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火种召开的第三次会议。
参会的共有七十八人, 他们属于不同的部门,各自的人生履历也有所差别,此刻却都坐在同一间会议室内, 为了反抗高层毫无人情可言的压迫齐聚于此, 左手握拳,抵在另一侧肩膀上,作为火种成员的宣誓动作。
他们本来拥有更多成员, 然而在西奥多·埃弗罗斯的围剿之下, 有一大批人死在了审讯室中, 或是经受不住拷打, 背叛火种, 向总部泄露了情报。
现在活下来的人,精神和肉|体上都非常强韧。
路远寒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雷鸟, 他身上的伤痕是伪造出来的, 但雷鸟却是实打实遭受了他一顿鞭打。他看到雷鸟脸上的瘀血有所消退, 应该是用冰敷过了, 只是眼睛仍然有一点肿, 看上去就像没睡醒似的。
没事就好,路远寒放下了心,毕竟这是他挑选出的主力军之一。
火种一经成立就能聚集起如此多的成员,靠的当然不是所谓的大义, 其中有19%以上的人都被路远寒下过精神暗示,和他有过切身接触的更容易受到菌丝感染,雷鸟、佩林教授一类成员就是这种情况。
他们成了恶魔的棋子, 却觉得热血填膺。
“……就不能留他一命吗?虽然他现在性情大变, 但我还是没办法对他下手。”雷鸟紧皱着眉。西奥多·埃弗罗斯犯下的罪行太多, 参会的大多数人都对他怀有怨恨, 认为这条走狗必须死,已经将其视作了火种的公敌。
但在他心里,那人一直都是名为银杏的长官阁下,要是没有路远寒杀死污染源,他们绝没有逃出萨格里尔斯的可能。
“这是必要的牺牲。”
路远寒开口说道。作为火种的创始者之一,他的位置相当靠前,刚出声就博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关注,只见路远寒伸手轻敲着桌面,对雷鸟的话做出了回应:
“杀死西奥多·埃弗罗斯,不仅是为了消解大家的积怨,更是一种胜利的标志,让我们所有人知道高层并非不可战胜的。”
他从容地叙述着观点,在这个话题上发表了三分钟的演讲,分析得极为客观,就仿佛将被杀死的那人不是他自己一样。
但这并不是火种的首要任务。
对于他们这样的反抗团体而言,最重要的是掌握政权。总部的力量何其雄厚,其自毁装置一旦启动,将会带来覆灭半个黑区的打击——只有逼迫前任决策层下台,每一个火种的成员才能不被当成叛徒肃清。
此刻,座下众说纷纭,不断有人贡献出自己的想法,转瞬又被下一个人反驳,谁都不能给出万全的解决方案。
再一次轮到了路远寒发言。
“还记得上次那场事故吗?”
他视线幽深,提起了深度收容区的意外:“事发当时,地下四层被切断动力源,基本上所有设施都瘫痪了……我们或许可以试着毁坏总部的供能系统,趁高层反应过来前发动突袭,占领军火库,进一步让潜伏在各个部门的火种控制管理者。”
“那很困难。”佩林教授立刻说道。
“供能系统的核心在十层以上,只有极少数人才有乘坐升降梯上去的权限,更何况要撑起总部的开销,供能系统想必非常庞大,不是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毁坏的。”
他分析得非常有道理,引起了不少人附和。毕竟火种建立的时间仅有一个月,根基尚浅,大多数人还停留在以前的思维模式,并没有像路远寒这样极端的想法。
“这些都可以想办法解决。”路远寒的脸笼罩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平静,他沉思片刻后提出了一个意见,“……用五百磅以上的炸药呢?”
“你疯了吗?”雷鸟倒抽了一口冷气。
像这种分量的炸药,不说毁坏供能系统,就算要将一整层楼夷为平地也够了,简直是恐怖分子才能干出来的事。
雷鸟想道,海因里希看上去斯文有礼貌,没想到竟然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家伙。
闻言,佩林教授眼睛一亮,不由得赞叹道:
“这个方案倒是具有可行性,我的实验室就在爆破组旁边,他们那些人每天要测试各种高爆物的威力,储存量非常大。只要能搞到密码,五百磅炸药绝不在话下。”
“要完全实现爆破方案,我们还是得想办法登到十层以上,必须勘察现场,确定具体需要的数量和埋放点。而且我们的成员执行部出身最多,到时候要安排一下提前疏散。”
不偷吃巧克力糖的时候,佩林教授性格中沉稳睿智的一面就显现了出来。
执行部和生物工程部向来关系不睦,调查员和研究人员更是有着天壤之别,他和雷鸟原本掐得不可开交,然而正事面前,两人都拿出了一副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
敲定下方案后,火种众人又展开了一场讨论。
这场讨论关系到他们应该怎样突袭,用最小的损耗同时控制住各个部门,切断动力源后使用多少照明设备等等。执行部作为武力值最高、最难处理的一个部门,成为了众人重点关注的对象——毕竟西奥多·埃弗罗斯就出自那里。
就在这时,路远寒不紧不慢地抛出了他的另一个问题:
“别忘了,安东尼奥家的人才是真正控制着缉察队命脉的统治阶级,但他们很少待在总部,即使我们接管了总部,也无法真正地赢得这场战役……只要伯爵府还在,那些人就有可能重新组织一支精锐部队来剿灭我们。”
“所以在推翻总部统治的同时,我们也得让安东尼奥一族无路可走。”路远寒微微一笑,“只有斩草除根,才能不留后患。”
他的意图终于浮出了水面。
路远寒不仅要报复缉察队,报复杜菲尔德,还要让伯爵、夫人、加西亚等每一个安东尼奥家的人都得到噩梦般的下场,若非如此,难解他内心强烈的恨意。
溺死、斩首、分尸……他在心中将复仇目标用不同方式碾死了一万遍,却没有表现出来分毫,直到雷鸟面色凝重地提了一个问题,路远寒才霍然抬起了头:
“你知道波顿·安东尼奥是个怎样的怪物吗?”
雷鸟第一次直接称呼了伯爵的名字。
也就是在火种召开会议时,他才敢做出一些胆大包天的举动。按照总部的规章制度,雷鸟要是在外面擅自议论伯爵阁下,早就被拉去砍头了。
据雷鸟所说,波顿·安东尼奥已经活了一百多岁。在缉察队建立之初,他还是一个正常人,然而靠着几代实验基地的研究成果,他逐渐将自己改造成了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以血肉畸变的代价换取长生——正是因为现在的容貌恐怖惊人,他才很少在总部露面。
尽管如此,安东尼奥家的普通族人却不像他那样长寿,只有波顿和伊蒂斯二人活了下来,成为了缉察队的掌权者。
那种异变同时改变了他的血统。
伯爵膝下共有七个子女,但他们无一例外都英年早逝,或怀着离奇的怪病,最后郁郁而终。只有最小的一个儿子加西亚打破了这种血缘诅咒,他年轻俊美,又有着非同常人的天赋,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少爵阁下。
只是这位继承人同样有着神秘的身世,据小道消息说,加西亚·安东尼奥是兄妹二人的奸生子,因此血统纯正,成为了千里挑一的天才。
抛开伯爵府的扈从不提,波顿·安东尼奥本人也是一个非常难以对付的怪物,因此雷鸟才会对路远寒的方案提出质疑。
会议室的氛围一时间骤降到了冰点。
路远寒对此置若罔闻,他微微往后靠在了椅背上,有些疲惫地揉着眉心:“假如前面打赢了……我们可以接手黎明计划,培养一批属于我们自己的军队。”
他杀杜菲尔德的另一个原因正是如此。
有他拦截下的那些实验资料,还有佩林教授这种出身生物工程部的人才,再加上路远寒能够自己供血,三者之间相互辅佐,制造Alpha实验体并不是什么问题。
灯光垂下,将路远寒的影子照了出来。
他低头看了眼表,会议开了将近一个小时,不能再拖下去了,要是火种成员离开得太久,即使路远寒这个检察官有意放水,那些人身边的同事也会察觉到他们的异常。
路远寒起身拉开椅子,淡淡地望着位于他下手的众人:
“我们必须加快行动——正如大家所见,西奥多·埃弗罗斯已经在到处搜捕火种的成员了,谁也不想死在他手下。”
说完这句话,他就解散了会议。
海因里希被他关在了审讯室中,因此没有一个人知道路远寒是假冒的,他先到医学部给海因里希请了假,才恢复到西奥多·埃弗罗斯的身份,前往行政管理部。
别人或许没有十层以上的权限,但副秘书长肯定是有的。
凌晨2:04。
平时熙熙攘攘的办事大厅此刻寂静得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蒸汽管道还在发出低沉的鸣叫。地板被擦洗过,锃亮得能反射出落在上面的微弱蓝光,在它的映照之下,一个修长的影子在升降梯前停了下来。
第192章 烈火无情(8)
厢门打开的一瞬间, 路远寒闪身而入。
他脚步落下的力度控制得极为精准,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动静。从副秘书长那里“征用”的通行证被他捏在手中,贴在感应区域刷过卡后, 路远寒才按下了前往十一层的键钮。
升降梯正在上行。
通常情况下, 到十层以后设备就会自动停止运行,而执行部所在的一整层也没有通往上方的楼梯间,因此很少有人知道上面到底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很快, 升降梯就在十一层停了下来。路远寒微微垂下视线, 身体正处在肌肉紧绷的状态下, 犹如上满了弦的弓箭, 一旦察觉到任何危险, 他就能立刻做出反应。
然而厢门缓缓而开,却没有发生路远寒预料之中的任何意外, 出现在他眼前的仅是一条环形走廊而已。
吊着升降梯重量的钢丝绳正在嗡嗡作响, 路远寒手下紧握着枪, 警惕地走了出去。
周围的环境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一面充满金属质感的墙壁将楼层内部围了起来, 构成闭环,外部则采用了单向玻璃,任何一个站在这里的人都能清楚地看到外面是在刮风还是下雨。
寂静之中,只剩下了他的呼吸声。
路远寒知道, 总部绝不可能将一个没有用途的地方设置成禁止入内的区域,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探索前方。
他首先走到了墙壁附近。仔细观察片刻后,路远寒屈起指节在上面敲了敲, 侧过头听着底下传来的细微声响, 确认了这不是以他一人之力就能破坏的厚度。
路远寒不禁想道, 既然总部用这种厚度的金属作为保护层, 就说明它背后一定藏着非常重要的东西。
他转过身去,视线不由得微微一滞。那面玻璃就像剔透的水幕,银光流烁,路远寒能从上面能看到自己的倒影——肩宽腿长,容貌英挺,紧接着对面那人似乎笑了起来,然而他闭了一下眼,再看过去时,影子仍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尊容。
路远寒能确保自己刚才没有笑。
那若不是他的幻觉,就真是活见鬼了。路远寒朝着玻璃挥手示意,压下眉梢,重新测试了几遍,然而倒映出来的影像并没有任何异常,动作始终和他保持着一致,直到他快要失去耐心,才看到那人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路远寒的神情瞬间阴沉了下去。
该死的,看来“他”并没有死透,仍有一部分在影响着自己的行动。
平心而论,路远寒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以前的路远寒过得太循规蹈矩,总是尽量避免和高层发生冲突,显得极为压抑,现在这样利用一切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路远寒不由得提起了警惕。
事情正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马上就要迎来复仇的高潮,他不想在关键时刻被那家伙反咬一口,失去身体的控制权。
然而他的时间有限,找到供能系统才是第一要务,玻璃上的异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路远寒只得将这件事记下来,继续往前探索。
起初他还保持着一副谨慎的态度,提防着周围可能存在的隐患,等到将大半条走廊探索完之后,路远寒加快脚步,整个人身体前倾,就像一道雪白的影子贴着地板飞快掠了过去。
快到尽头的时候,他看到了那道暗门。
路远寒在门前停下脚步,对现在的他而言,开锁已经是得心应手的一件事。很快,他就推开了门板,霎时间,高温热浪扑面而来,狂啸着吹拂过来的气流险些让他重心不稳,好在路远寒早就用指节紧攥着门框,并没有因此摔倒。
什么情况?
