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西奥多早已经历过一遍, 当然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让他没想到的是海因里希·卡特,这个跟他并肩作战过的同伴, 实际上却是夫人提前安插在他身边的一道眼线。
这样一来, 很多事就说得通了。
西奥多垂下视线,此刻的他已经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周围所有人定格在了刚才的瞬间——无论医生、杜菲尔德, 还是那位出身显赫的夫人, 他们面上逐渐浮现出潜意识中才有的灰白雾气, 霎时间, 记忆如潮水般褪下颜色, 他面前只剩一道通往上层的门。
疑惑盘旋在他的内心。
他已经找回了奥斯温·乔治和西奥多·埃弗罗斯,这两个曾经担任猎魔人、以及为缉察队效力的身份, 却仍感觉大脑中有断片, 毕竟黑塔还剩下几层需要探索, 自己到底少了哪一部分记忆?
很快, 他收起多余的想法, 推门走了进去。
“哗哗……”
海浪猛烈吹打舷窗的声音引起了西奥多的注意。他这次降临在了某艘航船上,从周围的布置不难判断,这应该是在银白幽灵号上,而他正坐在船长室的靠椅上, 两条修长的腿懒洋洋地搭在一起。
西奥多想道,作为海上恶犬,作为银白幽灵号的代理人, 这艘海盗船说是他的主场也不为过。
他刚要撑着扶手起身, 就在这时, 一阵轻微的刺痛感从他手臂传了过来, 西奥多动作熟练地挽起袖口,才发现自己胳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道伤痕,很快,他就想起,这是为了记录时间而刻下的。
窗外电闪雷鸣,一切和他记忆中别无二致。
西奥多垂下视线,看到了桌上放着的药瓶,那里面用于舒缓情绪的药物已经吃完了,不仅如此,旁边还放着一把沾有新鲜血渍的刀。
他的面色逐渐沉了下去,在银白幽灵号上的那段时间,西奥多·埃弗罗斯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医生让他每天去开一次药,现在看来,那恐怕也是为了确认实验体的状态,记录下他的数据——还有谁能比随行船医更适合这项工作?
西奥多的指节划过桌面,拿起了那把刀。
他的指腹抵在刀柄上摩挲片刻,望着旁边的挂钟走到十二点,又在胳膊肘处刻下了一道伤痕。不知为何,这层记忆似乎格外真实,就连痛感也做到了最大程度上的还原。
离开船长室后,他先去了医生那里。
开门的时候,医生面上仍维持着那种略有些不耐烦的神情,却又负责地将长官阁下带进去做了检查。西奥多观察着他,对方并没有表现出异常,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有点小瑕疵却又真实的人会是叛徒。
叛徒甚至还提醒他,不要再抽罗刹草了。
西奥多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并没有过多停留。他按照记忆中那天的行动轨迹,回到船长室休息,直到夜深人静时才走了出来。
海风带着湿气吹拂在他面上,西奥多侧身站在甲板上,雷暴下磁场紊乱,船身外侧吊着的照明灯倏然闪了一下,陷入黑暗的瞬间,他就开始了行动——灯光再次亮起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自己要去货舱干什么?
潜行的过程中,西奥多不禁想道。他对银白幽灵号的构造再熟悉不过,就仿佛它是自己的一部分,因此,他轻而易举绕开了船上的巡逻岗,翻身跃过路上的各种障碍物,抄捷径下到了货舱。
货舱内部没有灯光,黑得让人不寒而栗,西奥多虽然没有随身带着提灯,但他视力很好,窗外一闪而过的雷光就足以让他看清附近的情况。
作为海盗船,银白幽灵号的舱室内部放着各种军火设备,其中不乏具有蒸汽枪械、炮台等具有强杀伤性的武器。
西奥多开箱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状况,所有物体都在其原本的位置上待着,角落里也没有可疑的影子。但他并未放下警惕心,莫名涌上的悸动让他的脉搏越来越快,身体也随之紧绷,就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一样。
“嗡嗡……”
西奥多顺着那细微的声音抬头望去,看到了舱室顶部的排风装置,扇叶正在转动,径直攀上脑海的悚然感却让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在他的记忆中,那里应该有只怪物才对。
不对、该死的!那到底是谁的记忆?
撕裂般的剧痛让西奥多蹲了下去,他的牙尖已经咬破下唇,浓重的血腥味正在口腔内部溢散。一阵模糊的影像从他眼前飞快闪过,他本应在这里看见堵着排风管道的庞大触手,渗出黑水的血肉,但现在什么都没有……
怪物去哪里了?
西奥多没能想出答案,刚才那种肾上腺素激增的状态让他感到一阵疲惫,他索性站起身来,靠着墙闭上了眼睛,让急促的喘息逐渐趋于平缓。
这只是记忆,西奥多告诉自己。
将这句充满暗示性的话在内心重复几遍之后,他终于恢复到了平时冷静的状态。西奥多想,这段记忆毕竟已经过去了太久,被他的大脑重新加工过,和事实有偏差也很正常。
窗外的雷雨下得越发猛烈。
——轰隆!那声巨响让整座舱室为之震颤,骤然炸开的电光煞白一片,即使西奥多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眼前的亮度变化。
他睁开眼睛,发现面前竟然站着一只畸变物。
西奥多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就让他眉头紧皱,那惊恐的小怪物自己摔倒在地,一片湿漉漉的痕迹从它身下蔓延开来,还散发着热气,竟像是被吓得失禁了。
叫什么叫,西奥多不悦地想道。他已经习惯了徒手杀人的碾压性力量,因此并没有开枪,只是居高临下走到怪物面前,指节插入胸膛,从里面剖出一颗还在微弱颤动着的心脏。
它被取出来的时候还很温热,血水顺着西奥多的指缝潺潺而下,殷红如注,然而不到几秒后,那颗心脏就彻底失去了生机。
怪物死了。
西奥多放下紧攥着的心脏,忽然觉得这个畸变物看上去非常不和谐。他沾满鲜血的手抚上对方的脸,顺着鬓角将面皮扯了下来,就像他曾将幻影从自己脸上揭起一样——露出的并不是怪异恐怖的面孔,而是一张略显熟悉的脸。
这是个年轻的轮值水手。
西奥多猛地松开了手,想起卡佩之死的瞬间,他也就想起了两个人格之间毫不留情的厮杀,想起了穿越前的人生经历,纷繁的记忆涌上脑海,汇入神经的信息流拨动着每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问题是……现在的他到底是谁?
无名氏站了起来。
随着他的自我认知发生变化,眼前的世界开始分崩离析。
霎时间,船身下沉,门外风雨大作,飘飞的水流从舱板上吹了进来,他警惕地往后退去,只见空间就像扭曲融化了一样,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裂开缝隙,从里面伸出无数黝黑的触手。
触手猛烈向下延伸,极具有压迫感。
黑发的年轻人拧转身体,在货舱内快速跳跃,他险而又险地避开一次次攻击,朝着舱门逃去,那矫健的身姿就像猛扑出去的黑豹,转瞬间,他就离开下层舱室,站在了倾斜的船板上。
糟糕了,无名氏喘着气想道,必须得尽快逃出这层记忆空间,谁也不知道困在逐渐崩塌的世界中会有什么下场。
随着他想法落下,银白幽灵号的船身又是一震,无名氏手下紧攥着栏杆,才免于在剧烈的颠簸中摔倒。晃动着的不仅是主舰,倏然间,一个怪物撞破了地面,它的身躯庞大至极,爬行科的体表上还覆盖着无数坚硬的鳞片——是它!无名氏立刻认出,这就是在实验室孵化而出,又在极地区救下他一命的怪物。
怪物的威力不可小觑。
整层记忆空间都被它撕开一个大洞,凶手却以温驯无害的姿态伏在无名氏面前,等那人坐上背部,就猛地往高处跃去,载着他穿过天幕上深黑色的窟窿,直接到了下一层。
很快,无名氏就从它身上滑了下来。
和刚才相比,这一层的空间相当狭小,甚至还没有银白幽灵号的船长室大,他视线所到之处除了白色的天花板,就是白色的可移动病床,显然,这里是医学部的重症监护室。
无名氏一刻都没有放下警惕,他面无表情,转头望向了坐在椅子上的身影。
看不清面容的怪物正坐在那里等他,那人拥有一双灰色眼睛,身着白色制服,到了脸上却只剩下模糊的雾气。望着朝自己走来的无名氏,他张开嘴,发出了属于杜菲尔德的声音:“你终于来了,3050-1……或者说路先生。”
听到那个称呼的一瞬间,无名氏肌肉紧绷,无可抑制的怒火让他神情骤变,指节攥得隐隐发白,似乎随时都会暴起伤人。
杜菲尔德像是看出他此刻正强忍着杀意,不甚在意地朝他笑了一笑:“别紧张,我会这样称呼你,只是出于你对自己身份的认同感。到现在你应该也清楚了,这座黑塔是你潜意识的一种体现,我本人并不在这里,你是杀不了我的。”
“请坐吧,一路上辛苦你了。”
闻言,无名氏盯着杜菲尔德看了片刻。他的神情看上去极其狠厉,像要用视线剜下对方身上每一寸完好的血肉,直到恢复冷静,他才在杜菲尔德对面的那张病床上坐了下来。
正如对方所说,在这里杀人并不能真正复仇。
无名氏的脑壳仍在隐隐作痛,从刚才开始,他的记忆就变得极为紊乱,如同被人打翻的书架,无从分辨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
就在这时,杜菲尔德开始了他的叙述。
无名氏不禁想道,这还是他第一次和“杜菲尔德”直接对话:“没想到转瞬就过去了七年……3050-1,记得最初见到你的时候,我只是一个高级研究员,还没有后来部署下的各种计划。”
“因为你身上的奇迹,我对实验的正确性坚信不疑,尝试着让一代又一代人类向怪物转化,效果却并不理想。失败后我吸取了教训,不再执着于之前的研究方向,开始自己培养实验体,为它们打造一个适宜的生长环境,为此,免不了必要的流血牺牲。”
“多亏你的基因,后续实验进行得很顺利。”
说到这里,杜菲尔德伸出了手,那头蜥蜴似的怪物凑过去紧贴在他掌根下,任由对方摸了摸它的头:“想必你也见过它了——这是3050-3的变种,这孩子对你有着天然的亲近,并不是因为你承担了照顾它的责任,而是你们之间血脉相连。”
“虽然它是由3050-3诞生的,但它们两者都继承了你身上那种渴望着厮杀、吞噬与进化的天性,在解决掉母体之后,它就是新的3050-3。”
无名氏垂首思考片刻,从鼻腔下挤出一道不知是笑还是怒火的气音:“这样看来,萨格里尔斯的惨案也是你一手促成的了。”
“你很聪明。”
杜菲尔德颔首,并没有否认他的推断:“那个实验体是3050-4,我最新创造出的作品。我之所以将你引过去,只是想知道初代和次代种之间谁更强一些,而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能为你铺路,那是它的荣幸。”
“但我并不像它们那样。”无名氏说道。
他指的是大多数情况下,自己还保持着最基本的人型,能够像正常人类一样思考行动,和那些动辄侵占一整座城、或者地下实验区域的庞大畸变物有着根本的区别。
闻言,杜菲尔德停顿了几秒,放在扶手上的指节微微屈起,像是在思考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斟酌片刻才继续说道:
“按照计划,你应该在前往海上的数个月内就成长为和其他实验体相同量级的规模,但我没想到的是,你的身体发生了二次畸变,某种更显著的基因遏制了α生长因子的作用,中断了实验进程七年之久……据观察员记录,你变成了一条人鱼。”
“这让我头痛了很久,所幸在β诱导因子的作用之下,你的身体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长,你自己不也察觉到了吗?”
随着杜菲尔德话音落下,无名氏顿时想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无论是力量感、嗜血性,还是鬈曲的银白长发,都证明着他正逐渐转变为一个怪物。
他梳理着从海上归来后经历的所有事,然而细想之下,只有麝香兰偷袭时释放的气体,以及9号实验室的消杀雾气能和杜菲尔德提到的诱导因子挂上钩——看来那就是催化着生长因子发挥作用的关键所在了。
从七年前到现在,这场针对他布置下的陷阱环环相扣,缜密得简直让人打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
对此,无名氏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畏惧,只是陷入了一种平静而又长久的沉默中,直到两分钟后,他才开口问道:
“我是谁?”
