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幕礼当天, 帝国自然科学馆。
事情正如路远寒想的那样,需要皇室继承人出席的地方备受执法者重视,从前一天夜里起, 警务司的猎犬就开始在附近巡逻, 还有两位受到帝国册封的圣裁骑士在门庭前管理事务——他们保持着高度警惕,以免有不法分子趁机潜入进去,对那位尊贵的殿下产生威胁。
所有进入场馆的宾客都需要验明身份, 他们或是出示烫金请柬, 或是亮出代表着皇家学术协会的徽章, 就能通过审判庭的检查。
首先到场的是个大人物, 奎恩·路易斯。
他是帝国银行等一系列中央企业的管理者, 掌控着整个塞诺阿的经济命脉,凡是想要进入上流社会的公民, 没有人会不认得这张脸, 他在保镖的簇拥下迈步进入了场馆, 甚至没有一个警察开口要求路易斯先生出示请柬。
其次是那些受到邀请的权贵, 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有着财富、爵位甚至是维尔尼亚的血统, 生来就是万众瞩目的存在,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充满优雅矜贵的气息,因为这是狄娜殿下主持的开幕礼才前来祝贺……他们无需开口,身边的侍从自然会替主人证明身份。
随后是皇家学术协会的成员。
鉴于帝国自然科学馆就是由狄娜·维尔尼亚和皇家学术协会合办的, 审判庭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一下徽章就放他们通过,只有在检查到阿历克斯·莫顿的时候发生了意外。
因为他身边还有一个审判庭并不熟悉的面孔,对此, 阿历克斯面不改色地说着:“这是谢司·维尓夏德阁下, 协会的特邀成员, 我正准备将他引荐到皇太女殿下面前。”
莫顿家在塞诺阿上流圈层举足轻重, 他当然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撒谎。
负责检查的圣裁骑士怀疑地瞥了一眼紧随着阿历克斯的人,他身型高挑,却又打扮得非常低调,整张脸笼罩在帽檐垂落的流苏穗下,只露出毫无血色的嘴唇和一双提着箱子的手,显得神秘、沉着而又冷淡……仅从这副外表来看,他确实像个性情古怪的科学家。
谁都没注意到,那人走过检测仪的时候指示灯微弱地亮了一瞬,遗憾的是它熄灭得太快了,没能及时发出危险预警。
开幕礼顺利进行了下去。
审判庭警惕到了极点,没有意外,没有潜伏在座席中的刺客,狄娜·维尔尼亚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到了台前,为帝国自然科学馆的建成进行着演讲。
作为下一任皇室掌权者,她没有惊人的美貌,却能够让整个帝国折服在那种威严下,贵族畏惧着她,民众敬爱着她,然而无论是谁都相信狄娜会处理好所有事务,带领着他们走向光明。
韦根·维尔尼亚也在现场,他的座席就在一位勋爵旁边,这位年幼的殿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恭谨得像个仆人。
事实上他并不喜欢这种场合。
但没有办法,谁让他是狄娜·维尔尼亚的养子,韦根若是不陪同参与,只会遭到舆论的攻讦。他自己的尊严倒是不要紧,但那位皇储殿下一点都接受不了他添麻烦,韦根在绯红宫过着如履薄冰的生活,已经养成了察言观色的习惯。
尽管他敬重的母亲还在台前讲着,韦根的思绪却逐渐飘飞了出去。
他知道自己作为皇室继承人并不合格,同龄的贵族已经在父辈的教导下做出一番成就,他却无所事事,简直有失颜面。
狄娜有意为他聘请老师,但这个人选并不是韦根自己能够决定的,最后教他的无非是一个没有攀附其他权贵的学者,同时还能为殿下做事,身在皇室就要习惯阴谋、审慎以及权衡利弊……韦根不禁感到了悲哀,他想,那人也不过是像自己一样的棋子而已。
或许是脖颈前的领带扎得太紧,他渐渐觉得有点喘不上气了。下车前狄娜特意为他系上领带,那双曾经杀人无数的手一寸寸调整好领带的位置,紧接着她说:“这样端庄大方,很适合你。”
什么是适合?
韦根垂下视线望着摊开的掌心,他有着无数人羡慕的高贵血统,却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刚出生时,他想要父亲陪着自己,那人却因为密谋叛乱而被刺杀,韦根知道那多半是皇储殿下所为,但他还是沉默地过继到了狄娜名下,按照对方的规矩约束着自己。后来,他想要养一只小动物,狄娜却检查出猫毛过敏,最后他的宠物被溺死在了盥洗池下,韦根端着刚倒好的食盆,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侍卫按紧掌心,逐渐碾灭水面微弱的涟漪。他的情绪太过强烈,反倒在那一瞬间抽离了出来——韦根发现自己的灵魂阴冷、懦弱,遍是毫无边际的黑暗。
有颗种子正在他内心生根发芽。
它饱饮着韦根·维尔尼亚的鲜血,逐渐充满吞噬一切的欲望。
这时,他想起那只飞过眼前的蝴蝶,其实让韦根印象深刻的并不是它耀眼的银翼,而是毫无拘束的状态,这种机械造物固然寿命短暂,却比他的一生都要自由。
狄娜·维尔尼亚的演讲结束了。
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韦根猛地惊醒,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太久,竟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刻钟,望着狄娜不经意朝这边投来的视线,他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好在没过多久,开幕礼后的技术交流会就开始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在各个展板附近,而他们尊敬的皇女殿下坐在一边的评委席上,以漫不经心的姿态扫视着众人带来的展品,似乎在思考哪一件展品更具有投资前景。
他们费尽心思,只为博取狄娜·维尔尼亚的垂青,却不知道对方关注着的少年转身就走,避之不及地消失在了人群当中。
韦根骤然加快了脚步。
随身侍卫越是在背后追赶,他越是步履匆匆,就连韦根都不知道自己在害怕着什么,或许是劈头盖脸的痛骂,或许是狄娜漠然中带有一丝谴责的眼神,总之韦根逃了。
他中途不慎撞到了场馆中几名上流人士的肩膀,对方原本正要叫警卫教训这个无礼的家伙,察觉到他的身份后又换上一副极尽谄媚的神情,但韦根压根顾不上跟他们纠缠,他就像一条狡猾的泥鳅,不断左右逃窜。
直到他瞥见一张铺着红布的展台,以及站在桌边那道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是那个行脚商人!
尽管对方打扮得跟之前大相径庭,韦根却还是在一瞬间辨别出了他的身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警务司的人脑子终于被驴踢了吗……有太多的疑惑无从解答,韦根震惊得无以复加,甚至忘了那些随身侍卫还在紧追不舍,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需要我为您提供帮助吗?小先生……不,殿下。”
那人的声音听起来跟上次毫无变化,就像波澜不惊的海面,情急之下,韦根索性俯身钻了过去,待在那张贴着编号的展台内部。他屏住呼吸,狭窄而黑暗的环境中他只能听见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以及自己狂跳不止的脉搏,噗通!噗通……
随身侍卫们和他不过是一张幕布的距离,韦根整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上,他模糊地听到那人在外面说了些什么,或许是客套话,或许是别的,随后那些嗅着他味道而来的猎犬走远了。
原来他叫谢司·维尔夏德,韦根不禁想道。
他紧盯着幕布下那人微微泛光的鞋尖,意识到对方为了参与这次的技术交流会特意换了一双皮鞋,褪去满身市井气息,就像个真正的贵族那样进退有礼……这是一个善于伪装的骗子。
看破路远寒的本性后,韦根反倒对他更好奇了,他从那人膝盖前爬了出来,谨慎地借着附近展板的阴影为自己打掩护,好在随身侍卫已经走了,不会再有人将他抓到狄娜·维尔尼亚面前赔罪,这让韦根释然地松下了一口气。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我一定会想办法报答的。”
韦根低声说道。
路远寒不仅为他提供了庇护,还端来一份宾客领取的餐水让他享用。那份曲奇烘烤得非常酥脆,韦根还是第一次尝到这种禁止出现在绯红宫内的高热量食物,险些噎住自己,最后他接连灌水,艰难地将那些碎渣咽了下去。
“报答就不必了。”路远寒将他的箱子放到了展台上,慢条斯理地打开机械锁,“或许只是因为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譬如很多年后,你成为了所有帝国公民都需要仰望的人物,雇佣我为你做一件事自然也不在话下。”
那真的有可能实现吗?
韦根对他的话持怀疑态度,他连自己能否顺利活到成年都不没有把握,更不用说掌控整个帝国的远大抱负,但路远寒的话确实对他产生了影响。
刚好他今年的生日愿望还没有许,韦根不禁想道。他很快就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那一瞬间皇孙殿下产生的想法黑暗而又深刻——我要成为这个世界永不灭亡的主宰。
路远寒不清楚韦根许下了什么愿望,但他看到少年紧皱着眉头,微微晃动的睫毛下浮现出一种堪称残忍的神情。
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位陛下。
像是透过青涩、稚嫩的面庞看到了那个下达任务让他赶尽杀绝的暴君,路远寒的视线倏然一顿,不可否认,他确实对韦根·维尔尼亚起了杀意,但他仍然表现得像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甚至还为皇孙殿下拂去了落在肩膀上的一根发丝。
就在这时,一个为宾客端茶送水的侍应生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场馆内本就人满为患,那个侍应生不得不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姿势,以免刚沏好的热茶从盘中飞溅出来。
侍应生仍然倒霉地踉跄了一下。
更糟糕的是,他摔倒的朝向正是狄娜·维尔尼亚所在的位置,虽然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近,但这边闹出的动静还是引起了皇储殿下的注意。
“——哗啦!”
在周围人的惊呼声中,一道高温气流骤然从旁边疾驰而出,它精准无误地避开了茶杯,将飞扬出的水花全部蒸发。
霎时间,蒸汽缭绕的白雾在灯光下折射出了一道极为耀眼的长虹,漂亮的颜色倒映在狄娜·维尔尼亚的瞳孔上,就仿佛有人特意为她准备了这场演出……充满危险,却又精彩绝伦,以至于那位毫无情绪的殿下也惊诧地抬了一下眉毛,紧接着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司·维尔夏德,一个无名之辈。”
第302章 帝国之刃(5)
谢司·维尔夏德,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既不是王公贵族,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成就,本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场合, 但路远寒手持着的蒸汽枪表明了他的身份, 让审判庭、警务司与皇家学术协会意识到——他就是那个神秘人。
场下瞬间骚动了起来。
他们不是没有听说塞诺阿来了个行脚商人,却只是一笑而过,因为在学者们看来, 什么机械鸟、铜丝偶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当然不会威胁到他们的地位。
但一把枪就得另当别论了。
宾客们刚才看得非常清楚, 从枪膛下射出的高温气流刹那间将泼出去的水蒸发殆尽, 那么要杀人、溶解血肉自然也不在话下。现在茶杯落地, 遍地都是摔碎的残片,断裂声响让他们的心脏也跟着猛然一颤, 只觉得喉咙干涩, 浑身僵硬, 被那种散播恐惧的力量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警务司的人即刻出动了, 无论那个疯子是怎样蒙骗过了检测仪, 他的出现都是一种挑衅,一种无法容忍的隐患,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下次要对谁开枪,会不会伤害到那位尊贵的殿下。
“谢司·维尔夏德?”狄娜饶有兴趣地开口, 她垂下视线,充满威严的声音让那些警卫不敢再轻举妄动,霎时间僵在了原地, “过来, 让我看看……你刚才展现出的那种技术。”
皇储殿下的命令当然高于一切。
狄娜·维尔尼亚发了话, 路远寒前面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自发腾出一条空道, 他对那些羡慕的、畏惧的、憎恨的声音置若罔闻,收起还没完全消温的枪,提着箱子走了过去。
至于正在潜逃的韦根,早在狄娜注意到这边时他就躲藏了起来,现在望着刚帮了他的神秘人一步步走向评委席,只觉得满心惶然。
路远寒当然不是去出卖他的。
他今天的正事就是在狄娜·维尔尼亚面前展现出蒸汽技术的精妙所在。
路远寒带来的不仅是刚打造好的蒸汽枪,还有一摞装在箱子中的设计图纸,那上面有钢铁军舰、悬空艇等机械造物的概念,并且详细标注了每部分需要多少开销,若是预算不够,能用什么材料进行替代——数年后引得整个帝国为之哄抢的雾钢银,现在还是一种随处可见、无人采撷的臭石头。
从帝国边境前往塞诺阿的途中,路远寒勘测了各州地貌,并将雾钢银矿脉的位置在地图上标了出来。给这种金属起名的时候,他内心不禁生出一种被命运回旋镖打中的感觉。
路远寒仍然恭谨地站在评委席下。
那些图纸已经呈递到了狄娜·维尔尼亚面前,连同他的蒸汽枪,狄娜先是拿起枪试了试,不由得为这种独特的触感而惊叹,又翻看了一阵路远寒的设计图纸。
作为帝国理工学院的优秀毕业生,她当然能看出这种以蒸汽为原始驱动力的技术体系背后有着一套严谨、可实现的逻辑支撑,并非空穴来风……假如狄娜是个普通人,或许不会觉得有什么,但她是帝国将来的掌权者,有着让一切成真的能力。
片刻沉默后,狄娜·维尔尼亚收起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她放下图纸,对路远寒提了一个问题:“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当然,路远寒在内心答道。
新修好的帝国自然科学馆宽敞而又明亮,各个区域都充满了人,此刻却寂静无声。
所有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那个得到皇太女殿下赏识的人,像是要用视线将他的后背烧出无数个窟窿。路远寒宠辱不惊地站在那里,接着他俯身行了一礼,帽檐下的流苏穗微微晃动着,让那双眼睛中的笑意若隐若现,越发激起了狄娜·维尔尼亚对他的好奇:
“不过是为您献上的小小心意而已。”
*
韦根没想到神秘人竟然成了自己的老师。
自从那天的开幕礼后,关于谢司·维尔夏德的议论传遍了整个塞诺阿,因为狄娜殿下批准了他的理念得到赞助,因此蒸汽技术不再被称为异端、无稽之谈……就像阿历克斯当时所说的那样,路远寒成为了皇家学术协会的特邀成员,首批经过验证的设计图纸已经被送到了帝国最大的制造厂,若是成功的话,将会有大量人力、物力乃至于源源不断的资金流被投入到这个炙手可热的新行业来。
所有人都在打探他的情报,遗憾的是他们对谢司·维尔夏德一无所知,只知道半个月前他凭空出现在了塞诺阿,再顺着线索往下追查,大概能推断出他是从蛮荒之地而来。
从那里走出的能是什么正常人?