细密的痛感顺着他面部流下,路远寒伸手挡风,看到了高处那些像是巨兽般盘错而上的管道。金属表面泛着铜色的光泽,每一根都宽阔得让人毛骨悚然,齿轮隐藏在管道缝隙中,顺着轴承不断转动,奔腾的蒸汽在底下发出一阵庞然激响,从排气孔逸散出白雾。
毋庸置疑,他找到了任务目标。
路远寒低下头,打量着悬空小半的鞋尖,又望向了在供能系统旁边的浮梯。以现在的高度摔下去必然是九死一生,说不定还没触底就已经被烤成了灰,要想顺利攀上那些管道,并不是容易的事。
不断沁出的汗水已经打湿了他的鬓角。
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判断,路远寒瞄准离他最近的一处浮梯,按下腰侧的钩爪装置,飞驰而出的金属钩索撞上目标,发出铛的一声脆响,很快就缠紧踏板,为他提供了稳固的支撑。
路远寒松开紧握着钩索的手,强大的拉力瞬间将他往上方拽了过去,就像一颗轰然而出的子弹。
摩擦出的热意从手套下传了过来,火花迸溅,肆意吹打的气浪将他往边上推,路远寒索性顺着那股推力一荡,靴底重重踏在金属壁上,飞檐走壁一般侧着身攀了上去。
不过片刻,他就翻身落在了浮梯上。
路远寒收起钩索,一步一步往上走去,仔细打量着这些庞大而震撼的蒸汽装置。
靠近蒸汽熔炉,周围的温度已经上升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数值,即使路远寒的耐力再强,也不得不摘下帽子,将颈后的发尾全部盘起来,露出一截完全被汗水浸透的脖颈。
在路远寒的观察之下,他很快发现,那些管道并非一条完整的线,在连接处有些球型装置,看上去就像万箭穿心,贯通着无数根缠绕的管道。据他推测,那应该是被压缩过的蒸汽核心,看来只要毁坏它们,就能暂时中断供能了。
这是一个极具价值的发现。
毕竟浮梯和供能系统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不能看到它的全貌,路远寒从踏板上腾跃而起,径直落在了管道上方,所幸他的平衡性极好,哪怕脚下是起伏的金属管道,这人也轻盈得如履平地。
在那通天塔似的蒸汽装置之中,他就像一颗毫不起眼的铆钉。
路远寒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测绘工具,他一边勘察地形一边绘制舆图,记录下每个爆破点所在。显然,想让火种的行动顺利进行下去,他必须找准位置,要是引起的爆炸毁了总部整栋大楼,那所有人都得跟着一起灰飞烟灭。
等到任务完成的时候,他的制服内侧已经湿漉漉往下淌着水,然而那些汗液刚滴下去,转瞬间又被热潮烤干,消失得无影无踪。
路远寒顺着浮梯走了下去,他按照来时的路线,利用钩索重新回到了门前。
不知不觉间,外面已经下起了雨。
望着玻璃表面蜿蜒而下的水痕,路远寒不禁抿起干涩的嘴唇,从裂缝下溢出的血液滋润了舌尖,那种略微带着一点腥味的甜意充满口腔,让他保持着最基本的理智。
他拧干了自己的袖口和衣摆,重新整理好着装,就乘坐升降梯下到了一层。
办事大厅旁边就有售货机,路远寒从升降梯内部走出来,刚要过去买一瓶水补充能量,却敏锐地察觉到有脚步声正在靠近,他反应极快,立刻闪身躲在了附近的墙角后面。
“骨碌碌……”
路远寒垂下视线,看到滚轮碾着地面向前驶去,负责巡逻的人推着车和他擦肩而过,并没有注意到旁边还藏着一个满身汗味的家伙,更不知道自己处在西奥多·埃弗罗斯的注视下。
巡逻的人正在逐渐远离,路远寒本该放下警惕,然而直觉让他意识到哪里有一丝不对劲。他眉头紧皱,没有过多犹豫,就追着那人的影子跟了上去,好在路远寒的侦察技术当属一流,并没有让猎物察觉到自己正在被跟踪。
和那辆手推车离得越近,路远寒内心的违和感就越强烈。
通常情况下,这种推车被用于运输畸变物或者是收殓袋中的死人,但从盖着的防尘布来看,底下躺着的并不像是怪物。路远寒往目标脚下丢了枚徽章,巡逻的人一个趔趄,震颤着的推车边上垂下一只惨白的手臂,证实了他的猜测。
路远寒顿时感到了疑惑。
即便整肃行动中死了很多人,每天都有专人将尸体从审讯室抬出去,清理工作基本上也都在白天完成了,有什么必要大半夜运输尸体?
在他的注视下,那辆车被推进了一间处理室。
路远寒悄无声息地在门前停下脚步,他微微低下了头,视线透过门上的玻璃小口观察着里面的情况,只见火光闪动,但那具尸体并没有被推进焚化炉,而是被拉到了一旁的灯下。
路远寒微微瞪大眼睛,唇角上扬,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
处理室内还有几个身着白色外衣的人,负责巡逻的那人将尸体送到就靠在了一边的工具台上,望着他们揭开白布,用手术刀剖开死者腹部的皮层,露出底下血淋淋的器官来。
看到这里,路远寒隐约猜到了他们要做什么。
正如他所想的那样,那些人动作熟练地从尸体身上摘除下了完好的器官,就像眼球、肝脏等,将其放进一旁浸满防腐液体的容器中,打上相应的标签,至于那些已经病变坏死的,则被随手扔到了垃圾箱中,遍地都是湿漉漉的血水。
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器官交易,路远寒不禁想道,这些人倒是挺有胆量的。
第193章 烈火无情(9)
灰白的灯光下, 极其锋利的刀尖顺着死者腹下的伤口一直拉到了底,殷红血水从中潺潺而出,将持刀者的手套也浸得一片狼藉。
持刀者的眉头倏然跳了一下。
置物架就在他手边不远的位置, 上下共有三层, 各自摆着用于盛放器官的玻璃罐,他刚才已经摘下了一对眼球、半副肝脏,赭红色的肉块悬浮在微微泛黄的液体中, 仍像生前一样新鲜。
剩下的容器已经拧开了封盖, 持刀者却没有急着动手。他握着刀把的手向下倾轧, 银光划开死者肠胃中湿漉漉的血肉, 挑起一块往下渗着黑水的器官, 转头朝运输尸体的那人说道:
“货物损毁得稍微有点严重了,卖相太差, 就算将那些器官全部卖出去, 我们每人也只能分到不到五千帝恩币, 这点油水够干什么的?”
被他问到的那人正在抽烟, 并没有关注这边进展如何, 闻言将烟蒂一掐,随手扔在脚下碾灭,颇有些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
“没办法,你也知道那条疯狗下手特别狠, 十个里面有九个都被他打得遍体鳞伤,能从审讯室拿到一具全尸已经是很难得了……本来还没死透,刚送过来的路上才断气的。”
“行了, 你们都别吵了, 反正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货物可以采割, 只要西奥多·埃弗罗斯——我们的摇钱树还在, 就差不了谁的那份钱。”
旁边帮着解剖尸体的助手瞪了两人一眼,没好气地放下手术刀,擦了擦手就往旁边走去。死者身上具有价值的器官已经被取下了,接下来他要启动焚化炉,将尸体推进去,让他们的罪证烧成一地灰烬。
烈火焚烧过后,什么都不会留下。
就在这时,助手猛地刹住了脚步,他惊疑不定地转头望着门口的位置,霎时间,冷汗已经顺着他微微耸动的鼻尖滑了下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门悄然打开了一道缝。
剩下的人察觉到助手异常的表现,也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刚才尸体推进来的时候,他们都听到了那道沉重的关门声,更何况门上还挂了锁,无论怎样也不可能自己打开。
烟头的火星正在遍地血迹中一闪一闪。
巡逻的人警觉地绷直了身体,他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向前走去,视线已经瞥到了从门缝底下渗进来的一道影子:“……谁?”
他并没有急着拔出武器,因为总部对火种那帮人查得极严,带头的检察官又以残忍冷血著称,已经到了人人自危的程度,哪怕闹出一点可疑的动静,也会被带走审讯,他还不想断送自己的性命。
在他急促的呼吸声中,门开了。
背后那人慢条斯理地走了进来,还很有礼貌地顺手带上了门。注视着他的人起先还满面警惕,看到那张脸时心脏仿佛在一瞬间僵住了,脉搏停跳,就连呼吸都停了下来:“长官,您怎么……”
“我怎么会在这里?”
路远寒打断了他的话,转而望向尸体,视线瞥到那人制服上挂着的工牌:“安杰罗,执行部调查员,我没记错的话,这好像是我今天刚处理过的犯人之一吧……你们倒是有能耐,敢从我手底下偷人。”
他的口吻轻飘飘的,却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没有人敢在西奥多·埃弗罗斯面前造次,处理室内的众人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面色:“长官阁下,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而已。”
“还有人的命令能高过我,那确实不得了。”
路远寒逐渐逼近了刚才开口的人,他侧身坐在手术台上,伸出来的那条腿挡住了对方的去路:“说说看,什么人能不受检察官的制裁……是哪位部长大人,还是安东尼奥家的扈从?”
被他拦下的人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路远寒靠得太近,以至于那张脸上的肌肤纹理在灯光照射下都清晰可见,他面色苍白,从眼睛、鼻梁到唇珠都毫无瑕疵,瞳孔没有任何翕张,就像一个被打磨出来的造物,而非活着的人——被这样一个长发鬼盯着,只会让人感到头皮发麻。
那人似乎被路远寒震慑住了,又或者是幕后主使者位高权重,他不敢得罪对方,也就没有直接给出答案。
就在路远寒即将失去耐心之际,刚才操刀的人忽然动了,他拉下口罩,露出颇为倨傲的一张脸,有恃无恐地对着路远寒说道:“我是安东尼奥家的人,您为那位夫人效劳,应该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只是我们之间的一点小小误会而已。”
误会?路远寒打量着持刀者,对方帽檐下确实露出了淡金色的发尾,然而谁也不能断定有一头金发就等同于有着安东尼奥的血统。
他顺势从手术台上直起了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持刀者:“安东尼奥家的人会靠倒卖器官牟利,未免太没有说服力了吧?”
持刀者被他的视线扫过,只觉得满面涨红,从内心深处产生了强烈的屈辱感。
这种情绪让他忘记了对面站着的是怎样恐怖的一个恶鬼,下意识就要为自己争辩:“就算我是旁系,那也是安东尼奥的成员之一,加西亚大人这几天要举办一场家宴,我会到少爵阁下那里参你一本……”
“西奥多,你就等着被撤职吧!”
撂下狠话时,持刀者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几个度,想要通过气势强行压对方一头。
他本以为西奥多·埃弗罗斯作为总部的忠犬,理应对撤职的威胁感到恐惧,没想到路远寒非但没有流露出一丝慌张,反而饶有兴趣地扬起了眉头:“我对你口中的家宴很感兴趣,能展开说说吗?”
路远寒这句话完全发自肺腑。
从霍普斯镇潜逃回总部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加西亚了,毕竟对方贵为少伯爵,不可能每天都过来视察,因此路远寒复仇的机会非常难得,他势必要抓住每一丝有用的线索。
他真心实意地提出问题,没想到面前的人却不怎么配合,用一副错愕而又不解的眼神望着他:“你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
此话一出,他身边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
敢挑衅西奥多·埃弗罗斯的下场相当惨烈,那些被他砍下来斩首示众的人头就是最好的证明,因此没有一个人想招惹他。即便是所谓的安东尼奥旁系子弟,说完后也立刻感到了懊悔,一只持刀的手脱力垂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然而十秒过去,他预想到的事也没有发生。
他不禁想道,西奥多·埃弗罗斯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样性情恶劣。
就在他感到侥幸的同时,静静站在他面前的人伸手夺走了那把刀,只见一道耀眼的银光闪过,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温热的血液就从旁边泼了他一身,周围的人痛苦地捂着脖颈倒了下去,而他虹膜颤动,看到赤红的水痕从那人发梢滑下,就像一串滚落在地的珍珠。
作为缉察队的成员,他们的身体素质远胜于正常人类,在路远寒手下却像是毫无反抗之力的牲畜,他仅用一把解剖尸体的刀就杀光了在场所有人,只剩下这个幸存者。
任谁处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感到绝望。
活下来的那人浑身直颤,正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上,顺着额角淌下的血水糊住了眼睛,让他快要压抑不住喉咙中的惊叫。
然而恶魔悄无声息地在唇边竖起了食指,面上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他明白那是警告的意思,立刻闭上嘴,将隐约有些颤抖的声音重新压了下去,努力不去想身边的人死得到底有多惨。
“很好。既然你是安东尼奥家的人,那我当然不会伤害你……”
路远寒伸手扶住面前人的肩膀,指节挑起他的工牌,用一种近乎和善的口吻念出了上面的名字:“你说对吗,德文特?”