杜菲尔德并没有直接告诉他答案,或许他自己也不清楚眼前之人究竟是什么存在,只是伸手指着身边的房门:“只剩下最后一层,等到你杀了那个怪物,答案自然就会揭晓了。”
很快,无名氏推门走了出去。
耀眼的灯光下,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以此缓解那种还没有适应新环境的酸胀感。
就在这时,他听到坐在对面的那人严肃问道:“你还是坚持认为自己没有精神问题,对吗……路远白先生?”
第182章 The King(7)
“鉴于你在前期诊疗中表现出了极强的攻击性, 造成了医护人员伤亡,我们不得不采取一些必要手段帮助你冷静下来,希望你不要介意。”
随着话音落下, 路远白低头望去, 看到了限制着自己行动的束缚带,以及身上的病号服,一截属于少年的小臂从蓝白条纹下露了出来。
那人还在履职尽责地讲着什么, 路远白却没有再听他说下去, 而是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
清洗得相当干净的白色墙壁, 外面阳光明媚的天气, 窗户边上摆着一盆绿色植物, 路远白转过视线,对面医生装扮的人端着电子设备, 手下一边快速划动屏幕, 从中调取出需要的病历, 一边用语音转文字记录着这次谈话的内容。
“我现在在哪里?”年轻人忽然问道。
闻言, 那人动作停顿, 面上露出了一种介于尴尬与怀疑之间的神情。
他像是已经习惯了病人这么问,在屏幕上简单记了两句,又开口说道:“忘了是吗?距离你在本院接受治疗已经快要满半年了,我是你的第十二任主治医生, 免贵姓王。”
这是在精神病院?路远白判断出当下的处境。
尽管王医生慈眉善目,并不像非人之物,周围也没有任何危险到来的征兆, 但他并未忘记, 这是黑塔的最后一层, 他需要灭杀的怪物就在这里。
路远白试着抬起手, 但那束缚带的质量极好,他压根无法挣脱,就仿佛他真的从3050-1号实验体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王医生虽然只是在例行公事地进行问话,观察力却很敏锐,一见他有擅自动手的征兆,立刻警惕地往后挪了挪椅子:“你想干什么,路先生?直到刚才你的表现都很好,现在失控只会害了你,那你就再也没有被放出去的一天了。”
“你误会了,王医生。”
路远白停下动作,露出了微笑:“我只是被勒得太久,感觉有些不舒服而已。您仪表堂堂,还有着一份体面的工作,想必没有过这种待遇。”
王医生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这位年轻病人确实脸颊消瘦,略长的黑色发尾垂在颈后,让他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
无法照顾好病人,那是他们医院的失职。
王医生指腹在屏幕上轻点两下,擦去了刚记下的内容:“抱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要是一开始就如此配合,我们也不会将你绑在椅子上进行诊疗……你最近有感到情绪低落,食欲不振吗?”
“没有。”路远白摇了摇头。
“会对周围的事物感到焦虑和恐惧吗?”
“几乎不会。”
类似的对话重复了几分钟后,王医生面色倏然变得严肃了起来,他直视着路远白近乎漆黑的瞳孔,开口问道:“那么,你前面说的……那个沉睡在身体里的陌生人,最近还会出来活动吗?”
路远白陷入了沉默。
尽管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变化,心里却已经在暗自发笑。他不禁微妙地想道,原来路远寒在这里才是另一个人格。
“我无法百分百断定。”
路远白斟酌着说,他的牙尖微微咬住下唇,眉头皱起,像是在努力回想着最近发生的事:“但是从目前的记忆来看,我并没有失去过意识,周围也没有什么异常……病房内有监控,应该能佐证我说的话吧?”
他这话说得一针见血,王医生哑口无言,他观察了片刻路远白的微表情和动作,确认没有可怀疑的地方,才写下了最后的评语。
在对话过程中,路远白表现得颇为正常,不仅逻辑清晰,还会考虑到交谈方的反应速度,及时放慢节奏,让人不禁觉得他之所以坐在这里完全是院方的误判,应该被提前释放出去。
然而王医生垂下视线,看着病历上那条着重加粗的批注,他在内心想道,这人还真是一个隐藏得极深的魔鬼。
“行了,带他回去吧。”
随着王医生招呼了一声,等在门口的两名护工立刻走了过来,动手解下路远白身上的束缚带。为了快速制服发狂的病人,他们选取的护工大多都是肌肉明显的男性,看上去极具威胁感,与少年那只瘦得骨头突起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见状,路远白没有作出反抗,配合地跟着两人回到了自己的病房。
一到病房,他立刻又被控制了起来。
路远白只能靠在床上,他的腿和手完全被束缚带压制着,吃饭、喝水包括排泄问题都只能靠护工解决。这让他有些头疼,看来自己之前犯下的事确实不轻,到了引人警惕的程度,才会被院方重点关照。
好在送饭的护士是年轻女性,路远白低头喝下一口白粥,表现得相当顺从。
就在护士接着舀饭的时候,他却忽然咳嗽了起来,倾洒出的液体落在身上,瞬间将他的病号服浸出了一片深色的痕迹。
他唇边挂着淌下的一片水光,看上去颇有些狼狈,然而在限制之下路远白却没有办法动手,因此只能等护士来擦:“……请问,可以帮我解开束缚带,让我换件干净的衣服吗?”
灯光之下,他观察着对方的面部表情,适时说道:“不行也没关系,我自己等着晾干就好了。”
“这……”护士犹豫了起来。
假如面前是一个性情蛮横的病人,她或许不会有所迟疑,但路远白长得很英俊,垂下的睫毛微微颤动,看起来正是读书的年纪,还体贴地退让了一步,同情心让她不免有些动摇。
“走了!”
等在门口查房的护士却快步走过来,一把拉起同事的手臂,就急匆匆往病房外而去:“我们只需要负责自己的工作,剩下的会有护工帮他换的。”
尽管两人已经离开病房,那道刻意压低的声音却还是从门外传了进来,让路远白能够听得清楚:“……你不知道吗?他还没有高中毕业的时候,就杀了自己的母亲,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然而在正式审判前,他却被送进了咱们这里,很多人都猜测他是为了逃过法律制裁才装病的。”
路远白抿起嘴唇,敛下了眼中的一丝冷光。
杀人?看来黑塔提取了他在幻觉中经历的记忆,在这条世界线上,他成了重大刑事案件的犯人,没能成为一个公正守法的好市民。
这就麻烦了,路远白陷入了沉思。
黑塔中的怪物随时都会出现,他不能躺在床上坐以待毙。路远白若是个普通高中生,还能联系监护人,趁着探视的机会让人松绑,但他的身份偏又如此危险,医院必然不会放松对他的看管。
为了尽快得到释放,路远白表现得就像一个即将痊愈的病人,他严格遵守着院方定下的规则,不仅按时休息,主动配合医生诊疗,还在集体活动时间帮助他人,让整层楼都知道这里有一个热心肠的小伙子。
在接下来的几天,他有了意外发现。
王医生说,路远白父亲斥下重金,让院方使用最好的药物为他治疗。
服下药物后,路远白察觉到这种药片能增强体质,就像杜菲尔德所说的诱导因子,他原本应有的力量正在逐渐解除束缚。只要按时接受治疗,他迟早有一天能撕开身上的束缚带。
然而他从最开始虚弱无力的模样,到现在一身病号服都掩盖不住底下的肌肉轮廓,却没有人发现异常,周围人面上略微有些怪异的漠然感也肯定了路远白关于这里是幻觉的猜想。
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路远白想。
他的病房内二十四小时都有监控,实现了无死角覆盖,即使路远白想上卫生间,也有护工在一旁陪同,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
为此,路远白盯上了外出时间。
虽然这座精神病院实行着全封闭式管理,但在这里接受疗养的患者大多家境优渥,因此,各方面的设施条件配备得相当人性化。在每周三、周五的病友交流环节结束后,院方都会安排一次集体放风,让病人们待在草坪上晒太阳,为期半小时,那是他们唯一能够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机会。
虽然会有警卫巡逻,但路远白打听得知,近三个月都没有病人试图在放风的时候逃跑,护工们有所懈怠,并不会盯死每一个休息嬉戏的病人。
他完全可以趁此机会,逃离院方的控制。
“嘿!还在为家里杀不完的蟑螂而睡不着觉吗?还在为满地头发而感到无从下手吗?一瓶杀虫喷雾,一台扫地机器人,解决你所有的烦恼!菲奇公司很乐意为您服务~”
那道轻快的声音带回了路远白的思绪。
他下意识抬起头,电视上正播放着动画片,推销产品的小人踩着满地虫尸哈哈大笑。而在路远白旁边,还坐着一圈身着病号服的人,他们稀稀疏疏地鼓着掌,只因为有一个病人刚发表完讲话——现在是交流环节,每个人都要按顺序发言。
“谢谢、谢谢大家……”站在那里的中年女性捂着嘴唇,看上去似乎有些难为情,“正是因为院方的精心照顾,我最近的状态才好了起来。”
“接下来我想请一个人发言。”
女人话锋陡转,她的视线已经不自觉地瞟向了旁边的人:“最开始我以为他像传闻中那样,是个疯狂无情的杀人犯,必须躲得远远的才行。后来我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他心地善良,上次集体活动的时候,还帮我和老刘找到了丢在角落里的手牌——小路,你来讲两句吧?”
路远白面无表情地听着,就在所有人转头望来的一瞬间,他倏然扬起了微笑。
第183章 The King(8)
众目睽睽之下, 路远白站了起来。
他身段挺拔,一双本应冷酷无情的眼睛扫过在座所有人,因含着点笑意而显得格外有亲近感。他斟酌了片刻, 开口说道:
“其实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 在入院前的很长时间,我一直处在非常痛苦的状态中,对于自己犯下的罪行极为愧疚……有时候我觉得, 自己是不是下地狱比较好?但在这里, 我感受到了大家之间深厚的情谊, 能为其他人尽一份力, 我就觉得满足了。”
说着, 他微微垂下视线,似乎有一线泪光从眼尾滑过, 让刚才的话语变得颇具有说服力, 底下望着他的众人都有些动容。
“我希望大家都能迎来自己的新生活。”
随着话音落下, 掌声响起, 信任的视线如潮水一般, 簇拥着那个神情真诚的年轻人。
路远白伸出手,他的指节轻飘飘扫过脸颊,非但擦去了不存在的水渍,也掩盖住了刹那间浮现出的冷漠。
他教科书式的演技骗过了所有人, 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反社会分子。直到交流环节结束,精神病人们在护工的监督下起身往门口走去,在和路远白擦肩而过的时候, 仍然有人对他流露出善意。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 路远白想。
在外出放风前, 他们仍需要接受一次检查, 确保没有携带任何危险物品。当然,每个人的病号服紧贴着身体,连一个口袋都没有,自然也就没有藏东西的余地。
路远白坦然自若地停下脚步,紧接着张开双臂,任由金属探测仪扫过全身上下,跟在人群后走了出去。
此刻天气晴朗,正是午后阳光最盛的时刻。
路远白往前一步,踩在了草坪上。折射出的光线将草叶顶端浸透得金黄,就连空气中也涌动着燥热的微风,如果不是潜意识模拟出的幻觉,恐怕他这辈子也不会在黑区中见到这样的景象。
当事人却没有为此而留恋一刻。
他等着那个能够行动的机会,路远白盯着守在一旁的护工,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两步,那些病人正在草坪上追逐嬉戏,运气好的话,刚好能挡住对方的视野。
十几分钟后,他已经到了监视边缘上。
到目前为止,发生的所有事都对路远白相当有利。他紧绷着身体,那边玩起了抛球游戏,不时有球影从空中飞快掠过,吸引了旁人的注意。
就在护工错开视线的一瞬间,路远白纵身滑出,他的动作悄无声息,立刻就藏在了空调机箱打下的阴影中。扇叶转动带起嗡嗡的声响,掩盖住了他轻微起伏的呼吸声。
1、2、3……
路远白默数了十秒钟,仍未听到那边传来找人的动静,不禁一扬唇角,那说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消失。
他陡然转过身,指节扒住机箱外壁,轻而易举地借力翻了上去。
路远白之所以不想逃出精神病院,是因为医院早有预防,外墙上挂着大段通电的铁丝网,不仅打消了病人们往上攀爬的想法,还有监控覆盖,只要出现一点异常,警卫就会闻声而至,用麻醉枪将病人制服。
再者说了,黑塔中的景象都是根据他的意识生成的,并不像现实世界一样毫无边际,从路远白的直觉来看,他要找的那个怪物只会藏身在这座病院内部。
他收起逐渐发散的想法,压低腰身,快步走到机箱边上,朝着旁边的窗沿跃了过去。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危险的举动。
飞跃的过程中稍有不慎,他就会摔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不仅身受重伤,物体坠地时发出的声音还会引起护工和警卫们的注意。
对此,路远白眼中却看不到一分应有的畏惧,他轻盈地落在极为窄小的窗沿上,全身紧贴在玻璃上,用衣物的摩擦缓慢带开窗户,翻进了二楼的走廊里。
他所在的区域正是靠近楼梯的边缘地带,通常情况下,几乎没有人会专门盯着这块的监控看,路远白从寂静无人的走廊上一路掠过,就在即将转过拐角的时候,他及时停下了脚步。
下一秒,拿着记录单的护士从旁边走过。
他忙着查房,脚下步履匆匆,却没注意到自己身后跟着个毫无动静的影子,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后,护士倏然皱紧眉头,觉得背后有股寒意正顺着脊椎攀了上来。
奇怪……现在是下午,为什么会这么冷?