对路远寒抱有恶意的人仍然不在少数,但那并没有影响到他获得帝国公民身份,带着行李一起搬进了绯红宫——他跟狄娜·维尔尼亚签下劳务合同,成为了韦根的家庭教师。
他从黑天鹅旅馆离开的那天什么都没有说,钱伯斯太太悲痛欲绝,为自己竟然放走了一棵摇钱树而后悔不已,就连最心爱的宠物狗都忘了喂。
波波急得在她脚边一直转圈。
“——汪汪!”
路远寒的职位说是家庭教师,但他实际上干着幕僚的事。狄娜手下有着一个庞大的幕僚集团,专门替雇主处理那些不方便摆在明面上的事务,他作为新人尚未融入其中,仍在熟悉绯红宫繁多而又冗长的规矩……幕僚前辈告诉他,要先从最基本的工作做起。
对于路远寒而言,他的本职工作就是教好韦根·维尔尼亚。
他负责韦根的文学、历史以及自然科学,其他方面虽然已经有了相应的教师,那些人却是贵族出身,没有一个像路远寒这样直接搬进绯红宫,跟皇孙殿下同吃同住的情况。
替加西亚读书时路远寒是一个成绩优异的学生,经过维度裂缝的提升后,他更是有了过目不忘的能力,没过多久就熟读教学要用到的那些书籍,实现了倒背如流。只是要将他懂得的知识拆开、揉碎后教给韦根·维尔尼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否则狄娜也不会为此感到头痛了。
路远寒找来了韦根以前做过的测验卷。
情况可以说是一塌糊涂,他们的皇孙殿下看起来毫无学习天赋,尤其是在数学方面,韦根取得了个位数的成绩,不过路远寒认为要求一个初中生解出微分方程并不合理。
得从最基础的部分开始,路远寒有了判断。
他提前一周制订了教学计划,很快韦根就发现这个看起来性情温和的行脚商人简直是个魔鬼。路远寒虽然面带微笑,也不会说什么重话,却不容许他有一秒的懈怠……哪怕韦根只是低着头将脸颊掩盖在课本后面,对方也会察觉到他正在走神,立刻停下讲课,以一种颇为不认可的态度开口问道:“殿下,您知道我的时薪是多少吗?”
言下之意就是你不要再浪费钱了。
韦根原本怀有的好感荡然无存,他下意识抵触着所有教师,无论男性还是女性,满头白发的还是年轻貌美的,事实上韦根也曾有过一段用功读书的时间,可惜收效甚微。
他意识到自己的付出没有回报,就越发不想面对那惨淡的成绩。
但路远寒与他以前见过的所有老师都不一样,那人不会因为他身份尊贵就表现得多么谄媚,也不会指着他吹胡子瞪眼。
路远寒布置的作业都是韦根刚好能够完成的量,若是殿下的正确率超过了平均水准,他就会拿出一份从外面偷偷带来的食物,作为韦根听话的奖励——有时候是焦糖布丁,有时候则是涂满了蜂蜜的华夫饼,总而言之,对一个还在发育的孩子充满了诱惑,让韦根无法拒绝。
他的态度逐渐柔和了下来。
不再抗拒路远寒的教导后,韦根的成绩得到了显著提高,就连他自己都感到了一阵惊喜、意外,狄娜更是非常罕见地表扬了他。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将路远寒当作了自己尊敬的老师。
那人每天除了教他以外,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在狄娜·维尔尼亚的授意下,路远寒逐渐接手了绯红宫的幕僚事务,渗透到集团内部……不过他再怎么忙,韦根睡前那段时间,路远寒也会过来检查一遍他的作业情况,顺便提醒他明天要上什么课,不要忘记提前预习,否则什么都听不懂的话他只会很难堪。
距离路远寒进入绯红宫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使用蒸汽技术制造出来的物品第一批供应到了皇室内部,那些人奢侈地烧着钱,连带着韦根·维尔尼亚也享受到了这份便利。
韦根垂下视线,蒸汽灯照亮了他桌面上摊开的那本练习簿。
路远寒刚批阅过韦根的作业,还在底下写了批语,韦根觉得这人的字迹就像他一样赏心悦目,尽管内容非常无情,毫无遗漏地指出了所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并告诉殿下这部分不及格,睡觉前务必完成订正。
韦根·维尔尼亚强撑着精神,按照老师的要求订正了一会作业,想到路远寒许诺过的美食,他就觉得自己充满了动力。
对方刚离开没多久,那股浅淡的气味仍然留在桌面上,韦根说不上来老师用了什么香水,那更像是一种侵占领地的特殊菌体,悄无声息地蔓延到了整个房间,但他并不排斥。
最后一个错误也订正过了。
韦根倏然松开眉头,神情莫辨地盯着那本练习簿,他握着笔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考什么非常重要的问题,最后还是起身出了房间。
他发现自己的老师……似乎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303章 帝国之刃(6)
秘密, 一个充满禁忌性的词语。
韦根自己也藏着很多秘密,比如说他曾经偷溜到狄娜的房间中,打开对方最常用的那套护肤品, 往里面吐了口唾沫, 事情结束后他又若无其事地将罐子放回它原本的位置,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祈祷皇储殿下面部过敏——而那仅仅是因为他没有别的手段,只能以这种方式报复自己想象中的“杀父仇人”。
那种隐蔽的感觉充满了刺激, 同样地, 揭穿别人的秘密也会带来一种非比寻常的成就感, 韦根·维尔尼亚认为自己是个出色的侦探。
他之所以能察觉到路远寒有秘密, 是因为韦根正处于一个非常敏感的时期。
韦根总是在暗处观察着别人, 他个头不高,性情又沉默内敛, 几乎没有什么人会对他提起警惕, 那些侍从即使见到韦根也只会惊讶地叫上一声殿下, 然后向他请安。
小时候, 韦根的观察对象还是飞鸟、松鼠、窗前成群结队爬过的蚂蚁, 后来他开始揣摩人类。
每个人都有着各种各样的秘密,就仿佛隐瞒与欺骗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性。而那些秘密也不尽相同,有些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就像上盥洗室忘了带纸, 额头冒出粉刺,有些则涉及到鲜血、仇恨与数不清的冤屈,黑暗得让人感到害怕……韦根喜欢看到秘密暴露那一瞬间别人愤怒的反应, 他觉得很真实, 毕竟皇孙殿下也是一个撒谎成性的小骗子, 面对整个世界的恶意, 他只有这样做才能让自己勉强好受些。
一个人想要隐瞒什么的时候,会和平时所为有着微妙的变化,只不过有些人擅长掩盖,有些人则将所有情绪都写在了脸上。
那么,谢司老师藏着什么秘密呢?
韦根无法想象,因为那个人实在是太神秘了,他礼貌、疏离,总是表现得游刃有余,仅是露出一点蛛丝马迹都能让人好奇得抓狂。即使他们朝夕相处,韦根也从未觉得自己真正走进过对方的内心。
怀揣着对谢司·维尔夏德的无数疑惑,他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韦根知道路远寒的房间在哪里,绯红宫的整体设计非常广阔,没有人时就显得寂寥而又冷清,从他的寝殿过去要经过一段漫长的路程。然而他有次起夜时,发现那位老师既没有睡觉,也没有忙于政事,而是面无表情地站在某个拐角处,就像一个卸下伪装的神秘生物,不关心帝国的任何人。
那时韦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才敢确认眼前的景象,后来他又趁着夜深人静时蹲守了几次,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路远寒每天晚上批复过他的作业后,都会在外面徘徊。
这本应该是一件让人毛骨悚然的事。
每天注视着自己的老师,到了夜里就会变成毫无感情的怪物,在空无一人的大殿内部游荡,换作那些跟韦根·维尔尼亚同龄的孩子,多半会被这个鬼故事吓得直哭,再也不敢忤逆自己的家庭教师。
但韦根强烈的好奇已然盖过了他内心的恐惧,辗转反侧了几个夜晚以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要跟着路远寒看看对方到底有什么秘密。
为了这件事,韦根一直没睡好觉。
他的精神萎靡体现在了骤然下滑的成绩上,路远寒对待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变化,经常为皇孙殿下补习,察觉到对方的转变后,韦根非常懊悔,他不得不花费了一段时间提升成绩,才让老师放松了警惕。
现在他终于能够展开自己的行动了。
韦根出门时还穿着睡衣,他尽量让自己的呼吸趋于平缓,脚步声也降低到一个微不可察的程度,绯红宫最近新添置了几盏蒸汽灯,连带着地面也铺了无数根输送高温气体的管道,让他感觉到拖鞋下流淌着一股舒服的、让人松弛的暖意。
他说不准自己到底希望看到什么样的秘密,只是路远寒在他面前表现得滴水不漏,太完美有时候也是一种罪过,韦根尊敬着、崇拜着他,同时又想撕破“谢司·维尔夏德”的伪装,窥探里面到底是怎样一个见不得人的怪物。
韦根·维尔尼亚的掌心下悄然沁出了汗水。
他正按照老师平时的路线潜行,只是韦根快要将整个绯红宫绕了一圈,也没能发现路远寒的踪影。这让他不禁揣测着,难道是他突然的勤奋引起了那人的警惕?还是说谢司老师前段时间只是在梦游,现在终于能够睡一个好觉了?