随着话音落下,名叫德文特的年轻人身体僵硬得就像一块石碑,胸膛也不正常地起伏着,似乎难以回应他的呼唤。见状,路远寒微微皱眉,他紧攥着对方肩膀的力度加重几分,立刻激起了德文特的反应。
在他的注视下,德文特缓缓点了下头。
“我只是需要你配合我帮点小忙,不会很久,只需要五分钟就够了。”路远寒松开了手,他在制服内侧翻找片刻,中途还将脚下碍事的尸体踢到了一边,才将幻影拿了出来。
同伴的尸体撞在置物架上,发出的动静让德文特不自觉咽了一下口水。
他现在知道了,西奥多·埃弗罗斯完全就是一个怪物,身上毫无人类应该具有的情感,就算上百条在背后讨论他的传言加起来,也无法描述出眼前这人是怎样可怕的存在。
在路远寒的要求下,德文特闭上了眼睛。
他能感觉到对方带有凉意的指尖正在自己面上不断摩挲,不容违抗地掠过眉弓、颧骨和下颌……有什么轻薄的物质覆了上来,顺着那人的触碰一寸寸展开,直到将他的面部轮廓完全裹紧。
德文特屏住了呼吸,唯恐那双手落下去,一瞬间将他的脖子拧断。
等到路远寒从他面上揭下幻影,开始处理刚杀的尸体,德文特才算是松下了一口气。他转头望着不远处的大门,谨慎地往边上挪动着,想要趁对方不注意逃出去。
然而他还没走出两步,就被一道冷峻无情的声音拦了下来:“我有说过你可以走了吗?”
第194章 烈火无情(10)
在审讯手段方面, 西奥多·埃弗罗斯要说自己是第二,无人敢论第一。
他没怎么费劲就从德文特口中撬出了想要的情报,这人确实是安东尼奥家旁系下的一脉, 得益于此, 德文特才能在缉察队谋职,只不过他的血缘太过稀薄,连少爵的远房亲戚都称不上, 说要到加西亚面前告他也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至于他所说的家宴, 才是路远寒真正关心的。
说是家宴, 那其实是加西亚组织的一次私人聚会。加西亚即将离开黑区前往帝国理工学院报到, 临行前, 他以少爵阁下的名义召集安东尼奥家的人举办聚会,在总部工作的都受到了邀请。
从表面上看, 这似乎只是少爵阁下一时兴起, 但路远寒很清楚加西亚此人城府极深, 他这样做恐怕是为了笼络安东尼奥一脉散布在各个部门的势力, 以此巩固自己在总部的地位。
有火种的前车之鉴, 总部现在严令禁止成员之间私下联络,然而加西亚搬出了家宴的借口,就巧妙地逃脱了规则的制裁。
宴会的举办时间就在两天后。
考虑到幻影的维持需要被复制的那个人活着,路远寒留了德文特一条命, 使用菌丝侵入对方脑部,将其驯化成了完全受他控制的傀儡,从根本上解决了所有可能的隐患。
为了确保自己能抽出时间, 路远寒提前将供能系统的测绘图交到了佩林教授手中, 嘱咐对方准备足量的炸药, 又履行了西奥多·埃弗罗斯作为检察官的责任, 一整天下来都在审查犯人……凌晨十二点的时候,他将两个“火种”的尸体挂在了办事大厅墙上最显眼的位置,以儆效尤。
通常情况下,他杀火种都是在拔除夫人安插下的钉子,借着检察官的身份铲除异己。
但卡德利安毕竟不是傻子,所以路远寒偶尔也会挑出一些真正的成员进行处决,像这两个死者,就是上次开会时找借口缺席的——路远寒掌握着每一个火种成员的动向。
他连着完成了两天的杀人工作,换了十八副淌着血水的手套,其他人都以为这位检察官阁下又发疯了,根本没有人敢来触他的眉头。
宴会开始前一个小时。
路远寒控制着德文特打卡下班,自己则靠幻影变化成了对方的模样,前往执行部的出入口准备起飞。加西亚无愧于其继承人的身份,出手相当豪奢,整场宴会将在他的私人飞艇上进行,仅是一晚上的燃油开销,就够买下整层楼。
“哗哗——”
狂风呼啸而入,耀眼的灯光犹如一道倾泻的水幕垂了下来。
在加西亚的指示下,出入口附近早就被安东尼奥家安排的检查人员清场了,受到邀请的人一个个排着队接受检查,井然有序地登上了悬停在外面的飞艇。
路远寒手下提着箱子,极有耐心地排在队伍中靠后的位置,等着前面的人全部通过。
他现在披着德文特·安东尼奥的外表,原本的银发也染成了淡金色,仍有一点染发剂的味道附着在他的发尾,但路远寒提前喷过香水,也就掩盖住了那股引人注意的气味。
在其他人眼中,西奥多·埃弗罗斯应该正在审讯室内折磨犯人,没人会想到他会西装革履地参与宴会,甚至还抹了发胶,看起来就像一个上流人士。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数量如此多的安东尼奥。
经过观察,路远寒发现这些人身上都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特质,比如说自恃矜贵、有洁癖,下意识和其他人保持着距离……就仿佛那头天生的金发赐予了他们蔑视旁人的权力。
假如德文特没有被他折磨得不堪重负,连话都说不出来,痛哭流涕着跪在路远寒脚下求饶,现在也该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倏然间,路远寒心不在焉的视线停顿,落在了前面某个人身上。
他看到了卡德利安——那位优雅的副秘书长,此刻正微微俯下身出示请柬,堂而皇之地登上了飞艇。路远寒对这位上司的身世有所耳闻,却没想到他会参与加西亚的私人宴会,毕竟他是夫人的得力助手,一举一动都颇为耐人寻味。
顶头上司就在前面,路远寒却没有丝毫慌张。
轮到他的时候,检查员端详着递来的请柬,顺便瞥了一眼路远寒手中提着的箱子,立刻皱起了眉:“这是什么?打开看看。”
闻言,路远寒指节轻飘飘按动滑扣,手提箱在他掌心下应声打开,露出里面那一排颜色美丽的酒瓶:“这些是我珍藏的调制鸡尾酒,每一瓶都价值千金……准备献给少爵阁下。”
他说着就从中取出了一瓶酒,旋开封盖,馥郁的酒香瞬间从瓶口中逸散而出,打消了检查员的疑虑。
这些人毕竟都有着安东尼奥家的血统,不是他一个普通督察能开罪得起的,想到这里,检查员没说什么就将路远寒放了过去。
路远寒收起手提箱,快步登上了飞艇。
那些酒确实价值不菲,支出了他一大笔工资,但没有人知道路远寒往里面滴入了少量高致死性的生化试剂——他从佩林教授手中拿到的,正常人只要喝下去,不到三分钟内就会胃穿孔,从内部开始逐渐全身溃烂。
再一次登上加西亚的蒸汽飞艇,路远寒仍为眼前所见而停了下来。
比起他前面出任务时搭乘的军用飞行器,这艘悬空艇完全被打造成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端着银质餐盘的侍应生往来不断,将寻常人闻所未闻的菜品上到宾客面前,玻璃打造的悬灯缀在两侧走廊上,像一条流光闪烁的银河,将每一个安东尼奥的鞋尖擦得锃亮。
中央大厅则是舞池,吊灯璀璨如星,倾洒下如梦似幻的迷离光影,在天鹅绒帷幕下流露出一种低调奢华的感觉。
离宴会开始还有十五分钟。
主人公尚未出场,路远寒扮演的德文特称得上英俊,然而在那些满身贵气的直系子弟面前,他仍像是一个毫不起眼的路人。
这倒是方便了他的行动。
多数宾客都在舞池边上低声交谈,讨论的内容无非是总部最近的情势,以及加西亚将他们聚集到这里的意图——西奥多·埃弗罗斯被频繁提及,安东尼奥们尽情发表着自己的意见,却没有想到那人就在一旁听着他们宣泄情绪。
“他倒是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见谁咬谁……难道夫人真想将他扶到副部长的位置上?”
“不过是从底层提拔上来的小角色而已,这种人往往有着极大的野心,因此才性情狠毒,为了往上爬无所不用其极。听说那人长得相当美,也相当邪气,谁知道他是不是在座某一位私下养着的入幕之宾。”
“嘘,这是加西亚大人的主场,他必然不想听到这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你们想想,要是他真的一走了之,继承权会落到谁的手中?”
继承权?路远寒微微扬起了眉头。
提到这个敏感的问题,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宾客都以一种微妙的态度审视着自己身边的人。
毕竟从理论上说,他们体内都流着安东尼奥的血,有权在伯爵府的继承权旁落后对其进行合法争夺,无论谁是最后的赢家,都能将缉察队这个庞然大物掌握在自己手中。
转瞬间,座下又恢复了欢声笑语,这些衣着华美的人们捂唇而笑,宴会厅中熙熙攘攘,就仿佛刚才的事情不曾发生。
路远寒听了一阵,就转移到旁边隐蔽的角落里,打量着整座宴会厅,不知道何种缘故,直觉总在隐隐提醒着他哪里有什么不对劲,但目前看来,路远寒并没有发现值得注意的异常。
他望着餐点区摆出的甜品、小食和香槟塔,就在路远寒视野范围之中,有一个侍应生正弯腰往上面放着酒水。
那人动作略显急促,不小心碰到了餐桌边缘上的杯子,眼见盛着液体的酒杯即将要摔下来化作一地碎片,就在这时,路远寒快步走了过去。
他及时扶稳微微晃动的杯子,顺手握住了侍应生的胳膊。
被他握住的侍应生身体倏然一颤,低声向路远寒道完谢后,他就想推着餐车离开现场,然而那只青筋绷起的手上却传来一股猛烈的力道,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原地:“你很急着走啊……马上会发生什么事吗?”
路远寒审视着面前的侍应生,他的口吻流露出一种安东尼奥特有的不容违抗,那人果然将头埋得更低了,似乎正纠结着应该如何开口。
路远寒握着对方的指节又攥紧了几分。
侍应生嘴唇微微张开,然而就在此时,全场倏然在一瞬间静默了下来。
路远寒转头望去,只见灯光落在铺着红毯的楼梯上,那位尊贵的少爵阁下扶着栏杆一步步走了下来,白色的制服将加西亚衬得体型修长,他含着笑垂下眼睛,那道锐利的视线扫过底下所有人,看上去极具侵略性,就像一只充满野心的鹰。
“晚上好,各位……非常感谢大家能在忙碌之余参与这场宴会,今天必定让所有人感到宾至如归,请尽情享受我为你们准备的狂欢之宴。”
加西亚的指节摩挲着楼梯扶手,他微微倾身行了一礼,场下立刻掌声如雷。路远寒在人声鼎沸中望向身边的侍应生,对方却保持着僵硬的姿势,面上流露出了一种近乎惊恐的神情。
第195章 烈火无情(11)
路远寒的直觉相当敏锐, 仅靠着侍应生面上一点细微的神情变化,他就意识到有什么事已经发生了,在所有人都毫无所觉之际。
侍应生的反应不似作伪, 完全是动物天生具有对于死亡的畏惧。然而整座宴会厅内一阵衣香鬓影, 觥筹交错,高处落下的灯光倾泻在每个人面庞上,将他们的愉快、笑意浸透……路远寒置身其中, 很难想象风平浪静的表面下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杀机。
他不禁望向了那位倚靠在楼梯上的少爵阁下, 加西亚到底要干什么?
那人居高临下的视线扫过宴会厅中熙熙攘攘的宾客, 不带有任何情感, 就像在观察着一群蚂蚁——路远寒很熟悉这种眼神, 他在审犯人的时候也会留下对方最后一口气,欣赏他们濒死时那种绝望的、在痛苦中挣扎死去的反应。
只见加西亚倏然扬起手掌, 重重拍了一下, 那道清脆的声音就如某种驯养动物的哨声, 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此时, 所有端茶倒水的侍应生都退到了宴会厅外, 只剩下路远寒抓着手臂的那一个。
“轰隆!”
