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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烈火无情(17)


    西奥多·埃弗罗斯死了。


    这无疑是个大快人心的消息, 霎时间,欢呼声响彻了整个执行部,那人的死就像一截导火索, 彻底引爆了火种攻下总部的激情——在那炮火连天的覆盖打击下, 他们很快就将剩下的敌人也尽数清理了。


    执行部部长被众人按着跪在了地上,那人满面屈辱,显然对于他们挟持的高层而言, 向着下属屈膝并不是一种好受的滋味。


    烈火还在纷飞。


    尸体烧焦的味道正在空气中蔓延, 直到此时, 属于火种的众人才放下警惕, 一边清点着执行部被他们俘虏的人数, 一边俯下身将那些死者的肉块装入收殓袋中。


    “没想到西奥多·埃弗罗斯就这样死了……看他那副架势,我还以为这位检察官阁下无所不能呢, 最后还不是被一发穿甲|弹送下了地狱, 摔得血肉模糊, 估计连具全尸都凑不出来。”


    “他这是罪有应得, 整肃行动过后有多少人死在他手下, 又有多少火种被他折磨得痛不欲生,没有一个人会不记得。”


    “不过我们现在只是控制住了总部,要想彻底推翻那些高层的统治,还需要确保安东尼奥一族不会派兵镇压, 毕竟那位夫人和伯爵还在府邸上安然无恙——谁都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下令,让伯爵府的重装铁骑踏平这座大楼。”


    “至少他们座下最忠诚的鹰犬已经被我们铲除了,西奥多·埃弗罗斯一死, 那些捍卫他的人必然会随之倒台, 成不了什么气候。”


    对于背后议论纷纷的声音, 雷鸟置若罔闻。


    他的双手紧攥着栏杆, 指节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张轻佻的脸上难得没有一点笑意,雷鸟望着下面,神情急切地用视线搜寻着什么,似乎有些难以置信那人轻而易举就死了。


    但是从十层楼的高度摔下去,腹部还被一柄长枪贯穿,就算是个怪物也该死透了。


    雷鸟逐渐松开了手,火种分明取得了最大的胜利,他却毫不激动。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事情进展得相当微妙,就仿佛这一切并不是他自己想要的,而是某人赐予他的任务。


    等等,钟摆跑到哪去了?


    想到这里,雷鸟霍然转过了头,试图从人群中找到那位最近一直引领着火种的同事,询问对方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漫不经心地伸手拨开其他人,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道白影——生物工程部和医学部都是白色制服,那应该就是他要找的人了。雷鸟不由得闪身过去,然而当他靠近目标时,他却瞳孔震颤,像是见鬼了一样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


    ……这怎么可能?


    医生,或者说真正的海因里希·卡特,那人靠着墙瘫坐在地,一把左轮的枪管塞进了他微微张开的口腔中,装填的弹药已经出膛——那颗子弹从天灵盖上方穿了出去,将他半边脑袋都打得一片血肉模糊,溅了满墙赤色。


    事实显而易见,他自杀了。


    望着同事惨死的尸体,雷鸟只觉得浑身发怵,一股难以名状的寒意顺着他的背部升了起来。


    海因里希不仅是刺杀西奥多·埃弗罗斯的功臣,还是火种的创立者之一,就在十多个小时前,他才替众人敲定了最终行动的计划,现在却说不清道不明地死了,甚至没留下一句遗言。


    雷鸟压根想不出对方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


    就在他满身冷汗之际,一只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霎时间,雷鸟警惕地绷紧了全身肌肉,险些开枪将那人击毙,然而佩林教授那张脸打消了他的想法,老者皱着眉头说道:


    “你等会记得带队收殓一下西奥多·埃弗罗斯的尸体,他的基因非常重要。为了打造属于火种的实验军团,我们必须将他的血液、毛发、组织等遗体全部回收。”


    随着话音落下,佩林教授也看到了那具尸体。


    他惊诧地挑起眉头,像是对眼前的情况感到了困惑,然而那双眼睛中并未流露出一分称得上伤感的情绪,打量了片刻死人后,佩林教授就漠然地挪开视线,让手下将海因里希·卡特也一并装进了收敛袋中。


    雷鸟不禁磨了磨牙,他果然还是很讨厌生物工程部的人。


    但他没有别的办法。


    雷鸟收起多余的情绪,转身召集了下去收尸的队员。对于西奥多·埃弗罗斯的死,他仍然感到一阵难以接受,要是他当面提醒了长官阁下,对方或许就不会死得这样潦草。


    背叛之夜终于落幕,英雄和反派却都死在了那无情的烈火下。


    供能系统还在恢复,因此雷鸟只能带着人走楼梯下去。然而搜索办事大厅的时候,他们却发现尸体消失了,那个承受着无数怨气的人不翼而飞,现场只剩下一滩融化的碎肉和血痕。


    难道他没有死?


    雷鸟心下狂澜陡生,却没有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来任何异样。


    他嚼着最喜欢的薄荷糖,问了办事大厅内的火种和俘虏,得到的答案却如出一辙:他们都不记得中间发生了什么……可能有人抢走了那具尸体,也可能西奥多·埃弗罗斯死而复生,自己从雕像上爬下来,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雷鸟无从确认哪种说法才是真的,但他由衷希望那个人可以活下去,不再作为受人唾骂的狂犬,而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俊美青年。


    此时,幕后黑手坐在一辆疾驰的列车上。


    披着风衣的年轻人靠在窗边,正专注地读着刚买到的报纸。随身携带的行李箱被他放在脚下,他的绿色瞳孔在灯光下像是一潭波光粼粼的湖水,比那头标志性的金发更为耀眼。


    就在他望着报纸上的内容时,侍应生将一杯冒着热气的饮品端了过来:“您的红茶。”


    “多谢,这是给你的小费。”


    路远寒态度自然地放下报纸,从钱夹中抽出几张钞票递了过去。他给侍应生的面额不小,抵得上他在缉察队一周的工资,但他已经继承了加西亚的全部财产,自然也就不会计较这点小事了。


    他往茶杯中放了几颗方糖,望着它们逐渐融化在热水下,路远寒不禁微微一笑,看上去就像个颇为愉快的贵公子。


    没有人知道他是西奥多·埃弗罗斯。


    早在行动开始前,他就将医生和加西亚从审讯室中转移了出来,少爵阁下被请进了行李箱中,而海因里希则受到路远寒的精神控制,成为了将他送上死路的狙击手。


    西奥多·埃弗罗斯已经成功退场,路远寒实现了自己的意图,即将远走高飞,他不再打算扮演火种的领头人,自然也就不会留下医生一条性命了。


    距离信封上的日期还有九天。


    他搭乘的这辆列车正在前往安东尼奥家所在的城市——费拉门戈,有了加西亚的身份,进入伯爵府并不是一件难事,不出意外的话,路远寒很快就能见到他的最后两个仇人,伯爵波顿·安东尼奥和伊蒂斯夫人。


    他们正是加西亚的父亲与姑姑。


    路远寒很清楚,伯爵府私下养着的亲卫队并不好对付,不是他能靠着自己一人碾压的存在,但要从安东尼奥家内部瓦解就会容易得多。


    只是他以前用幻影复制的对象都是在表面上进行伪装,因此路远寒才能一直游刃有余,而伯爵府的人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要想扮演好加西亚·安东尼奥这个角色,他必须做好更齐全的准备。


    为了确保自己不被辨认出来,他夺走了加西亚的眼睛,换下曾经的玻璃义眼——比起最开始的时候,路远寒现在能熟练运用能力,将那两颗眼珠转变成自身血肉的一部分,而不使其腐坏。


    不得不承认,少爵阁下的眼睛确实很美。


    加西亚虽然还没有死,却被一天又一天折磨得丧失了求生的意志。拜路远寒所赐,他现在口不能言,眼不能见,就算想自杀也没有办法,彻底沦为了供那个疯子取乐的玩物。


    就在这时,一道播报的声音响彻整个车厢,让路远寒放下了逐渐见底的茶杯:


    “尊敬的旅客您好!列车前方到站费拉门戈,请您检查随身携带的行李,做好下车准备……费拉门戈今日有雨,站台、楼梯等地方难免湿滑,经过时务必注意安全,以免滑倒摔伤。”


    费拉门戈到了。


    随着列车缓慢停下,路远寒提着行李箱起身,压低帽檐走了出去。


    费拉门戈就像播报中所说的那样,整座城市都被笼罩在朦胧的雾气下,只隐约露出建筑物的顶部,细密的雨丝被寒风刮着一阵阵倾洒而下,哪怕是在贵族专用的停靠站,那种煤渣燃烧的味道也挥之不去,显得阴沉而又油腻。


    即使站台上有两个人擦肩而过,他们也很难察觉到彼此的存在。


    路远寒没有过多停留,提着行李箱匆匆前行。


    他从加西亚的记忆中得知,费城只是大伯爵赐予安东尼奥一族的领地,由他们掌握着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命脉,而伯爵府并不在城中,他需要先搭车出城,才能抵达那座尊贵无上的府邸。


    好在他亮出自己的身份后,车站的工作人员就替他安排好了前往伯爵府的专车,服务得体贴入微,倒是省下了路远寒不少功夫。


    他以前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路远寒顶着加西亚那张矜贵的脸,一边很有闲情雅致地翻着书,一边将别人洗好的葡萄往嘴中送去。与此同时,真正的少爵阁下却在后备箱中饱受颠簸,磨得断肢见了血,路远寒对此毫无负罪感,只是微微皱眉,觉得葡萄有点酸了。


    作为统治着地下世界的庞然大物,伯爵府远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奢靡一些。


    路远寒下车的时候,那些安东尼奥家的侍从已经在门前排好了队,将尊贵的少爵阁下恭迎了进去,即使是他的行李箱也有专人护送——未得加西亚的允许,没有一个人敢乱碰他的东西。


    伯爵府占地辽阔,从正门到府邸需要走上十分钟。路远寒模仿着加西亚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跟在管家身后,尽管正淅淅沥沥下着雨,但旁边有人替他撑伞,没让他的肩膀沾上一点水痕。


    “……轰隆!”


    骤然间一道惊雷从高空划过,银光浮动,照亮了底下那座城堡般的建筑。


    路远寒望向了那座府邸,它的身躯看上去高耸而庞大,门厅下雕像排开,紧闭的玻璃窗在雨水冲刷下闪着锆石一般的光,赭黑色的浓雾从烟囱顶上不断喷出,盘旋在伯爵府上方,让人觉得肺部闷痛——比起供人休息的寝宅,它更像是一头情绪低沉的巨兽,被戴上了属于安东尼奥的项圈。


    倏然,路远寒的眉心隐隐跳动了两下,直觉正提醒着他里面有什么非同一般的存在。


    但他还是从容不迫地走了进去。


    尽管冬天已经过去了,但室外的温度还非常低,壁炉中火光熊熊,地毯上的绒毛细腻得如同动物皮,那些家具周围弥漫着一股熏人的香气,路远寒让随从们先退下,环顾着加西亚的家。


    装饰得很完美,路远寒下意识想道。


    诚然,没有人会不羡慕伯爵府的奢靡上流,就连一个小摆件都是镀金的,但是在那层掩盖下似乎藏着什么东西……这种怪诞感在他转身和一个熊头对上视线的时候尤为明显,路远寒保持着冷静,那颗惊悚的头颅挂在墙上,似乎用防腐剂处理过,鬃毛柔顺地垂了下来。


    猛兽张开大嘴,还保持着生前狰狞的姿态。


    路远寒垂下了视线,那种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寂静中,只剩下一阵炭火燃烧的声音。


    他的行李箱已经被人送到了加西亚房中,但在休息前,他要先见过伯爵府上的长辈。考虑到正是早餐的时候,路远寒穿行过一条走廊,来到了餐厅,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华美而冷清的大厅中竟然只有伊蒂斯夫人一个人坐着。


    路远寒下意识绷紧了全身肌肉。


    比起在西奥多·埃弗罗斯记忆中见到的夫人,现在的伊蒂丝容貌年轻,不仅皮肤光滑,眼下的细纹也尽数消失不见,鎏金色的长发垂在腰后,就像一个被人捧着长大的贵族千金。


    看来那件异物真的起作用了,路远寒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上去有些轻微的神经质,手下紧握的刀叉一直抵着盘中的牛肉反复划拉,不断发出尖利的摩擦声。


    “你终于舍得回来了,加西亚。”


    伊蒂丝夫人放下餐刀,望着不远处那熟悉的身影开口说道。


    对赐予他恶犬身份的罪魁祸首,路远寒当然憎恨着伊蒂丝·安东尼奥,想要将对方千刀万剐,但他并没有将报复心表现出来,只是微笑着和夫人寒暄了几句,就在餐桌边上坐了下来。


    哪怕只是早餐,伯爵府的厨师也费尽了心思。


    那些散发着馥郁香气的菜肴摆在桌上,只被动了几口,显然伊蒂丝夫人没有什么胃口,好在他们的少爵阁下回来了。


    路远寒一边享用食物,一边从善如流地回答着夫人的问题。他的仪态让人无法挑剔,阐述的内容也像是加西亚会说出来的,以至于伊蒂丝神情淡然,并没有察觉到他不是自己的侄子。


    伊蒂丝夫人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像她这样的身份,很少会亲自到总部视察,因此下面的事务一应交给了卡德利安处理,他却已经有两天没有往伯爵府上送过信了。以往也有过类似的情况,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


    倏然落下的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窗外雨势渐大,没等伊蒂丝夫人开口,守在门前的仆从就已经识眼色地拉上了窗帘。


    就在这时,一名重装骑士从侧门走了进来,他屈下膝盖,极为忠诚地跪在了离餐桌不远的地方,发尾还带着沾上的水痕:“禀告夫人,府邸外围已经巡察完毕,没有任何危险情况。”


    路远寒垂下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那人身上隆起的肌肉。他知道对方的身份,伯爵府防卫森严,每天早晚都会有一次例行检查,而他面前的骑士就是亲卫队队长——拉蒙·弗斯特。


    要想突袭伯爵府,亲卫队也是他需要解决的目标之一。


    他虽然动了杀心,却没有打算现在就下手。


    路远寒在缉察队见过太多黎明计划的参与者,知道他们有什么特征,自然能看出拉蒙·弗斯特也是一个接受过改造的实验体,而且身体素质强悍……那条带着倒钩的尾巴垂下,充分彰显了他非人的血脉。


    伊蒂丝夫人并没有多看骑士一眼,只是颔首说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拉蒙·弗斯特这才抬起膝盖,态度极为恭敬地退了出去,却在离开门厅时脚步一顿,侧过头打量着坐在夫人旁边的少爵阁下。


    加西亚大人怎么回来了?