苦寻无果后,深夜调查的皇孙殿下颓丧地回到了他的房间,并发誓他要赖床到十点,让过来授课的老师吃一顿闭门羹。
与此同时,绯红宫的拐角附近。
对现在的路远寒而言,给一个未成年人施加精神干扰并不是什么难事,韦根刚才从他面前路过了至少五次,只是视觉神经发出的信号蒙蔽了对方的眼睛,让韦根误以为他的老师也是旁边的持剑雕像之一。
路远寒垂下视线,望着面前不断闪烁的黑斑,从理论上来说,那不是什么爬行动物经过后的痕迹,也不是伺候皇室的仆人没有将墙壁清洗干净,而是维度裂缝投射下来的阴影。
——是的,维度裂缝。
最开始发现这个麻烦的时候,路远寒惊讶得沉默了整整一刻钟,才让韦根察觉到了端倪。那天夜里他思考了很多事情,路远寒在想,这道微小的缝隙是原本就存在于那里,还是因为他的到来,才让维尔尼亚帝国的时空产生了一个裂口。
更糟糕的是黑斑还在逐渐扩大,它就像一种贪得无厌的吞噬生物,根本不懂得满足,从等同于灰尘的直径快速变成了现在这种让人绝望的尺寸。
路远寒隐约有种不妙的预感。
维度裂缝的出现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上一次受到辐射影响的人类已经全部变成了黑暗生物,无人幸免,但路远寒无法遏制,就只能竭尽全力去研究它的存在,以寻求解决方案。
好在路远寒同样能够撬动黑斑的一部分力量,他在维度裂缝表面施加了层“界膜”,用于隔绝对方带来的影响。
只要界膜背后的人不主动打破屏障,就不会被卷入到维度裂缝之中,而且这个角落非常偏僻,平时压根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想到这里,路远寒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但那仍然没有让他放心。
这里毕竟是绯红宫,是狄娜·维尔尼亚和她养子居住的场所,发生任何事都会带来无法想象的影响。若是皇储殿下的侍从被黑暗物质污染,恐怕要在整个帝国掀起一场难以平息的风浪,因此,路远寒才会每天夜里过来检查维度裂缝的情况。
至于跟踪着他的韦根,路远寒虽然感到有一点麻烦,却没有把对方放在心上,那位皇孙殿下若是真有当调查员的天赋,就不会此前十几年都表现得像是一个平庸的普通孩子了。
打发走韦根以后,路远寒就专心致志地观察起了墙上的黑斑。
它每天都在成长,当然并非静止不动,斑点的边缘就像被某种啮齿动物咬过一样参差不齐,缝隙那头却是无尽的黑暗与狂暴,路远寒仅是静下心站在这里,就感受到了背后呼啸而过的气流,以及那种誓要撕坏万物的力量……看来上次真的惹到维度裂缝了,以至于它到现在都没有消气,路远寒不禁想道。
这真是一场锱铢必较的灾难。
虽然维度裂缝表现得非常人性化,但事实上,它并不具有意识,也没法拿路远寒怎么样,对于这个试图篡改历史的家伙只是发了好一通火,里面翻涌的力量却没能冲出路远寒设下的界膜。
“很好,继续保持。”
路远寒极轻地念叨了一句,眉峰也微微上挑,他刚要加固界膜,没想到就在他指腹触碰到黑斑的瞬间,那层屏障陡然产生了变化。
界膜原本是无形无色的,此刻却被激起了无数涟漪,中心那一点倏地钻出条小指粗细的黑雾,它狡猾而又阴鸷,带着无比动荡的气息,没等路远寒伸手碾灭试图逃窜的黑雾,它就像蝌蚪般游了出去,一瞬间飞出了路远寒背后那扇窗户的缝隙。
……该死的!
路远寒反应极快,即刻就追了上去。
深黑色的羽翼从他背后骤然浮现出来,带着他压低重心,腾空而起,现在的路远寒面色冷峻,犀利的视线刀尖一样紧盯着远处游离的目标,整具身体离弦之箭般冲出大殿,肌肉线条优美而凌厉,看起来就像个名副其实的死神。
若是让韦根看到路远寒倏然飞走的这一幕,必然会惊叹于眼前所见的“秘密”,遗憾的是他没有这样的福气。
此时的韦根睡得正香,也不知道这位皇室继承人梦到了什么场景,以至于口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而下,将枕头都打湿了一片,而那块可疑的痕迹还在快速扩张着领地。
——绝不能让那东西闯出祸来!
路远寒很清楚眼下的情况有多危险,他从塞诺阿上方急驰而过,好在帝国目前还没有建造太多停机坪,辉煌的航空时代尚未到来,空中只有他一个人……或者说一个紧咬着牙的魔鬼,以及那道黑雾正在飞行。
然而那东西颇有灵性,它像是知道路远寒是个阴魂不散的刽子手,竭尽全力往前逃窜,在撞上高楼的前一秒黑雾调转了方向。
它轻而易举地滑了过去,路远寒猛然停下,他的羽翼险些跟空气摩擦出火花,一根又一根血肉翎诡异地蠕动着,好在他最后刹住了。路远寒跟面前的玻璃保持着一个非常微妙的距离,他很快就抬起头,和浴缸中赤身裸体的男人望着彼此……全世界仿佛静止在了让人感到尴尬的一刻。
“抱歉,打扰您的沐浴了。”
路远寒垂下视线,无声做着口型。
他说完就走,徒留一脸恼羞成怒的男人在他背后惊叫了起来:“魔鬼!我要举报上城区有个偷窥别人洗澡的魔鬼!”
第304章 帝国之刃(7)
这场追捕仍未结束。
尽管黑雾已经消失在了路远寒视野之中, 但他仍然能感应到对方的存在,这是他身为猎手的天性,也是一个黑暗生物的直觉。
有着狄娜·维尔尼亚带头使用技术, 那些高楼大厦的主人争先恐后地烧起了蒸汽, 让塞诺阿的夜晚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白雾中,从路远寒的视角看下去,无数盏灯光犹如倾泻在星盘上的斑点, 耀眼得让他不禁为之而侧目了一刻。
但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
随着路远寒和黑雾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 那东西被他追得左支右绌, 情急之下躲进了一家古董店中, 被它震开的门板还在微微颤动着。
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街道上不见行色匆匆的公民,只有警务司的猎犬还在耸动着鼻尖到处巡逻, 而这家古董店的位置在第三区, 一条狭长而又阴冷的街道边上。
只见浓重的黑暗骤然化作一个俊美的男人, 路远寒停在门前, 他礼貌地敲了两下, 得到应声后才推门走了进去。
路远寒的视线扫过店内的货物,试图找到黑雾的藏匿之处。
面前的情况却比他想象中要麻烦得多。
整家古董店虽然没有多大,却能看出有人精心布置了里面的一切,就在路远寒旁边的桌上摆着各种复古的物件, 它们被擦拭得非常干净,表面甚至能够映照出访客的模样。推门的一瞬间,他注意到了耳边划过的声音, 紧接着看到屋顶垂下无数串手工打磨的风铃……那些铃铛美丽、精巧而又剔透, 折射出玻璃似的光泽, 以至于到处都是那种低调奢华的颜色, 就像是飘浮着金雾,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馥郁的檀香,将这位深夜到访的“客人”熏得皱了皱眉。
路远寒花费了点时间才看到坐在书架背后的店主,对方是个戴着眼镜的小老头,正在灯下一页一页翻看着报纸,听到开门的声音才懒洋洋抬起了头。
只是这一看却让他骤然清醒了过来。
塞诺阿现在无人不知,带有流苏穗的礼帽是那位阁下的标志,他们崇拜着皇孙殿下的老师,将对方奉为蒸汽之父,全然忘了就在几个月前,谢司·维尔夏德还是一个被警务司追得满大街逃窜的行脚商人。
这家古董店平时生意惨淡,现在来了一个身份尊贵的大人物,店主喜出望外,立刻起身走到路远寒身边,殷勤地为他介绍起来:
“正如您所见,这是上个世纪遗留的茶杯,纯银质地,相应的套装已经被帝国最有名的收藏家拍回去当作展品,仅剩下这么一件,机不可失……至于旁边则是费利大帝用过的羽毛笔,他签署文件的时候就用的是这支笔,可以说它经历了数百年纷飞的战火,见证着塞诺阿的兴衰,是一件值得所有人尊敬的古董。”
店主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平静与从容,他满面热情,靠着一张唾沫乱飞的嘴将所有古董吹得天花乱坠,以至于路远寒怀疑起这家伙是不是骗子。
很显然,这些古董都不是他的目标。
路远寒没能从中看出一点黑雾流窜而过的痕迹,他有点不耐烦了,神情倦怠地从古董旁边走过去,脚下的步伐极快,却没有碰到一件脆弱、易碎,而且经不起任何摔打的商品。
那东西会藏在哪里?这些古董内部的空间非常狭窄,连塞一条壁虎的尾巴进去都够费劲,看起来不像能藏得下黑雾……
就在沉思之际,路远寒视线倏然一顿,他看到了躺在书桌上的黑猫,它正懒洋洋甩着尾巴,覆盖着绒毛的尾巴一下又一下不断晃动,而他寻找的东西就倒映在那对竖起瞳孔的眼睛中——路远寒瞬间反应过来,黑雾给自己找了个宿主。
没想到黑雾狡猾至极,这么快就找到了可以容身的生物。
见路远寒停下脚步,店主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逐渐起身的黑猫,顿时感到了一阵不妙:“抱歉,谢司阁下……这只猫是非卖品,小莎已经陪伴我十多年了,对我而言它就像是负责看店的老伙计一样熟悉,每天起床、巡视、照顾店里的古董,我们两个谁都离不开对方,恕我没办法忍痛割爱。”
“账单寄到绯红宫,我会赔偿你的。”
路远寒打断了他的絮叨。
赔偿?店主不禁琢磨着,谢司阁下这是什么意思?他满面警惕地望着路远寒,却没想到平时性情温驯的小莎竟然一跃而起。
它目露凶光,就像从沉睡中醒来的猛兽,更让人害怕的是黑猫脊背上骤然突出了无数黝黑的骨刺,与其说小莎受到了刺激,倒不如说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危险!
望着面前匪夷所思的场景,店主反应难免慢了几秒,这时一双修长有力的手紧攥着他的肩膀,带他避开这次攻击,让猛然扑来的怪物落了空。
店主仍有些惊魂未定,滑落的眼镜架挂在他鼻梁附近,再差一点就要摔到地上,额边沁出的汗水悄然打湿了他的鬓角……他现在理解谢司·维尔夏德所说的“赔偿”是什么意思了。
被黑雾侵占身体的猫已经失去意识,却没有停下动作,它在狭小的空间内到处奔逃,体型带来的优势让它能够上跳下窜。
霎时间,古董打翻的声音不绝于耳,但这场让店主倍感肉痛的毁灭性打击仍在持续。路远寒神情冷峻,一把银质飞刀从他掌根下脱手而出,凌厉地擦着黑猫尾巴飞过,对方敏捷闪过,而它背后那幅画卷就遭殃了——整张纸应声断裂,店主只觉得自己的钱包在流血、在哭叫,正痛斥着要他将这两个家伙立刻赶出去。
他的古董店里充满了用来欺瞒外行的赝品,而那是为数不多的真迹,但现在有了裂缝,它就变成了一文不值的废品。
路远寒并不知道店主的想法。
他的眼里只有那个代表着危险的大麻烦,路远寒压低重心,从遍地碎片边上掠了过去。
现在已经没有了可供黑雾逃跑的空间,它被那个同样有着黑暗气息的疯子逼到炉火附近,升腾的烈焰正在它背后劈啪作响,高温炙烤的感觉让黑雾非常煎熬,它的动作慢了下来,遭到寄生的猫也跟着发出一阵濒死般的颤动。
那并不意味着它放弃了挣扎。
对此,路远寒早有准备,对方从宿主体内脱离的一瞬间,他手下的玻璃瓶就飞了过去,正好将肇事逃逸的黑雾捕获于其中,紧接着他抓住瓶子,在玻璃表面同样施展了一层薄薄的界膜,那种力量密不透风地裹住整个瓶身,彻底断绝了黑雾逃走的可能。
事情终于解决了,路远寒不禁想道。
他站在一地溅上血迹的狼藉之中,从路远寒背后垂下的披风落在地面,就像死神收起的翅膀。
无论是恐怖的魔鬼、怪物,还是有着强大力量的非人存在,任何说法都不足以描述古董店主看见的那位阁下,谢司·维尔夏德这个名字给他留下了深刻得毕生难忘的印象。
按照正常情况,他应该立刻报警。
然而就在他产生报警想法的下一秒,嫌疑人转头望了过来,对方赤红的眼睛中翻涌着无边浪潮,任何人都无法违抗那种深邃、神秘而又不可名状的力量。
霎时间,海水淹没了他纷乱的思绪。店主浑浑噩噩地垂下脑袋,就像有一双手正拨弄着他的精神脉络,指节划过的动作慢条斯理,比维修钟表的工匠还要细致,他的记忆逐渐被清除、修正……等到几分钟后,他再也不会想起自己今晚经历了什么,只会觉得小莎叛逆期到了,一怒之下离开了这家古董店。
屋檐下,风铃正在微微晃动着。
*
韦根·维尔尼亚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内容黑暗到了极点,他从维尔尼亚帝国坠落到一个地狱般的世界,那里没有任何秩序,只有无数怪物朝着他涌来。它们就像群蛇般不断游移着,下半身是蠕动的、裂化的血肉,脖颈往上则由他熟悉的面貌组成,韦根看得非常清楚,其中有一只是狄娜·维尔尼亚,他尊敬的母亲,剩下的则是欺辱过他的侍从……那些人面目可憎,张开猩红的大嘴要将他吞下。
生死攸关的情况下,他没办法不反抗。
韦根很快就找到了机会,他从地面捡起一把剑,猛然劈向了怪物,温热的血液溅到了他身上,韦根却毫无所觉,他逐渐迷恋上了这种报复仇人的感觉,对方每惨叫一声,韦根内心的种子就破土一寸,直到他整张脸都被殷红的痕迹浸透。
此刻他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少年皇孙,而是一个无所不能的战士、统治者……韦根不禁想道,老师说得对,只要愿意下手就会有统摄世界的能力。