随着巨大的声响,四面厚重的钢化玻璃从宴会厅周围骤然落了下来,震得他们脚下的地板微微作颤,就像一道透明可见的屏障, 将所有人困在了这座散发着奢靡气息的金丝笼中。
对于突发情况,多数宾客还没有作出反应,仍然端着酒杯伫立在原来的位置上, 一小部分人面色骤变, 狂奔着冲到了那道玻璃墙前, 试图打破屏障。
然而宴会上禁止携带枪支弹药, 他们早在登上飞艇前就已经接受过检查,现在赤手空拳,自然无法撼动特意加固过的钢化玻璃,就算将双手捶得见了血,仍然连一道裂纹都不曾留下。
路远寒没有轻举妄动。
他知道仅是将宾客困在宴会厅内并不能对他们构成真正的伤害,除非加西亚想看着他们几天后饥肠辘辘而死,但受到邀请的人不在少数,他们要是消失得太久,必然会引起总部的注意。
路远寒警觉地打量着自己所处的环境,那个侍应生被他松手放开,正瘫坐在地上,像只鹌鹑似的一直颤抖个不停。
很快,他的视线就落在了天花板上。
仿佛是为了将这里打造成一座观景台,整座宴会厅建得非常之高,顶部设置着几个排风管道口,只不过里面的金属扇叶并没有转动,反倒将一阵淡绿色的雾气从上面吹拂了出来。
并不只有路远寒一人注意到了端倪,越来越多的宾客抬头望向上方,他们在缉察队工作,很多人甚至出身于生物工程部,自然接触过不少关于生化危险物质泄漏的案例。
宴会厅中顿时一阵哗然。
眼见场下骚动不断,所有人都在情绪激动地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加西亚搭在楼梯上的那一只手轻轻敲打着栏杆,眉头也随之紧皱起来,像是被他们吵得有些不耐烦了。
“正如大家所见,宴会厅中的毒气将会持续排放下去,这种气体对人体具有极强的危害性,受试者无一不痛苦而死……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确保你们能够无条件服从我的命令。”
说到这里,加西亚低下头看了眼手上的表。
他眉头微微舒展,继而意味深长地说道:“不到半个小时后,你们就会化为一滩血水。所以抓紧时间吧,各位,现在就行动起来——等你们厮杀到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解开屏障。”
……厮杀?
加西亚这话犹如一道惊雷,顿时激起了场下众人强烈的反应。
他们自愿前来赴宴,然而那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却都藏着各自的意图。有些是为了奉承讨好伯爵府的现役继承人,有些则是为了潜入宴会厅中,伺机刺探情报,但没有一个人想到加西亚摆出鸿门宴,竟然是想看他们自相残杀。
宾客们身上没有携带武器,因此,他们只能用最原始、同时也最残忍血腥的方式杀死身边一个又一个血脉相连的同族。
厮杀开始了。
逐渐渗透下来的毒气涌入了宾客的鼻腔当中,让他们感到胸闷气短,呼吸急促,身体素质稍差一些的已经流下了鼻血,鲜红痕迹在地面上蜿蜒而出,提醒着他们加西亚绝不是在开玩笑,少爵阁下真想杀了所有人。
早在半分钟前,路远寒就开始了他的行动。
除了进食用的餐具刀叉,最为锋利的就是打碎的酒瓶,他又刚好位于餐点区,路远寒掠地而出,以极快的速度从桌上收走了一把又一把闪着银光的小刀,将附近的武器全部垄断在了自己手中。
即便如此,他能占据的也只是少数。越来越多的人蜂拥而至,涌到了餐点区边上,为了一把刀或一个叉子争得头破血流。
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宾客们一拿到利器,就毫不犹豫地捅向了自己身边人。
霎时间鲜血飞溅,喊杀声、惨叫声、刀尖搅肉的声音如同一曲慷慨激昂的乐章……这些被称为安东尼奥的人撕下优雅华美的外表,露出了其冷血动物的本质。
加西亚在玻璃墙后注视着底下发生的一切,甚至还让人给他搬了把椅子,坐下来观赏着这场他亲手促成的好戏。
不过转瞬,宴会厅中的人们就被划分成了有武器和没有武器两个阶层。
这是因为只有一个人持着武器的话,很快就会被其他宾客群起而攻之,那点微弱的优势压根抵挡不住数量庞大的人群。这些贵族何等聪明,很快就想到了联合起来一致对外,持有武器的宾客互相照应,等到将剩下的人解决完了,才轮到他们内部进行厮杀。
阶层之间的倾轧堪称残忍。
那些倒下的尸体死前还在不断抽搐,燕尾服沾上了灰,被争打的人们踩成一地血肉模糊的烂泥,温热的血水在地板上飞快蔓延着,逐渐和少爵阁下脚边那道红毯的颜色趋于一致。
刚才还在谈笑着的同伴,转瞬间就成了持着刀杀来的魔鬼,这种强烈的反差感刺激着他们所剩无几的理智,终于有一个人踉踉跄跄着撞上了玻璃墙,用那淬血的视线谴责着主办者:
“加西亚,你不得好死!”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有一把餐刀从背后飞驰而来,猛地插在了这人左侧心室的位置,让他当场毙命。
加西亚没看一眼那人的死状,只是招了招手,让侍从替他斟酒:“怎么能这样说呢?我可没有强迫各位接下请柬,是你们自愿要来参加的……与其将本属于我的偌大家业拱手让人,倒不如在这里看你们狗咬狗来得痛快,不是吗?
糟糕了,路远寒不禁想道,没想到他借德文特的身份潜入宴会,反倒是替对方挡下了一场死劫。
他已经杀了不少人了。
首先死的就是那个侍应生,事发时他和路远寒距离最近,同时也最好下手。
这个表现懦弱的人倏然握着一把刀朝路远寒刺了过来,可想而知,他的下场惨烈至极——路远寒拧断了侍应生的胳膊,将攥着的刀尖反手插进对方眼中,并抽出他的脊柱,将那一根血漉漉的物体当成了自己的鞭子。
死者的脊椎骨被他紧握着,就像一条缠在路远寒掌中的红蝎子,赤色尾巴微微晃动,不断从他指缝间淌下血来。
看到路远寒的行径后,周围人瞬间对他敬而远之,显然,他们都不怎么敢来招惹这个直接从活人身上抽骨的疯子。
然而路远寒却表现得像是一头擅闯宴会厅的野兽,他翻身上了餐桌,将刚才收起的刀具当成飞镖,精准无误地射中潜伏在周围的人,很快就将附近清理出了一片真空地带。
银光所到之处,无不血色迸飞。
他的行为在旁人看来相当惹眼,毕竟武器现在是稀缺资源,路远寒却一个人垄断了大量刀具。那些暂时结盟的宾客商量过后,立刻朝他所在的位置逼了过来,黑压压就像肆意扑向钓饵的鱼群。
这种情势变化引起了加西亚的兴趣,抿着笑意的少爵垂下视线,望着屈身站在餐桌上的那人。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对方有点熟悉。
在毒气的影响下,越来越多人身体内部开始流血溃烂,他们还没杀到路远寒面前,就已经吐着白沫倒了下去,属于安东尼奥的俊美容颜被腐蚀得像是一滴滴融化的蜡,看上去恐怖惊人。
路远寒虽然顶着德文特的脸,身体素质却远非一般人能比得过的。
眼见那些碍事的人围攻过来,他倏然绷紧了浑身肌肉,倾下身像猎豹似的在餐桌上进行助跑,顺着长桌一路奔上高处,紧接着飞身而起,用手中紧握的脊鞭勾住了宴会厅顶部的吊灯。
那盏玻璃灯猛然承受了一个成年男性的重量,顿时剧烈摇晃了起来。
望着灯光下的目标,众人一时间都感到有些无措,毕竟他们拥有着安东尼奥的血统,很少会降尊纡贵参与到黎明计划中,自愿成为Alpha实验体,也就无法像翼生者那样长出翅膀飞上去捕获目标。
正当他们放弃围杀路远寒,转身盯上其他猎物之际,一道巨大的声响在众人面前轰然落下。
“咣——”
只见路远寒借着吊灯的惯性荡向了一边,落地的瞬间他正好贴在某个人身后,捅进对方头皮的刀从天灵盖往下一直划到了背后,连同整只手掌都陷进了温热的血肉中。
路远寒发尾的金粉簌簌而下,倾洒在他肩膀上,露出了一点银白的光泽。
他缓慢抽出手,将已经碎裂的刀扔在了脚下。
第196章 烈火无情(12)
并没有人发现他身上细微的变化。
路远寒的手掌还在湿漉漉往下淌血, 所有人都被他流露出的杀气震慑住了,不自觉往后退着,想要尽可能离这个发狂的疯子远一点。
哪怕对方只有一个人。
然而路远寒并没有急着动手, 他打开衣领, 露出里面一排收好的刀具,就像随身携带的冷兵器库,散发出的银光只让人觉得目眩:“我可以为你们提供武器, 但我有一个要求。”
他这副谈判的态度属实出人意料, 毕竟刚被路远寒杀死的人还在他脚下不断发颤, 撕裂的两半身体就像蜈蚣一样痉挛着。
“嗡嗡……”
顶上扇叶转动, 从通风管道排进来的毒气逐渐扩散到了整座宴会厅中, 面对这种紧急情况,多浪费一秒就有可能死在别人的偷袭下, 带头的那名安东尼奥稍作思考, 朝路远寒颔首, 表示可以接受他的条件。
见状, 路远寒眉头微微上挑, 伸手指向了一旁的卡德利安:“先把他杀了。”
他观察这位上司有段时间了。
作为副秘书长,卡德利安位高权重,早就在总部立下了威望,即使沦落到这种境地, 仍然有人追随在他身边,那几名打手将卡德利安护在身后,竟然没让他沾到一丁点飞溅的血。
西奥多·埃弗罗斯是任他差遣的忠犬, 路远寒想, 但他现在是德文特, 即便卡德利安被他一刀捅死, 也没有人能追查到他头上来。
“那可是副秘书长……万一帮你杀了人,但你不交货怎么办?”
蓄着小胡子的领头者谨慎问道。
他望向路远寒的视线中充满了忌惮与警惕,却见那人反手从大衣内侧抽出两把餐刀,朝他抛了过来,没等他下意识躲开锋利的边缘,刀柄就顺势滑入领头者的掌心,被他握在了手中。
“啪嗒!”
一道鼻血从路远寒面部流下,被他漫不经心地伸手擦去。
“我们马上都要死了,是不是秘书长还重要吗?”路远寒反问道,经过刚才的杀戮,他体内的触手已经蠢蠢欲动,但加西亚还在外面看着底下发生的一切,因此他只能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
他和领头者之间只有不到十步的距离。
就在刚才,路远寒释放出的孢子已经顺着雾气弥漫过去,正在麻痹领头者的神经,让对方觉得他说的话像是魔咒一样使人信服。
等到领头者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率队跟着路远寒冲了上去。
在路远寒的指挥下,这支多达十数人的队伍朝着卡德利安所在的位置不断围拢,他们经过宴会厅内遍地的尸体,仅是十分钟过去,悬空艇剩下的人就已经不到最开始的三分之一了。
他们生前何等尊贵,现在死得就有多狼狈。
路远寒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鎏金色的灯光仍在旋转,钢琴声倾泻而下,宴会厅中的人们却像是退化到了原始社会,到处上演着抢劫、厮杀、尔虞我诈的桥段,那些人犹如斗兽场中愤怒的蛮牛——不仅加西亚看得津津有味,他看了这一幕也忍不住想笑。
路远寒杀到卡德利安面前的时候,那人仍不感到紧张。
就像路远寒记忆中的一样,副秘书长永远保持着那副波澜不惊的态度,淡金色的发丝梳到脑后,从袖口到领带都打得一丝不苟,只有微微皱着的眉头表现出了他对周围人的嫌恶。
“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卡德利安开口喝斥道,他那锐利的视线扫过面前这些袭击者,随即冷笑一声,“我带着夫人的命令,不想被送上裁决委员会就赶紧退下。”
“夫人的命令?”