他不由自主地将袖口往下扯了扯,但那种诡异的感觉仍挥之不去,护士终于猛地一顿,警惕地转过脖颈,出现在他视野中的只有小片黑发,以及一晃而过的蓝白条纹——糟糕,有病人出逃了!
护士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然而没等他发出一声惊叫,从背后缠上的手已经拧断了他的脖颈。
骨骼碎裂的声音持续了不到半秒,路远白手臂发力,从正面很难看到有一个人正撑着护士的身体。他谨慎地躲在尸体背后,用余光望着远处的监控摄像头,将已经失去呼吸的护士拖进了一旁的杂物间中。
很快,他就换上护士的服装,将自己的面部特征隐藏在了口罩下。
等到准备工作结束,路远白拿起记录单,低着头走了出去。徒手杀人的好处就在于不会有血溅在上面,他只需要尽可能伪装成一名查房护士,在医院中搜索自己的目标。
路远白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电子表。
距离放风结束只剩下十分钟,等到护工清点人数的时候,必然会发现他跑掉的事实。时间紧迫,他必须加快行动。
他态度从容地朝长廊另一端走去,路过每间病房时都会将身体微微前倾,从玻璃中快速扫视情况。若里面只有病人,没有可疑的端倪,路远白就会转向下个病房,很快,他将整层楼都巡视了一遍。
让人遗憾的是,这里没有目标。
路远白眉头轻轻一皱,他转身上了三楼,这层多了不少往来走动的人潮——倚在门口检查情况的护士,挂着吊瓶缓慢前进的病人,熙熙攘攘的声音几乎将他淹没,路远白伺机混入其中,将口罩又往上拉了一些。
就在这时,一阵锐利的电流声从广播中响起,震得人耳膜作痛。
所有人下意识投去了视线,随着广播装置表面上的灰尘簌簌而下,话筒中的声音说出了要宣布的内容:“注意!有一名病人走失,该患者是重大刑事案件嫌犯,目前已经潜入我院内部,请各单位时刻保持警惕,及时上报可疑情况——”
该死的,果然还是来了。
路远白倏地加快了前进速度,从人群中找准空隙挤了过去。
那些刚听到消息的人们神情略显惊愕,还在消化着这一匪夷所思的事实,有些反应快的,则怀疑地打量着身边人,现场情况顿时乱作一团,而这正是路远白想要的。
他像一条顺滑的蛇,游走在拥挤的人潮中,尽可能缩短着自己和出口之间的距离,毫不在乎被撞到的人有什么反应。
不知从何时起,那些嘈杂的声音消失了。
路远白顿时感到事情不妙,他略微侧过身,看到那些医生病人们纷纷停下了动作,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睛中黝黑的部分逐渐占据了全部,脚下小幅度往前挪动着,似乎下一秒就要朝着他狂奔而来。
他没有作为的时候病院都很正常,现在情况陡变,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会威胁到意识空间的存在。路远白立刻意识到,他离自己的目标应该不远了。
就在路远白弹跃而出的一瞬间,他背后的人潮也开始了追逐。
“嘎吱——”
吊着盐水的金属架子摩擦过地面,溅起火花,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
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往前扑去,就像追着一块肉死咬不放的猛兽,眼中陡然射出了阴毒的光,甚至还有人猛挥胳膊,捡起身边触手可得的物体,扔出去攻击路远白。他左右闪躲,才没有被飞来的拐杖砸中后脑勺。
好在楼梯间近在咫尺,路远白猛地转向,一步就跃上了四五级台阶。
他摘下口罩,一滴汗水顺着下颌滚落。
尽管身上的肌肉因过度使用充满了酸胀感,但情况紧急,不容他有片刻的休息,路远白咬着牙迅速往上跑去,一把蓄势待发的手术刀被他紧握在掌心中——刚才撞上旁边那人肩膀的时候,他就顺走了这把刀。
转瞬间,四楼到了。
路远白猛地一拧门把手,却没能推动紧闭的大门。不出意外,接下来的几层都是相同的情况,黑塔似乎堵死了他逃生的空间,路远白只能不断往上攀爬,一次又一次绷紧全身力量,直到他看见顶层的门板。
终于到了,路远白喘着气想道。
那些发狂的病人还在背后穷追不舍,他现在无路可退,只能推开这道象征着命运的门,走到了天台上。
就在刚才草坪放风的时候,外面还晴空万里,现在却狂风大作,阴沉的天幕朝着天台顶上低垂下来,不断有被气流撕碎的物体飞入暴风之中。路远白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象远非人世间能够存在,其怪异、惊悚之程度,简直可以用骇人来描述。
只见庞大的怪物盘踞在楼顶上,黝黑流水的血肉铺了一地,无数眼睛遍布在触手上微微颤动,随着路远白的靠近而投来视线。
怪物的主体高得望不到头,犹如一根盘旋而上的藤蔓,或是某种充满魔力的雕柱,仿佛顺着它一直走上去就能抵达宇宙。但那并非人类能够直视的存在,路远白只是注视着它,眼中就已经潸然流下了血水。
那种强烈的痛感深入脑髓,遍及全身,让他几乎做不出任何表情。
在这种庞然大物面前,任何挣扎都只是徒劳。
尽管如此,路远白还是紧攥着刀走了过去,锋利的刀尖割开了他掌心内侧的皮肤,温热的液体沾了一手,他毫无所觉地停下脚步,微微仰起头望着面前的存在。
倏然间,路远白瞳孔骤缩。
他眼前扭曲畸变的血肉中浮现出了一张熟悉的脸,对方有着深蓝色的眼睛,银白的长发从肩膀处倾泻而下,看上去和他判若两人——然而他们比世界上任何一人都熟悉彼此,就像在羊水中同卵而生的双胞胎。
路远白再一次感到了头痛欲裂,他眼前看到的世界开始闪烁,朦胧的视野中,那具怪物之躯和青年的幻影交叠在一起,两者融洽得仿佛从未被分割开来。
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体验过名为恐惧的情绪,现在,路远白却只想遵从自己的本能,转身而逃。
他下意识想要往后退,深陷在怪物体内的人却伸手拦下了他,用那修长的指节紧握着刀,毫不留情地捅进了自己腹部,以一种堪称残忍的方式缓慢地转动利刃,将里面柔软的内脏全部碾碎,任凭肠子混着血水而下。
“你……”
路远白的手不断颤抖着,他竭尽全力,想要挣脱束缚,却无论如何也抽不出手,那种杀死自己的感觉清晰地透过皮肤传了过来。
“你不是一直以来都想杀了我,取而代之吗?”那人轻描淡写地说着。
他殷红的指节穿过无数触须,和路远白的手纠缠在了一起。在十指交握的瞬间,那张冷峻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恭喜你,现在可以得偿所愿了。不过我希望你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你该醒来了,睁开眼看看吧。”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白全身被失重感裹挟了起来。他的心脏猛烈搏动着,越来越快,越来越慷慨激昂,如同一阵极其震撼的雷鸣——紧接着,路远寒睁开了眼,然而他视线所到之处,遍是一片血流成河的惨象。
这些是……
被他屠杀殆尽的霍普斯人。
第184章 The King(9)
重新回到这具身体后, 路远寒看到的一切变得截然不同。
他仍然置身于菌丝树冠上,血色制服下一双修长有力的手随意搁在王座上,只不过底下臣服于他的不再是成群结队的怪物, 而是无数被触手洞穿胸膛的死人。
路远寒曾经作为奥斯温·乔治在霍普斯镇生活过一段时间, 因此他能轻而易举认出熟悉的人。
快递员、酒保,总是过于热情的房东太太……那些人的面庞或惊恐、错愕,或是充满了对于不可名状之物的恐惧。有些僵硬的尸体姿势定格在转身逃跑的一瞬间, 只是他们反应再快, 又岂能跑得过从天而降的触手?
到了最后, 这些人就像被捕兽夹困住的一群老鼠, 无法喘叫出声, 同时也动不了手,只能在绝望中逐渐死去。
对霍普斯镇人来说, 这简直是一场灭顶之灾。
倏然间, 王座上那人动了。
他伸出手掌, 用审视的态度打量着覆有薄茧的指节, 像是在适应自己作为“路远寒”的身份。那倾泻而下的长发每一根都被菌丝托起, 用絮状物仔细擦拭,仍然银白如雪,没有沾上一点血水飞溅的痕迹。
路远寒微微扬起唇角,似乎有些想笑, 却又下意识觉得某种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窟窿猛地撕裂了他的内心,神情痛苦地紧皱着眉,看上去便显得怪异至极。
这是什么感觉呢?
分明得偿所愿, 成了这具身体的主人, 路远寒却一点也不觉得高兴。他以前从来不会产生多余的情绪, 现在各种复杂的悸动一齐涌上心头, 让他烦躁得想要杀人。
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仍没有离开他。
路远寒在潜意识中下了命令,就有菌丝托着将他送到了地面。那些触目惊心的血渍早已经干涸,被暴雨冲刷进下水道,只剩下一片湿漉漉的深红。
“哒、哒哒……”
长靴走过时不断摩擦出声响,路远寒在一对纠缠的死尸面前停下脚步。这是格林和茱莉亚,两人被黝黑的触手穿着躺在一起,难以辨别出哪里是兄长的肩膀,哪里又是妹妹的腿,皮肉黏连的地方散发出一股熏人的臭气。
路远寒蹲了下去,将手掌抵在昔日同伴的脸颊上,紧接着用力挑起嘴角,替他们摆出了一副微笑的表情。
显然,为了杀死倏然降临在霍普斯镇的灾厄,猎魔人倾巢出动,下场却相当惨重,几乎在这场大屠杀中全部覆灭。
很快,他从遍地死尸中认出了威尔斯、西蒙娜等同生共死过的同事,威尔斯的斧子尽数碎裂,西蒙娜则断了双臂……路远寒唯一没能找到下落的就只有伊凡——他的前队长,那人常年漂在海上,因此躲过了死亡威胁。
路远寒垂下了视线。
在他的控制下,原本潜藏在宿主体内的菌丝开始蠕动,逐渐顺着呼吸道上涌到了脑部,接管了这具身体的掌控权。
随着窸窸窣窣的怪异声响,只见那张毫无生气的面庞上竟然焕发出了血色,眼睛转动,干涩的嘴唇嗫嚅几下,就像是一个死而复生的奇迹,缓慢发出了声音:
“很乐意……为您效劳,吾主。”
还是太僵硬了,路远寒皱着眉想道。
他重新尝试了几遍,从死者口中说出的话逐渐变得流畅了起来,还带着霍普斯镇特有的口音,若不是对方胸膛上还开着一个大洞,倒真没有人能看出破绽。
很好,路远寒眉头舒展,终于松下了紧绷着的肌肉。他下一步要做的就是修复尸体,驱使对方像生前那样行动。
这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但杜菲尔德说的没错,作为初代实验体,路远寒比在萨格里尔斯成长的3050-4更强大,剥夺下的能力被他用得相当顺手,原本瘫倒在地的尸体一个接着一个站了起来,他们转过了头,望着那个神情莫辨的人。
“过来。”路远寒在内心说道。
离他最近的死者顺从地走了过来,紧接着在他面前跪下。
路远寒俯身伸出手掌,从他指尖下涌出的触须如离弦之箭一样射入了对方胸膛中,漆黑的物质覆盖在皮肤表面,针线一般快速穿引,缝合着底下鲜血淋漓的伤口。
死者露出的喉咙微微颤动,以近乎虔诚的态度吻上了他的手。
*
深夜,霍普斯镇边界。
随着白雾从蒸汽管道中不断冒出,履带碾压地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一辆重型装甲车从路边开了进来,在其内部装满了研究人员,灯光垂下,照亮了神情各异的一张又一张面孔。
此刻,他们已经进入了霍普斯镇。
透过最前面的挡风玻璃,驾驶员隐约能看见不远处建筑物的轮廓,黑影朦胧,狂风夹杂着细雨打在车身上,发出一阵劈里啪啦的声响。
有人问:“这里就是任务目标所在地吗?”