遍体鳞伤的尸体倒在他脚下,砍断的头颅滚得到处都是,就仿佛代表着维尔尼亚帝国的皇室血脉断绝在了他手中,韦根却表现得毫不在乎,因为他知道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他露出了一个满足的微笑。
就在这时,原本充满黑暗的天空骤然亮了起来,怪物降临的压迫感让韦根下意识感到了恐惧——那是一只眼睛,一只庞大而又漠然的眼睛,仅是微微转动瞳孔就能带来毁灭世界的变化,在对方的注视下,韦根渺小得就像颗尘埃。
熟悉的视线让他意识到那是谢司·维尔夏德。
“殿下,您该醒过来了。”
随着话音落下,韦根猛然睁开了眼睛,刚才梦到的人此刻就坐在他的床边,路远寒微微皱眉,正以最常见的那副神情打量着他。
已经将近十一点,让人感到炙热的阳光从窗边倾泻而下,将皇孙殿下的脖颈用汗水浸湿。作为帝国尊贵的继承人,韦根的房间虽然上了锁,但伺候他盥洗更衣的侍从总管那里有着钥匙,路远寒特地借了一趟钥匙,过来叫他的学生起床。
再次被那双眼睛注视着的时候,韦根不免生出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谢司·维尔夏德到底是怪物吗?有没有察觉到他的跟踪?那人紧抿着嘴唇,看起来神情莫辨……是不是正在思考应该怎么处置一位皇室血脉才不会引起审判庭的怀疑?韦根紧张地想。
没有人知道答案。
第305章 帝国之刃(8)
很长一段时间, 韦根·维尔尼亚都没有再打探老师的秘密。
出于某种他自己都不清楚的缘由,韦根放弃了那个危险的想法。或许,他只是在精神紧绷的情况下出现了臆想, 又或许谢司·维尔夏德真是深藏不露的怪物……但那些都跟他没有关系, 他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怪罪到他头上,韦根想道。
于是他垂下视线, 态度诚恳地为自己睡过头这件事道歉, 并承诺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会认真完成课业, 绝不辜负谢司老师的期望。
韦根以前也是这样演给别人看的。
他的演技非常娴熟, 即使是最熟悉韦根·维尔尼亚的那些仆人也未必能辨别出他的谎言, 更何况是一位刚搬到塞诺阿的老师。韦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路远寒的面色,瞥到那人神情如常后才骤然松下了一口气, 不再提心吊胆地绷着自己。
皇孙殿下的生活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平静得让他自己都感到了诧异。
值得庆幸的是, 路远寒并没有像以前的家庭教师一样被人辞退, 他不仅将成绩低靡的韦根管治得服服帖帖, 督促对方取得进步,还在长期接触下融入了绯红宫的幕僚集团,成为集团中至关重要的一名成员。
掌控着整个帝国的皇储殿下有意挑出几个背景干净的棋子进行扶植,让对方在明面上替她做事, 从而洗白那些见不得人的黑暗事迹。
再没有比谢司·维尔夏德更适合的人选了。
他有着往上爬的野心,亦有韬光养晦的耐心,狄娜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个不同寻常的年轻人, 她在握紧棋子的同时, 也会考虑事情是否棘手……好在路远寒熬过了漫长的观察期, 即使在这期间只有一份家庭教师的微薄薪水, 他也毫无怨言。
最重要的是他不依附于任何人、任何势力,带着自己空白的履历投入了皇室继承人麾下,而这份不带有杂质的忠诚正是狄娜想要的。
路远寒花了三年时间坐到参议院的位置上。
正如狄娜所想,他的身份非常微妙,自从改革法案通过后帝国的历任首相多数从下议院,也即众议院的那些人中选出,他们代表着群众的意志,而以传统贵族为代表的参议院日渐衰微。
狄娜·维尔尼亚将他安插到了这里,但路远寒本人又是一个普通公民,蒸汽技术在三年间传遍了塞诺阿,为原本饱受黑暗与繁重劳务折磨的人带来了希望,以至于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尊敬着他,就像尊敬着曾经开国的那位陛下。
路远寒即将经历的未来正按照着历史的轨迹前进,严丝合缝,这让他感到很奇妙。
事实上他了解到的情报寥寥无几,将加西亚·安东尼奥流放到帝国境外以后,韦根仅是写了封密信,告诉他那个“神秘人”当了十年首相就意外消失,具体发生了什么还不得而知。
路远寒设想了无数种情况,逐一排除着错误选项,其中,最值得怀疑的就是绯红宫内部的维度裂缝,每次想到它的时候,路远寒都心情沉重,那终究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麻烦。
事情简直糟糕透顶了,他不禁想道。
随着维度裂缝不断扩大,其带来的影响也不再像是一缕逃走的雾气那样简单。尽管路远寒设置下了界膜,并用自己的力量与背后狂暴的涡流进行着抗衡,但……在维度裂缝活跃的时期,仍然会有一层难以观测到的暗物质笼罩在首都上方,它严重干扰了塞诺阿附近的磁场,以至于神秘事件频发,警务司倾巢出动也不够用,甚至又向审判庭借了一批人手。
所谓神秘事件,包括但不限于一切存在着非人力量作祟的事,其中有些只是无人打开的盥洗室内忽然涌出了大量黑水,还可以用下水道反液进行解释,有些则严重到了让旁观者满身颤抖的程度。
就比如审判庭前天受理的这起案件。
据当事人所说,他那天夜里靠在露台上懒洋洋抽着烟,透过窗户看到隔壁一家人正在享用晚餐。
起初的景象还很正常,说是温馨、和谐而又其乐融融也不为过,但就在十多分钟过后,清晰映在窗上的倒影忽然开始了蠕动,他们的脑袋由人的轮廓逐渐变成了某种水生动物的模样。
无数根湿滑的触须从他们脖颈上方蜿蜒爬出,而他们家餐桌上的食物也变成了一个被剁下肢体的残疾人,随着那些怪物手起刀落,飞溅的血液洒满了整面玻璃,等到警方赶到现场时就只剩下一地血肉模糊的痕迹,无法从中辨别出凶手与受害者……他们融化在了彼此温热的血水之中。
像这样的案例不在少数。
警务司为此忙得焦头烂额,他们从审判庭请到的两位大人物神情自若地待在一边,等着初步的尸检结果,即使闻到那股刺鼻的气味也没有皱眉,其专业的素质简直让人肃然起敬。
“有点奇怪。”肤色稍微黑些的那个圣裁骑士开口说道,“已经是本月第七起举报了,这些案件除了残忍得让人不堪直视意外,似乎还有着一个联系点……它们都分散在上城、不,甚至是前两区附近,就好像背后的作案者跟这些权贵富豪有仇似的,不惜以这种方式警告他们。”
“您是说有人蓄意制造了这些案件?”
“不。”圣裁骑士垂首摇头,“这样的虐杀方式超出了人类应有的力量,必然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直到事情水落石出的前一刻,我们都不能妄下定论。而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摸清楚相邻的案件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规律……找到关键所在,后面的事就变得好解决多了。”
他的搭档倏然投来了一道意味深长的视线。
“你知道离案发现场十里以外住着谁吗?我们尊敬的皇储殿下,以及绯红宫内的一群王室血脉,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家伙经受不起任何惊吓,要是让他们知道自己的住所边上出了这么大的事——猜猜看王公们、殿下们是会失声尖叫,还是会将责任化作杀头的罪孽降下惩治。”
随着话音落下,在场众人无不感到背后一阵发寒,他们都知道狄娜·维尔尼亚代表着整个帝国的希望,同时也很清楚这位殿下有着怎样的铁血手段。
那还要接着追查下去吗?
疑惑盘旋在那个警察的内心,不是谁都有着毫不惧怕危险的勇气,比起审判庭,警务司的待遇要低了不止一个档次。他之所以对着两位领导点头哈腰,显得服从到了极点,就是希望遇到这种事的时候圣裁骑士能够挺身而出,让他这把上了年纪的老骨头得到体谅。
只不过他并没有将这句话问出口,那两个圣裁骑士低声商量了片刻,紧接着公布了一个堪称噩耗的消息:“收拾东西,我们现在走趟绯红宫……搜查令已经让人去跟上边申请了,应该很快就能送过来。”
疯了吗?找麻烦找到绯红宫头上,那跟将自己的脑袋挂上绞刑架有什么区别?
这个处事圆滑的警察心下恼火至极,但对方有官威在身,他无法违抗审判庭做出的处置,只得一边压着满腹牢骚一边带路前往绯红宫,就连握着提灯的指腹都被汗水浸透了小片,足见他内心的紧张情绪。
绯红宫离案发现场确实不远。
他们到的时候骤然下起了雪,现在已经是塞诺阿的冬天了,狂风呼啸,寒冷刺骨的环境让所有人意识到了蒸汽技术带来的便利,他们使用着供暖装置,通过管道里滚滚而过的白雾驱散满身寒气,手掌上不再遍是开裂流血的疤痕……人们感念着为整个帝国带来改变的谢司阁下,而这正是路远寒能得到无数爱戴的原因。
“抱歉,维尔夏德先生还在里面辅导殿下的功课,你们先在会客室中稍等一阵,可以随意取用这里的食物与茶水。”
接待他们的侍从如是说道。
谢司·维尔夏德,圣裁骑士仔细咀嚼着这个名字。他并不像其他公民那样,无条件信任着所谓的辅导皇室之人,在他看来任何道貌岸然的大人物都有可能是潜在的嫌疑犯,那位阁下竟然没有传出过一点负面消息,本身就已经够奇怪了。
趁着皇孙殿下和他的老师还没有来,两位圣裁骑士先对负责打扫整座绯红宫的侍从进行了审问。
毕竟得到进入批准的只有审判庭,警务司的人则被隔绝于外,正在漫天风雪中等着他们出来——已经快要到深夜了,若是不想看见警察冻僵在台阶下的尸体,圣裁骑士就必须速战速决,尽快完成对事件的调查。
那位年少的殿下可能还好办些,孩子总是不会懂得掩盖自己的情绪,很容易从他们的表情中观察出一些细节,但谢司·维尔夏德就不同了,圣裁骑士不禁想道。
能够混迹在两院的人通常都有着一种狡猾而又聪明的特质,他们能够将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而这正是审判庭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点。
得先从韦根·维尔尼亚下手,他有了结论。
自从绯红宫烧起了蒸汽后,皇孙殿下居住的地方变得温暖适宜,原本落在圣裁骑士肩膀上的雪逐渐融化成了水,好在侍从非常体贴,及时用毯子裹住了他们两人浸透的背部。
就在这时,一阵轻重不同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走在前面的是个身型高挑的少年,维尔尼亚特有的窄眼薄唇说明了他的身份,只不过他的容貌非常俊美,而且具有攻击性,手臂下隐约浮现出了肌肉轮廓,让人无法将他和传闻中那位性情内向的殿下联系起来。
后面那人则戴着顶黑色帽子,他掌根下夹着本书,也有可能是提前备好的教案,不紧不慢地跟在韦根·维尔尼亚身后。
他的多半张脸都隐没在了流苏穗晃动的阴影中,无法看得清楚,那一头倾泻而下的银发却耀眼得让人无法挪开视线,望着面前这两个跟想象中截然不同的权贵,圣裁骑士一时间竟然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那人在他们旁边坐了下来,对方态度随意,就仿佛只是朋友间聊聊天而已,然而圣裁骑士早就充满警惕,因此,两人并没有落进路远寒布置的陷阱中,反倒是从他的笑意中察觉到了一丝阴冷而又危险的意味:
“难得见审判庭的大人抽空过来一趟……找我的学生有什么事吗?”
第306章 帝国之刃(9)
让圣裁骑士感到惊讶的是, 那人开口说话时,韦根·维尔尼亚恭敬地站在旁边,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贵为皇孙殿下就要高出其他人一等, 这在王室贵胄中是非常罕见的情况。
难道谢司·维尔夏德当真将他教得极有礼貌?
望着那位垂下睫毛的皇孙, 圣裁骑士腹诽了一阵才斟酌好措辞,开始例行公事地提问:“上城区最近发生了一些恶性事件,具体情况我们目前还在调查, 不过案发地点聚集在了绯红宫附近, 因此我们才会登门拜访, 想问问殿下是否留意到了什么不同寻常之处……若是能够提供线索的话, 审判庭感激不尽。”
闻言, 韦根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要说绯红宫中最不同寻常的,自然就是他的老师谢司·维尔夏德。对方仍然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着在深夜游荡, 也不知道都做了些什么。
只不过殿内的那些侍从竟然像察觉不到这件事一样, 照样尊敬着他们眼中完美的谢司阁下, 甚至还会提醒他天冷了记得添衣, 不要熬夜加班到太晚……不难看出, 那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关切。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老师冠冕堂皇外表下的真面目,韦根感到毛骨悚然的同时,又多了些无法言说的满足感,毕竟秘密只有独享的时候才是最让人着迷的。
现在要说出来吗?