一道年轻男性的声音从对面响了起来,卡德利安还没看到对方是谁,猛然射来的刀光就擦着他的面颊飞了过去,不仅击毙了卡德利安身后那名打手,还将他的右耳也削了下来。
半只血淋淋的耳朵砸在地上,卡德利安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难以置信地伸手捂住耳根断裂的位置,发现掌心里到处都是流下的血,那种无法忍受的痛感让他面部肌肉不可避免地痉挛起来,瞬间绷断了他脑海中代表着理智的一根弦。
路远寒割下了卡德利安的耳朵,却不仅是为了羞辱对方那么简单。
他的视线落在了神情痛苦的上司耳边,很快,卡德利安伤口处的肉芽开始蠕动,新生的组织正在血水下快速修复着断面,正如路远寒所想,这位副秘书长同样有着怪物一样强大的自愈能力。
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卡德利安就注定不会是一个毫无能力的普通人。
路远寒的行为彻底触怒了卡德利安,只见他垂下视线,打量着已经沾满了血的机械表盘,面色倏然从平静转为阴狠,额上青筋紧绷,逐渐涨起的肌肉撑破了那套量身定制的西装,黝黑的鬃毛覆盖着整张脸,比起文质彬彬的副秘书长,他现在更像是一头野兽。
卡德利安发狂了!
他根本没有锁定目标,朝着刚才飞来一刀的方向径直撞了过去,见状,打手们迅速往边上卧倒,让这个暴怒的猛兽冲入敌人当中,一瞬间就撕开了他们刚建立起来的防线。
餐刀已经插进了他的小臂当中,卡德利安却没有受到影响,他随手撕下了身边人的头颅,所到之处一片哀嚎连天,谁都没想到他有着如此强大的杀伤力。
带队的那个小胡子冷汗直流,他现在后悔了,比起从路远寒手中拿到武器,还是保证自己活下来更重要一些。他猛地转过了头,想要告诉对方交易取消,却发现那人已经不见了。
……糟糕,中计了!
望着身边人惨烈的死状,小胡子瞬间反应过来,恐怕路远寒并不是真的想跟他们合作,而是要借势挑起矛盾,用卡德利安这个失去控制的重兵器来消耗双方的人数。
他甚至没怎么出手,只用了一两把刀,就将整个小队置于了死地。
这是何等的心计?
小胡子紧咬着牙,他临时建立起的同盟现在死伤过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具有开始时碾压性的优势了。眼见浑身插满了刀的卡德利安还在杀人,像一台血淋淋上满发条的割草机,他只得及时止损,准备从这片混乱的战场中撤离。
就在这时,他瞥到了一条赤红的骨鞭。
那人还在附近藏着!意识到这个事实后,小胡子顿时被激起了报复心,他转头朝着卡德利安大吼道:“刚才攻击你的人就在这里……他才是始作俑者!”
卡德利安虽然正处于狂暴状态,却并不是对外界毫无反应,捕捉到关键词后,他转身朝着声音的来源扑了过去,拦在中途的人被他一挥手用力推开,露出了握着鞭子的路远寒。
那人眼中不见恐惧,只有一片冰川般的冷静。
望着狂啸而至的上司,路远寒伸手抵住了卡德利安的身体。他的手掌撼动着对方钢铁般的小臂,竟然将那猛烈的攻势挡了下来——任凭卡德利安胳膊用力到血管涨起,眼睛鼓突得格外吓人,路远寒也只是被他顶得向后退了半步。
“这样一点都不像平时的您了。”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倏地松开了手。
卡德利安骤然间失去了力量的支撑点,立刻重心不稳地向前栽去,却见路远寒灵活地往旁边一闪,竟然翻身骑在了卡德利安背上,那条死人脊骨从他掌心中垂下来,在对方脖颈上逐渐缠紧,就像一条驯兽用的项圈,鲜血淋漓地陷进了颈肉里。
“呼哧、呼哧……”
窒息感顺着喉管涌了上来,卡德利安猛地挣扎着,然而路远寒的两条腿紧夹着他的腹部,就像一副锋利的刑具套了上来,让他完全无法反抗,身体起伏的幅度也变得越来越微弱。
骨头的棱刺已经扎进了卡德利安的脖颈,鲜血潺潺而下,路远寒压制着这头桀骜不驯的坐骑在场上兜了几圈,直到卡德利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他才松开了手。
路远寒翻身而下,那具庞大的尸体轰然倒在了宴会厅的地板上。
碎裂的表盘中机械针还在一格一格地走,然而那张脸不仅充满了鬃毛,刚才还被勒得充血肿胀,即便是最熟悉卡德利安的人站在他面前,也无法辨认出这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副秘书长。
解决了最大的麻烦,剩下的人不是什么问题。
路远寒环顾着宴会厅,此时离加西亚说的半小时只有不到五分钟,困在场中的安东尼奥不是被旁人虐杀至死,就是在毒气的影响下断了气,只有寥寥的几个人还活着,他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到了最后的关头,所有人都红着眼睛喘着气,对附近的竞争者充满杀意,就像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一个又一个恶魔。
1、2、3……路远寒默数着自己的猎杀目标,还有四个人需要解决。
他擦去掌心中沁出的汗水,微微仰起头忍耐着肺叶中灼烧的痛感,紧接着调整好自己的身体状态,视线齐平,啐出一口带着浓痰的血,就像离弦之箭般朝那些人狂奔了过去,
第一个人还没来得及跑,就被他持着刀从背后捅穿了心脏……蜿蜒而下的血水将路远寒的指节浸得通红,他却没有急着拔出刀尖,反而像条蟒蛇一样蛰伏在死者的阴影中。等到第二个人靠近目标,路远寒才猛地甩出鞭子,将对方绊倒在地,轰然落下的鞋尖径直踩碎了颅骨,他却没有哪怕一秒钟的停滞,又纵身向前跃去,将第三个人的脖颈圈在臂弯中绞杀。
最后被他处死的是那个小胡子。
那时候小胡子会引来卡德利安的报复,是路远寒有意为之,他却没有因此而手下留情,将这人四肢的筋脉都挑断了,折磨到浑身血液都快要流干的那一刻才动手杀死了他。
在离彻底毒发还有两分钟的时候,宴会厅内只剩下他一个存活者。
加西亚倒是信守诺言,在路远寒转头望来之前他就下令让人撤走了钢化玻璃屏障,自己则戴上防毒面具,等到重新运转的通风系统净化完宴会厅中残余的毒气,才将其卸了下来。
路远寒咽下了一口血。
周围遍地都是残缺的尸体,打翻的餐点盘子摔成了无数碎片,象征着安东尼奥一族荣耀的金发在这里随处可见,那些人中的绝大多数都死在了他的手下,甚至没能撑过十秒钟,说他是活阎王也不为过。
他的表现似乎取悦了加西亚,那位少爵一边让侍从下去清理现场,一边招手示意路远寒走上前来,毫不掩饰对于他的欣赏之情。
路远寒盯着加西亚那双美丽而绝情的眼睛,一步一步走了上去,他每走一步都有金粉从发尾抖落,好在路远寒杀了太多人,沾上的血液已经掩盖住了他原本的发色,也就不会露出破绽。
他遵从加西亚的旨意,在还差两级阶梯的位置停了下来。
以他们现在的高度差,加西亚刚好能低下头俯视路远寒,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把他的所有想法、动作乃至于表情变化都掌握在自己手中。路远寒仅是站在原地,就已经感受到了对方身上那种不容他人有一点置疑的强势专断。
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模样。
“跪下来。”加西亚轻飘飘地发号施令,他手上端着杯红酒,灯光映照之下,那种颜色浓稠得就像是用鲜血榨取出来的一样,“这是毒气的解药,赏给你了。”
闻言,路远寒单膝跪地,那血漉漉的外衣下摆垂在楼梯上,像一片殷红的尾翎。
他相当配合地扬起脖颈,张嘴接住了对方倒下来的液体,湿润的痕迹将路远寒的唇珠浸透,显得格外引人注意。
直到加西亚手中的杯子倒空了,就连一滴液体也没有剩下,他才舔着唇从喉咙中挤出来一句话:“少爵阁下,我还想要别的奖励。”
“什么?”加西亚心不在焉地问道。
路远寒抬起头,那张溅满了血的脸看上去极具侵略性,他却用一种柔和得近乎于残忍的视线审视着面前人的外表,从戴着尾戒的小指、微微突出的喉结,打量到加西亚鬓边垂下的头发丝——就像在为自己挑选着心仪的玩具。
“我想要……你。”
第197章 烈火无情(13)
路远寒这话说得相当僭越, 以至于加西亚听到的一瞬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垂下视线,看到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毫无情色意味,展现出的只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渴求。
那人分明处在下位, 保持着忠诚的姿势, 却让加西亚感到了毛骨悚然。
为了将要承袭的爵位,加西亚见过无数奉承讨好他的人,那些人献上美丽的珍珠玉石, 屈下膝盖将额头磕在他身前, 想着法子博取少爵阁下的垂青, 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这样直言不讳地说——我想要你。
加西亚不禁松开了手。
那只玻璃杯顺势摔在了路远寒身边, 溅起的碎片在他脸上割开一道殷红的痕迹:“你这是什么意思?”
尽管面前人表现出了明显的愠怒, 路远寒却没有挪开视线,两名持着机枪的保镖就在加西亚身后不远处, 枪身已经上膛, 只要他表现出一点攻击性, 倾泻而出的子弹就会将他扫成筛子。
路远寒很清楚, 这里是加西亚的主场。
总部并不是某个高层的一言堂, 即使是安东尼奥家的少主人,将大量在职督察骗到宴会厅内屠杀,仍然要受到缉察队的制裁,加西亚能做出这种惨无人道的事, 必然打算乘坐飞艇离开地下了。
作为厮杀到最后一刻的猛兽,加西亚真的会让他活下去吗?
霎时间,路远寒内心思绪万千, 最重要的是他的发尾正在逐渐褪色, 只要加西亚让侍从将一桶水泼下来, 就会发现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和西奥多·埃弗罗斯有着相同的发色。
灯光下那些玻璃碎片闪着眩目的光, 少量锋利的残渣刺在他触地的那侧膝盖上,路远寒对此却毫无所觉,迎着那人的视线直起了身。
“少爵阁下年轻有为,不仅能随时离开黑区,还统揽着缉察队未来大权,凌驾在我们这些低贱的下等人之上,想让谁死谁就必须得死……想要夺得您拥有的一切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路远寒扬起了笑意。
他每说一句话,身体内部就会传来骨头碎裂的摩擦声,就像有个披着人皮的恶魔正在他外表下逐渐复苏,恐怖的力量撑开层层肌肉,让他的关节、指缝甚至是眼下都渗出了血。
加西亚反应不慢,早在路远寒起身的一瞬间他就察觉到了危险,伸手示意身后的保镖开枪,然而那人的动作却比子弹出膛的速度更快、更猛烈,无数黝黑的触手从他背后射出,就像一条又一条蜿蜒的蟒蛇,不到半秒内就缠住了即将冒火的枪口,将那质地坚硬的金属直接折断在地。
这是一个真正的怪物!
路远寒的表现超出了加西亚的预料,毕竟他手上掌握着安东尼奥家每一个人的资料,对他们的血统能力极为熟悉。
加西亚确认过名单上没有人能威胁到自己后,才将这些宾客放上了飞艇,像Alpha实验体那样的怪物自然不会受到邀请,因此,路远寒会出现在他面前完全是一个意外。
那些纷飞的触手转瞬就将两名保镖撕成了碎片,喷涌出的血液倾洒而下,加西亚却没有遭到袭击。只因他身上还带着一件异物,脖颈下的十字架正隐隐作热,在他周身撑起电弧似的微光,让肆虐的触手无法穿透这层屏障。
路远寒并没有因此受挫。
他早就想到加西亚贵为少伯爵,必然会随身携带保命手段,不可能让他轻而易举地一击得手,更何况他要用幻影完全替换加西亚·安东尼奥此人的身份,就得保证对方还活着。
在那些威力极强的触手面前,加西亚无法抵抗,只能被逼得不断往上逃窜。
在危急情况下谁都无法保持优雅的风度,少爵阁下也不例外,他面上那种游刃有余的神情被完全打破,额角渗出的汗水正顺着他的发丝往下流淌,一滴滴落在地毯上,晕出水色的痕迹。
“——警卫!”
