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韦斯利的话, 编辑不由得怔住了。
他像是觉得这位少爷脑子烧糊涂了,望着韦斯利那张神情笃定的脸沉默了一阵,才试探着开口问道:“您确定吗?”
所有人都很清楚, 换作以前那个以霸凌他人为乐的韦斯利·汉密尔顿, 就算他把一箱子钞票洋洋洒洒从高处扔下去,也绝无可能将赌注全盘押在自己欺辱的对象身上。
韦斯利闻言皱起了眉,用一种颇为不悦的态度问道:“你是在质疑我的决定吗?”
编辑顿时摇了摇头, 汉密尔顿家毕竟不是他们能得罪起的, 他将韦斯利带来的那笔高额款项汇入赌局之中, 再一次清算过后, 原本挂在加西亚·安东尼奥后面那个惨淡的数字立刻追上了对面赌注, 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毋庸置疑,韦斯利扭转了赌局。
报社的编辑原本怀疑他是在做局下套, 以此骗取高额赌金, 但那笔钱对汉密尔顿家而言属实九牛一毛, 但他们无权干涉客人做出选择, 付完封口费后, 韦斯利就离开了报社。
他在学院楼前停下脚步,正是黄昏时刻,那轮宏伟的落日像是某种庞然巨物的瞳孔,让韦斯利神情恍惚了一瞬。
那种不同寻常的气质瞬间如潮水般从他脸上退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烦躁感,正是其他人所熟知的汉密尔顿。韦斯利环顾着四周,那些学员看起来都很正常, 搬书、散步、测量实验数据……唯有和他撞上时会匆匆避开视线, 以免成为下一个退学的倒霉鬼。
不知为何, 他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些什么。
算了, 肯定不是重要的事,韦斯利心不在焉地收起视线,他又恢复到了平时那种颐指气使的少爷做派,正想着应该如何整治那个让他心烦的学生,一步一步往餐厅走去。
倏然间,韦斯利像是看到了某个认识的人,整个身体竟然下意识地一颤。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希瑞尔·汉密尔顿。
韦斯利在家族中排行第三,尽管他骄奢无度,手下仆人像是流水般更替不断,真正有继承权的却是眼前这位气质出众的女性——希瑞尔·汉密尔顿是他的长姐,负责处理集团财务,以及替韦斯利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
与此同时,他还有一位在外参军的哥哥,那人率领骑兵在境外征伐,已经十年之久没有回到首都塞诺阿了。
在外人面前,韦斯利摆出一副汉密尔顿三少的架子,然而遇上这位严厉的继承人时,他却像是只抬不起头的鹌鹑。
“姐……”韦斯利微弱地叫了一声。
“不要再胡闹了,韦斯利。”希瑞尔的视线非常犀利,像是攫住猎物的鱼钩,一开口就将韦斯利喝令在了原地,“我已经听说了最近的事,没有调查过对方的身份你就敢胡作非为,真是不怕给汉密尔顿家带来劫难。”
“你以前打压那些贫困生也就罢了,但加西亚·安东尼奥不一样,他是帝国钦封的伯爵继承人,单论身份,那位少爵阁下还要比你高上一等。”
那个下等人是少爵?怎么可能!
随着希瑞尔话音落下,韦斯利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他刚要争辩,又被对方一眼瞪了回去。希瑞尔展现出的压迫感让他不敢吭声,只得听着对方继续说道:
“而且据我打听到的情报,在今天这场解剖手术中,加西亚贡献了一个突破性想法,让所有人对他刮目相看……而他得到了布鲁诺的认可,也就等同于得到了尼克尔森教授的认可,这下他要彻底被项目组接纳了。”
“像这种人才,即使不能让其为我们所用,也尽量不要得罪。”
说到这里,希瑞尔神情疲惫地按了一下眉心,为了压下舆论她前后忙了三天,至于韦斯利怎么想的,那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毕竟他一人的想法抵不过整个汉密尔顿家的利益。
韦斯利已经听得面色惨白,他几次嗫嚅着想要开口,却又压了下去。
那位汉密尔顿家的继承人仅是招了一下手,立刻就有保镖围了上来,他们满身肌肉,所着的黑色西装像是夜幕般深沉,将主人衬得越发高贵而不可侵犯:
“我记得今晚有一场舞会,同时也是学院之星选拔赛,对吧?学生会已经将消息通知到位,所有新生都会参与——韦斯利,你就别再想着得罪加西亚·安东尼奥了,跟我去道歉赔罪,把这件事揭过去,否则你就等着账户冻结,跟那些下等人一起挤食堂吧。”
正如希瑞尔所说,现在是新生入学期。
作为帝国理工学院的代表层,学生会为他们组织了一场破冰活动,评委将在迎新舞会中挑选出受到邀请最多的人气王,颁发学院之星的称号。
这场选拔赛之所以炙手可热,是因为每年的学院之星将得到一份特殊奖励,只要是在学生会能力范围内,他们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无论是最新款蒸汽飞行器、女王的手稿……还是参观皇家学术协会的资格。
为此,所有人都会盛装出席。
希瑞尔将事情安排得极为妥当,根本没给韦斯利拒绝的机会。
然而她不知情的是,这个不让人省心的权贵子弟已经变了,他是路远寒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整条命都掌握在那人手下,也就不需要再跟对方赔礼道歉了。
*
当夜,迎新舞会。
早在维尔尼亚开创之初,帝国理工学院就已经建立,作为三大高校之首,这所学院有着深厚的历史底蕴。
而现在用于举办迎新舞会的这座礼堂大厅就从上个世纪遗留至今,顶部还悬挂着某任皇帝亲笔赐下的牌匾——整座大厅修得辉煌至极,每一盏灯都是剔透的玻璃质地,耀眼的灯光从高处倾泻而下,流过观景台,流过铺着天鹅绒的座席,流过每一个年轻宾客手上拿着的烫金请柬,照着这些天之骄子的面庞,让熙熙攘攘的大厅一瞬间像是塞诺阿最神圣的殿堂。
虽然名义上是迎新舞会,但高年级学生同样会受到邀请。
其中不乏想要为所属势力招纳新人壮大力量的领导干部,以学生会、科研社、财阀联合委员会等社团为代表,他们是今夜的贵宾——所有人翘首以盼,一旦得到那些人的赏识,就相当于跨过了半道飞越阶级的门槛。
要是想进入参议院,一步一步向着帝国高层晋升,最好在学生会担任职务,科研社则为学院下属的各个研究所输送着大量人才。
至于财阀联合委员会,正如其名,是蒙托亚、弗朗西斯、汉密尔顿等多家新晋权贵继承人直接控权的私立机构,那些年轻的掌权者已经有了和前代如出一辙的铁血手段,为其背后的庞然大物挑选着精英人士。
“打起精神,别忘了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希瑞尔对着身边人吩咐道。她穿着一袭银色鱼尾长裙,褐色长发盘在脑后,露出底下轮廓分明的背部,看起来就像一株高傲而又华美的兰花。
韦斯利就跟在她身后。
然而汉密尔顿少爷看起来兴致不高,也不像以前那样带着一群对他无条件服从的手下,那双眼睛蔫下来盯着地板,他似乎想趁所有人不注意逃出去,这样一来,也就不需要再面对加西亚·安东尼奥了。
“你们听说了吗?学院今年从黑区特招了一批新生,最近闹得沸沸扬扬,要我说下等人还是趁早滚回去,省得浪费其他学生的资源。”
“闹得最大的还是韦斯利盯上的那个吧?”
“我当时下注赌他撑不过三天,没想到现在期限已过……韦斯利少爷,您是打算先放他一马,到最后再让他摔个粉身碎骨吗?”
韦斯利对此一言不发,快步走过了那些簇拥着他的人群,以往将他捧得飘飘然的奉承语,现在却只让他感到心烦。
接下来的过程相当煎熬。
作为财阀联合委员会的董事之一,希瑞尔正忙着应酬,她穿行在衣香鬓影的上流人士之中,只留下韦斯利等着那人到场。他现在既恐惧见到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又希望对方赶紧出现,早些结束这场噩梦一样的晚会。
然而直到迎新舞会开始前两分钟,他等的人才姗姗来迟。
“那就是加西亚·安东尼奥?”
“我在沃特斯教授的课上看见他了,平时只能看到背影,像个书呆子似的坐在最前排,没想到本人竟然这么……”
“说实话,他一点都不像是从地下来的。”
随着众人低声议论,韦斯利望向了那个出现在大厅中的青年。
被称为加西亚·安东尼奥的那个人身型修长,鎏金暗纹衬得白色制服越发高贵而又优雅,肩膀与腰线处都做了收紧,他的耳钉在发尾下闪着金属一样冷冽的光——但最引人注意的不是金发、绿瞳,亦不是他翩翩有礼的态度,而是他那种微笑,仿佛他天生就是领导者,是一个将所有事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权臣。
路远寒一出现,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作为赌局的当事人,他最近受到的关注属实太过强烈,路远寒置身于峰头浪尖之上,即使汉密尔顿家竭力压下舆论也没用,因为他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利益,无数双眼睛正盯着韦斯利下手的猎物,就像盯着一块诱人的蛋糕。
慷慨激昂的舞会进行曲中,“猎物”一步接着一步走了过来。
舞会已经开始,那些蓄势待发的学生立刻行动了起来,他们走到自己心仪的目标面前,微微俯身行礼,为对方献上一支美而璀璨的花。
在宾客们正式入场前,学生会为每位男士下发了三支银色玫瑰,每位女士则随身佩戴着三枚金色胸针,一个道具代表着一次邀请,受邀请者有权同意或拒绝——收到邀请次数最多的人,将成为今夜的学院之星。
就在灯光簌簌而下的瞬间,对路远寒感兴趣的学员已经走到了他身边。
其中有塔妮娅这样的黑区新生,也有异种生物研究系的前辈,希瑞尔·汉密尔顿亦在其中。那位财阀继承人带着一种审慎的态度微微颔首,说要为韦斯利犯下的事向他致歉。
然而路远寒垂下视线,只是温柔一笑,并不给予任何人回应。
他游走在那些衣冠华美的宾客之间,毫不沾身,就像只巡视领地的白孔雀,精准无误地找到了自己的邀请目标。
路远寒倏然停下了脚步,他面带笑意,一支闪着粼粼银光的玫瑰从他掌根下递出,触碰到韦斯利的指尖:“来吧,汉密尔顿少爷,不是要跟我道歉吗?
“我跳男步,你跳……”
他的声音还没完全落下,韦斯利就骤然被路远寒托住了腰。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是在那人手下颤抖的猎物,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对方视线范围中,只是被那双带有侵略性的眼睛扫过,韦斯利就已经喉咙发干,想要叫出声来。
好在汉密尔顿的尊严让他忍住了。
第222章 台风眼(12)
代表着加西亚·安东尼奥的花别在了他襟前。
韦斯利的左手被路远寒紧攥着扬了起来, 他现在没有戴防护手套,取而代之的是雪松香气,修长指节下的温度顺着指尖接触到的地方一直传到了掌心, 像是被魔鬼蹭过, 让汉密尔顿少爷不自觉沁出了汗水。
……放开!