韦根感到内心深处泛起了一阵涟漪, 三年的时间让塞诺阿逐渐成为了闻名帝国的蒸汽之都,同样也将他打磨得越发锋利,就像从愚钝的石头下发掘出了一个嗜血的魔物。
他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长着, 蜕变着, 现在韦根已经超过了曾经刻在墙上的身高线, 不仅俯瞰着那些意气风发的同辈, 欣赏他们那种看怪物似的眼神,就连狄娜跟他聊天时也多了一些商量与询问,这让他的自尊心颇为受用。
跟别人的反应不同,老师仍然是那种波澜不惊的态度,最开始没有鄙夷,现在同样没有奉承……韦根看得出那人只是竭尽全力完成着自己的工作,不禁感到了些许挫败。
更糟糕的是他的零食也没有了。
自从韦根进入青春期后,路远寒就对他的饮食摄入开始了严格把控,高热量的每周只能吃一次,糖油混合物更是不得出现在殿下面前,名义上是为了让他拥有健康强壮的身体。
但韦根觉得,老师这样做只是因为上次被发现后扣了薪水而已。
总而言之,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少年了,韦根·维尔尼亚有着解决事情的权力,他完全能够决定是否要将路远寒供出去,让那人接受审判庭的调查。
韦根垂下视线,他尊敬着、崇拜着的老师正侧身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地整理着那一沓刚批阅过的试卷,银白的长发就像窗外飘着的飞雪……路远寒总是和所有人保持着距离,让韦根猜不透他的想法,只觉得世界上任何事都无法引起他的失态。
现在就有一个唾手可得的机会。
韦根知道狄娜·维尔尼亚有意打破首相出自下议院的惯例,将整个帝国的权力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以免她继承皇位的过程中发生任何意外。
正是德普尔二世垂危之际,所有人觊觎着那个位置,另外几家的幕僚想尽办法要置他的老师于死地,不仅是朝政方面,甚至还派出了付出性命的死士刺杀路远寒,好在他有惊无险地挺了过来,并没有在史书上留下英年早逝的一页。
没有人想接受审判庭的拷问,进去的人即使不褪一层皮也会错失良机,那意味着韦根只要动动嘴皮,就能让狄娜手下整个集团的努力付之东流。
“殿下,您觉得呢?”
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人仍然没有回头,韦根顶着圣裁骑士的视线,犹豫片刻才开口说道:“抱歉,宫内事务都是交给下人去处理得,我并不清楚外面都发生了什么……要说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前些天有一个被辞退的侍从撞死在了门下,这件事警务司已经处理过了,但他们是否留有档案就不好说了。”
随着话音落下,他从圣裁骑士眼中读出了“该死的权贵”的情绪,这些人正直得要命,韦根稍微引导一下就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这对他而言非常容易。
韦根压下了险些翘起的嘴角。
见他满面懊恼,圣裁骑士倒也不好再追问下去,那毕竟是个地位尊贵的皇亲国戚,不是什么猫狗,他们就算要调查情报也得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接下来他们又提了几个问题,拿到了一份关于撞死侍从的笔录,就遗憾地离开了这个充满压迫感的地方。
会客室内只剩下了韦根与路远寒两人。
房间内一片寂静,韦根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老师身上,直到此刻路远寒终于转过了头,少年从对方镜片上看到自己消瘦的面庞,他只怔了一瞬,就望向了那只深翠色的眼睛。
“已经太晚了,剩下没完成的部分就等到明天再说吧。”
路远寒说着站起了身,韦根现在已经长到了需要他平视的高度,他伸出手掌,皇孙殿下就自觉将那些试卷接了过去,表现得非常听话,没有对老师的决定提出任何意见。
路远寒笑了笑,显然对学生的表现颇为满意。
三年的潜伏时间让他摸清了这人的底细,从最擅长什么科目,再到皇孙殿下睡觉前要将身体侧向哪边,韦根·维尔尼亚藏着的小心思在他面前袒露无遗……路远寒虽然不是维尔尼亚的一员,却比他的家人更熟悉这位殿下,观察久了他难免生出一些想法,路远寒试图将这个隐患碾灭在幼年期,但他终究没有下手。
偶尔他会想起那个稚嫩的孩子,比起当时,现在的韦根眉宇间总郁结着一股让人不敢靠近的戾气,自然也不会再为银翼蝴蝶这样的小玩意而停下脚步。
不过维度裂缝的影响竟然引来了审判庭。
路远寒非常在意,毕竟寄住在屋檐下的不仅有他,还有当时发现的黑斑。那家伙现在演变成了一道与人类等高的裂口,要是没有他在界膜上施加的视觉干扰,绯红宫那些人看到维度裂缝只会吓得魂飞魄散,一旦他们报警,让人处理异常情况,路远寒也就可以等着给整个塞诺阿收尸了——那必然是场惨痛无比的灾难。
等到所有人睡下以后,他要再检查一遍界膜的损毁情况。
为此,路远寒时常觉得自己是个焦头烂额的裁缝,即使他竭尽全力去修补洞口,维度裂缝仍然变得越来越大,毫无停下的趋势,就仿佛在得意洋洋地挑衅着他。
韦根带着试卷回了房,路远寒却还不能休息。
路远寒先到办公室,跟其他幕僚对接了最近的工作进展,他得知竞选对手正酝酿着一个让谢司·维尔夏德身败名裂的阴谋,记下了这件事,又听到他们说狄娜殿下对审判庭的擅自调查非常恼火,准备找机会惩办这些胆大妄为的家伙。
若是能让讨人嫌恶的审判庭遭殃,路远寒自然会举起双手表示赞成。
等到路远寒下班时,其他同事都已经打道回府了,只剩这个所有人眼中的劳模还留在办公室内。他动作熟练地整理好桌面,关灯前看了一眼计费表的示数,确认无误后才离开了办公室。
就在他推门出去的一瞬间,浓重的黑暗气息扑面而来。
那种味道弥漫在绯红宫的每个角落,已经不能用难闻来形容了,就像无数具尸体同时被融炼成了血水,说是地狱也不为过。遗憾的是只有路远寒这样的存在,才能够察觉到黑暗力量的扩散,平时行色匆匆的人们沉浸在奢靡而又美好的表象中,全然没有发现帝国最中央的地方潜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巢穴。
路远寒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夜晚,他穿行在雾气缭绕的长廊上,悄无声息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侍从。
片刻后,他停了下来,注视着面前由无数微小黑斑凝结而成的门。那样说并不确切,毕竟这道门没有实体,路远寒面无表情地往前一步,赫然跨进了与整个帝国相悖的狂暴空间。
他不是第一次来到维度裂缝了。
黑斑的出现既代表着危险,同时也是一条隐蔽的通道,路远寒研究时,发现他能够通过打开的缺口进入维度裂缝,甚至找到了前面被狂风打散的书房遗迹。
从那以后他就将这里视作了自己的秘密空间,趁着无人察觉的时候筛查关于黑暗纪的历史,而维度裂缝拿他没有办法,只能望着路远寒随意使用书房,按照现代审美,重新修建好他的私人场所。
除了不能在这里喝咖啡,还要留意到处流窜的风暴以外,路远寒对它还是很满意的。
事实上,扮演谢司·维尔夏德远比他前几个身份要累,路远寒白天进行着高强度工作,晚上则到维度裂缝中处理自己的事——在这里,路远寒可以毫无拘束地放出触手,它们帮着主人整理好书架,驱赶附近动荡不安的力量,体贴得就像他为自己请的管家。
路远寒感到疲惫的时候,会将脸颊抵在书桌上休息片刻,银白长发从他肩膀下一直倾泻到了脚边,这时触手们也表现得非常安静,绝不会打扰到主人的沉睡,偶尔才会发出微弱的、不易察觉的颤动,无声讨论着应该什么时候叫他起床。
然而就在今晚,维度裂缝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第307章 帝国之刃(10)
事情要从前段时间说起。
与三年前相比, 韦根·维尔尼亚现在逐渐拥有了自己的人脉,原本依附在狄娜麾下的权贵注意到了这位皇孙殿下,开始有意接近他, 想着法子讨好他, 其中包括将与韦根年龄相仿的千金介绍给他,在每年的诞辰送来数不清的金银财宝。
贺礼堆积得琳琅满目,整个绯红宫的储物间都放不下, 就在韦根倍感头痛的时候, 他不慎踢到了某件礼物。
他将落在地上的信捡起来拆开, 才发现那是一封请柬。
韦根见过太多庸俗的贺礼, 这份请柬确实别出心裁, 他不禁被勾起了一丝好奇心,索性读完了请柬的全部内容, 但他没想到这仅是一个通往深渊的开端。
写信者是与他相熟的某位侯爵之子, 在狄娜看来那不过是一个狐朋狗友而已, 并不值得韦根结交, 只有趁着诞辰收礼的时候对方才找到了联系他的机会, 他的朋友——托德·亚当斯在信中写道:“我最近接触到了非常不得了的东西,你不是一直被那个维尔夏德困扰着吗?为什么不试试借助神秘学力量呢?”
简而言之,托德从祖父的遗产中发现了一块魔镜,那块镜子原本在角落里放着, 蒙满灰尘,没有任何人知道它来自哪个朝代,直到亚当斯家决定拆除老宅的那一刻, 它才得以重见天日。
托德将它带回了上城区, 并请专业人士为他鉴定分析, 得知镜中确有神秘力量的痕迹后, 托德得意洋洋,但他又不敢将结果告诉家里的长辈炫耀,这才找上了韦根·维尔尼亚。
尽管韦根对魔镜的可信度充满怀疑,但托德的说法确实引起了他的兴趣,在这个最离经叛道的年纪,没有哪个男孩不想尝试一下平时禁止的事情。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要怎么出去。
狄娜·维尔尼亚对养子的管教非常严苛,他每周仅有一天休息时间,不用面对家庭教师和繁重的课业,但他进出绯红宫必须登记在册,无论韦根走到哪里都有一群满面冷厉的随身侍卫跟着,在这种情况下,他想偷偷溜到托德家简直难如登天。
为此,韦根特意请了一天病假。
他的感冒症状并不是伪装出来的,皇孙殿下裸着胸膛挨了小半夜的冻,终于如愿以偿打起了喷嚏,发烧带来的严重后果让他表现得有些糊涂,整张脸都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狄娜只得批准他卧病在床,并叫走路远寒去处理别的事情。
这只是他出逃计划的第一步。接下来韦根让他买通的小厮躺在床上,伪装成皇孙殿下,自己则从殿后那些仆人倒厨余垃圾的小道离开了绯红宫,坐上托德·亚当斯雇来接应他的马车。
至于事发以后那个小厮会有多么惨烈的下场,一个无辜的家庭是否会遭到牵连,那就不是韦根应该关心的了。
整个过程顺利得让他有些感慨,见到托德·亚当斯的那一刻韦根才放下警惕,这位二世祖仍然非常热情,他为韦根介绍了负责魔镜鉴定的专业人士,以及那块用黑布严严实实盖着的物件。
“尝试的时候务必小心,切记它映照出的并非我们所处的现实,而是与使用者本人密切相关的一段命运。”托德告诫他的时候满面严肃,并没有轻视魔镜的威力,“烧毁的房屋、熟悉的物件,甚至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在里面看到什么都有可能,而你需要做的就是去感受它,同时不要被镜中的内容蛊惑,默念三遍愿帝国保佑您的子民,就可以放下镜子了。”
说得倒是挺像那么回事的,韦根不禁想道。
此时他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态度,并没有完全被托德的思绪牵着走,毕竟所谓专业人士也有可能是像他老师那样欺世盗名的骗子,托德这样玩世不恭的贵族上当受骗,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但尝试一下也不会有什么影响,韦根在绯红宫中待了太久,外面的新鲜空气简直美妙得让他潸然泪下,在托德下逐客令前,他绝不会离开亚当斯家一步……听完同伴的絮叨后,韦根终于走到魔镜面前,伸手揭开了掩盖着它的帘幕。
魔镜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由金属打造而成,边缘上繁复的纹路犹如群蛇游动,有种让见者头皮发麻的阴冷感。
然而就在韦根垂下视线的一瞬间,镜面倏然泛起了强烈的光芒,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力量将他与托德那些人隔绝开来,他所处的地方已经不再是亚当斯家,微妙的触感缠绕着、笼罩着他,让韦根彻底沉浸在了魔镜呈现出的画面中。
这就是自己的命运吗?
韦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很难描述他刚才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镜面俨然被浓重的黑暗覆盖,无数潮水般的雾气从里面涌了出来,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不断蔓延,那种邪恶的力量仿佛要打破束缚,但他的身体却僵在原地,就连小一根拇指都动弹不得……韦根满心恐惧,已经后悔起为什么要应下托德的邀请,从魔镜中窥伺自己的命运——这下要倒霉了!
