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台风眼(1)
“……滴答!”
一滴水落了下来。
这似乎是某种设置在地下的冷库, 霍然睁开眼睛的年轻人想道。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但毋庸置疑,他不能再一个人待在严寒刺骨的冷库中等死, 必须得在冻僵前想办法出去。
想到这里, 他推开了自己面前的玻璃门。
直到年轻人从收容装置里面出来,他才发现自己刚才躺在睡眠舱中,像这样的物体共有三个, 它们并排放在冷库靠墙的一边, 表面上已经凝出了细碎的冰屑, 也不知道在这里放了多久。
是谁将他关进了睡眠舱中?
年轻人的神情有些阴沉, 他垂下视线, 从玻璃映出的影像上看到了一张俊美的脸,还有引人注意的金发, 以这种优雅而又沉稳的气度, 要说他是个贵族勋爵也没有人会不相信。
望着这副完美面孔, 年轻人却觉得有些怪异。
他快步走到了旁边那个睡眠舱附近, 发现躺在里面的人竟然也不翼而飞, 打开的玻璃舱门看起来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好在年轻人并不害怕,他检查了最后一个睡眠舱,结果并没有让他失望。
——那是个黑发男人。
因为对方紧闭着眼,年轻人并不能看到他的瞳孔是什么颜色。但玻璃之下这具身体非常健壮, 肌肉轮廓隐隐从外衣下浮现了出来,不难推断出那人应该从事着某种危险行业。
年轻人不禁退后了几步。
属于同类的感觉让他提起了警惕,就在这时, 又一滴水从天花板上落了下来, 殷红的液体砸在他脚边, 年轻人抬头望去, 才发现顶部墙壁上渗出了大片湿漉漉的痕迹,它们倾泻而下,那种浓重的颜色让人无端生出一种不适感。
他刚才以为那是冷库中某处的水管没有拧紧,才会有液体漏下来,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那到底是什么?
年轻人谨慎地从冷库中走了出去,然而外面的金属门被某种装置锁死了,无论如何也打不开,他只能顺着楼梯上了二层。离开冷库后,周围的温度有所上升,空气中的湿度却也随之升高,年轻人不断前行着……直到他发尾下凝出了水珠。
他霍然停下脚步,朦胧的雾气萦绕在年轻人身边,他打量着面前的游泳池,里面的液体红得像是从一千个活人身上抽干了血,在灯下波光粼粼,散发着让人难以忍受的味道。
但那并不让他感到恐惧,年轻人想。
池水下逐渐泛起了涟漪,像是有什么东西朝着他游了过来,随着水面荡起的波纹一阵又一阵扩散开来,那个不知名的生物离他越来越近,直到底下露出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一张脸——披着银发的人鱼从池水中直起身来,美得雌雄莫辨,深蓝色的眼睛垂下时流露出一种别样的冷峻感。
“你来了。”对方开口说道。
望着站在游泳池边上的年轻贵族,人鱼的视线越发深邃,巨大的尾翼化作两条修长的腿,一步一步逐渐向他靠了过来。
那种美丽的生物本应让人心跳加速,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年轻人总觉得对方似乎在觊觎着他的身体,人鱼打量着他的视线具有一种无法遏制的侵略性,就像猫之于鼠,毫不顾忌地打量着猎物。
……该死的!
年轻人转身就跑,但那个异种生物已经扼紧了他的脖颈,就如拎着只濒死的动物,将他一路拖行到池边,紧接着猛地按进了水中。
腥臭的液体瞬间灌了进来,尽管他被呛得整个鼻腔都是积水,弓起身子剧烈咳嗽着,年轻人却无法仰起脖颈,因为背后那人下手时毫不留情,似乎真想要置他于死地。
他只能在满池血水中逐渐窒息,视线涣散着一点点失去了意识。
“在我……之前,保管好你的性命。”
*
路远寒骤然醒了过来。
顺着鬓角流下的冷汗还没有干透,他就已经警觉地绷紧了肌肉,因为有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正坐在休息室内,那人神情莫辨地审视着路远寒,显然已经观察他有段时间了。
路远寒的直觉提醒着他,这人很危险。
刚才那个噩梦太过惊悚,他忘记了具体内容,胸膛却还在不断起伏。直到男人打了个响指,路远寒才想起他已经顶着加西亚的身份上了帝国理工学院派来的蒸汽艇,即将离开黑区,离开深刻而黑暗的地下世界。
“别紧张。”男人随和地摆了摆手,见路远寒终于醒了,并没有对他表现出任何敌意,“我是你的接引人,约翰·弗莱彻。”
接引人?路远寒稍微放松了下来。
帝国理工学院的信中确实提到过这件事,他注意到男人的膝盖上放着一摞档案,应该是关于加西亚·安东尼奥的情报,名叫约翰的接引人提前看了几页,似乎没发现什么问题,边翻边说:
“学院已经批准了你的入学申请,接下来的几天由我负责带你到学校……据我了解,你前几年是在黑区的一所私立学院就读的,而且是金融系,对吗?怎么突然想转到异种生物研究系来了?”
随着话音落下,约翰·弗莱彻那双淡金色的眼睛抬了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路远寒。
他的眼睛很漂亮,像是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琥珀,乍一看并不会让人觉得多有侵略性,只是被约翰盯上的时候,那种平静就转化成了强烈的压迫感,让人下意识想要告诉他所有真相。
这项能力有一个官方名称——“吐真”。
正常人都会承受不住那种压力,毫无所觉地对着他口吐真言,只不过现在约翰·弗莱彻面前坐着的是一个非人之物,路远寒已经不是人类,自然也就不会被他的眼睛蛊惑。
“因为伯爵府名下的缉察队以搜捕畸变物为己任,承蒙家父的教诲,我见过很多异种生物,因此产生了深厚的兴趣,想知道地表和地下的种类之间到底有什么不一样……那只多伦珂兽就是我的一点小小诚意。”
路远寒颇为冷静地说道。
他记得很清楚,加西亚之所以报考了异种生物相关的专业,是想解开父亲身上那种怪物基因序列之谜。但波顿·安东尼奥已死,尸体被拆吞入腹,伯爵府所有人都在那场大火中灰飞烟灭,不会再有一个人知道少爵阁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至少站在约翰·弗莱彻的角度看,他的回答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约翰的身份不仅是接引人,还是异种生物研究系的助教,他最近忙着手头一个实验项目,因此时间非常有限。在指定地点接到“加西亚·安东尼奥”后,蒸汽艇当即重新起飞,也就错过了航站楼下兜售的报纸——那上面刊登着安东尼奥一家惨遭灭门的讣闻。
约翰·弗莱彻问道:“去过地表吗?”
路远寒诚实地摇了摇头。
他的视线倏然落在了窗外。那棵从黑区拔地而起的巨藤就在不远处,隔着超过一千米的距离,它的枝叶仍然覆盖了全部视野,让人难以置信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庞大的植物。
只是这里同样是上层人类排污的通道口,那些具有强污染性的废料顺着茎叶倾泻而下,其中夹杂着金属残渣、化工试剂,以及排泄物等各种恶臭液体汇聚而成的黑水。经年累月下,巨藤早就发生了变异,无数紫黑色的藤条伏在那根通天柱上,犹如深渊生物的触须……除此以外,还有各种栖息在表面的怪物,它们容貌恐怖,身体的畸变程度早就超过了一般人的想象,缉察队总部的收藏品亦不能与之相比。
路远寒收起视线,得知他没有去过地表,约翰·弗莱彻从身上拿出了一份地图,为他介绍着需要掌握的基本情报。
那份地图上的板块主要分为了四个区域:
帝国、犬域、圣堂,以及最辽阔的蛮荒之地。
黑区虽然位于地下,却同样属于维尔尼亚帝国,就在两百年前,还是众多小国家征战的混乱时代,直到一个叫费利·维尔尼亚的贵族率兵崛起,那位大帝杀伐果断地结束了分裂割据的局面,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了铁与血的秩序。
据约翰·弗莱彻说,那位大帝开国后更替了十五位皇帝,如今继位的是他的某一代直系后人,同时也是狄娜女王的养子,韦根大帝。
路远寒对其他区域同样很感兴趣。
只是讲完帝国史似乎耗尽了接引人的耐心,约翰收起地图,将剩下的情报放在了休息室窗边。他刚要转身离开,路远寒却再一次开口叫住了他:“抱歉,我想去检查下我的行李。”
约翰·弗莱彻不由得一怔。
他似乎没想到路远寒的问题如此简单,朝这个即将入学的年轻人笑了笑:“可以,没问题,你的物品都存放在二层货舱,编号B-5012,找不到的话可以联系货舱管理员,她对你们每一位学员的行李放在哪里都很熟悉。”
每一位学员?
路远寒捕捉到了关键词,看来并不止加西亚一个人收到了帝国理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但他以少爵阁下的身份都没能事先得知一点风声,那些同学藏得还真是够深的。
不过没关系,距离这段航程结束还有两天,他总有办法弄清楚那些人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是否跟他一样有着非人的面孔。路远寒倏然攥紧指节,又松开了手,他向约翰·弗莱彻道过谢后,就跟着对方走出了休息室。
第212章 台风眼(2)
直到阳光透过玻璃舷窗, 像一缕流逝的金沙倾泻而下,路远寒才有了正在逐渐离开地下的实感。
像约翰·弗莱彻这样住在帝国理工学院的上层人,他们每天都能看到骄阳升起, 早就习惯了日光普照的生活, 对路远寒而言却像是隔了一个世纪之久,以至于他停下脚步,望着那道阳光迟迟挪不开视线。
“很意外吗?”
约翰·弗莱彻的声音骤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路远寒霍然转过头, 和接引人对上了视线。
“你最好提前适应现在的生活, 毕竟你是从黑区来的, 平时没怎么接触过阳光, 而帝国理工学院又在烈阳照耀之下,刚来读书的新生很可能会患上皮肤病……以前就有这样的例子。”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 医药费都可以报销, 新生是我们重点照顾的对象, 就算我自掏腰包, 也会给你垫上的。”约翰甚至和他开了个玩笑。
路远寒朝着接引人微微一笑:“多谢, 但我应该不需要学校的资助。”
他这话说得很谦逊。
因为他前两天刚清点过加西亚的资产,除了少爵阁下自身的财物,路远寒还将伯爵府名下的绝大多数不动产一并抛售出去,存进了他新开的佚名账户……以路远寒现在的有钱程度, 就是要给帝国理工学院捐栋楼也不在话下。
但他并不想要暴发户这种难听的称号。
和约翰·弗莱彻寒暄了几句后,两人分道扬镳,路远寒下到了二层货舱, 而那位接引人有事要忙, 并没有紧盯着这位学员不放。
比起加西亚的私人飞艇, 帝国理工学院这艘蒸汽艇装修得低调了许多, 采用的供能装置却极为先进,那种暗金色的流纹让人联想到一条盘尾而眠的龙。路远寒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没过几分钟,他就到了目的地,但他没想到的是——接引人口中的货舱管理员竟然是某种炼金术合成物。
望着面前这位管理员,路远寒微微挑起了眉。
它的身躯底下接着无数滑轮,胸膛由巨大的机械装置替代,模仿着人类心脏搏动时微微起伏的弧度,几根金属管从脑袋上方不断喷出蒸汽……约翰·弗莱彻是怎么辨认出它的性别的?