说话的是个肌肉健硕的男人,他身上虽然披着生物工程部的白色制服,行为举止却像是调查员出身,旁边还放着一堆霰|弹枪、炮筒、火焰|喷射器等具有高杀伤性的武器。
显然,这些人有备而来。
“保持警惕,虽然博士只要求我们记录数据,但那毕竟是区域级的危害,稍有不慎,所有人就会死在这里,一个也回不去。”带队者开口说道。
随着话音落下,众人顿时陷入了沉默。
区域级代表着什么,装甲车内部没有一个人不清楚,即使是执行部最出色的精英小队联合起来,也不敢保证能从区域级危害手下全身而退,更何况他们这些研究人员。
从本质上说,执行这种任务和送死没有区别。
“这有什么可紧张的。”
刚才那个男人又开口了,他神情狠厉,正用指腹摩挲着枪柄:“萨格里尔斯的区域级危害不就被解决了吗?既然有成功的前例,就说明遇到它们并不是必死无疑。”
“再重申一遍,博士给我们下达的任务是观察记录,而不是伤害实验体。”
带队者瞪了眼男人,严肃地朝着装甲车内众人说道:“没有抑制剂的情况下,不要想着能在对方面前撑过一分钟,而且据内部消息透露,我们的目标是初代种,3050-4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知道了吗?”
听他说完,男人也不再吭声了。
带队者观察着其他人的反应,就在这时,急切的声音从最前面的驾驶位上传了过来:“等等,我怎么觉得这里不太对劲……难道情报有误?博士给了我们错误的地址吗?”
闻言,众人纷纷往装甲车前部涌去,望着挡风玻璃外的情况,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按照实验室的预期,投放着3050-1号实验体的目标地点应该已经被其摧毁,就像曾经的萨格里尔斯一样无人生还。此刻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却不是血肉模糊的尸山、毫无生气的荒城,而是一种让人匪夷所思的景象。
灯光照耀下,雨水犹如一道暖黄色的水幕。
行人们撑着伞走在路上,不时有马车从旁边腾跃而过,转瞬就在道路交汇口消失不见。街道边上开着各种售卖商品的铺子,叫卖声此起彼伏,刚烤好的蒜香面包被店员放在展示柜上,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气。
装甲车内坐着的众人面面相觑。
这地方看上去太过正常,简直让人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进一步怀疑起目标地点的正确性,也难怪驾驶员会说出那种话。
他们该上哪里去找3050-1?
就在所有人为此感到头痛之际,带队者沉声说道:“情况有变,我们先下车看看。”
在带队者的指示下,驾驶员将装甲车停在了路边。随着金属门打开,几名研究人员从里面一跃而下,他们满面警惕,各自持着已经上好了膛的枪,然而那些霍普斯人除了一部分投来惊讶的视线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
带队者往前走了片刻,倏然间,一个瘦弱的小孩撞上了他的大腿。
眼见对方手下拎着的东西将要倾翻在地,那孩子却灵活地将篮子一提,抬头朝他笑了笑:“要买点橘子吗,先生?”
带队者并没有开口,那柄沉默的枪已经给出了他的答案。尽管如此,那孩子也毫不气馁,用自己的袖子挡住倾泻而下的雨水,转身又去其它地方继续兜售橘子。
“要不然抓一个人过来问问?”
望着那道逐渐远去的背影,男人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作为缉察队的成员,他们本该为了完成任务用尽一切手段。然而不知为何,带队者却迟迟没有同意,神情逐渐阴沉了下来:“别轻举妄动,这些人……不太对劲。”
霎时间,所有人望了过来。
街道边上、马车内部、烘焙房的屋檐下……那些霍普斯人的面庞上此时做着同一副漠然的神情,就连刚才卖橘子的小孩脖颈也陡然拧转了一百八十度,用那双黑色的眼睛望着他们,就像栖息在死树上的乌鸦,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开枪——”
在带队者的暴喝之下,所有人立刻端起武器,将枪口指向了那些表现怪异的居民。然而霍普斯镇的夜深邃得就像一条引人迷失的暗河……
他们再也没能走出去。
第185章 烈火无情(1)
这是凛冬结束前的最后一场雪。
寒风夹着细碎的雪沫吹打在金属外壁上, 这辆高速行驶着的蒸汽列车从轨道上飞驰而过,碾过地面时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很快,终点站到了, 随着车身缓慢停下, 大门打开,数名身着制服的调查员从中走了出来。
一个男人匆匆走下,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若是仔细观察, 就能发现那些褐色发梢下隐约露出了一点银白色的光。
他抿着嘴唇, 跟在众人身后回到了总部。
比起身边的同事, 男人平庸得毫无特点, 几乎让人无法对他留下任何印象,接受完例行的检查后, 他就走入一旁的升降梯内部, 按下了前往行政管理部的键钮。
厢门并没有立刻关上, 后面又陆陆续续进来了几个人, 他们边走边聊, 应该是刚执行完任务的小队,正讨论着总部最近发生的大事。
男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们一眼。
“你们刚才都看到了吗?底下那几个实验室被勘察组全面戒严,禁止闲杂人等入内,还有高级督察在旁边看着……也不知道怎么了, 总不能再发生一次污染泄漏。”
“这个我倒是知道内幕,生物工程部有人卷款潜逃,听说还是博士级别。他负责的项目极为重要, 总部不可能放他一走了之。事发当时, 高层就下了通缉令, 现在正挨个排查实验室有哪些涉案人员, 估计所有人都得接受一遍调查。”
“前不久地下那场事故也跟他有关吧?”
“那他隐藏得还真是够深的,不过也有人说,杜菲尔德其实是派系争斗的牺牲品,现在两方都不想放过他,那就只剩下叛逃一条路了。”
那几个调查员交谈时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升降梯内部的人都能听得清楚。男人原本靠在角落里,闻言往边上挪了一挪,正好七楼到了,他侧着身从同事们旁边挤了出去。
一到行政管理部,男人立刻换了副表现。
他拉起帽檐,露出高挺的鼻梁,脚下步伐走得快而有力,腰身被黑色皮带束得轮廓分明,还顺手给自己颈下系了一条领带,完美地融入了行政管理部的氛围中。
很快,他就到了副秘书长的办公室门前。
男人垂下视线,门下那条缝隙并未透出光线,说明里面没有人,他伸手握住门把,黑色触须从掌心下钻入了锁孔,在弹簧内部拨动机芯,发出了一道微不可察的咔哒声。
门开了。
从熟练程度上看,他绝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男人顺利潜入了卡德利安的办公室,直到此时,他才揭下覆在面部的幻影,捋开鬓角发丝,露出那张一向有着恶犬之称的脸来。
路远寒在上司的办公室内转了几圈,随即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那种柔软而又舒适的触感让他不禁微微挑起了眉。
他将掌心搁在沙发扶手上,即使已经过去了数十个小时,路远寒的指节早就清洗得一尘不染,那种沾满鲜血的触感仍然在他双手中流动,只要他闭上眼,就会看到格林、威尔斯……死在自己手下一具又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距离霍普斯镇的屠杀已经过去了十天。
在此期间,路远寒将整座小镇的死者都转化成了在菌丝控制下行动的傀儡,兢兢业业地扮演着每一个霍普斯人,甚至是他们养的猫狗、下水道里的老鼠、倏尔从教堂顶上飞过的鸟,任何路过霍普斯镇的外地人都没能看出破绽。
他的本体则追到了缉察队总部。
杜菲尔德的计划进行得相当成功,作为3050-1号实验体,路远寒转变成了世界上最庞大的怪物。
然而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报复,无论是夫人、加西亚、杜菲尔德……还是曾让他忍辱负重的缉察队,他都要让其付出血的代价。
只可惜杜菲尔德逃了,路远寒想。
不过没关系,这笔帐总有算清的时候。他静静绷直了身体,就仿佛天生长在那条沙发上,猫科动物似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微光,以至于卡德利安进门的时候不由得一惊,险些叫了警卫过来:“……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并未应答,只是悄无声息地望向了他。
卡德利安反应过来,立刻带上了门,顺手打开了办公室的顶灯。灯光照耀下那张脸上流露出一种毫无温度的冷峻,无论外表还是气质,确实是他印象中那个西奥多·埃弗罗斯。
很快,卡德利安就恢复了冷静。
他在办公桌前坐下,掌根下握着的笔飞快转动,像是在斟酌着怎么开口:
“你在执行上一次外勤任务的过程中失踪不见,总部派了专人勘察现场,本应为你开具死亡证明,但我怀疑这件事背后有蹊跷,就压下了消息,并没有对外公开你的死讯。”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闻言,路远寒心下了然,看来就像加西亚所说的那样,尊贵的少爵阁下和夫人并不站在同一立场上,这倒是方便了他接下来的行动。
“很难用一句话跟您解释清楚。”
他顺势从沙发上起身,态度微妙地朝卡德利安笑了笑:“是杜菲尔德博士要置我于死地,若不是侥幸,我现在根本没有站在您面前的机会。”
即使是交谈的过程中,路远寒也在观察着对方的神情。
他看到卡德利安的神情微微一变,沉默了片刻后,对方才继续说道:“杜菲尔德本来属于我们这边,没想到还是投靠了别人,真是辜负了夫人对他的栽培。”
我们,路远寒无声咀嚼着这个词。
他和卡德利安只有一张办公桌的距离,近到他能看清对方眼尾下的纹路,以及被居高临下俯视时的不适感。路远寒将手背在腰身后,那些孢子从他掌下飘出去,已经占据了这间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是副秘书长的鼻腔。
除了控制死人以外,孢子还具有暗示的功能。
这种融合性能力是他最近一段时间才发掘的,同时具有触手和孢子的优势,早在搭乘列车的时候,路远寒就已经拿别人试验过了,现在运用得非常熟练。
正如他所想,卡德利安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泄露内部机密,路远寒给予的暗示仅有轻微的一点,下得非常巧妙,不会让这个傲慢的官员察觉到端倪,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在发泄情绪。
卡德利安微微扬起了头。
路远寒的注视让他感到有些烦躁,他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打火盒和一支烟,动作熟练地低下头,借着晃动的火光点起了烟蒂。