韦斯利本想这么说,他下意识抵触着和路远寒产生任何联系,然而他的身体此刻却不由自己支配, 完全顺从着那人的每一个动作, 就像在灯光下翩翩起舞的牵丝人偶。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那张辱骂惯了别人的嘴微微张开, 却无法泄出一点声音, 就连微弱的喘息也像是动物垂死时发出的鸣叫。
韦斯利的女步实在是跳得很糟糕。
靠着汉密尔顿这个姓氏,他当惯了上位者, 甚至懒得打量那些下等人痛哭流涕的反应, 却还是第一次被放在供人赏玩的位置上。
韦斯利磕磕绊绊, 有几次险些崴了脚, 好在他的舞伴优雅得就如一位王子殿下, 只是俯下了身,就将失重的韦斯利带进自己的掌控之中,制止了混乱的局面。
加西亚·安东尼奥表现得太过出色,以至于他们的组合看上去赏心悦目, 若不是韦斯利总是出岔子,他们现在就该是评分第一了。
他们在灯光下踮起脚尖,重心旋转, 像溜冰似的滑过大厅闪着耀眼光泽的地面, 滑过拥抱着彼此的年轻男女, 世界仿佛静止在了一瞬间, 那些人、那些事都与他们无关……在路远寒的指导下,韦斯利的背挺得像是蝶翼舒展。
然而望着那人的眼睛,他却只读出了一种强烈的掌控欲,显然,这位少爵阁下不允许有他预想之外的事情发生。
韦斯利深深地打了一个寒颤。
很快,舞会中的两位主角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毕竟他们那些事已经刊登上了校园报纸,还牵涉到了汉密尔顿家,是个颇具噱头的大新闻。
最让人意外的是那位少爷,赌局开始前他曾放下狠话,说要让加西亚·安东尼奥自己让出位置,现在却靠在对方身边,像一只被戴上镣铐的金丝雀,所有人都在猜测路远寒到底拿捏住了他什么把柄,才能逼得韦斯利乖乖就范。
霎时间,满座哗然。
“我没看错吧,那个韦斯利被拉着跳女步竟然还一点都不反抗,邀请他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汉密尔顿家的继承人不是也在吗,希瑞尔没有发话,就说明他们家默许了事情发生。一个异种生物研究系的新生,能让财阀屈从,恐怕对方的身份并不是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至少他看上去一点都不输王公贵族。”
置身于那些窥探的视线下,韦斯利不免感到了一阵羞耻,他指节微颤,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出来,路远寒却将他攥得更紧,像是要掐进肉里,指缝下传来的疼痛让韦斯利根本无法挣脱。
他只觉得自己被圈禁在一条蟒蛇的怀抱里。
那人分明在笑,肩膀下的肌肉却紧绷如弦,开场舞正进行到高潮,所有灯光汇聚于一点,路远寒扬起唇角,他像是演奏乐曲的指挥家,冷峻的声音从韦斯利耳边落了下来:“你的表情太难看了——受到邀请,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吧?”
随着话音落下,韦斯利艰难地扯出了一个笑。
路远寒的节奏快而猛烈,韦斯利被他带着跳完了整支舞曲,脚下已经磨得有些红肿,以他的角度能看到那人优越的侧脸,以及转过来时玩味的视线,那种眼神不像在打量活人,而像是欣赏着一件作品。
想到希瑞尔的嘱咐,韦斯利紧咬着牙,还是将酝酿已久的话说了出来:“抱歉,少爵阁下……”
就在这时,路远寒膝盖微屈,他锃亮的鞋尖划过地面,就像一只蓄满力量的猎豹,韦斯利的身体重心在他掌心下猛然前移。
韦斯利的颈部肌肉倏然收紧,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倒,他惊呼一声,在那股天旋地转的失重感下,路远寒的手抵着他腰部,以强韧的力道控制住了他滑倒的趋势。
少爵阁下金发垂落,那双美丽的眼睛微微上挑,完成了这支舞的最后一个动作。
路远寒倏然松开了手。
韦斯利瞬间失去了支撑点,他摔倒在舞池最中央的位置,众目睽睽之下,汉密尔顿少爷掌心擦破的地方流出了血,将那身高定礼服弄脏,他的舞伴却看都没看一眼,将韦斯利扔在了原地。
他刚才照顾得体贴入微,离开时却冷酷至极。
那支银色玫瑰从韦斯利领口滑落,比起摔得隐隐作痛的大腿,周围压低声音的议论更让他抬不起头,毋庸置疑,今夜后他将沦为帝国理工学院的一个笑谈。
路远寒还剩下两次邀请机会。
但他并没有急着下手,而是从桌边端起一杯酒,观察着大厅内那些学生的神情变化。
刚报复完韦斯利,路远寒很清楚自己在别人眼中的价值正在急剧上升,甚至不需要他做些什么,就会有人自己送上门来。
他默数到第五秒的时候,一枚胸针递了过来。
路远寒抬起头,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高年级学员的面庞,对方锁骨下那枚烈日徽章说明了她属于学生会,而且职位不低,年轻俊美的少爵按下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终于来了。
他放下酒杯,颇有礼貌地接过对方的手,重新投入了这场毫不见血的比赛之中。
事情的发展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料。
华尔兹舞曲过半的时候,这名学生会干部对路远寒抛出了橄榄枝,让他考虑一下加入社团,毕竟塞诺阿是个毫无人情味可言的城市,帝国俯瞰着所有人,要是不依附任何势力的话,很难靠自己在这里搏得一线呼吸的余地。
路远寒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他的话术非常高明,就像海上垂钓的老手,将对方送走之后,又迎来了下一个谈判目标。
学生会、科研社、财阀联合委员会……三家派遣出的代表人都和他跳了舞,显然,加西亚·安东尼奥的身份情报已经被人透露出去了。让人意外的是他一点也没有表现出疲惫,路远寒脚步轻快,无论邀请者是谁,他都能让对方莞尔一笑,良好的社交修养为他赢得了无数枚胸针。
其中甚至还有几支银色玫瑰。
那是因为布鲁诺·弗朗西斯来找过他,因为那场解剖手术,布鲁诺对于这位同门师弟一直很欣赏,听说韦斯利闹下的纠纷后,甚至打算用弗朗西斯的身份替他解围。
没想到不需要他出马,路远寒就已经处理好了这件事,一跃成为今夜的焦点,那些属于加西亚·安东尼奥的玫瑰、胸针被专人保管起来,还在不断更新着数字。
而他自己的邀请次数也没有浪费。
路远寒游刃有余地邀请、起舞,每一支送出手的玫瑰都为他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利益,至少在今夜,他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睛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让我们恭喜今年的学院之星,他是来自异种生物研究系的新生——加西亚·安东尼奥!”
随着主持人的声音传遍整座大厅,路远寒站在了颁奖台上。他额前微微浸湿的发丝捋到了耳后,露出的那张脸在灯光下闪着琉璃一样的色泽,面对场下投来的各色视线,路远寒也表现得从容自若,没有出现任何纰漏。
雕刻着蒸汽机的奖牌挂在了路远寒领口下,作为他在帝国理工学院赢得的第一枚勋章。
他垂下视线,看到韦斯利·汉密尔顿站在角落里,那人面色惨白,似乎已经换了新的礼服,只是脸上那种阴郁的神情仍然像是晒到阳光的吸血鬼,带着一种了无生气的沉默。
台上万众瞩目的年轻人勾了勾手。
那种手势像是在逗狗,又仿佛在下命令,注意到他动作的韦斯利身体一僵,只觉得内心深处骤然被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支配,他几乎竭尽所能,才忍住没有屈下膝盖。
……疯了吧!这到底是怎么了?
韦斯利惶恐而又烦躁地想道。
对路远寒而言,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意图,当然不会再继续折腾韦斯利,看到汉密尔顿少爷正两腿颤抖着往后退,马上就要转身而逃,他微微一笑,不甚在意地放过了对方。
路远寒的指腹摩挲着奖牌,作为学院之星,他得到了许下愿望的权利,只是现在还没有兑换,他需要思考什么东西能让利益最大化。
毋庸置疑,他的当务之急是申请继承爵位。
那些人之所以会找上他,就是看中了加西亚·安东尼奥的身份,一位伯爵能带来的利益、资源和人脉远比少爵阁下要多——路远寒已经拟好了申请用的法律文书,只是中间漫长的流程太过难熬,等到帝国公示出来就太迟了。
除非他能联系上那些有权决定的人。
舞会已经结束,散场的宾客正陆陆续续离开礼堂大厅,从通道口分流而出。得到邀请的大多满面愉快,其中不乏在迎新舞会中建立起深厚情谊的年轻人,他们在夜幕下踩着彼此的影子,嚷嚷着要去再喝一杯。
路远寒和前面的人保持着距离,那种礼貌的社交笑容已经从他面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无感情的漠然。
少爵阁下两手插兜,他敞开的礼服外套被风吹起,露出的腰线后隐约有什么在晃动……那东西阴冷而又湿滑,就像异种生物的尾巴,只出现一瞬就消失不见。
他在宵禁前回到了寝室。
路远寒没打开灯,夜视能力让他在黑暗中行动自如,没碰到一次家具。
想到在韦斯利身上进行的活尸炼制非常顺利,他刚要拿出那本禁书,然而就在指节触碰到暗格的前一秒,路远寒警惕地停下了动作,那双眼睛深邃得像是望不见底的井水,很快,他就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寝室中不只有他一个人的气息。
第223章 台风眼(13)
路远寒瞬间提起了警惕。
就在满室寂静中, 除了他自己的气息,还隐藏着另一个人、或者说另一个生物的微弱呼吸声,那道声音几乎被浓重的黑暗掩盖, 若不是他直觉敏锐, 恐怕真难以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那到底是谁?
路远寒的思维运转了起来,他放松下来的身体恢复紧绷,腰背挺直、视线锐利, 指节滑过压在枕头下的匕首, 将刀尖调整到对外的状态——属于加西亚·安东尼奥的轻佻一面从他身上消散, 此刻浮现出的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现在的情况有三种可能。
首先, 有人出于某种目的潜入了他的寝室, 极大概率是汉密尔顿家的探子,其次, 那本禁书的存在招致来了同样邪祟的生物……至于最后那种可能, 路远寒想到了那位请假的室友。
他没有见过对方, 却从约翰的名单上看到过那人的名字:凯恩·海因斯。
假如凯恩·海因斯已经跟校方销假, 那他出现在寝室中倒也不奇怪。路远寒无从确认到底哪一种推测才是正确的, 他将匕首藏在袖口下,朝着那道声音的来源走了过去。
他在壁橱前停下了脚步。
帝国理工学院为每个寝室配备了两个壁橱,用于存放学生的衣物等日常用品,他的那个里面悬挂着少爵阁下的各种礼服、丝巾, 每一件都散发着淡淡香气。
至于面前这个,路远寒看到柜门隐隐作颤,像是被某种重物抵着, 凯恩·海因斯的名字贴在上方, 化作一行模糊不清的字迹。
路远寒手下握着的刀尖抵住柜门,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犹如猫眼石, 倏然闪过的一线微光让人不寒而栗。
他没怎么费劲就撬开了柜门。
然而蜷缩在壁橱里面的并不是异种生物,而是一个满身是血的年轻人,他背对着路远寒,双手抱头,整个人以不正常的姿态轻微战栗着,脖颈下露出的肌肤呈现出大片青紫的斑点。
路远寒皱起了眉,在事情不明的情况下,他选择和面前的陌生人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以免和对方产生接触。
就在他准备转身开灯之际,那人猛地扑了过来,尽管路远寒第一时间就闪身避开,却还是被那双手抓住了裤脚。对方跪倒在路远寒脚下,枯瘦的指节布满了腐烂发黑的脓疮,将他紧攥着的白色礼服浸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痕迹。
“放开。”路远寒的声音冷静中带着杀意。
他似乎将加西亚那种洁癖一并继承了过来,无法容忍任何人弄脏自己的衣服,仅是望着被对方蹭到的裤脚,路远寒手臂上的青筋已经绷了起来,就像一根又一根蜿蜒的蛇。
只是那人正处于无法交流的状态下,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像是赖上了他。
路远寒反手将匕首扔了出去,刀柄精准无误地撞在开关上,顷刻间,灯光倾泻而下,将这间寝室照得明亮如昼,自然也照亮了那人隐藏在黑暗之中的脸庞。
跟路远寒预想中不同,对方容貌端正,五官并不算丑陋,只是面上鳞片般细细密密的斑点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怪物。
“——啊!”
那人像是受到了强烈的刺激,瞬间惊叫出声。
灯光下路远寒看清楚了对方身上的病变纹路,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斑点并非毫无规律,而是呈现出一种怪异的走向,它们攒聚、游动,顺着血管蔓延至身体的每个角落,就像受到了某种诅咒。
以路远寒的经验来看,他不觉得那是一种病。
紧攥着他的年轻人终于松开了手,路远寒垂下视线,看到对方满面痛苦,嘴里似乎还在念叨着什么。他不由得凑近了些,沉下心辨别着那人所说的内容,却只听到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台风……台风要来了!”