    只是他的视线停留得太过短暂,没等对方察觉到背后的注视,骑士就转身而去,行色匆匆地隐入了雨幕之中。


    被他注意的那人已经用完了早餐,路远寒擦拭过双手后,就坐在了一旁的琴凳上。作为安东尼奥家的继承人,加西亚学习过太多贵族应该掌握的技艺,覆盖了骑射、文学、舞会礼仪等方面——少爵阁下各项全能,要弹钢琴自然也不在话下。


    路远寒微微垂下了头,一阵优美的旋律从他指尖下倾泻而出,黑白色的琴键将那双手衬托得越发修长。他弹得专注,就像个倾情演奏的指挥官,手背上的青筋逐渐浮现了出来。


    餐厅内激荡的乐音顿时吸引了别人的注意,直到一曲奏毕,伊蒂丝才略显意外地说道:“以前从未听你弹过这首。”


    路远寒笑了一笑,就重新将钢琴的封盖合上:“这是为了您而献上的。”


    毋庸置疑,他的扮演非常出色,已经超出了幻影本身具有的优势。伯爵府上的管家、仆人……甚至是跟加西亚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也没能看出这位少爵皮下是个怪物,路远寒完美顶替了另一个人的身份,而那意味着他离复仇成功已经不远了。


    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他没见到伯爵本人。


    路远寒听说过波顿·安东尼奥的事迹,但这里是伯爵府,即使他容貌惊人,也没必要在自己的亲儿子、妹妹面前掩盖。那位统治着整个黑区的大人物却像是无端消失了一样,哪里都找不到他的下落,直到路远寒回了房间休息,加西亚名义上的父亲也不曾露面。


    想到这里,路远寒视线逐渐变得一片幽深,伯爵府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第202章 烈火无情(18)


    加西亚的房间布置得极具有个人特色。


    从落地窗边的天鹅绒垂帘, 再到玻璃沙漏、赤地蜥蜴的标本……无一不体现出少爵阁下的喜好。仅是从那些家具摆放得相当整齐,连一件衬衣都没有放错,犹如有人为它们裁定好了应该在的位置, 就能看出他有着严重的强迫症。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人, 布置下了宴会厅中的惨案,望着遍地湿漉漉的肠子血水颔首而笑。


    路远寒靠近了些,在行李箱前停下脚步。


    他俯身将箱盖拉开了一条缝隙, 修长的指尖化作触手钻了进去, 看到那人正在里面费劲地喘息, 满面都是血泪——没有了美丽的金发和眼睛, 尊贵的少爵阁下看上去就和被人杀死、解剖的一只畸变物也没有什么差别。


    加西亚基本上丧失了感知能力, 便只能靠触觉来辨别自己正处在什么样的情况下。


    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他立刻作出强烈反应, 浑身颤抖着靠上了行李箱的内壁, 表现得相当恐惧。


    然而那些触手却不容他违抗, 随着温和的声音进入了加西亚的鼻腔:“别紧张, 我只是想再借用一点你的记忆。”


    好在整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


    从这次获取的记忆中, 路远寒看到了一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


    那里似乎隐藏着什么重大的机密,闲杂人等一律禁止踏入,只有伊蒂斯夫人、加西亚这样的身份才拥有打开地下室的钥匙。


    伯爵府上的侍从虽然多,伺候着每一位主人的日常起居, 却不会妄自干涉他们的私生活,因此在凌晨十二点的时候,路远寒从少爵阁下的房间一直潜入到了那道神秘的门后。


    他接下来见到的场景远比想象中还要惊人。


    地下室并非完全黑暗, 墙壁两侧深蓝色的灯光为他照亮了面前那些阴森的器具。


    比起杂物间, 这里更像是伯爵为了放他的收藏品而设置的一处密室。地下室中不仅摆满了各种畸变物的标本, 覆盖了所有被缉察队记录在案的种类, 昆虫科、水生科、爬行动物科……一具又一具血肉残骸伫立在路远寒面前,眼睛中泛着阴毒而又湿滑的光,似乎随时都要咬下他的脑袋,将怪物身上那种恐怖、扭曲与不可名状展现得淋漓尽致。


    路远寒不禁想道,看来执行部尽力搜集到的那些异种生物,最后都被送到了这里——也难怪加西亚会对一只多伦珂兽如此上心。


    就连伯爵府都没有的生物,当然是无价之宝。


    也不知道加西亚费尽心思取得了帝国理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最后却落到了他人手中,少爵阁下会作何感想?


    路远寒视线扫过地下室中的金属展台、玻璃橱柜,他并不感到恐惧,其中还有一些活着的生物被关在特定装置中,就在他靠近时,那些非人之物霍然睁开了眼,向他露出一嘴尖利的牙。


    然而在看清他那漠然无情的一双眼睛后,原本满面阴狠的怪物又瑟缩着躲回了笼中,这种下意识的反应让路远寒微微挑起了眉。


    看来加西亚平时没少折磨自己家的宠物。


    他完全没拿自己当作客人,慢条斯理地参观着地下室中的异种生物,只是路远寒手下死过太多怪物,那些珍藏倒也没什么可稀奇的……唯独在他走到一面墙壁前的时候,路远寒停了下来。


    那里放着一个玻璃水箱。


    它的尺寸容得下成年人躺进去,就像是闪亮剔透的棺材,不过里面什么都没有,仅是箱角上挂着一枚需要记录人填写的空白铭牌,在周围种类繁多的藏品中显得颇为怪异。


    这是用来装什么用的?


    不知道为什么,路远寒看得有些出神,那翠绿的瞳孔逐渐变得像是一双隐藏在洞中的蛇眼。若是有其他人在,必然会为他反常的表现而感到心惊胆颤,将这位少爵阁下视作一个恶魔。


    “哒哒……”


    骤然从背后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注视。


    路远寒转过头去,随着那阵脚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靠近他所在的位置,伊蒂斯夫人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那张脸在灯光映照下越发年轻貌美——惨白的皮肤,鲜红的嘴唇,看起来就像一张纸糊上去的假面,连嘴角的弧度都维持在早上刚离开时的模样。


    只见伊蒂丝夫人勾了一下唇角,对着路远寒开口说道:“很疑惑吗?那是用来豢养人鱼的,很快府上就会有一条了。”


    人鱼?


    路远寒的内心瞬间冷静了下来。


    缉察队的辖区一向仅限于陆地,很少管到混乱动荡的海上,因此他们的水生种资源非常稀缺,即便是杜菲尔德、佩林教授这样出身于生物工程部的高层,也没有见过所谓的人鱼。


    在这种情况下,不难推断出她说的是谁。


    只是这样一来,执行部最近甚嚣尘上的传言就是假的了,夫人动的是卸磨杀驴的心思,自然不可能让路远寒坐到副部长的位置上,成为一个位高权重的掌事人。


    可惜她不知道的是西奥多·埃弗罗斯已经死了。


    路远寒视线幽深,在行动开始前,他特意封锁了消息,供能系统的毁坏切断了一切跟外界通信的途径,无处不在的孢子更是替他监视着所有人……一旦有人想要逃出总部,路远寒就会追杀到对方面前,毫不犹豫地解决掉目标。


    望着对此并不知情的伊蒂丝夫人,路远寒倏尔笑了起来,他做了一个称得上冒犯的举动,伸手替对方扶正了微微偏过去的帽檐,随后俯身示意:


    “您的帽子歪了,还是这样看上去更完美。”


    伊蒂丝夫人有些意外,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反感。这种细节让路远寒不禁往下猜测,这位掌权者向来手眼通天,有着严重的洁癖,从来没有一个人敢接近夫人周身,更别提触碰,即便是安东尼奥家的旁系也不例外。


    是什么能让她接受加西亚的行为?


    想到那个秘而不宣的传闻,路远寒心下有了想法,事实要真是那样的话,加西亚·安东尼奥就不再能被尊为天才,而要被人称作罪孽的血脉了。


    路远寒的瞳孔微微闪烁了一下。


    因为伊蒂丝夫人在的缘故,他并没有于地下室中停留过久,以免露出破绽。路远寒持着提灯一步步走了上去,光线影影绰绰照出了家具的轮廓,整个伯爵府在黑夜的笼罩下显得阴郁而又吓人,就仿佛一座永远找不到出路的古堡。


    好在他提前走过几遍,又有加西亚的辅助,路远寒已经熟记了通往各个地方的路线,不会拐到任何一条歧路上去。


    当然,他现在并不是要回房间。


    帝国理工学院的人马上就到,留给路远寒的时间所剩不多。因此,他必须尽快想办法除掉亲卫队队长,或者将那人和他的手下全部控制起来,再去解决伯爵和伊蒂丝夫人。


    路远寒找到拉蒙·弗斯特的时候,那名重装骑士正持着剑守在正厅门前,伟岸的身躯一动不动,唯有眼睛不断扫视着附近的情况,就像是一具石头打磨而成的雕像。


    拉蒙·弗斯特本没有意识到背后正有人在靠近,直到路远寒的手抵在他肩膀上摩挲了一下,他才猛然转过了身,带着满面冷汗跪在了对方身前,伏下膝盖说道:


    “抱歉,加西亚大人,属下并不知道您……”


    路远寒收回了手,他没想现在就将骑士置于死地,却也没让他起来,只是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问道:“拉蒙,你进入伯爵府有多少年了?”


    “二十年。”


    拉蒙·弗斯特的头埋得更低了。


    “原来如此。”


    路远寒微微颔首,紧接着他就皱起眉头,用靴尖抬起了面前人的下颌,审视着这张带有惧意的脸:“也就是说从我五岁起,你就在这里服侍了,那也算是最忠诚的家臣之一了,应该很清楚什么是能做的,什么又是不能做的才对……没人教过你一条规矩吗?”


    “不要想着打探主人的隐私。”


    听到最后一句话,拉蒙内心剧烈颤动。


    他很清楚,早上离开餐厅时偷窥的行为被少爵阁下发现了,对此,拉蒙·弗斯特早就想到了自己不会被轻易饶过。外人皆道加西亚·安东尼奥平易近人,是一个脾气温和的雇主,唯有伯爵府上的人才知道这位少爷整治下人的时候有多么恐怖。


    那人分明有着蛊惑人心的容颜,胸膛下跳动的一颗心却像是黑色的,毫无仁慈可言,只有被取悦到的时候才会赐下宽赦。


    拉蒙·弗斯特顺着路远寒的动作抬起了头。


    望着他神情莫辨的一张脸,拉蒙·弗斯特感到了满心绝望,只觉得前方等着自己的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下场。犹豫片刻后,骑士才艰难地从唇下挤出了一句话:


    “需要属下……为您寻找猎物吗?”


    猎物?哪种类型的猎物?


    路远寒原本只是想给骑士一个下马威,现在却对他的话提起了兴趣。要知道伯爵府的治安管得极严,附近没有一只猛兽出没,就连野兔、刺猬这样的小动物都非常罕见,拉蒙·弗斯特上哪里去给他找猎物?


