,不知这书从何而来。
袁珍宝便将出书人的老巢给掘了,全抖露给她。
根据她得到的小道消息,此书出自城南一间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只有手抄本,数量不多,着实珍贵。
如今想想,应当是秘境入口集市那说书老头。
原来他不仅说书,还出书,还搞饥饿营销。
是个八卦造谣小能手。
那时,江跃鲤刚拿到伪百科全书不久,寥寥翻看几页后,又恰好对青鸾宫比较感兴趣,便挑着看了下。
其他章节都是甜情蜜意,或是虐恋情深,再不济就是无情无爱一心证道。这青鸾宫倒好,一步直通十八禁,连个缓冲铺垫都没有。
看了片刻,江跃鲤头脑晕乎乎的,她想她有些晕车了。
若问此书有无有用信息……
那肯定是有的,总共几句话,大致介绍了青鸾宫背景,与其宫主的性格。
现下看清这青鸾宫宫主面容,江跃鲤觉得那造谣小能手,还是有点功底在身的,寥寥几句,便活灵活现地描述出了此人特点。
这甄仰围五官算是端正精致,可脸颊凹陷,眼下青黑,一副肾虚到极致的模样,活像被抽干了精气的空壳。
江跃鲤觉得自己那一瞬间将“甄仰围”听错,听成“真阳痿”,属实情有可原。
旋即,她心底有些唏嘘,这样一个人,竟是这秘境中修为最高的。
凌无咎眼帘微垂,并未理会甄仰围的客套寒暄,只是信手摘下一颗肉息果。
他手腕一动,那红润的果实在他掌心微微一转,随即划出一道直线,朝甄仰围射去。
甄仰围慌忙伸出双手,手指枯瘦,精准地将果子拢入掌中。
他立刻将果子紧紧按在胸口,干瘦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怕人抢走似的。
那双浑浊的眼睛,骤然迸发出一道精光,连带着青白的面皮,都泛起病态的潮红,活像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多谢,多…多谢圣子。”他激动得有些大舌头,胡乱鞠了一躬,便急转身子离开。
望着甄仰围对肉息果那近乎癫狂的珍视模样,江跃鲤想起书中对青鸾宫的介绍。
在九霄天宗的八大宫里,属青鸾宫势力最大,主要负责祭祀人员安排。
青鸾宫千万年来香火鼎盛,可到了甄仰围这一辈,正经的继承人几乎死绝了,只剩下一个资质一般的甄仰围。
虽说是烂泥,好歹让青鸾宫给扶上了墙。靠着天材地宝养着,也给养出了一番不低的修为。
可以说,甄仰围这身修为,全赖青鸾宫在主持献祭时,中饱私囊得来的。
后又因着宗门多年未行献祭大典,甄仰围的修炼的老路子断了,偏又不知节制,仍旧挥霍着体内积存的灵力和精力。
久而久之,那身靠外物堆砌的修为,便如同沙漠楼阁般,日渐倾颓。
袁珍宝曾说,上一场主持献祭的修士应当是他,但由于他修为太虚,不堪重任,最后落到了重折陌身上。
那时江跃鲤吃瓜吃到自己头上,捂着自己一身白得的、虚到不行的修为,不敢做声。
……
见甄仰围离开,凌无咎直起身来,身后的座椅靠背调直了,江跃鲤自然也跟着坐了起来。
她只觉腰间一轻,凌无咎收回了揽着她的手臂。
“跟过去。”
凌无咎将这三个字说得极轻,凉飕飕的。
江跃鲤抬眼时,正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暗芒,那是一种猎手锁定猎物时的神色。
她顿时会意,看来等了几日的鱼儿,咬钩了。
凌无咎要找的东西,可能在甄仰围身上-
当挂件久了,江跃鲤也当得得心应手起来。
在暗中跟踪甄仰围路途上,她如同凌无咎心口那枚红色吊坠般,给自己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
由于太过轻车熟路,以及显出几分跃跃欲试,一路上,连凌无咎都忍不住,低头看了她好几次。
她倒也大大方方承认,她就是磨拳擦脚。人做坏事的时候,总是特别有精神。
两人一路跟踪至青鸾宫。
伪百科全书里说,青鸾宫宫主喜歌舞,宫里日日歌舞升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夜色渐深,庭院内的晚风晃动笼光,拂动数千匹高悬冰绡软缎,吹落满院花雨。
雪梅斜探,满院低矮木桌,素衣修士盘腿而坐。其间有一大鼓,上面绘着缤纷花卉,灵光流转。
声乐四起,一舞姬翩然而至,腰肢一软,青丝垂地,水袖却向上翻飞,似流云追月。
众人情绪高涨,把酒言欢。
江跃鲤有些吃惊,原来青鸾宫还有开夜店这一副业,想不到着九霄天宗竟还有此等醉生梦死之地。
她只在暗处略略看了一眼,便被凌无咎带着继续往里去。
乐声渐远,庭院渐深,黑暗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碎石小道上,仅剩几盏石灯,将甄仰围佝偻的影子扯得东倒西歪。
片刻后,正前方出现了一座厚重楼阁,檐牙高啄,但无窗,唯有一黑洞洞的门口,如一张巨口森然地张着。
甄仰围一见这阴森楼阁,背影愈发激动,加快了脚步,甚至险些被阶梯绊倒。
凌无咎带着江跃鲤,没有丝毫犹豫,悄然跟了上去。
进到楼阁内,更是阴沉寒冷,两侧墙壁如同即将合拢的闸门,夹一羊肠小道,墙上油灯窜伏。
出了小道后,眼前赫然立着三道紧闭的木门,门边地面上,各搁着一盏符文灯笼,只有一盏点亮了。
此处阵法诡异,为掩藏踪迹,不可随意使用灵力或魔息。
二人刚踏进灯笼昏黄的光圈范围,那扇门忽地有了动静,吱呀一声开了。
狭小的空间里,腐朽的门轴声格外刺耳,灯笼里的火苗晃动了几下。
猝不及防间,江跃鲤正对上了门内那人的目光,不是甄仰围。
她心中因暴露的紧张未起,便陡然生出了另一种害怕。
不知凌无咎何时闪身到了门边,手掌大张,捏在那人脸上,将其拖出,嘭地合上了门。
紧接着,那人的头便如同爆浆的多汁红果,汁液炸到了墙上、地上、灯笼上,随后那人如同破布条般,无力倒下。
凌无咎居然将那人的脑袋徒手捏爆了。
初次见面,不知底细,不留余地,一击毙命。
地上那人脑壳像个高空落下的西瓜,已经无法辨认容貌,依靠身形,还能看得出是个男的。
江跃鲤有些犯恶心,侧过脸不再看。
眼前突然探来一手,黏稠血浆裹着修长手指,朝她手腕抓来,她下意识便将手背到身后,躲开了。
与虎谋皮,与魔为伍,也不外如是吧。
血淋淋的手滞在半空,江跃鲤没去看凌无咎神情,视线游离到他干净的左手。
左手干净如玉,透着冷白的光泽,好好的左手不用,偏要伸来一只沾满鲜血脑浆的。
江跃鲤微微吸了一口气,一把抓住了他左手。
下一刻,凌无咎觉得手臂触感一软,她整个人压在在他左臂上。
环境暗沉沉的,地上还躺着一具爆头尸体,江跃鲤吓得腿都软了。不是她不害怕眨眼便捏爆人头的魔头,而是再不靠着哪里,她会站不稳。
再者,这幽暗处不知还藏着多少魑魅魍魉,若再冒出个什么人来,难保不会立时要了她的性命。
可眼前这位,起码不会杀她。
孰好孰坏,她还是能分得清的。
凌无咎反手搂
住她的腰,将她待到身前。
江跃鲤以为他又要起航,就抬起手臂,圈在他脖颈。
“你很害怕?”他将血手放到她眼前。
江跃鲤莫名有些紧张,悄悄移开了眼睛。
他的掌心向上,指节修长如玉,此刻染了血,反倒有种妖异的美感。
好看是真好看,恐怖也是真的恐怖。
按照他嗜血的性子看来,显然他说的话还有深层次的意思。
想到这里,江跃鲤哆嗦了一下。
她觉得他是想让她适应,适应这种血腥,适应他。
至于方式,可能不太美观,甚至有些恶心。
江跃鲤不知该如何回答,无论怕还是不怕,他似乎都有理由糊她一脸血。
这人可是有糊人一脸血的前科的。