什么台风?
路远寒瞬间想道,作为维尔尼亚帝国的中心,塞诺阿是一个内陆城市,首都的气候称得上干燥,根本不在海边,能从哪里来的台风。
“你是凯恩·海因斯吗?”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可闻,对方却根本没有搭理他,只是重复着那句话。说到某一遍时那人倏然大笑起来,他整个身体紧贴在地面上不断颤抖,犹如一只塞在活人躯壳里的虫子,竟然开始缓慢地往前爬行,嘴唇分开,还模仿着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
现在发生的一切属实诡异至极。
路远寒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那人已经钻进了属于凯恩·海因斯的床底下,拖行出的痕迹渗着血色,他的肩膀、胸膛乃至于腹部挤过狭小的缝隙,紧接着从被单后露出一张脸。
他掠过壁橱下方,掠过覆满灰尘的角落,在寝室里爬了几圈后又回到路远寒面前,扬起脑袋,黝黑的眼眶中悄无声息流下了血水。
路远寒不动声色地收起了刀。
他看得出面前的人神智癫狂,然而对方身份不明,最好还是交给学院处理。自从他拜入尼科尔森教授门下,约翰·弗莱彻就将自己的联络器交给了他,路远寒及时通知了对方,金属屏上红点闪烁,代表着那位师兄正带着人赶往这里。
他们的办事效率倒是很高,路远寒腕表上的分针刚转了三圈,约翰·弗莱彻带着的手下就闻声而至,满面严肃地闯了进来。
经过核查,此人确系请假的凯恩·海因斯。
“他请了三个月的假,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有联系过学院里其他人,没想到他竟然悄无声息地回来了。”约翰·弗莱彻眉头紧皱,转头对路远寒说道,“这件事我会上报到院方,交给学校调查……你先不要管了,等会消完毒你再进来休息。”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浮现在了他心头。
在约翰·弗莱彻看来,最近发生的事都围绕着加西亚·安东尼奥一人,所有线索在指向那个优秀学生前就戛然而止,仿佛笼罩在浓雾之中,让人无法窥探到事情背后的真相。
路远寒刚赢下学院之星,那身王子般优雅的装扮让他看起来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但……约翰·弗莱彻视线逐渐转得幽深,一个人真的可能完美无瑕,跟他身边所有怪事都毫无干系吗?
就在他沉思之际,路远寒听话地退了出去。
他将寝室让给了持着消杀工具的教务人员,视线却一秒都没有移开,这是为了确保那些人不会发现他藏东西的暗格。
好在消毒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
十分钟后,那些人收起工具,着手将被控制起来的凯恩·海因斯带去医务室处理。路远寒站在师兄身边,漠然地注视着那个室友像具尸体一样被抬走,就在对方离开寝室前,他垂下视线,捕捉到了凯恩·海因斯的唇形变化。
路远寒读着唇语,他说的是——瑞普利。
*
接下来的几天里,路远寒都在调查这件事。
他查遍了所有关于瑞普利的资料,无论图书馆、报纸……还是汉密尔顿名下的情报系统,却没能得到什么有用信息。若是换一个意志不坚定的人,必然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凯恩·海因斯只是精神不稳定,随口乱扯了一个名字。
但路远寒没有放弃。
他表面上遵从着约翰·弗莱彻的嘱咐,当着一个按时出勤的好学生,背地里却让韦斯利用赌局赢下的那笔钱购买信息渠道。
某天异种遗传学下课后,他临时去了趟公共盥洗室,就在路远寒擦手时,他倏然听到里面的一个隔间传来了声音。通常情况下,路远寒并不会多管闲事,然而直觉让他感到了蹊跷,少爵阁下猫似的一步步走了过去,辨别着里面的动静。
“怎么搞的?货这么晚才到,刚上课的时候差点瘾犯了,在蒂莫西那个老古板面前闹出笑话。”有人压着声音说道,“他管得本来就严……我还不想挂科,再挂就得留级了。”
就在他说完后,一阵轻微的声音从隔板后响了起来,里面的人似乎叹了口气,片刻后才满意感慨道:“没办法,你也知道那人神出鬼没。”
“瑞普利从来没有一个规律的时间,要想从他那里进货,得看教三楼下张贴的广告纸,每次他有货源了,就会将详细信息用暗语写出来,比如说这次的——下弦月,草坪,代表着他有七件货物要出售,而里面就有我们需要的那种叶子。”
听着那两人的对话,路远寒眉头上挑,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
最开始顺着线索往下追查的时候,他想过瑞普利是学生,又或者某位教授,甚至是图书馆的档案整理员,却没有想到对方会是一个黑市商人。
路远寒不禁想道,敢在帝国理工学院内部出售这种危险品,那人的胆量确实不是一般的大。
他没再管这些藏在隔板后面抽叶子的学生。
凯恩·海因斯那时候怪异的表现仍在他眼前挥之不去,让路远寒难免有些在意。他后面到医务室打听过,却发现那人无端消失了,就连送他过去的教务人员也一并被撤职开除,所有痕迹都被抹消,而约翰·弗莱彻更是对此缄默不言……没有人记得那个惊魂夜,除了他自己。
他指尖下的水痕已经完全擦干。
路远寒转身离开,就在他顺手关上门的一瞬间,那两个学生惊恐地发现,他们掌心中残存的粉末无端烧了起来,灼痛感顺着手臂一直攀上了肩膀,就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幽灵正注视着他们,随时都会杀人夺魄。
残存的火焰从盥洗室中飞了出去。
第224章 台风眼(14)
瑞普利的下落并不好找。
路远寒盯了他三天, 第一天他在教三楼下找到了那个张贴着广告信息的角落,记下了位置,第二天他蹲点将近十二个小时, 却没有看到那里出现可疑人员……直到第三天晚上, 角落里才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行情报。
【上弦月,兽骨,南十字星】
望着那行字迹, 路远寒不由得陷入了沉思。按照盥洗室中那两人所说, 如果上弦月和兽骨代指的是货物的数量和种类, 那么南十字星应该就是交易的时间、地点。
路远寒推测了片刻, 还是没有得出结果。好在盯着瑞普利的不止他一人, 就在此刻,他已经瞥到了三个关注着情报的学生。
对于曾经是西奥多·埃弗罗斯的他而言, 跟踪一个学生自然不在话下。
路远寒戴着兜帽, 掩盖住了少爵阁下那耀眼的金发和半张脸, 肩膀微微下沉, 表现得就像和他截然相反的另一个人。
猎物在前面带路, 他不紧不慢地跟着视野中的目标潜行,路远寒监视着对方吃饭、看书,甚至还买了份夜宵……直到半小时后,那人倏然拐进了废弃教学楼后的一角。
路远寒霍然停下了脚步。
得益于财政部批下来的款项, 帝国理工学院最近翻修了几栋教学楼,而他面前这栋旧楼就在进行施工。
黯淡的灯光下,吊着各种建筑材料的起重机停在一旁, 多处砸塌的墙壁都在废墟之中, 看起来相当危险——若不是他追着那人到了这里, 路远寒断然不会踏进去一步。
但他还是跟了上去。
教学楼内部的环境比他想象中更糟糕, 不仅到处都是断裂的钢筋、锋利的碎石瓦砾,天花板上的窟窿也在不断往下渗着黑水,滴答、滴答……那些液体一次又一次落在路远寒身边不远处,就仿佛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危险正在悄然逼近。
他避开那些潜藏着隐患的地方,继续跟上了前面微微晃动的目标。
消失的凯恩·海因斯到底去了哪里?
无数疑惑从路远寒内心划过,调查到这里,任谁都能察觉到事情的不同寻常,趁现在还没有见到那个黑市商人瑞普利,他完全可以及时收手,避免陷入险境之中。
就在他权衡利弊之际,前面那人倏然停了。
路远寒脚步一顿,只见黑暗中竟然开着家移动商铺,顶上烧了盏蒸汽灯,昏黄灯光下那个被称为瑞普利的人慵懒靠在小摊后,他半张脸都被某种机械装置覆盖,金属齿轮缓缓转动着、震颤着,显得神秘而又怪异。
他提供的展品摆在前面,一共三件,只是上方盖着防尘布,因此路远寒并不能看得很清楚。
此时,瑞普利的摊位前已经聚集了不少学生。
路远寒混迹在人群之中,他压低帽檐,打量着逐渐靠近的货物。除了特别供应的展品之外,瑞普利的商铺内还有其他货物——最受欢迎的是一种盛在玻璃瓶中的小罐植物粉末,售价高达半根金条,绝大多数客人正是为此而来。
剩下的就是些稀有金属、蓝翼蝶标本、私人设计手稿等各专业需要用到的材料,它们的受众同样不在少数。
但路远寒并没有从中挑选,一走到摊位前,他的注意力就落在了那三件展品上。
仅看轮廓的话,展品边缘将防尘布撑得微微隆起,像是质地坚硬的物体,从布褶下能看出眉弓、颌骨等痕迹。但路远寒手下死过太多人,因此他一眼就看出那并不是兽类的头骨,而像是……属于人类的。
既然被摘下头骨,那些人不可能还活着了。
瑞普利竟然敢在帝国理工学院内部展出死人骸骨,路远寒打量着那个黑市商人,对方面上不见一点紧张、恐惧等应有的神情,正忙着将他收到的金条整理好。
几分钟过去,瑞普利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瑞普利竟然转头望了过来,正好撞上一双阴鸷幽深的眼睛。
瑞普利微微眯起了眼,对于危险的感知让他从那人身上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他刚想拿出随身携带的防具,对方就倏然出现在了他面前,像一道来去无影的刀光,紧逼着这个狡猾的贩子,让他无路可退。
路远寒松开指节,他紧攥着的画像展露在了瑞普利眼前,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见过这个人吗?”
被猛兽盯上的感觉让瑞普利遍体生寒。
路远寒手下那张画像技艺精湛,里面的年轻人正是他根据凯恩·海因斯的学生档案绘制的,只不过除去了覆盖在那人面部的斑点、脓疮,以便对方进行确认。
瑞普利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不易察觉地垂下视线,然而那一瞬间的反应也被路远寒捕捉到了,他霍然转身,揭起了盖在中间某个展品表面的防尘布,底下赫然露出一颗被剥下面部肌肉的颅骨。
死者的身份已经明了——凯恩·海因斯。
“……啊!”
霎时间,惊叫声不绝于耳。
那些正排着队等待购买的顾客纷纷作鸟兽散,他们争抢着往外跑去,连倾翻在地的昂贵货物都顾不上收拾,哪怕一克粉末就能让人飘飘欲仙。
毕竟他们只是来买违禁品的,谁也没有想到瑞普利的商铺会出现一个血肉模糊的死人头。
见自己的生意被彻底搅黄了,瑞普利倒是没有急着跑,他很清楚面前这人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索性一边收拾地上的残渣,一边皱着眉问道:“你打听他做什么?”
“你对他身上的怪事了解多少?”
路远寒反问道,他那修长身型倚靠在瑞普利的货车边上,露出的半截手臂充满肌肉,扫视的目光像是审判官一样犀利无情——不需要约翰·弗莱彻的吐真能力,路远寒带来的压迫感也足以让一个人告诉他真相。
见瑞普利眼神闪烁,似乎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他又补充道:
“我最后一次见到凯恩·海因斯时,他已经神情癫狂,彻底异化了,而且那人被院方带走前透露出了你的名字。我奉劝你最好还是告知我事实,否则……我不介意将今晚的情况上报学院,交给官方执法者处理。”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捡起了那颗头骨。
尽管这颗死人头已经被着手处理过,辨别不出本来容貌,从凯恩·海因斯的骨头上仍然能隐约看出病变痕迹,路远寒仔细观察了一阵,只发现他颚骨下方腐蚀得颇为严重。
“是他自己找上门来,预约我为他处理遗体,客户的需求我又不能不满足……这也能怪到我头上吗?”瑞普利显然是个滑头,即使路远寒就在面前,他仍然保持着一种懒洋洋的态度,“可惜他剩下的尸体已经火化了,没办法配合你进行调查,抱歉啊。”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他却表现得毫无歉意。
瑞普利已经找到了,凯恩·海因斯的下落也浮出水面,但事情仍然没有得到解决,路远寒自然不会甘心。他盯着黑市商人的视线逐渐变得凝重,转而提出了一个问题:“你知道台风是什么吗?”