深吸了两秒之后,卡德利安朝着路远寒呼出一口烟,即便朦胧的雾气已经飘到了对方脸上,那人却也没有眨眼,就像一条无条件顺从他的忠犬。
这种感觉让他的情绪平复下来些许,卡德利安转动座椅,缓缓说道:“仅靠杜菲尔德一个人成不了气候,我们怀疑是伯爵在他背后提供支持。”
“听上去很难以置信吧?经过多年来的经营,伯爵的统治并不像最初那么稳固,从医学部、行政管理部、生物工程部……到最重要的执行部,缉察队的各个部门已经被我们的人渗透,只差最后一步,夫人就能收网了。”
“或许正是忌惮着我们掌控的Alpha实验体,伯爵才想尽办法撬走了杜菲尔德,带走了那些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研究成果。”
从始至终,路远寒并未发表意见。
他极有耐心地扮演着一个倾听者,听着卡德利安叙述“黎明计划”的具体内容。
路远寒从副秘书长口中得知,杜菲尔德最初的计划失败了,给总部带来的损失不可计量。然而在夫人的操作下,他并没有受到处罚,而是对Ⅰ型α生长因子进行改良,推出了现行的黎明计划,让更多年轻督察能够参与到实验计划中来,变成一种强韧有力的军事资源。
在Ⅱ型生长因子的研发过程中,杜菲尔德加入了绝对忠诚的指令,避免新生代实验体像之前的失败品一样不可控。
接受注射的Alpha实验体都是高层手下的棋子,比起优秀员工,他们更多被当成一种毫无人权可言的消耗品,飞光就是最好的例子,即使死了,很快也会有新的人代替他们。
只是卡德利安等人没想到的是,杜菲尔德藏有私心。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放弃被总部中止的3050号项目,甚至还重启了已经废弃的第九实验室,将缉察队管辖范围之外的边陲小城作为培养皿,制造出了一系列具有毁灭性力量的畸变物。
若不是路远寒在深度收容区闹出的动静太惊人,让勘察组抓到了一丝线索,据此追查下去,恐怕杜菲尔德的阴谋也不会这么早就浮出水面。
现在杜菲尔德叛逃,总部正在着手准备一支追杀他的队伍。
说到这里,卡德利安眉头紧皱,唇下衔着的烟蒂已经抽到了头。他慢条斯理地拂下手背上的烟灰,将剩余一点火星在烟灰缸中碾灭,抬头望向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那就让我来肃清吧。”
路远寒说着就从办公桌前绕了过来,在卡德利安面前单膝跪下,微微偏头靠上了对方的掌心。卡德利安下意识收拢指节,不知为何,臣服于他掌下的年轻猎犬分明是温驯的姿态,却让人觉得他有着杀人吮血的牙尖。
“毕竟从一开始,我就是夫人最忠诚的刀。”
第186章 烈火无情(2)
西奥多·埃弗罗斯成了这场整肃行动的指挥官之一。
杜菲尔德叛逃引起了总部的高度重视, 上至掌握着各部门管理权的话事人,下到普通的后勤人员……所有人都要接受彻底审查。在专案组行动的七十二小时内,缉察队停止了一切外勤活动, 在外面执行任务的调查员也被紧急遣回——在那阵让人胆颤心惊的惨叫声下, 审讯室的灯光亮了整整三天。
在总部想要的真相面前,人命无足轻重。
据不完全统计,共有十七人死在整肃行动中, 还有一百多人伤重得失去语言能力, 被送往医学部接受治疗。
作为专案组的成员, 那些人身着特别行动制服, 佩戴的白手套被血水浸透成了一片殷红, 拖走尸体时靴头也会沾上小片湿漉漉的赤色,因此, 他们也被称为红恶魔。
路远寒并不在此列中。
他被下达了追捕杜菲尔德的任务, 当天夜里就带着一支装备精良的小队登上了前往远方的列车。
像这样的特别行动队共有十二支, 每支都有十人以上, 同时配备了指挥官、突击步兵、狙击手等多种职能的工种, 从各个方向追缉杜菲尔德,可见高层的杀气之重。
根据情报部门的消息,杜菲尔德已经逃到了远离缉察队的地方,从对方的购票记录来看, 他有极大可能在黑兹利特下车——黑兹利特靠近巨藤,是地表与地下世界的交汇处,每天都有通往上层的悬空艇从这里起飞。
一旦到了地表, 缉察队就难以追杀下去。
因此他们必须赶在杜菲尔德乘坐上悬空艇之前, 将其拦截下来。
路远寒看了眼表, 现在是20:35, 离杜菲尔德那班列车抵达黑兹利特还有一小时四十分钟。他侧身站在高速行驶的列车边上,厢门开了小半,从外面骤然刮进来一阵狂风,将他帽檐下的白发吹得到处飘扬,犹如大雪纷飞。
几个穿着黑色紧身衣的队员在他身后,微微低下了头,只要指挥官一声令下,他们随时就会化身无情的杀戮机器。
毫无边际的黑暗中,不断有模糊的光点从远处一晃而过,那是沿途车站散发出的灯光。
路远寒收紧了胳膊,那架沉重的炮筒被他提在手下,就像呼吸一样轻而易举。难以辨别的神情在他面上维持了片刻,思考过后,路远寒转头问道:“还有多久能追上目标?”
“禀告长官阁下……”
很快,负责测算距离的队员就得出了结论:“两分钟后,我们乘坐的列车会抵达两条干线之间最近的拐点,但和目标之间仍然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应该是无法在列车停下前赶上对方的。”
“最近有多远的距离?”
“不到八百米。”
“那就够了。”
说到这里,路远寒已经动手填弹上膛,将炮筒抵在肩膀上作为支撑点。两分钟转瞬即逝,那道烧着蒸汽的列车出现在视野边界的一瞬间,他往前半步,靴尖顶着金属车门扣下扳机,将飞驰而出的炮弹朝着目标射了出去。
霎时间,火光照亮了整节车厢。
急速升温的弹壳摩擦着空气,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烈火纷飞的弧线,越来越快,越来越惊人,散发出浓重到无可掩盖的杀意,那道耀眼的光辉足以让整辆列车的人为之侧目。
紧接着,狂啸着的炮弹追上对面急行的车厢,正中尾部的瞬间,凝视着这一切的人唇角微微上扬,无声做了个口型。
下一秒,爆炸的声响传了过来。
“轰——”
在路远寒的恐怖袭击下,那辆列车的后两节车厢都被炮火炸毁,碎裂金属和烧焦的血肉一起飞溅,如同盛放的烟花。
遗憾的是它并没有脱轨,尾端起火的列车仍在前行,只是剧烈晃动了两秒,就在一阵绝望惶恐的惊叫声中重新回到轨道上,很快又和袭击它的那个怪物拉开了距离。
即使是追杀小队的成员,望着路远寒肩扛重炮的背影,也对他的行为震惊了一刻。
他们的任务目标是拿下杜菲尔德,但这位指挥官阁下的想法似乎不那么简单。他不仅要杀人,还要让猎物时刻处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下,完全不顾及这样做会不会将犯人携带的贵重资料一起炸飞。
尽管如此,却无人敢在此刻出声。
他们很清楚那样做的后果。最开始集合的时候,队伍中的狙击手曾对路远寒出言不逊,这位指挥官什么都没说,转瞬就拔出了刀,将那人握着枪的手掌劈了下来,让总部又换了一个新的狙击手接替他的岗位。
鲜血淋漓的断手下落在地,让旁观者跟着感受到了那种让人窒息的剧痛。
从那以后,就没有人再质疑路远寒了。
作为执行杀人任务的指挥官,他在各方面都极为符合标准,简直无可挑剔,只是这种强烈的肃杀之气不仅让目标望而生畏,也给他身边人带来了不小的震慑感。
路远寒放下炮筒,开火后的硝烟气味正在他鼻尖下萦绕。他随手拿起队员递来的望远镜,放在眼前观察了一阵,在视野范围中搜寻着目标的下落。
杜菲尔德并没有死。
作为总部位高权重的一员,他很清楚自己叛逃后将会面临怎样的追杀,必须尽快离开黑区,为此早已做好了赌上性命的准备。即便如此,杜菲尔德也没有想到来人会疯狂到这种程度,竟然不惜拉上一辆列车的人为他陪葬。
爆炸点离他所在的位置只有两个车厢,要是炮火落下的轨迹偏离一点,他现在就化为飞灰了。
“乘务员呢?后面都死人了,快开门啊!”
刚才的袭击事件在列车上引起了一阵恐慌,周围的乘客正嚷嚷着要逃到前面安全的车厢去,议论声、啜泣声、怒喝声不绝于耳,做了全副伪装的杜菲尔德靠在座椅上,他并未急着起身,却有一道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流了下来。
扑通、扑通……杜菲尔德的胸膛不断起伏着,直到半分钟后,才逐渐恢复了平静。他知道过了那个拐点后,对方不可能再发动袭击,劫后余生的感觉让他放下了悬着的一口气。
他松开掌心,发现里面已经一片濡湿。
谁能干出这样的事?杜菲尔德眉头紧皱,用眼神示意一旁的保镖看好他们的行李箱。
事发突然,他逃得太过匆忙,以至于前面派去观测3050-1号实验体的小组还没有上报消息……时隔多日,也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他隐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黑兹利特是闻名的上流城市,要前往那里的乘客大都身价不菲。很快,乘务员就过来安抚众人情绪,告知他们列车仍在运行,但是需要维修,可能会延误二十多分钟到站。
杜菲尔德的心情瞬间沉了下去。
黑兹利特的最后一班悬空艇将在22:30起飞,然而经过刚才的突发情况,他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了,只能买第二天的首发航班,那意味着杜菲尔德得在城中过上一夜。
联想到那队追杀者的表现,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安稳下去。
该怎么躲过追杀呢……杜菲尔德陷入了沉思。他起身摘下头顶的黑色礼帽,和旁边的保镖交换了不同颜色的外衣,又戴上一条围巾,将自己的下半张脸隐藏在了阴影之中。
在那阵隆隆的汽笛声下,列车终于驶进了他们的目标站——黑兹利特。
在列车停下的前几分钟,乘客们就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在车门附近排成了长队。各种样貌的人挤在一起,有富商、记者、提着公文包的西装男,还有带着孩子的年轻母亲。
杜菲尔德一行混在其中,尽可能降低存在感,让自己看上去和那些人没有区别。
“嗡嗡……”
车身缓慢降到了一个近乎静止的速度,在各个车厢门打开的瞬间,所有人就像发疯似的往外面涌了过去。
车站的工作人员一边高声喊叫,一边竭力维持着秩序。然而乘客已经被刚才那场爆炸吓破了胆,毫无理智可言,转瞬就拎着大箱小包冲到了最近的出站口,就像一群失去控制的野牛。
杜菲尔德步履匆匆,他侧身挤开旁边的路人,从流量最小的那个通道口绕了出去。
鎏金色的灯光下,名为黑兹利特的巨兽朝他低下了头。
只见夜幕低沉,整座城市的轮廓在蒸汽下若隐若现,林立的摩天楼像钟摆一样缓慢转动着身躯,剔透的玻璃与金属板镶嵌在表面上,熠熠生辉,从各面折射出极其耀眼的光影。这座钢筋水泥的丛林中,随处可见铁轨与管道,一辆又一辆由牵引绳吊着的金属机车穿梭其上,满身疲惫的乘客靠在玻璃窗边——灯光垂下,照亮了那些人优美而又充满疏离感的面庞。
杜菲尔德低下头看了眼表,22:40,最后那趟航班刚起飞不久,庞大的悬空艇从行人头顶上方掠过,螺旋桨搅动着夜空中朦胧的雾气,从高处落下一阵沉闷的轰鸣。
值得庆幸的是,总部的人似乎还没有追来。
杜菲尔德并没有为眼前奢靡炫目的景象而迟疑一瞬,正在逃亡的紧张感让他觉得经过的每个人都是总部派遣的杀手……左侧那人一动不动,会不会正等着他走过去,落到陷阱中展开围杀,高处银光闪动,是不是有狙击手埋伏在附近?