于是她一低头,索性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像一个鸵鸟受惊后,将脑袋埋进沙子般,装死。
第54章 第54章大意
这一动作极大地安抚了凌无咎的躁动,他阖目片刻,表情渐渐舒缓。
江跃鲤看不到,却能察觉到他浑身紧绷的肌肉放松,并且将血手放了下去。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抱着,她的温热渗入额头抵着的那片冰凉皮肤,似乎感受到了皮肤下血液的流动,以及微弱的脉搏跳动。
可再细细感受,又是一片死寂。
她不敢打破这平静。
而他也一动不动。
两人保持此动作良久。
久到江跃鲤以为自己抱着的,是商场服装店里的人形模特,身材很好,但不会动。
最后将她解救出来的,还是门里面传来的动静。
此门看着厚实,隔音却极差,门内传来贪婪啃食食物的声音,十分清晰,仿佛有野兽在疯狂进食。
仿佛门内之人,吃到了极美味的食物。
凌无咎也注意到了声响,双眸紧盯着门,然后松开了紧锢这江跃鲤腰间的手。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门上留下一个清晰血掌印。
门内很亮,光一下子泼过来,刺得江跃鲤微微眯了下眼睛。
一阵甜腻花香晕散开来,混合着一缕难以言喻的腥臊味,近似于长时间未换水的鱼缸水汽。
她适应了光后,瞧见左右两墙壁铺满了灯笼,空间宽阔,依旧无窗,却亮如白昼。
首先入目的,便是一具人体。
这人以不堪入目的姿势,脸朝下挂在空中,身上虚虚盖了件素白长衫,衣料微微渗光,如水般直要流落下去。
左侧传来急促的啃食声。
江跃鲤转头看去,视线扫过一面墙壁,上面陈列着各种刑具。
有些大致能猜到用途,有些千奇百怪,即便不懂,也看得人毛骨悚然。
目光最后落在一侧隔间,半截珠帘成波浪形垂在梁上,在灯笼照耀下闪闪发光。
隔间内的光线要昏暗些,博古架列前的长桌上,放着一枚红色果子,搁着一盏灯笼。
有人坐于桌前,低头咬住手中食物,头往后一仰,撕扯下一块来。
那人是甄仰围,他正大口嚼着口中的食物,声响原来出自这里。
也难为他能发出这样大的声响。
看清他手上食物后,江跃鲤吓得浑身一抖,本想倒吸一口冷气,又立即用双手捂住口鼻。
甄仰围手上拿着的,居然是一只手!
他在疯狂地嚼着口中的肉,像一头饿极的凶残丧尸,甚至都没察觉有人进来。
“别看。”
凌无咎嗓音冷静,往前一步,挡住了她的视线。
此时他的话音里,带着一种天然的镇定,总是轻易地让人信服,并安抚了那一阵恐惧。
江跃鲤才挪开视线,又听到那人传来凄厉的惨叫,一只在重复叫喊:“不要,不要,这是我的。”
虽说有些恶心,她还是好奇心作祟,重新看了过去。
只见甄仰围手上的食物掉落在地,附上了一层狰狞魔气。
魔气正在以极快速度腐蚀那只断手。
他跪在食物前,脸颊肌肉痉挛,想要伸手去拿,却在触碰时,又触电般缩回。
真是魔怔了。
谁能想到一宫之主,暗地里竟是这样的。
旁边传来一阵嘤咛,江跃鲤转头看去,挂在空中的人微微抬起头来,原来这人还活着。
她脱下绯色的外袍,避开绳索给那人披上时,却不小心和她对视了一瞬。
江跃鲤有些惊讶。
这人吐息艰难,脸面红肿,却依旧能看得出来,她长得有些像袁珍宝,栖梦崖的那个袁珍宝。
正想将她解下来,又见她微肿的朱唇溢出血珠,像碾碎了的红珊瑚般坠落。
她唇瓣微微张合,破碎的气息断断续续吐出,似乎很努力地试图说着什么,江跃鲤俯身贴近。
“快…快走…这里,有阵……”
江跃鲤:“袁珍宝?”
她有些不敢相信。
“不想死快走。”那人柳眉倒竖,咬牙切齿,语气变得凶狠,都算得上中气十足了,估计是被她的磨磨蹭蹭给气的。
这变脸的速度,果然是袁珍宝。
江跃鲤一手攥住眼前粗绳,五指收合瞬间,绳索寸寸绽裂,如同腐朽的枯藤般,簌簌剥落。
陷入皮肤的绳索眨眼间,便化作了一层浅棕色糜粉,稀稀拉拉铺在地上。
袁珍宝身体一顿,整个人直直往下掉,江跃鲤一步上前,双臂一展,将她稳稳托住。
江跃鲤也没想到,这绳索如此不堪一击,她张开掌心,垂眼看着残留的粉末。
似乎有点用力过猛了。
她是半路修行,操纵灵力的能力有限,体内灵力澎湃,一下子没控制住。
那股灵力尖锐凌厉又磅礴,贴身而过,袁珍宝只觉得寒毛直竖,眼前金星乱冒,整个人如坠云雾,半晌回不过神来。
江跃鲤见她闭着眼,喊得情真意切:“珍宝,珍宝。”
袁珍宝耳朵嗡嗡地,想要回应她时,又听她慌乱道:“你要是有事了,以后谁给我做饭吃啊。”
袁珍宝:……
江跃鲤用绯色外袍将袁珍宝裹得严严实实,随后抓住她的双手,确保她手还在。
江跃鲤:“还好,还好,手还在,还能切菜。”
袁珍宝:……
袁珍宝眼底刚聚起焦距,转瞬又涣散开来,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将她拖回迷雾深渊。
用她泛红发胀的双腮,用她乱发如蓬的后脑勺,用她这一幅血肉之躯,单方面和地板比强度,像濒死抽搐的岸边鱼儿那样,拼命撞击、弹跳,试图将这冷硬而干燥的地面当做水潭。
毫不怀疑,若是不及时阻止,她将会和外面那具尸体一般,将自己脑袋砸得稀巴烂。
江跃鲤紧紧抓着她,只觉得她的体温猛然升高,顾不得其他,渡入灵力助她梳理。
以袁珍宝未结丹的修为,她灵力如入无人之境,在其经脉、识海里游走。
可某一瞬间,她被蛰了一下,如同不小心触碰到毒蜂的尾巴。
她制止袁珍宝发狂行为,估着大概位置,在挣扎得杂乱头发间摸索,果然摸到一点硬物。
甫一碰到,江跃鲤便察觉这东西不对。
她一边头皮发麻,一边将那东西自头顶拔出来,这物竟是一根笔杆粗细的漆黑长钉,通体密布着雕刻符文。
拔出后,袁珍宝面颊上那层不正常的红缓缓褪去,她眉心微动,眼皮挣扎几下,终于半睁开眼,目光依旧朦胧却已有了神采。
那说书老头还是有点本事的,在那本伪百科全书中,也简单提到过此物。
大致是改造炉鼎的器物,具体用途并未说明,反正不是好东西。
江跃鲤将漆黑长钉捏在手中,催动运力,打算毁掉它,却显露出了自己半吊子修为来。
那漆黑长钉符文突然扭曲凸起,尝试嵌入她掌心,她一吃痛,快速运转灵力阻挡,并脱手将其扔到地上。
手上一直传来轻微刺痛,低头一看,多了串符文伤口。
我靠
,最近日子过得太舒坦,大意了。
她有些心慌,下意识扭头,往隔间寻人。
甄仰围已经被逼到了角落里,干瘦的身躯瑟瑟发抖,沾血的嘴唇一直嘟囔着“不知道,放过我”云云。
就在其前方几步远,凌无咎静立凝望,衣袖垂落,纹丝不动,身影融在昏暗里,整个人像幅褪了色的画。
看来他并未找到想要的东西。
察觉到了她视线,他转过头来,眼眸微眯,仿佛在适应强光的照射。
江跃鲤抿了抿唇,眼底摇曳着笼火,与他遥遥相望,空气中似有无形涟漪荡然泛起。
袁珍宝彻底回过神来,倏地瞪大双眼。
她反手捏着江跃鲤的手,瞳孔突然放大了,胸口更是剧烈起伏,发出如同溺水过后的疯狂喘息。
多年的修炼,她才勉强能抵得住这鬼东西的威力,江跃鲤这样冒然去碰,沾上了,怕不是会血液沸腾,血肉溃烂,再无活路。
她心下着急,将江跃鲤掌心摊开,却只看到一串浅浅的符文。
出乎意料的,这串符文正被一股灵力缠绕、绞杀,颤颤巍巍浮动着,如同池水中的一团顽强小火苗。
疑惑、惊讶、后怕等情绪呈现在袁珍宝脸上,有些精彩。
她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修为已经到何种境界了?