尽管路远寒心下正腹诽着,他却什么都没有问,颇有礼貌地向对方俯身示意:“我是加西亚·安东尼奥,来检查编号B-5012的货物。”
“加西亚,异种生物研究系一年级新生,身份核验无误。”管理员头顶的灯管闪烁几秒,她让开地方,露出了里面漆黑的长廊,“直走到尽头,左侧倒数第二个架子,就能找到你的行李。”
路远寒缓步走了进去。
比起外层,货舱内部的灯光非常微弱,仅能让他看清脚下的道路,不至于一头撞上货架,而附近还有排气扇不断输送着冷流,似乎是为了更好储藏需要低温保存的货物。
好在里面的货架都贴着相应编号,按照管理员的指引,很快,路远寒就找到了属于他的那间小货舱。
虽然要离开地下,他带的东西却不多,翠玉和谢尔南的项链被他随身带着,行李箱中则装着少爵阁下整理的异种生物资料——那些资料非常珍贵,路远寒提前取了出来,并没有让它们跟着安东尼奥家的书库一起灰飞烟灭。
帝国理工学院寄来的那封信中写道,禁止携带高危武器上船,路远寒便没有违规,他的行李箱内侧夹层只有几柄弹簧刀和一把左轮。
除此之外,就是那个沉重的剑匣。
望着脚下棺材般漆黑的匣子,路远寒不禁神情凝重,他要远走高飞,早已经割舍了和西奥多·埃弗罗斯相关的一切,即使是曾经的武器,也被他遗弃在了检察官的办公室。然而他从大火纷飞的伯爵府走出来时,它却再一次出现在了路远寒面前,就像个缠着他不放的恶鬼。
剑匣缝隙下渗出的血迹让人不寒而栗。
接下来的几天,路远寒想尽了一切办法,然而无论他走到哪里,换乘了多少次开往不同城市的列车,那把诅咒之剑总能精准无误地找到他。
最后一次在黑兹利特见到剑匣的时候,路远寒索性不再反抗,将它带上了那艘飞艇。
而他之所以前往货舱,就是为了检查剑匣的封印是否完好,毕竟路远寒上了飞艇,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约翰·弗莱彻的监视下,要是那把剑擅自杀了人,他可就没办法解释清楚了。
想到这里,路远寒打开紧缠着绷带的黑匣子,那把重剑躺在里面,温驯得就像一件死物,看上去没有什么意外情况。
他的指节顺着剑身摩挲过去,抚下一层蒙着灰尘的血痂。或许是从它身上找到了同类的感觉,路远寒俯身坐下,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剑刃,就在这时,后方的货架倏然发出一声巨响,像是某种货物撞上去,打断了他的动作。
路远寒的神情一瞬间变得狠戾了下来。
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人?在这里偷听多久了?他提着剑起身而立,就像一个准备清理现场的杀人犯,悄无声息地凑到了货架前。路远寒的视线透过缝隙,看到了刚才那道声音的来源。
那是个倾翻在地的行李箱,它刚从货架滑了下来,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像是某种活着的物体,将外壁撑起一个惊人的弧度,似乎随时都会挣脱束缚,爬出来显现真身。
“……咣咣!”
行李箱仍在猛烈地撞击着货架。
路远寒从B-5012号货舱闪身而出,找到了那个作祟的行李箱。仿佛察觉到了他的靠近,里面的东西竟然安静下来,紧贴在路远寒掌根下,就像是呼吸一样微微起伏着。
他放下重剑,随着修长的指节拉开行李箱,路远寒看到了放在里面的书。
纸页在微弱灯光下有些泛黄,用于记载内容的文字更是晦涩难懂,不属于他知道的任何一种语言体系……但一本书怎么可能撞得动货架?路远寒内心充满了疑窦。
除非这是一件异物。
就在他要将东西取出来的时候,行李箱的主人赶到了现场。
路远寒刚蹲了下来,因此没能看清那人的脸。他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怪异的气味,有点像是死了的牲畜,路远寒随即发现——物主竟然赤着脚站在地上,衣衫褴褛,露出的皮肤下充斥着不正常的紫色血斑,让人想到鼠疫盛行时那些被带下去烧死的病人。
他还没来得及深入思考下去,对方就从他手上一把抢过了行李箱,愤怒地叫嚷着:“干什么……你这个恶劣的小偷!”
小偷?路远寒闻言不禁有些想笑。
他冷静地站了起来,打量着面前这个流浪汉,对方望着每一根发丝都透露着贵气的路远寒,却没有感到畏惧,而是下意识抱紧了行李箱,两臂锁死,警惕而又阴狠地朝他龇牙。
奇怪,路远寒不由得想道,这人若是出自黑区,就算不认识加西亚是谁,也该清楚金色是安东尼奥一族的象征,怎会表现得如此无知?
按照他的脾气,早该将那人直接杀了。
但他现在是加西亚·安东尼奥,以笑面虎著称的少爵阁下。
路远寒只得耐着杀性,用一副平静的态度开口说道:“我的行李就在隔壁B-5014,是你的东西先砸下来,我才过来检查情况……不信的话,你可以打开看一下贵重物品有没有遗失。”
闻言,那人的眼睛倏然转了转,狐疑地侧过身开箱检查。发现路远寒所言不假后,他的戒备心稍微放下了一些,却没有打算为自己的行为道歉。
毕竟在他看来,这个无端出现的小白脸显然不是什么好人。他霍然转过了头,正要辩解些什么,却发现那人已经消失不见了,货舱内只剩下满室寂静,就仿佛他从未出现一样。
……难道真的见鬼了?
就在物主冷汗直流的同时,路远寒已经悄然离开了货舱。他回到休息室内,翻看着约翰·弗莱彻留下的那份情报,了解到犬域和圣堂都是非人种类的栖息地,而蛮荒之地罕有人至,凡是进去探索的队伍,就没有出来过一个生还者,因此被列为了危险程度极高的禁区。
只有维尔尼亚帝国是真正的人类领地。
中途路远寒出去了一趟,他在餐厅简单用完食物,还和约翰·弗莱彻打了招呼,倒是没有再碰上那个衣衫褴褛的疯子。
到了晚上,却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路远寒神情难辨地盯着床下的破书,就在十多个小时前,行李箱的主人刚把东西抢走,没让路远寒多看一眼那本书的真容,失物却凭空出现在了他房间中,就像是自己跑出来了一样。
他俯身将书脊握在手中,很快就感觉到那东西似乎在掌根下颤抖了起来。路远寒开口问道:“你们一个两个的缠上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他。
路远寒收起那本书,正考虑着找个地方将它扔了,倏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门前掠过,瞬间引起了他的注意。路远寒刚警惕地打开休息室的门,就看到数个穿着制服的人围在不远处——他们有些忙着往担架上抬人,有些则在附近拉起一道封锁线,负责指挥的不是别人,正是约翰·弗莱彻。
就在这时,约翰·弗莱彻倏然转过头,神情严肃地和路远寒对上了视线,并不意外他会出来查看情况:“有个学员死了。”
第213章 台风眼(3)
对于死人这件事, 路远寒早就有所猜测,约翰·弗莱彻的话只是帮他确认了想法。
他靠近约翰·弗莱彻,垂下的视线不经意扫过被抬出去的担架, 瞥到收殓布下露出的半只脚踝, 那些血斑无不说明着死者就是在货舱跟路远寒打过交道的那人——对方死得蹊跷,掩盖着不让人看的东西却找上了他。
路远寒不动声色地将怀里的书藏好了。
属于怪物的直觉提醒着他,那名学员的死和破书必然脱不了干系。即使路远寒并没有报复对方, 那人的遗物也会让约翰·弗莱彻对他产生怀疑, 他还不想得罪学院的接引人。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 约翰·弗莱彻秉持着一副例行公事的态度, 开口问道:
“他死得相当惨烈, 那种打断筋骨的痕迹不像是被人所杀,再加上这名学员和船上其他人之间没有恩怨纠纷, 我们怀疑是某种超自然力量作案, 正在进一步排查现场……加西亚, 你刚才有听到什么值得怀疑的声音吗?”
“没有。”路远寒态度自然地摇了下头。
“我前半夜在房间里休息看书, 也是刚出来才发现有人死了, 恐怕对你们的调查提供不了什么帮助……抱歉。”
在吐真能力的作用下,约翰·弗莱彻聊过几句后就放下了警惕性,并没有过多追问路远寒一天内具体都做了什么。见他忙着处理现场情况,路远寒退后几步, 又回到了休息室中。
他垂下视线,神情冷峻地打量着取出的书。
路远寒很清楚这本书具有一定活性,否则也不会发生货舱的事。他翻开扉页, 看到上面署着伊万·柯夫曼一行字迹, 眉头不禁微微上挑, 看来这就是死者的名字了。
再往后面翻, 却都是他无法看懂的文字。
路远寒的视线顺着那行字往下一直滑动,他整个人就像是沉浸在幽邃的湖水中,不由自主地着了迷,等他回过神时,才发现指节已经将书翻过十多页了。
那些字迹在他指腹的温度下微微起伏,似乎有一个无法触碰到的灵魂藏身其中,正打量着他的面孔。
路远寒猛地拧紧了眉头。
他意识到这东西的邪祟之处,立刻松开了手,那本书落在地上,随着一阵翻书声逐渐减弱,最后定格在了某页上。
那张书页不仅被鲜血浸透,还挂着一片湿漉漉的头皮,似乎刚从某具尸体的颅骨上撕下来,呈现出羊脂般颇为细腻的质地,鬈曲的毛发紧贴在打湿的纸页上,赤色蜿蜒而下。但这还不是最让人感到害怕的……
路远寒垂下视线,看到书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伊万·柯夫曼神情惊恐地望着他,像是被困在了那个神秘世界中,怎么也无法挣脱束缚。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路远寒的心霍然沉了下去,外面被人用担架抬走的确实是伊万·柯夫曼无疑,但这本书上还有一页他的影像,栩栩如生。
他沉思片刻,一个可怕的想法倏然从内心升起……难道是这本书杀了自己的主人,随后肇事逃逸,找到了下一个倒霉鬼?要真是那样的话,破书的危险程度就要重新估量了。
绝不能留下这个祸患!
路远寒的神情逐渐变得阴狠了下来,正要俯身将它捡起,然而那本书却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竟然颤抖两下,重新翻回了写着伊万·柯夫曼名字的扉页。
一行崭新的字迹缓缓出现在了他眼前,用正常人能看懂的官方语言写道:
【别动手……我们可以合作。】
这本书竟然有自己的意志?路远寒微微睁大眼睛,他仅用不到一分钟就消化了这个事实,对方提出要求,他反倒冷静了下来,向着里面的魔鬼提问道:
“和你合作对我有什么好处?”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那本书停顿了片刻,前面的字迹被倏然擦去,这一次浮现出了更冗长的内容:
【我可以帮你掩盖身份,还可以教你神秘学知识,甚至是那些失传已久的禁术……你对伊万·柯夫曼之死不感兴趣吗?我猜,你也不想让我出现在那个男人房间里,告诉他你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吧。】
若说路远寒刚才还只是隐隐动了杀心,现在他则坚定了要除掉这本禁忌之书的想法。既然对方能察觉到他的身份,那就更留不得了。
他捡起了那本书。
路远寒用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字迹,似乎随时会动手撕裂书页,用一种轻飘飘的口吻说道:“我不喜欢被威胁。”
【我是诚心想要跟你合作的。】
“为什么找上我?”路远寒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就在这时,他听到休息室外传来了熙熙攘攘的动静,约翰·弗莱彻似乎检查到了什么重要证据,正在一间一间轮流进行问话。
他正抵着门板观察情况,也就错过了那一行还没完全浮现,转瞬又消失不见的殷红字迹:
【你身上有……】
见约翰·弗莱彻马上就要带队过来,查到他这间休息室,路远寒转身环顾着整个房间,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前——咚咚!他将那本书用一条触手勾着放入通风管道的缝隙中,随即打开了门,对约翰·弗莱彻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还有什么事吗?”