黑暗仍在蔓延。
现在没有人救得了皇孙殿下,因为在托德·亚当斯等人看来韦根毫无异样,只是沉默着垂下了头,那意味着他正在解读自己的命运,只有当事人清楚他都在魔镜中看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黑暗中骤然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有着让人无法抵抗的力量,猛地扼住了韦根·维尔尼亚的脖颈,而那瘦骨嶙峋的指节越掐越紧,让他像窒息似的快要喘不上气来。
韦根的意识逐渐涣散开来,他的呼吸减慢,连带着视野也变得模糊一片……恍惚中他瞥到了那人手背上的小痣,标志性的存在让他意识到这是谢司·维尔夏德的手,它现在掐得多么用力,曾经辅导他的时候就有多么耐心、体贴,仿佛一位无微不至的老师。
“你感觉还好吗,殿下?”
韦根霍然惊醒过来,他首先看到托德·亚当斯那张略显焦虑的脸,感觉到颈边的疼痛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抖,紧接着才意识到自己正攥着那块魔镜。
糟糕的是镜子边角裂开的缝隙割破了他的手,鲜血蜿蜒而下,就像一条汇进纹路中的溪水,将代表着维尔尼亚帝国皇室的血脉融入了这件物品中。
“没事。”韦根低声喃喃着。
现在的他就像刚逃离一场噩梦,托德将他带到了亚当斯家的休息室,嘱咐所有人伺候好殿下,片刻过后,韦根才逐渐恢复了精神,开始琢磨刚看到的“命运”是什么意思……老师要杀他?为什么?还是这里面存在着某种误会?
韦根怎么也没能理清头绪,见他正为刚才的事而困惑,托德倒是厚颜无耻地凑了过来,试图为好友解决问题:“这只是一种手段而已,犯不着信以为真……不过你刚才到底怎么了,简直跟魇住了似的,一直叫你也醒不过来,你有在内心默念愿帝国保佑吗?”
当然没有,危急情况下韦根早就忘了这茬。
他受伤的手掌已经消过毒,缠上了绷带,韦根却感到了一阵无法控制的心悸,任谁碰到怪事都没法平静下来。那种黑暗气息仍在暗处紧随着他,它沉默寡言,犹如一道瘦长鬼影,但托德他们对此毫无所觉,只有韦根要忍受这种痛苦的折磨。
韦根下意识咬紧了牙,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他重新振作起来,甚至还让托德将以前打听到的那些神秘物品的情报全部告诉自己,无论那人是个什么样的怪物,总也得有弱点才对……要是谢司·维尔夏德毫无破绽的话,那他岂不是成神了?
韦根在这方面出手阔绰,不惜拿出了他多年来攒下的所有财产,再加上亚当斯侯爵在帝国颇有人脉,还真让托德快马加鞭为他搜集到了一批异物。
它们尺寸不同,使用方法更是有着极大的差别,韦根挑剔地选了片刻,表现得就像个难伺候的顾客,最后他买下了一小瓶夜行药水——只要往眼睛中挤上两滴,接下来的半小时内他的视觉就会得到大幅强化,任何隐藏手段都无所遁形。
好在夜行药水的效果对得起它的价格。
韦根从未觉得世界在自己眼中如此清晰,他能透过窗户望到千米外烧着滚滚蒸汽的烟囱,甚至还在衣柜夹缝中找到了曾经遗失的那枚纽扣。
最重要的是,他能辨别出每一个人的脚步,他们留下的痕迹被区分开来,其中属于谢司·维尔夏德的那道印记不紧不慢……毕竟他的老师总是很冷静、自持,游刃有余,从来没有为任何事着急上火过。
韦根顺着那人的行走路线前行片刻,找到了脚印消失的地方。
事实上他有些惊讶。
因为这地方离主殿不算太远,却很少有人会到这里来,连窗沿下都积满了灰,所有人都从潜意识中忽略了它,就仿佛这个角落本不应出现在绯红宫中。直到此刻,韦根才察觉到了那种强烈的违和感……他以前为什么会这样想?
望着面前散发着阴冷气息的缺口,韦根感到了一阵难以置信,眼前所见已然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那是一道门吗?他非常困惑地想。
考虑到药水最多只能再维持一刻钟,韦根决定把握住这个机会。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伸出手的瞬间整道门爆发出了极为强烈的力量,韦根甚至没来得及呼救,就被卷进了那无边黑暗之中。
穿过漩涡的后遗症让他痛不欲生,韦根摔下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渗血,腿骨也断了小部分——这个充满狂暴无序的空间让他整个人都被吓坏了,片刻后,皇孙殿下勉强撑着残躯站了起来。
他断断续续地往前走了一阵,就看到了那座书房。最让韦根感到惊讶的是书房的使用者,因为那人有着他熟悉的面容。
路远寒早就取下了平时戴着的帽子与镜片,他在这里毫无遮掩,察觉到有人擅闯维度裂缝,那只猩红的眼睛转动着望向了正因恐惧不断颤抖的少年。无数根触手从他衣摆下蜿蜒伸出,正如涟漪般微微游荡着,就像远古巨兽沾满了血的铁蹄,韦根僵在了原地,仿佛骤然被人夺走了灵魂……恐怕没人能够想象得到,受人尊敬的谢司阁下竟然是一个怪物。
第308章 帝国之刃(11)
尽管韦根早已做好了准备, 但当看到真相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了一阵难以名状的恐惧。毕竟他朝夕相处的老师竟然是个连人类都称不上的存在,那些深黑的触手仿佛在提醒着韦根他的猜测有多么愚蠢, 只要那人愿意, 随时都可以取走他的性命。
他的出现对路远寒而言也是一个麻烦。
这位皇孙殿下平时事事都顺着他的意思,即便韦根内心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路远寒也不认为能对他产生威胁, 然而今天的事却让他一瞬间提起了警惕。
维度裂缝不是普通人该来的地方, 活跃期飞溅的乱流能够杀人无数, 韦根满身是血, 能够保持着不失去意识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一件事。望着从书桌前起身的那个人, 他嘴唇哆嗦着,下意识挤出了一道充满不情愿的低语:“不, 别过来……”
很显然, 怪物并不会听取他的意见。
要处理这只偷偷潜入维度裂缝的小老鼠, 路远寒甚至不用亲自动手, 就有一根庞大的触腕朝着韦根甩了过去。它将目标完全紧裹在那层湿滑、黏腻的表皮下, 黑液顺着伤口渗入了韦根体内,激起的强烈痛感让他反抗起来。
但以这副血肉之躯岂能抵挡得住一个怪物?韦根不出意外地失败了。
深黑色的物质涌了上来,垂死之际,他想起魔镜中的内容, 韦根越发觉得自己要命绝于此,他的内心充满了焦躁、懊悔与怨恨,毕竟他现在还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皇孙, 即便死了也不会被历史记得——他不甘沦为人海中的尘埃。
出乎意料的是, 触手并没有杀他, 只是将快要失去意识的韦根放在路远寒面前, 完成任务后就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那双手托着他的后背,对方接住韦根时没有任何颤抖,就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瘦弱的孩子一样。
韦根仅是深呼吸一次都会感到胸腔下震坏的内脏正隐隐作痛,他不敢抬起头来,也就无从得知那人现在打算怎么处理他。
路远寒紧皱着眉,杀了自然是不行的,这毕竟是他老板的继承人。更何况他马上就要晋升首相了,竞争对手恨不得将谢司·维尔夏德送下地狱,路远寒最近不能传出一点带有争议性的新闻,他承担不起被视作嫌疑人带走的风险。
看来只能清除他的记忆了,路远寒想。
他的视线落在韦根·维尔尼亚身上,宽阔的肩膀让路远寒意识到对方快要成年了,从所有人都对少年轻声细语的温室,跨进一个充满黑暗与残酷的世界……而他观察着陛下的蜕变,就像蟒蛇垂涎地望着树上即将成熟的果子。
但在消除韦根的记忆前,路远寒还有另一件事要处理。
就在触碰到对方皮肤的同时,他发现这位皇孙殿下没能幸免于难,黑暗物质的污染正顺着接触面快速扩散,已经深入到了韦根·维尔尼亚的骨髓里面。现在的他看起来还像是个重伤的人类少年,但再等上半天,那种恐怖的力量就会将韦根改造成一个面目全非的怪物。
若是让他以那副尊容回去,路远寒也就可以立刻下岗了。
“殿下,您还真是会给我添麻烦。”
魔鬼的瞳孔中倒映着面色苍白的少年,他的手掌抵在韦根·维尔尼亚的额头上摩挲着。
那种温热的触感让人昏昏欲睡,韦根很快闭上眼睛,他停住了呼吸,体内的各种器官不再运转,整个人就像定格在了睡着的那一瞬间——路远寒暂停了他身上的时间流动。
怎样修复一件坏掉的物品?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它回到损毁以前,路远寒将其命名为“回溯”。
这是他消化权柄后提炼出的一部分力量,与之相应的就是暂停与快进,涉及的干扰对象越多,路远寒想使用回溯就越困难,好在维度裂缝中只有他们两人,他不需要修正别人的认知,对韦根下手自然要容易得多。
韦根现在就像一盘被人按下暂停键的录像带,表现得非常安静,就连血液输送着的细胞也停止了前进,黑暗物质的侵袭戛然而止,某种更强大、更不容置疑的力量正从路远寒手下源源不断地涌出。
它掌控着韦根的躯体,毫不客气地对外来者下了逐客令:“出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堪称奇迹。
那些扎根于皇孙殿下血脉里的黑暗气息开始倒流,逃离般飞出了韦根的身体,它们弥散在维度裂缝中,就连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也逐渐愈合如初……他恢复得相当完美,犹如一只刚被擦洗干净的瓷偶,靠在路远寒怀里安然沉睡着。
毋庸置疑,这是一次突破性的尝试。
路远寒验证了回溯的效果,而韦根也免除了直接死亡的命运,遗憾的是路远寒对这份力量的使用并不成熟,他没能完全驱散韦根体内的黑暗物质,仍有极少的一部分潜逃进了皇孙殿下身体的某个角落,就像阴魂不散的噩梦。
路远寒现在满心疲惫,他额际浮现出了隐隐涨起的青筋,就连触手的数量都缩减到了原来的一半,剩余的血肉蠕动着躲进了他的衣摆下——他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揪出那些家伙了。
韦根的气息逐渐恢复了平静。
路远寒抱着这位不让人省心的殿下,受到他的召唤,已经休息的触手重新替主人戴上了帽子,他垂首而立,仍然像是那个在绯红宫前立了雕像的伟大贤者,充满让人安心的稳重感。
紧接着,名为谢司·维尔夏德的男人一步步穿过维度裂缝,桌上翻开的书自动复位,就仿佛从没有人到过这片禁地。
将韦根送回房间前,路远寒检查了他的记忆,靠着获得的线索推断出整件事的全貌,知道自己在哪里产生了疏忽……托德·亚当斯,他记下了罪魁祸首的名字,路远寒不仅打算在上司面前参那位纨绔子弟一本,还想从亚当斯家带走那块魔镜。
即便他不处理,审判庭的人也迟早会收容这些危险物品,绝不容许其威胁到整个上城区的安全。
为了观察韦根的后续情况,路远寒替他掖好被角,指节拨开韦根鬓边垂落的发丝,露出耳垂上闪着耀眼光泽的一枚耳钉,那似乎是年轻人为了彰显个性才打的,漂亮得就像打磨过的锆石。
除了洗澡的时候,殿下的耳钉几乎从不离身,倒是方便了路远寒现在动手脚,他的指腹蹭过那枚碎钉,在里面植入了监视及窃听用的孢子。
就在路远寒抽走指节时,躺在床上的韦根忽然皱起了眉。
他的身体恢复到了进入维度裂缝前的状态,重感冒的症状随之而来,烧得头昏脑胀的韦根下意识伸出了手,紧攥着路远寒的衣角,显然,他并不希望这个散发着温暖的热源离开,哪怕就在一刻钟前他还恐惧着路远寒的视线。
路远寒挑起了眉。
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挣脱束缚,让少年的手重新垂了下去,好在韦根并没有醒来,他只是低声嘟囔了两句,就翻身用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仅在外面露出一头蓬松的发丝。
窗外的雪正簌簌下着。
浓重的白色覆盖了整个塞诺阿,大雪纷飞的帝国就像一个持着剑默然而立的战士,没有人愿意对上它凛冽的视线,倾听它狂啸的声音……路远寒拧动了蒸汽灯的阀门,让殿内铺着的光线看起来更柔和,更适合睡个好觉。
他已经处理好了韦根的记忆,本应就此离开,结束这场持续了下半夜的闹剧。
然而路远寒察觉到了房间内微弱的声响,它隐藏在角落里,若是狂风拂动窗户也说得过去,本不应被人发现,但那是一个生性多疑的怪物,路远寒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身。
“哒、哒哒……”
随着鞋尖扭转过去,他在韦根的衣柜前停下了脚步。
皇孙殿下的柜子锁得非常严实,仅露出一道狭窄、黝黑的缝隙,让人难以窥探到里面的内容。但对路远寒而言这不算什么困难,他熟练地撬开了门,皇室御用的材料在他手下脆弱得像张白纸,路远寒微微垂下视线,撞进了一双充满恐惧与畏怯的眼睛——他似乎在这里藏着很久了。
看来这就是那个收了殿下贿赂的小厮,路远寒有了判断。
已经成年了的小厮看起来甚至还没有韦根大,整个人过分消瘦,或许这副窘迫的表现就是他铤而走险的原因。韦根已经从亚当斯家回来,正常情况下小厮应该早就离开了……无论他是出于什么原因、哪种心理躲进了柜子中,都已经对路远寒构成了威胁。