正想说些什么,隔间那边传来求饶声,袁珍宝顺着她视线望去。
漆黑魔气如黑云般,自凌无咎足底翻涌而出,往前蔓延,渐渐逼近角落。
那里蜷缩着一个瘦削人影,头发凌乱,身形狼狈。
甄仰围颤抖得不断求饶:“我只得了一手,其他的我真不知道,真不知……啊!!”
还未说完,魔气便缠绕而上,如毒蟒缠身,凄厉的惨叫声在密室内炸开。
甄仰围的灵力乱窜,刮得珠帘叮当相撞,撕扯得烛火得忽明忽灭。
这一道魔气,不但杀了甄仰围,还毁了这一楼阁的阵法。
袁珍宝本来还纠结此处有阵,不知该如何出去,想不到这两人直接将阵法毁了……
身后的楼阁如同被挖空了地基,轰隆隆倒塌。
一向勇猛硬气的她,此刻怂的得像一只鹌鹑,手臂搭在江跃鲤肩头,一瘸一拐往外走。
不知她哪里得知了云生道君,若不是气定神闲的江跃鲤挡着,她觉得他早已将她大卸八块。
其实,江跃鲤并不像表面那样淡定。
掌心的符文如同杀不死的病灶,一直尝试往外扩张,她用灵力垒起的城墙,已经岌岌可危。
正想着,她掌心一热,心头猛地一跳。
这下连表面的淡定,也无法维持了。
第55章 第55章再碰一下。
四面八方来了不少人,三人趁乱逃了出去。
雪羽仙鹤早已候在青鸾宫外,屈膝伏地,长颈微曲,背上托着仙轿。
江跃鲤知道这个世界可能会有□□,合欢散,但从未想过还有巫山钉这玩意儿。
仙轿内小阁,空间宽裕,还有另一人共乘。
她和凌无咎还是形影不离,准确来说,是贴在一起,衣袂交叠,她几乎陷入他怀里。
这一次是江跃鲤主动的,一个在礼法之外野蛮生长,一个在魅术之中修习多年,两人都对她的行为见怪不怪。
江跃鲤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时此刻,她竟然是最保守的那个。
其实一上轿子,她便展示了手上的符文烙印,蝇头小字浮动、挣扎,似乎随时要挣脱灵力的束缚,扩撒开来。
凌无咎低垂着眼,长睫在冷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掩去了所有情绪。
他说她处理得及时、有效,过段时间便好,只是这一段时间,需要她忍耐一下。
可她不知道,忍耐起来这样磨人啊!
刚开始时,江跃鲤身体一直在发热,她便打开了窗,将下巴搁在窗台上,吹起了风。
大概是因为仙鹤飞得较高,接触了云层的缘故,她的皮肤变得湿漉漉的。
她的额头上,鼻子上,甚至颈窝里都氤氲着一股热乎乎的水汽,她觉得自己像烤肉盘上倒立的菇,被蒸出了一汪水。
手上那不正经的符文,在不断地冲击、攻掠她的灵力城池时,她也时刻被体内的原始冲动攻击着。
她面红耳赤,迎着清凉的夜风,需要特意调整自己的呼吸。
凌无咎唤了她好几声,她甚至并未听见,只是在认真地数着呼吸。
待回过神来时,江跃鲤忽然想到凌无咎这人形冰块,是个绝佳的降暑好法子。
走到他身边,想也不想就扑将过去,抱着他,不动了。
“很难受吗?”凌无咎将被圈住的手臂抽出来,不疾不徐地探她的脸颊,“你留了很多汗。”
江跃鲤就着他玉竹般的手指蹭了蹭,深深喟叹了一声。
“再碰一下。”她忍不住道。
话音未落,冰凉的手掌便又覆盖上来,托着她的下颌。
可这一处冰凉了,显得其他地方烧得更厉害,她只能湿润地注视着他。
她此时的眼神一定算不上清白,有人说男人会被下半身控制,她现在则是被掌心那该死的符文控住。
于是凌无咎在她的凝视下笑了,笑得充满侵略性。
“怎么碰?”他指尖捏着她耳垂,轻声道,“这里?”
江跃鲤立即摇头,冰凉往下,她被冰得猛然惊醒,看向一侧的袁珍宝。
凌无咎并无世俗的观念,可占有欲是明晃晃写在脸上的,袁珍宝也算半个人精,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她身残志坚,独自一人坐在一侧角落里,几乎大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
她一言不发,只一味地欣赏窗外风景。
江跃鲤还是恢复了一些理智。
她一直忍耐着,直到回到了栖梦崖院里,才任由凌无咎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抱进了房里,抵在门上。
丝丝凉意自身前那人身上传来,江跃鲤咬着衣袍的一角,腿搭在结实臂弯上,她在想,若是炎炎夏日,他应该抵得上一台上好的空调。
翌日,睁开眼时,屋内乱糟糟的桌椅、屏风、架子、软垫都已恢复原状,与以往那样,凌无咎也不见了踪影。
出门时,江跃鲤的腿还是软的,安霞霞直直朝她冲过来,一个没想到她腿软,一个没料到她真撞,两人差点双双倒地。
江跃鲤一手抓住门框,一手扶着她肩膀,将她往后推,两人才勉强稳住身形。
也不知她何时习得了乌鸦的坏习惯,横冲直撞的。
安霞霞眼下泛着青灰,眼睑浮肿,急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声音发颤:“快想法子救救珍宝姐,青鸾宫的人硬把她押回去了!”
安霞霞说着,还不忘摇着她的手臂,试图将这一噩耗摇进她脑中:“她临走前让我好好活着,她定是打算报仇了。”
一个不慎,她扯松了她的衣襟,水蓝绸缎下露出一截瓷白皮肤,上头赫然几处红痕,红得触目惊心。
安霞霞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像水煮虾一般。
江跃鲤并未慌乱,拢好衣襟道:“我知道你很急,你先不要急。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看安霞霞急得额头冒汗,话都说不利索了,看来事情比想象的更严重。
他们三人昨夜才回来,现在太阳高悬苍穹,才午时,袁珍宝怎么又回青鸾宫了?
安霞霞道:“你离开后,青鸾宫便来了人,要将珍宝姐带走。”
“三天前?”
“对,而且她似乎不打算回来了,我也一直知道,她家出事和宫主脱不开干系,但……”
“她已经回来了。”
“什么?”
“我说,她昨晚就已经回来了。”
安霞霞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以为这是在逗她,欲言又止:“她真被带走……”
江跃鲤揉了揉酸软脖子,无奈道:“我带你去她房里找她。”
风过,梧桐树飘落几片枯叶于廊下,软烟罗鞋踏上,爆
出噼啪轻响。
江跃鲤看向走在一侧安霞霞,问道:“我们都没发话,青鸾宫怎么忽然要将人带回去?”