杜菲尔德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上。
想要离开并不困难,出站口到处都是载客的人力车,他伸手拦下一辆,毫不犹豫地开门坐上去,将钞票塞入了前面那人的口袋中。
“客人……”
杜菲尔德塞的钱实在是太多了,驾车者嘴唇微微张开,刚要说些什么,转瞬就僵在了原地——只因有一个冰冷而坚硬的物体正抵着他的后颈,弹壳上膛,那道轻微的咔哒声让人不寒而栗:
“快走!随便去哪里都行,只要远离车站。”
第187章 烈火无情(3)
凌晨1:38, 银爵士赌场。
这是一座蒸汽缭绕的金窟,从前门进来,就能看到长廊两侧的兽头喷吐着白烟, 里面则是转盘声、落珠声, 以及骰子撞在赌桌上的声音……不断有人赢得筹码,荷官将输家的财产归拢在掌下,闪耀出一阵炫目的光彩。
作为黑兹利特最大的赌场, 银爵士提供的场地开阔到了极点, 赌桌、轮盘等设施更是数不胜数, 能够同时容纳上千人进行博弈。
那些赌客的真容大多隐藏在面具下, 他们年龄不同, 外表各异,目光中却都流露出一股对于金钱的渴望。在这场不见血的厮杀中,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才是猎手。
像这种高端场所, 即使是门前迎宾的侍应生也得身高腿长, 善于察言观色, 在客人推开门的第一时间就面带笑意地迎上去:
“几位贵宾, 里面请。”
为首那人穿着一件修身的长款外套,黑色礼帽下银白的发丝从单侧束着垂下。因为身材太高挑,他正懒洋洋地用手杖抵着地面,从头到脚都写着飞扬跋扈几个字——仅是他衣领下别着的一枚胸针, 就够买下无数普通人的命。
那个客人一步一步走进了赌场,几名随从跟在他身后,肌肉紧绷, 看上去就像忠心护主的保镖。
他们追着杜菲尔德的行迹来到了这里。
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 银爵士赌场背后靠着黑兹利特的巨擘, 纵使路远寒一行属于缉察队, 也不能在对方的聚宝盆中直接杀人,因此他们只能潜入赌场,寻找下手的机会。
为了更好行动,路远寒只带了四个人,剩下的队员负责在外面接应、狙击,进入赌场的几人则都换上了一副适应场合的行头。
执行部的人什么情况没有见过,自然不会对眼前奢靡的一幕表现出惊讶。
只是赌场中没有覆面的人非常少,他们行动起来显得尤为瞩目。路远寒从一个客人旁边经过,动作自然地碰上对方的肩膀,那人腰侧的面具滑下,顺理成章地落到路远寒掌中,被他反手扣在了自己面上。
此刻人声鼎沸,金光璀璨。
路远寒垂下视线,从他们进了大厅开始就不断有人在旁边推销酒水,像一群摆脱不了的苍蝇,已经严重干扰到了追杀小队的行动。
他倏然停下脚步,朝不远处那人勾了勾手。
正唾沫横飞的侍应生立刻闭上嘴,俯身凑到路远寒面前,却被他一巴掌扇了过去。直到侍应生脑袋嗡鸣着摔坐在地,他才听到漠然的声音落了下来:“你太聒噪了,滚开。”
路远寒并没有下重手,只是略带警告地打了一下,否则以他的手劲,那人的脑袋早就该落地了。
尽管如此,侍应生面上还是浮现出了明显的红肿,他唇角渗下了血,却不敢对客人有所怨言。路远寒并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有点不悦似的微微皱着眉,将手套摘下来,捋顺了刚打出的一点褶皱,才慢条斯理地重新戴上去。
教训完人后,他终于得到了片刻清静。见路远寒表现得像疯子一样,剩下的人心生畏惧,谁都不敢再靠过来骚扰他。
很快,路远寒就带着人走上了赌场二楼。
“看来我们不是第一拨人。”路远寒说道。
他随手从门框上取下一枚铜色徽章,用指腹摩挲着它的表面。总部派遣的不同追杀小队之间也会传递消息——就像他手中的记号,那意味着这地方已经被人踩过点,却没有搜捕到目标下落。
路远寒靠在栏杆边上,打量着下面的赌场全貌。银爵士的活动基本上都在一层进行,这层是看客区,人数寥寥,至于要靠升降梯才能上去的更高层,则是管理者所在的办公区域。
从高处望下去,无论是赌桌上积攒的筹码、那些人面部的神情,还是隐藏在暗处的作弊手段,路远寒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很快,他就锁定了目标的身影。
其他人或许不熟悉杜菲尔德,但作为3050-1号实验体,路远寒一辈子也无法忘记和对方相处的那段时间,他很清楚杜菲尔德身上那些无法掩盖的小细节——比如颈后的痣、左侧惯用手等特征,无论杜菲尔德怎么伪装自己,他都能在第一时间认出来。
“第三行动组,已确认目标进入。”
路远寒将这句话写在纸上,紧接着卷起纸条,用一枚飞镖作为承载物,精准无误地朝着另外那支小队的人射了出去。
做完这件事后,他又重新望向了下方。
此刻,杜菲尔德正在人潮中不断穿梭,周围熙熙攘攘,以至于他对那道视线毫无察觉。倏然间,有两个荷官打扮的人出现在他面前,将杜菲尔德拦了下来,极有礼貌地说道:“打扰了,D先生,有一位L先生邀请你进行博弈。”
……博弈?L先生?
杜菲尔德瞬间提起了警惕。他转身望去,找了片刻才看到倚靠在二楼的年轻人。
那人戴着副白蛇面具,行为举止看起来有一种优雅的贵气,见杜菲尔德投来视线,对方饶有兴趣地对着他举了一下红酒杯,微笑着将酒水喝下去,把空杯子递给了身边人。
紧接着,路远寒翻身而下。
降落只需要不到一秒的时间,他稳健落地,就连衣角都没沾上灰尘,却让周围赌桌上的人都停下动作,为之侧目。
在杜菲尔德的注视下,路远寒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来,对方越靠近,杜菲尔德内心的惊惧感就越强烈。
那人垂下的手紧握着枪,在离他不到几米的地方站定脚步,微微笑了一下:“比起赌牌和骰子,我们来比一点更有意思的……博科金转盘,应该听说过吧?”
所谓的博科金转盘,其实就是一场赌命,可以说是黑区的俄罗斯转盘。
路远寒开始填弹上膛,他的动作不紧不慢,一边摩挲着枪身,一边还在介绍规则:“我们接下来进行三局博科金转盘,但按照传统玩法,六分之一的死亡概率就太无趣了。我会将概率上调到二分之一,每局过后重新洗牌,对你我而言都很公平。”
说到这里,他收起指节,面具下蟒蛇似的眼睛朝着杜菲尔德望了过来。
枪膛中弹药的数量停在了三颗。
“作为博弈的发起者,我认为自己有先手的权利。在每局的开端我会先射一枪,要是空了,选择权就轮到了你这边。你可以继续赌下去,也可以用你身上的一些东西来抵押,就比如说……”
路远寒的话音倏然一顿。
他意味深长的视线在杜菲尔德身上停驻片刻,极具有侵略性,从头一直打量到了脚,阴郁得像是盯上了他的器官,最后却轻飘飘望向了对方手下提着的东西:“那个箱子。”
“抱歉,恕我拒绝。”杜菲尔德冷笑一声。
他正要转身离开,那两名荷官却没打算就这样让他走,态度强硬地握住了他的胳膊:“很遗憾,L先生刚晋升成为我们的会员。作为普通成员,你无权拒绝对方发起的博弈。”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闻言,杜菲尔德瞳孔骤然缩小,要成为银爵士赌场的会员至少要缴纳五十万以上的入会费,即便是他,也没办法一时拿出这么多存款。
他下意识望向了对方,才发现那人正漫不经心地玩着指节间的卡片,像是等得有些无聊,还低下头吹了吹枪口沾到的灰。
作为恶名远扬的海盗船长之一,西奥多·埃弗罗斯积攒下的财富远超过了一般人的想象,仅是将他拥有的军火倒卖出去,就够让任何人跃上富豪榜,更何况他才帮加西亚完成了任务,更是得到了一笔天价酬劳。
银爵士赌场的人刚从他账户下划走五十万,现在对路远寒毕恭毕敬,恨不得将他鞋底的泥土都擦得一干二净。
这世上总有些事轻而易举,路远寒想。
他抬起那只紧握着枪的手,面具下的嘴唇露出一个富有亲和力的微笑,没过两秒,他就将枪管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开口说道:“为了不浪费时间,我们现在就开始好了。”
路远寒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枪没有响。
路远寒对此并没有表现得多意外,他只是耸了一耸肩膀,就体贴地将枪递了过来。杜菲尔德迟疑两秒,才接下了枪。他并不想进行这个让人胆颤心惊的游戏,但他要是表现出一丝不情愿,银爵士的人也会强行让他继续赌局。
怎么办?二分之一的概率究竟会落在哪边?
杜菲尔德怀着满心的犹豫,缓慢举起了手。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出一种必赢的方法,眼见对方面上的笑意似乎正在扩大,他索性闭上眼睛,咬着牙按动了扳机——没响。
命运又被抛回了路远寒这边。
得知结果的一瞬间,杜菲尔德惊喘着放下了枪,他胸膛下的心脏剧烈起伏着,简直要跳出嗓子眼来,掌心已经被汗水浸透得湿漉漉一片。
杜菲尔德还没有缓过神来,路远寒已经从他手下拿走了枪。
他那修长的指节用力碾着枪膛,哗哗的摩擦声中,弹壳瞬间开始旋转,概率又被重新调整为了二分之一。路远寒微笑、举手,动作熟练地开枪,杜菲尔德的精神状态已经紧绷到了快要断裂的程度,为什么——这一次枪还是没有响?
“轮到你了。”路远寒开口说道。
望着面前恶魔般的年轻人,杜菲尔德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接连的情况让他一步一步丧失了主动权,他已经没有余地去赌自己不会死了,枪声一旦响起,他的所有研究成果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他若真死在这里,东西仍然会被对方带走。
杜菲尔德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将箱子抵押了出去,交付筹码时他的手掌仍在微微颤抖。
现在,最后一次赌局开始。
“——砰!”
第188章 烈火无情(4)
枪终于响了。
太好了!这人把自己赌死了。
生死面前, 一点微小的情绪也会被放大到原来的无数倍,杜菲尔德下意识瞪大了眼睛,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弹壳飞驰而出, 将白蛇面具下那张脸打得血肉模糊, 他内心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家伙就是那个炮轰列车的疯子。
面具下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呢,杜菲尔德不由得揣测着,满面惊恐、错愕……还是对死亡的不甘?
然而喜悦还没来得及浮现在他脸上, 杜菲尔德就看见了让人不可置信的一幕, 从枪膛下射出的弹壳撞在那人额侧, 表面上竟然出现了凹坑, 质地柔软, 转瞬就掉在了地上。
落下的只是一颗空包弹。
望着路远寒手上的枪口,杜菲尔德仍有些反应不过来, 无法言说的耻辱感逐渐涌上了心头。要是这场对弈从一开始就是骗局, 那他抵押出去的箱子算什么, 自愿上当吗?
事已至此, 杜菲尔德再也维持不住冷静的一面, 他愤怒地紧攥着荷官的手臂,眼中充满了红血丝:“这不算作弊吗?”
“抱歉,L先生的行为并没有违规。”
荷官不为所动,仍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微笑着拨开了杜菲尔德的手。
他们见多了情绪激动的客人,那些人心胸狭隘,无法接受自己输给对手的事实, 就要拿身边人撒气, 但真正敢在赌场寻衅滋事的很少——在银爵士这个庞然大物面前, 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
“我从来没说过要置人于死地, 是你自己这样觉得的。”
随着路远寒的话音落下,他径直伸出手掌,朝着杜菲尔德举起了枪:“不过我上膛的时候只放了一颗空包弹,剩下两颗都是货真价实的正品……猜猜看,会有什么结果?”
赌局刚进行到一半,路远寒要递枪也无可厚非,然而从杜菲尔德的视角看来,那人眼中充满杀气,就像要对着他开枪一样。
快跑!
杜菲尔德毫不犹豫地转身而逃,情急下爆发出的力量让他挣脱了荷官的看管,撞开旁边的路人,朝着赌场的出口跑了过去。
路远寒眉头微微上扬,他的视线紧追着不远处的猎物,刚要扣下扳机,荷官见状上前阻拦,却见他将枪口往边上一偏:“放心,我的枪法很准,不会误伤到其他客人的。”
没等任何人作出反应,他就扣下了扳机。
枪声响起,就像路远寒说的那样,从他掌下射出的子弹从无数赌客头顶上方掠过,像一只疾驰的猎鹰,正中杜菲尔德的膝盖骨——他是故意打在这里的。
杜菲尔德瞬间失去了正常行动的能力。
膝盖碎裂的剧痛近乎让他喘不上气,然而他知道那个恶魔还在背后注视着自己,停下来就会死,他只得一瘸一拐地往前面跑,从伤口渗出的血水倾泻而下,遍地都是殷红的脚印。
还剩下一发子弹,路远寒想。
以他开枪的精准度,就算一枪射穿杜菲尔德的心脏也不是问题,然而他只是抬手,骤然打断了顶上那盏贵气逼人的玻璃吊灯。
失去承重点的吊灯往下坠落,表面镶嵌着的蒸汽管应声炸裂,一时间漫天都是缭绕的白烟——砰!烈火纷飞的吊灯正好砸在杜菲尔德身后,金属锋利至极,径直刮下了他满身皮肉,露出一张鲜血淋漓的后背,溅射出的血液将灯身浸透,流过玻璃碎片,还在淅淅沥沥地往下落。
一时间满座俱静,所有人都被吓到了。
即使到了这种程度,杜菲尔德仍没有放弃逃跑,强烈的求生欲望驱使着他往前爬去。
马上…就能出去了……
他的身体摩擦着赌场的地面,每爬一步,就会有大量血液喷涌而出。在那阵痛苦的喘息下,杜菲尔德的动作越来越微弱,直到他完全脱力,整个人倒在地上不断颤抖,看起来就像一条濒死的鱼。
望着吊灯边上那道身影,路远寒随手将卡扔给一旁的荷官,朝着杜菲尔德走了过去:“造成的一切损失从这里扣。”
他在杜菲尔德身边蹲下,指节紧攥着对方的发根,用力往上一提,强迫猎物抬起头来:“博士,被人玩弄的感觉怎么样?”