这是个至关紧要的问题。
他试图从瑞普利的反应中提取出有用信息,然而对方看起来毫不知情,那种下意识的疑惑并不像伪装出来的,让路远寒不由皱紧了眉头。
“等等……”瑞普利倏然面色微变,他转身在货架上翻找了片刻,从里面翻出一块沾着血迹的工牌,递给了路远寒,“这是他身上的物品,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正常情况下,顾客们都会对死人的物品感到忌讳,路远寒却一点都不介意,径直将东西接了过来。
他戴着实验用的防护手套,倒是不必担心会接触到有害物质。事实上路远寒之所以将自己的手掌裹得极为严实,不露出一寸皮肤,只是为了避免在杀人时溅上血迹,提前做好准备而已。
好在今晚并不需要他干这种劳累活。
路远寒垂下视线,他的指尖摩挲着这块工牌,颇有耐心地将表面覆盖着的痕迹擦拭干净,露出底下模糊不清的字样:“柯林顿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实习生——凯恩·海因斯。”
柯林顿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路远寒垂落而下的视线一顿,假如那位室友请假的三个月是为了外出实习,那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他仍然不懂所谓“台风”到底是什么意思,那指代的到底是一个人、一个实验项目……还是某种深不可测的危险?
至少从凯恩·海因斯的下场来看,这家公司绝不会是什么安全的场所。
路远寒收起工牌,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之际,瑞普利忽然开口叫住了他,那副金属镜片后的瞳孔闪着雪一般寒冷的光:“年轻人,别想着去招惹柯林顿,无论你是什么身份,都很难撼动那个庞然大物,你撞上去只有死路一条。”
随着商人的声音落下,路远寒扬起了头。
他的视线透过黑暗中即将拆除的废墟,滑过远方的天际,看到一座灯火通明的蒸汽高楼悬在浓雾之中。
那座建筑的规模太过庞然,就像无数小楼搭建而成的城池,即使用上数千台起重机也难以将其吊起,鲸翼般的机械装置浮在底座下微微晃动,荡起无数涟漪,仅是远远望上一眼就会让人感到畏惧,路远寒瞬间想到——他曾在情报手册中读到过这个名字,那栋大厦不属于别的势力,正是柯林顿生物科技公司的总部。
第225章 台风眼(15)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 凯恩·海因斯却给路远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直到离开废弃教学楼的时候,路远寒仍在想着那张让人毛骨悚然的脸,对方充满血丝的眼睛就像一种挥之不去的注视, 让他如芒在背, 仿佛也被传染上了那种可怕的诅咒。
瑞普利送了他一件小玩意。
那是副系在手背上的金属饰品,银色鱼骨状的链条顺着突起指节垂落,和少爵阁下的肤色完美融为一体, 指环内部镶嵌着精密的部件——只需按动两下, 就会有机械蜘蛛从中弹射而出, 它们体型微小, 看上去并不起眼, 顺着使用人的指引往前爬行,兼具追踪、窃听、打探情报等多种功能。
对路远寒而言, 这件礼物颇具实用价值, 同样是监察手段, 那些孢子无法存活的情况下, 他就可以让机械蜘蛛潜入。
他收下礼物, 就没有再举报那个黑市商人。
路远寒并没有带走凯恩·海因斯的头骨,那东西不好处理,容易引起执法人员的注意,而瑞普利又不肯将其拱手让人, 最后被他放进了一个收容装置中,作为独家收藏。
“呼呼——”
夜幕下凛冽的风吹起了路远寒的兜帽,霎时间金发飞扬, 露出底下毫无温度的一张脸, 他现在浑身散发着冷气, 像是刚从上千年的沉睡中醒来, 甚至懒得玩弄韦斯利等人,只是一步一步往前走着……既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地。
已经将近凌晨十二点了。
还在外面滞留的学生寥寥无几,倏然间,一辆蒸汽机车从路远寒面前呼啸而过,那阵灯光强烈得像是闪电劈下,他及时停下脚步,望着轨道上那趟列车逐渐远去,售票员已经困得打起了呵欠。
“少爵阁下?”
塔尼娅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路远寒微微侧过了身,看到对方怀中抱着几本历史典籍,书脊上贴着不同国家年代的标签——塔尼娅似乎刚从图书馆出来,满面疲惫之色,不难看出她已经连着熬了好几天夜。
塔尼娅怎么都没想到,她竟然会在这里碰上加西亚·安东尼奥。那位少爵阁下最近炙手可热,韦斯利倒是没有再找他麻烦了,然而想要拉拢他的人一批接着一批上阵,从餐厅追到了盥洗室……路远寒不胜其烦,像躲瘟神似的藏了起来。
望着塔尼娅那种欲言又止的神色,路远寒本不想寒暄下去,但他有求于人,还是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度。
“上次你问我的那种文字非常罕见。”
“后来我查了很多相关文献,确定了那并不是朗萨斯语的变种。”塔尼娅满面肃色,叙述的语速也越来越快,“这种语言应该属于某个失落的文明……我也是请教了导师,才知道曾有一个崇拜死灵的国度被那位大帝覆灭。”
“他们向隐秘而邪恶的存在祈求力量,将亡者炼制成自己的军队,这种术法惨无人道,早在一百年前就被帝国列为禁忌。”
“传说中,那些黑巫师崇拜的存在执掌着轮回之河的权柄,因此才赋予他们死而复生的能力。”
说到这里,塔尼娅已然打了个寒颤。
尽管那个死灵国度早已湮灭在了历史长河之中,但在神秘学领域中,那些拥有非人位格的存在并不会彻底离开,提到祂的锚点时仍会引起对方的注视。
若不是她想结交帝国将来的新权贵,绝不会冒着神智崩溃的风险查下去。
路远寒听得微微皱起了眉。
塔尼娅的描述和他那本禁书颇为吻合,难道书中魔鬼曾经就是一位黑巫师,然而机缘巧合之下被笔记的力量反噬,才成为了禁锢其中的亡魂?
好在截至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发现韦斯利·汉密尔顿和他的手下已经沦为了禁术的受害者。在庆幸的同时,路远寒不免提起了警惕,为了确保少爵阁下的仕途不受影响,最好还是将一切相关事物以及知情人全部处理干净。
再次抬起头时,他已经藏好了自己的杀意。
“我知道了,多谢。”
路远寒此时的态度称得上温文尔雅:“总这么麻烦你,真是让我心里过意不去……你明天有时间吗?我请你在旋转餐厅吃顿饭,他们家的招牌菜还不错,还有新生限定,每人一份的甜品。”
他有意提到甜品,是因为察觉到了塔妮娅现在正饥肠辘辘。
随着路远寒话音落下,塔妮娅面露窘色,表现得颇有些难为情,但她还是应了下来,能得到少爵阁下的赏识,对一个普通学员而言无异于给自己找了条后路。
两人约在隔天下午一点见面,随即分道扬镳,前往各自的寝室。
路远寒并没有立刻睡觉。
伊万·柯夫曼的灵魂还在克里斯的躯体内,最近一段时间路远寒都让他闭门不出,尽量避免被别人察觉到异样。但亡魂毕竟不是克里斯·肖本人,无法扮演得非常完美,总有一天会露出破绽,继而让人追查到路远寒身上。
他习惯了提前解决问题,不留下任何隐患。
就在此刻,那个气质阴郁的青年跪伏在路远寒脚边,替少爵阁下脱掉沾到灰尘的靴子,再恭敬地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伊万·柯夫曼表现得非常好,仿佛他天生就是为了伺候对方而存在的。仅从那小心翼翼的动作,难以看出他生前曾对路远寒态度恶劣,只可惜这份忠心来得太迟,就像亡羊补牢,而他注定逃不过一死的命运。
靴子已经脱下,路远寒解开腰带,任凭仆人为他披上一件真丝睡衣,将寝室里的熏香点上,从始至终他都不曾施予对方眼神,倒是跟加西亚的漠然如出一辙。
“伊万·柯夫曼。”
路远寒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让那副躯壳倏地一颤,下意识流露出了恐惧,这种反应让路远寒不禁挑了挑眉……原来死人也会感到害怕吗?
作为执掌着对方命运的存在,路远寒并没有急着让他去死。他对伊万·柯夫曼露出一笑,转而望着窗户打开的缝隙,颔首示意道:
“看到那里了吗?理学院旁边有一座湖,每年都有不少溺水而亡的学员,因此,它也被称为杀人湖……那些承受不住财阀霸凌的人有九成都跳了下去,尸体会先沉在湖底,直到泡肿了才会浮出水面,唯一能用于辨认身份的,就只有他们的学生证件。”
路远寒慢条斯理地说完,就伸出了手。
伊万·柯夫曼根本无法违抗他的命令,只得将克里斯的学生证交了上去。证件被那修长的指节攥在手中,只是用力一掰,就应声断成两截,被掌心张开的触手吞下去,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至此,也就没有能指控那人的罪证了。
路远寒懒洋洋靠在床头,他垂下视线,指节翻过那本笔记,正潜心阅读着书中魔鬼为他呈现出的最新内容。
在他的示意下,伊万·柯夫曼一步步走了出去。那人的脚步略显僵硬,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却还是义无反顾地下了楼梯,走出寝室……直到他的头顶被冰冷的湖水浸没,就像被主人抛弃的玩物,永远地断绝了气息。
*
隔日,路远寒倒是醒得很早。
他当天有异种生物学导论、帝国艺术史两门大课,上完课后还得到旋转餐厅请人吃饭,因此一洗漱完就提着包出了门,提前找到平时的位置坐下,开始整理前段时间的笔记。
作为加西亚·安东尼奥,路远寒的字迹清秀而又工整,他完成了教授留下的任务,就开始回顾禁书上的内容。
最近他白天忙着上课,到图书馆查阅文献,顺便去实验室帮工,夜晚则在勤奋练习书中魔鬼教给他的禁术。
他在这方面同样天赋异禀,有着远超常人的热情——仅是几晚过去,路远寒就已经掌握了书中大部分血肉炼成术,其中包括但不限于重塑、献祭、生命链接等内容,学习速度让一个正统的黑巫师都叹为观止。
韦斯利·汉密尔顿作为他最早期的作品,虽然有着瑕疵,却也无法掩盖那种术法的奥妙之处。
路远寒很清楚,凡事皆有代价。
他及时按下了那种对于力量的渴望,并没有遵从黑巫师的意志一直杀人,受害者已经被他指示着跳下了湖,尸体尚未出现,院方自然也就没有将视线转向这个新生。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大家记得完成小组作业,下周上课前提交一份艺术鉴赏报告,不区分贡献度。”
教授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
路远寒提起公文包,顺着人流走出教室,用剩下那一只手整理着领带。中午正是学生们的用餐高峰期,到处都人满为患,尤其是离教学楼最近的几个餐厅——那些端着盘子的年轻人熙熙攘攘,已经霸占了视线范围内的所有座位。
好在他提前预约了一间雅座,也就免去了排队的麻烦。
旋转餐厅的好处在于人流量并不拥挤,服务生态度颇好,为每间雅座都配备了免费的茶歇、漱口用具,优雅轻快的旋律倾泻而下,潮水般流过每个角落,大厅旁边甚至还放着一架钢琴,以便顾客抒发闲情雅致。
除了价格不那么美丽,一切都无可挑剔。
整顿饭下来,路远寒基本上没怎么动刀叉,他吃了一份香煎鱼排、小份草莓冰激凌就放下餐具,款待女士倒是拿出了少爵阁下的气度,为对方点了整份羊汤套餐,让塔妮娅别跟他客气。
半小时后,用完餐的两人相互道别。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下次再见。”
路远寒顺势起身,他的掌根压在餐桌边上,将那份新生特惠的甜点扫下去,悄无声息地喂给了触手。
服务生将账单递给了少爵阁下,路远寒扫了一眼,正准备前去结账,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会在这里碰上熟人——布鲁诺·弗朗西斯。那位尼科尔森教授门下的首席弟子迎面走来,对他微微一笑:“没想到这么巧……你收到通知了吗?老师下午要找你聊聊,我带你去实验室吧。”
尼科尔森教授的召见?路远寒不由得怔住了。
第226章 台风眼(16)
报考帝国理工学院时, 加西亚联系了理查德·尼科尔森教授。
尽管如此,两人却没怎么碰过面。那位教授在学术界享有盛誉,本人则很少出现在实验室, 平时跟他手下门徒接触最多的还是布鲁诺·弗朗西斯。
路远寒只在刚到塞诺阿时见过导师一次, 现在得知对方要找自己聊聊,不免感到了紧张。
弄死别人的时候,他从不会产生这种情绪。
但尼科尔森教授并不是让人望而生畏的怪物。这位学者看起来就跟其他人一样毫不起眼, 满鬓白发下的眼睛矍铄有神, 甚至还在办公室里养了两盆吊兰, 遗憾的是, 没有一盆活下来——蔫死的枯叶被弗朗西斯替换成了新的, 望着逐渐消瘦的吊兰,师兄对此颇感头疼, 禁止其他学生向教授透露背后的事实。
显然, 这位教授解剖得了异种生物, 却对最普通的生命无计可施。
路远寒敲门时, 尼科尔森教授正在摆弄吊兰。
他手下这盆是布鲁诺前天刚换的, 送来时新鲜欲滴,此刻却露出了一丝微微发黄的迹象。教授眉头紧皱,放路远寒进来后甚至没顾上抬头,直到布鲁诺·弗朗西斯忍不住咳嗽两声, 他才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怠慢了学生。
“我听布鲁诺说了,要是没有你的想法, 组内的解剖进展要被拖慢一半。”尼科尔森教授说道, 他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就像打量着一盆尚未萌芽的植物。
对此, 路远寒谦逊地摇了摇头。
“最近有个交流学习的机会,柯林顿生物科技跟院方有合作,那边货源丰富,他们的巡航队刚从罗特里河上归来,带着大量不常见的野生物种,需要一批异种生物研究系的学员……我这里还留了个名额。你就跟着师兄去实习,他是主管,加西亚你来当技术顾问。刚好弗朗西斯家有柯林顿的股份,那边接洽的应该不敢得罪你们。”
“要是受了委屈,让你师兄撑腰就好了。”
随着话音落下,尼科尔森教授已经拿起了院方拟好的申请表,指节微顿,正准备在上面填写两名学生的名字。
柯林顿?路远寒呼吸一滞,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冷了下来。
凯恩·海因斯刚死不久,这桩差事就落在了他头上,事情巧合得让他有些怀疑起面前两人的居心。然而爵位继承文书还没下来,路远寒现在只是一个毫无根基的新生,要是拒绝了导师的扶持,恐怕以后就很难出头了。
或许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糟糕。
路远寒抿起了唇瓣,摆在他面前的选项让人难以抉择,就在他沉默的十几秒,布鲁诺·弗朗西斯已经用视线扫了过来,那眼神简直就像在说:还犹豫什么呢?