安霞霞担心受怕了几日,精神不太好,垂着脑袋,挎着肩,道:“那种术法,就属珍宝姐练得最厉害,本来宫主也不愿放她来这此处,只不过拗不过她性子罢了。”
江跃鲤接着问:“为什么又要人回去?”
“云生道君开启秘境,以千年肉息果为彩头。宫主志在必得,而且要不惜一切办法,将这天地灵物的效力催发至十成十,其中最好的办法,就在她身上。”
说着,安霞霞侧头看了江跃鲤一眼,眼里带着些钦佩。
江跃鲤也知道,她就那样囫囵把果子吃了,着实让人惊讶。
可那都是凌无咎的锅,他不心疼,她自然也不管。
又听见安霞霞接着道:“助人修为,对方修为提高得越快,她的身体则亏损得越厉害,她自知这一次去了,即便死不了,也会元气大伤,本就打算报仇的,干脆拼死一搏。”
“报什么仇?”
安霞霞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没头没尾来一句:“你是好人。”
江跃鲤点头附和,她也这么认为。
和这些动不动便打打杀杀的人相比,她这一珍稀生命的,何止是好人,简直可以当菩萨了。
接下来,安霞霞将知道的事,都告诉了她。
原来袁珍宝她并非什么寻常灵食商贾之女,而是九霄天宗九宫之一,云鼎宫的独女。
云鼎宫与青鸾宫素有嫌隙,她这一脉向来瞧不上青鸾宫的做派。直到她父亲,也就是前任云鼎宫宫主执掌大权,两宫关系才稍见缓和。
然而,好景不长。
先是她父亲离奇陨落,紧接着,全家遭劫,满门倾覆。
起初,她只当是仇家报复。可当她抽丝剥茧,却发现幕后黑手,竟然是云鼎宫另一脉的门人。
血债血偿,她亲手斩尽了仇敌,却也彻底被云鼎宫所不容。
昔日父亲的挚友青鸾宫宫主见状,便收留了她。
谁知,这只是另一个火坑。
毫无防备的她在青鸾宫磋磨了一段时日,沦为炉鼎,修为废了大半。逐渐醒悟后,她开始暗暗反抗。
也就是那时,她才得知,当年害她家破人亡的真正元凶,竟是甄仰围。
自那日起,她便一直想着报仇。
但是甄仰围曾经被一隐士高人追杀了两次,生性狡诈,行事愈发谨慎,袁珍宝一直寻不到机会。
江跃鲤听安霞霞讲完,只觉得这个世界果然满大街疯子。
两人走到袁珍宝门前,敲门后,在门外等应门。
江跃鲤见安霞霞面色灰败,额间碎发凌乱,眼睛微肿,整个人像一根蔫了的小白菜。
江跃鲤道:“你早点来找我,也不用熬这一夜了。”
安霞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目光却不自觉地往她颈间飘。
她即便特意穿了高领襦裙,脖子还是隐隐约约可见几道印子。
尴尬,随着安静的时间流淌。
好的,她明白了。
江跃鲤面无表情,转头看看窗,又抬头看看门。
昨晚,她才明白自己一直误会了凌无咎,其实之前他一直都有克制的。
这次她只是稍微主动一下,便一发不可收拾,折腾到了后半夜。
凌无咎技术撩人,又硬又猛,还经验丰富。他不像看那类书的人,只能说是实战得来的经验。
符文将人的负面情绪放大,一想到这一层面,想到有个让他堕了魔的人,江跃鲤心底便升起一股烦躁。
她甚至有些使坏,故意用指节斜着划过他的背,划破了皮,渗出一点殷红。
当时耳边响起凌无咎的轻笑声。
安霞霞又敲了两次门,门内的人才醒来,瞧着袁珍宝无大碍后,江跃鲤自己回了院子。
经过梧桐树时,瞧见了多日不见的乌鸦。
它站在遒劲树根上,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呆毛都耷拉下来。
是一只忧伤鸟儿。
它的一侧漂浮着一片镜子,浮光掠影,莹莹流转,是记忆碎片。
江跃鲤瞧着这道具,心中冒出了一个不成熟的想法。
第56章 第56章她终于回来了
江跃鲤的行动力向来不错,她念头刚起,便用了那记忆碎片。
视线再次明朗时,她依旧站在熟悉的庭院里。青砖黛瓦依旧,唯独不见了那棵梧桐树。
看来此时,那棵梧桐还未栽种,正想着,一阵琴音清泠泠坠入空庭,像春溪漱过青石,又像晚风掠过松针,音色温润,余韵绵长。
江跃鲤转身看去,那一片稀疏小竹林下,已添上了零散矮石凳,阳光自层层竹叶漏下,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一人盘腿独坐于竹下,轻裘缓带,一袭素衣半融进青影里,身前横一张古琴,木色沉黯,弦丝却亮如新霜。
魔头居然还会弹琴。
江跃鲤还是第一次他垂首抚琴。
她朝他走去,踏入竹林时,随手折下一支小指粗的竹枝。
察觉有人靠近,琴声“铮”地一下骤停,只余她鞋子踩在满地竹叶上,发出的沙沙声响。
直到江跃鲤停在凌无咎面前,也不见他抬头,他修长手指停顿于琴弦上,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定了格。
她俯下身去,手上新鲜碧翠竹枝往前一探,抵在他下颌,手腕用力,便缓缓挑起他的头。
四目相对,江跃鲤手一抖,手中竹枝差点脱手,面上的表情更是僵硬,还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
她只是玩性上来了……
从未想过,竟然真的可以将他脸挑起来。
甚至挑起来了,他也不躲,就这样仰头凝视着她。
这位爷似乎又换了一个性子。
怎么忽然这样听话了。
凌无咎比上次所见,沉静了许多,浑身锋芒敛去了,像一柄入鞘的剑,温钝地悬在腰间。
相应地,那一抹危险性也掩了去。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落日江跃鲤眼中,莫名让她想起昨晚近在眼前,那汗津津的喉结,随吞咽动作扯出紧绷的弧度。
……她默默挪开了视线。
正要将竹枝收回,下一刻,另一端被捉住。
凌无咎的神色没什么变化,修长白皙的手指抓握力道却逐渐加重,竹枝扯得近了些。
这种微妙的对抗,让江跃鲤有些头皮发麻。
是他面色太过于清冷疏离的模样吗。
不然为何只是隔着竹枝传来的力道,就让她不由得紧张起来。
凌无咎闭了闭眼眸,将脑中止不住的嗡鸣声压下。
原来努力了几百年,他也并未真正将心境平和下来。
只不过是一直压抑着,钳制着。直到再次见到她,一切的控制近乎在瞬间失效,让他有些头脑发晕,差点失去理智。
上次下意识伤了她后,她便消失了。
自此之后,他伏案习琴、执笔作画,甚至捧读佛经,将身上的戾气一点点收敛起来。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把心里那股狂躁压得死死的,从不在人前显露半分。
即便遇到不喜之物,他也能做到心如止水地……全部毁掉。
可江跃鲤再次出现的那一刻,一切的克制开始松动。
他能控制面上的神情,却控制不住狂跳的心脏。
她终于回来了。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心底升起一股冲动。
擒住她,禁锢她,让她此生再也休想再踏出这栖梦崖半步。
江跃鲤觉得空气变得沉闷,仔细观察凌无咎的表情,却只看到自竹叶缝隙漏下的阳光碎斑,照不进他黑阗阗的双眸。
并未看出其他异常。
她昨晚在游刃有余的凌无咎身上,算是吃了大亏,只不过是想来看看稚嫩青涩的他。
“你喜欢这竹枝吗?”江跃鲤力度很轻地拔了一下,又缓慢松开手,“我送给您吧。”
他淡漠地看了她一眼,沉静眼神如一潭深水,幽深却无波。
竹枝一头落在他手里,另一头孤零零地支着。
江跃鲤心里咯噔:不会连隔着枝丫也不给碰,打算秋后算账吧。
等了片刻后,他终于动了。
令江跃鲤惊讶的是,他竟然真的将那竹枝收入袖中,并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似乎……真的只是想抢她竹枝。
他的喜好还真是别致。
江跃鲤无话找话,问道:“距离上次见面,你这边过去了多长时间?”
