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根早就提前调查过了。
他面前这个奄奄一息的家伙并不无辜, 对方混迹在整座宫殿最不起眼的那些杂役仆人中,试图用重金收买他们联名举报谢司·维尔夏德在绯红宫时行事不端。
对方不仅想要陷害那人受贿,还为首相准备了一顶威胁皇储殿下的帽子, 其心可诛。
这家伙非常狡猾, 下手时挑选的目标都是那些社会边缘的小人物,同时满足了家境贫困、容易动摇两个条件,按道理说, 这样一件小事本不应该惊动皇孙殿下。
但不巧的是韦根发现了他。
被撞破时, 他正在教唆那些仆人往联名书上签字, 再过一阵这份文件就会被秘密送到审判庭, 让帝国的新任首相下狱接受调查。
韦根没想到自己身边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他简直怒不可遏,某种难以描述的情绪在一瞬间涌了上来。教唆者被他的扈从带到了旁边的厢房, 而那些受到蒙蔽的仆人则痛哭流涕地跪在他脚下……他们满面恐惧, 额头已经磕出了血, 哆嗦着说自己错了, 不应该谋害首相大人, 希望殿下开恩宽恕他们这一次。
但那位殿下懒得听他们狡辩。
作为维尔尼亚皇室的一员,韦根现在已经快到拥有继承权的年纪了,他就算要处置几个仆人也不会引起狄娜的注意。
韦根让扈从开除了那些仆人,并将他们贬为最下等的奴籍, 若是不带着整个家庭连夜滚出塞诺阿,等待着他们的就只有死路一条,没有人敢质疑帝国律法的权威。
这个教唆者的骨头倒是比他想象中要硬。
韦根已经耐着性子审讯了整整一刻钟, 血水飞溅, 惨叫与痛呼不绝于耳, 整个房间充满了让人不寒而栗的腥味, 他握着鞭子的掌心都有些隐隐泛酸,对方却没有透露自己究竟归属于谁。
犯人油盐不进的态度让韦根开始失去耐心了,他不想再浪费时间,索性扔下鞭子,一边嘱咐扈从给自己戴上手套,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话,直到他的指节连同掌根完全被黑色胶革覆盖,就算动手,也不会沾到那些下等人的血液:
“让我猜猜,幕后指使你的无非就是我那几个好皇叔,除了他们以外,没有谁会紧咬着母亲手下的鹰犬不放……你们知道老师有多辛苦吗?”
“为什么还要执意给他添乱?”
韦根将犯人的手臂从刑具上解了下来,对方充血涨起的胳膊正在微微痉挛,就连指尖都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皇孙殿下帮着犯人摊开手掌,紧接着拧断了他一根手指。
骨头断裂声后是男人的惨叫。
韦根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手,他现在已经不是审问了,而是在犯人身上宣泄着无法平息的怒火,他将对方的指节一根一根折断,直到教唆者的手掌变成了柔软无骨的状态。
等到他额际浮现的青筋逐渐消下去的时候,犯人已经没有意识了。
“行了,先这样吧。”
韦根略显嫌恶地微微颔首,示意扈从将犯人拖下去等待处置,那些扈从有着健硕的肌肉,干起活来非常利索,而且不会对雇主的决议提出任何意见,就像烈日底下照出的一道影子。
与狄娜·维尔尼亚指派给他的随身侍卫不同,这些人完全效忠于皇孙殿下本身,是可以为他调遣、利用的一把利刃。
他们都是韦根亲自从下属中提拔出来的。
皇室生活的浸淫让韦根·维尔尼亚意识到了权力的重要性,继承人们无不擅长口蜜腹剑、勾心斗角,而他的母亲就是其中最厉害的那一位——韦根学得很快,他从狄娜身上学到了不少狠辣手段,但在成年以前,韦根没敢表现得太肆意,只笼络了几位效忠于他的心腹。
等到他受封离开绯红宫后,就可以进一步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了。
这些扈从确实比别人用着趁手多了,韦根不禁想道,但他下达的任务非常隐秘、血腥,要是能为他们安排一个明面上的身份会更方便,像托德·亚当斯那样有着爵位承袭的情况就不错。
韦根暂且将这件事搁置在了一边。
沾满血迹的手套被他脱了下来,考虑到等会还有一场舞会要参加,韦根认真检查了自己的仪容,发型完美、容貌英俊,就连发丝下的耳钉也打得恰到好处……不知为何,他感到有些奇怪,总觉得自己弄丢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
对于韦根·维尔尼亚的举动,路远寒通过监视孢子观察得极为清楚。
但他现在顾不得考虑学生的心理问题,因为宫中急召,王室谕令一路疾驰着送到了首相府,将谢司·维尔夏德从他安静、舒适而又充满温暖的家中叫到了夜萨缇宫。
那是帝国最中央的地方。
在塞诺阿的公民们看来,绯红宫就已经辉煌得代表着整个帝国的荣耀了,但那仅是历任皇储殿下的居所,而夜萨缇宫才是帝王办公之处。只不过现任统治者已经走到了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他重病在床,任何人禁止入内,帝国的多数事务也都交给了皇太女以及钦差大臣去处理。
德普尔二世的身体状况急剧恶化了。
皇帝濒死之际,受到召见的不仅有首相,还有统管着审判庭所有骑士的总使,两人一见面就针锋相对,路远寒下意识跟那人保持着距离,而对方同样也对他充满了警惕。
只是他们刚踏进夜萨缇宫的主殿,路远寒就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因为这地方太诡异了。
作为历任帝王传承到现在、并以夜萨缇明珠命名的皇宫,这里的装潢极尽奢华与辉煌,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仿佛只是轻碰一下都会冒犯到维尔尼亚的威严,却到处都是腐败、死亡的气息,以至于侍奉在宫中的内务官都表现得像是匆匆飘过的幽灵,他们满面苍白,毫无活人应有的温度。
没过多久,路远寒察觉到有股强烈的力量正盘旋在大殿上方,就像紧绞着猎物的吞天巨蟒。
他们虽然行在长廊上,一步一步前往目的地,却始终无法触碰到对方的存在……路远寒想,那是维度裂缝的投影?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若是前者的话,事情就太糟糕了。
没等路远寒思索出结果,他身边那位审判庭的总使就停了下来,已经到了德普尔二世的寝殿,引路的侍从将他们两人带到后就默然退了下去,只剩受召对象留在这里。
作为帝国新上任的首相,路远寒还没有觐见过德普尔二世,这本该是他的失职,但考虑到那位陛下已经病重得承受不住任何刺激,只差一步就要撒手人寰,也没有谁会怪罪到他头上。
而且陛下看起来确实不太好。
路远寒和审判庭总使停在一个适合觐见的距离,隔着隐约有银光浮动的帘幕,他们看到了躺在床榻上的怪物,或者说德普尔二世。那位尊贵的统治者现在只剩下过分消瘦的骨头架子吊着一口气,他的手掌垂在榻边……若是不仔细辨别的话,将其手背上的淤青认成尸斑也不让人意外。
臣子们虽然预想过德普尔二世快要撑不住了,却没想到他的气息已经微弱到了这种程度,似乎随时都要离开这个蒸蒸日上的帝国。
路远寒不动声色地垂下了视线。
“谢司·维尔夏德。”
苍老而干涩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随着被德普尔二世钦点的首相走上前去,那只手异常有力地攥住了路远寒,对方激动的情绪倾泻而出,就仿佛有一场狂风骤雨即将落下:“你就是……狄娜为我选出的……”
无论是被陛下抓住的路远寒,还是侍奉在外的审判庭总使,两人都拿出了此生最恭谨、顺从的态度,耐心等着一个答案。
让人遗憾的是,那种情绪成了催人死亡的魔鬼,德普尔二世没能说完就断了气,他的手掌滑落下去,路远寒看见刚才被触碰到的地方隐隐渗出了一股黑气,细密的痛感顺着红痕钻进掌心,让他意识到这位陛下恐怕早就被侵蚀透了。
毋庸置疑,德普尔二世迎来了最后的死亡。
作为历史的见证者,路远寒本应流露出错愕、悲恸等充满人性的情绪,但他表现得非常平静,就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倒是那位审判庭总使有些难以置信,正准备上前查探皇帝的情况。这毕竟是一位统治者的陨落,而不是死了个无关紧要的流浪汉。
就在这时,殿外骤然响起的脚步声拦下了那位总使的行动。
能够擅自出现在夜萨缇宫中的没有别人,正是狄娜·维尔尼亚,这位皇储殿下紧抿嘴唇,肩膀后的披风浸透着凛冬一样凛冽的寒气,如同踏着大雪而来。早在德普尔二世卧病期间,她就已经提前拟好了继承文书——现在,狄娜靠近那张床榻,她在德普尔二世膝盖前跪下,牵着对方的手按上了一枚沾血的指纹,文书既成,就算是得到前任统治者的认可了。
“殿下,您……”
审判庭总使满面惊疑地望着狄娜·维尔尼亚,他心情沉重,正在思索今夜这件事背后到底是怎样一个深不见底的阴谋。
狄娜已经神情自若地收起了那份继承文书,她表现得虔诚而又专注,仿佛自己刚才做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在起身时还替死不瞑目的德普尔二世合上了眼睛。
骤然间,火光冲天而起。
殿内所有人下意识望向了那个黑烟滚滚的位置,震耳欲聋的声音就像雷鸣,即使隔着极远的距离,无可掩盖的杀气也传了过来,那意味着有人正准备攻打夜萨缇宫,拉开一场厮杀的序幕。
替狄娜·维尔尼亚办事的这些年,路远寒已经很清楚她都有哪些竞争对手,甚至还为殿下解决了其中几个麻烦,让一切胆敢拦在这条路上的障碍都战战兢兢,因此他立刻判断出,应该是二皇子和他手下那几位侯爵带兵反了。
这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就在路远寒凝望远处的同时,那位总使面色骤变,审判庭不归属于继承者中的任何一方,因此没有人提前通知他们什么时候会掀起政变。两天前,对方以塞诺阿城西有匪寇滋生事端为由调走了大量警力,没想到就是为了这一刻。
要想坐到帝国最顶端的那个位置上,就注定要承受无尽的风暴与流血。
“殿……不,女王陛下。”
路远寒及时改了口,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种让人胆颤的轻柔:“请放心,一切正在按照我们的计划进行着。”
随着话音落下,他打开了狄娜·维尔尼亚随身带来的武器盒,里面赫然放着一把机械弓弩——不同于贵族游玩用的猎弓,这是把杀人于千里之外的凶器,从头到尾都打磨得极为锋利,即便是使用者一不小心也会被割破指腹,用热血滋养着它的成长。
狄娜之所以敢冒着被褫夺储位的风险将它带进来,就是因为预想到了德普尔二世的死亡会引起一场多么激烈的动荡。
路远寒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他动作熟练地抽箭,搭弓,瞄准了从外面突围进来的目标……披着重甲的雷欧·维尔尼亚在叛军中格外瞩目,他眉目深邃,展现出了领导者的风范。王室中人大多面貌相似,路远寒不难看出对方跟那位皇孙殿下有着深厚的血缘关系,某一瞬间,他觉得数年后的暴君或许就长这样。
但路远寒垂下视线,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金属铮鸣的声音狂啸而出,那支錾金的箭羽飞过烈火与鲜血,命中了雷欧·维尔尼亚的咽喉。
作为叛军首领,他的倒下即刻引起了恐慌。
雷欧的党羽急切地簇拥过去,查看着他的伤情,但位于远处的杀手却没打算放过他们,第二支、第三支箭矢瞬间杀到现场——咻!每一支都穿透了叛党的咽喉,让他们当场暴毙,原本散发着耀眼光泽的箭尾因浸满血色而变得一片赤红。
就在德普尔二世断气的十分钟后,雷欧·维尔尼亚步上了他的后尘。
死亡正在蔓延,那种恐怖的力量就像瘟疫,不断有叛党捂着自己的喉咙倒下,他们无不痛苦到了极点,流出的血将地面浸透,霎时间人人自危,失去雷欧·维尔尼亚这个密谋着篡位的首领后,他们攻打夜萨缇宫的势头终于得到了遏制。
但这还没有结束。
路远寒放下弓弩,他仍然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不曾挪动一毫,那种视死亡为无物的态度让审判庭的大人物都感到了胆寒。
年轻的首相睫毛颤了颤,他漫不经心地拂去肩膀上的落雪,从衣领内侧取出了一枚令哨,紧接着吹响了它。
随着凌厉的声音传出千里,铺天盖地的黑影从皇宫外围升起,骤然撕开了夜幕——那是阿历克斯·莫顿直接负责、并由皇家学术协会秘密制造的轻量化飞行器,它们有着鹰隼般的外型,金属利爪下负载了武器系统,只要那人一声令下,轰然而至的炮火随时都能将下面的叛党扫成筛子。
那场大雪下得更猛烈了。
维尔尼亚建国198年冬,狄娜·维尔尼亚以第一顺位就任新帝,并赐予谢司·维尔夏德直接受命于女王的职能。
一个前所未有的权宦诞生了。
第312章 帝国之刃(15)
“谢司·维尔夏德?”