    他仅是抬了一下膝盖,质地坚硬的靴头就鞭打在了骑士脸颊边上,留下具有惩戒性的痕迹。


    “可以,就按你说的做吧。”


    第203章 烈火无情(19)


    很快, 路远寒就知道了所谓的猎物是什么。


    雨已经停了,此刻他穿着修身的马裤长靴,正垂下视线, 极有耐心地系着头盔的绑带。考虑到加西亚的体型比起他要略薄一些, 路远寒压缩身高,降低了体内的肌肉含量,举止也颇有风度, 让自己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贵族少爷。


    望着仆人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鬃毛柔顺的骏马, 路远寒翻身而上, 调稳鞍座后将马腹在腿下夹紧, 又接过了侍从递来的弓箭。


    路远寒顺手掂了一下重量。


    比起他在缉察队接触到的各种武器, 这把贵族狩猎用的弓并不算重,应该是由轻金属、檀木等材料打制的, 但弦丝锋利得像是刀尖一样, 要杀人也够用了。


    “踏踏……”


    他身下的骏马缓步奔跑了起来。


    路远寒目视着前方, 为了保证少爵阁下享受这场狩猎, 亲卫队的人提前将猎场附近的灯全部打开了, 明亮的光线倾泻而下,让他能够清楚地看到从面前闪过的每一道影子。


    此时,他离猎物还有两百米。


    猎物在前面奔逃,路远寒则在后面骑着马追赶, 隔着极远的距离,再加上草坪的障碍物挡住了部分视野,因此他一时间无法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动物, 只能追着对方不断往前急行。


    好在猎物逃跑的速度并不快, 没过几秒, 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被缩短到了一百米, 路远寒瞳孔竖起,随即看清了目标的轮廓。


    那是一个惊慌失措的少年。


    他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两边的脸颊肉微微突起,身体却非常消瘦,显然已经支撑不住高强度运动的消耗,一边拔腿狂奔,一边还在费劲喘着气。


    见他身上穿着帮工的制服,路远寒转头望去,发现剩下的猎物也都是同样的打扮,尽管那些少年少女正在猎场中到处逃窜,却没有一个人发出惨叫,似乎对这种事早已经习惯了。


    原来这就是拉蒙·弗斯特为他准备的猎物。


    路远寒心下了然。


    通过观察,他很快就推断出了一些结论。伯爵府对侍从的要求非常高,若是不能满足容貌端正、衣冠整洁,他们根本不被准许出现在主人面前——但那些猎物身上的衣服颇为老旧,应该是佣人的家属,在府上做着帮工打杂一类的活计。


    从拉蒙的提议和那些人习以为常的反应不难看出,这样的狩猎已经发生过不少次了。路远寒要是现在就离开,反倒一点都不像加西亚的作风,容易引起其他人的怀疑。


    想到这里,路远寒勒住了正在疾驰的骏马,紧接着抬手搭弓,视线瞄准了前方的猎物,将弓弦拉到了一个张满的程度。


    他倏然松开了手。


    霎时间,离弦之箭朝着目标飞射出去,金属箭尾在空气中摩擦出了微弱的火星,和那个少年的背部挨得越来越近。


    路远寒是个例无虚发的猎人,正常情况下那一箭本该贯穿心脏。


    然而望着目标晃动的发丝,他持着弓的手鬼使神差地往下滑了半寸,于是轨道偏离,箭矢猛然射穿了猎物的双腿,让他栽倒在地,连一步都无法挣扎着爬出去。


    剧痛感让少年瞬间疼出了满面汗水。


    亲卫队的人都很清楚,少爵阁下只是享受狩猎的乐趣,并不想处理接下来的事情。在路远寒转向之后,他们赶到少年面前,丝毫不顾他的求饶,拎起那两条血流如注的腿,就像拖麻袋一样将这人拖了下去。


    路远寒垂下视线,盯着自己的掌心看了片刻。


    刚才是怎么了?


    路远寒微微皱紧了眉,他的自控能力一直以来都极强,绝不会出现走神的情况,射偏的表现属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再次开弓时,他的神情赫然变得一片冷漠。


    路远寒胳膊上的肌肉倏然绷紧,拔箭的动作优美而流畅,就像做了上千遍,他将一发又一发箭矢朝着目标射了出去。随着箭矢飞驰的声音落下,那些仓皇逃窜的目标接连倒地,甚至连一句遗言都没能说出来。


    他并非滥杀无辜,而是在帮他们早点解脱。


    路远寒看得很清楚,那些仆从的孩子身上多少都有遭到鞭打、侵犯的痕迹,他们裸露的皮肤上遍是淤青,因为营养不良而比同龄人看上去更小,显然过着极为艰苦的生活。


    像药物这样珍贵的资源,当然不会被赐给下等人。如果他们没有被少爵阁下一箭射死,接下来就会被亲卫队拖行到地牢里。望着身上伤口逐渐溃烂,饥肠辘辘的肚子叫唤着瘪下去,他们却只能咬着嘴唇忍受这一切,直到绝望而死。


    产生这个想法时,路远寒不由得大惊。


    跟已经被他扼杀的那个路远寒相比,他是一个毫无人性的疯子,就像西奥多·埃弗罗斯那样冷血无情……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然受到了对方的影响,变得会为别人考虑了。


    这真是太可怕了,路远寒想。


    他已经骑着马巡了猎场两圈,拉蒙·弗斯特准备的猎物基本上都被他杀完了,尸体流出来的血将雨后的草坪浸得一片赤红,在灯光照耀之下微微闪烁,就像倾洒在叶尖上的露珠。


    加西亚大人这下总该玩得尽兴了吧?


    拉蒙·弗斯特不禁想道。


    亲卫队正在清理现场,将每一具瘦弱的尸体拖下去带走,他们有些还没有死,眼睛睁得极大,被箭矢洞穿的胸膛一下一下地颤抖着,看上去就像垂死的幼鹿,让见到的人不禁升起怜悯之心。


    然而那些骑士并不会手下留情,他们只是握着箭尾将其往外一拉,就轻而易举地让人断了气。


    “嗖——”


    就在这时,骤然射出的银光擦着拉蒙的脸颊掠过,锋利的箭矢在他面上划开一道口子,血液顺着颧骨流了下来,产生的痛感让他有些难以置信。


    拉蒙·弗斯特捂着脸转过了头,看到那人在马背上金发飞扬,搭弓的手毫不颤抖,身形挺拔得像是一位年轻的君王。他本想说少爵阁下认错人了,然而在和路远寒对视的一瞬间,骑士就明白了,对方这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跑吧,拉蒙。”


    路远寒轻声说道,尽管他知道两人隔着一段距离,拉蒙·弗斯特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跑得越快越好,直到我的箭无法追上你。”


    正如他所想,拉蒙·弗斯特奔跑了起来。


    毕竟伯爵府是加西亚的私人领地,就算他是亲卫队队长,也根本不敢反抗少爵阁下的任何指令,只能用自己竭尽全力的表现取悦对方,满足他内心那种极为扭曲的欲望。


    比起那些身体虚弱的下等人,这位骑士奔逃的速度就要快多了。


    拉蒙·弗斯特身上披着重甲,那道屏障本应为他抵御下箭矢带来的伤害,然而路远寒有意要为难他,一箭又一箭如影随形地追在身后,完全没给对方留下转圜的余地。


    不仅如此,箭头插入的角度非常刁钻,它从缝隙中剜开了骑士的肌肤,断裂的金属残屑还一直抵在皮肉下面,像是无法拔除的芒刺,随着他的动作摩擦得越发疼痛难忍,让人喘不过气,逼得拉蒙·弗斯特动手脱下了这身盔甲。


    加西亚大人的骑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拉蒙心下虽有些疑惑,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那层厚重的盔甲下是一套黑色紧身衣,战斗服的设计将他的肌肉轮廓充分显示了出来,脱下盔甲后,拉蒙·弗斯特的动作变得灵活了不少,看起来就像一头敏捷的猎豹。


    尽管拉蒙·弗斯特用上了全身力气,那阵马蹄奔踏的声音却还是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激烈,就像一道催人魂下的魔咒。


    夜风忽忽狂啸着。


    他已经跑到了猎场的边缘地带,再过一分钟,这位身手矫健的亲卫队队长就要越过围栏,彻底消失在路远寒的视线之中。


    路远寒对此并不着急,前面的追杀已经消耗了拉蒙·弗斯特不少体力,他能看得出那人现在正处于疲惫的状态下,猎物越是顾不上思考,就越容易跌入为他准备的陷阱中。


    他随身背着的箭袋中还剩下三支箭矢。


    路远寒动作熟练地从中抽出一支,将箭尾搭在了弓弦上。掌心浸出的汗水顺着他的手滑了下来,就在那滴汗潸然坠地的一瞬间,蓄满力气的箭矢脱弦而出,承载着那股无可匹敌的杀意,不到几秒内,就追上拉蒙·弗斯特的背影,将他的尾巴紧钉在了地上。


    这让拉蒙·弗斯特不得已停了下来。


    他忍着痛拧过身体,伸出手臂,正要拔出那支插在地面上的箭矢,第二支箭就已经破空而来,精准无误地射中了拉蒙·弗斯特的腹部。其力道之大,硬是让箭头强行撑开一层鲜血淋漓的皮肉,从他腰后穿了出去。


    尽管他经过实验改造,身体的承受力极为强悍,也在这种伤势下垂头喘息了起来。


    而他中箭的位置是路远寒设计过的,拉蒙·弗斯特只要轻微动一下,就必然会导致伤口撕裂,产生更惨烈的后果。


    事已至此,拉蒙·弗斯特闭上了眼睛。


    作为伯爵府将来的主人,加西亚掌握着所有下人的处置权,要杀他也无可厚非,尽管他并不清楚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


    拉蒙·弗斯特等着下一箭的到来,1、2、3……他默数的几秒就像是死前最后的倒计时,然而那支箭并没有落下,拉蒙·弗斯特霍然睁开眼,看到亲卫队的众人簇拥了上来,他们急着为骑士拔下箭矢——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背后,凶手正擦拭着紧握的弓箭,神情专注,甚至没顾上看他一眼。


    那道熟悉的声音却像是微笑着一样传了过来:“急什么,这不是还没死吗?”


    第204章 烈火无情(20)


    拉蒙·弗斯特并没有死。


    最后一箭被路远寒收了起来, 他知道以加西亚的身份,打猎时弄死几个仆人无伤大雅,但拉蒙毕竟是亲卫队队长, 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杀了他, 必然会受到伊蒂丝夫人的问责。


    能够重伤这个忠诚的骑士,让他丧失行动能力,路远寒的意图就已经达成了。


    拉蒙·弗斯特紧咬着牙, 尽管他极力想要克制下那种非人的疼痛, 胸膛却还是在微微起伏, 他的身体每颤抖一下, 就会勾动穿腰而过的箭矢, 让腹部伤口涌出更多殷红的血液来。


    “队长您别动!我们先帮您把里面的箭取出来,等会再包扎止血, 可能会有些疼, 但现在没有人身上带着镇痛剂, 您多忍着点儿。”


    “……担架呢?赶紧送过来啊!”


    比起刚才处理尸体时的漠然, 现在亲卫队俨然换了一副态度, 望着拉蒙·弗斯特的眼睛中充满了关切,就仿佛紧绷着脸杀人的行为从不存在,毕竟倒在地上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们的上司。


    拉蒙·弗斯特深吸了一口气。


    大量失血让他看到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一片, 下属正处理着拉蒙·弗斯特腹下的伤口,他却猛地将所有人推开,单膝跪在了路远寒骑着的那匹马身前, 低下头向对方谢罪:“抱歉, 加西亚大人……没能让您享受这场狩猎。”


    他深知这位少爵阁下脾气有多喜怒无常, 若是不趁早表明自己的态度, 后面等着他的只会是比死亡更惨烈的下场。


    “没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路远寒垂下视线,打量着面前对他俯首称臣的骑士,反手将弓箭背回了身后:“你毕竟是为了我才受伤的,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对你负责到底……伤养好前你就在休息室一直待着吧,巡察的任务交给下面人去做就行了。”


    休息室?拉蒙猛地抬起了头,被停职比腹部中箭更让他难以接受,他情绪激动,为自己辩解的话瞬间脱口而出:“属下是亲卫队队长,理应……”


    “你对我的决定有异议?”


    “属下不敢。”


    被那双美丽而又危险的眼睛扫过时,拉蒙·弗斯特就恢复到了平时冷静的状态。求生的本能让他听从了少爵阁下的命令,将亲卫队的一系列事务都交给副手去做,自己则被其他人抬到了贵宾休息室。


    出乎意料的是,少爵阁下似乎是真想补偿他,不仅让人送来了见效最快的药物,还将自己的医生也一并派了过来。


    在医护人员的照顾下,拉蒙·弗斯特的伤情很快就得到了遏制,不再有生命危险。


    比起他们这些下人睡的卧铺,休息室的床则要柔软得多,不仅弥散着薰衣草的淡淡香气,就连枕头被子也都是真丝的,每一天都会有人过来换洗,将房间打扫干净,地板锃亮得像是一面镜子,让拉蒙·弗斯特感到颇为不适应。


    好在用不了几天,他就能恢复工作了。


    想到这里,拉蒙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已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医护人员早就离开了,休息室内只剩下他一个人,蒸汽装置倾洒下的灯光呈淡橘色,照亮了插在他手背上的输液管。


    吊瓶里的葡萄糖水往下输了过半。


    拉蒙·弗斯特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沉睡之际,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打开了门。随着门页的缝隙越来越大,那人闪身而入,悄无声息地在他床边停下脚步,将吊瓶取了下来。


    整个过程中,那人没有发出一点不该有的动静,他下手非常利落,连行走、呼吸,甚至是脉搏跳动的声音都不曾产生,就仿佛他是个不需要换气的怪物,而非活人一样。


    这人正是伤了他的少爵阁下。


    吊瓶下渗出的水浸湿了路远寒的掌心。他擅自取下吊瓶的行为非常危险,可以看到输液管中拉蒙·弗斯特的血已经开始回流。


    作为凶手,他却一点都不着急,将湿漉漉沾着水的管口擦拭干净后,路远寒竟然低下头,将其叼在了自己唇间。


    那人神情莫辨,就像是叼着一支烟。


    然而从他嘴里吐出的并非烟雾,无数黑色的触须从路远寒舌尖下钻了出来,顺着输液管狭长的缝隙往下而去,它们吞噬着那些血液,迅速撑开骑士手背上突起的青筋,进入了他体内。


    很快,输液管就变得一片漆黑。


    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状,拉蒙·弗斯特并非毫无所觉,他不仅皱眉轻哼着,床边垂下的一条尾巴也微微晃动,似乎随时都会醒过来。


    路远寒伸手替对方掖上了被角,他照顾病人的行为称得上细心,然而他指尖下散发着一股浓重而又奇异的香味,像是将什么动物的肉煮熟了后溢出的油脂气,盖过了薰衣草的味道,让拉蒙·弗斯特一闻就陷入了深度昏厥中。


    “……砰!”