“三百二十四年……”
他薄唇轻启,似乎未说完,却又止住了话头。
江跃鲤一听这时间,杏眸渐渐睁大,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居然几百年了。
还有零有整的。
过了几百年,他的性子有变,似乎也还算正常。
可还有一样未变,便是他又轻易地被她拐带了出去。
这一次,两人去了凡人的城镇。
修者和凡人实力相距太远,一般不会聚集在一处,否则修者们相斗,凡人根本无处可逃,也无力抵抗。
他们来的这一座城池不算富裕,城墙高耸陈旧,番旗招展,有士兵在上面来回巡逻。
僧人在城门外布善施粥,有乞丐在排队,甚至还有不少不得入城的流民。
江跃鲤与凌无咎落在城外不远处,打算步行入城。
江跃鲤此时只是一道魂体,寻常修士都见不到,更不用说普通凡人。
因此,他们只看到凌无咎一人在人群中悠然前行。
他白衣广袖,身形如鹤,与杂乱纷扰的环境格格不入,吸引来了不少目光。
他面容雪白静悒,双目漆黑,有人不由得偷偷看多了几眼。
其中又有些目光,实属不怀好意。
从凌无咎周身打扮看来,定是身价不菲,又孤身一人,流民中有不少亡命之徒,暗暗打量着他。
那些人虽看不见江跃鲤,江跃鲤却也觉得,这目光让她十分不舒服。
她暗暗叹了口气,凌无咎这人无论到哪里,都是受人觊觎的份。
甚至早已习惯。
瞧,那么多赤.裸.裸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射过来,他愣是没一点反应。
江跃鲤广袖轻扬,霎时间狂风卷地,漫天黄沙瞬起,打着旋儿,众人纷纷惊呼,抬手遮住眼睛。
连温厚平和的僧人们,也有些慌乱起来,连忙盖住几锅白粥。
有几人哀嚎着滚倒在地,捂着眼睛,看来是眼睛进了沙子。
第57章 第57章小乞丐
趁着黄沙迷眼,骚乱四起,江跃鲤和凌无咎如同一片轻飘飘的云般,混入城中。
凡人聚集的城镇也遍地繁华,茶楼酒旗招展,人流如织。
不过,相比起修者城镇,朴实无华多了。既无奇形怪状的各色器物、也无漫天飞舞的法器灵光,更不见悬于天际的飞舟楼阁。
三两孩童嬉闹,追逐而过,凌无咎侧身让过,立在原处,望向他们的背影。
一切都是如此的平凡与踏实,没有尔虞我诈、互相倾轧、血雨腥风,只有满满的烟火气息。
江跃鲤猛然生出一种“身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错觉来。
城外有乞丐,城内也不少。
两人正行于街道上,一只小脏手斜伸出来,紧紧抓住凌无咎衣摆。
手上的泥垢抹在了雪白衣摆上,白布被扯出扭曲的褶皱,如同被掐住喉咙的白鸽。
未等两人做出反应,小乞丐便晕死了过去。
是饿的。
两人将乞丐安置在了一侧巷子中,不愿在小乞丐身上留下灵力痕迹,他们买了碗好消化的粥水,兼一些干粮。
江跃鲤此时只是一道魂体,小乞丐看不到,为了不吓到他,喂食的事情只能由凌无咎代劳。
凌无咎一手托着碗白粥,一手轻轻搅动着,不太熟练地喂给半躺在墙壁上的乞丐。
这乞丐约莫八九岁大,衣不蔽体,瘦骨嶙峋,饿到仅剩半分意识。
他求生欲极强,撑着脑袋去够伸过来的勺子,吃得非常着急。
凌无咎也是越喂越上道,一口接着一口,很快一碗粥便见了底。
一碗粥下肚,小乞丐终于有了些力气,立马红了眼眶,瘦削的脸庞显得眼睛很大,包着一汪泪水看着凌无咎。
以及他身边那一团白雾。
小乞丐知道,眼前这人是仙人。
其他人见不到仙人身边的白雾,他可是能看见的。他不觉得奇怪,因为他从小便可以看见凡人看不见的东西。
他一直求仙问道,却苦于孤苦伶仃,没有门道。
城外的那一场骚乱,他知道是仙人身侧那团白雾所为,于是忍着黄沙迷眼的难受,跟着他们混进了城中。
只要仙人能够带他走,他定会有一番作为,甚至得道成仙。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跟条狗一样活着!
江跃鲤蹲在地上,察觉小乞丐的视线,有些惊讶:“你能看得见我?”
小乞丐点头,将自己缩成一团,怯生生地看着她。
江跃鲤方才特意找散了些银锭,得了不少碎银子和铜钱,方便小乞丐使用。
她将银钱放到小乞丐手中,道:“这些给你,你好好休息,我们先走了。”
才起身,小乞丐便伸手过来,想要抓住她,却直直穿了过去。
小乞丐整个人狼狈地扑倒地上,弄出很大的声响,喉间也溢出闷哼。
他仰头看着两人,将手中银两递出来,急道:“仙人,我不需要银两,我…我能不能跟你们走。”
凌无咎立在一侧,大袖低垂,衣摆上印着污黑的指印,面容平静,垂眼看他,眼底情绪不明。
见他不打算搀扶,也不断算回应,江跃鲤并未强求,又蹲回小乞丐身前。
“我们此行不方便带人。”
“我会很听话的,绝对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小乞丐一骨碌爬起来,扯开衣襟,忙道:“若是继续留在这里,我会被他们打死的。”
江跃鲤倒吸一口冷气,小乞丐胸口即便黢黑,也能明显地看出新痕旧伤,可见这段时日,确实一直遭受欺辱。
凌无咎见他的动作,则是眉头微皱,垂眼将心中那股烦躁压下。
江跃鲤也站起身来,俯下身子,打算给他检查伤口。
下一刻,腰间一紧。
凌无咎冷不丁用灵力锢住她的腰,将她扯到他身侧。
江跃鲤心里一跳,扭头望去,正好撞进他的漆黑眼眸。
他的眸光依旧是平静的,甚至因过于平静,而显得有些危险,如同林中潜伏的强大猎手。
他并未看江跃鲤,目光淡淡地落在小乞丐身上,道:“我们将你送到寺里。”
江跃鲤十分赞同:“这样也很不错。”-
江跃鲤知道凌无咎不喜她过多接触小乞丐,不想多事。所以一路上并未同小乞丐说话,甚至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
凌无咎更不可能主动开口,只不紧不慢地朝寺庙走去。
小乞丐也很是识趣,一路上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人。
城郭外,一脉青山隐隐倾斜,寺庙便在山上。
三人一路往上,信步至峰回溪转,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一座庙宇,寺门老旧,门前有额,题着“空性寺”三字。
檐角悬着一只风铃,山风掠过,便荡出三两声清响,其下时不时经过三两香客。
一小沙弥在一侧持着大扫帚,刷刷地扫着落叶。
小沙弥将落叶扫成堆,抬起头来,视线扫过刚到的三人时,突然定在原地,睫毛快速眨动几下,眼睛唰地亮了。
甚至连带着那一颗光溜溜的脑袋也锃亮起来。
他把手中扫帚一扔,一个箭步冲到三人身前,双掌合十快速行了一礼。
“三位施主是第一次来吧,我带你们进去。”
江跃鲤面露疑惑,不是因小沙弥也能看见她这魂体,而是……
小沙弥这态度未免太过积极,急
着抓他们去完成KPI似的。
奈何这小沙弥盛情难却,再加上还想让寺里收留小乞丐,他们便随小沙弥进了寺中。
小沙弥在前方引路,道:“我知你们过来的目的,我师父早便算到了。”
说着,前方有一和尚走来,小沙弥招呼过来,让其带走了小乞丐。
竟然真的知道。
难道这寺里有卜算高人?