“据说他一箭射穿了那个叛党的咽喉, 让雷欧·维尔尼亚血溅当场,毫不畏惧皇室的威严。所有人都吓得噤若寒蝉,他们畏惧着高处的首相阁下, 就仿佛一切阴谋、动荡都逃脱不出他的掌控, 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将整个夜萨缇宫都照得亮如白昼……到处都是血,都是死不瞑目的尸体, 谢司大人以雷霆手段清扫了叛党余孽, 狄娜女王正是靠着他顺利上位, 说他是陛下的鹰犬一点都不为过。”
随着话音落下, 簇拥在那个游说者周围的听众无不唏嘘, 他们已经想象到了当时的场景该有多震撼,恨不得在现场一睹为快。
距离夜萨缇宫事变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这件事却还为人们津津乐道。
毕竟那位殿下若是没有被一箭射死, 他们根本不得提及皇室的名讳, 然而成王败寇, 现在是狄娜·维尔尼亚的王朝, 雷欧作为一个失败者,经常出现在各种负面新闻以及群众的唾骂中,用于衬托他们的现任统治者有多么英明。
要谈论帝国的朝代更迭,被提到最多的就是那位首相阁下——谢司·维尔夏德。
无论是辅佐新帝上位, 还是推动整个蒸汽时代的前进,那人都功不可没,塞诺阿公民报趁机出了期独家访谈, 他们请到了谢司·维尔夏德, 问他是怎样从一个行脚商人爬到了现在的位置。首相阁下正襟危坐, 对自己的黑历史毫无羞愧之色, 他沉思片刻答道,只要能忍受每天开会时有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就好,而他的这份幽默也赢得了众人的好感。
现在,整个帝国没有谁不知道他的名字。
作为一个政客,路远寒无疑是成功的,朝堂中没有人能够越得过他的位置,而且女王陛下似乎并不怕他功高盖主,对首相全然托付了信任,路远寒也没有辜负这份恩情,他在任期间统领着帝国的财政、军事等各方面事务,没有遗漏任何一件小事。
塞诺阿的人们爱戴着他,崇拜着他,就连酒足饭饱后都要谈及首相阁下的丰功伟绩,将所有激动的情绪都投射到了那人身上。
听众们正在兴头上,嚷嚷着要让游说者再多讲一点关于谢司阁下的事,他们闹出的动静吵到了角落里安静吃饭的男人,他神情不快,起身撂了碗就走。
尽管他已经离开了餐馆,赞美谢司·维尔尼亚的声音仍然从门后隐隐传了出来,男人却有些不以为然。若是那位首相阁下真有吹捧的那样神通广大,又怎么会有那么多无辜的人捱不过严寒刺骨的凛冬,满怀着绝望死去?只是整个帝国都在狂欢,他们根本看不到下城区的痛苦罢了。
男人名叫阿尔菲,生活在第十四区的边缘处。
他原本靠着替人修灯为生,只不过新型照明设备逐渐取代了传统的煤油灯,阿尔菲·佐伊如今正面临着下岗的风险,再差一点就要滚到贫民窟去,因此才会对推行蒸汽技术的首相阁下怀有不满。
阿尔菲的妻子几年前因病离世,两人不曾生育,对于孤家寡人的他而言,赚的钱只要能糊口就够了,他从不苛求自己能过上什么幸福美满的生活。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前段时间,阿尔菲捡到了几个从福利院跑出来的孩子,他们当时正被人追赶,对方是个满身横肉的家伙,说这几个没有家教的野种偷了他家卖的包子,不由分辩就要动手打人……阿尔菲皱着眉拦下了那人,他在这一带也算有些声望,对方接过钱就神情讪讪地离开,没敢再接着找那些孩子的茬。
替他们解了围后,阿尔菲才发现其中一个男孩的腿似乎被打瘸了,整个人疼得浑身直颤,而他是孩子们当中年纪最大的那个,所有孩子都哀痛地围在他身边,就像脆弱的幼鸟。
阿尔菲·佐伊无法坐视不管。
他将孩子们带回了家,下厨提供了一顿饱餐,等那些小动物般的眼睛齐齐望过来时,阿尔菲才开始询问福利院是否存在虐待儿童的行为,考虑要不要为他们寻找下家。毕竟他没有能力救济别人,刚才拿出来的食物就已经是全部了。
“没有福利院愿意收下我们。”
一个面有雀斑的男孩说道:“索菲娅患有先天不足,很难找到合适的医疗资源,教养员本来要将她卖给人贩子,格斯是为了保护她才被打伤了腿的……但我们买不起药,现在只能活一天是一天,他的腿很快就要彻底坏死了。”
闻言,阿尔菲不禁陷入了沉默。无论是谁听了这番描述都很难不产生同情,他刚才还不太愿意揽下这桩麻烦事,但要是连他也置身事外的话,这些孩子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阿尔菲最终还是没有送走他们。
除了最基本的活计以外,他又咬着牙去外面找了几份帮工,将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极满,仅在吃饭的时候才能停下来休息片刻。这个家庭原本只有他一个人靠在破旧的沙发上借酒浇愁,现在则多了几个孩子,他们干活倒是很勤快,会争着帮这位好心人刷碗、做家务……阿尔菲不禁想道,这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即便如此,阿尔菲也请不起为格斯看病的医生,格斯那条腿的伤势越来越严重,隐隐散发出了臭味,对于一个还在青春期的孩子而言,这让他下意识感到了难为情。
阿尔菲不忍看到格斯难堪的面色,但他也想不出更多赚钱的方法。
在这个人人追随着蒸汽的时代,没有谁愿意拉他们一把。蒸汽列车每天都会从远处急驰而过,金属轨道的摩擦声尖锐刺耳,犹如野兽低吼,它看起来耀眼到了极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为整个帝国创造着利益,却跟没有他们这些下等人任何关系,那是属于贵族、属于协会的宠物。
深夜,阿尔菲再次回到了家。
女王陛下即位以后,颁布了一系列保障社会福利制度的政策,而他今天特意提前下班过去,领到了政府下发的面包与火腿……阿尔菲厚颜无耻地撒了谎,他说自己要再替生病的儿子领一份,不出意外遭到了别人的白眼。
他刚才已经在餐馆解决过了自己的温饱问题,阿尔菲点的是最简单的素面,只需要几先令,至于那两份新鲜、干净而又美味的食物,则要等他到家以后分给每一个孩子。
“孩子们,可以过来吃晚饭了。”
阿尔菲疲惫地放下了打包袋,但奇怪的是孩子们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雀跃着跑出来,整个家里安静至极,连水滴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就仿佛那些懂事的小家伙从来不存在,一切只是他的臆想而已。
但那怎么可能?
比起自己得了失心疯,阿尔菲更愿意相信家中发生了某种变故,以至于孩子们躲了起来——他们总是很警惕,因此才能逃离福利院那些人的毒打。
阿尔菲重新振作起来,他谨慎地走到尽头,推开了卧室的门,他前段时间将受伤的格斯安置在了这里,让那孩子静下心来安然养病。现在,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阿尔菲一瞬间僵在了原地……他感到自己正在颤抖,自从妻子去世以后阿尔菲·佐伊没有害怕过任何人、任何事,但现下的情况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那仿佛是一种吞噬着生机的噩梦。
它悄无声息地张开嘴,笼罩了这个贫困潦倒的小家。
男孩仍然躺在那里,安静而又温顺,只不过他的裤管卷起,底下露出的一截小腿微微痉挛着,就在几天前他的伤口还只是流血化脓而已,现在却涌现出了无数黏稠的黑色丝线。
格斯只是一个污染源。
那些从他伤口涌出的物质铺满了整个卧室,让人无法想到瘦弱的孩子体内竟然能容得下这么多东西。它们蔓延而出,像瘟疫,像无边的潮水,将格斯的所有同伴都用黏液裹了起来,黑丝极具侵略性地顺着口鼻钻入,让他们呼吸困难,一张又一张稚嫩的脸庞因强烈的窒息感而涨得通红。
那些困在里面的人满面惊恐,他们浑身都被散发着恶臭的黑暗物质覆盖,仿佛茧中之物,湿漉漉的痕迹顺着裸露在外的皮肤滑下,伸出的手指向了卧室门口,他们失去意识前似乎还怀着一丝希望。
希望阿尔菲·佐伊能够将他们救出来。
阿尔菲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他震惊、恐惧而又充满愤怒,装着食物的打包袋从他掌心下滑落,砸在地面上,还散发着热气的面包滚了出来,它沾满灰尘,显然是没办法再被人享用了。
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卧室中的黑色物质缓缓蠕动了起来——那东西竟然是活的!
它吞噬了一个个幼小的生命还不感到满足,甚至觊觎地盯上了站在门口的男人。格斯的睫毛似乎颤了颤,他的脸看起来更苍白、更毫无血色了,腿下孵化出的怪物榨取了他寥寥无几的生命,以恐怖的姿态朝着门口前进。
阿尔菲不禁绝望地想,天啊……
谁能来帮帮我们?
第313章 帝国之刃(16)
“帮忙?”
