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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群山之间(11)


    顾问没想到问题会被路远寒轻飘飘一下抛回来, 他对于这位同事的想法有些琢磨不透,斟酌着问道:“那我先给他们配发一些速效止血药和消炎药?”


    “可以。”路远寒仍是那副态度,冷峻得让人猜测他是不是正面无表情地抿着嘴唇, “我说过了, 决定权在你。”


    毋庸置疑,会同意这个决定,就说明他并不是一个没有人情味的上司。


    顾问悄然松下了一口气。执行部向来以冷血高效著称, 但冷血过了头, 就会变成飞光那样毫无感情的杀人犯, 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同伴也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那你们就先在原地等着吧, 我看大家也都恢复得差不多了, 应该可以正常行动……再过十分钟,我就带队跟上来。”


    闻言, 路远寒动作一顿, 并让另外四名队员也停下来休息。


    只是此刻正是气温最低的时候。


    冷气隔着防护服渗进了众人皮肤下, 他们的热量正在一分一秒地流失, 为此, 路远寒就地取材,在附近生了堆篝火。跃动的火光倾泻在几人伸出来取暖的手掌上,不仅驱散了侵袭的寒意,还能为后来人提供路标。


    寂静之中, 只剩下木材燃烧的声音。


    坐在路远寒对面的调查员率先打破了这种沉默:“大家都是出于什么理由才加入远征队的?”


    这并不是一个幽默风趣的开头,但在这种逐渐让人感到压抑的环境下,身边的同伴还是回应了他:“能被少爵阁下邀请的, 基本上都是走投无路之人……我是因为得罪了高层, 不找个靠山的话, 那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我的情况也差不多, 总之,最近执行部的清查特别严,我身边有不少人都被带走了,没几个人能撑得过两轮以上的审讯。”


    “好像是因为前段时间那件事吧,一整支执行小队死伤过半,还被侵入地下四层,总部近十年都没有发生过这样重大的失误了,据说还没有找到幕后主使者,真是藏得够深的……”


    说到这里,众人的视线不自觉转向了路远寒——现在就只剩下他还没有开口了。


    那位临时上任的指挥官正在看书,指节托着一片漆黑的书封,看起来格外专注,察觉到其他人的注视,他将传记合上,言简意赅道:“我在裁决委员会的待审名单上,为了自由,仅此而已。”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微妙,毕竟不是什么人都会被送上裁决委员会,这意味着在总部看来,银杏和虐杀队员的飞光是同等性质的犯人。


    但他们都很识相,没有一个人在路远寒面前说出不该说的话。


    “希望任务能够顺利进行下去。”最开始那人打了个圆场,继续说道,“说实在的,要不是顶上那位姓安东尼奥,我也不会接下这种任务,他们家的人多少有点……冠冕堂皇?还是怎么说,让人打心底里发怵。”


    路远寒听着他的话,瞬间想到了加西亚优雅而又不可一世的神情,若是剥下他的笑意,那种属于上位者的漠然确实会让人感到恐惧。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他们身后响起。


    路远寒顺势起身,看到顾问带着剩下的队员前来汇合。他的视线扫过去,很快就注意到后面有个腿上缠满绷带、走起路一瘸一拐的队员,路远寒的眉头不由得微微一皱:


    “他怎么了?”


    没等顾问说话,那名伤员就先一步诚惶诚恐地低下了头:“刚才逃出来的时候,我的腿被流弹擦伤了,弹片穿肉而过……不过请长官阁下放心,我不会拖累大部队进度的。”


    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同伴也活了下来,此刻正搀扶着他,分担走了一部分艰难前进的压力。


    见状,路远寒并未发表什么意见,只是让所有人都做好防寒措施。他刚才看了传记,隆莫奇斯山脉的海拔越高,气温下降得就会越快,尤其是他们的目标——鹰角峰,在夜间的温度低至零下数十度,呼啸的寒风就是置人于死地的恶魔。