待小乞丐走远了,江跃鲤问道:“你师父是谁?”
小沙弥道:“我这就带你们去见他,说不定,她还乐意给你们卜一卦。”
江跃鲤来了兴致,可以给凌无咎卜一挂,恰好看下她任务完成难度。
她侧头看向凌无咎,他踏着满地枯叶,无声无息地走在她身侧。
江跃鲤问道:“一会你去算一卦,怎么样?”
凌无咎仰头,透过如盖的菩提树,看那几乎压到庙顶红日。碧空如镜,纤云不染,赤日孤零零悬于苍穹。
此人术法撼动天地,非等闲之辈。
为了这一卦,那师父可真是大费周章。
凌无咎垂头,淡淡回应:“好。”
第58章 第58章下下签
二人跟着小沙弥,迈过膝弯高的门槛,进了一方清净佛堂。
堂内檀香氤氲,三尊金身佛像端坐莲台,低垂眉眼,似悲似悯。
慈悲佛像另一侧,设有一小隔间,半长帘子垂挂。
一人坐于隔间朱红长桌后,只能看到帘子下,交叠放于桌上雪白圆润的双手。
小沙弥将两人带到小隔间外,指引他们在小圆凳上坐下,双手合十退下。
即便坐下,视角压低,也只能勉强看到帘内人的下巴。
从师父圆润的下巴来看,不像年迈的得道高僧,反而像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他看起来,甚至比指引的小沙弥还小些。
这个世界长相与年龄实在混乱,这也不奇怪。
江跃鲤不作多想。
师父从桌下拿出一签筒,放到桌上,十几支薄竹签子歪斜地支着,竹肉还很新,仿佛能闻到破竹的清香。
江跃鲤瞧着签筒,心道:原来不是算卦,解签也长不多吧。
那师父掌心一翻,摆出请的姿势,道:“施主摇签吧。”
这声音雌雄莫辨,是少年人的嗓音,却压着嗓子,故作低沉,某些音调里,透着说不出的熟悉。
江跃鲤盯着这人下巴,嗅到了一股不太靠谱的味道……
凌无咎眼眸意味深长,道:“师父,你可知我们求什么?”
这师父颔首,指着桌上的签筒:“一切皆是缘分,你们只管摇签,且看我知不知便是。”
颇有些故作高深的意味。
话音落下,凌无咎不再多言,伸手过去,玉质一般的手指圈着签筒,骨节分明的腕骨在大袖中若隐若现。
江跃鲤咽下一口唾液,忽地有些紧张,盯着他手上摇晃的签筒。
签子在签筒里碰撞,发出细碎的沙响,下一刻,一支签子掉了出来。
佛堂一下子静了下来,佛前青烟袅袅,红烛滴泪。
江跃鲤定睛一看。
躺在桌上的签子上,赫然三个赤字:
下下签!
师父朝签子伸手,才碰到签子,签子便从他指尖抽了出去。
江跃鲤掌心按在抢过来的签子,道:“这支不算,再来一次。”
既然一次不行,便抽两次。
虽说她这任务办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可也不能把“失败”二字,直接甩她脸上去啊。
请容许她挣扎一下。
凌无咎闻言,垂下眼睫,筒中竹签再次沙沙轻响。他手腕稍倾,便有支签文斜出半截,掉落桌上。
怎么又是下下签?
江跃鲤不信邪,从凌无咎手中将签筒拿了过来,又摇了一次,还是。
第四次,还是!
此时她已经察觉到蹊跷,一把抓住所有的签子,准备一起抽出来。
帘后那人察觉,手背一挡,阻止了她动作。
师父道:“施主,倒人签筒如砸人摊子,把签筒还我吧。”
江跃鲤道:“没事,我只看看,再给你放回去。”
说着,她便手腕一扭,卸下师父的力道,那师父还欲再挡,却被凌无咎手上的签子抵住手腕脉门。
签子上“下下签”三字,红得触目惊心,笔锋飘逸如刀,那撇捺陡然挑起,像极了戏台上刽子手挥刀前的亮相。
师父终究放弃了抵抗。
在这三字之上,江跃鲤白如凝脂的手背,冒出淡淡青筋,趁机一用力,便将签子全都从签筒中抽出。
签子满满一握,滑溜溜地就要从手上滑落,如同有生命似的。她干脆松手,竖掌往桌上一抹。
这!特!么!
全是下下签!
签子整齐一排摊开,薄薄的竹片上,朱砂红得刺眼,透着几分狂态。
江跃鲤短暂地一怔,饶是再佛的脾气,也按耐不住了。
她咬了咬后槽牙,翻了个白眼:
妈的,笃山兰!别以为我不敢揍你!
好好一个女修,假扮和尚就算了,还给他们整了一筒下下签!
岂有此理!
江跃鲤手掌往桌上一拍,桌面猛地颤一下,抖得桌上签子散乱。
笃山兰瞧着桌上猛地握紧的小拳头,忙朝一侧的小沙弥喊道:“悟生,今日的签没混啊。”
那小沙弥正整理蒲团,闻声便跑来,探头瞧向桌面。
桌上果真一排“下下签”,他倒是淡定,朝桌前两人合掌鞠躬,又对师父道:“弟子这就去混签。”
笃山兰挥了两下手,示意她快去。
江跃鲤:……
谁家的签子要特意混,而且还是当场混的啊!
小沙弥抬手一划,便将桌上的签子笼进了手中,只漏下了一支签子。
她的手更小,一握握不全,却能牢牢将滑溜的签子握在掌心。
接着,她又向江跃鲤躬身,平和道:“劳烦施主将签筒递予我。”
见她如此有礼,江跃鲤也不好为难,便将签筒给了她。
小沙弥走后,空气一瞬安静了下来。
风来了,半截帘子轻轻地摆动起来,露出笃山兰带着浅笑的嘴唇。
江跃鲤见那嘴唇张合,声音也随之而来:“‘死魂受炼,仙化成人’,这是那支签的签文。”
笃山兰将小沙弥遗漏的签字拿起,语调平稳,有几分出尘祥宁之感:“这签子,我给你们解了吧。”
江跃鲤:“……”
这根本就是有备而来的,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她能确定的是,笃山兰对她以及凌无咎并无恶意。
当时进入秘境前,她察觉到了笃山兰的眼神,那慈蔼与欣慰可做不得假。
见桌两人同时沉默,笃山兰像是怕被拒绝一般,很快便自顾自开口解签:“你们的问题,唯有一字可解,那便是……”
停顿片刻,江跃鲤能察觉到她扫过来的视线。
“……死。”
笃山兰最后轻轻吐出一字。
见她不似开玩笑,江跃鲤视线落在刺目如血“下下签”三字上,再度感受到任务的艰巨。
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置之于死地,渡化而后生。”笃山兰拨动着佛珠,平静地对她说道:“你也不必担忧,是否要解,全在你一念之间。”
听到此话,江跃鲤有些诧异,所以说主动权是在她手上?
这是要她将凌无咎置于死地,再救下他?
这样就可以完成任务了?
说实话,这样比直接救人,还要难上许多。双方实力差距很大,她还未置他于死地,可能自己先被杀了……
算了,算了,即便一直完不成任务,在这个世界躺尸过日也还行。
江跃鲤这么一合计,紧绷的神经一松,索性直接开摆。
凌无咎确认笃山兰无恶意后,也不在意签文,更不在意解签结果。
他的目光始终凝在江跃鲤身上,像发现了一本读不完的奇书,翻动间,会不经意蹦出新的惊喜。
她面上神色几番更迭,恼怒、震惊、苦恼、懒散一一掠过,最终化作一泓春水,盈盈漾开笑意。
她朱唇轻启:“大师兄,我
们走吧。”
凌无咎凝望着她波光潋滟的眸子,眼眸微眯,眼底浮起一丝困惑。
大师兄……
是谁?