被路远寒拎起来的时候,小厮甚至没有发出一声惨叫,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微不足道,只要维尔夏德先生轻轻皱下眉,他就会丢掉这份饭碗,跟前些天那个侍从一样无家可归。
塞诺阿的冬天严寒刺骨,用不了一星期他就会冻死在外面,没有人会知道积雪下藏着多少具僵硬的尸体。
但小厮仍然抱有一丝侥幸心理,他期望着自己刚才感受到的都是错觉,谢司·维尔夏德不是平等照拂着所有人吗?他那样正直,那样完美,简直就像为帝国而生的忠臣,就在前段时间的民意调查中,小厮还将宝贵的一票投给了他。
但他注定是要失望了。
隔天早上,路远寒已经清洗掉了所有痕迹,没留下任何罪证。
紧接着他带上狄娜·维尔尼亚的手谕,前往那个充满了残酷与血腥味的名利场……在这个众望所归的日子,路远寒成为了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最位高权重的一位首相。
第309章 帝国之刃(12)
谢司·维尔夏德就任首相的消息成为了塞诺阿所有报纸新闻的头条, 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传遍了整个帝国。
众人的反应不尽相同。
有真心为他祝贺的同事,有嘉奖他的上司,同样也有憎恨他到两眼通红的对手, 路远寒却表现得非常平淡, 他成功上任意味着狄娜派的胜利——那位皇储殿下彻底巩固了自己的统治地位,多数原本持着观望态度的中立派已经将她视作了下一任领导者,唯狄娜·维尔尼亚马首是瞻。
对路远寒而言, 他的工作强度并没有降低, 反倒有更多事要处理了。
他毕竟才上任数天, 内阁那些朝臣还没有完全认可这位新的首脑, 每天递到路远寒办公桌前的折子几乎快要将他淹没, 即便每根触手批复一件事也忙不过来。
好累!第一根触手说。
砍了他们的脑袋!第二根触手附议道。
你们都冷静点,就算能砍下那些蠢货的脑袋, 还会有新的继任者源源不断地被选拔上来, 这样下去只会陷入一个永无止境的死循环……难道你们想让主体被人弹劾吗?某根稍显聪慧的触手劝说着同伴。
作为路远寒裂化出的存在, 每根触手都附着了主人的潜意识, 它们无需开口也能够彼此沟通, 吵得像要在路远寒脑内再开一场内阁会议,他紧皱着眉,于是所有触手瞬间安静下来,犹如教室里并排而坐的学生, 等待着它们伟大的主体做出决断。
路远寒满身疲惫地放下了印章,他刚处理完所有政务,现在终于可以靠在躺椅上休息一会, 提着公文包下班回家睡觉了。
只不过他还在熟悉政府到新家的路线。
他已经成为了帝国首相, 明面上需要跟王室保持距离, 当然不适合再跟皇孙殿下住在一起, 因而路远寒搬了出去,但狄娜为他新添置的府邸离绯红宫很近,徒步过去甚至不需要十分钟,那意味着他仍然要过来处理幕僚集团的事务。
那座首相府邸的位置在菲舍尔街13号,在路远寒的授意下刚重新装修过,看起来辉煌而又大气,就跟它的持有者一样得到了所有人的观望。
路远寒自己也做出了改变。
他是狄娜·维尔尼亚在外的代理人,同时也是整个帝国的门面,坐在他这个位置上需要稳重得体,不能再以一副故作神秘的装扮出现。
因此路远寒请了造型师,将他的银白长发修剪得干净利落,衣服换成了量身定制的西装,眼镜也改成带着金丝链条的款式……事实上这种装扮不好驾驭,然而放在谢司·维尔夏德身上却意外地合适,为他别添一分优雅、矜贵而又漫不经心的气息,以至于在整个上城区掀起了追随时髦的风潮。
考虑到首相的日常生活要与身份相配,路远寒不得不为自己聘请了一位管家。
现在刚过选举期,想要投靠他的人数不胜数,路远寒对外放出消息后应聘帖就像是潮水一样塞满了他家邮箱。
但首相大人并不是个好糊弄的雇主,他认真调查了所有应聘者的履历,有黑历史的剔除,有卧底嫌疑的更是一律谢绝……没有多少人经得住路远寒的筛查,最后他选出了一位退役军官。
那位管家性情颇有些古板,总是沉默寡言,就仿佛从战场退下来后他损伤到了语言系统,面对首相大人也只是恭谨地弯腰点头。
但他办事非常让雇主满意,试用期过后路远寒就将府上的一应事务都交给管家处理,其中包括车马出行、账务明细以及其他服务人员的选择等等,而他需要做的就是出钱而已。
路远寒下班到家时已是深夜。
整条菲舍尔街寂静得只能听到落雪的声音,首相府的其他仆人都已经休息了,只有管家还在等着他回来。两鬓灰白的男人接过雇主脱下的外套,又递来了擦拭脸颊的毛巾,得到路远寒的示意后他才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
路远寒擦去脸颊上沾到的风雪,将毛巾放到一边。首相府也配备了供暖装置,炉火般升腾的暖意让他逐渐松懈下来,他很有闲情雅致地待在客厅里,观察了一阵缸中游动的金鱼,投喂过后又给它们换了遍水,才顺着楼梯上到了三层。
住到现在,他俨然将这里当作了自己的领地。
首相府的占地面积能在塞诺阿排得上前几名,而谢司·维尔夏德又是出了名的无亲无故,他没有妻子和需要抚养的小孩,若是没有管家和那些仆人住在下面,这里就会显得阴森如一座鬼宅,固然华贵到了极点,却让人不敢靠近。
整座宅邸的构造划分得非常清楚,一层是用来招待客人的主厅,下人们的厢房也在附近,二层是路远寒的书房及办公场所,三层布置了卧室休息区……然而再往上的阁楼却严禁任何人进去,就连靠近一步都会被赶出首相府。
毋庸置疑,路远寒是一位值得称赞的好雇主。
作为上过帝国日报的道德模范,他对雇佣的下人非常大方,并不需要别人替他干跑腿、送信等杂务,路远寒许诺他们福利与休假,谁生病了都可以申请医疗补贴,还让管家在庭院里种满了一片美丽的花——找遍整个塞诺阿也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待遇了。
年轻的首相有着让所有人叹服的好脾气,唯有在阁楼这件事上,他表现得不容违抗,传闻中那个上着锁的房间勾起了不少人的好奇心,他们望眼欲穿,却始终没敢僭越一步。
阁楼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首相府的下人众说纷纭,有人猜测谢司·维尔夏德不近女色,就任期间没有任何桃色新闻,必然是在阁楼上囚禁了一个供他折磨的玩物;有人说总感觉这座大宅阴恻恻的,或许曾经死过人也说不定,那里也许就是冤魂作祟的源头。
还有人说首相阁下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维尔夏德先生上班本来就已经很辛苦了,谁都不应该擅自打听雇主的秘密。
没人知道那里究竟有什么,直到某天一个清洁工上门为大宅擦洗玻璃,他工作得兢兢业业,即将擦到阁楼时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隔着落满灰尘的玻璃,清洁工看到首相阁下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望着他,不带有任何人类的感情,险些吓得脚一滑摔了下去。
好在防护装置的缆绳及时救了他一命。
那毕竟是名满帝国的首相大人,谁都不想得罪他,得罪这个垄断了财政大权的家伙,因此清洁工没敢声张就偷偷离开了。
而当事人对此一点都不感到愧疚,若是有人站在他的位置上,就能看到审判庭两位圣裁骑士的尸体,以及亚当斯家失窃的那块魔镜。
路远寒垂下视线,虽然说人不是他杀的,但那两具尸体他必须带回来处理——不知道对方调查的时候接触到了什么污染源,以至于他们满面惊恐,只剩下半副残躯还维持着原来的模样,能从圣裁骑士的脑袋辨别出其身份,而下半身已经变成了满地乱爬的黑色肉须。
那些一看就邪恶至极的东西无意识蠕动着,然而圣裁骑士的尸体被绑在了实验台上,几根散发着杀意的钢钉穿透血肉,就算它们想要冲出去猎食,也挣脱不了首相阁下制定的束缚。
看起来有一个受到维度裂缝转化的黑暗生物正在外面游荡,甚至还将这种污染扩散到了整个塞诺阿,以至于两位审判庭的大人都遭到了不测。
路远寒最近忙着处理帝国公务,在家里待不了多久就又得去政府上班,因此他决定再观察一段时间,摸清楚这些东西究竟源自哪里、有着什么特性,再解决那个隐藏在暗处的麻烦。
至于那块魔镜,路远寒拿到手后已经看过了。
遗憾的是里面什么都没能照得出来,就仿佛他身上笼罩着一层难以名状的浓雾,任谁都无法窥测到路远寒的命运,即使是他自己也不行,更何况是一块玩弄人心的魔镜。
他将这些充满疑点的尸体、危险物品都关在了阁楼上,除了路远寒以外没人能够进入这里,他从那些蠕动的血肉上切下一小块薄片检查,发现毫无所获后就将其喂给了触手。
那根得到赏赐的触手非常高兴,通过意识告诉他这是海盐芝士味的。
听起来还挺好吃的,它的主人微妙地想。
隔天,路远寒难得不用到办公室履行职责,但他仍然准时起了床,紧接着弄好发型,打上领带,将自己收拾得就像一个优雅得体的财政大臣……除了政府事务以外,他同样要出席塞诺阿的上流聚会,这是作为首相不可避免的社交场合。
路远寒被问到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他准备什么时候婚配。
毕竟单身官员实在是太少了,那些人觊觎着他的权势,他背后代表的人,急着将自己的族裔送进首相府里分一杯羹。但路远寒没有将帝国公民视作自己的同类,他只是礼貌地微笑,点头,敷衍过了那些将他视作猎物的贵族,而且狄娜也不会允许他随意应下要求,截至目前为止,殿下还没有为他挑选出一个联姻对象。
提到狄娜,路远寒就想到了韦根·维尔尼亚。
从理论上说,消除记忆并不会对韦根造成什么严重影响,但谨慎起见,路远寒到绯红宫处理完事务后还是抽空探望了一下韦根,遗憾的是他现在没有多余精力再当家庭教师,辅导殿下的工作已经被别人接手。
但那并没有影响到他在韦根内心的地位。
路远寒到的时候,那位皇孙殿下正在绯红宫附属的围场中打猎,整副重弓在他肌肉紧绷的手下如一把长剑,显得锋利至极,就像韦根此刻的神情,漠然中带着让人胆颤的杀意。
韦根没想到路远寒会过来,他怔了片刻,随即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老师,您来了。”
他刚才动手时所有随从噤若寒蝉,唯恐激怒了这位喜怒无常的殿下,最近这段时间韦根·维尔尼亚已经成了残暴的代名词,只有面对尊敬的老师时,他才会表现出最有少年气的一面。
韦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经过路远寒的洗脑后,他不再拥有那段记忆,却朦胧感觉到曾经有一双手托住了他的后背,然而他费尽心思,也无法想起来那到底是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韦根·维尔尼亚开始变得嗜好生食,他不满足于用牙尖撕开未经加工处理的肉,还要亲自捕猎,抓起濒死的、还在微微颤抖的动物,埋首嚼碎它们的骨头。打听到殿下的喜好后,有意追随韦根的朝臣送来了美酒,据说那是用鲜血酿出来的,但口感让人流连忘返,韦根喝了一杯又一杯,以至于他的嘴唇总是殷红的,成了塞诺阿闻名的美男子。只不过这个称号同样带着一种阴冷的意味,传闻中受到殿下召见的少女就从没有活着出来的,她们消失不见……而其家属的哭喊也被掩盖在了那场大雪之下,寂如无人。
韦根重新拉开了弓。
就在跟路远寒打完招呼后,他转过了头,松手的一瞬间箭矢骤然飞出,毫不犹豫地射杀了猎物——那是个偷了钱正在逃窜的仆人。
韦根给了他三支箭的机会,现在最后的生机已经泯灭,沾血的箭穿过胸膛,让满面惶恐的仆人倒了下去:“很可惜,你没有把握住活命的机会,那就不能怪我了。”
路远寒就在旁边注视着这一切,他意识到维度裂缝的影响并没有完全消除,它就像散发着浓香的催化剂,彻底激发了皇孙殿下内心的黑暗面。
望着韦根·维尔尼亚手臂上霍然浮现出的青筋,下人尸体被拖走时那种蔑视一切的、毫不在乎的神情,路远寒沉默着想,这个少年到底像谁呢?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第310章 帝国之刃(13)
清晨的塞诺阿雾气缭绕, 将整座帝国议会大厦掩盖在了大雪之下。
十八层的会议桌上铺满了需要首相谢司·维尔夏德处理的文件,在这个惯例开会的星期二早上,没有人不是满脸凝重, 候在这里的有负责内政、外交、国防等多方面的大臣, 他们每一个都是能够跟人争辩不休的高手,现在却沉默不发,等着坐在上首的那人开口。
路远寒觉得有点奇怪。
自从上周弹劾了他的官员出意外被撞死后, 这群家伙就变得温驯多了, 从激进的反谢司主义恢复到了一种能够正常交流的状态, 显然, 他们都不想死在塞诺阿的凛冬季。
但让他感到怪异的并不是朝臣们的表现, 自从路远寒坐下以后,一直有种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注视感落在他身上, 就仿佛有什么人正在不远处窥伺着路远寒, 每当他抬起头来, 那种感觉又消失不见……他已经将所有人都观察了一遍, 却没能捕捉到视线的来源, 这让首相阁下烦躁地磨了磨牙。
他的表现被下属看到,让内阁大臣们越发提心吊胆,不禁揣测着是谁惹到了这个有着铁血手段的魔鬼。
“首相阁下,现在的军费开支已经超出了预期。”路远寒左侧那人率先打破了沉默, 这是埃德蒙·斯特林,由他直接任命的财政大臣,埃德蒙正紧皱着眉, 一页又一页翻动着账务清单, “再增加拨款的话, 我们将要面临提高税收的风险……但下城区那些公民已经承担不起更重的经济压力了。”
“现在可不是削减军费的时候!”