加西亚扯着嗓子喊道。
这是他名下的私人飞艇,宴会厅配备的警卫自然不止两名,刚被毙了的尸体还躺在楼梯上,死不瞑目,转瞬又有保镖潮水般乌泱泱地从两侧涌出,朝着目标所在的位置开了枪。
霎时间枪声飞驰,弹壳在空中碰撞出的火花四溅,浇打在漫天飞舞的触手上,穿透的窟窿渗出黑水,就像倾泻而下的一场暴雨。
保镖们枪膛下的弹匣很快就被清空,然而这些激烈的攻势没能对触手背后那人造成一丝伤害,就在他们换弹上膛的空隙,已经有触手突破防线,紧抓住了加西亚的脚踝。
此刻,加西亚离楼梯上方只剩下两级台阶。
那种湿滑的触感却像是蛇腹一样顺着脚踝缠上他被制服裹住的小腿,捕杀猎物似的越绞越紧,将他猛地绊倒在地,加西亚的额头磕在地面上,顿时见了血,浮现出一片颇为显眼的红痕。
笼罩在他身侧的电光微弱地闪烁着,已经抵挡不住从背后袭来的触手。
……这人到底是谁?
加西亚神情凝重到了极点,他敢确保德文特·安东尼奥绝没有这种怪物般的能力,即使是他在总部参观的实验体也大多被生物工程部的人控制着杀伤性,不一定能将他逼得走上绝境。
他的指节正紧攥着台阶边缘,那养尊处优的皮肤下已经磨出了血泡。
坚持到了这种程度,加西亚才能勉强不被拖到楼梯下方,但那些触手上传来的力道越来越恐怖,已经超出了正常人能够承受的极限。
加西亚转过头望去,罪魁祸首就施施然站在红地毯上。那人神情莫辨,嘴唇上还残留着他刚才倒下去的酒液,正用一种漠然的眼神居高临下望着他。就在这时,加西亚瞥到了对方发尾下流露出的银白色,那种颜色太过别致,以至于一个名字骤然从他脑海中划过——西奥多·埃弗罗斯!
他是怎么潜入宴会厅的?
此刻正是生死攸关的一瞬间,加西亚没有精力深想下去,他骤然松开了手掌,颤抖着从制服内侧摸出一把具有高爆破性的压缩弹药,将它们用力朝着路远寒扔了过去。
趁着现在还有逃生的机会,加西亚猛地挣脱触手的束缚,竭尽全身的力量爬到了楼梯上方。
“——轰!”
火光冲天而起,剧烈的爆炸波在接触到目标的一瞬间扩散开来,霎时间席卷了周围的所有物品,无论是吊灯、座椅还是地板上惨死的尸体……整座宴会厅都在那种撕裂钢铁的威力下震颤了片刻,尘土纷飞,砸下来的建筑将底下多数保镖压得一片血肉模糊。
加西亚很清楚那些弹药具有多强大的杀伤力。
尽管他已经尽力往外逃跑,却还是被沸腾而来的热浪掀得往前扑去,那套天使一样纯白的制服被烈火烧得卷了边,露出底下鲜血淋漓的皮肤。
作为安东尼奥捧着的继承人,他从来没有沦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过。
强烈的耻辱感和疼痛感一起顺着血沫涌了上来,加西亚紧咬着牙关,面前温热的液体已经模糊了少爵阁下的视野,让加西亚看到的世界猩红一片,就像置身于地狱当中,他却靠着强大的意志力从地面上爬起,踉跄着往前逃去。
加西亚不禁想道,帝国理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到手,他绝不能死在这里。
事实却让人感到满心绝望。
走廊上挂着的玻璃悬灯在刚才爆炸时就被砸成了一地碎片。透过镜面上反射出来的景象,加西亚看到那些触手虽然被高温气浪蒸发了大半,却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不断修复、重生,蠕动的肉芽顺着路远寒的左手而下,将他那条流血的胳膊改造成了一条庞然巨物的腕足。
那人微微侧过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挥着肉腕就朝一旁偷窥的加西亚抓了过来。
杜菲尔德这个疯子!到底将西奥多·埃弗罗斯带去改造成了什么怪物……加西□□急之下受身往旁边翻滚,少爵阁下具有的优势在于他是飞艇的主人,对各层建筑物的构造更为熟悉,能够借着地势阻挡拖延上一段时间。
“——砰!”
那条狂啸而至的黑影打在了加西亚身边一道墙上,承重柱应声断裂,紧追着他的死亡威胁让加西亚呼吸急促,心跳骤然加快,肾上腺素始终保持在一个胆颤心惊的水平。
值得庆幸的是,受他所用的保镖并没有完全死绝,那些肌肉紧绷的死士此刻从爆炸中缓过神来,端着枪就朝路远寒冲了过来。
面对他们慷慨赴死的行为,路远寒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无需他下达命令,触手就已经精准无误地穿透那些保镖的胸膛,让他们死前定格在神情最痛苦的一刹那,心脏碾碎的瓣膜被张开的利齿吞了下去。
“不过是蝼蚁而已。”
他一步一步走上楼梯,视线搜寻着目标的下落,却发现加西亚已经藏了起来。
路远寒微微皱着眉,整座悬空艇内部的空间相当庞大,即便他完全转化成怪物形态,也不可能搜遍每个角落,更何况他刚才遭到了加西亚的攻击,现下有伤在身,被炸毁的血肉还需要一段时间进行再生。
跟刚才相比,现在的情况完全颠倒了过来。
在宴会厅中厮杀的时候,路远寒竭力杀死一个又一个竞争者,将他们折磨得说不出话,汗水顺着他紧绷的小臂肌肉蜿蜒而下,只为取悦那位尊贵的少爵阁下。
现在他却成了捕鼠的猫,闲庭信步一样走在遍地废墟之中,用触手扫开碍事的人,而加西亚满心惶恐,只能在他的追杀下不断逃窜。
路远寒垂下视线,他一向是个不浪费食物的人,宴会厅中血肉横飞,到处都是惨遭开膛破肚的尸体,于他而言就跟自助餐厅没有区别。
原本蠢蠢欲动的触手们得到指令,就像猛兽一样扑向了周围的死人,它们尽情狂欢,不断吞噬着那些还新鲜欲滴的血肉,将其转化为自身需要的能量——感受着从指尖涌上的磅礴力量,路远寒那苍白的面庞上也浮现出了一丝血色。
他心情愉悦,不禁哼起了轻快的曲调。
宴会厅中戛然而止的钢琴声被路远寒复刻了出来,他从脚下的死者怀中捡起一把枪,紧接着填满弹药,指腹按压在扳机上的触感相当美妙,路远寒情不自禁地举起枪柄,从他掌根下射出的子弹雨幕一样扫过墙壁,在上面留下斑驳的痕迹。
没有找到加西亚前,他会一直扫射下去。
好在死在路远寒手下的保镖们数量够多,积攒的弹药足以让他将内心的火气完全发泄出来。
当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毫无理智可言的疯子。靠着地毯式搜查过了半层楼后,路远寒就将他分裂出的孢子释放到了空气中,那些附着视野的透明物质替他寻找着加西亚的下落,比他一个一个房间地闯入要快得多。
不过片刻,路远寒就发现了加西亚的踪迹。
——找到你了。
路远寒眉头微微上挑,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从孢子传递的影像来看,加西亚应该正藏身在悬空艇内部的一座安全屋后,那座房间前设置着极为厚重的金属屏障,并不是他靠触手或枪药能够破坏的。
都说狡兔三窟,加西亚的保命手段确实让路远寒感到了棘手,但他并没有受挫,反而被激起了一阵格外强烈的杀意。
冷静下来,路远寒对着自己说道。要是不慎将加西亚失手杀死,那他就没有下一个合乎心意的身份可以顶替了。
染发剂被满身湿漉漉的血水冲刷下去,就在此刻,路远寒的发尾已经完全蜕变成了原本的银白色,知道加西亚看破了他的身份,他索性收起幻影,将自己原本的面目露了出来。
他垂下视线,从地板上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路远寒没有再耽搁下去,越是这种需要缜密谋划的时刻,他的思维运转得越快,只见从他掌心跃出的触手拆下了天花板上通风管道口的隔板,紧接着勾住路远寒的腰部,将他带了上去。
与那座奢靡的宴会厅不同,悬空艇的通风管道中黑暗而狭窄,不断有机油、血液以及各种混合物的味道从旁边的扇叶后飘来,路远寒只能将身体贴伏在金属外壁上往前匍匐。
好在他是个极有耐心的猎人,在前往加西亚所在房间的整个过程中,路远寒都没有发出一点引人注意的动静。
“砰!”
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路远寒踩着金属隔板翻身而下,出现在了加西亚面前。
跟他想象中的情景不同,加西亚虽然整个人遍体鳞伤地靠在墙上,唇下干涩出血,不再像曾经那样优雅矜贵,却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用一双漂亮而阴鸷的眼睛死瞪着他。
“不愧是少爵阁下,即使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也没有在我面前跪地求饶,落下一滴泪来……你跟我审过的那些犯人都不一样。”
路远寒说着就走到了加西亚身边,俯身将手掌压在了少爵阁下那头耀眼的金发上,像是爱抚宠物一样替对方捋顺发丝。因为失血过多,加西亚已经没有了能够抵抗他的力气,只能偏过头去,避免和路远寒有任何视线接触。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看来少爵阁下记性不太好啊……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想要借用你的身份。”
路远寒倏然松开了手,在加西亚面前屈膝蹲了下来。他那俊美的脸被覆盖在了阴影之下,视线冷峻,显得极具压迫感,修长有力的指节从少爵的脖颈上轻飘飘滑过,就像拂动着水面,猛地掐住了他的静脉——不出意外,路远寒看到加西亚喉咙微微颤动了一下。
这种下意识流露出的恐惧让他笑了起来。
第198章 烈火无情(14)
顶替一个人的身份需要几步?
要是让路远寒回答这个问题, 他会给出以下答案——第一步,绑架你需要顶替的那个人,第二步, 将自己变成对方的模样, 第三步,确保他永远无法出现在别人面前。
前两步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只有最后一步显得稍微麻烦了些……毕竟他不能杀死加西亚, 同时还要保证没有人察觉到少爵阁下被替换了。
为此, 路远寒砍去加西亚的四肢, 将他做成人彘后装在了行李箱中。在没有麻醉剂的情况下, 那种疼痛已经超出了正常人能够承受的极限, 更何况加西亚被安东尼奥家养得极为矜贵,在卸下第一条胳膊的时候, 他就陷入了昏厥。
紧接着是他另一条胳膊和双腿。
路远寒下手时毫不留情, 断腿落地的一瞬间血水飞溅, 加西亚被刺激得骤然睁开了眼睛。
作为天之骄子, 他岂能接受得了自己成为一个废人?加西亚愤怒到了极点, 他浑身颤抖着转过了头,想要咬下路远寒沾血的指节。
出乎意料的是,那人并不闪躲,反倒顶着加西亚的牙尖将一只手塞进他口腔中, 顺势掐住肉根,将那截碍事的舌头拧了下来。
那块温热的肉躺在他掌心中,还在微微起伏。
路远寒随手将加西亚的舌头扔到了地上, 细长的触须从他指尖下一根又一根涌入了四肢的断面, 就像插在肉瓶里的花枝, 不仅替加西亚止住了血, 避免他休克而死,还在不断往少爵阁下身体内输送着营养,以维持他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当然,要想扮演好加西亚·安东尼奥这个角色,还需要他的一部分记忆。
路远寒攥着加西亚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黑色细须正顺着鼻腔一直上涌到脑部,触碰到颅内庞大而又脆弱的神经脉络,虽然只能掠取到少量记忆,对路远寒而言却也足够了。
隔着闪过的片段,他看到年少的加西亚伏在伯爵膝盖上,正为宠物的死感到伤心欲绝。
安东尼奥家的掌权者垂下了头,将一只钻石切割而成的小鸟放到他掌心里,说加西亚,以后还有无数财富、军火以及整个缉察队等着你继承,到了那时,所有人都要敬畏你,爱戴你,将你视作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一只鸟无足轻重。
一只鸟当然算不得什么,路远寒不禁想道,但加西亚手上的这只熠熠生辉,就算从表面削点碎屑下来,也够下层人烧上一整个冬天的壁炉。
很快,路远寒就发现,加西亚刚结束马术训练,任由随身侍从帮着擦去面上汗水的时候,他正在地下墓穴满身是灰地逃窜;加西亚微笑着在成年礼上致辞的时候,他正处在杜菲尔德的掌控下,只能待在冰冷的休眠舱后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
比起他那充满黑暗的人生,加西亚简直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
还好,以后这种生活就属于他了。
路远寒从加西亚身上搜查出了他的签证、录取通知书,以及名下财产的账户,还有一封保存得颇为完好的信。
那封信上写着十天后将有专人来接加西亚前往帝国理工学院,让他提前做好准备。
十天,路远寒微微皱眉,看来得加快行动了。
他垂下视线,将已经记录下加西亚面容的幻影覆盖在了脸上,那道透明无色的伪装像是一层水光,让他的眉眼逐渐变得英挺而深邃,颧骨朝内收紧,轮廓也更为流畅——和西奥多·埃弗罗斯相比,这张脸看起来轻佻而又优雅,就像灯光下耀眼的宝石一样。
路远寒对少爵阁下的做派太过熟悉,他甚至不怎么需要模仿加西亚,就将那种道貌岸然的气质复现在了自己身上。
“滴答……”
浓稠的血水落了下来。
隐蔽而狭窄的空间里,加西亚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年轻人,错愕的视线附着在路远寒身上。那张脸就像是从他面部拓下来的,即使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兄弟,也不可能相似到这种程度。
他下意识张开了嘴,似乎想对罪魁祸首说些什么。然而他的舌根已经被路远寒绞断了,加西亚无法发声,便只能亲眼看着对方一边整理着衣襟,一边伸手合上行李箱,让他的视野陷入黑暗之中。
好在行李箱的尺寸够大,能够塞得下一名折断四肢的成年男性,否则路远寒就要考虑只带加西亚的人头回去了。
换上加西亚的外表后,路远寒的唇角总是不自觉噙着笑意,定格在一个堪称完美的弧度。他不仅披着少爵阁下的外套,还将对方的私人物品一并携带在了身上,蒙着灰的十字架挂在胸前,被他漫不经心地擦去了上面沾到的血渍。
很快,他就带着行李箱来到了驾驶室。
加西亚名下的这艘飞艇上设置着严密的安防措施,不会轻易坠毁,刚才宴会厅内的重大事故并没有影响到这里,路远寒推门而入的时候,驾驶员正靠在他的位置上抽烟。
显然,他对外面的惨状一无所知。
“少爵阁下……”
察觉到自己身后有人在看着,驾驶员顿时打了个寒颤,将还没烧到头的烟蒂扔在脚下碾灭,摆出一副专心工作的态度来。
路远寒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
他的视线越过惶恐的驾驶员,落在显示着当前位置的仪表盘上,发现他们已经驶出总部有一段距离了。路远寒当然不可能载着满船死人重新返航,那些尸体损毁得太过严重,没办法被他穿上去“起死回生”,必须得想个办法处理当下的情况。
怎样才能安稳地度过接下来的十天?