第59章 第59章买糖
那小沙弥拿着签筒去混签,过了许久,也未见人回。
笃山兰已自顾自地接了签,江跃鲤明白,再来一次,也不过是心理安慰。
更何况,这便宜师父真的靠谱不得一点。
笃山兰演都不演了,小鸡啄米般点着头,居然睡着了。
就这样心安理得地睡了!
眼看天色渐晚,江跃鲤便决定不再等,直接与凌无咎一起下了山。
回到镇上时,日头刚西沉,长街两旁的灯笼次第亮起。
暖黄的光晕流淌下,街边摆满了卖货担子,人影绰绰,喧声浮动。
听说昨日刚过完鬼节。
按照习俗,鬼节那晚凡人让道于鬼,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连阿猫阿狗都需要提溜进家门,避鬼。
等到鬼节一过,人们重掌人间,便大举庆祝。
又怕还有孤鬼遗留凡世,以防人鬼互扰,这一晚双方都会戴上狰狞面具,以作掩饰,和平共处。
没人说得清,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可这一晚的集市上,总混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只是他们各自凑热闹不惹事,比如是青面獠牙的妖物、眼冒红光的魔人,还有寻常人见不到的魂体。
作为一道魂体,江跃鲤从未想过,竟可以这样光明正大地在凡人城镇里现身。
别人看不见她,她便想着买个面具,增加参与感。
就近有一个面具摊,一整面墙上,挂满了五颜六色、千奇百怪的面具。
江跃鲤踮起脚尖,伸手去够摊上较高的那个红色犄角面具,袖口滑落半截,露出纤细的腕子。
凌无咎站在她身后半步,目光在雪白腕子顿了下,才抬手,替她取下了那个面具。
她回头看他,眉眼弯弯,眼底映着灯火,亮得惊人,“谢谢,你也挑一个吧。”
“好。”他声音低沉,在她耳畔清晰响起。
江跃鲤这才发现,凌无咎离得她很近,出乎意料的近。
近到她稍微往后仰,后背便能抵上他的手臂。
她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二人距离越来越近,几乎能感受到凌无咎的气息笼罩而来。
此时凌无咎身上还不是千年后,那种药草特有微苦的清冽之味,而是一种鲜活的回甘,像一缕上好的茶香。
江跃鲤的心跳开始加速,像在胸腔里装了只精神十足的小兔子般。不过这不是羞怯的悸动,纯粹是即将得逞的兴奋。
下一刻,就在即将碰到之际,凌无咎却忽地身子一侧,不带掩饰地躲开了她,连片衣角都没沾着。
并且还有余心,伸手越过她的脸,取了一个黑底金纹的半脸面具。
她抬头瞪他,他也不解释,就这么水灵灵地当着她面,慢条斯理地带上了面具。
江跃鲤:哇!臭男人。
与此同时,人群熙攘间,江跃鲤不小心对上了一双猩红的眼。
她心下一凛,踉跄后退了半步。
饶是元婴期的修为,与那魔对视一眼,仍让她如坠冰窟。
阴冷的魔息如有实质般缠绕上来,顺着经脉直往灵台里钻,冻得她指尖发麻。
她像是陷入了阴森沼泽般的梦魇,浩瀚而黏稠地纠缠着她。
不是没见过这样凌厉的魔息,只不过堕魔的凌无咎从未将矛头指向她,她向来感受不到它的森然威势。
凌无咎大袖一挥,将她从冰冷梦魇中拉了回来,随后转头静静与那魔对视。
江跃鲤下意识想拉他衣袖,才伸了手,又缩了回来。
她有些心惊地看着那魔离去的背景。
这才是真正强大的魔,先前那银角大王和他比,简直就是弟中弟。
江跃鲤问道:“他是谁?”
“魔尊,”面具遮去了凌无咎上半张脸,灯笼光晕里,江跃鲤看不清他神色,只听见他淡漠道:“看来只是路过,并不打算惹事。”
按常理,元婴修士对强者的危险感知,本该敏锐地如芒在背。
可江跃鲤这种靠挂堆上来的,对修炼之事尚且半知不解。
目前还是一道魂体,这样完全不避其凶煞,直勾勾地与魔尊对视,难免会引起他的警惕和注意。
江跃鲤也是后知后觉,不该直接与他对视。
心中那一股淡淡的菜鸟忧伤还未升起,江跃鲤联想到了什么,顿时有些愕然。
魔尊,她是听过的,被凌无咎剖开胸口扣挖心脏什么的……
还想想下去,可当时场景有些糜乱,不堪回首。
面上浮起一阵热,江跃鲤慌忙地抬手,将面具按在了脸上。
凌无咎安静地凝视她,将她的反应收入眼底后,垂下了眉眼。
前方忽然传来喝彩声,杂耍艺人执板,迎着那下坠的赤红铁浆奋力击打,空中绽放一朵燃烧铁花,照亮半条长街。
人潮涌动,江跃鲤顺着人流去凑热闹,小心避开人群,以防撞到面具。
凌无咎平静地跟在身后。
看完了表演,有个卖麦芽糖的走贩凑过来,胸腹前撑着大开的扁箱子,一条绳挂在脖子上。
他胸前悬着个敞开的木箱,用褪色的麻绳挂在脖颈上,箱子里整齐码放着一排排麦芽糖。糖饼像棒棒糖,呈琥珀色,散发着甜腻的焦香。
肚子里的馋虫被勾了起来,江跃鲤大手一挥,便买了满足了自己。
连糖带箱都买了。
过足了暴发户的瘾。
刚回到栖梦崖,便见时从慌张跑过来。
此时的时从已褪去少年青涩,身量拔高了不少,面庞清朗,行走间衣袂翻飞,腰间玉佩轻响,已是翩翩公子世无双的模样。
不过还没有执掌宗门后,那威仪天成的气派。
时从远远见凌无咎回来,毫发无伤,提了一整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小跑过去,才在凌无咎跟前停住脚步,便瞧见雪白衣摆上的刺目黑手印,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谁如此大胆,竟敢弄脏道君的衣袍,我……”
凌无咎绕开他,信步往内院走,淡道:“无事。”
他落后半步,跟在凌无咎身后,既然凌无咎摆出不欲追究的姿态,时从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时从的目光一垂,落在凌无咎手中那个棕黑色的木箱上。
箱角做工粗糙,磨损得厉害,两条褪色麻绳垂挂晃动,像从市井陋巷里随手捡来的破烂。
这样粗鄙的凡物,在凌无咎骨节分明的手中,像是仙珠落进了凡尘,说不出的违和。
时从瞳孔微缩,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才挤出声音。
“这,这,这是什么?”
江跃鲤站在一旁,瞧着战战兢兢的时从,觉得有些好玩。
上次见时从时,他还是个半大的小孩,今日买麦芽糖时,想着多带一份,自己吃着,也可以给他一些。
可见他现在的模样,已半步迈入中年,再送这些孩童零嘴,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本打算独享。
既然他又问起来,还是给他些吧。
“大师兄,要不也给一些,让他尝尝吧。”
“好。”凌无咎答应得异常爽快顿住脚步,视线从江跃鲤脸上,转向时从。
时从相貌看起来比他年长,身量却比他矮些,仰着头看他,有些害怕,又有些不明所以。
他就这么目睹了这位素来不染纤尘的仙君,随手将那粗陋的木箱横在手臂上,掀开吱呀作响的箱盖,从里面抓了一把糖,递到他面前。
时从懵逼,震撼,不可置信。
他家清冷矜贵的道君,何时喜欢上了这劣质的糖?为何这般孩童似的与人分食?他的一身出尘的仙气呢?
他从
他身上看出的几分烟火气,实在违和。
云生道君不该是这样的。
三百多年来,云生道君只下过一次山,那一次正值祭献祭日子,闹得宗内很紧张。
宗门暗中遣十几名修士相随,却偶然察觉了一抹魂体,再后来,他们跟丢了人。
在那之后,道君便再也不愿宗门派人跟着他。
纵使宗门长老们再三规劝,终究拗不过这位道君的性子。
最终只得退让,却立下铁律,旁的皆可纵容,唯独这祭坛之上的职责。容不得有半分懈怠。
今日时从发现仙君不在,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当即便去了宗门,告知情况。
宗门上下派出数百弟子,将方圆千里的山川河流翻了个底朝天。道道寻人的符咒在空中盘旋,却始终捕捉不到半点气息。
时从正垂头丧气,以为自己看管不严,即将受罚时,凌无咎却自己踏着暮色回来了。
还带了一箱糖!