“多谢老师的栽培。”路远寒紧皱的眉头一瞬间松开,他微笑着示意道,“我会把握好这次机会的,绝不让您失望。”
他的心态已经转变了过来。
无论柯林顿生物科技怀着什么样的阴谋,将事情掌握在自己手中,总好过对幕后黑手一无所知。路远寒垂下的指节敲打着表盘,正好学生会那些人最近把他盯得很紧,让他感到很不自在,借机外出未必是一件坏事。
好在这份工作并不需要他每天都去,学校有课的时候,路远寒可以跟布鲁诺请假,总体上说待遇相当优渥,确实是一个别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师兄,你有听说以前的实习生情况怎么样吗?”和布鲁诺·弗朗西斯乘着升降梯下行时,路远寒开口问道。
那位师兄平时为人低调,一点都看不出财阀公子的做派,解答他的问题也相当有耐心:“柯林顿前面好像校招了几次,但规模不大,应聘者的竞争应该更激烈……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
当然,这是因为他认为路远寒是个可造之材。
加西亚·安东尼奥若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差生,也不会得到弗朗西斯家继承人的肯定。
路远寒心下了然,看来组内对凯恩·海因斯之死并不知情,除了赶到寝室的约翰·弗莱彻以外,他身边再没有知道那晚情况的人了。
这时,布鲁诺提了一个让人意外的建议。
他说从帝国理工学院到柯林顿公司总部太远,通勤颇不方便,路远寒这段时间可以先到他名下的公寓住着……里面有私人泳池、茶室、健身房等设施,想必比寝室条件好些。在路远寒拒绝之后,弗朗西斯家的贵公子退而求其次,让师弟每天早上在停机坪等着,乘坐他的蒸汽飞行器过去,否则就算坐上一个小时班车也到不了公司——那座庞然大厦的悬浮高度达数百米,除了空中交通以外,就只能攥着钢丝攀爬上去了。
我们又不是施工队的,布鲁诺如是说道。
路远寒拗不过这位非常有主见的师兄,索性顺着他的话应了下来。
只是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考虑怎么处置那本禁书。平时他在学校,可以随时检查笔记的下落,然而最近安排了实习,路远寒并不放心让它长时间脱离自己的掌控。
思索过后,路远寒在公文包内缝了一个不易察觉的暗格,以便随身携带。
为了实习,他提前查了柯林顿相关的资料。
这家公司最早成立于上世纪,它的前身是帝国用于扩张的殖民机构。在蒸汽技术跃上科技侧顶端的一百年里,这个垄断着财富、人力等资源的魔鬼化身为柯林顿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他们捕获,解剖并研究异种生物,从那些血肉材料中提取所需成分,靠着名下一系列医药产品迅速洗白。
现在最流行的光捷-Ⅱ型辅剂就产自柯林顿。
那种药物不仅满足了军方所需,让使用者在服下之后,身体机能的各项指标得到大幅提升,还兼具提神醒脑的功能,一粒千金,因此在帝都高校中也颇有门路。
柯林顿能发展到今天这种规模,足见其根基之深、财力之雄厚……正如瑞普利所说,巨擘不是靠着一个人就能轻易撼动的。
院方的批示文件下来得倒是很快。
作为柯林顿公司的特聘顾问,他们代表着帝国理工学院最优秀的一批精英,自然不能再穿休闲服装去了,每人都有护目镜、防尘手套,以及干练的白色风衣,将这些学院派的技术人员武装到了每一根头发丝。
路远寒那套制服还算修身,以加西亚·安东尼奥的体型,刚好能将一件长款风衣完美撑起,而不显得过于健壮。
7:25,他准时提着公文包站在停机坪前。
凌晨气温骤降,玻璃上俨然结出了冰纹,路远寒出门时看到那些赶早课的学生冻得打颤。随着蒸汽鸣叫,帝国理工学院的太阳升起,鎏金似的日光倾泻在每一寸角落,他们背后那种寒意附骨的感觉才算有所缓解。
路远寒没吃早餐,事实证明他做出了一个明智之举,因为很快,布鲁诺就来接他了。
“……隆隆!”
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落下,路远寒微微眯起了眼,视野中的黑影逐渐放大,直到弗朗西斯家的那艘飞行器出现在他眼前。
男人沉稳的面孔从玻璃后浮现出来,朝着他露出一个微笑。布鲁诺招了招手,尾翼下不断有蒸汽白雾喷出,气流将停机坪的仿真草地吹得乱转,甚至还有一个驾驶员在前面舱室握着手柄,为他们保驾护航。
路远寒想,这种出行方式未免也太奢侈了。
但他已经接受了师兄的好意,路远寒没有再磨蹭,顺着降低的踏板一跃而上,室内的温度让他发尾沾到的寒气逐渐融化,见状,布鲁诺善解人意地递来了热茶和一条毛巾。
“我们今天需要完成什么工作?”
路远寒接过毛巾,微微侧着头擦干了发丝。
接到乘客后飞行器不再滞留,整艘机身在推进器下快速加大马力,正朝着他们的目标——柯林顿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疾驰而去。
布鲁诺靠在舱壁上,神情莫辨,正翻阅着院方提供的文件,还抽空调侃了一下师弟:“跟我走个过场,熟悉熟悉柯林顿的内部流程就行了。第一天不会有太多需要你去做的……你可以等他们派任务了再开始大展身手,技术顾问。”
半小时后,那栋大厦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扫描到弗朗西斯家的标识,那些巡航的小型无人设备自动退下,为他们让出了空中通道。
望着逐渐逼近的柯林顿公司,路远寒视线变得幽深,顺手将工牌戴在了自己颈前。曾经凯恩·海因斯也有这么一块牌子,最后落得惨死的下场,但他绝不会步那人的后尘。
刚过八点,整栋大厦就已经在高效运转着了,无论那些造价不菲的勘探平台,还是底下的一根螺丝都恪尽职守。
得知帝国理工学院的实习生到了,柯林顿那边立刻派出了接洽人员。
对方表现得颇为热情,一边为两人带路,一边介绍着他们公司的业务情况,甚至还问了布鲁诺和路远寒的喜好口味,让手下员工端了饮品过来。那种无微不至的服务态度不像聘请实习生,倒像在恭迎上级视察……毕竟弗朗西斯在董事会有着一席之地,路远寒想。
他端着冰美式,跟在师兄后面观察着柯林顿公司内部的情况。
作为获得帝国批示的正规公司,柯林顿生物科技和他预想的差别不大,灯光明亮,装潢简约,普通员工打着领带端坐在胶囊般的格子中,试管从他们手上交接,放进冷藏柜下散发着微弱的光——只是有一点很奇怪。
路远寒停下脚步,打量着面前的雕像。
从刚进门到现在,他已经看到了不下十座类似的雕像,数量未免也太多了。
上面刻的似乎是柯林顿公司的某位高层,男人神情肃穆,气质出众,一套西装紧裹在那高大伟岸的身躯上,而他掌心中还托着把钥匙,那象征着他们的企业文化,路远寒刚看到过——“生命重于一切,科技引领未来”。
那些雕像呈现出金属质地,本应是毫无生命的无机物,然而站在他们脚下,路远寒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让人不寒而栗的注视。
“您在看什么呢……安东尼奥顾问?”
倏然间,接待人的声音从他背后响了起来。
第227章 台风眼(17)
“不瞒您说, 这是我们公司的创始人——莱昂纳多·柯林顿。”
路远寒霍然转身,看到接待人面上盛满了亲切的笑意,他的行为像是触发了某种指令, 以至于对方喋喋不休地介绍着:“这位伟大的先驱诞生于帝国建立之初, 在那个最辉煌而黑暗的时代,他让公司得以发展壮大,为现在的柯林顿生物科技奠定了不可磨灭的基础……时至今日, 柯林顿仍在董事会中持有最大控股权。”
闻言, 路远寒不经意扫了一眼布鲁诺。
作为弗朗西斯家的继承人, 他的师兄却表现得对此毫不在意, 只是两手插兜, 观察着旁边走廊上展出的昆虫标本。
显然,那只镶嵌在玻璃下的垂尾蝶比财阀股份更让他感兴趣。
接待人见到弗朗西斯公子那种漠然的神色, 终于识趣地闭上了嘴。几人匆匆穿行在柯林顿大厦内部, 而那些员工竟然没有一个探头偷看的, 就仿佛他们手上的工作比任何事物都重要。
路远寒的视线从那些裁定好的工位格上掠过。
就在这时, 一个不甚高大的黑影从角落里猛然闯了出来, 径直撞在新来的实习生身上,打翻了他端着的那杯冰美式。
“——哗啦!”