触手的尾巴尖已经收进了他袖口之下。
和路远寒打过几次交道,约翰·弗莱彻并没有怀疑他是杀人凶手,却也没有彻底放下警惕,只是貌似不经意地往里面瞥了一眼,扫过床上翻开的情报手册,就又收回了视线。
“经过搜查,我们在那名学员的房间中发现了一个被撕毁的行李箱。可以确认的是,有某种危险物品脱离了控制,很可能还潜藏在蒸汽艇上某个隐蔽的角落,正伺机对其他人下手。”
说到这里,约翰·弗莱彻停顿了几秒。
他仔细观察着路远寒的神情,像是在判断这对方的反应,继续说道:
“保护学员是接引人的职责,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所有人最好集中在餐厅附近,由我带队统一进行管理,等到案情告破后再分开单独行动……加西亚,你有一个小时可以整理随身物品。”
“十二点前,我会在餐厅清点剩下的学员。”
其他学员当然不会碰上危险,路远寒想,因为杀人之书就藏在他房间中。
只是约翰·弗莱彻已经下了通知,他不好推脱,索性顺着对方的意思应了下来。等到那队检查者走后,路远寒才关上了门,将藏在通风管道内部的书重新取了出来,对待犯人一样审视着它:
“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别担心,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伊万·柯夫曼已经死透了,你不是在那一页上看到了吗?作为笔记的持有者,你可以支配他的灵魂,无论是将其灌输到一条狗、或者随便什么物种身上,还是想要将他的存在彻底碾灭,对你而言都很容易。】
将人的灵魂灌输到一条狗身上?
路远寒视线微微闪烁着,这种说法实在是骇人听闻,要知道血肉炼金不仅违背了伦理道德,还是帝国法律的禁忌之一。
要是真能轻而易举抽取出灵魂这种概念体,实现不同物种之间的能量转移,那波顿·安东尼奥也就不需要以化身怪物为代价,延续自己的生命了。此刻,路远寒感到了心跳加速、血液升温,他已然意识到这本书的价值所在,那些纸页下蕴藏着超越一切的神秘力量。
然而凡事都有代价。
从伊万·柯夫曼那副尊容来看,作为笔记的持有者,他显然没少受到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折磨,更何况那人最后死得蹊跷,谁知道笔记从他身上获得了什么……路远寒并不想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他霍然打开书册,翻到了沾着血水的那页。
比起刚才看到的模样,拓在里面的人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对方愤怒至极,一双紧攥的拳头正无声捶打着纸张——伊万·柯夫曼的灵魂似乎真的被禁锢在了底下。
只不过对方的命运完全由他掌控着,想到这里,路远寒不易察觉地扬了一下眉头,他对笔记的态度不再那样恶劣,屈起指节敲了敲书页:
“你要怎么保证我不会和他落得一个下场?”
【伊万·柯夫曼之所以会惨死,是因为他触碰到了不可言说的禁忌,那是一个秘密,即使是我也很难向外人透露……等你逐渐掌握了书中教学的内容之后,就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了。】
秘密?路远寒在内心冷笑着,恐怕是提前埋下的陷阱才对吧。等到他完全沉浸在了那种对力量的强烈渴望中,不再提防这本书里记载的内容,就是笔记引杀猎物之时。
上钩的猎物是谁还不一定呢。
他此时表现得就像一个经受不住诱惑的普通人,路远寒逐渐松开紧绷的面部肌肉,握住又松开的手流露出了他的犹豫。
“好,我不会抛下你……希望你说到做到。”
路远寒的伪装称得上完美,他险些将自己都骗了过去,更何况是那个隐藏在书中的恶魔。随着指节轻柔拂过书页,他垂下视线,含着笑提出了一个问题:“我要是想将伊万·柯夫曼的灵魂灌输到刚才见到的那个人体内,应该怎么实现?”
但他真正的问题是:
——你的灵魂也可以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吗?
第214章 台风眼(4)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 笔记沉默了片刻。
路远寒并不急着要一个答案,他耐心地注视着灯光下微微颤动的书页,直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字迹浮现而出:【那人身体里已经有一个灵魂了, 没办法强行灌输……除非先将他的灵魂抽取出来, 才能进行下个步骤。】
路远寒心下了然,看来那个恶魔觊觎着的就是他这副强韧的身体,若非如此, 又何必冒着风险找上一个怪物主人呢。
跟这本书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随时都有遭到反噬的风险——对他而言, 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伊万·柯夫曼到底触犯了什么禁忌, 才会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路远寒兀自沉思着, 就在这时,金属表针的银光倾泻而下, 他霍然抬起了头, 看到门前悬挂着的吊钟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十一点四十五分。
按照约翰所说, 还剩下一刻钟的时间。
他将那本书藏在床板缝隙底下, 确认不会有人发现, 只带上情报手册和一盏提灯就出了门。早在伊万·柯夫曼死前,路远寒就已经洗漱过了,而约翰作为接引人,想必在餐厅为他们这些学员准备好了枕头、卧铺等睡觉用具。
但路远寒仍然没有放下心。离开之前, 他在门把手上附着了几颗孢子,让这些微不可察的小东西替他监视着休息室的情况。
一旦发生意外,他就会立刻赶到现场。
离约定时间还有两分钟的时候, 路远寒带着东西到了餐厅。中央控制室同样在这一层, 正是考虑到这种情况, 约翰·弗莱彻才能将多数安保人手布置在周围, 层层严防死守,将每一个学员都纳入自己的监管范围中。
路远寒并不是最后一个到的。
他前面已经来了两人,那两个学员正倚靠在约翰·弗莱彻圈定下的警戒线后,互相交谈着。
后面还有一个踩着机械音播报掐点到的,那个倒霉鬼跑得满头大汗,险些撞上了墙,遗憾的是他刚好差七秒钟,被约翰·弗莱彻在学生档案上记了下来。
再加上死了的伊万·柯夫曼,不难发现,帝国理工学院这次在黑区一共招收了五名学员。
其中,“加西亚·安东尼奥”属于异种生物研究系,剩下几人则分散在化学系、环境治理系、神秘学语言系……而死者报考了理学院新开的机械工程系,接引人如是说道。
机械工程,路远寒品鉴着这个名称。
他在货舱见到的伊万·柯夫曼毫无理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理工科学生,不过这有很大概率是那本禁书的缘故,凡是靠近邪祟的人,就没有几个不是癫狂而死的。
这件事还需要再深入调查一段时间。
当然,路远寒并不打算现在就调查到底。正好他和剩下几名学员聚在一起,机会难得,倒是方便了他打探别人的情报。
尽管他们来自不同的城市,却都在缉察队的管辖范围之内,再加上安东尼奥家灭门案最近闹得沸沸扬扬,因此一见到路远寒那耀眼的金发,就有人认出了他是那位少爵阁下——在官方报道的受害者名单上,加西亚还是失踪状态。
“您是……安东尼奥家的那位吗?”神秘学语言系的学员问道。
这是个着装干练的年轻女性,路远寒仅是不经意瞥了一眼,就从对方的外表判断出她家境优渥,平时应该有写作的习惯。换而言之,她同样是一个出身显赫的精英人士。
跟塔尼娅设想的不同,路远寒没有表现出被冒犯的情绪,只是淡淡说道:“是,不过你们要是想过问我的家事,恕我无可奉告。”
听完他们的对话,剩下两人也意识到了路远寒的身份,气氛霎时间有些僵持。
毕竟那场涤罪的大火被刊登上了报纸,满城皆知,缉察队后来从伯爵府拉出去一具又一具烧焦的尸体,当事人却好端端站在他们面前,难免让人感到心惊胆颤。
他真的是一个活人吗?
就在众人心思浮动之际,约翰·弗莱彻走过来打断了这种静默。
他为每个学员下发临时用到的睡袋枕头,瞳孔在灯光下闪着豹纹一样的淡金色,以不容置疑的态度说道:“从现在开始,就不要再出警戒线了。毕竟杀了伊万·柯夫曼的凶手还没有抓到,需要到盥洗室解决一下的,也跟我提前申请了再去。”
因为吐真,几乎没有人敢跟他对视。
路远寒挑了个靠墙的位置放睡袋,他的后背抵着蒸汽艇内壁,膝盖往下都裹在了毯子里面,少爵阁下安静得像是块金属表,只一双手倏尔翻着约翰·弗莱彻那本情报手册。
他已经读到了帝国理工学院那部分。
在这个蒸汽盛行的时代,那些掌握着技术命脉的大擘跻身上流,和以往的贵族阶级分庭抗礼——以帝国理工学院为代表的三大高校培养出了大量人才,将他们输送到皇家学术协会、军工厂、蒸汽装置制造商等多个重要领域,进而控制着帝国的军事朝政,甚至是每一笔资金链的流向。
无数人挤破了头想要进去,然而帝国理工学院的门槛设置得极高,蒸汽飞艇上的几人之所以能够收到录取通知书,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帝国对于黑区的照顾政策。
加西亚当时联系的导师是理查德·尼科尔森,约翰就是那位教授手下的助教。
就在路远寒沉思之际,附近有人站了起来。
他放下情报手册,发现起身的是那个迟到的学员,满头卷发的男人正用掌心捂着自己的腹部,像是吃坏了东西,对方神情痛苦,一丝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滑了下来。
只见男人走到约翰·弗莱彻面前说了些什么,两人交涉了一阵后,就有安保人员带着他穿过警戒线,前往餐厅附近的盥洗室。
路远寒收起了视线。
已经到了凌晨,即使他们仍在不断攀升,玻璃舷窗后的景色也被一层浓重的黑暗笼罩,蒸汽艇的照明灯光从侧翼打下来,让刻着帝国理工学院标志的金属板闪耀出白鲸般的色泽。
通过孢子们的视野,路远寒察看了休息室那边的情况,确认一切如常后他才放下紧悬着的情绪,闭上眼睛准备休息。
但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外面有情况!”男人惊慌失措的声音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路远寒霍然睁开了眼,刚才去盥洗室的那个学员正往这边跑着,不知道他中途看见了什么,以至于那双眼睛满是血丝,额角上每一根隆起的青筋都写满了恐惧。
他的表现就像一颗坠入水面的石子。
约翰·弗莱彻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原本靠在警戒线边上,耐心观察着附近的情况,现在则履行着接引人的职责,按捺下了学员们躁动的情绪:
“都别动——冷静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的灯光倏然熄灭,黑暗一瞬间侵入蒸汽艇内部,某种让人胆颤的声音透过金属板渗了下来,路远寒转过头去,看到满是窟窿的怪物面庞紧贴在玻璃窗上——那东西肢体扭曲,渴望着新鲜血肉的舌根和他之间仅有不到一寸。
路远寒面无表情地往后退了几步。
他已经意识到了,面前的恐怕是从巨藤上飞跃而来的怪物,只不过约翰·弗莱彻白天就带着他看过了,那些异种生物潮水般密密麻麻地紧贴在藤蔓上,它们聚集着,簇拥着……犹如器官坏死后浮现出的病斑,怎么可能只有一个爬了过来。
“啊!”他背后的学员发出了一声惊叫。
除了加西亚报考的异种生物研究系,其他专业都不太需要接触畸变物。
刚才撞见了怪物,那人显然被吓得不轻,直到路远寒离开窗边他还一直哆嗦着发颤,被约翰·弗莱彻猛然拉到了身后。
无数黑影从外面蜿蜒而下,就像狂风中疾驰着的雨幕,那些深渊生物遍体脓疮,一道又一道悍然撞击在蒸汽艇的侧翼上,震得众人脚下的地面都在隐隐作颤。
没有一个人敢在这种情况下乱跑。
“糟糕……兽潮暴动了。”约翰·弗莱彻神情凝重,判断出了他们当下的处境非常危险。
作为专业接引人,他不是没到黑区来过,但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那些怪物表现得像是飞蛾扑火,即使头破血流仍往上撞,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们一样。
尽管心下骇然,他却没有表现出一丝慌乱。
那些学员被约翰·弗莱彻护在身后,路远寒也是其中之一。他的神情隐藏在了阴影下,望着那些面露恐惧的学员,路远寒内心毫无情绪起伏,只是在考虑休息室中那本书的安全。
就在他转身离开的前一秒,外面又有了情况。
“——咣!”