    蒸汽灯管倏然发出了一声脆响。


    那道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一个人骤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只见拉蒙·弗斯特霍然睁开了眼,他的额角已经被流下的汗水浸透,视线却一转不转地盯着坐在床边的少爵大人。


    几秒的静默过后,他张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言地闭上了嘴。


    路远寒知道,他的控制成功了。


    被他操控着行为的拉蒙·弗斯特神情虽有些空洞,整体上却没有什么明显的破绽,在路远寒的示意下,骑士拔下自己掌背贴着的输液针,绷直身体,从床上坐了起来。


    “少爵阁下……”拉蒙开口说道。


    想起拉蒙·弗斯特平时对自己的称呼,路远寒微微皱起了眉,控制着对方改口:“加西亚大人。”


    将这个细节纠正过来后,拉蒙·弗斯特的表情逐渐变得灵动了不少。他看上去神态自若,即使路远寒就坐在身边,拉蒙·弗斯特也没有转头望向对方,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少爵阁下出现在这里有什么好奇怪的。


    拉蒙·弗斯特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口,尽管鲜血从他腹部的绷带下渗了出来,他却一步一步向着休息室窗边走去,伸手将窗帘拉开。


    这间贵宾休息室位于二楼,因此拉蒙·弗斯特顺着窗户望下去,就能看到底下巡逻的亲卫队众人,他打开窗户,凛冽的寒风一瞬间扑面而来,让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


    他的声音引起了亲卫队的注意。


    那些训练有素的骑士提起了警惕,然而他们抬头望去,看到的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拉蒙·弗斯特,他们正在休息室养伤的顶头上司,拉蒙招手示意,打消了众人的疑虑。


    “上面的情况一切正常,不用担心。”


    拉蒙·弗斯特如是说道。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路远寒已经站起了身,他鎏金色的发尾在灯光下闪着碎钻一样耀眼的光辉。


    他不再打量拉蒙·弗斯特,而是离开了休息室。


    从休息室出来后,路远寒本打算再检查附近的几个房间,查探清楚伯爵府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然而就在即将转过拐角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段楼梯,那些铺着黑色瓷砖的台阶盘旋而上,散发着阴冷而幽深的气息,就仿佛通着一个不可名状的魔窟。


    路远寒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他梳理着加西亚的记忆,很快就发现那是通往书库的道路。


    伯爵府的每层建筑都具有相应的功能,从这段楼梯上去,三层搭建了一座书库,占据的面积极为庞大。那些装饰精美的书架不仅用于存放炼金术、异种生物、血肉合成实验等神秘学资料,同时也归纳了一册又一册族谱,承载着安东尼奥家自古以来的荣耀史,说是伯爵府的象征也不为过。


    现在有了新的线索,路远寒不禁陷入了沉思。


    作为伯爵钦定的继承人,加西亚延续了他身上那种对于神秘事物的探索欲,从小就天真而又残忍,对活体实验有着一种极为浓厚的兴趣。


    那时候他将在外面捡到的青蛙、松鼠等小动物带回来,自己动手解剖,靠的就是从书库里取下来的实验手册——加西亚持着手术刀,用锋利的刀尖划开它们温热的皮肤,将里面血漉漉的器官露出来,自己的手却没有沾上一丝殷红的痕迹。


    年轻的少爵甚至还有一本日记。


    里面记录着他每天的实验过程、学习到了多少新知识,以及伯爵府上发生的事情……这段记录维持了长达十年,只不过到他成年后就戛然而止。


    离开伯爵府前,加西亚将那本日记放在了书库中的某个角落,只有他自己才清楚藏书的位置。


    路远寒回过神来,已然有了下一步想法。


    他得前往书库找到加西亚的日记,作为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少爵阁下,当事人的记录想必比他获取到的情报更详细,只要阅读日记,应该就能弄清楚伯爵府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望着面前的楼梯,路远寒走了上去。


    让人奇怪的是伯爵府上各处都点着灯,他脚下这段楼梯却成了例外。


    那种黑暗浓重到了不正常的程度,以至于蒸汽灯的光都被局限于他身前一寸,显得极为模糊,路远寒无法看清周围的环境,只能凭着感觉不断往上前行。


    “……啪嗒!”


    一滴温热的水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第205章 烈火无情(21)


    路远寒脚步一顿。


    他伸手拂过肩膀上液体沾湿的地方, 在灯光下仔细检查着指尖上可疑的痕迹:温热、黏稠,还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地,就像是什么动物分泌出的唾液。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 他警觉地抬头望了上去。


    不出意料, 天花板上倒挂着一只毛发稀疏的怪物,它的身体被裹在蝙蝠般充满骨节的双翼中,血液在重力作用下充满脑部, 让那颗头颅看上去狰狞可怖, 唯有其深褐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被灯光扫过而竖起了瞳线。


    路远寒还注意到了一件事, 那些佣人拿着高额工资, 将整座伯爵府打扫得极为整洁,而这层天花板上却蒙着大量灰尘, 说明平时很少有人会前往书库。


    看来这是一个充满秘密的地方。


    就在他沉思之际, 那只硕大无比的蝙蝠倏然动了, 随着皮肤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大, 它张开两翼朝着下方扑了过来, 混浊的眼中充满恶意,显然不是在欢迎少爵阁下的到来。


    望着逐渐朝自己逼近的黑影,路远寒毫不显得慌乱,他只是微微侧过身, 就让怪物扑了个空,它那彻底展开的两翼刮过墙壁,渗下血滴, 在不到一秒内就翻滚着摔下了楼梯。


    还是小心为上, 路远寒想, 要是书库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怪物, 对他而言也算是一件棘手的事。


    好在少爵阁下的衬衣内侧插着把匕首,显然加西亚生性多疑,即使在自己家中也提防着潜藏的危险……到底是什么让他感到恐惧?


    路远寒一边思忖着问题,一边取出匕首,将闪着银光的刀尖置于灯壳上炙烤得微微发热。


    上了书库以后,周围反倒没有那么漆黑了。


    昏黄的灯光缀在几根雕刻着家训的柱子上,路远寒停下脚步,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静静而立,除此以外就是那些书架。


    它们分布在靠近墙壁的位置,就像是巨人的牙齿,矗立得非常之高,给人以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要想取走储藏在最上层的书,必须凭借梯子爬上去才能够着。


    路远寒不禁微微皱起了眉。


    仅是放在下层的书就有几千册,更遑论书库分为上下两层,要是毫无头绪地去找一本日记,恐怕翻到第二天也找不到目标的下落。


    他提着灯往前走去,视线不断扫过身边的书架,试图从中找到加西亚最熟悉的区域。


    从加西亚小时候的表现来看,他最常借阅的是解剖学指导手册,以此作为自己下刀的标准。然而随着他的年龄增长,少爵阁下看的逐渐转向了社交礼仪、御人之术等方面的书籍……再后来,为了报考帝国理工学院的自然科学院,他又搜集了大量异种生物相关的资料,甚至从缉察队调取了一部分机密档案。


    那本日记是在他成年后藏起来的,当时加西亚已经在着手准备入学需要的材料了,所以东西应该放在异种生物区域附近。


    路远寒心下了然,他下一步要做的就是验证这个结论是否正确。


    离他手边最近的是天文学书架区,而异种生物区域还要绕过一大段路,为了省下功夫,路远寒索性从两排书架之间的缝隙中走了过去。他自然而然地瞥到架子上露出的书脊,发现它们有着一系列明确的编号,应该是被人用心整理过。


    经过L80号书籍的时候,他倏然停了下来。


    刚才看到的那是什么?


    路远寒内心有些惊疑不定,他的手却已经下意识伸了出去,将那本书往旁边推开,从架子深处取出了一个球状模型——那小玩意雕刻得颇为精致,看上去就像是地球仪。


    没什么好奇怪的,路远寒对自己说道。


    黑区毕竟和地表上的人也有着密切的联系,蒸汽技术发达到了这种程度,帝国的那些人可能已经度过了航海时代,知道自己生活的世界是一个球体也不算意外。


    他虽然这样想着,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那个模型表面,仔细辨别着上面绘制的大陆板块之间的关系。


    路远寒指节绷紧,他用力的程度大到险些将模型在掌根下攥碎。值得庆幸的是,无论是规模、轮廓还是相对位置,那些洲陆板块都和他印象中的故乡并不重合,更像是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星球。


    路远寒不禁松下了一口气。


    还好,这里并不是他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否则他一直以来扮演奥斯温·乔治、西奥多·埃弗罗斯等不同角色的锚点就将轰然倾塌——他无法确认“路远寒”的人生是否真的存在。


    随着路远寒恢复了冷静,刚才那种阴狠暴戾的神情一瞬间从他面上消失,他若无其事地将东西放了回去,继续前往目标所在地。


    就在这时,他手上提着的灯忽然灭了。


    那些高大的书架阻挡了旁边微弱的光线,将路远寒置于黑暗而狭窄的环境中,一阵钝器摩擦声从附近响了起来,铛、铛……沉重得让人不寒而栗,那个移动着的东西一步一步蹭过地板,似乎还在朝着他不断逼近,声音越来越清晰可闻。


    路远寒立刻想起,他刚才经过的地方伫立着一个骑士雕像,那雕像不但全身覆满银色盔甲,手中还拖着链球,属实让人印象深刻。


    ——看来那座雕像活了过来!


    路远寒视线逐渐变得幽深一片,也不知道是他触发了什么机关,还是背后有人捣鬼。


    前者倒还好说,要应付雕像并不算多困难。至于后者的话,他自认行动的时候没有人跟着,要知道西奥多·埃弗罗斯的反侦察能力堪称一流,执行部没人能赢过他,若是连他都无法察觉,那恐怕只有超自然力量才能做到了。


    就在他思绪万千时,黑暗中的雕像已经跨到两排书架之间,朝着路远寒走了过来。


    它那庞大的身躯挤倒了不少堆放整齐的书籍,架子上的典册簌簌而下,却丝毫不能影响到雕像的行动。路远寒一边谨慎地往后退去,一边拧动着灯罩上的装置,将蒸汽灯重新擦亮。


    霎时间,灯下迸发出的光线太过强烈,让那个雕像的动作也不由缓滞了一瞬。


    而罪魁祸首已经离开了天文学书架区,当然,路远寒并没有走,他很清楚若是不趁早解决这个雕像,那他接下来的探索都不会顺利。提灯被放在了脚下,而他本人像是一个沉默的影子,微微侧身守在了书架靠边的位置。


    路远寒静下心来,倾听着那道脚步声,快速判断对方和自己之间的距离。


    3、2、1……


    在他数到最后一秒的刹那,满身杀气的雕像从过道中跨了出来。路远寒将外套解下来提在了手中,趁着雕像尚未反应过来的间隙,他倾身前跃,滑步到了对方背后,那件价值昂贵的衣服瞬间化作一条绞索,被缚在了雕像的脖颈上。


    “——撕拉!”


    随着路远寒绷紧肌肉用力一扯,应声开裂的不仅是那件衣服,雕像的头盔也顺势砸落而下,他转头望去,却发现底下什么也没有,所谓的雕像只是一具被撑起来的空壳。


    路远寒目光陡沉,事情绝不可能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无头的雕像往前踉跄着走了几步后,它倏然停了下来,灰白的雾气从盔甲下萦绕而出,逐渐显化成了一道模糊的人影,只不过轮廓朦胧,并不能看清楚具体是什么模样。


    ……这是灵体类的畸变物?


    望着面前的幽灵,路远寒感到了一丝不妙。他的触手和孢子都具有极强的攻击性,杀起人来毫不手软,但对上无法用物理方式解决的存在就没那么好用了,而他并未随身携带除灵的弹药,恐怕不能对敌人造成什么伤害。


    好在那个幽灵并没有急着动手。


    两方陷入了僵持之中,随着那团灰雾凝结成的人形越来越浓郁,路远寒能看出对方死前是一名年轻男性,甚至容貌英俊,只不过那半侧脸上都是狰狞可怖的瘤节,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怪物,而非正常人类。


    “你不是加西亚。”


    阴冷的幽灵倏然开口说道。


    闻言,路远寒视线微微闪烁了一秒,他面色不改,没有对这番话作出任何明确的回应:“你这是在质疑我的身份?”