    他们队伍中还有伤员,情况只会更加严峻。


    为了捕获多伦珂兽,远征队带了专用于畸变物的关押装置。路远寒盯着看了一会,想起他曾在拍卖会上见过这件异物,缉察队拍下狩魔笼,随后将它改造成了更为小巧的款式,以便携带。


    尽管如此,它的重量仍不是一般人能抬起的。路远寒尝试了片刻,便将狩魔笼交还到了队伍中力量强化型的调查员手上。


    接下来的路程并不好走。


    即使从那片遗迹来看,曾经有人类在隆莫奇斯山脉内部活动,那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遍地荒芜,杂草丛生……他们脚下没有人工修建的道路,只能靠自己的一双腿在险峻的山岩上攀越,崎岖的地面足以将调查员们的靴跟磨平,众人一边呼着白气,一边又要忍受身上被汗水浸湿的不适感。


    领头的那人走在最前面,起到了示范作用。


    他背上的黑匣子就像一杆旗,让看到的队员们着魔般跟着他不断前进,即使是腿受伤了的人,也硬撑着一刻都没有掉队。


    顾问就在路远寒身后的位置,他舔了舔嘴唇,感觉到口腔内部似乎干涩得流出了一丝血液。


    山路变得越发坎坷,那种酸胀感充斥着他的小腿肌肉,顾问忍得额上青筋一突一突地跳动,他仰起脖颈,看到路远寒头盔下露出的几绺发丝也湿漉漉的,终于开口说道:“银杏……我们是不是应该歇一会,补充点水分?”


    “现在还不行。”路远寒脚步没停,他的声音听上去仍然冷静,分析着他们现在的情况,“这段路太陡了,很容易滑跌下去,最起码也要找到一个地势平缓的地方再休息。”


    五分钟后,他们坐在了一片岩石带上。


    这地方上、下、右三面都有岩壁阻挡,宽度适中,可以容纳两人并肩而行,从侧面看就像是从山壁上凿出的一条沟渠,除了仍然会遭到风吹以外,简直就是理想的歇脚地。


    顾问精疲力尽地靠在岩壁上,缓了一阵才伸手打开头盔擦了擦汗,他现在对于路远寒的判断可以说是心悦诚服。


    他放下胳膊,从腰侧摸出了一瓶水。


    尽管空气会让罐头一类的密封食物迅速腐坏,但他们带的水却都是有过滤器的,不会受到什么影响。此刻,顾问口渴至极,拧开瓶盖的动作完全出自本能,直到整瓶水都灌了下去,他才感到喉咙里那种火烧的感觉缓解了一些。


    顾问恢复了些许理智,他转过头,下意识想要知道银杏在干什么,却看到路远寒正单膝跪在伤员面前,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替对方处理伤口。


    这种场面实在是让顾问心中一惊。


    他走到近处,才发现血迹已经从那名伤员的绷带下渗了出来,路远寒手持工具,谨慎揭起黏在皮肤上的布条,露出底下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伤口周围隐隐有些发黑,看上去让人胆颤心惊。


    路远寒打开工具箱,露出里面一排针剂,他很快就换了双医用手套戴上,对伤患说道:“……我可能得切下你这部分坏死的组织,否则再往后走的话,只会摩擦得越来越严重。我们有麻醉剂,但没有供给某一个人的止痛剂。”


    作为西奥多·埃弗罗斯待在银白幽灵号上的那段时间,他从医生那里学到了不少急救技巧,能够处理一些简单的皮外伤。


    他们这支队伍基本上都是执行部的外勤精英,原本倒是有两三名医护人员,只可惜死在了怪物口中,连具全尸都没能留下,现在能处理情况的就只剩下路远寒一人了。


    那个调查员望着腿根上已经化脓的伤口,又瞥了一秒那双近在咫尺的蓝色眼睛,犹豫片刻后,咬着牙应了下来:“好,那就辛苦长官阁下了。”


    “顾问,你帮我按着他,只能分给他半支麻醉剂的剂量,恐怕镇痛效果有限。”