路远寒若有所思地挑起了眉。
“是的, 首相阁下,需要您做的只是一点小事而已,并不会耽搁您太多时间。”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微微弯下腰, 显得恭敬到了极点, 事实上这是一位有着勋爵身份的贵族,“只要签下这份批准文书,亚尔利金的多数土地就归属于您了。”
尽管男人特意学着用一种咬文嚼字的方式说话, 让自己显得文质彬彬, 但其浓重的地方音色还是暴露了他来自帝国北边的事实。
那里远比塞诺阿还要冷上一万倍, 生活在北境的人们擅于游猎, 他们剥下麋鹿和熊的皮毛制造衣物, 用于保障自己不因失温而死,并在荒原上开垦出了适合作物生长的红土地, 那种颜色就像被鲜血浸透一样红、一样耀眼, 它既是帝国北境的特有景色, 也是被人觊觎着的宝贵财富。
亚尔利金就是它的代表。
前段时间揭竿而起的土地联盟, 就是由一群为了反抗贵族统治的农民组成, 他们义愤填膺,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首相阁下都为此感到了头痛。
作为统管着那片区域的领主,男人正是为了解决亚尔利金的问题而来。
他原本想向帝国中央借调警力, 强行镇压那些嚷嚷着受赐于天的匪寇,一直杀到他们彻底闭嘴为止……但就算是战功显赫的陆军统帅,也不敢违抗首相大人的处置, 那位领主没办法才找到了谢司·维尔夏德本人, 希望能说动他松口, 批准大量警力进入亚尔利金。
拥有亚尔利金的多数土地, 就等同于垄断了暴富的途径,即使持有者什么都不做,也能一跃而上成为帝国屈指可数的财阀。
丰厚的利益放在面前,没有人会不怦然心动。
领主本以为自己割让出了亚尔利金,必然能够撬得开首相阁下的铁石心肠,但他用余光望去,那人的神情仍然平静得像是一片湖水,似乎对他许下的酬金嗤之以鼻,毫不在意北境那些人、那些贵族的死活。
男人来到塞诺阿前就听说了谢司·维尔夏德的各种事迹,已经做好了受挫的预期,却没想到对方比传闻中还要难以揣摩。
他虽然生活在奢华的首都,犹如钟鸣鼎食的王室权贵,那种洞察一切的视线却比北境最勇猛的猎手更犀利、同时也更无情……让男人不禁想起了亚尔利金的狂风。
事实上路远寒只是在走神。
首相大人的心思全然没有放在这场对话上,什么土地联盟、什么亚尔利金的归属权都被路远寒的脑海自动忽略了过去,他的视线只在领主身上停留了一瞬,就望向了飘浮在旁边的细线。
那些线散发着微弱光芒,就仿佛从男人体内延伸而出的无数根连接,每一条都通往不同方向,直到视野尽头才骤然不见,路远寒知道它们没有消失,而是飞到了更远的地方——事情的奇妙之处正在于此。
亚尔利金的领主看不到自己身上这些细线,只是为他没能说服首相阁下让步而懊恼着,整个人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路远寒打量着那些若隐若现的线。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类似的物质,自从帮助狄娜·维尔尼亚上位以后,路远寒就获得了观测别人身上那些线的能力,思考过后,他认为这与谢司·维尔夏德现在权势滔天的地位脱不了干系。
路远寒见到的每个人身上都有着线的连接,只不过根据实际情况,那些光线的数量、强度并不相同。
那似乎是某种愿力,又或者某种信仰。
路远寒将整个内阁和首相府的下人作为观察对象,持续了段时间后,他发现有一些线显得健康、明亮,就如春日里潺潺流过的溪水,有些则非常灰暗,让人看了就感到不舒服。路远寒察觉到每一根线背后都联通着帝国公民,越是受人敬仰的大臣身上的线就越多,那意味着他们背负了许多百姓的期望……当然,数量最多的还是女王陛下。
作为帝国的统治者,她承担着所有人的业果,这是一国之君应当挑起的重量,而狄娜·维尔尼亚本身也是个勤于朝政的君主。
作为观察者,路远寒虽然无法看到自己身上的线,但以谢司·维尔夏德的名声进行推断,线的数量应该也不会少。
在夜萨缇宫侍奉陛下的时候,路远寒状似无意地垂下了手,在指节触碰到那些线的一瞬间,他脑海剧颤,紧接着感受到了别人的心声,那种情绪宣泄就像铺天盖地的潮水,极为强烈地、密密麻麻地涌了上来,压得他近乎喘不上气。
好在他有着远胜于常人的耐受力。
等到适应了这种冲激以后,路远寒逐渐平静下来,他耐心听了一阵,辨别着那些声音的来源。
掺杂在其中的狂流非常纷乱,充满了欣喜、焦躁、怨恨等各种情绪,稍有不慎就会陷入癫狂,为此,路远寒必须保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从中筛选出具有价值的信息——有些希望他们的陛下长命百岁,带领维尔尼亚帝国走向辉煌,有些则祈求自己的困难能得到解决,总而言之,那些人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倾泻到了女王身上。
这些心愿有大有小,要实现起来并不简单,即使女王陛下能够听到众人的心声,路远寒也不觉得狄娜会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费心。
监听过后,他感到了一阵生理性的头痛。
路远寒保持着原来的面色,他冷静地起身向陛下请了辞,忍到首相府中才开始吐,他整个人后背都被一身汗水浸透,就连指尖都在下意识微微打颤……路远寒忘了自己多久没有这样失态过了。
但他认为探究线的来源是值得的,毕竟那些声音中同样蕴藏着重要的情报,就在路远寒刚才倾听的一刻,他得知下城区发生了场塌方,皇家学术协会研究出了适用于蒸汽机的新型材料,某位侯爵圈养的烈马冲出赛道踩死了一群无辜的观众,与此同时,也听到了谢司·维尔夏德的名字被提及。
他现在观测到的还只是达官显贵们身上背负的线,那些人作为心愿的接收者,对下等公民的烦恼一无所知。但路远寒要是能抓住别人发出的线,也就能够读取到对方的想法。
路远寒首先在管家身上完成了他的试验。
这位管家虽然照顾着他,却很少跟雇主交流自己的想法,首相府无人不知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其余侍从隐隐畏惧着他,就连从管家面前经过时都要下意识压低声音,尽量不引起对方的注意。
管家到底在想着什么?路远寒颇有些好奇,就在他懒洋洋靠在沙发上看书的时候,那人也没有休息,管家先生恪尽职守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一边清扫书架上落的灰尘,一边整理着首相阁下最常看的那些书,将它们放回原来的位置。
现在正是适合下手的时机。
路远寒微微垂首,他的视线虽然还停留在书页上方,某根触手却已经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它透明、隐蔽,而且不易被人察觉,在管家全然无知的情况下抓住对方背后延伸出的一条线,读取着其中渗出的信息。
错了,不是这根。
触手若无其事地松开紧缠着的细线,又挑出另外一条细线,这下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不同于那些充满烦恼的声音,管家的内心就像他看起来那样安静,路远寒起初以为自己又听错了,险些直接切断了连接,好在他及时察觉到了一阵隐忍压抑着的喘息,路远寒静下心摒除杂念,片刻过后,管家的想法才浮现了出来。
——我想死。
他的声音非常平静,却坚定到了极点。
路远寒没想到这位看似正常的管家竟然有着如此强烈的死意,他开始思考自己平时有没有苛待过下人,然而细想之下,他发现对方从来没有回过自己家。
管家兢兢业业地伺候着雇主,将整个首相府打理得井然有序,上到谢司·维尔夏德交代的事务,下至仆人们产生矛盾时的调解,仿佛他生来就是这座大宅中的一员。
但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绅士,怎么会从来没有亲属探望过他?
路远寒顺着线索调查了下去。
很快,他发现管家的家人都死在了他服役期间,那时正是饥荒、霍乱与战争闹得最严重的一个时代,没有谁会因为女孩有个在外征兵的兄长就对她施以援手,他的妹妹上吊而死,管家悲痛到了极点,好在战友还将自己的幼子托付给了他……他的人生并不是一无所有。
将那孩子抚养到成家立业以后,管家就自己另外找了事干,他不指望对方能够赡养自己。好在他的人生终于走运了,他被那位仁慈的首相阁下选中,成了这座宅邸的管理者。
管家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特权,他仍然是那个普通人,一个稍微有点迟钝、木讷而且不懂变通的老人,即使曾经照顾的孩子想办法将信寄到了管家手上,要求他替自己在朝堂中找一份工作,他也视若无睹……那位首相虽然待下人很好,却是帝国最有名的铁血鹰犬,怎么可能因为他一句话就滥用职权?
但他还是没有责备那孩子的自私。
战友曾经背着他下过壕沟,于情于理管家都应该照顾好他的遗属,于是他将自己所有积蓄拿出来兑换成黄金,打了块护身符送给养子家刚满三岁的小孩……从理论上说,对方应该尊称他一声祖父。
就在几天前,又一封信寄到了管家手中,对方这次没有再向他索取任何利益,那上面只有几个血淋淋的字眼:
“——你这个杀人凶手!”
管家满面苍白,紧攥着信纸的手也不禁开始颤抖,他感到自己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无法描述的情绪紧攫住了他的心脏,那孩子对这件礼物爱不释手,即使睡觉时也要搂在怀里,最后被那根挂绳勒住了脖颈,窒息而死,没能抢救得过来。
他想,我应该以死谢罪。
第314章 帝国之刃(17)
在路远寒看来, 管家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的判断非常正确,谁若是敢将主意打到谢司·维尔夏德身上,首相阁下只会让他们卷铺盖离开, 绝不容许自己身边的人怀有异心。
至于那个孩子的死, 也不过是一场意外而已,他本没有义务承担起对方家庭的一生,只是这个男人太沉浸于过去的悲痛了, 才想要将这份感情补偿到战友的遗属身上。
只不过那个总写信到首相府的家伙比较碍事。路远寒记下了对方的名字和住址, 他转而想道, 接下来应该怎么解决呢?
管家并不清楚维尔夏德先生的想法。
他照例忙得很晚, 直到夜深人静、所有侍从都睡觉了的时候才回到房间, 这份过于勤勉的表现赢得了雇主的赏识,同样也让别人对他颇有意见。管家将双手放在膝盖上, 他的腰身原本像是挺拔的标尺, 现在却逐渐弯了下去, 就仿佛他内心某根脆弱的弦随着脊椎一起被折断。
那种深海般的绝望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只能靠着其他事转移注意力——这才是他从不休息的原因。
怎么会将那个孩子害死了呢?
管家不禁想道, 他甚至没来得及见上对方一面,看看那个骄纵的小家伙是否有着他父亲幼时那样的天真可爱,现在什么都毁了,又一个家庭陷入了整天以泪洗面的境地, 而那仅仅是因为他的愚蠢。
他原本打算抽一支烟,想到雇主的洁癖又不得不作罢,到头来他什么都做不了。
管家的视线落在了地板上, 战友遍是血迹的面庞再一次从他眼前划过, 那时候炮火纷飞, 整条壕沟里都是尸体烧焦的气味, 他被流弹擦伤了肩膀,本应该死在那里,是战友一步一个脚印将他背了出去,却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永远留在了那个充满死亡的地方……现在你后悔了吗?管家想。
疲惫让他闭上了眼睛。
这晚,他睡得很沉,隔天惊醒的时候管家急忙下了床,他原本以为自己耽搁了雇主的时间,却被告知首相大人有事外出,特意给府上所有人都放了一天假,让他们该回家的回家、累了的出去游玩……总之尽情享受这段时间,维尔夏德先生照常开给他们工资。
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有些人甚至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急匆匆离开首相府,管家却感到了一阵茫然,他现在还能去哪里呢?
他曾经是有一个家。
比起真正的归处,那更像是放着各种家具的房屋而已,自从养子搬走以后就只剩下管家一人。为了节省开支,他索性将几间客房按照最低价租给了几个来塞诺阿考试的外地人,据说帝国理工学院新开了关于蒸汽动力的专业,为此,无数渴望跻身上流的年轻人都买票前往了首都。
只不过那些人前些天退房了,他们即将各奔东西,算算时间,等到管家回去的时候租客就应该已经将行李收拾好了。
拧动房门的那一刻,管家显得有些意外。
某个年轻的学生还没有离开,他忙得满头大汗,正急着将几个沉重的置物架搬下去装车,见这位房东竟然回来了,也只是惊讶地朝他一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快速补充道:
“肯尼斯先生,您家里人刚才来过了,还送了一个鲜花装点的高级果篮……我放在客厅里了,您记得及时拆开享用。”
那孩子竟然会来探望他?
管家不禁怔住了。年轻的学生从他身侧匆匆走了过去,透着淡淡清香的气息浮动到了管家的鼻尖下。他转头望去,那里确实放着一个果篮,看得出有人精心准备了这份礼物,里面都是管家最喜欢的几样水果,那孩子曾经会亲手替他洗好葡萄、剥下外皮,将果肉喂到尊敬的家长嘴边,因他满意的表现而欢欣不已——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比起高兴,管家更多感到了糊涂。
他不明白那人已经将自己视作害死孙子的凶手,为什么又要送来重修于好的心意……这难道是什么恶作剧吗?
就在这时,住在隔壁的邻居打开窗户倒水,对僵在原地的男人开口说道:“恭喜啊,肯尼斯!听说你儿子当上了帝国派往雾钢银矿区的特遣使,正准备举家迁往那里,你现在回来是收拾行李的吗?真羡慕你有这样的福气。”
什么特遣使?