    站在路远寒的角度来看,几天下来他的伪装堪称天衣无缝。作为加西亚·安东尼奥,他从容貌、声音,再到少爵阁下日常生活中的行为都挑不出一点错,甚至骗过了伯爵府上的所有人,绝没有可能突然暴露。


    他瞬间被激起了杀心。


    然而路远寒没想到的是,他的反应竟然引起了幽灵的嗤笑,那人双臂环胸,以一副颇为高傲的态度俯视着路远寒:


    “作为他的兄长,我自然很清楚那个孽种的灵体长什么样,尽管他性情阴毒,肩膀上的魂焰却非常明亮。至于你,一个已死之人也敢到伯爵府行骗……看来如今的安东尼奥真是越来越不入流了,连自己家的主人都能认错。”


    听到这里,路远寒对幽灵的身份有了猜测。


    加西亚虽是波顿·安东尼奥最宠爱的独子,但他之所以能持有继承人的身份,却是因为伯爵前面诞下的子嗣都在年轻时夭折了——看来这个阴魂不散的幽灵就是当年病重而死的一个孩子,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至今仍然在书库徘徊。


    正常情况下,见到亡魂的人本应被吓得肝胆俱颤,路远寒却提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你知道这座府邸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第206章 烈火无情(22)


    “你一个冒充加西亚的骗子, 没弄死你就算我手下留情了,还想从我口中得到情报……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


    随着话音落下,那个幽灵化作了一缕烟雾, 如影随形地围在路远寒身边, 那阵微微冰冷的触感拂过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就像身上缠着一条蟒蛇,让人觉得呼吸困难。


    这下总该露出破绽了吧?


    幽灵阴恻恻想道, 然而无论他怎么打量, 面前人确实是加西亚·安东尼奥的模样, 就连一根头发丝的毛病都挑不出来。


    除了温度下降以外, 路远寒并没有感到自己的身体受幽灵影响, 显然对方失去那具作祟的盔甲后,并不能直接对他造成伤害。他垂下视线, 端起加西亚平时那副轻佻而又漠然的笑意, 开口说道:


    “看来你是不知道了……也是, 毕竟你终日都在这座阴冷、潮湿, 简直像是老鼠洞一样的书库里待着, 怎么可能对府上其它地方发生的事了如指掌,是我问错人了。”


    正如他所想,伯爵府的少爷经不住一点刺激。


    幽灵霍然停下盘旋,怀有恶意的视线隔着一层烟雾望向了路远寒的眼睛:“放肆!作为曾经的主人, 我当然知道自己家发生过什么事,倒是你,什么都不清楚就敢一个人闯上门来, 也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看来伯爵府表面的平静下确实隐藏着某种危险, 路远寒有了判断, 只是这种危险到底蛰伏在何处, 还需要进一步确认。


    “我凭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幽灵显化的一双手穿过路远寒的发丝,似乎对这象征着荣耀的金色颇为留恋,只是两秒过后,这种情绪就转为了彻底的嫌恶,就像是望着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我要杀了你!”


    “冷静点,哥哥。”


    路远寒没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他顶着加西亚的脸叫出了这个称呼,让愤怒的幽灵不由得一怔,然而少爵阁下那张脸固然年轻美丽,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我或许不能拿你怎么样,但可以将这座书库都烧了,想必你这个地缚灵也会跟着一起陪葬吧……现在你还想忤逆我吗?”


    除了严刑拷打,他还有很多让人就范的手段。


    早在路远寒开口之前,从背后悄然垂下的触手已经帮他把提灯拿了起来。那盏灯现在被他拿在手中,里面的煤油微微晃动,似乎随时都会迸溅出来,将附近的书架烧成一片火海。


    他的威胁称得上有效,那个幽灵再怎么心高气傲,也被路远寒一副毫不怕死的态度震住了:“你真是个疯子!”


    路远寒对此只是微微一笑。


    早在西奥多·埃弗罗斯时期,他就被别人用恶魔、疯子、狂犬等充满羞辱性的词汇痛骂着,自然不会觉得对方所言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地方。


    路远寒坦然接受了这个称呼,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和幽灵拉开了距离:“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幽灵用颇为复杂的视线打量着他,随即转过了身,示意路远寒往上层看:“不是我不告诉你,但泄密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我不想魂飞魄散……你要是想探究背后的真相,就上二楼那道门后看看吧。”


    路远寒顺着对方的话望去,发现书库上层隐蔽的角落里有一道门,它被掩盖在鳞片般逐渐排开的架子后,毫不起眼,若是不仔细观察片刻,还真难以发现那里有一道门。


    看来伯爵府的秘密就在那里了。


    要想抵达书库上层并不困难,问题在于他是否能触碰背后的真相……谁能保证这个幽灵说的就不是谎话?


    路远寒玩味地摩挲着灯把,指节一下又一下轻敲着金属外壳。望着自称安东尼奥的幽灵,他很快就察觉到了对方逐渐浮现出的杀意,没有再停留下去,转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接下来倒是一路顺畅,直到抵达异种生物区域,路远寒都没有再碰上任何危险。


    有缉察队在背后提供样本,在异种生物的搜集、研究与利用方面,没人比得过伯爵府。这是书库中占地面积最大的一个分区,仅是不同种类的生物图鉴,就罗列了数个书柜,顶上还挂着帝国自然科学协会颁发的各种奖牌。路远寒翻看了几本后,就按照加西亚的记忆一直走到了头,在某座书架前停下了脚步。


    为了防止自己无法找到,离开之前,那位少爵阁下特意在书架的边角上做了划痕,还在日记簿旁边放了一本关于隆莫奇斯山脉的民俗学笔记。


    确认过这些线索后,路远寒的指节抚过书脊,从中抽出了他想要的那本日记。


    “5月7日


    我将那只瘸腿的兔子活着剖开时,那些身份低贱的孩子表现出了恐惧、嫌恶等情绪,聘请的老师看起来也难以接受,但那不过是我的一只宠物而已,它病了,我就替它找到病源。


    我处置自己的东西,到底有什么问题?


    父亲说我不是怪胎,而是天赋异禀,还让亲卫队将那些背后议论我的人都拖下去杀了,鲜血洒了那个骑士一身,他却跪在我面前请示,漉漉而下的污水将地毯都弄脏了,实在是让人倒胃口。”


    前面的笔迹显得稚嫩,一看就是孩子写的。


    路远寒对加西亚的少年时期不感兴趣,简单阅读过后,他就翻到了后面,从一行又一行记录着伯爵府生活的墨痕中快速提取着有用情报,倏然间,那双翻书的手停了下来。


    “11月18日


    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总部每年都在送最新研发的药物来,他的病情却不见好转。


    有时候,我望着他的脸像是坏死的树皮一样融化,往下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让整个房间都渗透着膏油的气味,不禁思考起眼前的到底是怪物,还是那个和蔼可敬的父亲。


    他说,加西亚,你前面那些孩子一产下来就是畸形胎儿,他们当中最长寿的也没能撑到三十岁,而你却年轻、优秀,没有受到遗传病的折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书中这一页夹着张微微泛黄的画像,路远寒拿起来端详了片刻,发现背景像是在伯爵府的客厅。


    画面左边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腰背挺直,梳着英气而又俊美的发型,看起来有些漠然,而在加西亚旁边站着一个戴着面具的男性,那人宽厚的手掌揽在他肩膀上,想必就是那位神秘的伯爵了。


    隔着那层面具,路远寒无从窥探其下到底是怎样容貌可怖的一张脸。


    只是那张面孔看上去无端有些邪性,波顿·安东尼奥并没有注视着自己的儿子,他面具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绘制这张画像的人,深邃的视线仿佛透过纸页落在了路远寒身上。


    路远寒微微挑眉,将画像重新盖在了书下。


    “12月31日


    今天是父亲的生日,我们本应在府上为他举办一场隆重的宴会,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出门见人了。


    父亲将自己紧锁在房间里,甚至不需要仆人给他送上食物和水,即使是我和姑姑也被拒之门外,只有总部派来送货的那批人才能见他一面——遗憾的是他们匆忙赶来,最后能回去的却只有寥寥几人。


    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将蛋糕和贺礼端了上去,然而父亲并不在他的房间中,无论哪里都找不到他的下落,我从地下室一直搜到了阁楼,最后在书库后面发现了那道暗门。


    推开门后,那里的空间偌大得让人心惊,墙壁由通天直上的书架围砌而成,每层架子上都摆满了卷帙浩繁的禁书,随便流出去一本都能让人被架上断头台。


    我带来的灯光太过微弱,在那毫无边际的黑暗中,一根温热、黏滑的藤条抚摸上了我的脸,我抬起头来,才发现父亲就在墙上,他的身躯仿佛和旁边那些书架融为一体,遍体血肉像是铺开的地毯一样占据了整面墙,无数根系从父亲身下蜿蜒而出,我无法从那片肉林中分辨出他的器官,只能听到心脏搏动的声音——噗通、噗通!


    父亲曾经象征着安东尼奥的耀眼发丝已经脱落,松弛的眼睛和嘴唇挂在那张脸上,似乎随时都会顺着颌骨滑下来。


    我不由得往后退去,却意外碰到了什么东西。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旁边散落着一地骸骨,那些死人的皮肉像是被猛兽啃咬过,到处都是惨烈的痕迹,有些身上披着缉察队的制服,有些则满头金发,小指骨上戴着属于安东尼奥一族的戒指……看来父亲的后裔不全是因为得病而死,还有一部分被他吃了下去,化作自身的血肉。


    踩到的骨头在我脚下碎裂,那道声音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他垂下头望了过来,黑暗中骤然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就像被鬣狗的鼻尖闻着味道,他说——加西亚,是你吗?


    我没有应答,只是转身离开了那里。


    别人都尊我为少爵阁下,安东尼奥家万中无一的继承人……当真如此吗?


    我并不清楚父亲是否还具有作为人类的理性,知道我是他唯一的儿子,但他已经隐隐有些癫狂了,这副模样确实不适合为人所知,所以我为伯爵府立了一条新规矩,禁止任何人进入书库,违者杀无赦。


    我必须离开,绝不能沦为他的食物。


    怀着这样的想法,我将蛋糕倒进了下水道中。老鼠们簇拥而上,那些饥肠辘辘的畜生很快就将巧克力和奶油撕成了一地碎片,顶着隆起的腹部撑死了。刚生的小鼠从尸体下爬出来,还很孱弱,却用爪子捧着温热的血肉大快朵颐,对于父母的死亡毫不知情,流露出一种漠然的残忍。


    我想,人何尝不是如此呢?”


    路远寒垂下视线,从厚实的书页间取出了一把略有磨损的钥匙,事到如今,它将被用于打开哪道门,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第207章 烈火无情(23)


    原来消失的伯爵就藏身在这座书库中。


    路远寒神情莫辨, 他现在已经拿到了上层密室的钥匙,只要推门而入,就能见到长久以来控制着缉察队的那位统治者。


    然而从加西亚的记述中不难看出, 波顿·安东尼奥已经彻底化为了怪物, 甚至有几位曾经的少爷小姐都死在他的腹中,要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贸然进去,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想到这里, 路远寒将那把钥匙收好, 转身从楼梯走了下去。


    这一次幽灵倒是没有再阻拦他。


    离开书库后, 周围的环境就变得明亮了不少, 只是没有一个下人敢在伯爵府擅自跑动, 因此走廊上非常寂静,只有路远寒走过去时皮鞋摩擦地面的声音。


    他的外套搭在手臂上, 里面那件束着腰身的衬衣略显单薄, 让少爵阁下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


    就在路远寒从窗边经过的时候, 一阵风骤然吹过, 他下意识伸出了手, 将簌簌飞进来的黑影攥在掌中,打量着这个夜访伯爵府的小物件。


    那是一只机械信鸟。


    路远寒对它的构造并不陌生,因此他用指节敲打了两下弹簧,轻而易举就从它的腹部取出了未知者送来的密信。


    上面的内容颇为简洁, 路远寒推断出,发信者应该是伊蒂丝夫人一派尚未清剿完的余孽,对方禀报了西奥多·埃弗罗斯之死以及火种攻下总部的情报, 请求伯爵府出面解决这件事。


    遗憾的是这封信没能送到夫人那里, 就被叛军首领拦截了下来。


    看来这件事瞒不了多久了。


    路远寒随手将那封密信揉成一团, 他拢紧指节, 机械制造的信鸟在他的力道下逐渐扭曲,最后脖颈断裂,从淌着机油的喉管里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悲鸣:“——咔嚓!”


    这封信成为了让他下定决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路远寒披上了外套,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侧身躲进了一处墙角后。他看到总是跟在伊蒂丝夫人手下做事的管家停在贵宾休息室门前,推门走了进去。


    ……管家来这里干什么?