若说路远寒刚才保持着微笑,杜菲尔德只是对他的声音感到了一丝熟悉,现在,两人近得能听到对方的呼吸,他自然也就辨别出了这道冷酷无情的声音属于谁:“是你…3050……”
总部派来追杀他的人竟然是3050-1。
不对,杜菲尔德紧皱着眉头。按照原本计划,3050-1应该在霍普斯镇才对,他可是亲眼看着那个实验体转变成了一个毫无人性的怪物……为什么他到现在还保持着人型?
难道他能在人类和怪物之间切换形态?
这个想法霍然划过杜菲尔德的内心,让他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然而没等他发出声音,路远寒已经用绞索勒住了他的脖颈,逐渐收紧绳子,喉管的挤压让杜菲尔德说不出话,面部涨得通红一片,只能从鼻腔和唇间潺潺涌出白沫。
“走吧,是时候送你上路了。”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站起身来,他就像拖一条狗那样,慢条斯理地将杜菲尔德拖出了赌场。
*
杜菲尔德死前还在绝望地喘叫。
审讯的时候,路远寒让所有人在外面等着,他自己一人进去问话。按道理来说,审讯全程本应保持公开透明,但路远寒杀人时立下的威势太强,队伍中没有一个人敢忤逆他说的话。
即使隔着门板,也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
起初还是聊天般的平静低语,随后就是钝器入肉声、骨头断裂声,一阵比一阵更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不难想象里面的情况该有多惨烈,剩下的人只是在外面听着,就已经起了满身冷汗。
十分钟后,审讯就结束了。
属下推门而入的时候,路远寒正在收拾现场留下的痕迹。
他杀人一向很注意细节,提前在杜菲尔德的尸体附近铺了毛巾,没让迸射的血液溅到旅店的墙上。此时,路远寒袖子撸起,正用力拧着毛巾,淌下的血水接了一盆又一盆,那张脸却仍然俊美而苍白。
杜菲尔德的尸体倒在他脚下,遍体鳞伤,浑身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已经被劈成了便于处理的肉块。那颗脑袋则在床上放着,眼睛微微张大,近乎保持着和生前一样的神态。
尽管场面看起来相当瘆人,但杀人分尸的凶手却没有对此表现出一丁点情绪波动,深蓝色的灯光下,他视线深邃,平静得就像刚抽完一支烟。
“过来搭把手。”路远寒吩咐道。
指挥官发令,立刻有人过来接下了他的工作。路远寒腾出双手,用保鲜膜包着杜菲尔德的人头,直到一层又一层裹得无法透气,也不会从缝隙中渗下血,才满意地将它放进了行李箱中。
追杀任务已经完成,他下一步要将杜菲尔德的脑袋带回去。
至于那些实验资料,路远寒则提前找人寄了出去,在任务记录上添加了一句已遗失。数天以后,它就会被运输到霍普斯镇。
很快,路远寒就摘下遍是血迹的手套,将其扔到一边烧毁,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打量着正忙着收拾的几人,队伍中的成员基本上都在这里,从他们低下头,避开视线接触的态度不难看出,所有人都畏惧着西奥多·埃弗罗斯——这位暴力执法的长官阁下。
而这正是他想要达成的目的。
路远寒屈起指节,敲在旁边的扶手上,那道声音让所有人瞬间绷紧了身体。几天下来,他们已经记住了指挥官阁下的习惯,每当他做出这个举动,就代表着有人要遭殃了。
“狙击手。”路远寒开口说道。
被他点名的狙击手肩膀不易察觉地一颤,很快,他就走到路远寒面前跪了下来,沉默地低垂着头,已经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在赌场的时候,我们已经锁定了目标,你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击中杜菲尔德,才有了后面那么多不必要的事。”
路远寒往前倾靠,将修长的指节抵在狙击手脸颊边上,托起了对方的脸,从高处往下望去,打量着那人微微颤抖的瞳孔:“因为你的失误,我花了五十万……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处置你比较好?”
“属下办事失误,无论长官阁下怎样处置,我都心甘情愿受着。”狙击手犹豫片刻,才勉强从喉咙中挤出了一句话。
“是吗?那你算是很忠诚了。”
闻言,路远寒笑了起来。
那点笑意在他面上显得极为美丽,却让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顺势放开了手,让狙击手在原来的位置上跪好,自己则起身拿出训诫用的鞭子,柔韧的皮革在他手腕处刚一缠紧,就朝着目标挥了过去。
落下的鞭子打在背上,发出极其清脆的声响。狙击手咬着牙关,将一声闷哼压了下去,他知道那样只会越发激起对方的施虐欲。
全队上下都很清楚,这位长官性情暴烈,犯下一点小错就要鞭打人,但西奥多·埃弗罗斯偏偏又是高层座下得力的鹰犬,谁也违抗不得他……因此,只要忍到他收手就好了。
这场惩戒持续了一分钟。
路远寒收手时,那人已经说不出话了,膝盖抵在地上,从背部流出的血隐隐渗透了制服。但他并未对此表现出一点应有的同情,只是扔下句好自为之,就起身走出了房间。
他在门板后停下脚步,整个人微微侧过身,就像一个死去已久的幽灵正听着里面传来的动静。
“他疯了吧?”
“闭嘴,你不想活了吗,小心他还没走远……”
“等回到总部我绝对要举报他,这种人压根就没有尊严,只会恃强凌弱,一条替上面那些大人物干脏活的狗而已,活着就是祸害。”
听到这里,路远寒伸手将幻影覆盖在面上。在异物的作用下,他的容貌、体型以及声音都在快速向另一个人发生着转化,转瞬间,他就变成了海因里希·卡特的模样。
半分钟后,他重新推开了门。
第189章 烈火无情(5)
尽管追杀小队的成员正在清理房间, 但那种刚死过人的味道还是无法掩盖,路远寒开门的瞬间,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冲入他的鼻腔, 提醒着他杜菲尔德死得有多惨烈。
听到门口的动静, 众人立刻转头望了过去。
指挥官阁下不在时,这群被冠以红恶魔之名的野兽就显现出了原本应有的模样——实力强盛,浑身肃杀之气, 眼中充满了对于危险的警惕, 他们就像训练有素的狼群, 似乎随时都会一拥而上, 将敌人撕成碎片。
要是擅闯进来的是一个陌生人, 恐怕那人就要遭殃了。
好在路远寒虽然换了副外表,身上却还是缉察队统一的制服, 房间中的人见了他, 并不会立刻痛下杀手, 只会以为是其他小队的成员过来了。
“第七行动组, 钟摆。”
路远寒在一个适当的位置停下脚步, 自我介绍道:“据说你们成功捕获了任务目标,我来确认一下情况……我出身于医学部,有什么需要,我也可以为你们提供治疗。”
“没看到吗?已经死透了。”
正在搬运尸块的那人没好气地接了一句。
他满手都是血液和脏水, 还得一根一根捡起杜菲尔德的毛发,难免有些不情愿揽下这份累活。然而瞥到跪在旁边,还没有起身的狙击手, 这人停顿片刻, 又略有犹豫地说:“……你去帮他看看吧, 他受伤了。”
闻言, 路远寒朝着狙击手走了过去。
他的伪装相当成功,从身高、步态到微表情都做了调整,没有一个人看出眼前的外来者是刚才那个高傲自大的指挥官。
很快,路远寒就握着狙击手的胳膊,将他扶到了床上,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地吩咐道:“脱了。”
很少有人会忤逆医嘱。
那件湿漉漉的外衣脱下,露出的后背上遍是鞭打出的痕迹,一道又一道错落有致。路远寒垂下视线,他的指腹顺着伤口摩挲过去,不出意外,听到狙击手发出一阵隐忍而又痛苦的喘息声。
路远寒打开药箱,表现得就像个专业人士,他一边给伤口消毒,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这是你们长官打的?”
狙击手没有回答,即便他心里有怨言,也不敢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来,毕竟那位长官阁下睚眦必报,一旦让对方知道,倒霉的只会是他自己。
路远寒对此早有预料。
他没有强迫对方说出答案,蘸着药膏的指节落在伤口上,缓慢打圈涂匀,那种冰凉的触感渗进皮肤下,就像有一条蛇从背上爬了过去,让狙击手不由得微微颤抖:“西奥多·埃弗罗斯——我知道他,我以前曾和他一起出过外勤任务。”
“说实话,我一直觉得他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冷血、残酷,下手没有轻重,简直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要不是他背后始终有人撑腰,这种人早就该死在裁决委员会的审判下了。”
路远寒语气平静地陈述着事实,他的表现逐渐降低了其他人的警惕,慢慢地有人开始诉说指挥官犯下了多少恶行。
他们内心积攒的情绪就像雪花一片一片落下,在此刻被完全调动起来,愤怒的、怨恨的,充满恶意的……全部压在了那个名叫西奥多·埃弗罗斯的人身上,即将到达雪崩的极限点。
毋庸置疑,他已经成为众人眼中的反派角色。
听着众人同仇敌忾地嚷嚷着,路远寒不易察觉地扬了下唇角。
他代表着夫人一方的势力,所有人对他的印象越恶劣,也就会越多关注到背后发生的那些事。为此,他要将西奥多·埃弗罗斯打造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铁血执政官,作为复仇的导火索,引燃所有人对于高层的不满。
作为夫人手下最锋利的一把刀,他捅起自己人也毫不手软。
“他视人命如草芥,完全是因为有靠山,才觉得有恃无恐吧?”路远寒开口说道,“不过整肃行动开始后,死了不少人,据说杜菲尔德只是一个引子,上头要借他的事清洗那些扎根在各个部门的异己势力……总部现在割裂严重,高层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上他一个小小的督察呢。”
这些话并不是他凭空杜撰的。
刚才审讯杜菲尔德的时候,路远寒榨出了不少情报。他从对方口中得知,杜菲尔德确实是被其他势力挖走了,安东尼奥伯爵给了他一笔远走高飞的费用,垄断了杜菲尔德多年来的实验成果。
9号实验室一直以来研究的内容不仅关系到黎明计划,还涉及3050号项目。
在杜菲尔德原本的设想中,3050号项目应该被命名为“造神计划”,毕竟他打造出的每一个实验体都有着神话生物般的毁灭性力量……只可惜那些珍贵的实验资料没能送到接应人手上,就被路远寒中途截走了。
路远寒已经替狙击手处理好了伤口,他帮狙对方裹上绷带,抬头打量着周围的人。
作为缉察队的一份子,尤其是执行部的成员,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不仅出外勤的时候死亡率高,回到总部后,还要听从各自直系上司的命令,连休息一天的权利都没有,就像没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不可能不对这种饱受压迫的生活感到疲惫。
现在,路远寒点明了总部动荡的情况,一时间人心浮动,队员们的视线变得有些晦暗不明,顿时陷入了沉默。
满座寂静中,似乎有一种无形的情绪正在快速蔓延。那种怀疑、躁动的想法就像扎根于内心深处的菌丝,一经吸血就涨大到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极为霸道地占据心脏的每个角落,一寸一寸,撼动着他们对于总部的敬畏。
倏然间,有人开口说道:
“我听说部门内有人正在召集人手,准备组织一场游行活动,让高层重新制定规则,肃清贵族统治下的官僚主义……不过相关消息被隐藏得很深,我也只知道这么一点,更多内幕就不清楚了。”
“嘘!那完全是叛党,你也敢打主意。”旁边立刻有人制止他说下去,“平时犯下什么事还好商量,最多是上一趟裁决委员会……这要是被抓住了,那必定只剩下死路一条。”
“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
劝导的人瞬间不说话了。
聊到这种严肃的话题,原本趴着上药的狙击手也翻身坐了起来。杜菲尔德的死相还在他们眼前悬着,从尸体的残缺程度来看,对方死前显然遭到了非人的折磨。
只要西奥多·埃弗罗斯这样的人还活着,保不齐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路远寒坐在床边,他垂下的手掌在膝盖上方交叠,神情微微凝重,用一种谈话的态度对着周围众人说道:“我想重新介绍一下自己。”
“我是海因里希·卡特,也是你们口中那群叛党的一员。之所以愿意告诉你们我的身份,并不是因为我是个没脑子的蠢货,急着想要找死,只是希望大家知道——我们都处在同样的压迫下,有着强烈的渴望,想要让权力真正掌握在我们手中,而不是被那些贵族人士奴役……难道我们生来就该做他们的狗吗?”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震慑住了那些队员。
但这毕竟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人会听信路远寒的一面之词。此刻,在他的视野范围中,已经有人悄无声息地按着腰侧枪袋,握住了武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辆蒸汽机车从窗边疾驰而过。
那座金属巨兽身上挂满了照明灯,重物碾过轨道,摩擦出的火花倾泻而下,耀眼的强光顿时从玻璃背后灌了进来,在那道震耳欲聋的轰鸣中犹如一阵狂风骤雨,将路远寒的脸照得一片煞白。
然而他的眼睛、他的嘴唇都显得格外平静,仿佛端坐在黑暗中的普罗米修斯,等着火种燃烧的那一刻。
“轰隆隆——”
直到十多秒后,蒸汽机车已经远离旅店,那阵地震般的动荡才逐渐平息了下来。
路远寒望着面前曾对他充满杀意的人,怜悯似的垂下了视线:“各位,现在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所有人、所有事都会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剧变……即使你们不参与,最后也会被革命的狂潮裹入其中。”
“比起恐惧、畏缩,为什么不将改写命运的机会紧紧抓在自己手中呢?”