剩余的咖啡倾洒而下,顺着路远寒的白色外衣滑落在地。他半边身体都是那种让人难堪的痕迹,就连昂贵的手表也被浸透, 机械针沾着黑水,在表盘内部一直微微作颤。
事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怔住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布鲁诺·弗朗西斯, 他紧皱着眉, 抽了几张纸递给路远寒, 顺手帮对方将肩膀上残留的液体擦掉。
接待人没想到帝国理工学院的人刚到第一天, 自己就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不由得慌了神,转身呵斥着那个闯祸的员工:“你是没长眼睛吗……怎么看路的!不想在公司待下去了就直说,柯林顿不需要你这样粗心大意的员工,即使是最普通的岗位,也要全力以赴。”
那人浑身颤抖,被接待人吓得不敢说话。
路远寒垂下视线,他发现对方并没有穿着柯林顿生物科技的内部制服,看起来年事颇高,眼神不自觉躲闪着什么,手上还紧握着一柄沾了水的拖把,应该是负责打扫的人员。
一个清洁工而已,路远寒不禁想道。
“算了。”他打断了接待人的痛骂,并没有露出愠怒的神情,只是颇有礼貌地开口,“请问盥洗室怎么走,我去清理一下再换上新制服。”
接待人的辱骂戛然而止。
他神情阴狠地瞪了一眼那个清洁工,转而带着路远寒去了盥洗室。
弗朗西斯替他去拿要换的制服,便只剩下路远寒一人走进了盥洗室。他刚推门而入,就看到几个员工围在洗手池旁,似乎正讨论着什么,一察觉到陌生人的脚步声,那些人立刻闭上了嘴,从路远寒身边快速而过。
柯林顿公司内部采用着一种清洁供能的荧光物质,盥洗室同样如此。
顶部的蓝光垂下,照得那些员工面色惨白,颧骨下的肌肉微微痉挛着,刻着柯林顿公司标语的帽子压住了额前碎发,让人一时间难以辨别他们的情绪……路远寒不禁皱眉,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些人有些湿滑黏腻。
路远寒提着湿透的外衣走了过去。
他视线往下一扫,就看到了洗手池上湿漉漉的痕迹。路远寒瞬间提起警惕,显然,那并不是池水溅出来而造成的,液体下隐约有着某种黑色细线在游动,看起来颇为怪异。
凯恩·海因斯身上的怪事是否跟此有关?
路远寒没有轻易触碰洗手池上的物质,他拧开水龙头,将制服外套上的污渍冲洗干净,甚至取下手套,就连每一根指节的缝隙也不曾放过。
好在洗手池边上就有免费供应的纸巾。
路远寒一边擦着手,一边望向了面前剔透的全身镜——他现在对于加西亚·安东尼奥的脸已经很熟悉了,即使顶着少爵阁下的的身份,也不会感到有任何的心虚恐惧。
只是他现在的神情太过冷峻,看起来反倒像是另一个人,一个本应死在无情烈火下的人。
想到这里,路远寒的手抵着唇角微微挑起,定格在最常用的位置,所幸加西亚有着一双温柔含情的眼睛,看谁都像珍视着对方,极好地抵消了他身上那种非人的气质。
这个满面春风的年轻人走了出去。
正如布鲁诺所说,整个上午都没有重要事项,他们只是跟着接待人参观了柯林顿大厦。
这家生物制药公司共有将近上百层,每一层属于负责研发、产药、检测等不同岗位的部门——整条流水线高效得像是机器,一刻也不曾停止运作,为他们背后这个庞然大物提供着呼吸所需的能量。
直到下午,柯林顿的负责人才请他们进了解剖室,处理从罗特里河打捞上来的那批货物。
当然,或许用怪物形容它们更合适。
柯林顿生物科技的总部悬浮在高空,那批货物输送上来时颇费了一番功夫,路远寒和布鲁诺·弗朗西斯等在玻璃窗边,俯瞰着停靠在下面的破冰船,柯林顿的人给它起了一个特别的名字——雷桑特尔号。以那艘巨舰的重量吨位,自然不可能脱离水面,下属的那些小型船则被公司用吊索拉上来,他们捕获的异种生物就存放在其中,和船室一起被运到了总部。
两人刚走进解剖室,就感到周围的气温急速下降,温度计显示的数值跌到了零下,地面遍是冰屑,随便呼出一口气都会凝出明显的白雾。
直到柯林顿的技术人员为他们穿上隔离服,那种寒意刺骨的感觉才稍有缓解。
路远寒戴着护目镜一步步靠近手术台,看到了需要他们解剖的生物。那具已经死亡的尸体被人封在整块冰里,像是琥珀内部的昆虫,沉睡了千万年之久而不腐,直到此时才从冰下解脱出来。
融化的积水顺着边缘流了一地,没过多久就被低温凝固,变成了他们脚下蜿蜒的冰丝。
他隔离服下的指节隐约有些僵住了。
路远寒动了动手指,面前的生物虽然拥有躯干和四肢,背部却像是深潜者一样充满鳍和突出的骨刺,全身皮肤呈现出靛青色,属于水生种的蹼爪、尾巴被固定在床上,却又有着和人类相似的指节——它身上的矛盾神秘而又危险,让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剖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构造。
而在没有彻底融化的冰层表面,还贴着一张标签,记录下了这件货物的详细信息。
【编号:W-0314
执行人:尼克·扬
捕获地点:罗特里河第二支流下】
“正如你们所见,这具异种生物尸体就是航队带回公司的货物之一。经过对比分析,我们发现该物种并不在已有的数据库中……贸然下刀解剖,只会破坏蕴藏在其内部的价值。”
柯林顿的技术人员说道,对方指挥着清洁工拖洗地板,转而望向了旁边的两人:“而这也是需要你们协助的原因。”
路远寒和布鲁诺·弗朗西斯对视了一眼。
布鲁诺没想到刚来就碰上硬茬子,但他仍然面不改色,冷静地和对方沟通:“没问题,但我们需要时间观察样本,同时还得有设备和人力支持——柯林顿有着最先进的设备,业界都很清楚。”
就在师兄沟通的同时,路远寒靠近观察着那具异种生物样本,深青色的鳞片在灯光下就如粼粼潭水,那股浓重的腥味透过隔离服的缝隙,顺着呼吸道一直上涌,却并不让他反感。
路远寒知道,凡蒂斯的血脉在影响着他。
弗朗西斯和技术人员都没有看到,隔离服下他的耳后浮出了细微鳞片,它们像是压抑已久,趁着少爵阁下沉思的间隙尽情透着气。
他的行为引起了某种不易察觉的变化。
解剖室中原本只有那些人的交谈声、扇叶声,以及冰屑融化流动的声音,倏然间,一道巨大的声音轰然炸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撞在了机械装置上面。
路远寒瞬间转过了头,柯林顿的人却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反而耸了耸肩。
“当然,我们还带回来一个活体样本。只不过它的危险程度太高,有些难以驯服,必须得关在收容装置中控制起来,才能保证每个员工的人身安全不受伤害。”
随着话音落下,那名技术人员侧身让开,将不远处的收容装置展示给两个外人观看,而那正是声音的来源之处。
……活着的异种生物?
柯林顿公司带来的这个消息太过匪夷所思,让他们都有些心思浮动。
要知道,为了避免畸变物暴起伤人,帝国理工学院内部出现的一切解剖材料都是毫无生命迹象的尸体——路远寒倒是杀过不少怪物,但对布鲁诺·弗朗西斯而言,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接触到非人物种,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那个异种生物逐渐安静了下来。
钢化玻璃内,浑浊水体掩盖住了那东西的样貌,只隐约从底下露出一点黝黑的轮廓。
在众人的注视下,原本归于平静的液体荡起涟漪,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大,那张恐怖的脸浮现而出,怪物瘦长的指节紧贴在玻璃上面,一下一下,摩挲着这座将它关起来的牢笼,以至于掌心纹路清晰可见。
那道阴冷的视线透过收容装置,透过柯林顿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统一下发的隔离服,望向了人群中毫不起眼的实习生。
路远寒耳根下的鳞片微微一动。
第228章 台风眼(18)
解剖很快就开始了。
柯林顿的技术人员打开了排水装置, 随着他们脚下的地面微微起伏,手术台边上那些积蓄的液体一股又一股汇入下水管道,为路远寒和布鲁诺·弗朗西斯腾出了可供站立的地方。
“簌簌……”
覆盖在异种生物体表的薄冰层迅速融化了, 那些湿漉漉的鳞片在刀尖下作颤, 呈现出血管特有的鲜红色,就像再一次被赋予生命。
布鲁诺垂下视线,持刀的那条手臂肌肉紧绷, 此刻, 没有人记得他是弗朗西斯家的贵公子, 每一根微小筋脉被拨开而不损毁时, 旁观者都会投来敬重的目光, 他处理尸体就像呼吸一样轻而易举——布鲁诺只有二十七岁,却已经深得尼科尔森教授的衣钵, 有着其老师的风范。
然而尸体毕竟在船上冰封了太久。
从罗特里河到柯林顿公司总部有着将近一个月的航程, 被送到解剖室前, 那个异种生物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现在这种介于死亡与腐败之间的状态打破, 肾脏下的淤水一瞬间喷涌而出。
那种异血溅在路远寒的护目镜上,殷红如注,但它们更多倾泻在布鲁诺的手套表面,紧接着流了下来, 将解剖室地板腐蚀出一片黝黑的痕迹。
“没想到它的血液具有如此强的腐蚀性。”
“看来这是一个物种在演变中进化出的防御机制。”技术人员感慨道,“它们潜伏在深水之下,以罗特里河的鱼类为食, 肺部必然比普通物种更为发达, 更能适应高压环境……公司研发的最新款水肺就参考了一种异兽, 那种潜航器能下达数千米, 勘探以前没有人到过的险境,为柯林顿带来更大利益。”
布鲁诺更换了一套工具。
解剖手术戛然而止,直到那些血液流完后才继续进行了下去,布鲁诺完成了一半,将剩下的任务交给路远寒——尼科尔森教授特意嘱咐过他,要让这位师弟积攒实践经验。
“加西亚,下刀时心态要稳,即使血管破裂了也别紧张,造成的一切损失都由师兄担着,你尽管把它当成教学材料就好了。”
布鲁诺淡淡说道,他并没有避讳柯林顿的技术人员,毕竟以他的身份,就算要拆下公司一整层楼也无人敢有异议。
有弗朗西斯家撑腰的感觉确实很好。
这是路远寒第一次正式接触异种生物解剖,他以前都是琢磨怎么杀死它们,鹰隼般的视线扫过脑部、咽喉以及小腹等薄弱部位……被称为恶犬的指挥官靠着满身肌肉搏杀,用锋利的牙尖撕咬,没有一只怪物能在他手下熬过半天。
好在加西亚·安东尼奥有着丰富的经验。
路远寒的视线逐渐沉着,他的脉搏、呼吸频率也随之降低,所有多余的想法都被摒弃在外,只剩下一具需要他解剖的尸体。
那位少爵阁下在这一刻似乎附在了他身上,让他紧握着的手术刀毫无谬误地割开皮层,剔除坏死的组织,无愧于安东尼奥之名。路远寒将掌根按在已经被师兄剖开的胸腔上,他继续进行着布鲁诺的任务,就像为一件雕刻作品打磨、抛光,直至完整地剥离下肺部。
而那正是柯林顿公司需要的部位。
路远寒紧攥着刀柄的指节终于松开,汗水顺着隔离服内层滑了下来,将他紧绷的颈部浸透。
毋庸置疑,他的表现堪称完美,布鲁诺正对着小师弟赞不绝口,而柯林顿的技术人员已经将那个肺部放进冷藏箱中,马上送去检测分析……熙熙攘攘的嘈杂声中,路远寒望着手下开膛破肚的尸体,想到了那个被囚禁起来的怪物。
他不免思考着,凡蒂斯是人首鱼身,而被柯林顿捕获到的异种生物更像是鱼人一些。
那种生物对同类并非毫无感情。
刚开始进行解剖的时候,关在众人背后的怪物反应剧烈,它咆哮着,怒吼着,猛地撞上了金属囚笼,用力得像是要将一切拦在面前的屏障砸穿。柯林顿公司对此早有预料,他们在收容装置内部装了控制器,只需按一下开关就能惩治里面的禽兽,用强硬的手段使其驯服。
重复几次之后,它的反应逐渐微弱了下去,路远寒不经意往后瞥了一眼,看到浓重的血色浸透了玻璃后的液体。