    路远寒提起了警惕,通过对拉蒙·弗斯特的精神控制,他共享了对方的视野,看到管家微微俯身,极有礼貌地说夫人请他过去一叙。


    “好,我这就过去。”


    在他的控制下,拉蒙·弗斯特拔下输液管,整理好自己的着装,跟着管家走了出去,从头到尾没有表现出一点值得怀疑的异常。


    这种控制范围可以覆盖到整个伯爵府,因此路远寒并没有第一时间跟上去,而是转身去了厨房,亲自动手煮了锅牛奶羹。伊蒂丝夫人注重护肤养颜,睡前有喝牛奶的习惯,只是这些事以往都是交给下人去做的,少爵阁下洗手做羹汤,还是史无前例的头一次。


    然而他动作流畅,加入的白糖也放得恰到好处,并没有发生什么情况。


    半小时后,路远寒将蒸好的牛奶羹倒入碗中。


    他在餐点表面洒上糖浆,与此同时,拉蒙·弗斯特已经走到了夫人的卧室门前,他控制着骑士俯身行礼,自己则端起那碗牛奶羹,微微低下头吹去表面的热气,转身走了出去。


    那道身影就像一阵虚无缥缈的雾气,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站在了卧室门前。


    路远寒停下脚步,透过门板下的缝隙,能隐约听见伊蒂丝夫人吩咐拉蒙·弗斯特的声音:“……卡德利安已经三天没有消息了,我怀疑总部那边出了什么事,你去一趟,查清楚到底什么情况。”


    显然,夫人已经开始怀疑了,即使路远寒伪装得再好,也无法将这件事一直隐瞒下去。


    “笃笃!”


    路远寒倏然敲响了房门。


    里面传来夫人的回应后,他就端着牛奶羹走了进去。直到此时,路远寒仍然维持着加西亚那副风度翩翩的做派,他的视线扫过跪在地上的男人,眉头略显惊讶地一挑,微笑着说:


    “是我打扰到姑姑了吗?”


    “没有。”伊蒂丝夫人转头望来,面对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侄子,那张脸上难得浮现出了一丝温情,“我要他做的已经嘱咐完了,不过你怎么过来了?现在已经很晚了。”


    随着话音落下,她微微皱起了眉,瞥了一眼还待在房间中的骑士,甚至不需要伊蒂丝夫人开口,拉蒙·弗斯特就已经识眼色地退了下去。


    “毕竟难得回来一次,下次再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才想着为姑姑做一份您最喜欢的牛奶羹。”


    路远寒和骑士擦肩而过,他垂下眼望着伊蒂丝夫人,将牛奶羹递了过去。


    不出意料,伊蒂丝夫人接过了碗,并未对他表现出任何警惕。她用勺子舀起少量牛奶羹送入自己口中,片刻后才赞叹道:“加西亚,你的手艺还是和以前一样好。”


    朦胧灯光下,那人眼中闪着毒蛇般阴冷的光,然而伊蒂丝夫人低下了头,并没有看到这一切。


    那份牛奶羹促使人胃口变好,她尝了小半份,正要放下碗勺,却倏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伊蒂丝夫人止不住地咳嗽起来,身体像是痉挛般剧烈颤抖着,浓黑的血水从她唇下喷出,尽数倾洒在那乳白色的胶体上,显得尤为刺眼。


    ……这是怎么回事?!


    伊蒂丝夫人大感惊骇,她能确认自己的身体最近没有出问题,然而那股钻心的痛楚充满了整个胸腔,温热的血液不断顺着喉管上涌,站在她面前的人却像是雕塑一样毫无反应。


    见状,伊蒂丝夫人瞬间反应过来——是加西亚!他在那份牛奶羹中下了毒。


    霎时间,无数想法从她心头闪过。


    伊蒂丝夫人的神情骤然沉了下来,作为统管着缉察队总部的高层之一,她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甚至怀疑起了眼前人是不是加西亚·安东尼奥,那个她熟悉的侄子,同样也是她怀胎十月诞下的儿子。


    “您怎么不喝了,是哪里不合胃口吗?”


    路远寒忽然开口,虽然是征询意见的口吻,他的手却紧攥住了伊蒂丝夫人的胳膊,就像是猛兽一样让人难以抗拒,原本盛着牛奶羹的碗脱力滑了下去,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啪!”


    锋利的碎片飞溅而出,割开了伊蒂丝夫人睡衣下的脚踝,痛感让她一个激灵,那具身体内竟然迸发出了极大的力量,帮她挣脱路远寒的束缚,朝着卧室外跑了出去。


    “……来人!亲卫队!”


    伊蒂丝夫人一边逃窜,一边扯着嗓子喊叫,她已经能确定那人并非加西亚,而是顶着少爵阁下身份混进来的歹徒。


    然而整条走廊都寂静无人,除了亲卫队,就连平时伺候着伊蒂丝起居的下人都不曾出现,就仿佛那些人全部背叛了她,背叛了伯爵府,将她扔给了那个身份不明的恶魔……又或者他们都被杀了。


    这个猜想让她无端打了个寒颤。


    意识到事情不对后,伊蒂丝夫人立刻停止了喊叫,汗水浸湿的发丝贴在她鬓角两侧,她冷静地擦去唇下的血渍,顺手脱下了鞋,以免在逃生的过程中发出太大的动静。


    那人既然不是加西亚,就没可能比她这个主人更熟悉伯爵府的构造。


    伊蒂丝夫人这样想着,稍微放下了心,只是她刚才逃离时的动作幅度太大,脖颈前挂着的绿色项链因此滑了出来,在睡衣下微微闪着光。


    那颗翠玉是西奥多·埃弗罗斯的任务目标,同样也是她一直寻求的异物,正是这毫不起眼的小东西引起了迷雾海上的时空乱流。


    从路远寒体内剖出来后,它被送到装备研发部由专人进行处理,解决了紊乱现象,只是它具有的力量也被封印了起来——现在为伊蒂丝夫人所用的只有原来的百分之一不到。


    伯爵府的兄妹两人早就超过了正常人寿命的极限,甚至熬死了自己的伴侣与子女,只不过波顿·安东尼奥选择了变成怪物,而伊蒂丝·安东尼奥靠异物维持着自己的生命。


    然而这件救了她一命的异物,今天将成为带来死亡的丧钟。


    对路远寒而言,那颗翠玉上面沾到过他的血,就相当于被他打上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印记,他可以据此追踪到对方的下落。然而他追杀的节奏不紧不慢,只是一步一步跟在伊蒂丝夫人身后,似乎并不想现在就置对方于死地。


    伊蒂丝夫人虽然位高权重,却不像调查员一样为了执行任务而生,穿行过两条长廊后,她的体力就已经支撑不住接下来的逃亡。


    好在拉蒙·弗斯特及时出现在了她面前。


    骑士虽然腹下还缠着绷带,伤口并没有痊愈,对现在的她来说却无异于救命稻草,拉蒙·弗斯特那高大威猛的身型让伊蒂丝夫人不禁松下了一口气。


    “那人不是加西亚,保护好我……”


    伊蒂丝夫人双手扶着膝盖喘气,但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因为她发现面前的骑士正以一副异常漠然的神情注视着她,就像注视着可以随意碾死的蚂蚁。


    她的一颗心霍然沉到了谷底。


    就在这时,路远寒已经从背后追了过来,那阵脚步声让伊蒂丝夫人转过了身,她望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唇齿颤抖片刻,最后只说出了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路远寒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拉蒙·弗斯特已经顺从地替他禁锢住了猎物,因此他得以靠近伊蒂丝夫人,指节抚过对方的脸颊,为她擦去眼尾下因恐惧而流出的泪水:“或许这样称呼您更合适,母亲。”


    伊蒂丝夫人的瞳孔微微瞪大了些。


    路远寒垂下视线,曾经的他遍体鳞伤地跪在对方面前,被迫放弃猎魔人的身份,成为了一条戴着止咬器的狂犬。然而现在身份调换,他却没有要折磨伊蒂丝夫人的意思,只是笑了笑,因为他很清楚怎样才能让一个人绝望:


    “放心,我很快就会让加西亚和父亲下来陪着您,让整个伯爵府都为您殉葬……毕竟一个人太孤独了,不是吗?”


    随着话音落下,他猛地拧断了猎物的脖颈。


    第208章 烈火无情(24)


    大仇得报, 路远寒那张脸上却不见愉悦。


    他维持着冷淡的神情,任由已经断了气的尸体从他掌根下滑落。路远寒曾经刺杀过大主管,自然很清楚狡兔三窟, 这些上层人往往有着数不清的保命手段, 不能轻易放下警惕。


    于是他蹲下身检查起了尸体,然而他搜遍了身,伊蒂丝夫人也没有一点要起死回生的迹象, 看来确实是被他杀死了。


    路远寒的复仇清单上又划去了一个名字。


    从杜菲尔德到伊蒂丝·安东尼奥, 他所杀的目标从研究员到伯爵府高不可攀的主人, 跨度相当之大, 路远寒对此却毫无心理负担, 就仿佛他不是在复仇,而是在处理案板剩下的鱼一样。


    伊蒂丝夫人的尸体逐渐变得僵硬, 那张脸却还像是冰封起来一样美而艳丽, 路远寒的指节掠过对方身前熠熠生辉的翠玉, 动手一拧, 将项链从她脖颈上摘了下来。


    他的行为引发了剧变!


    霎时间, 无数皱纹从伊蒂丝的鬓角下冒了出来,那些细密如雨滴的纹路遍及整个面部,让少女般的容颜瞬间变得苍老,看上去宛如一朵花从盛开到枯萎的全过程——只不过这朵花谢得太快, 以至于让旁观的人感到毛骨悚然。


    现在这张脸倒是和西奥多·埃弗罗斯印象中那位杀伐果断的夫人像多了,她能重返青春,完全靠的是那件异物的力量。


    路远寒的指节轻飘飘勾着那条项链。


    在灯下观察片刻后, 路远寒就将它收了起来。多亏了装备研发部的封印技术, 他倒是不必再担心受到它位格压制的影响了。


    就在这时, 一阵扑面而来的恶臭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具尸体刚死不久, 竟然表现出了高度腐烂的征兆,在路远寒的注视下,伊蒂丝夫人的皮肤、嘴唇等器官快速融化成了一滩血水。


    她原本丰盈的身体干瘪下去,就像是被刻在地板上的图案,只有像路远寒这样站在凶手的位置上,才能辨别出那道痕迹曾经是一个人。


    路远寒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脚,尽管如此,他的鞋底下已经沾到了那殷红的颜色。


    他并没有因为一点小事就停下,只见路远寒霍然转身,他所前往的地方正是少爵阁下的寝室,而拉蒙·霍斯特就像一个忠诚的影子,正着手为他处理杀人现场的各种罪证。


    路远寒回房间不为别的,只为审讯加西亚。


    他刚杀了对方的母亲,却颇为体贴地将加西亚从行李箱中请了出来。


    路远寒垂下视线,打量着面前血肉模糊的人彘,曾经尊贵的少爵阁下被他折磨到这种程度,已经快要辨认不出人型了,好在路远寒知道他的听觉并没有遭到破坏:


    “能听得到我说话吧,少爵阁下?”


    “你应该也清楚,我并不是故意要监禁你。我们来做个交易吧,接下来我会问你几个问题,你用点头摇头来回答……等到这场对话结束,我就给你一个痛快的解脱,如何?”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眯起了那幽绿的眼睛。


    对于顶替了自己身份的犯人,加西亚本不想给他任何好脸色看,然而他一闻到路远寒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气,就知道对方刚杀过人,权衡之下,他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路远寒的手上还残留着刚掐死伊蒂丝夫人的余温,现在又替加西亚抚开了掉在脸上的一根睫毛,他的动作称得上温柔,却让人下意识发颤。


    “很好,关在三楼书库后的是你父亲吗?”


    闻言,加西亚的身体倏然一抖。


    他没有想到路远寒的问题如此尖锐,在对方问出这句话之前,这位傲慢的少爵阁下都以为西奥多·埃弗罗斯只是心胸狭隘,因为受到一点冤屈就要报复他。


    在他没反应过来的这两秒,那些触手已经挑开了断肢的痂痕,鲜血瞬间涌了出来,强烈的痛感让加西亚不得不点了一下头。


    “我看了你的日记,既然那怪物让你感到恐惧,你有研究过什么杀死他的方法吗……比如枪械?窒息?用火烧他?”


    路远寒的语速快得惊人,涉及关键问题,加西亚不一定愿意回答,他正靠着对方下意识的反应判断究竟哪个答案才是正确的。果然,在说出最后那个选项时,他看到人彘微微抽搐了一下。


    “不需要你回答这个问题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收到帝国理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前,联系的是哪位导师?雷昂纳多……还是理查德·尼科尔森?”