管家这才反应过来,他瞥到有张装订好的信封压在果篮下面,熟悉的字迹属于他曾经一手带大的那个孩子,对方洋洋洒洒地写了两张纸,内容无非就是告诉他自己意外升职了,以后就将离开塞诺阿,前往另一个充满潜力的城市发展。
特遣使的工作薪酬非常丰厚,更何况还有政府下发的补贴,没有人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写信者的口吻颇为得意,仿佛已经预见到了他十年后成为行业大亨的未来。
只不过在这份幸福、美好而又充满斗志的规划中,并没有管家本人。
考虑到管家已经上了年纪,经受不住蒸汽列车飞驰时的颠沛流离,养子并不打算带他前往那个位于帝国边境上的城市,而且他现在已经跟谢司·维尔夏德签下了条约,恐怕不能轻易离开首相府。
对于前面那些借口,管家一句都没有看得进去,他在意的只有那个夭折的孩子。
对此,他的养子解释道,就在昨天,他们已经蒙上白布的小儿子忽然醒了过来,哭着要找妈妈……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医生对此的判断是那孩子当时陷进了闭气状态,看起来才毫无脉搏,现在有什么外界刺激唤醒了他,让这个可怜的孩子脱出濒死的境地,他的父母都心疼坏了。
现在所有误会都已经解开,事情重新回到了正轨上,管家缓了片刻,才理解信中的所有信息,那孩子能够活过来无疑是一件好事,他背负着的巨石轰然落下,只是心下难免有些酸涩。
养子寄给他的支票从管家掌中滑了下去。
在帝国特遣使正式启程前,政府上门为所有人发了笔动身补助,养子分出一半留给了管家,这笔重金够他什么都不做就能颐养天年,他不用再每天连轴干活,忙得像是枚不断旋转的齿轮,但……为维尔夏德先生服务就是我的一切,管家想道。
他平静地捡起支票,将它放在衣服内侧收好,就像终于松懈下来似的给自己泡了壶茶,将快要枯死的盆栽转移到门前的花圃下,又从银行取出一部分钱,将其捐献给了战争孤儿保护协会。
黄昏时分,管家提着袋鱼肉回到了首相府。
鱼是新鲜现杀的,管家买的时候没有讲价,只想着等会要怎样料理出一锅美味的鱼汤,他下刀剔除鳞片时的动作快而利落,没有将血溅到身上,直到所有切薄削好的鱼肉全部飞进了沸腾的热水里面。
这个男人面部难得浮现出了称得上“笑意”的神情,就像冰川融化,周围打杂的侍从看得啧啧称奇,猜测管家先生到底遇到了什么好事,然而没有一个人猜得出来。
最后他戴上手套,将热气腾腾的鱼汤端到了餐厅。首相阁下坐在桌前,看起来颇有些漫不经心,对方尝了尝管家准备的食物,朝他颔首示意:
“做得很好,值得回味的晚餐。”
得到那人的认可就仿佛比世界上任何事都更重要,管家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路远寒看到那根黯淡、发黑的线逐渐褪下阴霾,犹如蒸汽灯散发出的耀眼光芒,它原本没有归处,现在则一点点攀升而起,紧接着飞向了路远寒的掌心,直到彻底隐没在他的体内,那意味着管家全心全意信任、感激着谢司·维尔夏德,将自己的忠诚献给了他。
一个让人满意的结果,路远寒想。
解决管家的问题没费他什么劲,作为首相阁下,路远寒对帝国的绝大部分事务都有着决定权,权衡派遣到边境的人选也不在话下,他在名单上添加了管家的养子,让对方至少十年以内都不会再来烦扰他。
而且,雾钢银现在虽然炒得很热,但开采矿源同样是一件充满危险的事,帝国特遣使作为监工,必须亲自下到矿井深处观察情况,稍微发生点什么意外就能让他们死在里面,永远埋葬在深厚的黄沙之下。
居高不下的死亡率才是这份工作有着优厚薪酬的原因。
真正让他费心的是管家的孙子,路远寒到的时候,那具停止呼吸的尸体已经快要僵硬了,对方面色涨紫,显然被意外带走了一切生机,全身漆黑的死神停在放着花束的床前,他微微皱起眉,将手掌放在那孩子的额头上,使用了回溯的力量。
逆转生死并不容易,路远寒不出意外遇到了阻碍,尽管他已经释放出了自己的力量,对方的胸膛仍然没有任何搏动。
但这只是个刚满三岁的孩子而已,他涉世未深,除了父母以外跟这个世界并没有太多交集,要理清他身上的因果线,总好过救起一个垂垂老矣的病人。路远寒垂下视线,他的指节逐渐用力,紧接着那只赤红的眼睛也爆发出了强烈的光——他看起来实在像一个冷酷的、不折不扣的魔鬼,但他做的事却堪称奇迹。
“咳咳……哇!”
已经被所有人遗弃的孩子放声哭了出来。
这具死而复生的身体剧烈颤抖着,痉挛着,他对死亡害怕到了极点,隐约记得有个黝黑的影子站在自己面前,片刻后他泪眼朦胧地望向了窗户,却发现那里什么人、什么事物都没有。
只有微微飘动的垂帘停了下来。
第315章 帝国之刃(18)
斟酌过后, 路远寒将这种特殊的线划分出了几个等级。
最低一等的是念力。
这时候,人们想要实现的内容也不过是上班不迟到、领导能够和颜悦色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更像是对日常生活的满腹牢骚;再强烈些, 就变成了愿力, 那些人往往有着坚定不移的信念,愿意为了一个难以实现的目标付出全部,即使下场是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至于无数人的想法聚合在一起, 就变成了某种意志。
比如塞诺阿下城区那些公民, 路远寒见到过他们的线, 它漆黑、阴冷, 犹如一条不断游动着的蟒蛇, 庞然的身躯让看到的人都不敢靠近——恐怕当时缠住了夜萨缇宫的就是这家伙。
那东西非常难以处理,路远寒并不打算轻易招惹对方, 毕竟帝国城区之间的矛盾与隔阂存在了上百年, 绝非一日之寒。
他在管家身上验证了自己的想法。
管家那时的死志达到了愿力级别, 以至于从他体内延伸出来的线也黯淡无光, 笼罩着一层看不清的黑雾, 不仅对他自身造成了危害,连带着握住那根线的触手也感到有种无形的力量正在蔓延。
解决了困扰着他的绝望以后,管家的线不仅得到了彻底净化,还有了一个新的归属, 而那正是路远寒应得的奖励。
路远寒意外发现,那些线的力量能够抵抗维度裂缝的扩大,它们能够被归属者利用、操纵并牵引到相应的位置, 从而编织出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
但他现在持有的线数量寥寥无几, 仅能在那恐怖的力量前维持片刻, 要想让威胁着整个帝国的维度裂缝消失, 恐怕还需要将更多的念力、愿力甚至是意志线聚合起来,直到它完全无缝可钻。
这就有点难办了,路远寒想。
他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空,作为首相,他要处理的公务繁多而又冗杂,就算他有上千根触手也忙不过来。为此,路远寒正在幕僚集团中培养下一代继任者,组建起了属于谢司·维尔尼亚的政要班子,让那些人分担自己的工作。
与传闻中那个独裁的首相截然相反,他并没有将帝国大权垄断在自己手中,反倒将需要处理的事逐级下散出去,如此一来,就实现了负载的动态均衡。
他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些线上。
它们有些归属于不同的朝臣、王公贵族或者企业家,有些则是无主之物,要想找到那些游离态的线非常困难,路远寒索性从陛下或同事身上剥离下来一部分,转接到自己这里,耐心解决着那些人的诉求。他的行为颇有些不道德,但仅狄娜·维尔尼亚一人就聚起了上千万帝国公民的愿念,遗憾的是女王陛下并不能照顾到每个人,路远寒认为自己是在替她分担。
他每天处理的任务量逐渐提升到了十个、二十个,甚至是一百个……若不是他的声音无法通过光线传递过去,路远寒简直都能开个首相热线了。
绝大多数时候,他都能轻而易举地解决那些诉求,有时候路远寒也会碰到麻烦,比如调解两个派系之间的纠纷,又或者让一个草菅人命的高官付出血的代价。
有些倒霉的家伙甚至还碰到了黑暗生物。
尽管路远寒有意遏制,但维度裂缝的影响还是逐渐扩散到了下城区。
与帝国中央相比,这里缺乏管制,毕竟警务司的眼线也无法散布到每一个隐蔽的角落,老鼠、废水、不知道属于谁的尸体残渣……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藏在缝隙中,更容易滋生出无边黑暗,剥夺着下城区公民本就寥寥无几的希望。
路远寒紧皱着眉头。
他正在接听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心声,按道理说那人的位置靠近下城区的边缘地带,本不应该传到这里,但对方的愿望太过强烈,那根隐隐渗出黑气的线已经连续好几天都出现在了路远寒的视野中,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对方名叫阿尔菲·佐伊,据阿尔菲所说,他的人生已经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中,再得不到救赎的话就要跟那些孩子一起逝去了。
路远寒耐心听了片刻,判断出有一个男孩受到了黑暗物质的感染,而鲜血正是其最好的养分,它们肆意生长,以极快的速度占据了那间狭小的卧室,并且还拖了其余孩子下水,作为黑暗生物下一步建造巢穴需要用到的储备粮。
事情变得非常难办。
先不提警务司是否会受理这桩案件,阿尔菲很清楚,那些孩子全是从福利院偷跑出来的,一旦他选择报警,就要承担起孩子们被警方遣送回去的风险……小雀斑曾经和他说大家已经受够了那个让人饱受折磨的地方,他们宁愿死在外面,也不想再回去一次。
阿尔菲尝试过很多种方法,普通刀具对那种黑暗物质根本毫无效果,以他一个下等公民的身份也无法弄到枪械那样的武器。
火焰倒是有点作用,只不过门把手下的黑暗物质刚被烧得蜷了回去,男孩面上就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他是这些东西的宿主,跟它们有着一脉相承的命运。阿尔菲不得不打消放火的想法,事实上把这里烧了,他就会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在这种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情况下,阿尔菲简直快要被逼疯了。
他将怪物和孩子们关在卧室里面,白天照样出去干活,阿尔菲以一种崩溃到平静的状态完成着工作,毕竟没有工作就意味着没有收入,无法养活自己和其他人,晚上则要回来面对家中绝望的场景。黑暗物质的覆盖面积越来越大了,有时候它顺着门板下的缝隙缓缓渗出,又被疲惫的男人用灯油烧了回去。
现在应该怎么办才好?
阿尔菲每天都在内心责问自己,他在沙发上一坐就是整晚,从夜深人静到太阳升起,这个下等公民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他起身时那种强烈的晕眩感涌了上来,让阿尔菲·佐伊几乎摔倒在地……他无法自抑地哽咽着,用力捶打着地板,太过猛烈的撞击让他指缝下流出了血。
塞诺阿的晨光透过窗帘倾洒而下,就像往常无数个日夜一样,弥漫着鲜血、下水道与烟尘的味道。
但不一样的是,他的愿望被听到了。
“咚咚!”
敲门声骤然响了起来,那是谁?阿尔菲已经无法分辨了,他整具身体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即使没有人开门,对方仍然走了进来,那若是一个强盗、流氓或者收保护费的地头蛇,实在是非常糟糕的情况。
阿尔菲下意识绷紧了弦……他首先看到的是皮鞋,只此一眼,他就确认了对方必然是站在塞诺阿最上层的那些权贵,因为帝国日报曾经对谢司·维尔夏德的全身行头做了分析,在一段时间内引起了效仿的热潮。穷人当然是学不起的,只有闲得无聊的王公们、士族们才会这样捯饬自己,用以表示对首相阁下的忠心——而他面前站着的似乎就是这样一个家伙。
那些大人物到这里来有何贵干?阿尔菲显得困惑至极,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引起对方的同情,而且他从没有将事情告诉过任何人,这本该是一个秘密。
“还真是有点麻烦啊。”
那人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平静得就像在叙述一个事实,让阿尔菲无端感到了熟悉,他或许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对方说话,只是他现在想不起来,也没有力气从地板上爬起来看清那人的面容。
见那双鞋转而朝卧室走去,阿尔菲终于面色骤变,他下意识就要阻止对方的行为——别去!
他没能喊得出口。
阿尔菲满怀惊恐地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他的时间静止在此刻,一秒钟的流逝变得就像整个世纪那样漫长,他无法感知到肉身的存在,也不再能听到鞋底落在地板上的轻响……阿尔菲想,那人打开卧室的门了吗?看到里面吞噬一切的怪物了吗?
任何人见到那样恐怖、荒诞而又不可描述的存在,都会吓得转身逃走。
一想到那些孩子的命运,他就感到非常心痛。这些过于早熟的小家伙就像羽翼漂亮的鸟儿,不仅聪明懂事,而且知恩图报,阿尔菲不明白世道为什么会将他们逼到这种境地上。
其实不应该救下他们的。
阿尔菲内心有个声音说道。救下他们就等同于承担起了那些生命的重量,扪心自问,他连自己的生活都过得糟糕透顶,真的能够带给那些孩子幸福吗?