路远寒想,看来它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从罗特里河打捞上来的多数货物都是可以正常处理的,由柯林顿公司的人自行解剖,只有少数需要请到技术顾问,比如这一具畸变尸体——因此他们不是随时都有特别任务在身。
两人很快就脱下隔离服,离开了解剖室,接受公司的下一步指派。
经过系统调配,路远寒最后被分到了药剂开发部,而布鲁诺·弗朗西斯在生物鉴定部,那意味着他们除了上下班通勤和有解剖任务的时候,平时都得分开行动。
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路远寒始终没有放下警惕,他的位置就在几名老员工旁边。部门负责人倒是没有安排什么技术性太强的任务下来,作为新来的实习生,路远寒只需要撰写、整理文档即可,主管还送了他一盒刚洗过的新鲜乌梅,让他打发时间。
望着桌面上堆积的文件,他不禁感到了头痛。
路远寒皱着眉叹了一口气,就开始按照类别进行整理。
柯林顿财力雄厚,仅是一个研发部门的流水就高达千万,毫不在意被他这个外人看到……越摞越高的书面文件逐渐盖住了少爵阁下那张脸,他累得手腕发麻,却还有人不断递来新的档案,整理到最后,路远寒已经背下了批示人的公章。
好在很快就能下班了,路远寒面无表情地想。他用指腹划过手下的纸页,倏然动作一顿,险些将柯林顿公司的机密文件撕成了碎片。
直到饭点,那些人才陆续离开了工位。
路远寒漫不经心地起身跟在他们后面,要知道柯林顿为实习生免费提供午晚餐,而他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薅羊毛的机会。
柯林顿公司餐厅就在办公楼下,顾及到员工的口味喜好有所不同,每个开放窗口都有多种类型的食物可供选择,除了甜点、羹汤,各种热气腾腾的正餐——还有首都时下销量最高的光捷-Ⅱ型生物辅剂,员工优惠价低至五折。
路远寒靠着他的工牌打了一碗牛肉羹、两份蔬菜,就找地方坐了下来。
柔韧细腻的牛肉很好抵消了他的饥饿感,路远寒慢条斯理地用完饭,他的视线不经意扫过周围,只瞥一眼就骤然沉下了心,因为就在这时,柯林顿给他的那种怪异感更强烈了。
柯林顿大厦内的员工忙了一整天,早就被折磨得饥肠辘辘,甚至有些人面部消瘦,打完的盘子堆满了食物。
按道理说,这里本应是最热闹的地方。
然而所有人微微低下了头,他们并不产生视线接触,就连对话都很少,只是下意识重复着进食的动作,犹如一群圈养在栏中的家畜——那种阴沉、压抑,而且充满死气的氛围仍然笼罩着整个公司,随着刀叉碰撞的声响越来越大,员工们干瘪的腹部逐渐隆起,变得浑圆一片,他们面上也不自觉露出了微笑。
路远寒放下餐刀,面前那碗牛肉羹已经见了底,而他心思浮动,又从窗口顺走了一个鸡蛋。
当然,那不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离弗朗西斯家的飞行器抵达还有一段时间,路远寒来到解剖室,经过登记,他和布鲁诺两人已经有了开门的验证权限,只是还需要应付一下门卫的核查。
他面不改色地说,自己是来观察样本的。
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路远寒一个人走进解剖室,他将排水管道和蒸汽灯全部打开,嗡嗡的震颤声顿时引起了那个异种生物的注意,收容装置中的液体掀起了一阵又一阵涟漪。
路远寒垂着视线,他下午刚解剖完样本,尸体已经被柯林顿的人带去处理,清洁工打扫完现场,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却还挥之不去。
他在收容装置旁边坐了下来。
椅子是刚拉过来的,路远寒微微俯身,在膝盖上铺了一张纸巾,以便于他将剥下的蛋壳带走。少爵阁下的动作堪称耐心,他的指节颇为修长,将那些细微的碎屑全部抚开,到最后只剩一个光滑的蛋躺在他掌心。
整个过程中,那个异种生物都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是潜在水面下静静注视着他,仿佛孑孓观望着停在岸边的一只飞蝶。
路远寒握着那颗水煮蛋站了起来。
他观察了一圈面前的钢化玻璃,索性从装置上面的排气孔扔了进去——砰!砸下的物体瞬间激起浪花,怪物起先似乎有些警惕,一双外突的眼睛紧盯着坠入水中的物体,很快,它就闻到了食物的味道,求生的欲望驱使着怪物用掌心捧住鸡蛋,紧接着张开嘴,将食物撕碎吞下。
“咕噜噜……”
怪物打开的嘴唇中涌出了细密的气泡,路远寒端详片刻,仍然无法描述那是怎样一种表情,吃饱后的餍足,又或者是对于更多食物的渴望?
但他已经没有第二个蛋了。
路远寒屈起指节,放轻力道敲了敲钢化玻璃,水下的怪物立刻将脸凑了过来,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
尽管样貌丑陋,对方却流露出了一种近乎温驯的神情,路远寒发现,那个暴虐酷烈的怪物在他手下就像是天生臣服的扈从,无需开口,就展现出了绝对忠诚。
那究竟是因为凡蒂斯的血脉,还是另有隐情?
年轻实习生的睫毛打下阴影,掩盖住了他此时的神情。
平心而论,他看起来俊美、苍白,脱下隔离服后的面庞毫无鳞片,实在不像一个有鳍生物,但水下的怪物仍然觉得路远寒同样靠鳃呼吸……直到对方起身离开,顺手带上了解剖室的门。
它沉默地垂下脑袋,闻着指尖上陌生而又美妙的味道。
第229章 台风眼(19)
接下来的几天, 路远寒逐渐熟悉了柯林顿的实习流程。
他白天搭乘弗朗西斯家的飞行器到公司,作为技术顾问,在总部忙碌一天后, 晚上再跟着师兄回学校……那张考勤表上从来没有缺过加西亚·安东尼奥的名字。
柯林顿公司有时会下派解剖任务。
两人剖开一件又一件货物的胸膛, 对于罗特里河下异种生物的构造有了更深了解——而这正是尼科尔森教授的意图。那些脏污的血液顺着下水管道流出大厦,汇入雷桑特尔号停靠的港口,但这家公司仍然干净、整洁, 就像悬浮在塞诺阿顶上的一座云巅之城。
路远寒每天下班后都会潜入解剖室, 将他带的水煮蛋剥下外壳, 送给那个覆满鱼鳞的怪物, 就像投喂小鸟一样。
然而它并不像珍珠鸟那般小巧温驯。
作为被控制起来的危险生物, 它有着足以撕裂人类胸膛的鳞刺巨尾,在被捕获前曾杀了柯林顿航队的一整支武装小组。枪林弹雨之中, 浓厚的血色顺着舱板蜿蜒而下, 让那道黑影成为了所有人心中的噩梦。
抵达柯林顿总部后, 那些技术人员从它身上提取血液、割下鳞片进行检测分析, 试图以最快的速度榨取价值, 却没有一个人想着和遍体鳞伤的怪物进行交流。
他们居高临下,用漠然的态度审视着它,就像随意处理一件毫无尊严的货物。
只有那个年轻人是例外。
凡蒂斯的血脉并没有赋予他跨物种交流的能力,但少爵阁下天赋异禀, 用有规律的敲击传达着信息——指节圈起,代表今天有水煮蛋,打叉则代表没有, 两长一短意味着柯林顿的员工下班了, 路远寒可以打开过滤装置, 净化里面已经有些混浊的水体。
除此以外, 路远寒发现那个怪物对乐曲也会产生反应。
某天晚上他带着口风琴过来,鞋头在灯光下照着握琴的那一双手。路远寒神情专注,此时,他不再是公司特聘的技术顾问,悠扬的琴声从他嘴唇下倾泻而出,就像掠过水面的一片静谧月光。
那是加西亚·安东尼奥第一次上家教课时学会的,低沉的小夜曲将黑夜描绘得如同情意绵绵的大海,让两颗异乡人的心共振了一刻。
随着年轻人吹奏的声音在解剖室内流转,漫过手术台、通风管道……隐隐渗出殷红血迹的地面,那个怪物也高兴起来,它在狭窄的水箱中一次又一次游动,尾鳍蹭过外面那人的小腿。
尽管他们之间隔着一层钢化玻璃。
直到某天早上,路远寒再次来到解剖室,柯林顿技术人员告知了他一个好消息——他们从货物肺泡里提取了某种抗生素,那种物质将被用于制作新药,为帝国乃至于整个人类带来福祉,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他们的顾问。
路远寒下意识侧过了头,然而那个怪物已经不知所踪,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最新研究成果已经出来,就没有必要再观察下去了。”负责的技术人员说道,提到那个异种生物时他很随意,显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应该是被送到了制药部门下某一个管理机构,他们会接手后续事务。”
“对了,公司的奖金我们也有一份……晚上组织了聚餐,顾问要过来吗?”
路远寒敷衍地点了一下头。
他请示了师兄的意见,有布鲁诺·弗朗西斯在,公司的人应该不至于对他下手。只是对于那个怪物的消失,路远寒仍存有一丝怀疑,直觉告诉他背后必有蹊跷,事情并不像对方所说的那么简单。
路远寒下刀时仍然犀利,将剥离的器官递给旁边提着箱子的助手,没有任何犹豫,只是护目镜后那双眼睛已经盯上了技术人员,就像隐藏在暗处的蛇锁定了一只小鼠。
那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照常做着自己的工作,直到休息时间,员工们纷纷停下来,忙着喝水、洗手,进盥洗室解决生理问题,对方才从门后走了出去。
路远寒跟上了那个技术人员。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没有引起目标警惕,面上还维持着那种疲惫的神色——在柯林顿生物科技打工的这段时间,路远寒已经完美模仿到了员工们的精髓。
新来的实习生偏过头,舒展着肩膀下微微泛酸的肌肉,随手将一张废纸扔进了垃圾桶。不太幸运的是他碰到了主管,路远寒不得不中止行动,跟上司简单汇报了一下工作进展。
他在上司面前表现得彬彬有礼,视线却仍追着远去的目标,就像一个阴魂不散的杀人狂。
“感谢领导的栽培,我会努力工作的。”
路远寒面上的笑意还没有完全收起,他向对方颔首道别,赶在技术人员消失的一瞬间纵身滑了出去,他逐渐逼近着自己的猎物,直到那人霍然停下脚步,在升降梯厢门前点了一支烟。
等待的过程持续了半分钟。
随着火星倏尔明灭,那股烟雾飘到了路远寒鼻尖下,熟悉的味道让他想起了曾经作为海盗船长的经历,那真是一段让人难以忘却的时间。
就在他陷入沉思之际,那座升降梯从柯林顿大厦高处缓缓降了下来。
“叮——”
随着银光闪过,面前的金属门朝着两侧打开,技术人员顺手掐灭烟蒂,扔完就走了进去。就在准备按下楼层的一瞬间,他从玻璃中看见了不远处模糊的黑影……那东西隐隐约约,像是一个压低腰身的人。
他瞳孔骤缩,已经触碰到关门键的指节猛地压了下去。
——快点关上啊!
那人下意识的反应看着并不明显,却没能逃脱跟踪者的注视。路远寒意识到猎物发现了他,索性不再隐藏自己,在不到一秒的空隙里他闪身而入,像俯空冲下的鹰,轻盈、快速……甚至没被关上的厢门刮到制服。
望着面前年轻俊美的新同事,技术人员从他垂下的眼睛中只读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恶意,不由得神经紧绷,恐惧已经流露了出来。
路远寒并没有让同事叫出声来。
因为下一秒他的指掌就猛然劈在那人脖颈后,将对方弄晕了过去。同事瘫倒的身体滑入他手中,并不比解剖的尸体重到哪里去,路远寒提着猎物,这时对方的帽子滑下,露出了他以前从未察觉到的一种痕迹。
这是什么?路远寒颇有些意外。
原本压在帽沿下的发丝顺势散开,他手下那人额头前竟然有着一圈触目惊心的伤口,狰狞的疤痕像是被人割开,创口并不陌生,使用的工具路远寒再熟悉不过——正是他每天擦洗的手术刀。
打开颅骨无疑是致死率极高的行为,在这种情况下,路远寒只想到了一个可能,那就是额叶切除手术。
事实上,这种直接作用于大脑的手术会对患者的性格、记忆等功能产生严重影响,即使用在治疗精神病方面,也是极不人道的行为。路远寒指节微动,尽管那道伤口已经缝合,却还是有一股寒气从底下渗了出来,缠绕着他的掌心。
只有这一个受害者吗?