    路远寒低声说完这句话,才打开护目镜,让视线能够将对方的伤口看得更清楚。顾问现在对他言听计从,一听长官有令,毫不犹豫地按住了伤患的大腿,等着打下去的麻醉剂生效。


    刀尖割开坏肉的一瞬间,伤员果真有了反应。


    顺着神经上涌的疼痛感让他几乎发不出声音,紧绷的腿部肌肉微微颤动,险些碰到路远寒执刀的手,好在顾问加重力道,又将伤员按了回去,这时银光流水一样掠过,切下的组织落在托盘中,一片、两片……就像鲜血淋漓的人皮。


    顾问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紧张。


    他屏住呼吸,视线随着那雪亮的刀尖游动、停顿,唯恐路远寒手抖一下,迸飞的血溅到他脸上,伤员因此开始惨叫——然而那人却始终保持着高度集中的注意力,精准得就像一台机器。


    等到路远寒收起手术刀,重新包扎好伤口,不止伤员出了一身冷汗,濡湿的防护服紧贴在背后,就连按着他的顾问也累得够呛。


    “你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顾问忍不住问道。看到路远寒已经放下了护目镜,他才敢放心使用传声器,两人之间的加密通话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使命感。


    “没什么,干得久了就有经验了。”


    路远寒收好工具,随即站了起来。他的视线扫过快要失去意识的伤员——那人头盔上刻着027的编号,又落在了靠在旁边休息的队员身上,观察片刻后,微妙地开口说道:“你多注意点情况,我感觉……有一些人的状态不怎么对劲。”


    他的声音贴着耳根响起,就像幽灵的低语,顾问顿时觉得一身血液都僵住了。


    第172章 群山之间(12)


    等到凌晨十二点的时候, 路远寒已经带着众人攀上了小峰顶。他们离目标又近了一步,甚至能望到远处若隐若现的鹰角峰,只不过中途有两人不慎坠崖, 队伍中只剩下了十九个人。


    他们照例搭起了营帐, 以两人为一组轮流值夜,最后共抽中了六人执行这项工作。


    路远寒没有值夜任务,他原本想再从那本传记中寻找线索, 只是那点压缩饼干远不够抵他一天下来的消耗量, 他饿得没有办法, 便提前进了睡袋, 通过休眠来降低自己的代谢。


    在夜深时, 他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淅淅沥沥的声音。


    路远寒瞬间想道,下雨了。


    就他们当前所处的环境而言, 下雨显然是个消极因素, 那意味着气温骤降、山体坍塌等一系列严重后果, 即使这些事都不发生, 湿滑泥泞的地面也会让众人接下来的行程变得更加艰难。


    作为领导者, 路远寒本应该认真思考对策,但他刚睁开眼睛,还没有完全清醒,下一秒便又被睡意蒙头, 逐渐合上了眼皮。


    “哗哗……”


    雨水落在撑起的帐篷布上,顺着防水涂层不断滑下,那种声音让人不自觉闭上眼睛, 同时也掩盖了一些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响动——睡袋中的人很难分辨那到底是雨声渐浓, 还是有人在外面交谈, 走动。


    路远寒没能安稳睡下去。


    倏然间, 他鼻尖耸动,被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肉香勾起食欲,竟然直接从睡袋中挺身坐起,紧接着打开了拉链。


    外面不只有那两个值夜的,路远寒循声望去,看到几个人围坐在篝火旁边,正借着生起的火烤肉,他们没戴头盔,露出的面庞上堆满笑意,是前几天都没有过的满足与喜悦。


    他们哪里打来的肉?


    路远寒眉头紧皱,穿上防护服就走了过去。那些人见了长官阁下也不显得慌张,反倒热情地招呼他一起坐下,毕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肉吃,让路远寒务必尝尝那种鲜美的滋味。


    坐在路远寒左侧的人说,外面雨势正大,有只兔子脚滑一头撞死在了营帐下,他们觉得不能浪费,干脆就将它拿回来烤了。


    而且他们也试过了,兔肉是没有毒的。


    路远寒垂下视线,望着被塞到手中的肉串,不得不承认烤肉那人的手艺高超,除了没有调料以外,这份兔肉一面被炙烤得外焦里嫩,毫无血丝,似乎还用酒精处理过,闻起来有股醇香。


    “长官阁下不吃吗?”