还要同他分享!
时从一脸懵逼地伸出双手,掌心向上合拼,接下凌无咎的糖果。
他盯着手上的糖果,激动得面色泛红,说话依旧结结巴巴。
“谢…谢谢仙君。”
凌无咎转身往院里走,漠然道:“你先下山气七日,不要来扰我。”
时从猛地抬头,还想说些什么,却不见了他身影。
第60章 第60章她认错人了。
这几日无人打扰,两人或外出游玩,或宅在院子中。
在这一段记忆中,相比起外出,江跃鲤更喜欢待在院中。无他,只因此时的凌无咎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执子对弈,静听琴音,观其作画,一同看书,过得岁月静好。
第五日午后,江跃鲤慵懒地伏在长榻上,翻着话本,凌无咎则在案前,执笔作画。
纸上游走的沙沙声里,江跃鲤总觉得有目光偶尔落在自己身上。
一抬头,果然撞进凌无咎望过来淡然眸光里。
即便撞上了视线,他依旧垂头,神色自若地运笔,不消片刻,又抬头望过来。
江跃鲤心下好奇,索性放下书卷,赤着足踏过冰凉的地砖走去。
停在案桌旁,低头一看,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竟然是在画她。
雪白宣纸上,赫然是她疏懒闲散的侧影,墨色很新,连鬓边垂落到肩上的发丝,也勾勒得纤毫毕现。
虽说只画了小半,却可看出功力深厚,以及……用心之深-
这幅画,凌无咎断断续续描摹了三日。
到第七日清晨,案前墨香阵阵,他执笔点染最后的几处细节。
画已经快完成了,可他的目光依旧时有时无地落在江跃鲤身上。
窗外小雨淅沥,雨丝如银丝般斜斜垂落,远处山峦隐没在雨幕中,黛青色轮廓若隐若现。
崖边窗内,她慵懒地伏在软榻上,欣赏雨景,红唇间含着一根麦芽糖,贝齿时不时轻咬糖饼,发出轻轻的“咯咯”声。
赤足后翘,足尖时而紧绷,时而蜷缩,带着几分调皮的挑逗意味。
腰肢则柔弱无骨地深陷下去,衣衫轻薄,露出一段妙曼的曲线。
两侧悬挂着水粉色的薄纱软幔,悠悠荡荡,纤腰长腿扭动着,如同烟雨朦胧中苏醒的蛇妖。
这是江跃鲤刻意的。
本来只是一时兴起,可接连的失败,以及凌无咎那从容姿态的刺激,倒真激起了她的好胜心。
她今日特意换上了一件水红色抹胸,外罩素纱轻衣,肤色半透。
随着修为的增进,她的肌肤愈发莹润如玉,身段也出落得愈发玲珑有致。对镜自照时,她一袭纱衣,雪肤若隐若现,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一出手,就算是快木头,也该发芽了。
可她努力了好一会,不见凌无咎有任何反应,依旧从容垂首作画。
江跃鲤加大剂量,故意侧过身子,单手托腮,将麦芽糖从口中缓缓抽出。
她的衣襟有些松散,盈盈一笑,眼波流转间,还抛了两个媚眼。
在她的不懈努力之下,终于到了收获成果的时刻。
“闪到腰了?”凌无咎笔下未停,连头都不抬,“还是眼睛不舒服?”
江跃鲤手一滑,脑袋差点磕到窗台。
她想过他是木头。
可从未想过,他还可以是石头!
白瞎了她的珍贵媚眼!
她撇撇嘴,转头望向窗外烟雨。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凌无咎分明是天剑峰的大师兄,为什么没有佩剑?
细想起来,他修长的手指光洁如玉,连一处执剑的薄茧也没有。
人所经历的一切,总会留下痕迹,可在凌无咎身上,完全看不出有习剑痕迹。
“你贵为天剑峰大师兄,”江跃鲤伸手探出窗外,接雨,“怎么从没见过你的佩剑?”
凌无咎一顿,纸上晕开了一点墨,化作一朵狰狞晦暗的花。
他缓缓抬眸,望向江跃鲤。
她眼波盈盈,雪臂搁在窗台上,扭头看他。一个看似轻飘飘的疑问扑面砸来,砸得他心头一震,蓦地明白了什么。
她认错人了。
她不是为他而来的。
从第一次听到“大师兄”时,就该意识到的,居然被他忽略了。难怪那三字像一堆碎成万段的字体碎片一般,始终在他的耳旁,他的脑海,他的心口,他一切与她相处的记忆中化作刀刃,来回穿割,隐隐作痛,等到这个疑问将所有字体碎片粘合的一瞬间,它们才骤现真形,席卷而来。
他终于不必再苦苦守望,等一个归期未定的她,这意味漫长的守望到此为止,也意味着这他失去了等待的资格,失去了她。
“很重要吗?天剑峰大师兄……”他顿了一下,道,“这个身份。”
他想,他是如此的卑劣,不愿告知她真相。
江跃鲤含着麦芽糖,含糊道:“是吧?”
看那苏玉衡的得意劲,这个身份应当很不错的。
毕竟,天剑峰是九霄天宗实战能力最强的,很受人崇敬。
凌无咎面色骤然冰冷,手中画笔搁在砚台上,五指凌空一抓,博古架上那半干的竹枝便飞入掌中。
窗外的风忽地换了方向,裹着细雨扑进室内。
水珠洒落在江跃鲤发间,如同一头碎钻,她想探手关窗,又停住了动作。
她看见凌无咎绕过案桌,朝她走了过来,指间握着竹枝,眼神冷漠,面色比窗外的天还阴沉。
江跃鲤坐起身子,捏着糖棍,抽出口中的麦芽糖。
“怎么了?”她问。
“你还记得庙里的签吗?”
那必须记得,估计一辈子都会记得。
“其实你也不用太过在意,”江跃鲤认真道,“先别说那师父靠不靠谱,反正我是不会害你的。”
江跃鲤说的真情实感,满眼真挚,奈何他的惊惶更不似作伪。
窗外风雨一阵阵吹进,窗台凝上了一层水珠,软榻和纱帘都泛着潮湿的寒意,连带着空气都变得黏腻。
他每靠近一步,那种冰天雪地的彻骨寒意就浓重一分,像从春日一下子跳到的凛冬,不给一丝缓冲。
江跃鲤将一条腿从榻边垂下,借着朦胧的雨光端详他的面容,他眼尾似乎有湿润的反光。
有一瞬间,江跃鲤以为他哭了,但他站到她面前,低头看她时,她发现那不过是错觉。
他五指死死扣住那截竹枝,手背青筋根根爆发。
怎么忽然这样在意那下下签了?
“你还记得吗,我是来救你的。”江跃鲤伸手去夺他手中的竹枝,道:“既然生死全在我一念之间,我不杀你,那签子也就不作数了。”
救。
凌无咎勾了勾唇角,笑容不达眼底。
那支签文解得确实精妙,她想要救他,助他挣脱这樊笼。可这世上能让他获得解脱的,唯有“死”。
那便由她亲手,送他解脱,将他度离这永夜般的囚笼吧。
凌无咎道:“你要度我吗?”
江跃鲤:“啊?”
他微微吸了口气,指节缓缓松开竹枝。
下一刻,江跃鲤手背一暖,他竟主动握住了她的手,连同那支竹枝一起,攥在手心。
千年后,他的手总是微凉的,眼下她却能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热,是如此的鲜活。
江跃鲤一时怔忪。
他居
然愿意触碰他人了。
只不过她这点讶异并未持续多久,很快便被惊恐所替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