仔细回想之下,路远寒在柯林顿公司见到的员工都戴着帽子,那些同事从不露出自己的额头,只是一味忙着工作,似乎也是为了掩盖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路远寒再怎么聪明,也无法想到柯林顿公司到底有什么阴谋,才需要所有员工集体切除额叶,活得像是行尸走肉一样浑浑噩噩。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已经切除下额叶的人,还能提取到记忆吗?路远寒谨慎地思考着,他的视线扫过同事的面庞,唇角一抿,让掌根下隐隐浮现出的触手又缩了回去,毕竟要是对大脑产生不可逆转的损伤,那就太容易被注意到了。
他伸手拨开同事的衣领,将一只机械蜘蛛放在了对方发尾底下。
那道微弱的金属光芒转瞬即逝。
路远寒扶着技术人员靠在升降梯边上,他调整好同事肩膀的位置,还体贴地抚平褶皱,让对方看上去就像疲惫地睡着了一样。
他不动声色地记下了那人要去的楼层。
几秒过后,技术人员打着哈欠睁开眼睛,不免有些疑惑。他记得刚才有一个修长的身影拦在面前,那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却让他印象深刻,然而四下望去,寂静的升降梯内只有他一个人……那似乎是精神压力太大才产生的错觉。
难道真的是没休息好?
技术人员揉了两下紧皱的眉头,按下的楼层已经到了,他不再犹豫,一边嘀咕着一边走了出去。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背后那座升降梯的门迟迟没有关上,在明亮的灯光下微微颤动着,一秒、两秒……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塞住了缝隙。那种物质迅速填满每一处空缺,潮水般涌了上来,黑泥中露出几只猩红的、充满血丝的眼睛。
它们望着远去的技术人员,就像注视着一只走进深渊的飞虫。
吊在升降梯底下的人悄然微笑了起来。
第230章 台风眼(20)
“嗡……”
一道细微的声音从路远寒耳边划过。
此时, 他正吊在高空悬停的升降梯下,那些细长触须解放了路远寒的双手,让他得以将银色配饰放在耳边, 听着小蜘蛛那边传来的情报。
两侧钢丝绳以微小的幅度起伏着, 低温气体在井中流窜,拂过年轻人紧绷的腰线时,激起一丝让人打怵的寒意。柯林顿大厦离地的高度超过百米, 底部没有防护措施, 直通停靠着上千艘渔船、舰队的那条大河……一旦不慎松手, 他将迎来比死更惨烈的下场。
路远寒的心跳却没有加速。
他静下心分辨着各种类型的信号, 那种机械蜘蛛的通信距离有限, 因此主人不能离得太远,路远寒才选择了攀附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
路远寒首先听到的是头发摩擦过金属表面的细微声响, 一根又一根窸窸窣窣, 随即是男人的脚步声——目标个子不高, 体型匀称, 行走过地面时并不会发出太重的动静。
据此, 路远寒判断出那人先经过了一条长廊,在两个拐角后,他停下脚步。随着某种装置启动的声音逐渐变大,那个员工叹了口气, 用刻意压低的声音跟别人交谈着。
“这桩差事真的太难干了,我刚才上来的时候竟然打瞌睡了,我梦到……有个怪物紧逼在我身后, 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比一切异种生物都要恐怖。”
“你开玩笑的吧, 谁现在还能感到恐惧?”
“我是认真的, 到现在我背后流下的冷汗还没晾干。忽然间我发现, 或许那场手术并没有完全毁掉我们的情感系统,但现在正是最重要的关头,只差一个祭品,就一个,为了那天公司已经谋划了太久,所以绝不能让董事长知道这种异常……嘶,什么东西!”
对话到此戛然而止。
路远寒倏然意识到,某种强烈的磁场干扰了物体运作,在机械蜘蛛轰地炸开前,他听到了一阵让人胆颤心惊的怪响。
那种声音像是无数头远古生物的嘶吼,不仅绝望、凄厉,带着激荡了千万年仍没有散去的愤怒,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只是那些庞然大物似乎被关了起来——在柯林顿的监管下,它们永远得不到自由,沉重的锁链一条条拖在地上,不断前行,发出能将骨头碾碎的巨大摩擦声。
糟糕了,路远寒不禁想道。
提前放下的那只蜘蛛已经被对方发现,他顾不上感到心疼,最先考虑的是如何尽快脱身。
路远寒很清楚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作为新来的实习生,他不仅要按时到岗,还得担心会不会被砸死在升降梯井下,爵位继承文书即将到手,他不想成为河面上一具被打捞起来的浮尸。
他的身体在一瞬间紧绷如弦。
路远寒控制着触手松开金属底板,随着重心飞荡,那道修长的身影转而攀在了墙壁上,腕足底部的吸盘具有非常强的粘合力,让他能够像壁虎一样停靠在垂直的地方而不坠落。
没人会想到那个入侵者——同时也是公司新来的实习生,正在升降梯井下危险而又逼仄的环境中潜行,即使是柯林顿总部的安保人员也不例外。
那座悬空的升降梯逐渐离他越来越远。
路远寒顺着墙壁不断往下爬行,避开中途碰到的障碍物,直到原本所在的楼层口前……随着触手撬开门,那道潜伏在黑暗中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垂下来,飞快从打开的缝隙中钻了进去。
他的制服甚至没有沾到一点墙壁上的灰尘。
路远寒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师兄身边,他洗干净手,表现得就像刚上完盥洗室,好在他今天的解剖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只需要到药剂开发部继续整理完一天的文档,就可以结束工作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今天分配了新的工作内容。
路远寒打量着放在桌上的文件,那份文件用档案袋装着,和他以往整理的显然不是同一类型,上面的封条指名要加西亚·安东尼奥执行任务,还盖着部门负责人的公章,看来他是非得接手不可了。
他不禁被勾起了一丝好奇心。
那份文件在他手中启封,路远寒放眼望去,只见卷首写着起源计划,下面则是一个陌生人的档案。画像中的男人面色憔悴,看起来就像失业已久的流浪汉,而他的年龄、血型、家庭住址等隐私信息都被柯林顿公司记录在了旁边……那种具体程度足以让任何一个看见档案的人感到背后生寒。
编号M-309,三十七岁,A型血,家住第十四区某座桥洞下,而第十四区正是首都边上的贫民窟,生活在那里的人每天饥肠辘辘,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
路远寒翻看几页,对档案中这个男人已经有了大致印象,文件中提到他自愿成为起源计划的受试者之一,与柯林顿公司签订免责合同。看到这里,路远寒向旁边的同事询问道:
“——起源计划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那名同事本来颇有些不想回答,不耐烦的态度就仿佛他问了句废话,转头一见是新来的实习生,又露出了然的神情:
“怎么说呢,安东尼奥顾问,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出身优渥,即使是在塞诺阿,也总有那些买不起药的人,起源计划面向的群体正是他们。”
“公司需要一批受试者检测药物效果,达到标准后才能上市,而这些人自愿试药,为柯林顿提供免费的样本……反正他们已经快要病死了,成功了当然是好事,失败了下场也不会变得更凄惨,根本没有什么不划算的。”
闻言,路远寒紧攥着文件的动作倏然一顿。
作为生物制药领域的巨擘,柯林顿公司的行为没什么值得诟病的,那些受试者抓住起源计划提供的机会,就像即将溺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
同事还在继续说着:“只不过每个研发项目能分到的受试者数量有限,要是让这些人在大厦中乱跑,公司早就乱成一锅粥了,因此你的任务就是将他们带到对应的项目组。”
“虽然工作内容非常简单,但没有人愿意接下这种接待工作,一向是轮流抽签决定,毕竟谁知道那些人身上带着什么病菌,要是得上传染病就麻烦了……没想到这次落到了你头上,按道理说不应该让一个新来的接手起源计划才对。”
“穿上隔离服,祝你好运。”
路远寒已经从办公桌前起身,他神情莫辨,拿着那份档案就去换上了隔离服、护目镜,看起来就像柯林顿量产的员工,从肩膀到小腿都被掩盖在那片刺目的白色下,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
他从隔离装置下呼出了一口气。
部门的办公场所在三十三层,路远寒却要到一层去接档案中的受试者,为此,他不得不乘坐员工专用的升降梯下去。
路远寒想,虽然这项工作需要接触到贫民窟来的病人,存在着一定的危险,但要是能据此见到柯林顿公司高层,说不定就能调查到凯恩·海因斯之死背后的真相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队安保匆匆而过,那些人满身肃杀之气,虽然是柯林顿总部的私人武装,个个却像是从战场退役下来的特种兵,肌肉极为明显,有着让人不敢近身的气质。
那些安保人员迅速分散到了各个角落,即使是升降梯附近也有专人看守。
路远寒猜测,那或许是他引起的蝴蝶效应。
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低气压笼罩着整层楼,路远寒却没有一秒停顿,他面不改色地走了过去,及时停下脚步,出示自己的文件,坦然得就仿佛他才是柯林顿公司的少东家一样。
检查完他的信息后,安保员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朝着同伴挥手,将这个穿着隔离服的年轻人放了过去。
两分钟后,他到达了底层出入口。
刚走出柯林顿大厦,路远寒就发现这里有无数个跟他一样全副武装的员工,他们负手而立,虽然隔离服下的面容难以看清,但那种漠然、嫌恶的态度已经从眼神中流露了出来。
仔细观察之下,路远寒挑了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带着档案站在那些员工背后,等着起源计划的受试者抵达大厦。
“呼——”
柯林顿公司并没有好心到耗费巨资,聘用弗朗西斯家的飞行器。那些下层人乘坐的是升降平台,所有受试者簇拥着挤在一个仅有棚顶的简易装置内,被吊索猛然拉到了高空。
此刻,寒风凛冽。
呼啸而过的气流吹得他们瑟瑟发抖,所有人几乎像是羔羊似的蜷缩在角落,不敢往边上挪动一步。要知道,能参与起源计划的都是买不起意外保险的穷人,他们一旦被狂风刮出去,就失去试药资格,等同于彻底断绝了活路。
直到升降平台停止颤动,他们还惊魂未定。
但柯林顿的人并没有给他们整理心情的时间,就在受试者气喘吁吁之际,穿着隔离服的员工已经找到自己需要负责的对象,将他们带进了背后那座黑黝黝张开门洞的大厦。
按照公司提供的档案,路远寒没用多久就找到了那个男人。
路远寒停下脚步,他没想到受试者还牵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那孩子性情腼腆,年纪应该没有超过十岁,正畏惧地躲在男人背后,似乎有些不敢和面前这位白恶魔产生视线接触。
他隔离服下的眉头不经意一皱。
“这是我的女儿萨沙,也是起源计划的预备役。”男人急忙解释道,“我们俩都患有同样一种疾病,如果……如果说我试完药没有问题的话,就让她正式报名,绝不会给公司添麻烦。”
随着话音落下,萨沙从父亲背后露出半张冻得通红的脸,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就像一只对外人充满警惕的小鹿。她的皮肤非常白,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连底下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以路远寒的力道,随手一掐就能拧断脖子。
路远寒垂下视线,他已经在柯林顿公司待了一段时间,自然很清楚新药开发没有安全性保障,致死率非常高,就连内部员工都不会轻易尝试。
毋庸置疑,这位父亲想给女儿找一条后路,实际上却是带着孩子往火坑里跳。
“——受试者M-309。”
年轻员工的声音非常温润,不带有任何偏见,让人下意识想到春天的湖水,然而他提出的问题却像是刀尖一样犀利:“您就没有想过,万一发生什么意外,这么小的孩子应该怎么独自离开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