    路远寒头盔下的真容减轻了他所带来的压迫感,此时的他看上去更像一个人而非怪物。望着这位俊美、年轻而又神情冷淡的指挥者,旁边的队员察言观色,开口劝告道:


    “后面的路那么难走,总不能只靠一点压缩饼干强撑着前进,那样太容易脱力了……您记得吗?那两个坠崖的人就是因此而死的。”


    在他的劝说下,路远寒的手摩挲了一下木签。


    这番话不无道理,最重要的是——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放触手展开捕杀了,路远寒并不确定自己还能饥肠辘辘地坚持多久,要是他失控的话,在场的人恐怕一个也活不下来。


    思考片刻后,路远寒吃下了兔肉。


    刚入口的时候会有点酸涩,但肉质鲜嫩,还带着新鲜出炉的热气,比起冷硬的压缩饼干简直好上了太多。路远寒慢条斯理地吃下一串,顺手又拿起一串,他感觉到身体正在逐渐升温,心率、力量等各项指标恢复到了正常状态。


    他唇边沾了油脂,看上去不再毫无血色。


    只可惜野兔毕竟不是什么大型动物,能提供的肉量有限,不到一刻钟,围坐在篝火旁的五人就将它解决完了,所有人不约而同露出了餍足的神情。


    “行了,注意安全。”


    路远寒起身说道,他往睡袋那边走去,左手还在熟练地解着防护服的领口:“巡查完记得把地面摆放的武器袋收一收,不要沾上潮气,我们六点就得出发。”


    “是,长官阁下!”


    *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对路远寒而言,那顿烤肉让他胃中一阵翻腾,因此他提前十多分钟就醒了,穿戴齐整,打着探照灯在营帐边上查看情况。


    不出意外,经过整夜的雨水冲刷,原本就崎岖不平的地面变得异常黏滑,不时有泥浆顺着山壁滑下。要想前往另一座峰头,他们必须得经过两山之间的鞍部,那意味着接下来至少要走一段下坡路……路远寒想,这有可能会害死很多人,尤其是伤员。


    他试着走了几步,路远寒每一步落下都必须小心翼翼,才不至于踩在泥水上失去平衡。


    寒风吹过,路远寒下意识抽了口气,即使隔着过滤装置,他也闻到了那股夹杂着血腥味的潮气,看来那只兔子撞死的时候必然动脉破裂,大出血才会留下如此重的气味。


    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回到营帐边上,俯身擦去了鞋面的泥水。


    5:00,路远寒准时叫醒了队员。


    执行部的人训练有素,在不到三分钟内就集合完毕,就算是动作慢的,也已经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一边套着防护服一边卷睡袋,两不耽误。


    1、2、3……路远寒清点着人数,很快就发现队伍中少了一个人。


    他视线一凛,神情锐利地扫过面前这群沉默的调查员,除了少部分人还有些犯困,他们看上去并无异样,值夜的那几个人也在其中,只是这些人没有一个需要同伴搀扶,都能正常行动。


    路远寒不禁想道,027号去哪里了?


    他心情沉重,快速穿过站好的人群,在营帐中找到了那个无人收起的睡袋。


    “发生什么事了?”顾问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路远寒没有回应,他近乎强硬地拉开睡袋——果不其然,里面躺着的人不见了,他伸手进去摸索了片刻,从中发现了一截沾血的绷带,似乎是027号自己忍痛解开的,但这并没有让路远寒心情转好。


    一个活人如何能不翼而飞?