随着那道震耳欲聋的声响贯彻所有人的脑膜,整座餐厅都转了过来,地面倾斜而下,铺着的睡袋在重力影响下纷纷滑了过去……众人险些朝着下方砸落,好在约翰·弗莱彻及时拉住旁边的制动杆,将他们锚定在了自己身边。
很快他们就发现,受到影响的不仅是餐厅,而是整艘蒸汽艇!
约翰·弗莱彻悚然垂下了视线。
某种恐怖力量撕开了厚重的金属隔板,高空气流一瞬间从裂缝中呼啸着灌了进来,刮得他们浑身血液快要凝固。无数警报声下,那些巨大的藤蔓卷住了飞艇,就像是邪神的触须,为攀附在舱壁上的异种生物荡平一切障碍。
只是几秒过去,外围就已经有机械旋翼开始断裂,燃烧的残片从高空坠落而下,飞扬的火光像是一阵流星掠过黑夜,倒映在他们的视网膜上,却只让人感到绝望。
好在提供动力的蒸汽装置没有受到破坏。
这艘飞艇是帝国理工学院的造物,其设计的精妙之处此刻终于体现了出来。不同舱层之间既是整体,同时又可以脱离另一部分,约翰·弗莱彻很清楚,他们现在需要做的是逃生到最上层,抛下深陷藤蔓的机身就可以离开。
“简·珍妮弗小姐,使用特别密令RE-004,启动应急计划,将货舱转移到第一层。”约翰猛然抓起侧壁上的通信装置,有条不紊地开口说道。
“好的,很乐意为您效劳。”
货舱管理员的声音从广播中传了出来,霎时间齿轮旋转,蒸汽鸣叫,显然某种机械装置正在他的指令下启动,随着舱层摩擦的声响越来越大,约翰·弗莱彻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他正要带着学员逃生,然而清点完人数后,约翰·弗莱彻却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加西亚到哪里去了?
第215章 台风眼(5)
路远寒已经到了休息室门前。
他这一路称得上惊险刺激, 因为最外面的舱层刚被藤蔓打破,那些伏在表面的怪物顺着裂缝爬进了蒸汽艇内部。它们张开锋利的爪牙,瞬间杀人无数, 飞溅的血水洒满了一整面墙壁, 到处都弥漫着那种腥涩的味道。
最重要的是,那些鲜血淋漓的怪物紧贴在地板上爬行,竟然和他方向一致。
难道它们也是去找那本书的?
路远寒反应非常快, 立刻意识到了笔记的影响恐怕比他想象中还要更恐怖。经过下一个转角时, 他闪身而出, 白龙赋予的权柄在他掌控之下覆盖全域, 瞬间生效, 将短暂得近乎于零的一毫秒交到了路远寒手中。
他已经很久没用过这项能力了。
路远寒垂下视线,无论是悬浮在空中的水滴、往下坠落的重物, 还是撕咬着活人的猛兽……他视野中的一切事物都如同静止, 它们运动的轨迹凭空消失, 被那股力量定在了原来的位置, 就像网格上一颗又一颗落下的棋子。
执棋者神情冷峻, 从遍地怪物中走了过去。
他的鞋底没有沾到一点血色痕迹,那些狰狞的猛兽紧贴在他脚下,就像俯首称臣的忠犬。
当然,路远寒这项能力也有缺陷。他在白龙之吻下得到的权柄毕竟不是全部, 那种力量储藏在他的凡蒂斯基因中,每用一次就会减弱不少,直到他腿根下再也无法长出鱼尾。
正因如此, 他才更要将其利用到底。
路远寒伸出了手, 他那修长的指节顺着动作抚过容貌恐怖的怪物头顶, 赐予它们应得的死亡。坚硬的颅骨在他手下应声碎裂, 脑浆倾泻一地,直到休息室的门牌出现在他眼前——此时,敢抢他东西的存在已经尽数暴毙。
他握住了门把手,年轻人指腹的温度似乎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原本熄灭下去的蒸汽灯重新亮了起来:“……滋滋!”
时间重新开始了流动。
路远寒推门而入,他看到休息室内的家具顺着重力滑到了一边墙上,好在那本笔记并没有从床缝下掉出去,被他藏在了身上极为隐蔽的位置。
就在他取得笔记的一瞬间,异变陡生!
原本缠着飞艇越绞越紧的藤蔓倏然松开了手,下一秒就朝着路远寒所在之处猛地打了过来。即使隔着玻璃舷窗,他也看到了那些狂啸而至的黑影有多庞大,多惊人,它们势不可挡,简直就像是迎面落下的一颗颗导弹。
若不是禁忌之书的内容太重要,路远寒早就想将它从裂缝扔下去了。
事已至此,他只得纵身滑了出去。巨藤上栖息着的异种生物源源不断地朝着飞艇扑了过来,它们碾着同类温热的尸体,匍匐前进,悍然如死士一般拦在了路远寒身前,裂变的眼睛下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渴望。
望着满身杀气的怪物,路远寒面色不改。
他解开衬衣的纽扣,撸起袖子,将鬓角垂下的发丝捋到了耳后……这些动作帮他在一瞬间完成了人到怪物的转变,那绷紧的肌肉下蕴藏着非人的力量。
“试试看吧。”路远寒的声音低沉至极。
在他掠地而出的同时,那些怪物也争先恐后地涌了过来,但它们再怎么竭力,也没能触碰到那人的一道衣角。
同样是肉食性猛兽,路远寒的动作轻盈而又快速,他踩着异种生物的背部不断前行,突起的脊骨在他鞋尖下一寸寸断开,被碾得血肉模糊。旁边的玻璃倏然炸开,一道残片划过路远寒的面部,那些巨大的藤蔓破窗而入,追着禁书的下落杀了过来。
“……啪嗒!”
殷红的液体落了下来。
路远寒毫不在意那点轻微的痛,他一擦血痕,险而又险地躲开追杀,就在此时,约翰·弗莱彻已经带着剩下的学员赶往了最上层——当然,路远寒是不知情的。
他正要前往货舱取走自己的行李。
路远寒赶到现场时,却看到整个舱层已经在机械装置的控制下离地过半,露出底面焊接的金属镀板,货舱管理员也已经消失不见,混乱中只剩下他一人。
而他此时已经无路可退。
只见路远寒视线发狠,竟然往上跳起,一双手紧攥住了货舱底下的边缘,将他整个人的重量吊在离开的舱层上。
他全身的支撑点都在手下,可谓命悬一线,颤动的金属滑轨将他指节磨得出了血,殷红的痕迹在那双手上格外显眼,刺痛难忍,转瞬又有无数触须修复着伤口。
肆虐的藤蔓追到了路远寒脚下。
然而货舱已经离开了设置的基准线,警报声瞬间响起,随着舱层摩擦出的火花在黑暗中飞溅,那道沉重的金属大门轰然落下,将藤蔓和路远寒隔绝在了两个世界。
对路远寒而言,眼前的黑暗并非无法忍受。
他耐心地吊在货舱底下,就像一块等待晾干的腊肉,寂静中只听得到自己的脉搏声。直到上行的趋势逐渐减弱,路远寒才猛然翻身而起,趁那道缝隙完全封死前溜了出去。
这是一个陌生的舱层。
路远寒没有放下警惕,他正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是否安全,随时都会杀人,却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从附近靠了过来,属于野兽的直觉让他一瞬间就辨别出——那是约翰·弗莱彻和剩下几个学员。
既然对方并不急促,就说明这里是安全的。
路远寒心念陡转,他擦去指腹漉漉的血水,整个人往后靠在了墙上,少爵阁下像是承受不住重伤似的瘫软下去,睫毛溅上了血,微微颤抖的幅度表现出他还是一个活人。
约翰·弗莱彻等人赶到他面前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那个异种生物研究系的新生竟然比他们还要早到上层,按照约翰·弗莱彻的秉性,他本应将背后的原因深究到底,但年轻人神情痛苦地靠在那里,胸膛颤动,不时有血迹从他唇边蜿蜒而下,显然并不适合接受问话。
他毕竟是帝国理工学院的新生,而非犯人。
“加西亚……”约翰耐着性子开口,他用手抵住了路远寒的肩膀,“打起精神来,马上就到医务室了,不要放弃求生的意志。”
在对方的搀扶下,路远寒勉强站了起来。他伪装得非常到位,半侧身体的重量都压在约翰·弗莱彻身上,只是从始至终都没有让那人碰到过一次他的腰后——禁书就藏在底下。
十分钟后,他躺在了医务室的床上。
在约翰·弗莱彻的指挥下,蒸汽艇已经脱离了底部舱层,他们利用推进装置快速攀高,从那种危急情况下死里逃生,肆虐的怪物再也无法触碰到这些人一根汗毛。
但这同样会带来一笔重大损失,毕竟打造舱层时用到的材料非常昂贵,以约翰·弗莱彻那微薄的工资,就算他再打上五十年工也赔不起。
约翰·弗莱彻是一个颇具责任心的接引人。
他并没有将压力转移到无辜学员头上,约翰·弗莱彻之所以会坐在路远寒床边,也只是为了掌握当时的具体情况。
路远寒手背上插着针管,吊瓶进度缓慢,正往他体内输送着营养剂,然而那张俊美的脸上仍然毫无血色。随船医生刚来看过一次,说他的身体劳累过度,有贫血的预兆,将约翰·弗莱彻满心疑惑都堵了回去。
“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路远寒说着就从病床上坐起了身:“我想说的都已经说过了,我当时被藤蔓卷了下去,情急下躲进货舱,才侥幸逃过一劫……至于其他情报,我实在不清楚。”
他那诚恳的态度颇有说服力,再加上路远寒面色苍白,每说一句话就要咳嗽两下,他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骗子。
闻言,约翰·弗莱彻盯着路远寒的眼睛看了一阵,正当他怀疑“吐真”是否失效了的时候,年轻人放下紧握的笔,将一张打着草稿的图纸递了过来:“但我记下了那种怪物的特征,要是能对您起到帮助,那就再好不过了。”
约翰·弗莱彻望向了这张草稿纸。
让他意外的是,路远寒竟然画工不俗,仅是寥寥几笔就将异种生物的轮廓勾勒出来,头部、爪趾等部位都做了重点刻画。
更重要的是他的骨骼线定得非常精准,肌肉流向堪称顺畅,并不像外行所作,就仿佛这个叫加西亚的年轻人曾经下刀解剖过无数具飞禽走兽的尸体一样。
毋庸置疑,这是一份具有价值的资料。
约翰·弗莱彻猛地拧紧了眉头,要是将这份档案提交上去,虽然不能弥补下部舱层的损失,却也能让他免受学院过多的苛责——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这就是救命稻草。
“你……”
再次开口时,约翰·弗莱彻的声音隐隐有些触动,那份不曾署名的草稿纸紧贴在他掌根下,像炭火一样炙烤着他的内心:“我知道了,我会向尼科尔森教授重点推荐你的。”
路远寒的微笑击溃了他最后一道防线。
随着约翰·弗莱彻走出医务室,路远寒收起了笑意,他仅是神情漠然,看起来就像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他伸手揭起被子,露出隐藏在底下的泛黄书页:
【真可惜……你刚才明明能骗到他的灵魂。你不想试试吗?将伊万·柯夫曼灌输到那人体内,从此他会成为一个别人无法理解的疯子,迷失在生与死的交界线上,直到肉|体消亡的那天,都是被你折磨着的玩物。】
路远寒什么都没有说。
他仅是用指节抵住书页,隔着一层被单无声写道:“闭嘴,否则我就将你扔到盥洗室去,等着被人冲走吧。”
第216章 台风眼(6)
路远寒的威胁非常有效。
那本笔记看起来虽然极有年代感, 纸页边缘的破损颇为严重,就像一本浸了水的破书,却也不想被扔进盥洗室的便池, 顿时闭上了嘴, 不再说些引诱他下手害人的风凉话。
虽然伊万·柯夫曼到底是怎么死的尚不清楚,但路远寒同意合作之后,书中的魔鬼拿出了诚意, 逐渐将笔记内容一页页翻译给了他看。
【禁术其四·活尸炼成】
【正式施术前, 需要准备以下材料——水银、钢针、少量施术者的血液, 以及一副健康的活人之躯。请注意, 炼制材料以青壮年为宜, 不得有遗传病史,若脂肪过厚, 无法完整剥下人皮, 则会影响到最终的炼成效果。】
【步骤一:将水银烧至沸腾, 在炼制者头骨上方敲开小洞, 两厘米宽即可, 往洞口内部一寸寸灌注水银,等待水银填满缝隙后将人皮自头顶剥下,直至全身裸露无皮,整个过程中, 需要保持意识清醒,不得让炼制者中途昏厥或死亡。】
【步骤二:若上一步成功进行,则收起剥离下的人皮, 为已经获得的初步炼成材料擦去血水, 保持表面干燥。半小时后, 以钢针刺入心脏, 使得供血器官不再跳动,躯体转为僵硬。】
【步骤三:打开炼制者口腔,在其舌根下滴入施术者的血液。第一滴落下时尸体剧烈反抗,需要打断手脚筋脉,使其丧失行动能力。第二滴血液落下,尸体将逐渐变得性情温驯,像是未开化的幼童……完成最后一次滴血,为其穿上原本的人皮。】
【至此,炼制完成,活尸将受施术者所控制,成为其最忠诚的仆役。】
书页上浮现出的内容可谓残忍至极。
路远寒从头读到了尾,却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平心而论,法律道德并不能约束他的行为,否则路远寒也不会杀人,但考虑到禁书可能正在观察自己的反应,他还是微微拧起了眉头。
“这种禁术并不好实现。”指腹在书页上摩挲了两下,路远寒继续写道。
【我为你展现的只是书中的一部分,像这样的禁术还有很多,跨越了不同物种之间的界限,总有你用得上的时候。】
望着诱导他的字迹,路远寒陷入了沉思。
鉴于记载禁术的是一种他未曾接触过的语言,他看到的内容都是由笔记转述的,对方是否隐瞒下了什么也无从判断,路远寒放不下心,他必须得想办法读懂这种语言。
好在蒸汽艇上就有个神秘学语言系的学员。
想到刚打过交道的年轻女性,路远寒将笔记重新压在了枕头下。他动作熟练地拔了输液针,到盥洗室中收拾着自己——指节拂开发丝露出底下一张脸的时候,路远寒不禁想道,少爵阁下这张脸确实生得不错,至少比西奥多·埃弗罗斯看上去平易近人多了。
要是换那个恶魔指挥官站在这里,恐怕就没有一个人敢正眼看他了。
路远寒扬起唇角,端出了他标准的微笑。
他洗完手就出了门,准备找那位学员聊聊。医务室离约翰·弗莱彻定下的休息场所不远,只是还没到达目的地,路远寒就听到了塔尼娅和另一人的声音——那两人靠着走廊,正在聊他的事。
“你不觉得他表现得太奇怪了吗?”另外那个学员说道,“安东尼奥已经灭门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活着,要怎么确认他的身份?”