说到这里,路远寒便不再发表煽动性言论,转而观察着每一个人的反应。有些人眼中流露出了动摇,有些人则神情莫辨,垂下了头,还有的队员表现得像是正考虑着加入的可行性。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目标。
至于海因里希·卡特会落得什么下场,那就不是他该考虑的了。
要是所有人联起手来,推翻了总部长期以来的腐败统治,海因里希就是这场流血革命中的英雄;要是有人揭发,那他就会成为一个断头台下血溅三尺的叛徒。
路远寒漫不经心地想,他编撰的剧情中已经有了西奥多·埃弗罗斯这个最大的恶人,与之相应地,也该有一个救世主存在。
很快,他就起身离开了房间。
路远寒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停顿,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我们的代号是……火种。”
第190章 烈火无情(6)
“哒, 哒哒……”
长靴踏在地面上的声音极其清脆,银白长发的男人一步一步从办事大厅前走过,披风在他身后垂下, 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飘扬。
没有人不知道他的身份。
西奥多·埃弗罗斯, 整肃行动的红恶魔之一,杀死杜菲尔德后,他变得炙手可热, 不少人猜测他或许会成为执行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部长——在缉察队就职七年, 不到三十二岁, 最重要的是, 他背后有安东尼奥家族提供支持, 可以说是实力相当强劲的一匹黑马。
“西奥多阁下,有您的文件。”一名职员颇为拘谨地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
路远寒随手接过文件, 简单扫视过上面的内容后, 他就签下自己的名字, 将批示好的文件重新还给了那个职员。
对方看起来并不想和他过多接触, 面色发白, 伸出的一双手微微颤抖。想来是西奥多·埃弗罗斯恶名远扬,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程度……直到路远寒交还文件,那人才如释重负地松下一口气,捧着文件走了。
路远寒并没有太过在意。
他在总部楼下买了条能量棒, 顺手接了一杯咖啡,这人虽然看上去很矜贵,口味倒是很朴素, 能面不改色喝下一整杯浓缩黑咖啡。
热气正在杯壁周围萦绕, 路远寒抿了一口, 就端着咖啡往旁边的升降梯走去。
整肃行动过后, 总部就像是迎来了一次断崖式的裁员,各部门人手紧缺,那些红恶魔又在到处巡查,任谁也不敢在外面乱晃。因此,他坐的这趟升降梯没有别人,倒是方便了路远寒进行思考。
路远寒下意识敲打着纸杯边缘。
他本想将杜菲尔德的人头寄给加西亚,但细想之下,他却觉得没有必要得罪这位尊贵的少爵阁下,现在还没到可以跟对方撕破脸的时候。尽管他已经知道了——正是加西亚和杜菲尔德沆瀣一气,以假死脱身的名义骗了他,让路远寒被实验室的人绑到了霍普斯镇。
路远寒想,他和加西亚无冤无仇,对方犯不上对他产生杀意。
恐怕对加西亚而言,帮杜菲尔德只是顺水人情而已。路远寒是一个已经利用完的棋子,但杜菲尔德无论从属于伯爵还是夫人,都是他们安东尼奥一族的家臣,孰轻孰重,答案已经非常明显了。
路远寒将少爵的想法分析得很清楚,却没打算轻而易举地放过对方,加西亚同样是他复仇计划中的一环。
据他了解,加西亚目前还在跟帝国理工学院进行联系,最近都不会离开黑区,等到春季开学时,少爵阁下才会乘着悬空艇前往地表读书。路远寒不禁想道,要是加西亚理想破灭,被人夺走一切……那张脸上会露出怎样绝望的神情呢?
只是想想,路远寒就感到了一阵心情愉悦。
回到总部的一个小时内,路远寒就将杜菲尔德的尸首带到了秘书长面前,作为他忠诚的表现。
那时候,卡德利安不仅高度肯定了他的办事效率,还授予他特别行动的权限,给路远寒布置了一项任务:“总部最近不太平静,据可靠情报,有群代号火种的人正在背后筹谋,企图滋生事端……西奥多,去把这些臭虫一个一个揪出来碾死。”
高层下放权力,路远寒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他被任命为新晋检察官,需要负责的工作独立于总部的职级之外,不受制度约束。换而言之,即使是一部之长见了路远寒也得避着走,因为他有权带走任何人进行审讯。
消息传出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路远寒就职的这段时间,上赶着奉承讨好他的人在门前排起长队,仅是送的礼物,就已经堆满了一间办公室。
像西奥多·埃弗罗斯这样的恶犬,也有了无数追随者。他们遵从他的命令,就像一把无往不利的剑,拥戴他的意志,就像一群虔诚的子民……与之相应地,背后陷害他的人同样不在少数,他们竭尽全力想要让路远寒下台,却没有一个能成功。
到了最后,那些人都死在路远寒手下,被打上火种之名,成了他肃清叛徒的一项功勋。
他现在就要去处理两个“火种”。
路远寒推门而入,走进了审讯室。房间里面关着两个犯人,他们对于彼此都非常熟悉,只因其中一个是雷鸟,另一个是海因里希,他们曾经在萨格里尔斯同生共死。
现在,指挥官阁下仍然保持着那副居高临下的态度,他们却已经成了被怀疑的对象。
那两人被绑在十字架上,浑身遍是审讯过后留下的痕迹。他们的眼睛早已在黑暗中紧闭起来,此刻路远寒打开了灯,强光骤然倾泻而下,两人受到一阵刺激,眼尾难免沁出了少量生理性泪水。
“都说了我才不是什么狗屁火种。”
雷鸟冷笑一声,那张轻佻的脸满面红肿,已经无法辨认出原本的模样。他扬起脖颈,朝路远寒啐了口含血的唾沫,却看到对方侧身一让,就避开了他的袭击。
雷鸟疲惫地垂下了头,仅是做到这件事,就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这是例行检查,没办法。”
路远寒走到近处,伸手替雷鸟整理着衣领,捋顺制服上的每一道褶皱,他的动作相当有耐心,不像是检察官对待犯人,反而像是在照顾下属——这种虚伪的感觉顿时激起了雷鸟的逆反心理。
见对方又有要吐的趋势,路远寒什么都没说,直接扬起手扇了一巴掌,雷鸟被他打得偏过头去,剧烈咳嗽着,自然也就无法反抗他的行为。
垂下的发丝掩盖住了雷鸟半边脸颊,他的鼻尖微微耸动,像是在笑,又像是无可奈何地叹着气,沉默片刻,才从渗血的嘴唇中挤出一句咬牙切齿的话: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长官阁下?”
闻言,路远寒扶正了雷鸟被他打肿的脸,对方眼中流露出的恨意太过强烈,甚至让他感到了一丝满足:“或许从一开始你就把我想得太好了……雷鸟,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相较之下,海因里希就显得安静多了。
然而他这样做并没有取悦对方,没过多久,路远寒就替雷鸟解了绑,命人将他抬去医疗部,却唯独留下了医生。
他垂下视线,打量着海因里希的脸。
比起在银白幽灵号上的时候,医生的容貌有了显著的变化,不仅是那些皱纹,他整个人的气质也变得截然不同。路远寒想,看来下次使用幻影前,他必须重新记录一次这张脸了。
“我不是。”医生倏然开口了。
“我知道你不是。”路远寒打开文件袋,从里面取出一份档案,“但是有人举报了你参与火种的秘密会议,铁证如山,我除了将你带到审讯室外别无他法。”
即使遍体鳞伤,整个人处在濒死的状态下,海因里希仍然保持着冷静,他稍作思考,一下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你!”
医生霍然睁大了眼睛,他不可置信地望着路远寒,颇感艰难地从鼻腔中挤出声音:“是你用幻影假装我,暗地里干下了这么多事……你到底要做什么,西奥多?”
“说实话,我有时候也不明白了,我们之间到底是同伴,还是观察员与实验体的关系?”
路远寒开口说道。
不出意外,他看到海因里希的面色一瞬间白了下去。路远寒很清楚,作为夫人埋下的暗桩,医生无法反驳他的说法:“我们拥有的这些回忆真实到让人不忍打破……但假的就是假的,谁也不能骗我。卡特,我多希望你是一个真心为我的人。”
说到这里,路远寒退后半步,那张冷峻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我想过要不要直接杀了你,但你还是活下去好了。”
此刻,两人处在同一屋檐下,敏锐的感官让他毫不费力就捕获到了审讯室内另一个人的脉搏、心跳,以及呼吸频率。
路远寒想到了医生替他小心翼翼擦拭伤口时的神情,也想到了从高处射来的那一针麻醉枪,他不禁笑了:“其实我觉得,你是对‘我’付出过真心的,否则也不会替他开枪。”
“病情好转后我经常感觉内心缺失了一部分,无论杀多少人,犯下多少恶行,都无法填补上这个流血的窟窿。或许我的病根本没有好,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而已。”
医生神情骤变,他已经判断出了眼前这人的身份:“你是2号……他呢!你杀了他?”
他急切的表现并不是能伪装出来的,就仿佛西奥多·埃弗罗斯真是他的上司,而不是别人下令要他观察的实验体。
“别总把我想得那么坏。”
路远寒对此不置可否,他放出的触手顺着医生的腿蜿蜒而上,解开绳索,代替那些东西紧紧缠住了脖颈,让他一点一点逐渐无法呼吸:“好像我天生就是个杀人犯。”
医生脱力摔倒在地的前一秒,那些触手就托住了他的身体,让他免于头破血流的下场。
他费劲地抬起了头,看到的却只是那人帽檐下银白的发尾。
事实上,这间审讯室是为检察官提供的,只有路远寒能够使用,因此很少有人知道后面还有一间漆黑的暗室。它的位置极为隐秘,隔音效果也相当好——就算谁惨死在了里面,也不会引起外界的任何注意。
他将医生拖了过去,重新绑上对方的手脚,确认猎物不会有逃脱的可能,才逐渐收起了那些极具侵略性的触手。
路远寒侧身靠在门框上,从医生的角度望向那边,他整个人完全陷在阴影之下,就像一个看不清面容的恶魔:“这里有一周的食物和水,你先自己待着吧。”
等到出门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医生的模样。
除了检察官的工作外,他还得参与火种召开的会议。
为了真实性起见,路远寒甚至抓乱了他刚戴上的假发,又往自己身上弄了一些伤痕,神情阴郁,肩膀上鲜血淋漓,就像刚从西奥多·埃弗罗斯的魔爪下逃出来一样。
他们集合的地点每周都会更换,这次在地下一层。路远寒匆匆赶到了现场,会议即将开始,在座的不仅有雷鸟、佩林教授等一系列熟悉的面孔,还有为了火种而来的其他成员。
“怎么来得这么晚?”雷鸟扫了他一眼。
路远寒从善如流地找到属于他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转头对着同事说道:“……他又发疯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