    得到自己想要的情报后,路远寒终于笑了。


    至此,能够辨认出加西亚的人已经被他尽数解决,自然也就不需要再留对方一条活路了。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脚边的肉瘤立刻震了震,少爵阁下似乎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得到解脱,结束这种非人的状态。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魔鬼并不会信守诺言。


    路远寒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肉瘤。


    比起初次见面时那个万众瞩目的继承人,现在的加西亚看起来甚至不如街边的一条流浪狗,属于他的金发、美丽眼睛以及安东尼奥的身份都被无情褫夺,视线所及之处,那裸露的头皮上凝着一层恐怖惊人的血痂。


    无数湿滑触手从路远寒坐着的那张床下蔓延而出,它们如同一张黝黑的暗网,裹住了加西亚的身体,将他身上仅剩的血肉撕咬得遍体鳞伤,就连飞溅出来的脑浆也不曾放过。


    而加西亚早就被拔了舌头,他无法喊叫,亦不能咬舌自尽,只得在一阵绝望的呜咽中被触手啃食殆尽,流出的鲜血顺着床单滑了下去。


    “呼……”


    路远寒舒出了一口气。


    属于加西亚的记忆碎片顺着神经网攀了上来,那些细微的、能够锚定一个人的细节被他彻底消化,让路远寒的举止看起来更像真正的少爵阁下。


    从此以后,他就是加西亚·安东尼奥了。


    路远寒那张俊美而又英气的脸上毫无动容,他转身而出,继续执行着自己的复仇计划。很快,他就用置物车推着几桶燃油从地下室走了出来,一个金属打火机悬挂在他腰侧,随着他的行走而微微晃动。


    从地下室出来的并不只他一人。


    为了给巡察伯爵府的亲卫队找点事做,让他们别来妨碍自己,路远寒特意打开地下室那些收容装置,放出了里面的怪物,在接触到新鲜空气的瞬间,畸变物们就像是沸腾了一样簇拥而上。


    那些猛兽被困在这座不见天日的囚笼中太久,压抑的天性终于得到释放,无数狰狞的黑影从那道打开的门爬了出去。


    它们满怀杀意,正渴望着鲜血淋漓的厮杀。


    不过几分钟,那些怪物就已经占据了伯爵府下层,水生种湿漉漉爬行过的痕迹如同一片海潮,细碎的鳞片倾洒在地毯上,在灯下闪着粼粼的光。狂奔的公鹿砰地撞裂了墙壁,在那阵浓雾般的腥气中,书架、花瓶等贵重家具应声而碎,踏过满地狼藉,一只畸变物从门厅闯了出去,瞬间引起了亲卫队的注意。


    “警戒!警戒——”


    接下拉蒙·弗斯特工作的副手吹响了哨笛。


    训练有素的重装骑士们闻声而至,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被伯爵府培养出的好手,只是怪物的数量太多,它们源源不断地从门厅内涌出来,亲卫队应接不暇,顿时陷入了苦战之中。


    就在底下闹得熙熙攘攘,沸反盈天之际,路远寒已经将他需要的东西扛上了三楼。


    他有触手的辅佐,将那几桶燃油搬到书库自然不是什么问题。路远寒站在幽灵提到的那道门前,仅是靠近此处,周围的温度就骤然降到了一个冰点,刺骨的寒意从他头顶笼罩下来,仿佛在告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擅闯者:


    里面是一条死路。


    路远寒的动作倏然顿了一下,他似乎在斟酌着什么重要的事,最后却还是从身上取出那把钥匙,开门走了进去。


    正如加西亚在日记中所说的那样,路远寒刚踏进这间密室,就感受到了那些巨型书架所带来的压迫感,它们居高临下,就像是蔑视着这个被尊为少爵的年轻人。


    只不过比起七年前,现在这个庞大而深邃的空间已经无处下脚,因为从墙壁垂下的藤蔓铺满了整个地面,那些深红色的荆棘一根又一根盘旋在暗门附近,表面下还隐隐有血丝在蠕动、游走,不难看出它们的主体是个多么可怕的怪物。


    波顿·安东尼奥竟然扩展到了这种规模!


    路远寒的目光倏然一沉,毋庸置疑,现在的大伯爵处理起来要比他预想中麻烦得多。


    只见他退后半步,胳膊上的肌肉一瞬间绷紧,路远寒手下推着的油桶顿时滚了进去,金属外壳碾压过那些触目惊心的红藤蔓,霎时间汁水四溅,就像一地新鲜的血液,从桶里倾泻而下的燃油泼得到处都是,直到那个铁桶因为地面摩擦停了下来。


    “——砰!”


    摩擦出的火星引着了那条燃油铺出的透明线,铁桶立刻被掀飞了出去,刚还静止的藤蔓瞬间如群蛇般扭动而起,被烧得漫天挥舞,灼目的光照亮了原本漆黑一片的空间。


    隔着那冲天的火势,路远寒看到一张腐烂的脸从满墙血肉中浮现而出。


    原本属于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个黑黢黢、被虫子爬满的窟窿,波顿·安东尼奥的动作如提线木偶一样僵硬而又怪异,就在他转头望向来人时,温热的液体从他身边那些肉囊洒下,它们淅淅沥沥……就像不自觉分泌出的涎水。


    “加西亚,你终于想通了。”


    “我知道你是安东尼奥家最优秀的继承人,父亲始终为你保留了一个位置……快过来吧,我的怀抱永远是你的港湾。”


    第209章 烈火无情(25)


    看来一桶油浇下去并不能解决问题。


    那些落下的液体浇灭了不少倏然升起的烈焰, 遭到攻击的波顿·安东尼奥并没有坐以待毙,那张脸仅是一皱,就有无数藤蔓朝着下方的路远寒甩了过来——在这面由血肉缠结而成的墙上, 他就是绝对的君王。


    仅从体型上来说, 路远寒确实不占优势。


    但他的思维和反应能力都比那位腐化的伯爵快得多,路远寒视线凝重,庞大的触手从他身后勾住了那些油桶, 将它们一个又一个猛然推向了不同位置, 他的目标不仅是藤蔓, 更是那些架子上堆放的书籍。


    再没有比那更适合燃烧的东西了!


    在这片充满了可燃物的密室中, 一点微小的火星都足以引发连锁反应, 带来不可计量的惨重后果。


    路远寒腾身而起,他的鞋尖踩在书架狭窄的边缘上, 一次又一次旋转、掠出, 犹如在刀尖上平衡住了自己的重心, 追着他的藤蔓毫无所获, 反倒是他顺手将打火机扔了出去。


    那簇飞驰的火苗落在一面洒满了油的书架上, 随着轰的一声,它瞬间演变成了海水般的高温热浪,书堆骤然炸开的余威让藤蔓也不由退了下去。


    就在书架烧着的间隙,路远寒已经靠近了波顿·安东尼奥所在的那面墙, 那道身影不断升高,而对方显然也感知到了他的存在。似乎是闻到了他身上触手的腥湿味道,伯爵的脸上骤然有了怒色:“你不是加西亚……你是谁!”


    “您再仔细看清楚些, 父亲。”


    路远寒笑了:“我不是您最疼爱的儿子, 难道是一个从地下爬出来复仇的恶鬼吗?”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前一秒, 飞射出去的触手攀住了他背后那个书架, 它们就像自动固定的钩索,为路远寒提供支撑点,让这个披着加西亚·安东尼奥外皮的恶魔得以悬浮在空中。


    气氛一时陷入了僵持之中。


    路远寒转头望向火光照耀下的怪物伯爵,斟酌着该从哪里下手比较好,而波顿·安东尼奥腹部微微痉挛着隆了起来,似乎也在酝酿着什么具有强杀伤性的招式。


    率先打破静默的是波顿·安东尼奥。


    只见那怪物神情痛苦地颤动了片刻,从委身的墙上探了出来,活像是蓄势待发的蜘蛛。他那挺起的腹部倏然裂开一道大口,霎时间,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黏液从里面射了出来,箭雨落下,每一道攻击都直指旁边的路远寒,势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在如此惊险的情况下,路远寒也没有露怯。


    触手松开书架,霍然推着主人弹射而出,他的后背以不可思议的柔韧度弯了起来,路远寒穿梭在那些箭雨之间,精准地闪避开了所有攻击,就仿佛那双眼睛能提前洞悉液体即将落下的轨迹一样。


    那人眼中的寒光一闪而过。


    经过他刚才的观察,不难发现那些血囊是大伯爵能量的来源。


    它们每一个表皮下都被殷红的血液撑满,犹如树上结出的果实,尸体的味道透过最外层的囊块渗了出来……看来那些死在波顿·安东尼奥口下的人,就是被他转化成了储备粮。


    毁掉那些血囊,想必能对他造成不小的伤害。


    路远寒内心顿时有了计划。


    那道身影疾驰而下,他落地的位置正好在最近的囊块上,鞋底携着千斤的力道撞击薄弱的外壁,瞬间打破了盛着满腔积液的血囊,赤水哗然一声洒了出去,像是从天而降的瀑布,以至于到处都弥漫着那股熏人的气味。


    伯爵顿时发出了怒吼:“啊——”


    整面墙都在他的怒火之下震动了起来,藤蔓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就像是畏惧着这个不可名状的怪物,罪魁祸首却已经不在原地了。


    早在血囊破裂的瞬间,路远寒就跳转到了下一个目标所在处,他毫不留情地碾压着那些庞大的肉袋,原本为波顿·安东尼奥提供着支撑的血囊在他脚下一个又一个接连炸开,如同被飞镖贯穿的靶子。


    他的行为不仅是挑衅,简直是踩在这个怪物的底线上反复摩擦。


    那些垂落在地面上的红荆棘潮水般涌了过来,上千根张牙舞爪的腕足同时展开追杀,就算是一只蚊子跌进来,也得被狂暴的藤蔓撕成碎片。


    然而路远寒动作太过敏捷,他从不在一个落脚点停留超过半秒,总是狡猾地逃脱险境,让藤蔓空手而归。


    转瞬间,那些血囊就被他毁去了三分之一。


    正如他预想的那样,失去能量供应后,藤蔓朝他落下的攻击顿时减弱了不少,攀附在墙边血管状的枝干筋脉剧烈抽搐着,似乎是在为中央的波顿·安东尼奥输送着所剩无几的储能。


    “你这个……罪无可恕的逆贼!”


    伯爵那张丑陋的脸上青筋暴起,仿佛要手刃了这个胆敢冒犯他的下等人。


    随着一阵让人胆颤心惊的动静倏然响起,只见架子内侧的书册被震得簌簌而下,扎根在墙壁中的藤蔓全部拔了出来,它们充血涨大,就像一群渴望着大开杀戒的猛兽,藤条上悬挂的倒刺对准了底下的路远寒。


    糟糕,这下是动真格的了。


    路远寒立刻意识到了事情不妙,他并未逞能,而是从波顿·安东尼奥身边撤了出去,他从墙面离开的一瞬间,那些狰狞的藤蔓就朝他发动了袭击,想要将路远寒拖下去送命。


    但他并非养尊处优的少爵阁下。


    作为被人称为执行部第一的恶魔指挥官,路远寒体内那些触手同样不是吃素的,撕裂他衬衣的黑色物质以上百倍的量级膨胀着,很快,它们就撑起一张极具压迫感的天网,直接撼上了肆虐的藤条。


    “——轰!”


    两个怪物悍然对撞,遭殃的无疑是底下那些落满灰尘的书架。


    他们原本势均力敌,然而在伯爵府的领地上,波顿·安东尼奥的力量显然要更胜一筹。越来越多的藤蔓逐渐占据了上风,直到触手骤缩,路远寒离弦之箭一样倒飞出去,被充满杀意的藤条猛地拍在了那个燃烧的书架上。


    路远寒咳出了一口血。


    纷飞的火星燎到了他的发尾,被高温炙烤着的金发垂落在他面上,瞬间激起了轻微的痛感。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面对近在头顶上的威胁,路远寒撑着胳膊想要起身,却听到腿根下传来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他即刻意识到——整面墙都让波顿·安东尼奥那个疯子砸坏了,承重柱倾覆而下,将密室和书库之间的保护层也弄倒了!


    置身塌方现场,他只有快速离开和被压下去砸死两条路可以走。


    就在他起身的刹那,那道墙彻底塌了。


    建筑物的碎块陨石雨般砸落在地,扬起漫天灰尘,原本价值连城的藏书现在却没有一个人在意,撕开的纸页纷飞着卷入烈火中,转瞬间就被烧成了升起的黑烟,掩盖住了底下那片废墟。


    密室倾塌并不是一件小事。


    两人刚才闹出的动静之大,伯爵府各层都能听到,无论是下面厮杀得头破血流的亲卫队,还是正在熟睡的仆人,都感受到了那非同一般的震颤……原本徘徊在书库中的幽灵见了这种阵仗,立刻置身事外,躲进了一个隐蔽的角落,根本不敢招惹那两个恐怖至极的怪物。


    路远寒自然没有死。


    浓重的黑雾替他打了掩护,波顿·安东尼奥基本上丧失了视觉,只能靠藤蔓的触感来搜寻猎物的下落。而那道火墙还在不断制造着烟幕,怪物不敢触碰起火点,正一处一处排查着路远寒的藏身之地。


    那人倒在书库地板上,鎏金的发丝顺着鬓角滑下,露出被灰尘覆满的额头,尽管如此,他的眼睛中却没有一点恐惧的意味。


    只有他会给别人带来恐惧。


    路远寒的左手微微抽动了一下,被他使用的肌肉瞬间激活了全身力量,他猎鹰般翻身而起,朝着远处奔跑了起来。


    他很清楚书库地势复杂,不同区域之间的通道颇为狭窄,仅能容得下一人通过,就更不用提体型庞大的波顿·安东尼奥了。而且上下两层之间有着让人胆颤的高度差,直接摔下去必然会砸穿地板,要想离开书库,就只能放下一旁的吊桥。


    这正是他将怪物诱骗出来的目的。


    “……哒哒!”