塔尼娅沉思了片刻,咬着的烟蒂晃动两下:
“你还是多注意自己的言行吧,虽然伯爵府已经倒台,但其爵位是由帝国授予的,而加西亚早就成年了,理论上只需要一份法律文书,他就能继承波顿·安东尼奥的爵位。等到那人得了势,要杀你就是一句话的事而已。”
路远寒倏然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轻举妄动,等到背后议论他的那个学员逐渐走远了,路远寒才从拐角后转了出来,一双深邃的眼睛在灯光下像是翡翠色的湖水:“吸烟有害健康,还是少抽点吧。”
他表现得就像个悄无声息的幽魂,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背后。
闻言,塔尼娅霍然转身,掸下的烟灰簌簌落了一地,望着那张让人颇有好感的脸,她却只感到了惊疑不定。
刚才的话他都听到了多少?
“别紧张,我只是有个问题想请教你。”路远寒笑了笑,他和塔尼娅之间保持着一个礼貌的社交距离,并不会让人觉得冒犯。留意到对方眼下似乎有红血丝,他轻触按钮,将灯光调暗了一些。
他的行为让塔尼娅稍微放下了警惕心。
加西亚·安东尼奥毕竟是少爵阁下,以后极有可能进入上议院,并不是一般人能得罪起的人物,宁可与其交好,也不能结下梁子……更何况他的眼睛非常美,只是被注视着,就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轻微晕眩感,塔尼娅想道。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路远寒斟酌着开口问道:“你是否见过这样一种文字?”
以路远寒谨慎多疑的性格,他并没有将笔记直接带来,只是按照记忆写下了几个断续的单词,让塔尼娅帮忙辨认,而文字的来源也被他巧妙地搪塞了过去。
塔尼娅不禁感到了意外。
她没想到这位少爵阁下对语言学竟然也有兴趣,一时间犯了难,然而涉及专业领域,她还是拿出了认真的态度,沉吟片刻后才说道:“它看上去像是朗萨斯语的某种变形,但我也不能确定。”
“这两个字应该是献祭的意思。”
随着话音落下,塔尼娅用手指圈起了一处字迹,向路远寒示意道:“我研究过黑区的历史,在很多文献中都能看到类似的表达,但那通常指代的是某种邪恶的、向未知力量祈求的仪式,非常危险……无论你是在什么地方见到的,最好都不要再想了。”
果然,路远寒心下有了数。
跟他沟通的存在看上去虽然温驯无害,书中的内容却阴毒至极,甚至害死了伊万·柯夫曼这个前主人,要是一点潜藏的危险都没有,他反倒会觉得是不是有哪里弄错了。
“多谢,我也只是机缘巧合下看到过一次而已,不会再接触了。”
路远寒向塔尼娅颔首示意。
他若无其事地将那张写着字的纸条收进口袋,指尖下的触手顿时张开了嘴,将其撕得粉碎,连一点残渣都没剩下,却没有影响到那人噙着的笑意:“以后有什么问题,我还能请教你吗?”
塔尼娅应下了这个请求。
在路远寒转身离去前,她主动提醒道:“我听说帝国理工学院的图书馆对各个专业的学生都开放,你要是有空的话,可以去借阅几本语言学的典籍,应该会对你有所帮助。”
路远寒早就有了这个打算,他跟塔尼娅道过别后,就转身消失在了阴影之中。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望着那人微微晃动的发尾,塔尼娅却感到有一丝寒意顺着后背攀了上来。
*
十八个小时后。
帝国理工学院的蒸汽艇已经彻底离开了地下,那种黑暗不复存在,日光透过玻璃,洒满了约翰·弗莱彻一行人所在的整个舱层,那种温暖的触感顺着指尖滑下,让从黑区来的学员们都有些惊讶。
正如接引人所说,塔尼娅和另外两名学员仅是在阳光下待了几分钟,就表现出了头晕、皮肤灼痛等不适的症状,被送往医务室休息。
路远寒倒是有先见之明地撑了一把伞。
他的身体被覆盖在伞面的阴影下,只露出紧攥着握柄的一双手。路远寒在约翰·弗莱彻身边观望着地表世界,就在此时,蒸汽艇离地约有数百米高,从他的位置俯瞰下去,藤蔓附近的一切景观尽收眼底,无论是荒漠、石壁……还是天际划过的鹰痕,都看得清楚无遗。
路远寒不禁想道,这里真的不是他原来所在的那个世界。
尽管早就有过猜想,但当事实摆在面前时,他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失望,那种情绪潮水般涌上来一瞬间,就被路远寒压了下去,恢复到加西亚平时那种漫不经心的状态。
烈阳高悬于空,即使隔着玻璃舷窗,也能看得出外面非常暴晒,地面上是干裂的,那些恐怖的裂缝遍及各处,不断有怪物试图从中爬出。
而他们从黑区上来的窟窿像是一张微微打开的嘴,深不可测,已经看不到底下具体是什么情况。
按照情报手册中所说,巨藤是圣堂、蛮荒之地等各个区域的交界处。路远寒垂下视线,很快就发现那些领地在藤蔓边上的不同位置,而维尔尼亚帝国则占据了北方——机械装置下的高楼鳞次栉比,簇拥着中央银河之星一样的首都,接壤的边境线上建立起一道绵延如岸的防护墙,将人类和外面的怪物隔绝开来。
但他同样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路远寒漠然的视线扫过约翰·弗莱彻,就像捕食者打量着猎物一样居高临下。
在机械旋翼的轰鸣声中,他们乘坐的蒸汽艇飞往了帝国首都,疾驰着的钢铁巨兽穿过雷暴,穿过浓雾,穿过那些高耸的建筑物……直到在停机坪缓缓落下。
帝国理工学院,终于到了。
第217章 台风眼(7)
随着舱门打开, 路远寒一行学员带着各自行李走了下来。
帝国理工学院无愧于其三大高校之名,装修得非常低调奢华,其主教学楼、科研楼既保留了上世纪的建筑风格, 尖耸的屋顶下窗户错落, 颇具学术氛围,同时又有铜漆管道长龙一样穿行而过,齿轮咔嚓转动的声音不绝于耳。
停机坪下则是马场、高尔夫球场等场所。
从门厅出去, 甚至还能看到地面上铺着小型蒸汽机车的轨道, 显然, 就读的学生不必担心公共交通的问题, 他们熙熙攘攘, 买票上车,可以在临时餐饮区点一份黄油吐司和咖啡——使用学生优惠, 那只要五先令。
约翰·弗莱彻作为一名助教, 早就习惯了学院生活, 对此自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但他仍然转过了身, 望着面前几个年轻人, 例行公事地对着他们宣读:“恭喜你们,从今天起就是帝国理工学院的一名成员了,希望你们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勤于钻研,敢于实践, 为帝国事业贡献出一份自己的力量……”
“无论走到哪里,蒸汽都与你们同在。”
随着话音落下,约翰·弗莱彻身边顿时响起了一阵掌声, 那些学员簇拥着他, 眼睛中写满了对于崭新生活的向往。
带头的是路远寒。
他仍然保持着少爵阁下那副优雅得体的笑, 就仿佛这种神情已经焊在了脸上, 阳光照耀下,那深邃的瞳孔越发像是猫科动物,狡猾而又危险,以至于和他对上视线的一瞬间,约翰·弗莱彻就微妙地避开了接触。
路远寒倒是没有在意这种小事。尽管学院为他们提前下发了制服,将肩膀、腰线勾勒得分明,但从他们的行为举止仍然能看出是新生,和其他人有着显著的区别。
机械旋翼的气流吹起了他的金发。
就在他们走下停机坪时,一桶颜色鲜明的液体倏然从高处泼了下来,路远寒侧身闪开,但他的行李箱却被浇上了油漆,连带着周围几人也遭了殃。
“——哗啦!”
赤水湿漉漉顺着塔尼娅的发丝滑了下来,将她崭新的制服浸透,那片殷红的痕迹就像是刚杀过人一样显眼,塔尼娅心理素质再怎么好,在这种情况下也不由得有些崩溃,失声惊叫了起来。
什么人干的好事?