路远寒沉思片刻,最好的办法就是销毁证据,制造意外,让加西亚在旁人眼中变成一个下落不明的状态。
想到这里,路远寒微微一笑,他前面顶替别人身份潜入宴会的好处在这一刻彰显了出来——安东尼奥家的成员离奇死亡,和西奥多·埃弗罗斯又有什么关系?
路远寒对着驾驶员开口吩咐道:“在最近的降落点停下。”
“是,少爵阁下。”
驾驶员内心虽然疑惑,却知道他要做的就是无条件服从命令。随着他拉下操作杆,让飞艇逐渐偏离原定航线,驾驶员不由得犯了嘀咕……对方身上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甚至都飘到了他鼻尖下,也不知道刚才宴会厅中发生了什么事。
倏然间,一双带着凉意的手搭在了他肩膀上,那种触感相当危险,驾驶员瞬间绷紧了全身肌肉,只觉得呼吸都停了下来。
这位少爵阁下到底有何贵干?
驾驶员不自觉握紧了舵盘,他指节攥得发白,掌根下沁出的汗意濡湿了一小片区域,路远寒流露出的威压让他错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然而那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转身离开了驾驶室。
“呼……”
随着舱门关上的声音传来,驾驶员终于松下了一口气,他浑身瘫软地靠在座椅上,视线却瞥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就在那人刚才站着的位置,遍地都是血红色的鞋印。
半小时后。
找准可供降落的着陆点后,飞艇停靠在了一座城镇边上。机械旋翼排出的气流吹拂起地面上的灰尘,通道从打开的舱门后铺设而下,一个金发年轻人拖着行李箱走了下来。
他看上去像是刚洗过头,柔顺的发尾湿漉漉的,为那张脸平添了几分慵懒的气质,但要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发根下渗着血色,似乎是从谁头顶上连着皮肤一起剥下来的。
行李箱内装的东西倒是很安静,从始至终不曾发出一点声响。
路远寒放下行李箱,转头望去,看到被困在飞艇内部的驾驶员正绝望地用手掌拍打着玻璃。他敲得非常用力,以至于一整面屏幕上都是指节印下的血色痕迹。
尽管如此,他仍然无法逃出那间舱室,只能在里面扯着嗓子发出一声又一声求援的尖叫。
隔着玻璃舱板,那道声音微弱得近乎蚊蝇。
对此,路远寒置若罔闻,他又拖着箱子往外走了两步,随即按下了起爆装置。
“——轰!”
盛大的火光一瞬间映照在了他的瞳孔中,炸毁的金属碎片流星似的冲天而起,整座蒸汽飞艇都在剧烈的爆破声下燃烧了起来。这头价值连城的巨兽垂死时仍然散发着耀眼的光辉,荡起的气浪拂在凶手面上,就像是在家中烤着火一样温暖。
路远寒不禁露出了微笑,他知道那些惨死的人,甚至是他留下的罪证,很快就会跟着悬空艇一起化为飞灰。
除了他,没有人会知道加西亚去了哪里。
为了保险起见,他在订购返程车票时仍然用的是德文特的身份。所幸现在是凌晨一点,和路远寒同辆列车的乘客很少,只有寥寥几人,他就跟包下整节车厢没有什么区别。
赶在总部大多数人上班前,他回到了西奥多·埃弗罗斯的办公室内。
藏着加西亚的行李箱被他打开换过一次气,紧接着路远寒就将他关进了医生所在的暗室,让分化出的触手照顾着犯人的日常生活——在他正式脱身前,这两个人还不能死。
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办公室门前发现了一张隐蔽的纸条。路远寒打开纸条,上面只写了简短而又急促的几个字:
……快跑,他们要杀你!
第199章 烈火无情(15)
是谁发出的警告?
路远寒玩味地打量着手上的纸条, 既和西奥多·埃弗罗斯有交情,同时又在火种内部的人选寥寥无几,排除想要拿他做研究的佩林教授,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是雷鸟送来了警告。
他被打得遍体鳞伤, 却还想着让曾经的上司免于一死。
这人倒是对银杏忠心耿耿,路远寒想。显然,比起具有不稳定性的疯子, 下属们更喜欢那个冷面无情的指挥官一些。
他没怎么在意这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 路远寒垂下视线, 随手将那张纸条扔进了垃圾桶中, 就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 靠着办公室的椅子坐了下来。
路远寒打开抽屉,取出了一份行动计划书。
总部的掌权者多数由安东尼奥家的人承揽, 并扎根于各个部门, 多亏了加西亚那场血腥宴会, 有一大部分高层、精英以及技术人员都惨死在了飞艇上, 必然会引起骚乱。
没有比现在更适合进攻的机会了。
前期的准备工作已经结束, 供能系统的各个爆破点早就排查清楚,佩林教授也为他们添置了足量的炸药,只差最后一次会议做下决定,潜藏在阴影之中的火种就会揭竿而起。
好在卡德利安的通行证还在他手上。
那人虽然死了, 路远寒却没忘记从副秘书长身上带走他需要的东西。
灯光之下,路远寒打量着办公桌上的沙盘,那场景等比还原了总部的建筑, 他的一根手指对里面的小玩意而言都像是庞然巨物。他收拢指节, 将无数金发士兵在掌心中碾碎, 取下卡德利安的模型, 把一个披着银发的年轻人放了上去。
西奥多·埃弗罗斯就像盘踞的恶龙,视线冰冷,在最高点俯瞰着下面的众多小人。
路远寒极有耐心,他扮演着幕后主使的那双手,将一个又一个象征着火种的棋子插在西奥多身边,逐渐将这个高高在上的检察官围了起来,紧接着他动作停顿,漫不经心地屈指抵住手下那颗王棋——砰!
西奥多坠落而下,摔进了愤怒的烈火之中。
很好,路远寒满意地点了点头,是时候让这条无恶不作的狂犬退场了。他将行动计划书揣在怀里,通过施加在众人脑海中的精神烙印下达命令,召开了火种的最后一次会议。
行动将在十二小时后开始。
正如他所想,大量机要人员无端失踪引起了多个部门的瘫痪,停工的紧急通知持续了整整半小时。安东尼奥的名字无人敢惹,为了追查他们的下落,高层又从执行部调遣了一批精锐小队,将这些堪称铁血战士的人派出去搜索目标,驻守在总部的兵力寥寥无几。
西奥多·埃弗罗斯并没有走。
他是象征着暴力执政的一杆血色旗帜,只要杀人不眨眼的检察官还在,就没有人敢造次,因此总部才放心将大量兵力派了出去。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个一向有着忠犬之称的男人才是最大的反叛者。
路远寒例行公事,带着手下巡查了一遍负责区域后,就遣散了这群让人闻风丧胆的红恶魔。他神情莫辨,望着办事大厅表盘上一格一格摆动的分针陷入了沉思。
按照计划,雷鸟等人应该已经带着通行证和炸药上了十一层,现在正是他们布置爆破点的关键时刻……想到这里,路远寒面不改色地将一块写着正在维修的告示牌拖了过来,放在了火种们使用的那部升降梯前。
他的动作太过顺畅自然,甚至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路远寒掌根下压着他最擅长使用的那把枪,前面用它杀了太多人,擦洗过无数次飞溅的血迹,武器亦像是通着灵性,轮廓逐渐和他的虎口吻合在了一起。
将弹药逐一上膛后,他就开始了默数。
作为行动的指挥者,路远寒当然很清楚这些人将会从哪里发动突袭——最先攻占下的应该是后勤部、医学部这样武装力量薄弱的部门,同时,他们还要袭击武器库,夺得大量军火,棘手的执行部则被放在了最后一个位置上。
显然,没有几个人想直面西奥多·埃弗罗斯。
在他数到最后一秒的时候,震天动地的爆炸声轰然从高处落了下来,路远寒站在办事大厅前,也感受到了那种惊人的威力。火光纷飞,紧接着周围骤然陷入了一片黑暗,无论是照明灯、军工设备,还是那些精密的机械装置……都在这一刻被断绝了动力来源。
首先响起叫声的是离他最近的一个实验室。
有人打开了应急灯源,将路远寒那张脸照得煞白、冷峻而且面无表情,同时也将他手下黝黑的枪口暴露了出来。
他现在是检察官,理应清剿这些胆大包天的叛徒。路远寒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他的枪法极为精准,弹壳闪出的银光在黑暗中飞驰,只一枪就击中了偷袭者的心脏,那个火种捂着胸口扑倒在地,倾洒而下的血液像是一条蜿蜒的河。
“——砰、砰!”