    随着路远寒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无数蜿蜒的影子从裂缝中爬了出来,追着他的痕迹飞快滑了过去。就在杀人藤蔓逐渐铺满整层地板之际,路远寒已经到了机关装置一边,他猛然拉下操作杆,毫不顾忌加西亚那件名贵的衣服上沾到了油渍。


    在他冷静的注视下,书架旁边那道锈迹斑斑的吊桥被放了下来。


    只是它的速度太慢,以至于一个朦胧而又恐怖的黑影从遍地火海中浮现出来,就像从浓雾深处驶来的巨舰。


    为了追杀他,波顿·安东尼奥竟然从那道血肉之墙上缓慢挪了下来,他那庞大的身躯强行挤出刚破坏的窟窿,又引起了墙壁的剧烈坍塌,黑水顺着断壁残垣流了下来,仅是远远瞥上一眼,就给人以铺天盖地的悚然感。


    望着眼前的一切,路远寒不由得扬起了唇角。


    第210章 烈火无情(26)


    波顿·安东尼奥那伟岸的身躯正在书库上层拖行, 或许曾经的伯爵站在某个书架前驻足思考,但现在地板不堪重负,在他的倾轧之下已经隐隐出现了裂纹, 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吊桥刚下降到了一半。


    路远寒微微侧身, 赶在藤蔓追上来前,他纵身跃了下去,修长的影子顺着降落的金属隔板一直疾驰, 毫无意外落在了书库下层。


    只不过他的动作幅度太大, 少爵阁下的衬衣已经彻底撕裂了, 露出底下不符身份的满身肌肉, 隆起的血管下隐约有黑色流动, 和那总是含着笑意的一张脸看着判若两人。


    “——嗖!”


    延伸的藤蔓朝着下方骤然射来,但路远寒已经握住了旁边的操作杆。


    他猛地拉到了底, 于是吊桥倏然往下一沉, 将那些没来得及收回的藤蔓夹在了缝隙中。霎时间枝叶断裂, 飞溅的汁水雨幕般倾洒而下, 殷红的液体落在路远寒面上, 停留不到一秒,就又顺着他的鼻尖滑了下去。


    “……啪嗒!”


    路远寒神情莫辨,任由血液在他脸颊上干涸成一片狰狞的痕迹。


    火势正在快速扩散,书库中浓烟滚滚, 就像是盘旋在天花板上的数条黑龙,而他视线所及之处皆是耀眼的红光,假如亲卫队不能在一刻钟内赶上来救援, 整个伯爵府必将被烈火吞噬, 沦为将所有人烧死的高温地狱。


    凡蒂斯的基因让他感到了口干舌燥, 隐藏在耳根下的鳞片已然开裂, 流下的血珠缀在耳垂边上,像一颗特别的耳钉。


    路远寒耐性很好,因为他知道这场大火对波顿·安东尼奥而言更加致命。


    刚才断开的藤蔓显然伤到了伯爵的血脉,那肉山一样的怪物正伏在地板上喘息,面部浮现出怨毒的神情。以波顿·安东尼奥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尊容,属实让人难以想象他竟然是那位掌控着整个黑区的最高统治者。


    “您怎么不下来了,父亲?”


    路远寒开口说道:“您大权在握,靠着缉察队垄断这片区域的财富、土地、蒸汽技术长达数十年之久,是时候该放手了。”


    没有人回答他。


    “您膝下已经无人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任何继承伯爵府的子嗣,因为他们的血已经流干了,被烈火蒸发成了一缕抓不住的飞沙。”


    想起宴会厅中死在他手下的那些贵族,路远寒不禁攥紧了指节,似乎在缅怀那种美妙而又短暂的触感:“就让安东尼奥这个姓氏在今天彻底消失吧,也该结束了。”


    他的话语似乎刺激到了伯爵脆弱的神经。


    原本垂伏在地的怪物一瞬间爆发出了极为强大的力量,波顿·安东尼奥竭力往前扑去,那副鼓鼓囊囊的躯体顺着吊桥往下滑动。然而金属隔板已经被炙烤得非常烫,高温下堆叠的肉褶逐渐融化,油脂散发出的味道让整个书库闻起来像一座充满死人的停尸场。


    见猎物已经上钩,路远寒将操作杆推了回去,承载着巨大货物的吊桥缓慢抬升,只是再精密的机械装置也经受不住安东尼奥伯爵的重量。


    只听轰然一声,那道隔板猛地从中间断开,以伯爵为名的怪物顿时砸在了书库下层,带着纷飞的火星砸穿数层地板,一次又一次下落、破坏,继而碾碎周围所有物体,从亲卫队面前忽然闪过,直到门厅下出现一个深达数米的窟窿。


    刚才那是什么?


    正急着处理畸变物的骑士们感到了骇然,刚才一晃而过的黑影太庞大,也太不可名状,以至于他们下意识觉得自己看错了,却又在同伴惊魂未定的眼神中确认了那并非幻觉。


    伯爵府上……竟然还藏着这样一个怪物?


    他们面对的情况极其凶险,仅是刹那的走神,就有数名骑士被猛兽撕开胸膛,冒着热气的肠子洒了一地,漉漉血水倾泻而下,将门厅前铺着的地毯浸透成了深红色。


    “副队长,现在情势太过混乱,剩下的人手已经要支撑不住了,怎么办……还要继续等待上面发号施令吗?”


    一个满身是血的重装骑士在副手身边禀报。


    男人神情凝重,紧皱着的眉头透露出了他内心的想法,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他视野之中——拉蒙·弗斯特从二层跳了下来,那是他们敬重的队长。


    他不由得松下了一口气。


    拉蒙·弗斯特说的全是实话,他在伯爵府勤恳工作了二十年,从一个无名之辈晋升到夫人钦点的亲卫队队长,他中间遭受了多少屈辱、流了多少血汗无人知道,但所有骑士都以此人为依靠,他的副手也不例外。


    那道高大威猛的身影就像一根撑起亲卫队的顶梁柱,在场的骑士都坚信着,只要有他在,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拉蒙·弗斯特朝着副手走了过来。


    男人如释重负,他张开嘴唇,刚要叫出一声队长,然而他到了唇边的话还没能出口,就再也无法传达过去了。


    “咳……你……”


    温热的血水顺着喉管喷了出来,副手震惊得无以复加,原本属于心脏的位置被无数涌动的黑色触须贯穿嚼碎,再过十秒钟,他必死无疑。


    面前的人顶着那张沉默寡言的脸,却不是他记忆中的拉蒙·弗斯特。


    这是一个彻底的怪物!


    濒死之际,副手艰难地转过了头,看到的情景却让他越发绝望。剩下那些骑士同样被黑色的触手穿透身体,他们还没有死,却像是尸体一样被拉蒙·弗斯特搜集了起来,在下陷的窟窿旁边堆得颇为整齐。


    他到底要干什么?副手困惑想道。


    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因为路远寒从高处翻身而下,少爵阁下虽然赤裸着上身,狼狈得就像刚遭遇了一场搏斗,那耀眼的发色却不会有人认错,随着年轻人的靠近,拉蒙·弗斯特也伏下膝盖,温驯得像一条摇尾示忠的狗。


    “做得很好,拉蒙。”


    路远寒微笑着抚上了对方的头顶,他的指节摩挲着骑士散乱的发丝,随即掌心用力将那颗脑袋拧了下来。


    而拉蒙·弗斯特本人看起来对此毫无怨言。


    他自愿献上生命,即使被对方提在手中,脖颈的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流,那颗脑袋仍然维持着死前最后一刻的神情,没有丝毫改变。


    那些触手从断颈下涌了出来,它们重新攀上路远寒的掌心,就像是回到了造物主的怀抱,拉蒙·弗斯特体内的血肉一瞬间被触手抽干,只剩那具瘪掉的外皮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副手立刻意识到,少爵阁下这是要吃了他们!


    面前的年轻人虽然容貌俊美,却有着无数杀人不眨眼的触手,转瞬就将拉蒙·弗斯特变成了自己的食物,已经不能被归为正常人类的范畴……既然如此,刚才坠下去那道黑影的身份似乎也不言而喻了。


    电光石火之间,副手倏然想通了这些事。


    只是现在已经太晚了,他甚至没能从喉咙中挤出一声惨叫,就被那些触手拖了过去,外皮下张开的利齿赋予了它们嚼碎猎物的能力,一个又一个受缚的骑士被撕开头盖骨,渴饮里面的脑浆与血液。


    “咔嚓!咔嚓……”


    那种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随着消化的肉糜被输送进他体内,路远寒原本苍白的一张脸逐渐恢复了血色,胸膛下的心脏搏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强而有力——从某种角度上说,他和那位伯爵没有区别。


    不只有波顿·安东尼奥一个人懂得利用食物壮大自身,整个亲卫队都被受恶魔蛊惑的拉蒙·弗斯特献祭,呈给了那位高贵的少爵阁下。


    若说原本的路远寒需要靠外力辅助才能与怪物伯爵斡旋,现在的他已经恢复了全盛状态,即使让出一只手也能与波顿·安东尼奥相抗衡,也就不用再考虑什么备用计划。


    路远寒侧目望向了旁边的餐柜。


    餐柜里面装满了锋利的银质刀具,佣人将它们摆放得相当整齐,那一道道美丽而又危险的金属光泽吸引了他的注意,就仿佛这些餐具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了切割牛肉,而是为了将犯人折磨致死一样。


    他伸出手臂,庞大的触腕顺着肌肉盘旋而下,轻而易举地勾住餐柜,将其扔进了波顿·安东尼奥置身的那个窟窿里。


    餐柜瞬间砸落下去,重力作用使得柜门滑开,露出锋芒的刀具像是雨水一样散落而下,扎在了伯爵遍体鳞伤的皮肤表面,听着那噗通的声音,不难想象它们是如何刑具一般贯穿怪物之躯,将波顿·安东尼奥钉在了坑洞底部。


    仅是射穿敌人,路远寒并不能放心。


    他随意在窟窿边上挑了个位置,随即俯身坐下,一条腿屈膝撑地,另一条腿则放了下去,触手顺着路远寒鞋尖所指的方向蜿蜒而下,就像秃鹫飞向了鲜血淋漓的尸体。


    同样是食腐生物,触手撕咬起食物远比其它野兽更猛烈,它们毫不顾忌,在伯爵庞大而扭曲的身躯上寻找着可以下口的地方。


    波顿·安东尼奥的脸皮还在微微抽搐,似乎吊着最后一口气,剩下各个部位却已经器官衰竭,虚弱到了无力挣扎的程度,只能任由触手游走过他全身,就像是按着案板上被剥皮去骨的羊羔,让人摘取下每一寸质地柔韧的嫩肉。


    对路远寒而言,这是一顿难得的盛宴。


    那场烈火逐渐席卷了他置身的大厅,夜幕下畸变物在奔逃,被压住腿脚的佣人在惨叫,燃烧的书架从高处砸了下来,让本就撑不住的墙壁越发支离破碎,飞溅的玻璃碎片闪着弹壳一样的银光——当事人却静静坐在废墟边上,垂下的金发掩盖住了他的神情,任由浓雾将他的身影吞噬,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火种组织的人手赶到现场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景象。


    整座伯爵府都被淹没在了烈火之中,与长期笼罩着这片土地的黑暗相比,那阵光芒耀眼得就像太阳,就像安东尼奥引以为傲的金色,洗礼着伯爵府,同样也洗去了一切罪恶。


    在那灾害性的事故面前,火种众人也不得不为其避让。他们本是为了反杀高层而来,现在却被眼前所见震撼得说不出话,只能望着垄断地下的庞然大物在一场烈火中逐渐倒塌。


    今夜,无人生还。


    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烧得黑区所有人都记住了这件事,这壮观的奇景,曾经统治着他们的贵族阶级在一夜之间轰然垮台——通常情况下,大伯爵退位或者死了,也会有别人接管其职,然而他的子嗣、他的妹妹,甚至是安东尼奥家绝大多数拥有继承权的年轻人都无端失踪,没人能找得到他们的下落,就像有一双看不见的幕后黑手从世界上抹去了其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以火种为代表的新兴资产阶级,他们从叛军晋升为执政党,肃清总部,让原本濒临分裂的缉察队重新归为一体。


    与此同时,还有一位从小地方竞选上来的书记官,他来自霍普斯镇,名叫格林·海尔德,从上任之初就以一种绝对理性的手段镇压了所有骚动,颁布数条法令,规定凛冬期煤价不得上调、未成年兽人有权受官方保护……那位书记官代表猎魔人,与缉察队共同治理着这片充满混乱与血腥的土地。


    作为反官僚运动的发起者,海因里希·卡特被所有人视作了英雄,尽管他死在狂风骤雨之夜,却是一颗引着烈火的种子,他的等身铜像就摆在办事大厅,替换下了被鲜血浸透的旧雕像。


    而叛乱之王的名号,当之无愧地属于那个人。


    ——西奥多·埃弗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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