路远寒霍然抬头,看到在旁边的护栏上围着一群学生,他们显然就是油漆事件的犯人,尽管并不能看清楚对方的模样,那种蔑视、嫌恶的态度却传了过来。
“嘿,地底来的垃圾!”在一个年轻男性的带领下,那群人高声嚷嚷着,“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趁早滚回你们的下水道去。”
对新学员而言,这实在是一场无妄之灾。
黑区本就是帝国处理垃圾污水的场所,作为下层人士,他们受到歧视也无可厚非。路远寒早就设想过会有这种情况,但他仍然无法容忍有人骑在自己头上,用这种侮辱性的称呼挑衅他。
望着满是污浊痕迹的行李箱,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从他眼中划了过去。
路远寒神情莫辨,他阴冷的视线透过仍有些僵持的空气,落在了那人身上,然而没等他做出下一步举动,约翰·弗莱彻就已经叫来安保人员,赶走了那群闹事的学生。
“很抱歉发生这样的事。”
约翰·弗莱彻开口解释道,他的面色隐隐有些尴尬:“那个学生原本想报尼克尔森教授名下的学术型硕士,加西亚——你抢了他的位置,他不得已调剂到了其他专业,才会怀恨在心。”
“没事。”路远寒应了一句,他转而望着塔妮娅等人,拧紧了眉头,“我倒是没受什么伤害,只是这几位同学的情况不太乐观。”
他从约翰的态度中品出了一点不寻常的味道。
比起安抚他的情绪,接引人更像是在替那名学生开脱,以约翰·弗莱彻稳重的性格,本没有必要解释这么多,除非他不希望路远寒报复对方……那个人是什么身份?
就在两人交谈间,其他学院的志愿者匆匆赶到现场,将那几名满身漆痕的学生带了下去,为他们处理制服上的污渍。
停机坪前只剩下了约翰与路远寒两人。
“先带你去选课吧。”
约翰·弗莱彻主动打破了沉默,他一边在前面带着路,一边开口说道:“理论上你这学期要修够十学分才能通过院级审核,要是无法顺利升学,那就麻烦了。”
“作为前辈,我比较建议你在专业选修课上考虑公共通识和理学类的基础课程。当然,异种生物学导论、解剖入门是必修的,你要是有更进一步的想法,报赫温教授的蒸汽动力机械学也可以……但那位教授性情古怪,对上课的学生还很挑剔,很容易挂科。”
听完约翰·弗莱彻的介绍,路远寒感到了头疼。
他对异种生物研究系的了解自然比不上加西亚,好在少爵阁下有着明确的学习规划,早在收到录取通知书前就做好了准备,路远寒夺走了他的一切,也就很清楚他想学哪些课程。
最后,他选了异种遗传学、矩阵论和帝国艺术史进行修读。
一学期下来刚好能修满十学分。
在蒸汽时代,路远寒并不能像以前那样在平台上打开选课系统,他不得不跟着约翰·弗莱彻跑了一趟教务处,在负责登记的白胡子教授那里进行勾选,同时记下了各位授课老师的面孔。
两人从教务处出来时,已是满身疲惫。
“加西亚,你不觉得热吗?”
约翰·弗莱彻解开衣领最上方的扣子,他将一瓶开盖汽水递给路远寒,忍不住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小师弟。
刚才正是升降梯使用的高峰期,里面人满为患,他们顺着主教学楼爬上爬下,约翰·弗莱彻累得出了一身汗,液体打湿了他的胸膛,路远寒却还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面上毫无瑕疵——简直就像是被制造出来的机器一样。
这个想法让约翰·弗莱彻无端打了个寒颤。
对于接引人的疑惑,路远寒只是笑着掩盖过去。他们接下来还要领教材、搬书、换寝室,约翰在这时表现出了履职尽责的一面,直到路远寒进了寝室,那位助教才如释重负地走了。
路远寒观察着他的学生铭牌,灯光下银色金属熠熠生辉,而那上面刻着一个已死之人的名字:加西亚·安东尼奥。
他很快就将它收了起来。
值得庆幸的是,异种生物研究系学员数量不多,新生分配到的也都是两人间,就像这个寝室,约翰·弗莱彻说另外那名室友请了假不在学校,暂时只有他一个人住。
路远寒收拾好行李,坐了下来,帝国理工学院的床位倒是很舒服,打开窗户能看到外面的落日,霞光倾泻而下,就像一道朦胧而又柔软的薄纱。
他的忙碌到此终于告一段落。
路远寒倾身靠在墙上,他的膝盖抵着那本禁书,视线轻飘飘扫过了上面的字迹。比起前面的内容,对方的口吻逐渐变得有些不耐烦,似乎已经按捺不住将他变成一个杀人狂魔的欲望。
【伊万·柯夫曼的灵魂本就有损毁,又在书中困了太久,再不处置的话,他就要彻底魂飞魄散了,连一个便士的价值都比不过。】
对于禁书呼之欲出的诱导,路远寒不置可否。
他随手拿起刚在楼下买的校园报纸,阅读着最新刊登的内容,其中涉及到的大多数人名他都不熟悉,但侧栏有一篇报道吸引了他的注意——“汉密尔顿三少聚众寻衅,黑区新生究竟能撑过几天?”
路远寒将那篇报道翻出来读完,才发现找他麻烦的人叫韦斯利·汉密尔顿。
那人父亲荫了祖上的荣耀,靠着名下一处矿脉发迹买了爵位,封地就在首都附近,因此将膝下幼子惯成了飞扬跋扈的性格。
在旁人看来,汉密尔顿家已称得上是新权贵。
而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清楚黑区有着怎样的情况,更不会特意了解,因此,知道路远寒身份的便只有跟他一起来的几名学员。这篇报道写到最后,专栏底下赫然开了个盘口,赌他坚持到第几天才会自行退学。
报道显示,已经有两百多人参与赌局,积攒的金额更是达到了上万帝恩币,但没有一个人押的数字超过七天。
无聊的赌注,路远寒如此想道。
以学员们下注的热情来看,那位汉密尔顿家的小儿子以前没少干过这种事,不限于围殴、羞辱、让别人下跪求饶……泼他油漆已经算是程度轻微的了,接下来保不准还会发生什么意外情况。
那篇报道下甚至还附了韦斯利的肖像,画面中的年轻人骄傲无度,上扬的眼睛附近缀着一颗狭小的泪痣。
路远寒收起报纸,已然将这人记了下来。
他所在的寝室条件优越,却没有独立卫浴,因此路远寒只能出门上每层一排的公共盥洗室。
只不过他出来时已经是深夜,学生们基本上都熄灯了,走廊上寂静得能听到针尖落下的声音,唯有远处的科研楼还亮着,在黑暗中像是一道微弱的指引光。
“簌簌……”排风装置附近凝结的冷水落了下来,正好打在他头顶上。
那种感觉简直是糟糕透顶。
路远寒微微皱紧了眉,他刚要起身出去,却发现门被反锁上了。随着他的视线悄然垂下,那道黝黑而狭窄的缝隙下露出一双男士皮鞋,对方站在离他不到两寸的门板背后,毫无反应,就连鞋尖的朝向都没有挪动一下。
就在这时,他随身携带的禁书震动了起来。
第218章 台风眼(8)
这个恶作剧并不好笑, 路远寒想。
无论将他关进盥洗室里的人是出于何种目的,门和天花板之间的距离都不够一个成年男性通过,他倒是可以用触手从缝隙下过去, 勾开把手, 但那也将暴露出他怪物的身份。
一个潜藏在帝国理工学院的异种生物,不难想象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除非……他能杀之而除后患。
那本禁书似乎影响到了他的判断,路远寒按下不断颤动的笔记, 就在他眼神逐渐变冷的一瞬间, 外面的人终于有了动作, 那人模糊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过来:
“加西亚对吧?就凭你也敢抢韦斯利的位置, 真是不自量力。我只是替少爷教训你而已……要是趁早将名额让出来, 你就不会受这么多罪了。”
受罪?路远寒不禁一笑。
他遍体鳞伤地跪在夫人脚边被迫驯服时,在杜菲尔德的控制下被当成采血工具时, 尚且不觉得受罪, 一点小小的欺辱就觉得能让他放下尊严, 那还真是异想天开。
显然, 外面的并不是韦斯利本人。
对方能精准无误地将他关在盥洗室中, 想必在背后观察他很久了,如此一来,可以将搜查范围缩小到附近几间寝室,只不过这层住的都是异种生物研究系的学员。
想到这里, 路远寒开口问道:“学长,你是哪位教授手下的?”
随着话音落下,那人身体倏然一僵。
路远寒猜的不错, 他是克里斯·肖, 异种生物研究系的二年级生, 同时也是汉密尔顿资助计划的受益者之一, 韦斯利家每年为他提供帝国理工学院就读所需的费用。
与之相应地,克里斯要辅导韦斯利的课程,代他完成作业,替汉密尔顿少爷和他同学买早餐……若不是他的导师是另一位教授,克里斯的学位也得拱手让人。
若不是韦斯利的授意,他本不会出现在此。
那个叫加西亚的年轻人表现得太过冷静,从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一点恐惧,反倒让克里斯感到了毛骨悚然。
不知道什么时候,盥洗室中的水龙头倏然被拧开了,液体哗哗而下……那种声音在满室寂静中格外突兀,克里斯霍然转过了头,他想起曾有人死在这里的传闻。
而打开的水龙头前空无一人,玻璃中只映出他自己惨白的、汗水濡湿的面孔。
“嘎吱……”
那道门悄然打开了一道缝隙。
透过身前的镜子,克里斯看到隔间中出来的人面无表情,只是走到他旁边洗着手。他一时间无法辨别那到底是人是鬼,不由得僵在了原地,直到路远寒那修长的指节拧上水龙头,转而望向了他,克里斯才感到胸腔下骤然心跳如雷——那双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对方指腹下的温度非常低,简直像是死人。
恐惧完全攫住了克里斯的情绪,他被吓得跪在地上,腿间打湿了一小摊,淅淅沥沥地蔓延开来。
路远寒垂下视线,他的手已经擦干了,然而望着面前不断颤抖的人,他内心却腾然升起了一个玩味的想法。
“别害怕,刚才被关在盥洗室中的人是我才对吧?”路远寒踢了一下克里斯的膝盖,示意对方抬起头来,“我知道你并非自愿,只是受到韦斯利的胁迫才这样做的……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学长应该不介意满足我的要求吧。”
他想起了刚才在书上看到的内容。
【伊万·柯夫曼的灵魂只剩下三分之一了,与其等着他消磨殆尽,不如彻底将他炼成厉鬼——只要你在扉页签上自己的名字,订立契约,就能借助笔记的力量做到这件事。】
【等到伊万·柯夫曼成为厉鬼后,你就可以用他去控制别人了……比如说,外面这个鹌鹑似的倒霉鬼。】
伊万·柯夫曼的笔迹浮现在了路远寒眼前。
他没有蠢到亲自尝试,这才盯上了克里斯。路远寒按着年轻人的肩膀,漆黑的书页从他掌根下滑出,克里斯仅是瞥了一眼就感到头晕目眩,他下意识想要避开视线,然而那人不容违抗的声音落在他耳边,就像一道命令:
“把你的名字写上去。”
“不,我不要!”克里斯倏然挣扎了起来,他神情惊恐,对于危险的本能让他整个人瞬间迸发出了不小的力量。
他这副不乖顺的表现引起了路远寒的反感,那人微微皱起了眉,毕竟……一只实验用的小白鼠也敢有意见的话,那就太不识趣了。
路远寒手下猛然加重了力道,克里斯制服下的皮肉被他攥得生痛,隐约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而路远寒已经握住了他的右手,将每一根指关节都掌控在手中,就像蟒蛇绞紧了属于自己的猎物。
克里斯的指尖被他割开一道伤口,血水潺潺而出,温热的液体顺着重力下落在打开的书页上,为其提供了天然的墨水。
那种痛感让克里斯意识到他没有在开玩笑。
这个疯子!地底来的下等人都是这种素质吗?克里斯在内心谴责着路远寒的行为有多令人发指,身体却已经不受控制地俯了下去,他指尖颤动着,在那本禁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在他完成署名的瞬间,纸页上散发出一阵强烈灼眼的血色,那种诡异的光芒笼罩着盥洗室中的两人,天花板、下水道缝隙、路远寒垂落的睫毛……到处都是红的,让本就阴冷潮湿的空间看起来像是地狱一样。
终于来了!路远寒不由得想道。
他的瞳孔盛着那种充满邪性的赤色,转而观察着克里斯的反应,连对方面上一点细微的神情变化都不放过。
克里斯·肖——那个异种生物研究系的学员,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体温也在正常范围内,只是路远寒莫名觉得他像是一具被抽干了血肉肾脏的空壳,膝盖虽然还抵着地面,代表着这个人的灵魂却已经下落不明。
那阵血光逐渐消失了。
路远寒翻开禁书,指尖摩挲过有着温热触感的纸页,就像抚摸着某人的脸颊,他在翻到其中一页的时候停了下来。除了伊万·柯夫曼以外,监禁在书中的人又多了一个,克里斯的灵魂在他手下微微战栗……看来这本笔记确实是噬主的邪物,路远寒有了结论。
凡是想得到力量的人,最后都是这种下场。
书中的魔鬼不再说话了。
对于这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路远寒没有深究下去,只是用一种奇特的视线打量着书上面色苍白的克里斯,开口问道:“我应该怎样做,才能释放他的灵魂?”