见那人胸膛还在抽搐,路远寒抬手又补了两枪,彻底扼杀了他活下去的可能。
他下手时挑的角度非常微妙,弹壳悍然撞在地上,迸射而出的金属碎片刚好打碎了应急灯源的外壳,只见灯光闪烁一瞬,这片区域重新被笼罩在浓重的黑暗之下,倒是方便了那些火种的行动。
对于火种众人而言,他们早就为反叛的这一刻做好了准备,知道就算流血牺牲也是在所难免的,自然不可能会因为西奥多·埃弗罗斯一人而停下脚步。
霎时间,激烈的枪声回荡在整座大厅内,总部上下各层都陷入了鏖战之中。
黑暗中那些突袭者就像一个又一个蛰伏的影子,他们无法看清身型和面容,悄无声息地展开着杀戮,将部门剩下的同事全部控制起来——只有枪膛擦出的火花一闪而过时,才映照出了那些眼睛中雪似的冷光。
他们时间有限,因此下起手来毫不留情,颈骨被折断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但总部的防卫力量同样不容小觑。
趁着刚才供能系统爆破的一瞬间,火种们杀了高层个措手不及,现在总部反应过来,执行部、勘察组、红恶魔等各个训练有素的小队已经出动,正用暴力手段清洗着这些以下犯上的叛徒。
“西奥多·埃弗罗斯正在去往上层。”
望着掠过楼梯的背影,一名火种压低声音说道。他耳根下佩戴着的金属薄片正在隐隐发热,那是顾问提供的技术,这种传声装置被用来实现内部通话,在展开行动的时候至关重要。
为了刺杀西奥多·埃弗罗斯,火种特意分出了一部分成员监察他的下落。
“收到,刺杀组已经开始行动,务必在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继续保持对目标的追踪……如遇不测,立刻撤退。”
路远寒听着耳后传来的声音,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眉,他那银白发尾下同样别着枚通讯器,因此,火种的动向在他这里一览无遗,没过几秒,路远寒就绕开了紧跟在他身后的尾巴。
只不过楼梯也被火种提前派人封锁,他们持着枪冲了下来,路远寒只得从三层出来,准备换另一条偏僻的通道继续上行。
现在正是深夜,然而总部闹得一阵喧嚣,厮杀、反击和机枪扫射的声音此起彼伏,场面已经混乱到了无法遏制的程度。黑暗中不断有人应声倒下,若不是路远寒有着一双双能够夜视的“眼睛”,他也很难完美避开那些狂飙的弹壳。
他像猫似的俯下身,趟过遍地穿着缉察队制服的尸体,就在路远寒即将抵达另一处通道口的时候,他倏然停了下来。
——前面有情况。
路远寒静下心听了一会,很快,他就判断出应该是有批火种遇上红恶魔了,两方人马正在激烈地交战,只不过属于火种的人逐渐落于颓势,即将被训练有素的红恶魔一网打尽。
趁此机会,路远寒闪身掠了出去。
迸溅的火星在黑暗中闪烁,散发出的微光照亮了他那标志性的白发,让所有人都知道西奥多·埃弗罗斯来了。那些负隅顽抗的人早已支撑不住,现在更是满心绝望,几乎在一瞬间他们就丧失了斗志,被路远寒拧断了项上人头。
清扫完了附近残余的火种,红恶魔们才略微放下警惕,点亮了随身携带的提灯。
“请长官阁下吩咐。”
路远寒正擦拭着手套上的血迹,闻言才抬头瞥了一眼,带队的那人在他面前敬了个礼,极为恭敬地将指挥权交到了他手中。
作为恶名昭彰的检察官大人,这是他应得的。
望着面前这群顺从如家犬一般的红恶魔,路远寒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神情漠然地带着全队离开了现场,他们跟在那人修长的身影背后,保持着高度专注,从尸体边上路过的时候都没有垂下视线偷看一眼。
无人胆敢违抗西奥多·埃弗罗斯的命令,因此,哪怕路远寒将他们带到了一处荒僻无人的通道中,也没有下属提出任何意见。
他们望向路远寒时,那人倏然停下了脚步。
只见灯光照耀之下,无数狰狞的黑影从他背后蜿蜒而出,那些触手就像铺天盖地的潮水一样,朝着众人展露出了杀意。
第200章 烈火无情(16)
从路远寒倏然停下脚步, 到他动手剿灭整支队伍,只花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对于西奥多·埃弗罗斯这位长官,他手下的红恶魔内心畏惧而又敬重, 下意识遵从着路远寒的一切命令, 却唯独没想过他会反过头来对付自己人……毕竟他手套上还沾着刚才杀死火种时溅上的血迹。
路远寒是在为自己的死做铺垫。
他下手时快准狠,没让受害者发出一声惨叫,无数根阴冷潮湿的触手贯穿了那些人的胸膛, 几乎是瞬间毙命, 转眼就将他们的尸体架在了半空中, 脚尖颤巍巍无法触地。
原本拿着灯的那人身体僵硬, 脱力垂下了手, 就在灯身摔碎的前一秒,某根灵活的触手勾起握把, 将它递到了路远寒手中。
路远寒微微颔首, 在那微弱的灯光下, 他的面庞看上去越发惨白, 银色发尾正湿漉漉贴伏在颈后, 倾洒在他脸上的血迹有些已经干涸,有些却新鲜欲滴——那种浓稠的红就像一道又一道错落的鞭痕,让人联想到解下束缚的狂犬。
他耳后别着的金属薄片嗡嗡响了起来。
事实上,使用这种传声装置也有一定的距离限制, 路远寒现在和其他火种隔得太远,就只能听到些断断续续的情报。
“刺杀组,目标已脱离所有人的追踪……集中火力……拿下执行部。”
“是!”
“烈火之下, 鹰犬当死。”
随着模糊的话音落下, 通讯器那边传来了火种众人整齐而又肃杀的声音, 显然, 他们已下定决心要展开最后的行动。路远寒唇角上扬,他无声地跟着做了一阵口型,正是那些人刚才的宣誓词。
看来事情进行得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利。
距离最开始那场爆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按照路远寒的预想,行动者应该攻占下了绝大多数部门,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替火种扫清障碍,让拦在他们面前的人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无论谁来,都不能妨碍到他的计划。
路远寒阴冷地垂下视线,盘旋在他身边的触手已经靠着尸体吸饱了血肉,正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下,涨起的腕足泛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黑紫色,摩挲过他手背的触感就像被某种爬行动物缠上了一样湿滑黏腻。
若是平时,他肆意放出自己的触手,必然会被总部列为头等危险分子,用覆盖整栋大楼的重火力对他进行打击。
但现在火种断开了各层的供能,那些庞大的蒸汽管道在一片死水般的黑暗中陆续熄灭,谁也无法察觉到从身边掠过的人在做什么……路远寒想,再没有比这更适合杀人的机会了。
他从三楼一直杀到了十层。
死在西奥多·埃弗罗斯手下的人不计其数,包括但不限于勘察组、火种以及端坐在裁决委员会内部的诸多法官。
路远寒很快发现,那些掌握着他人生死的高层死前也会瞳孔放大,被扼住脖颈的一瞬间,他们对于活下去的渴望更强烈,与此同时,那种濒临崩溃的反应也更能取悦他。
出现在执行部的时候,从他肩膀垂下的银发已经尽数殷红。
“哒哒……”
随着那道让人印象深刻的脚步声响起,原本枪声激烈的混乱场面霎时寂静了一瞬。
路远寒走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转头望向了他,那身血色制服将他整个人修饰得俊美而又危险,传闻中的恶犬踏着纷飞的火焰,就像一个从地狱而来的魔鬼。
无论是交战的哪方,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执行部的人虽然战斗力强大,聚集着无数Alpha实验体,但火种一方刚才袭击军火库时缴获了大量高能武器——他们持着炮筒、高爆弹、火焰|喷射器等具有强杀伤性的武器上阵,靠着使用不完的弹药进行碾压,每一次扫射都是豪掷千金,炮火洗地,倒真将执行部的疯子们逼退了不少。
而这也正是遍地烈火的原因。
“集火西奥多·埃弗罗斯——”
听着通讯器中传来的声音,路远寒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他在那些人调转枪口前就已经掠地而出,速度快到让雷鸟都感到心惊。
他在狂啸着落下的烈火中一直飞驰,紧接着杀人、夺枪,路远寒顺势跃起,那架炮筒随着他一起在空中拧转,出膛的弹药毫无例外,全部击中了被他视线扫到的目标,将那些人炸上了天。
两秒后,路远寒应声落地,引着那些阵势惊人的炮火加入了执行部一方。
他近乎跨越了半个战场,却能做到毫发无伤。没有人不知道西奥多·埃弗罗斯是出了名的指挥官,有了路远寒的加入,逐渐落于下风的执行部众人一改颓势,只不过火种那边的攻势太过猛烈,以至于两方暂时陷入了僵持。
路远寒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虽然其它部门的火种掌控住了局面,但除了供能系统之外,总部还储备了应急能源,等到叛乱一事传到外面,那些派出的精英带着伯爵府的亲卫队杀上缉察队,火种就再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路远寒岂能容得下别人破坏他的复仇?
为了让安东尼奥家的统治走向灭亡,任何人都可以牺牲。
路远寒望着血战到底的执行部一干人等,就像杜菲尔德所说,作为初代种,他对这些由自己基因注射改造的实验体有着天然的压制——路远寒只是悄无声息地释放着孢子,附近的人就已经受到了他那种高等血脉的影响,不仅思维迟缓,行动也变得凝滞了不少。
厮杀之际,半秒钟的分心就会害死一个人。
见执行部这边出现了意外状况,火种乘胜追击,扛着炮台将那些具有超凡力量的疯子逼得节节败退。雷鸟迎了上去,他自己就是执行部出身,当然很清楚应该怎么制服这样一群猛兽。
比起火焰,强腐蚀性的液体更能造成伤害。
所幸火种之中生物工程部的人不在少数,雷鸟背着他们提供的强酸瓶,在不到数秒内就从一百米开外飞跃到了敌人身前,他那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杀意,对着以前的同事下手也毫不留情。
和路远寒不同,他杀人并非为了折磨对方,因此雷鸟没有一分一秒的犹豫,他得手后转身就走,那道影子飞快地穿越了人潮。
只是越靠近即将刺杀的目标,他内心的想法就越复杂。
雷鸟不禁想道,银发下分明还是那张熟悉的脸,然而眼前的人比起他接触到的长官阁下——银杏,更像是西奥多·埃弗罗斯,那个被人视作禁忌的名字,不带有一分多余的情感。
他事先提醒过对方,那人却没有逃走。
或许在对方看来,这点小事并不值得放在心上,毕竟他有望成为下一任副部长,曾经同生共死的交情自然也就化作了飞灰。
想到这里,雷鸟逐渐攥紧了手下的武器,他并不急着直接对上路远寒,而是将那人身边的捍卫者一个又一个铲除,他要先拔下羽翼,磨平猛兽的利齿,才能更好地执行刺杀任务。
恨着西奥多·埃弗罗斯的并不只他一人。
路远寒塑造的恶犬形象已经深入人心,整个刺杀组都想除之而后快,在火种的围攻之下,他不得不往旁边退去,孤身一人闪避着接踵而至的追杀,就像从即将碎裂的冰面上滑过。
“——砰!”
雷鸟开的这一枪并没有射中,路远寒微微侧身就躲了过去,只不过他被火种们逼到了执行部的栏杆边上,已经无路可退。
趁此机会,雷鸟闪现到了路远寒身前。
他那一身肌肉都是在外勤任务中练出来的,不过眨眼的功夫,两人就已经交手了数个回合,路远寒虽然身型高大,却要同时应付整个刺杀组的人,好在雷鸟和他挨得非常近,近到了一个堪称危险的距离,让那些火种不敢轻易开炮轰击。
“你是真心想杀我吗,雷鸟?”
路远寒开口问道。
两人正战斗得酣畅淋漓,他这话说得太过突然,雷鸟不由得一怔……他看到火光下那人的睫毛像是沾着层雪水,毫无温度的眼睛中难得映照出了自己的模样,就仿佛他并非加害者,而是曾经的上司一样。
西奥多·埃弗罗斯以残暴冷血著称,正因如此,他那一瞬间流露出的耐心足以让任何人为之而死。
就在雷鸟迟疑着微微张开嘴,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一枚带着火星的穿甲|弹从他边上擦肩而过,猛然打中了路远寒的胸膛,伤害虽不致死,瞬间产生的冲击力却将他径直推了下去。
“……长官阁下!”
雷鸟下意识惊呼出声。
他猛地往前扑去,想要在对方高空坠落前抓住路远寒的胳膊,然而那人已经纵身栽了下去,转瞬间消失不见,就连一根发丝也没有被他攥紧在掌心里。
离他不远的地方,海因里希放下了肩膀上仍在隐隐作热的炮筒,就像当年在银白幽灵号上做的那样,他面无表情,只是冷静地注视着一切的发生。
“砰!”
随着重物落下的闷响,正在办事大厅厮杀的所有人都转头望向了声音的来源——西奥多·埃弗罗斯刚从十层摔了下来,位置正好在雕塑持着的长枪上方,那道修长的人影犹如一具被刺穿的尸体,鲜血从他腹部撕开的伤口潺潺而下,将原本洁白的雕像完全浸透,无负其红恶魔之名。
刚砸下来的时候,那人胸膛还有明显的起伏,从他颤抖的身体下渗出一股又一股血水,仰着脖颈微弱地喘息。
然而没过多久,他紧攥着枪袋的指节就逐渐僵硬不动,颓然无力地松开了手。
那双殷红如血的手套滑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