假如相遇的意义就是为了见证对方死亡的那一刻,他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些可怜的孩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脑海中充满了嗡嗡的耳鸣声。阿尔菲意识到自己恢复了感知,疼痛感、翻身呕吐的欲望,以及让人无法忍受的灰尘味一起裹紧了他……男人爬了起来,望向了那个充满禁忌的房间。
卧室的门是开着的。
然而他视线所及之处不再是一片黏稠、湿滑的黑色物质,阿尔菲惊奇地发现那些怪物消失了,随之变得模糊的还有他的记忆。
闯进家里的陌生人站在房间中央,他抱着正在昏睡的格斯,那孩子的面庞洁净得就像刚洗过脸一样,看不到任何被侵蚀的痕迹,让阿尔菲简直难以置信。
那人将孩子交到了他手上,耀眼的银色从他眼前一闪而过,紧接着他忘记了对方的声音、外表,以及所有涉及本人的情报。阿尔菲垂下视线,他没搞懂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但毋庸置疑,怀中这个孩子对他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也不能总这样劳神费力,是时候成立一个独立于审判庭以外的特情处了……”对方似乎正思考着什么,转而对阿尔菲说道,“那么,你可以称呼我为处长。”
“你的这份心意我就先拿走了。”
什么心意?阿尔菲茫然无知,他不知道属于自己的一部分被剥离出去接到了对方身上,但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极了,他甚至想坐下来开瓶啤酒,庆祝自己逃离了那场噩梦。
直到很多年后,《关于谢司·维尔夏德犯下的那些阴谋》登了报,两鬓灰白的老人才知道曾经有一个秘密机构叫特情处,但那时他们的陛下韦根·维尔尼亚已经清理了这些余孽,特情处消失无踪,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或许是死了,又或许是成为了一道隐蔽的、永远不见天日的影子。
这只是特情处接手的第一起案件。
在特情处处长谢司·维尔夏德的控制下,他们精准而又高效地执行着任务,每个成员都由首相大人直接选出,熟练掌握着射击、近身搏斗、清理现场以及毁尸灭迹等多种专业技能。比起审判庭,这些情报人员的忠心完全归属于那个教导他们的人,哪怕对方要他们去死也不会犹豫一秒——正适合用来处理关于异常,关于黑暗生物的特别事件。
特情处成立以后,路远寒的压力骤然减轻了不少,但处理诉求也是耗费精力的一件事。
曾经一路杀穿缉查队总部的红恶魔现在越来越需要睡觉,这具身体紧绷到了极点,总是在充满疲惫感的情况下超负荷运转,有时候,就连他的下属都能察觉到首相大人的心不在焉。
但他仍然坚持了下来。
谢司·维尔尼亚在位的第一年,帝国公民发自肺腑地爱戴着他;第二年,参议院的席位已经完全由谢司派掌控;第三年,特情处获得陛下批准转为官方机构……随着成百上千个声音诉说的问题被他解决,路远寒手下累积的愿力线越来越多,他不遗余力地修复着维度裂缝,终于让那种狂暴、混乱而又毁灭一切的辐射得到了遏制。
直到他在位的第十年,维尔尼亚帝国发生了一件大事,特情处找到了流落在外的皇子殿下,对方真正有着狄娜·维尔尼亚的直系血脉,路远寒想,那人被护送了回来,无疑会威胁到韦根的继承权。
——现在到了他做选择的时候。
第316章 帝国之刃(19)
事实上, 路远寒一个人也不想选。
一边是他亲手带大的学生,另一边则是女王陛下的亲生血脉,鉴定报告上清楚无误地指出了事实:那个叫格斯·维尔尼亚的年轻人才是正统继承者, 尽管他此前二十多年都在外面流浪, 直到最近才意外认祖归宗。
或许他跟维尔尼亚家族真有着深厚的缘分,路远寒十年前见过这位殿下。
那时候,格斯刚从福利院偷跑出来, 不幸的是他遭到了黑暗物质的寄生, 引发的一系列严重后果甚至需要特情处处长亲自到场。事情解决后, 格斯(那时还是个无姓之人)得到政府资助, 进入帝国设置的特别军校完成了学业, 如今的他是一位正直而优秀的少校,所在的营队中没有不敬佩他的人。
这样看来, 韦根简直输得太惨了。
塞诺阿无人不知现在的皇储殿下性情阴沉、暴戾, 行事手段无所不用至极, 能镇得住他的就只有曾经的老师, 那位以一己之力统管着整个帝国的首相大人。
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 只有陛下举办夜宴的时候才会碰面,让人震惊的是那个魔王竟然会垂下脑袋,表现得就像一个善解人意的学生,轻声细语地询问老师需不需要添饭, 或者换盘菜肴,而那仅仅是因为路远寒看起来有点没胃口。
朝臣们私下里产生过猜测。
狄娜女王至今都没有定过丈夫的人选,所谓的正统血脉是她年轻时掩盖的风流事迹, 据传, 格斯的亲生父亲早已遭到杀害, 作为陛下最信任的鹰犬, 谢司·维尔夏德得到皇子的拉拢也不奇怪,毕竟韦根可能很快就要退位让贤了。
作为一个偏执成性的掌权者,他怎么可能放得下皇位?
当事人正经受着这种折磨。
自从格斯出现以后,韦根·维尔尼亚简直像是疯了一样,路远寒隔三差五就会收到从绯红宫寄来的信件,为了跟他拉近关系,对方甚至提到了他小时候见到的那只银翼蝴蝶,那么轻盈,那么美丽,犹如乍然浮现的春光。
韦根声称谢司老师就是他人生中启蒙的那道光,并隐晦地表示格斯军校出身,难免会言谈粗鄙,恐怕需要再进修一下宫廷礼仪。
路远寒当然看得出这位殿下的小心思。
或许是受到了过去经历的影响,韦根对身边的所有人充满怀疑,侍奉在他手下的随从无不提心吊胆,恐惧着自己下一刻就要被雇主砍下脑袋。即便韦根言辞恳切,用着跟他小时候截然相反的优美腔调,路远寒仍然感受到了信纸下透露出的一丝阴鸷气息。那熟悉的声音仿佛正在他耳边低语:老师,您呢?
您如今也要离我而去吗?
虽然皇位的两个竞争对手都遭到过黑暗物质的侵袭,但现在看来,还是格斯·维尔尼亚恢复得更正常一些。
路远寒是那所学校的最大赞助人,他们进行军事演习的时候首相阁下亲至现场,雷鸣般的掌声中,尚未揭开身世之谜的年轻人跨步上了颁奖台——他就是格斯,二〇三届理论与实战成绩最优秀的学生代表。在维尔夏德先生为他授奖的那一刻,格斯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的牙尖让人印象深刻,紧接着他脱帽敬了个礼,眼中赫然是一位军人对帝国毫不掩盖的忠诚。
“维尔夏德先生,感谢您慷慨无私的帮助。”格斯说道,他对首相阁下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尽管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您的善举让七十八个无辜的孩子免于流浪,成为了帝国的栋梁。”
“而我,也是其中之一。”
尽管正直得过了头,但这并不是个讨人嫌的家伙。路远寒对格斯颇为了解,因为他救下那孩子以后,格斯的人生就受到了特情处的全面掌控,无论是入学登记,还是交往过的每一任女朋友都要经过反复筛查。
格斯恐怕做梦都想不到,这位尊敬的先生就是一直以来操纵着他的幕后黑手。
韦根太过敏感多疑,容易剑走偏锋,而格斯则少了一分皇室继承人应有的残酷,他对条野狗都没办法见死不救,这实在是太不合格了。路远寒想,这两个候选者没有一个比得上狄娜·维尔尼亚,那位陛下对失而复得的儿子颇为看重,为了决定储位的更替,她甚至将路远寒召到面前,想听一听首相的意见。
“我的建议是维持原样。”
很快,路远寒给出了他的答案:“韦根殿下本就对此事过分关注,您也知道他都能干出什么事来,而格斯殿下性情太软,即使坐到那个位置上也会被他不熟悉的权力纠纷吞噬——您若是不想接连损失两位储君的话,最好什么都别做,让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下去。”
但这是一场秘密谈话。
韦根·维尔尼亚并不知道老师选择了自己。
帝国将来的储君现在正忧愁地靠在窗下,他面色不虞,那身红衣犹如浸透过上千个无辜之人的鲜血,事实上他杀死的数量远比那更多,多到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只是老师并不喜欢这种太耀眼的颜色,因此韦根每次见对方时都要提前换一身衣服,可惜收效甚微。
他仍然没能将谢司·维尔夏德拐到自己麾下来。
他不是没有对格斯下过手,但所有刺杀都不痛不痒地点到为止,毕竟韦根不想在老师那里留下什么坏印象。
整整十三年,他将近过半的人生都听着谢司·维尔夏德的名字,在韦根看来,这是谁都无法破坏的深厚情谊,即使格斯·维尔尼亚——那个该死的家伙忽然出现,也不会让他们两人的关系产生任何微小的裂隙。韦根想道,其实上次写信时他撒了谎,韦根已经是一个二十六岁的成年男性了,他当然发过火,那只银翼蝴蝶和曾经收到的礼物被他摔得稀烂,冷静下来后他又懊悔不已,一片一片将它捡起来,重新修复成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但那道裂缝已经回不去了。
就在这时,一只衔着密信的机械鸟从韦根面前骤然划过,停驻在了他身边。
他打开密信,看完情报后,韦根·维尔尼亚整个人骤然变得压抑到了极点,皇储殿下面无表情地靠着窗沿,紧接着他讥笑了起来,为自己的愚蠢,为那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哈……”
又一个无聊的消息,韦根烦躁地想。
为了不让老师厌恶自己,他竭力克制着将格斯打断手脚后扔下蛇窟的想法,谢司·维尔夏德非但没有回复他的信,还跟他痛恨的对手坐在一起吃饭,据说那家餐厅需要提前半个月预订,看来那两人早就达成了某种共识……这简直无可饶恕。
韦根·维尔尼亚伸手掩盖住了自己的面庞。
*
“我会遵循您的意志,维尔夏德先生。”
格斯满面笑意地说道,直到现在,他仍然没有什么皇室继承人的架子,用完那份烤鹅后就放下了餐具:“我听说了,亚尔利金是很好的地方。早在福利院时我就听伙伴提起过那片红土地上结出的果实,据说它甘冽、清甜,有着让人不顾生死的魔力,没想到我竟然有能品尝到的一天。”
“帝国北境正是需要人守护的时期,您……不,陛下既然将这支军队交给我带领,我必然不会辜负期望,誓死捍卫不容侵犯的伟大帝国。”
“这是你靠自身努力得到的结果,与我,与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路远寒说道。
早在十年前,亚尔利金的遗留问题就得到了解决,自从那位领主死后,这片土地的掌控权就彻底落到了首相阁下手中,现在的亚尔利金繁荣、发达,犹如缀在帝国北境的耀眼明珠,成了他为格斯·维尔尼亚指出的一条明路。
塞诺阿是帝国中央,是所有王公贵族的社交场所,这注定是一个权力漩涡,而保证安全的最好办法就是远离它,越远越好,直到不会再有人盯上格斯·维尔尼亚为止。
格斯对此没有什么意见。
路远寒看得出这个年轻人不想搅到维尔尼亚家族的浑水中来,十天后,这位殿下就将启程前往亚尔利金,今天正是路远寒为他举办的践行宴,作为赞助人兼帝意的传达者,这是一位首相应该尽到的责任。
平心而论,若不是现在的储君性情太暴烈,容不得别人触碰他的权力、地位甚至是老师,格斯倒真想留下来为帝国效劳,毕竟首相大人组建的内阁政绩斐然,正是一个合适的投靠对象。
格斯·维尔尼亚怅然地垂下了视线。
路远寒倒是想再说些什么,然而就在这时,骤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路远寒循声望向门边,一名全身黑色制服的特情处专员正朝他微微颔首,表现得恭敬至极,得到长官的指示后才过来汇报了情况。
特情处就像一把为他所用的好刀,顺从、趁手,拎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若不是非常紧急的情况,绝不会进来打断首相大人和皇子殿下的谈话。
路远寒判断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
而事情也正如他想的那样。韦根·维尔尼亚手下的扈从找到了议会大厦,说是那位殿下求见首相,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跟老师商议,甚至不顾阻拦一级级闯到了内阁会议室,不逼得谢司·维尔夏德出现,他们绝不善罢甘休。特情处这才让人快马加鞭前往路远寒所在的餐厅,请示他的意见。
路远寒颇有些意外,但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问题的关键所在,格斯·维尔尼亚。
对此,罪魁祸首毫不知情,还在好奇地打量着特情处专员。要知道特情处每年会在他们学校定向招募一到两人,只不过筛选标准极为严苛,简直就像选拔特工,格斯早就有所耳闻,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传闻中的秘密机构。
“抱歉,恕我不能再为殿下践行了,有一些事需要即刻处理。”
路远寒起身披上了外套。
他的声音非常温和,跟餐厅中微微荡漾的小提琴声相得益彰,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通知着格斯。
除了陛下,整个帝国没有人越得过谢司·维尔夏德,更不敢挑衅他的威严,哪怕是流着高贵血脉的继承者也不行。他的背影像利刃,砍得断天下所有不平之事,像长夜,掩盖着深不见底的阴谋——那人在格斯的注视下离开充满奢靡气息的餐厅,前往了绯红宫。
第317章 帝国之刃(20)
韦根·维尔尼亚真是疯了, 路远寒想。
他用于监视的那种孢子寿命有限,每隔数月就会死亡,路远寒必须再对学生下手进行一次更替。最近他忙着处理政事, 没顾得上见韦根·维尔尼亚, 孢子在几天前的深夜悄无声息地分解,它湮灭作尘,断开了首相阁下对绯红宫的监控。
没想到竟然出事了!