事已至此,那个意志也明白了路远寒从头到尾都在演它,能拿克里斯进行实验,就说明他的警惕性非常高,根本不会跌进魔鬼提前埋下的陷阱。
它原本不想回答,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书页幅度微小地抖了两下,慢慢浮现出了一行字:
【他已经无药可救了。】
【灵魂在被抽取出的那一刻就跟躯壳断开了联系,没办法重归其位,即使硬塞进去也会在几天内彻底腐化——只能挑选其他人鲜活而充满血性的身体,为其换上,最长可以维持三个月。】
路远寒望着克里斯毫无动静的躯壳,话锋陡然一转:“那你呢……你是什么时候被关进去的?”
他思维敏捷,已经猜出书中存在应该也是以这种方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因此觊觎着别人的躯壳。只不过那个灵魂对笔记的掌控力显然在历代书主之上,才能不断骗取信任,再将挑中的猎物杀死取而代之。
考虑到对方并没有进入伊万和克里斯的身体,路远寒认为它受着某种限制,不能自主转移,又或者,一般人的躯壳无法承受住那种灌输的强大冲击力。
【无可奉告。】
对于魔鬼的抗拒,路远寒并不觉得意外。
逐渐接近真相的感觉让他得到了满足,有着冷血性情的年轻人继续问道:“现在将伊万·柯夫曼的灵魂灌入其中的话,还能坚持多久?”
【这副躯壳精力衰竭,只能撑不到一个月。】
那对路远寒而言也够用了,克里斯是受韦斯利差遣的走狗,因此才会刁难他,若是不回去复命,必然会引起对方的注意,而他现在还需要用这个身份刺探情报。
等他榨取完克里斯·肖的剩余价值后,就可以伪造一起意外身亡的事故了。
路远寒之所以很少动用自己的能力,就是因为书中魔鬼的监视。在没有把握彻底解决掉对方之前,他并不想过多暴露自己的信息。
而且他现在位于塞诺阿——帝国首都,官方执法者对异种生物、神秘学的了解只会比缉察队更多,帝国理工学院正是重点受保护的对象,他的一言一行都必须谨慎得滴水不漏。
在禁书的指导下,他没怎么费劲就将伊万·柯夫曼的灵魂转移到了另一人体内。
路远寒皱起了眉,或许是因为用于填充的灵魂有所残缺,晃动着站起的学员看起来面色僵硬,好在克里斯本就神情阴郁,带着一股书卷气,这种表现并不违和。
正如书中魔鬼所说,死而复生的伊万·柯夫曼浑浑噩噩,一切行动都遵从着施术者的意志。
路远寒虽然使用了禁术,却没有做下署名这种侵略性的行为,从而躲过了被摄取灵魂——魔鬼说需要签名才能借用力量,完全是谎言,想要以此骗路远寒上钩。
他审问了克里斯的灵魂。
直到离开盥洗室两小时后,路远寒才控制着伊万回到了对方寝室中。而他下一步的计划就是将韦斯利·汉密尔顿制作成活尸,永绝后患。
第219章 台风眼(9)
之后的几天里, 路远寒都在上课。
他过着非常规律的生活,教学楼、餐厅和寝室三点一线,有时候还会出现在图书馆, 以至于帝国理工学院的很多教授都知道异种生物研究系有一个金发学生, 每堂课都坐在前排位置,下了课还会带着他整理的资料提问——不过几天,加西亚·安东尼奥就被冠上了好学生的名号。
韦斯利倒是来找过他不少麻烦。
汉密尔顿少爷能做的无非就是带人堵他, 又或者用舆论造势……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并没有对路远寒造成什么严重影响, 他下了课就消失得不见踪影, 连一根头发丝都没让韦斯利捞着。
除了浪费自己的时间耽误课业以外, 韦斯利没能获得任何好处。
刚开始路远寒还想过, 伊万·柯夫曼饰演的克里斯会不会露出破绽,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多虑了。对韦斯利而言, 这人只是一个用着趁手的工具而已, 克里斯在他面前低声下气, 他根本不记得对方到底叫什么, 籍贯在哪里, 只是以“喂”称呼着汉密尔顿家的走狗。
盥洗室一事失败后,韦斯利大为恼火,伊万·柯夫曼理所当然地挨了骂,好在他是已死之人的灵魂, 也就不会感到尊严受辱。
赌局的倾向逐渐发生了变化。
下注的人不再全盘倒向韦斯利,有些学员觉得加西亚跟以前受到霸凌的对象都不一样,汉密尔顿少爷的骚扰对他来说还比不上专业选修课重要, 说不定真能撑到最后。
但不看好路远寒的仍然占了绝大多数, 他的支持率只有百分之十七, 那些认同他的呼声微弱得可怜。
三天后, 事情迎来了转机。
帝国理工学院派遣的科考队刚返回首都,他们从境外带回来一具怪物遗体,种类罕见,就送到了异种生物研究系等待解剖。而这个项目刚好落在了尼科尔森教授名下,约翰·弗莱彻和路远寒作为他的门徒都会参与,与此同时,项目组还招聘了系内一批专业素质过硬的学生。
克里斯就在其中。
韦斯利下了命令,要他去陷害路远寒——对于刚参与重大项目的新生来说,哪怕只是一点小小的失误,都足以让他身败名裂。
顶着克里斯那张脸的亡魂应了下来。
然而路远寒在组内只是一个打下手的龙套,尼科尔森教授叫他过来,更多是为了让他旁观同门前辈是怎么解剖异种生物的,积攒经验,并不需要他负责什么特别重大的工作。
实验室的灯光倾泻而下,照亮了解剖台上那具异种生物的遗体。
它的畸变程度远超出了一般标本。
路远寒垂下视线,看到那个异种生物浑身覆盖着漆黑的硬质甲层,将底下的骨骼、血肉等存在紧裹起来。流线型的结构让它看起来像一柄杀人见血的重兵器,那颗头颅下的脖颈肌肉异常发达,利爪有着撕裂金属的力量——虽然它已经死了,被科考队做了防腐处理,但那种上位猎食者的压迫感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但这并不是最麻烦的。
真正让人感到头痛的是死亡时间过长,尸体表面已经有了明显的肿胀。
胸腔内的积液将外皮撑了起来,那些扭曲的血管和瘤状物缠结在一起,让人无法观察到底下的肌肉走向,要想完整地剥离下异种生物的器官组织,难度非常之大。
“科考队交给我们的还真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解剖台旁的男人说道。
他有着灰黑色的短发、硬朗的面部轮廓,那双眼睛中流露出的沉稳气质让人颇为信赖,而那一身防护服和紧握的刀具彰显出了他的身份——尼克尔森教授门下的首席弟子,布鲁诺·弗朗西斯。
以布鲁诺为中轴线,两侧各有三到四名学生,约翰·弗莱彻和路远寒位于他左手边。
他们的区别在于约翰·弗莱彻是实操人员之一,而路远寒负责准备拉钩、肋骨剪、血管钳等解剖用具,将它们消毒至安全状态,以及替工作中的前辈擦去汗水。
“……噗呲!”
随着银光闪过,布鲁诺沿着怪物的腹部中线切开了体表皮肤,恶臭的液体瞬间涌出,顺着刀刃割开的边缘滑了下来。那种味道像是将死老鼠弄熟了一样难闻,即使这些学员解剖过不少异种生物,也忍不住皱起了眉。
好在隔着防护手套,那种液体并没有腐蚀到他们的皮肤。
下一步本应将皮肤与肌肉分离。
然而那种生物的覆甲异常坚硬,布鲁诺用力到绷紧了手上青筋,也只是勉强将其拉开一道口子,怪物胸腔前隆起的瘤节更让人感到难以下手,要是剪错了血管,损伤到底下脆弱的器官组织,那这具遗体就完全失去了研究价值。
布鲁诺·弗朗西斯停下了动作。
见那位师兄满面严肃,额头附近凝结出了大量汗珠,路远寒迅速握着毛巾上前,替他擦去了即将滑下的水痕。
“眼下的情况非常棘手,有谁想试试看吗?”布鲁诺转过了头,打量着附近的几位同门学生,只是每一个人都面露难色,显然,他们并没有想出合适的解决方案。
想到路远寒提供给自己的那份手稿,约翰·弗莱彻望向了他,想知道这个新来的学员是否有着不一样的判断。
那个年轻人却只是安静地站在边上,防护口罩挡住了他大半张脸,仅从路远寒的神情看不出什么想法,汗液顺着他掌心拧紧的毛巾滴了下来,一次又一次打在实验室地板上。
就在约翰·弗莱彻感到失望之际,路远寒倏然开口说道:“假如正面不行的话,能否从侧面沿着肋骨两侧下刀呢?”
他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清晰可闻。
在场的都是本院的精英人才,他们接触过不少案例,当然考虑过路远寒说的这种可能。有些学员刚要反驳他的想法不切实际,却见路远寒伸出手,指向了灯下一处黯淡的部位:
“我观察到这里的颜色和覆甲有着细微区别,或许就是异种生物的弱点所在,否则它一身都无懈可击,早就该进化成食物链的顶点了才对……不是吗?”
闻言,布鲁诺立刻转身验证着他的想法,刀尖触及怪物肋骨一侧的体表,确实有所凹陷,里面的血肉将解剖刀裹了进去。
“肋骨剪、拉钩!”布鲁诺下了命令。
路远寒将工具递了过去,他的背影在众人看来有些神秘莫测,毕竟那种区别微小得近乎于无,若不是有着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谁也发现不了异种生物的弱点。
加西亚·安东尼奥……望着路远寒学生铭牌上的信息,他们记下了这个名字。
接下来的事就和路远寒无关了。
布鲁诺已经找到了切入点,正忙着将异种生物的胸腔剖开,约翰·弗莱彻等一众专业人士在旁辅助,他们围在解剖台边上,全神贯注地投入进了这场手术中,一刻也不曾挪开视线。
谁都没注意到路远寒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当然,离开的不只他一人。
作为外系学生,韦斯利·汉密尔顿没有资格进去观摩这场手术,只能在外面等着。他手下那群趋炎附势的同学都已经去上课了,这位少爷却还等在实验楼下,他不耐烦的视线透过玻璃门,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那个下等人被赶出来,像条死狗一样被他奚落。
想到这里,韦斯利唇角微微上扬,但事实却没能让他如愿。
午后阳光倾泻而下,将实验楼前的地面照得金黄一片。门后确实出现了某人模糊的身影,但那并不是路远寒,他霍然睁大了眼睛,看到克里斯匆匆跑了出来,面上还带着一种焦急而又无措的神情。
什么情况?韦斯利顿时感到了愤怒。
望着那张让人厌恶的面孔,他快步上前质问,伸手揪住了克里斯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不是让你陷害那个垃圾吗……就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何用!”