陆军统帅查尔斯·布莱克伍德冷哼一声, 握起的拳头捶在了桌面上:“亚尔利金的情况远比我们预想的更糟糕,土地联盟那些人的抗议已经演变成了暴力冲突,就连警务司都没办法解决,地方官员请求增派军队镇压,绝不能让那些叛乱者看到帝国软弱的一面!”
两人背后的派别原本就有摩擦,现在被打破了那个微妙的平衡,整间会议室瞬间吵作一团,就连外交大臣也参与到了其中,声称帝国和边境那些部族的谈判至关重要,稍有不慎就会引发一场战争。
但他们谁都没办法说服对方,内阁大臣们涨得满面通红,争吵的声音越拔越高,试图从气势上盖过别人一头,已然忘记了自己尊贵的身份。
“——砰!”
刺耳的声音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原本别在路远寒身前的领带夹砸在了桌面上。
他慢条斯理地将东西捡了起来,就仿佛刚才只是失手一样,但路远寒手背上骤起的青筋让众人意识到首相阁下正在隐忍着怒火,他们瞬间安静了下来:“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议会大厦应该是一个神圣而又充满秩序的地方,不是吗?”
见下属们不再激烈争吵,路远寒这才侧首望向了外交大臣,朝对方颔首示意道:“莱恩斯女士,谈判的进展如何?”
“那些部族有了新首领,因此并不愿意按照以往跟帝国签下的条约缴纳赋税,但他们内部同样有着不小的分歧,若是能从此下手,让他们履行条约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那就继续推进吧。”路远寒没多说什么,视线转而落到了财政大臣身上,“至于埃德蒙,你去重新审查水军预算,削减不必要的舰艇维护费用,但必须保证陆军的正常拨款。查尔斯,无端镇压只会让局势恶化得更快,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分化联盟,拉拢温和派,非必要时刻尽量不使用暴力手段——但必须让他们知道,帝国的威严不容任何人挑衅。”
“如您所愿,首相阁下。”
路远寒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他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指节抚过桌面,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道:“那么,今天的决议如下——莱恩斯继续谈判,埃德蒙调整预算,查尔斯处理土地联盟问题,有任何情况随时向我汇报,散会。”
得到他的示意,内阁大臣们陆续离开了会议室,没有人愿意跟这位上司多待一阵,哪怕谢司·维尔夏德在公众眼中是个完美的圣人。
只有下属才能体会到他的雷霆手段。
至于路远寒,他并不急着从议会大厦离开,那道锐利的视线扫过众人刚才坐着的位置,试图从体温、味道等一系列痕迹辨别出是谁有异样。然而那人藏得太好,路远寒没能抓住他的狐狸尾巴,只得略显遗憾地放弃了调查,临走前还蹭了一杯政府部门的咖啡。
他端着那杯咖啡不紧不慢地出门,搭乘上了停在议会大厦前面的列车。
蒸汽列车在塞诺阿的清晨下行驶着。
随着帝国的蒸汽技术日渐进步,路远寒本人的作用已经不再那么重要,军政部门、各大高校以及皇家学术协会提供的人才正在新能源衍生出的一系列分支领域下发挥着用武之地。他们制造着适用于海陆空多方面的设备,刚开通了从议会大厦到第一区各个街道的蒸汽列车,目前还处于试用期,仅对政府官员开放,而他们尊敬的首相阁下也享受到了这份福利。
路远寒本人对此没有意见,现在的蒸汽列车虽然还不能与数十年后的成熟技术相比,但至少可以让他免于寒风的侵袭。
列车到站的时候,路远寒杯中的咖啡早就见了底。他从门前缓步而下,从菲舍尔街的停靠点到首相府还有一段距离,好在半小时前雪就已经停了,除了路面会变得湿滑难走,倒是没有什么问题。
这条路上本不应该有其他人经过才对。
路远寒稍显意外地望着远处那道身影,没用多久,他就从记忆中检索到了与之相应的名字。
邦尼·施特劳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议员,出身不高,尽管他已经碾压了下议院的诸多同僚,在内阁大臣面前却还是黯然失色,他刚才开会时沉默寡言,却无端出现在了首相回家的路上……路远寒不禁想道,邦尼到底有什么意图?
联想到那时感受到的注视,路远寒的目光一瞬间变得锐利,沉下肩膀绷紧了整条手臂,没有因为对方看起来平庸就放松警惕。
见他停下脚步,邦尼·施特劳斯竟然朝着路远寒走了过来,他的鼻尖被冻得有些泛红,因长期使用而磨损的领带从衣襟下露了出来,各种细节无不表明,邦尼只是一个生活窘迫的可怜人而已。然而他越是靠近,路远寒就越能察觉到他身上的怪异之处——这家伙看起来并不像人。
没有谁会散发着一身黑暗生物特有的臭味。
就在路远寒观察之际,邦尼·施特劳斯已经逼近到了他面前,那人上身鼓鼓囊囊地撑了起来,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胸腔下极为快速地搏动着,膨胀着。
霎时间,那股力量撕裂了他的外套,无数根黑色肉须破体而出!
那怪物呈现出的面貌像是将数人的尸体融合在了一起,强行塞进了邦尼·施特劳斯的躯壳中,那些受到污染的死者已经腐烂得没有了人样,可以说恶臭熏天,而他的脑袋悬在中央,神情看起来仍有一丝议员应有的谨慎、威严,但嘴角下露出的利齿却暴露了其怪物的身份。
那只黑暗生物在路远寒面前停了下来。
路远寒并不畏惧对方直接发起攻击,他有信心能够在一分钟内解决战斗,但它此刻展现出的性情才是最让人感到意外的。
使用着邦尼·施特劳斯身体的怪物看起来对他垂涎三尺,用阴鸷、恐怖的视线紧盯着路远寒,但它又忍住了这种最原始的欲望,全身漆黑血肉微微颤动着,以一种堪称礼貌的态度开口说道:“首相阁下……您身上有种特别的香气。”
路远寒并没有感受到什么香气。
就在黑暗生物开口的同时,数道低沉的、引人癫狂的声音重重叠叠地从血肉下面扩散出来,它们的音色与频率各不相同,让路远寒意识到这似乎是一个畸变物聚合体。看来那些受到影响的行尸走肉彼此吸引着,竟然催生出了某种接近于智慧生物的意识,它狡猾、小心而又趋利避害,也难怪审判庭会被拿下一血。
在聚合体看来,面前神情冷峻的男人正散发着一股无法描述的气息,那种味道虽然跟它的同类非常相近,却有着微妙的差别,简直让人心痒难耐。
它虽然没有作为人类的社会认知,却也能察觉到那是比它、比它们所有个体更高等的存在,所以才忍不住想要靠近路远寒。
为了接近那位首相阁下,聚合体特意捕获了邦尼·施特劳斯,顶替了这个小议员的身份,正好他在外界看来是一个孤僻的、不善言谈的怪人,同事们都不会特意跟邦尼打招呼,除了内阁会议外也没有什么需要交际的场合,自然不会暴露出它的身份。而菲舍尔街是首相府所在,附近的住户寥寥无几,聚合体提前选取了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耐心等着它的目标下班。
好想将他裹进来……
邦尼·施特劳斯不禁想道,作为它的同类,首相阁下能够完美地混迹在人类社会中,成为他们的领袖,一定有着超乎寻常的头脑和优越血脉吧?只要吞下他,理解他的构造,让那人也成为聚合体的一员,它想必能够进化成更高等的存在,以后就不用再过着这种躲藏在阴影下的生活了。
路远寒的直觉敏锐至极,当然察觉到了对方微妙的变化,他像猫科动物似的往后跃了半步,整具身体紧绷成了杀人利器。
首相阁下的衣角微微扬起,原本镶着耀眼碎钻的手杖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而凌厉的弧线。
他的攻击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有着能够碾压所有人、所有生物的力量,邦尼·施特劳斯的脑袋应声裂开,不仅里面黏稠灰黄的浆液泼洒一地,失去可以容身的器皿后,聚合体也溃散成了遍地无法集结的黑泥,就仿佛有谁往菲舍尔街倒了一大桶厨房剩下的泔水似的,那场景简直不堪入目。
路远寒很清楚,只是毁坏寄宿对象的话,并不足以从根本上消灭聚合体。那些黑暗物质正在到处逃窜,它的每一部分都流往了不同方向,让人惊异于其强烈的求生欲望。
好在他也不是一个普通首相。
路远寒垂下视线,他将暂停的使用功能扩展到了整片街区,黑水的逃离戛然而止,假如说他从白龙那里获得的权柄是让自身在接近于无的一瞬间行动,而他现在所做则是在控制其他个体,将它们从整个世界的前进中剥离出来,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些黑暗物质现在静止不动,犹如零下结冰,再要清理起来就方便多了。
等到路远寒离开的时候,聚合体的所有部分已经被他收拾完了。黑水划过的痕迹不复存在,而邦尼·施特劳斯以及其他死者的遗体也一并被降解处理,路远寒吞噬掉他的同类时,从对方的深层意识中感受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假如它有灵魂的话。
这只是他下班的小插曲而已。
路远寒看了眼他的腕表,刚过去十分钟,他要是加快步伐的话,应该还赶得上管家准备的早餐,只不过维度裂缝带来的影响越来越严重,他无法坐视不管,必须得想办法处理了。
刚跟怪物近身搏杀过的首相提起公文包,向着街道另一端的府邸走去,他看起来仍然风度翩翩,被他鞋尖碾过的残雪很快融化,它渗着让人胆颤的血色,悄无声息地流进了下水道中。
“啪嗒!”
鲜血顺着那人裸露的身体落了下来。
韦根·维尔尼亚面无表情,注视着这个遍体鳞伤的受害者,对方被吊在了为犯人准备的刑具上,胸膛完全敞开在少年手下,只不过他的皮肤已经被血色浸透,脉搏微弱得像是快断气了一样,惨白的嘴唇渗着低喘,呼哧、呼哧……任谁都能看得出他非常痛苦,但这也是在所难免的。
因为韦根手里握着条鞭子,鞭身沾满了辣椒水,他刚才审问犯人的时候就是用它来逼供的。
皇孙殿下挑的位置非常微妙,他每一次挥鞭都会抽在伤口表面,辛辣无比的液体顺着缝隙渗进去,强烈的刺激将犯人的疼痛感放大到了原先的数倍,让这场折磨变得越发难捱。
但下手者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行为过分。
比起愧疚,韦根现在感受到的更多是愤怒,他阴鸷的声音就像蟒蛇逼近,游动着钻到了犯人的耳膜里面:“是谁让你陷害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