赶到绯红宫前, 他已经在内心做好了各种预想, 思考着应该如何安抚这位殿下的情绪, 但重新迈进宫内的那一刻, 路远寒还是为眼前所见震惊了片刻。
侍奉着韦根·维尔尼亚的所有下人战战兢兢地跪了满地, 他们浑身都湿透了,被浸湿的发丝紧贴在颊边, 随着胸膛的剧烈起伏一颤一颤, 嘴唇因恐惧而被咬出了血——滴答!那种黏稠的液体还在往下滑落, 将整座殿内的地面打出大片痕迹, 但那并不是水, 而是即将被引燃的油。
皇储殿下将他的寝宫泼得到处都是油。
路远寒紧皱着眉,刺鼻的气味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只要谁现在点把火,就能让代表着帝国荣耀的绯红宫瞬间化作火海, 死几个人倒是无关紧要,更糟糕的是那将为皇室带来惨重的损失……那些无辜的侍从怕得全身直颤,却不敢擅自从地上起身离开。
而这一切只因为他们的主人, 那位日后将要接手整个帝国的殿下正在发怒。
这并不是什么玩笑, 韦根折腾起下人的时候毫不留情, 即便他的行为已经遭到了无数次举报, 皇储殿下仍然没有收敛,敢得罪他的家伙全部下了审判庭的地牢,但那并非官方机构助纣为虐,而是他置人于死地的手段太一击毙命,塞诺阿现在没有人敢跟他争夺继承权。
“老师,想见您一面还真是难啊。”
韦根开口说道。
殿内的灯光落在了他略微抬起的脸上,显得俊美而又柔和,若是不熟悉他本性的人站在这里,只会对尊贵的皇储殿下心生敬意。
他与老师隔着遍地湿漉漉的油光相望,即使处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那人的视线仍然冷静、不近人情,轻而易举揪住了韦根·维尔尼亚的心……他开始觉得那些侍从的呼吸声太吵了,简直让人心烦意乱。
在路远寒看来,韦根已经病入膏肓了。那层隐秘的气息笼罩在韦根面上,看起来就像殿下印堂发黑,然而只有他一人能够察觉到这个事实。作为解决过无数突发情况的特情处处长,他的学生却在逐渐丧失理智,路远寒必须承担起这份责任。
韦根·维尔尼亚本就是个暴君,他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说道。
历史无可改变,路远寒很清楚这一点,但他脑海中很快出现了反驳的腔调:他本不该闯进维度裂缝,若是没有受到黑暗物质的侵袭,韦根或许不会性情大变,那时的疏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分节点——正是我、我们亲手造就了这个怪物。
路远寒对此习以为常。
就任首相期间他早已练就了非同一般的心理素质,毕竟有多少人愿意为了谢司·维尔夏德献上生命,就有多少隐蔽势力想要他去死。比起这十年间经历的各种动荡,一个失心疯的储君算不得什么,路远寒想,事情还在他能控制的范围内。
“好久不见了,殿下。”他走进了大殿,看到韦根·维尔尼亚神情骤变,“若不是有太多双眼睛无时无刻不盯着我的行为,让人如履薄冰,我也很想经常上门拜访……但欲登其位,您就必须学会忍耐自己的欲望。”
沉默片刻后,韦根挤出了一个字眼。
——借口。
“我往首相府寄了三千一百零九封信,但它们全部石沉大海,那些送到议会大厦的信更是同样的遭遇。”他心底有什么庞然而恐怖的东西爬了上来,任谁也无法辨别它的物种,但它无疑渴望着进食,“朝中反对您的声音我都镇压了,只要割下他们的舌头,将淌血的烂肉送到议院巡视一圈,那些愚蠢的家伙就闭嘴了,不会再因为您跟皇室保持联系而弹劾到女王陛下那里,难道我不是真心为了您着想吗?”韦根的面部神情定格在一个堪称古怪的姿态,他逐渐合上嘴唇,仿佛口腔里即将涌出某种物质,“……到底为什么要抛下我,选择那家伙呢?”
路远寒意识到这下误会严重了,他本没有偏袒两位继承者中的任何一方,但殿内人多眼杂,他不能当众暴露自己在此事上的倾向,审判庭已经对谢司·维尔夏德虎视眈眈很久了。
“保持冷静,殿下。”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路远寒的鞋尖浸透了油,但他仍然昂首挺胸,让韦根·维尔尼亚忽然意识到岁月竟然不曾在这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甚至是眼尾一道细微的皱纹,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您越是不珍视自己,以及整座绯红宫内的性命,就越容易给敌人以可乘之机……我曾经教过您应该怎样做。”
首相阁下的话掷地有声,韦根的理性知道那人说得完全正确,然而他现在被强烈的情感侵蚀了整具身体,他的面部肌肉轻微痉挛着,就仿佛恼羞成怒,又像是什么可怕的剧变。
默然两秒后,韦根·维尔尼亚终于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我在背后这道墙下埋满了炸药。”
什么?
路远寒不由得一惊,他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那道镶嵌着琉璃灯盏的墙壁上,他从微表情判断出韦根没有撒谎,这位殿下背后确实藏着数量不小的炸药……他想做什么?成为帝国有史以来第一个被自己轰上天的储君吗?
“我不想听那种模棱两可的说辞,老师。”韦根随手端起了桌上放着的烛台,那点晃荡的火焰直让人胆颤心惊,“今天您必须在我和格斯·维尔尼亚之间做出抉择,否则我就烧了绯红宫,跟所有人同归于尽。”
路远寒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并不是想回答韦根·维尔尼亚的问题,而是思考着应不应该使用暂停的力量,殿内的涉事者太多了,他不可能只控制韦根一个人的行为,很快,首相阁下是个怪物的消息就会不胫而走,让他权势滔天的坦途断在此处。
然而这片刻的迟疑落在当事人眼中,瞬间被解读出了“不愿意选韦根·维尔尼亚”的意思,那位殿下的手倏然一抖。
顷刻间,滚烫的油飞溅了出去。
殿下跪着的人终于按捺不住想要逃走的冲动,那微小的火星在一刹那扩散成了原来的无数倍,犹如赤红的恶魔……到处都是火,都是绝望的尖叫,曾经充满秩序的绯红宫现在乱作一团,而韦根·维尔尼亚仍然面无表情地居于高位,就仿佛那些被烧得全身焦黑的扈从与他毫无关系。
他埋的炸弹及时派上了用场,墙壁轰然断裂的一瞬间,韦根的内心非常平静,他想着就这样死去倒也是个不错的结局,至少谢司·维尔夏德也会跟着他下地狱,他不用听到老师说自己选了格斯。
但他没能死在这一刻。
因为有双手托住了他的后背,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将殿下带离了爆炸位置。那熟悉的感觉让韦根有些灵魂发颤,这是谁,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为什么他一点都不记得了?
韦根睁开眼睛,属于谢司·维尔夏德的侧脸在火光下异常冷峻,有什么东西在他眼中燃烧,那是一个骗子卸下伪装后流露出的本性,但那实在是太耀眼了,以至于注视着他的韦根感到了灼痛。
很快,他注意到老师似乎在逃避着什么。
韦根并不觉得一场火灾就能让运筹帷幄的首相阁下失态,他侧目望去,发现侍从们的表现同样怪异到了极点,所有人震惊地望着某处——韦根·维尔尼亚终于反应过来,他刚从路远寒怀里探出视线,就看到了那个让人目眦欲裂的东西。
那真的可以称之为“东西”吗?
他面前的场景让人头皮发麻,那道被炸开的墙壁已经化作遍地残渣,连带着塌了周围一片区域,但里面露出的并非建筑材料,亦不是什么藏在墙中的皇室财富,而是狂啸着的厉风。
那黝黑、阴冷的洞口简直像是一只注视着他们的眼睛,它联通着无尽的深渊,宇宙的尽头,吹出的气流比刀尖还要锋利,仅是几秒过去就刮得所有人鲜血淋漓,韦根亲眼看到一个奔逃的仆人无声倒了下去,他的脑袋从脖颈上滚落,飞出去的时候似乎还在眨眼,溅得遍地都是殷红的血液。
——救命啊!
在那狂风之下,任何人的声音都无法被传递出去,没有死在韦根·维尔尼亚手中的侍从现在接连暴毙,而他们的殿下已经顾不得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他头痛欲裂,亲眼看到维度裂缝的那一刻,韦根就陷入了精神错乱。
“这不对……”
韦根下意识喃喃着,他险些挣脱了老师的束缚,但就在他酿成大错的前一刻,路远寒终于停止了所有人的时间。
就连维度裂缝也凝固在了原地。
这并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小事,路远寒满面惨白,要一个人抵抗维度裂缝的侵蚀无异于自杀,更何况韦根刚才的行为激活了它,那股劲风仿佛从隔着亿万光年的黑暗处而来,路远寒不得不调用他攒下的所有愿线去填补窟窿,随着光线转移,一道又一道充满感激的心声在他的控制下轰然湮灭。
尽管现在发生的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但塞诺阿的每一个公民都陪着被冠以贤者之名的谢司阁下,他们曾经接受过那位大人的恩赐,此时此地,终于有了报答的机会。
不够!还需要更多的……
路远寒紧咬着的牙关下渗出了血,那些线的力量已经被他抽取得快要衰竭了,但维度裂缝仍然在隐隐颤动着,这一次不同以往,他能察觉到缝隙背后前所未有的疯狂与危险。
要是他现在失守的话,恐怕这个世界就要彻底覆灭了,不再有生命,不再有智慧文明,沦为一个被黑暗笼罩的蛮荒之地。
似乎注意到了这个负隅顽抗的家伙,那些静止的黑暗物质缓缓蠕动了起来,它原本排斥着整夜潜入维度裂缝的外来者,并不愿意多看他一眼,现在却无端盯上了路远寒,瞬间凝结的黑线就像蟒蛇竖起的瞳孔,强大的力量朝着他猛然扑来。
就在绯红宫活过来的一瞬间,他消失在了那道漩涡之中。
第318章 坦途(1)
这是什么地方?
他有点困惑地想。从黑暗中霍然睁开眼后, 路远寒发现面前没有他熟悉的那些物件,蒸汽灯、枪袋,首相大人批复文件必备的钢笔……这地方似乎连帝国都称不上了, 他视线所及之处遍是一片世界毁灭后的荒诞模样, 似有熠熠星尘闪耀着的深红色天空,毫无边际的群山,以及更远的地方, 那没有地平线、也没有跌宕起伏的轮廓的视野边缘。
而他现在就置身于此, 路远寒下意识想道, 我是在做梦吗?
事实上, 他做梦的次数屈指可数, 梦中被他杀死的尸体连一口气都不敢喘,比起陷入毫无意义的自我怀疑, 路远寒更愿意相信是维度裂缝将他传送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但那样他就必须面对一系列严峻的问题, 现在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他还在黑暗纪的地球上吗?毕竟这种荒凉的景象已经脱离了路远寒对母星的认知。
看来他不能再当一个受人尊敬的首相了, 路远寒没用多久就接受了事实, 不如说他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为谢司·维尔夏德打造的人设太过完美, 扮演起来当然不是一般的劳神费力,只有特情处出手的时候,这个隐藏在人皮下的怪物才能吞噬同类,就连触手也轮流进入了休眠期。
现在终于不用再受束缚了。
路远寒松下一口气, 仿佛从宇宙而来的微风吹拂着他的身体,尽管并不强烈,但他感知到的信息却比以前丰富了上万倍, 就仿佛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发挥着作用……等等?
原本瘫在地上的黑暗物质倏然不动了。
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正以本体出现的事实, 路远寒沉默片刻, 那种黑暗浓重而又阴冷, 犹如让人恐惧之物投下的阴影,任谁见了都会下意识远离这片似要吞噬一切的痕迹,它缓缓向着中央汇聚,很快就从黏稠的黑泥中伸出了一只修长的手,紧接着是健硕的身体、俊美的容颜……死神般漆黑的男人重新降临在了这世上,不同的是,他的血红之眼不再需要任何掩盖,展露出了睥睨一切的杀意。
这是个魔鬼,而非那位拯救了帝国的圣人。
即使是在荒凉无人的异乡,他仍然维持着最基本的着装,路远寒并不愿意让自己的脚直接触碰到粗砺干裂的地面,化形时外套、靴子等衣物一应俱全,望着面前辽阔的大地,路远寒做出了一个决定。
“哗哗——”
羽翼骤然划过空气的声音越来越大,路远寒疾驰着飞在空中,出于谨慎,他并没有离开地面太高的距离,只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俯瞰着这个地方的面貌。
他现在看到的景象越发恐怖惊人,狰狞的、有着脉搏一般微微颤动的地面犹如孕育生命的卵巢,呈现出某种介于深红与粉白之间的颜色,而路远寒刚才醒来的位置已经化作一个极小的黑斑,它游离在这片巢穴之外,很快,路远寒注意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那是什么?