“抱歉,我也没想到那个人竟然如此聪明。”克里斯满面惶然,为自己辩解道,“他一见我动手,就断定这是汉密尔顿的阴谋,还说要在所有人面前揭发你,我急忙将他带了出去。”
“我说少爷马上就到了,不想被人打死的话就自觉点,这才震住了那个废物,情急下将他关在了一层杂物间中。”克里斯说着勉强挤出了一个笑。
“他现在还在里面,就等着您过去处置呢。”
随着克里斯话音落下,韦斯利用一种狐疑的视线打量着他,像是在辨别这话的真假,但他作为汉密尔顿家最受宠的少爷,习惯了用强权打压别人,很快就将所有顾虑抛之脑后,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跟着“克里斯”走进了那道玻璃门后。
外面阳光高照,实验楼内却像是与世隔绝一样充满阴冷幽静的空气。
除了上解剖课的时候,学生们很少到这里来。
他们走过无人通行的长廊,那种消毒水的味道萦绕在韦斯利鼻尖下,还隐隐透着尸体特有的腥气,让他不自觉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克里斯·肖却像是察觉不到一样,仍然闷着头在前面带路。
韦斯利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他记得这个得到汉密尔顿资助的贫困生,只是那种印象太过模糊,以至于韦斯利绞尽脑汁,也只能想起对方在他面前总是低着头,一双眼睛完全被掩盖在了碎发下,那种阴湿的气质让人感到不适。
喂,去给我买瓶水!
喂,帮我把布置下来的课题写了,喂,能不能把你这副邋遢样子收拾一下,简直恶心死了,你身上该不会带着传染病吧……韦斯利总是颐指气使,对他而言,克里斯和别的仆人没有区别,当然不需要记住一条狗叫什么名字。
他现在想要离开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鬼地方,却怎么也无法想起克里斯·肖这个名字,下意识又叫出了一声喂。
就在他脱口而出的瞬间,那人霍然转过了头。
“到了。”克里斯停下脚步,他面无表情,整个人称得上阴沉到了极点,却颇有礼貌地给韦斯利让出了位置,露出背后一条幽深而又吓人的缝隙,逐渐扬起了微笑,“请进吧,少爷……”
“那位正等着你呢。”
第220章 台风眼(10)
韦斯利快步走了进去。
实验楼的杂物室属于异种生物研究系, 只是从眼下情况来看,它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清理过了。
刚推门而入,韦斯利就捏紧了鼻子, 只见窗户边缘被灰尘覆盖, 到处弥漫着螨虫的味道,里面放满了沾上血迹的镊子、锤子、手术刀等实验用具,甚至是一些从畸变物体内摘除下来的器官——那些黝黑的肉块在灯光下微微颤动着, 怪异的颜色让人不寒而栗。
那个下贱的杂种呢?韦斯利不禁想道。
汉密尔顿少爷的怒火急需发泄, 然而视线被各种物品阻挡着, 韦斯利并不能看得很清楚加西亚到底在哪里, 就在这时, 一道轻微的咔哒声从背后传了过来。
克里斯带上了门。
什么情况?韦斯利不禁有些悚然,他刚要开口痛骂这个将自己骗到杂物间中的蠢货, 转头却发现克里斯不见了, 一个活人在他眼皮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微弱的灯光下, 仅能听得到自己胸膛起伏的声音。
噗通、噗通……
短暂几秒过去, 韦斯利的胳膊上就浮现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转身向着门板跑去,但幕后黑手显然不打算让他安然无恙地离开,一根毫不起眼的钢丝埋在韦斯利必经之处,他被那道陷阱绊得身体前倾, 猛然摔在了地板上。
咚!韦斯利的脑门磕在了桌角上,强烈的晕眩感让他一时间回不过神,直到温热黏腻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而下, 看见满手殷红, 他才意识到自己流血了。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被霸凌的滋味。
愤怒、错愕以及难以言说的屈辱感涌了上来, 然而韦斯利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 一双带着防腐剂味道的手就攥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提了起来,像是提着一只即将处死的小鼠。
路远寒刚从实验室出来,那身防护服让他看上去越发冷酷无情。
“很痛吗?”韦斯利背后那人问道。
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是潭水,撞在浸着异种生物的玻璃壁上,在寂静中激起一阵轻微的回响:“身为始作俑者,你应该很清楚那些受你折磨的人有多痛苦吧?”
“放开!汉密尔顿家不会饶过你的!”
韦斯利嚷嚷着,他那张浸满了血的容颜仍然俊美,然而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更恶毒阴狠:“我要将你告上暴力仲裁委员会,让你滚出塞诺阿,被冻死在城墙下,只有饥肠辘辘的野狗会眷顾你那发臭的尸体……”
叫骂声戛然而止。
路远寒不顾韦斯利的威胁,指节掐紧了他的脖颈,比起帝国理工学院那些优等生,他力气大得更像是一个满身肌肉的屠夫。
属于汉密尔顿少爷的气息在他掌根下逐渐流失,韦斯利两腿不断抽搐着,胸膛撑起的幅度越来越微弱,那人却毫不停手,一直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直到韦斯利的生命体征快要断绝,路远寒才霍然松开手,将他放了下来。
涎水顺着韦斯利的唇角悄然滑下。
他惊魂未定,还没有从那种濒死的窒息感中恢复过来,涣散的瞳孔无法聚焦,只能看到那个让他印象深刻的年轻人似乎皱起了眉,随手打开箱子,在里面挑选着趁手的工具。
那种轻蔑而又漫不经心的态度就像他对克里斯一样,韦斯利想。
他浑身肌肉僵硬,被脖颈下那种痛觉麻痹了感官,直到一股金属沸腾的味道飘进韦斯利的鼻腔,他才倏然清醒过来,视线落在了路远寒旁边放着的坩埚上。
水银液面上不断冒出细细密密的气泡,那种光泽像是月下露水一样美得纯粹,却无端让韦斯利感到了恐惧。
韦斯利喉结滑动两下,颇为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韦斯利看清了加西亚·安东尼奥那张脸,泼对方油漆的那天,他并没有在意一个下等人具体是什么模样,现在却发现面前的青年露出真容时耀眼得像是烈阳——仅是领带夹就做工精细,够在塞诺阿这样寸土寸金的首都买得下一栋公寓,更不用说他的皮鞋、手表等奢侈品。
若是和这位年轻贵族对上视线,没有一个人敢用垃圾、废物等具有羞辱性的词汇冒犯他。
杂物间的废置担架床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韦斯利被绑在了那副担架床上,路远寒亲手系的束缚带禁锢住了他的腕骨、小腿,已经将皮肤隐隐勒出了红痕。
那个一看就像黑心医生的年轻人朝他走了过来,手上还握着把锋利的锤头,不难想象接下来会发生多么惨烈的事。
路远寒在他精心挑选的猎物面前停下脚步,他刚才重新消过了毒,带着阴湿意味的指腹抚开韦斯利的发丝,露出底下的头皮。好在汉密尔顿家将这位少爷养得很好,一点不健康的征兆都没有,倒是不需要他再换炼制材料了。
对于禁书中的内容,路远寒早就倒背如流。
他动作熟练地剃下小部分发丝,将需要注入水银的位置清理干净,紧接着扬起锤头——随着砰的撞击声落下,韦斯利头顶当即被凿开了窟窿,飞溅的血液落在他握着凶器的指节上。
那一瞬间,汉密尔顿少爷颤抖的幅度像是受死的动物,脖颈都绷直了,而这正是不使用麻醉剂的下场。
路远寒一刻都没有耽搁。
他放下锤头,完全压制住韦斯利·汉密尔顿的动作,将水银从刚才凿开的地方灌了进去,高温液体顺着皮层下的缝隙快速蔓延开来,流经受害者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寸皮肤……路远寒甚至闻到了肉被烫熟的味道。
他伸手掐着韦斯利的静脉——正常人都遭受不住这种酷刑,若是不严加控制,对方早就该直接昏死过去了。
片刻后,韦斯利完全没有了反应。
路远寒指节捻起了洞口边缘的皮肤,正如禁书中记载的那样,被水银灌注过的人皮非常容易剥离,他没怎么费劲就将那层组织揭了起来,极为纤薄的一层,韦斯利细腻的皮肤在他手下舒展如蝴蝶振翅。
为此,路远寒处理得非常小心,没让他的作品受到一点轻微的损毁。
施展活尸炼成术的前置条件已经满足了一半。
韦斯利并没有死,只是他现在的容貌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比起骄矜的汉密尔顿少爷,那具裸露出肌肉轮廓的躯体更像是一个血肉模糊的怪物,唯有微微震颤的胸腔表明他还活着。
路远寒堪称耐心,他按照笔记中的内容完成了剩下的步骤,最后为韦斯利穿戴上他原本的皮肤时,施术者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张英俊的脸,替他擦洗下了刚才沾到的血迹。
韦斯利·汉密尔顿重新站了起来。
他看起来和原来没有区别,仍然神情傲慢,就仿佛一切不曾发生,路远寒并没有对他做下那些惨无人道的事情。
路远寒开口命令道:“跪下。”
他没有采用任何手段,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让韦斯利的膝盖抵着地面,表现得像条毫无尊严的狗。见状,路远寒饶有兴趣地挑起眉头,他的手拨开挡在韦斯利额前的碎发,整理好仆人的仪容,又给出了一条指令:
“给我叫两声听听。”
韦斯利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那张飞扬跋扈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茫然,似乎在理解要学什么动物叫,但很快他就低下了头,侧过脸蹭着面前青年的掌心,从喉咙中挤出了两声微弱的呜咽。
路远寒松开了手,任由对方的脸颊从他指缝间滑下去,如今韦斯利已经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倒是不用再担心他会找事了。
但他并没有收走韦斯利的灵魂。
制作活尸的整个过程中,韦斯利的灵魂还保留在其体内,只有受到施术者的召唤,这具躯壳才会丧失自我意识。
而这也正是禁术的邪毒之处。
在受害者的身边人看来,他们就跟往日没有区别,仍然按着原主既定的生活轨迹行动,然而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被替换成了一群受人控制的傀儡,随着施术者一声令下,就算对枕边人举起刀也毫不留情。
在路远寒的命令下,韦斯利走出了杂物间。
这位汉密尔顿家的少爷做事一向高调,现在却谨慎地避开人流,从实验楼侧门溜了出去,没让任何人知道他来过这里。
很快,韦斯利就从自己的账户下提出了大笔款项,账单上的数字足以让人感到晕眩——对克里斯·肖而言,那笔钱够他缴纳帝国理工学院一整个学年的费用,不再俯首屈膝;对下城区的人来说,则能让他们离开充满了暴力与死亡的贫民窟,从此过上平凡的人生。
然而韦斯利提着这笔钱,却没有像以前那样挥霍一空。他找到了校园日报的出版社,负责刊登他那篇报道的编辑一见那张盛气凌人的脸,就知道他的来意,立刻殷勤地迎了上来。
“您是要下赌注,对吗?”
随着话音落下,编辑的视线落在了韦斯利带来的钱箱上,尽管他有些疑惑汉密尔顿手下那些走狗此刻为什么不在,但那并不重要,对利益的欲望让他扬起了微笑。
“对。”韦斯利敷衍地应了一声。
他顺手打开钱箱,散落而出的钞票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报社内忙着其他事的工作人员都停了下来,那位少爷却没有对此表现出一点心痛,只是扬起下巴,不容置疑地吩咐道:“这些都是我的赌注,全部押在……”
“——加西亚·安东尼奥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