巢穴内部似乎有着区域划分,每一块诞生地的颜色深浅都有所不同,而在大区之下又有无数道裂缝割开了一个个狭窄的隔间,那些东西、那些紧缚的茧就附着在划分好的温床上,它们密密麻麻地散布在此地,有些似乎才凝结不久,有些表面上已经露出了宿主从内部撕开的缝隙——尽管这些茧绝大多数都是散发着淡淡光泽的白色,但仍有一部分呈现出怪异的殷红色,就仿佛被鲜血浸透,即将孵化出某种不得了的魔物。
而且,路远寒想象不到什么物种会有如此大的茧,它们的尺寸已经超出了常人的理解范围,仅是遥望着就让他感到了一阵生理性的不适。
竟然有个茧在他的注视下孵化了。
那是枚乳白色的茧,随着路远寒逐渐拉近距离,他看见越来越多的裂缝出现在了茧膜上,就像一条又一条黑色的蛇,直到里面的东西彻底破体而出。
那是个全身覆盖羽毛的家伙,它有着符合人类定义的面庞,眉眼端正,甚至能做出细微的神情变化,然而从它背后垂下的尾巴却像是体型巨大的爬行生物一样游动着,即使异种生物研究系的标本库中也不曾收容过这样的怪物,路远寒视线闪烁的同时,却又感到了一丝诡异的……神圣。
显然,那个怪物对自己降临在此地并不惊讶,它从茧中起身,羽翼下还沾着某种黏滑的液体,随着它的走动而坠落在了地面,浸透出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它知道这是哪里,路远寒判断出这一点,打算悄无声息跟上对方的步伐,然而怪物的直觉远比他想象中要敏锐,竟然抬头跟他对上了视线。
怪物瞬间顿住了脚步,它满面警惕,紧接着从口中念出了一个低沉的词语,那道声音有着强大的、难以违抗的力量,以至于路远寒背后的两翼骤然变得非常沉重,整个人不可避免地向下滑去……他意识到有什么物质正在将自己压向地面,然而此处一无所有,影响他的正是重力。
好在路远寒反应极快,他索性收起羽翼,直到坠落在地的前一刻才倏然展开黑暗物质,抵消了险些让他粉身碎骨的冲力。
路远寒没有想到,那怪物竟然能够影响到此界的重力场,它展现出的力量已经超出了人类对于物理学的定义,那更像是某种权柄,某种更高深、更难以琢磨的存在——正如他掌控时间的能力。
难道那也是一个执掌着权柄的存在?
路远寒心念陡转,已经不再将对方视作蒙昧无知的怪物,他翻身而起,紧接着定在了原地,朝那羽人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没有恶意。
见他竟然没有发起攻击,羽人表现得有些意外,它又在远处观察了一阵路远寒,确认这家伙并不会产生威胁后才逐渐放下警惕。随着细微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那条充满鳞片的尾巴将它带到了路远寒面前,事实上它高大威猛,闪着金色的瞳孔散发出一道让人不敢直视的凛然光芒,就如裁定罪行的审判官,羽人皱起了眉,朝路远寒开口提问:
“你不是杀孽序列的?”
杀孽序列?那是什么东西?
路远寒内心充满疑惑,但他只是幅度轻微地摇了摇头,羽人又沉默了下去,它的视线扫过卵巢附近的无数颗茧,确认没有一颗血茧得到孵化才松了口气,见它这副表现,路远寒已经推断出了事实。
看来从血茧中孵化出来的就是杀孽序列了,他想,仅从称呼就能看出那个群体的恐怖性,也难怪羽人刚才会对他直接出手。
与之相应地,这些从素茧中诞生的存在属于什么序列呢?路远寒想要得到答案,但他知道羽人是将他视作同类才会表现得非常友善,若是知道了他没有什么茧,而是从无边的黑影中化形而生,羽人恐怕只会觉得他是比杀孽序列更应该下地狱的异类——在调查出羽人的目的地前,他还不想得罪这个活情报。
路远寒还有一个在意之处。
那就是语言。他跟面前的羽人并不归属同一物种,对方的发音亦非地球上已知的语言,事情的奇妙之处正在于此,他能听得懂羽人阐述的内容,就仿佛此界对他们的认知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修正,让不同生物之间能够无障碍交流。
看来这不是什么文明落后的地方。路远寒对此界的了解更深了一分,他礼貌地回应着羽人,表现得滴水不漏:“我从东边更远的地方而来,刚才碰巧要前往同一地点,并非有意为之。”
“那就不奇怪了。”
羽人赞同地点了点头,它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路远寒遍及全身的黑色物质,恐怕在对方看来,他这副模样也怪异到了极点:
“黑色在吾界是一种邪恶的力量,你若是以这副外表示众,恐怕很难取得追随者们的信仰,但人类面庞确实是智慧的体现,其思想的层级跨越了肉身的束缚,近千年来很少见到愿意化形为人的尊者,你的审美很好。”
无论这家伙有着上千年的寿命,还是它对人类的研究都超出了路远寒的预想,他默然消化了一阵刚获得的信息,又听羽人说道:
“刚才将你击落的是【静默】,那正是我的晋升之匙,若不是误以为你出身于杀孽序列,我绝不会轻易动手……不过你没有接受过天启吗?前方再过一百瓦尔就到了禁飞线,任何违令者都将剥夺神籍,永远流放至无望界与黑暗为伴,按道理说,每位尊者在孵化期就应该了解这些常识才对。”
——剥夺神籍。
路远寒的心一瞬间剧烈搏动了起来,他刚才产生了无数想法与猜测,却没有将事情往这方面靠拢,那些茧膜下沉睡着的存在竟然都是神,祂们的数量如此之多,简直让人感到恐惧……而他面前就站着一位新生之神,或者说,祂刚才提到的“尊者”。
从羽蛇神的表现看来,对方品德高尚,发现误会了路远寒以后就立刻放下自尊道歉,并不因为自身是神而盛气凌人,更没有怀疑过他的说法。
只有路远寒清楚自己是一个狡猾的骗子。
正因如此,他才知道应该怎样瞒天过海:“我在力量还不稳固时就尝试了晋升,尽管这条道路充满了黑暗,但我成功了,付出的代价却是在一整个孵化期都意识不清,竭尽全力抵抗着快要将我撕裂的剧痛……好在醒来后我遇到了你,而不是杀孽序列的魔鬼。”
第319章 坦途(2)
路远寒成功赢得了萨亚的好感。
萨亚, 那是羽蛇神所在族群对于光明的称呼,在世人赐予祂的诸多尊名中,祂最喜爱这一个称呼。路远寒表现得言谈有礼, 倾听的时候非常具有耐心, 虽然外表上看来就像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杀手,但萨亚还是透过一切外在条件看到了他内心的智慧——祂享受与智慧生物的交谈,更何况抛开最初的误会不谈, 路远寒也是祂在万界之界遇到的第一个同伴。
在抵达监管区域前, 祂不介意与路远寒同行, 毕竟正常人类的体型在萨亚的种族看来非常幼小, 根本抵挡不住杀孽序列的一次攻击。
路远寒看得出, 萨亚确实是位纯洁无瑕的至高神,祂毫无保留, 亦不会产生任何怨念, 跟同伴分享着一切本该在孵化期了解到的情报, 通过旁敲侧击, 路远寒得知与杀孽序列相对应的另一条路叫做智慧序列。
这两条序列意味着每位尊者通过什么手段而晋升到了万界之界。
智慧序列代表着一条传道授业的途径, 选择此序列的神祇多是受人敬仰的正神,祂们辅佐着手下的文明,在历史的演进中起着引导、修正与监督的作用,以此获得晋升之匙。而杀孽序列则是与之截然相反的另一条途径, 那些存在本身无法积攒信仰,而是通过跟智慧序列或同序列的候选者厮杀,吞噬尸体以剥夺对方的权柄, 因此这条序列也被称为贪食序列……祂们天性残忍, 渴望着无尽的鲜血与杀戮。
好在这条序列下的候选者多数会陷入癫狂, 能够晋升到万界之界的数量非常稀少, 血茧连素茧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不能消灭杀孽序列吗?”路远寒问道。
“不能。”萨亚否认了他的想法,“每位尊者度过孵化期以后,就无法真正被外物杀死,万界之界最严重的处罚也不过是将剥下神籍的尊者流放至无望界,除非像祂们那样吞噬尸体,若是你的晋升之匙都被他人得到、消化并且占为己有,灵魂自然也将无处存在。”
“而且杀孽序列虽然让人谈之色变,却也是万界管理者联盟承认的成员,祂们依法享有受联盟保护的权利,但那仅在监管区域内施行。”
见路远寒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度,萨亚接着补充道:“所有尊者在刚从降临所孵化出来的这段时间是不受约束的,换而言之,想做什么都没有人管,这对智慧序列而言非常危险,因此我才警惕着杀孽序列的袭击,很抱歉刚才误会了你。我们需要尽快前往监管区域,在那里进行登记,注册成为万界管理者联盟的一员,从此就可以受到保护了。”
路远寒不禁陷入了沉思。
他没有晋升,也没有所谓的孵化期,出现在这里大概率是因为维度裂缝的传送。
若是按照萨亚的说法,他以前吞噬过不少具有同等位格的怪物,称得上杀孽序列的一员,但他作为谢司·维尔夏德的时候为帝国排忧解难,甚至还推动了一个时代的发展——毋庸置疑,那是智慧序列晋升的途径。
恐怕没有哪个群体愿意接受这样一个成分不纯粹的半吊子,路远寒想,他必须掩藏好自己的身份,不被任何存在察觉。
他现在对万界之界也算有所了解,这里是高维生物晋升成神的聚集场所,根据宇宙意志的统一体而运行,祂们源自不同世界,又或者不同的时间线。每位尊者都执掌着一方世界的存亡,祂们的本体在万界之界接受联盟管理,确保所有下属界不会出现引起宇宙动荡的重大事故,意识则在原先的世界化作天道,指引着历史按照一定的规律前进。
至少在路远寒这条时间线上的地球,还没有所谓的神,无论杀孽序列还是智慧序列,因此他就是唯一的候选者。
看来能观测到那些愿力线也是即将晋升的一种表现,路远寒心下有了猜测,他以谢司·维尔夏德的身份行事时碰巧符合智慧序列的晋升之路,只不过他还没触碰到那层成神的屏障,就被卷入了维度裂缝之中,万界之界与维尔尼亚帝国甚至都不在一个层面上,他恐怕很难再按照这条序列走下去了。
他选择跟萨亚一同前往监管区域。
对于萨亚而言,祂已经成为了脱离凡俗的存在,自然不再需要补充营养与水分,祂不会感到饥饿、痛苦等肉身上的状态,但路远寒就不一样了。
在首相府的时候,路远寒会按时用餐,保证自己有充足的精力处理公务,而且管家持有帝国下发的营养师证明,每一餐都搭配得营养均衡,他为谢司大人准备的生日宴从来不重样,宾客们赞不绝口,曾经有其他贵族想要以重金挖走管家为自己服务,却被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那种坚定的态度就仿佛谢司·维尔夏德救过他的命一样。
路远寒习惯了别人为他准备餐点,经过刚才的折腾,他的腹部已经感到了一阵空虚,但良好的修养还是让他忍下了这种对于进食的渴望,没有在萨亚面前暴露出自己的破绽。
万界之界的天空犹如一片深红而浩瀚的宇宙。
祂们行走在耀眼的星尘之下,不时能够看到旁边正在孵化期的茧,以及那些被撕开后垂下来飘荡的丝线。
路远寒察觉到这些线隐隐有些熟悉,跟愿力线有着相似之处,萨亚告诉他,每个隔间的编号都对应着一种时间线与世界线的多维情况,而这就是祂们需要在万界管理者联盟那里登记的信息。
有些神已经从茧中孵化了出来,就像萨亚,但更多的茧仍然处于沉睡之中,不知道要经过几千、几万年后才能挣脱那种束缚。
很显然,不是所有候选者都能晋升成功,也有失败的情况,宿主已经死亡的茧会化作卵巢,或者说降临所的养分,供给其他神祇的诞生……这无疑是一种生命的奇迹。
看来物竞天择的道理同样适用于万界之界。
监管区域离祂们还有着很远的距离,所谓的一瓦尔实际上等同于从议会大厦前往绯红宫,按照路远寒现在的行进速度,祂们还需要走上一天一夜才能到达监管区域,以他现在的肉身强度看来,这并不会让路远寒感到太过疲惫。
祂们中途也有一些意外发现,自从离开降临所后,万界之界的地面就恢复了正常的生态情况,不再干旱而贫瘠,生长在异星的花朵同样美丽、馥郁,散发着引人沉醉的清香。
萨亚说道:“蒲季,我只在传闻中听说过这种植物,就算访问无数星系也未必能孕育出一株,这真是值得铭记的场景。”
随着微风拂动,蒲季的花粉飞扬而起,其中有一部分沾到了萨亚的羽毛上,体表微妙的触感让祂瞬间感到无比愉快,路远寒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羽蛇神下意识露出笑容。
祂们临走前采摘了一些蒲季的果实。
据萨亚所说,将这种果子随身携带可以让祂们免于不必要的侵扰,毕竟除了晋升上来的众神以外,万界之界还有于此生长、消亡的本地生物。
但这里没有昼夜更替,宇宙散发的微光永远照耀着万界之界的每一个角落,让地面如同流动的赤霞,在十七矿特(约等于地球四小时)过后,路远寒看到了建筑物的轮廓,不过祂们还没有到达目的地——有些特立独行之神并不愿意接受联盟的监管,就会将驻所建立在中央区域以外,但那同样意味着一切危险、麻烦、杀孽序列都有可能悄然而至,这些神必须自行解决问题。
商量过后,萨亚决定过去拜访那座牧场的主人。
祂虽然不会感到疲惫,却也对这段索然无味的旅途产生了无聊之情,更何况祂和黑翼(路远寒的化名)初到万界之界,还有许多需要了解的情报。而祂们智慧序列的从属者向来不吝于为人答疑解惑,那座牧场前种满了铃兰,萨亚并不觉得一个杀孽序列的疯子会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事情就如萨亚想象中一样顺利,靠近牧场的时候,里面的居住者并没有朝祂们发起攻击,直到萨亚用祂的尾巴尖敲了敲门,祂们静候片刻,背后才响起了一阵沉重有力的脚步声。
路远寒立刻判断出,牧场主恐怕是个比萨亚体型更大的家伙,对方脚步落下的声音犹如隆隆雷响,简直让人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门开了。
开门的是个身型魁梧的壮汉,路远寒并不知道祂属于什么种族,但对方显然是个非人物种,某种金线编织的长袍掩盖住了牧场主的身体,仅从衣角下露出无数根深蓝色的触腕。
祂足有两个萨亚那样高,以至于路远寒必须仰望着对方深海生物一样的脑袋,那双墨水般漆黑的眼睛闪烁两下,鼻腔下喷出的热气险些让路远寒身型一晃。牧场主问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现在到了萨亚出面的时候。
智慧序列的从属者对于彼此有着天然的好感,听萨亚说过来意后,牧场主欣然同意了收留两位客人一个界点,折合五十矿特的时间,在此期间,祂们可以随意参观牧场,也可以饮用牧场主特制的银珠兰酒——万界之界的神们虽然没有进食需求,却还保留了一部分肉身机能,味觉受到强烈刺激时,祂们同样能够得到精神享受。
牧场主说,祂的银珠兰酒虽然比不上联盟特供的琼浆玉露,味道却也非同一般,附近喝了的宾客都赞不绝口,保证让祂们不虚此行。
至于酿酒所用的银珠兰,就长在牧场的井下。
第320章 坦途(3)
萨亚对万界之界的植物生态非常感兴趣, 从祂采摘蒲季的行为就可见一斑,见牧场主表现得如此慷慨,为祂和路远寒端上了两杯银珠兰酒, 萨亚抖抖羽毛, 低着头品尝起了它的味道。
很独特的味道,萨亚想。
银珠兰酒入口以后辛辣气息并不浓重,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乳香, 里面还掺杂着某种草叶或花瓣碾碎后流出的汁液, 比起烈酒, 更像是为了讨得某人欢心而制作的饮品。那股余韵萦绕在舌尖上, 让祂想到了一千年来拂动着荒原的风, 狂风带来了漉漉的雨,雨水浇灌下贫瘠的土地终于有第一颗种子破土而出, 那点新绿被崇拜着萨亚的堪士德族视作奇迹, 他们赞颂着伟大的羽蛇神, 孵化期的祂紧闭着眼, 只是一个毫无生命体征的茧, 却能听到那些跨越时空的呼唤……萨亚,萨亚!于是祂挣脱束缚,降临在了万界之界。
某根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下来,萨亚面露微笑, 却见路远寒只抿了一口就放下酒杯,而他背后那对黑翼已经隐隐有了要溃散的趋势,显然, 并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住银珠兰酒的冲击。
见此情形, 牧场主不禁哈哈大笑。
“能够通过我的考验, 你们想必不是那些满身腥味的臭虫, 事实上,祂们腐烂的血肉正是牧场中难得一见的肥料。”
路远寒听得出牧场主指的是杀孽序列,对方的话让他产生了一些糟糕的联想……牧场主会不会看出破绽,用于酿酒的银珠兰难道也是从尸体上长出来的?路远寒心下闪过无数疑惑,但他只是优雅地抿起了唇,转而跟萨亚进行着交谈。
接下来牧场主倒是没有再刁难祂们。
路远寒和萨亚紧随在牧场主背后,参观着牧场内的各种工坊设施,看得出那些用具都是巨人的尺寸,墙边甚至还放着一把沾血的猎|弩,表面的痕迹已经发了黑,也不知道死在弩下的是觊觎着这座牧场的侵略者,还是别的什么生物。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客人上门拜访,牧场主表现得颇为热情,一直滔滔不绝地介绍着祂的牧场有多么完美,收获季的耕作物多么丰盛……萨亚起初还会主动接话,到后面祂也陷入了沉默,跟路远寒一起敷衍地点头附和。
在忍受了长达数个矿特的折磨后,路远寒终于看到了那座遍布着银珠兰的井。
井看起来很普通,然而随着路远寒一行走近,祂们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引人沉醉的味道,正是银珠兰的芬芳。它的浓度高到萨亚眉头倏然一颤,又浮现出刚才那种满足的神情,牧场主停下脚步,朝祂们颔首示意:“这里就是银珠兰的原产地,只不过它的生产方式有些特殊。”
路远寒不动声色地投下了视线。
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井中没有波光荡漾的水面,在一层微弱光辉的笼罩下,他看到的仿佛是银河彼岸发生的事。
无数蝼蚁般的小生物满面激动地仰望着天际,它们徜徉在银珠兰的海洋中,那些花朵每一株都有数个小生物那么大,对它们而言就像高楼大厦,却没能让这些家伙放弃。
它们勤劳至极,而且懂得使用工具,那些生物合力将摘下的银珠兰搬运到祭台附近,又重新投身于花圃中,完成着这份没有薪水的工作……直到祭台已经放不下更多的花瓣,一个国师模样的渺小生物才走了过来,它神情肃穆,对着遥远的天际念诵着什么,祭台下匍匐着一片膝盖及地的身影,毋庸置疑,它们跪拜的正是在井边旁观着的牧场主。
看来在小家伙们的世界中,这个蓝环章鱼似的怪物就是真神了,路远寒想。
牧场主并不知道路远寒正在腹诽自己。
见银珠兰已经放满了祭台,祂悄无声息地朝井下伸出了一条触腕,就在那条触腕穿过光幕的瞬间,底下跪拜的生物们纷纷发出了惊呼,它们不由起身观望,随即又惶恐地伏了下去,不敢表现出任何冒犯的意味,犹如一片颤颤巍巍的蚁群。
但那根从天幕垂落的庞然大物并没有夺走任何生物的性命,它仅是朝下方张开吸盘,就将所有银珠兰吸了过去,将这些美丽的祭品带回了某个遥远的、不可名状的地方。
目睹了神迹的生物们感激涕零,尤其是祭台中央的国师,整个族群在它的带领下举办起了某种祭祀仪式,不断有叼着火把的渺小黑点围绕着触腕离去的方向盘旋而行。很快,越来越多的金块、银珠兰、甚至是死去的尸体被它们争先恐后地献到了祭台上……但那已经不是牧场主关心的了。
原来银珠兰是这样来的。
路远寒侧目望去,萨亚并不显得惊讶,作为统领着一方世界的神祇,祂们已经习惯了信徒的顶礼膜拜,牧场主则将采集到的银珠兰展示给客人们看,这些花新鲜欲滴,温驯地贴伏在那根触腕上。
在采集银珠兰的过程中,有不少小生物从高空摔落而死,溅出的血浸透了一片滋养着花海的土地,但它们对此毫无怨念,仍然虔诚地为神祇献上贡品,然而这种代表着无数性命的花,对牧场主来说也不过是一种唾手可得的东西。
作为智慧序列的一员,祂对自己的追随者宽容、信任,同样也无情到了极点。
“虽然说万界之界同样联通着下属界,但愿意跟过往世界保持联系的尊者很少,大多数神只留了一缕意识在那里维持运转。”牧场主说着就将那些银珠兰放入了酿造器皿中,“我的晋升之匙附带的力量比较特殊,因此才打通了这口井……不得不说,它们的供奉还是很让神满意的。”
闻言,路远寒忽然提出了一个问题。
“既然您的触腕能够抵达下属界,将这些银珠兰带回来酿酒,那么您的本体还能回去吗?”路远寒意有所指地眨了一下眼,“我是说,从这里回到原先所在的那个世界。”
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关系到他能否找到一条回家的道路,万界之界固然是众神聚集之所,但路远寒终归不是祂们的同类,迟早会被察觉到他身上的种种破绽,等到那时再做打算就太晚了。
“回到下属界?”牧场主诧异地望了过来,就仿佛他说了什么不该出现的话一样,“你怎么会这样想?自从每位尊者完成孵化以后,原先的世界就已经无法再承载这种超脱凡俗的力量了,因此我们才会容身于此。要想强行降临在更低维度,只会引起一个世界的震荡与坍缩——这是被万界管理者联盟严令禁止的,至于具体有没有前车之鉴,我倒不是很清楚。”
已经成神了的存在就会受到维度的限制吗?路远寒思忖道,但他现在仍然是凡俗之躯,应该不会引起那么严重的后果。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要是引起对方的警惕就糟糕了。
萨亚倒是很喜欢银珠兰酒,接着喝了一杯又一杯,以至于祂鳞片下的皮肤都浮现出一层薄红,但那双眼睛反而比之前更亮了。临行时牧场主告诫道,前往监管区域的路上务必小心,有些杀孽序列的家伙无法满足于受到联盟管理的生活,会专门埋伏在从降临所过去的必经之路上,猎杀这些还没有登记的新神,不少尊者中途就不幸陨落,连带着祂们名下的世界也陷入一片混乱无序之中。
“这样看来,我们现在的处境也不是非常安全。”路远寒得出了结论,萨亚没有什么情绪,毕竟祂早就做好了保护自己与同伴的准备。
“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事实,不是熬过了孵化期就能成为掌握一切的完美存在,这条路仍然充满了未知,唯有心怀敬意才能不断前进。我们通过正道晋升,敌人却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魔物,祂们远比我们想象中更疯狂,也更难以琢磨……我见过惨遭毁灭的世界,那里只剩下永恒的绝望。”
萨亚满面严肃地说道。
此时,祂们正骑乘在特尔斯龙背上。这是一种此界的本土生物,它们有着高大外表与满身健硕的肌肉,性情却非常温驯,正好萨亚的血统赋予了祂与动物进行沟通的能力,在一番交涉过后,这头特尔斯龙就成为了祂们前往监管区域的交通工具。
路远寒正靠在萨亚背后闭目养神,闻言懒洋洋应了一声,萨亚说的道理他都明白,只不过他是个阴险狡诈的骗子,当然不会将这番教诲放到心里去,更何况路远寒已经当够了别人的老师。
“轰隆——”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蓦然划过了天际。
强烈的光席卷了附近数百瓦尔的范围,将萨亚照得睁不开眼,特尔斯龙猛然停下脚步,就连路远寒也察觉到了这种异常,而那道闪电持续了一阵才消失,紧接着天空骤然下起了暴雨,无数凝结的水线坠向地面,无边雨幕落下的声音犹如某种巨物的怒啸。
赶在祂们被暴雨浇得湿透以前,萨亚及时用【静默】撑起了一道屏障,尽管无形的力场挡住了雨水,让焦躁得原地转圈的特尔斯龙逐渐恢复了平静,但祂们心情沉重地意识到,恐怕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更糟糕的是要想赶到监管区域,祂们就必须前往那个充满雷声、怒号与狂风骤雨的地方,想到牧场主的告诫,路远寒不免在一瞬间绷紧了全身。
特尔斯龙发出了低沉的嘶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