    事情有很多种可能,路远寒想道,或许是027号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自行离开队伍,当了逃兵,又或者半夜不慎摔下了山崖,但他心中已然有了一个非常不好的猜测。


    路远寒返回队伍,他记性很好,轻而易举就将负责烤肉的那几人揪了出来。


    “长官阁下有什么事吩咐吗?”其中一个队员低头看了眼表,意有所指地提醒道,“现在已经是5:08,我们该出发了。”


    “打开背包。”路远寒下令道。


    他暂时还没有发火,然而被他拎出来的队员神情闪躲,表现得并不情愿。这种拒绝配合的态度让路远寒所剩无几的耐心彻底耗尽,他横过掌面,一个手刀猛地劈在对方脖颈上,那人便直接跪下了。


    此刻,路远寒的戾气溢于言表,队员毫不怀疑他会动手杀人,立刻不敢乱动了。


    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路远寒的靴尖抵在了对方的肩膀上,一脚便将那人踹翻在地,从他掌根下飞出的小刀瞬间削断了背包带,露出里面鼓鼓囊囊的内容——被剁成数截的死人。


    这实在是让人感到头晕目眩。


    路远寒视线一顿,两秒后才从背包中翻出了027号的尸体,他是从腹部被人斩断的,躯干在此,下半身则在另一人包里。


    他检查的时候,死者的大腿已经被挖空了,露出的腿骨上有刀刮过的痕迹,用防护服裹住了往下渗血的地方……在这种情况下,不难想到夜里那种野兔肉的来源。


    027号仿佛在他的胃里惨叫了出来。


    按道理说,一个成年人本不容易被藏进背包,但这些凶手何其聪明,他们将死者的四肢砍下来,剪去赘余的地方,这样更方便塞进包里,作为储备粮,随身携带到下一次烤肉的时候——路远寒闭上眼睛,到了那时,恐怕又会有野兔、狍子撞死在营帐下了。


    至于没有多少肉、不具有食用价值的脑袋,恐怕早就被扔下了山崖。


    可以说,昨夜这场雨下得正是时候。


    窸窸窣窣的水声掩盖了一切让人毛骨悚然的动静,自然也就没有人知道凶手们如何谋划,又是怎样将伤重的027号从睡袋中拖出来杀死、碎尸的……只要将手伸出帐篷,大雨就会冲刷掉那漉漉的血迹。


    “天啊!”顾问在旁边看得已是满面震惊。


    “我们没办法啊!”倒在地上的人忽然高声叫喊了起来,情绪激动地控诉着,“总不能天天等着发压缩饼干吧,那个累赘一点作用都没有,还要占据剩下人的资源……”


    “长官阁下何必这么严肃呢,您昨天晚上不也吃得很尽兴吗?”


    他说的是事实,路远寒无可否认。


    那个调查员的话在队伍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好在顾问等人有最基本的判断力,在路远寒的审讯之下,很快,参与碎尸的三人就被控制了起来。


    还有一人也像路远寒这样,毫不知情地分食了027号的尸体,此刻正在营帐边上狂吐不止,险些连胆汁也咳嗽了出来。


    “怎么处置他们?”顾问请示道。


    对于这几个杀人分尸的狂徒,当然要按队规处置,但要是他们死了,还得将遗体装进收殓袋中,那岂不是很可惜,毕竟他们身上的嫩肉本来也可以被料理成一道珍馐美味……路远寒为刚才一瞬间的想法怔住了,他按了按眉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摒除脑海中的杂念。


    不能吃、不能吃、不能吃,路远寒在内心默念了三遍,他将枪柄在掌心中紧攥得生疼,才算是让沸腾的触手安分了下来。


    犯人还在等着他发落。


    思考过后,路远寒并没有处决他们,只是让伊塔斯中断了这几人的食物供应,让他们成为队伍的运输工具,继续发挥作用。


    至于027号剩下的遗骨,则和他的工牌一起,被路远寒亲手装进了收殓袋中。


    第173章 群山之间(13)


    密林之中, 倏然有一只斑羚从掩蔽物后跃出。


    它四蹄矫健,腹背上的肌肉舒展如弓,转瞬就已经落在了沾有露水的叶片上, 只听哒哒的声响不断传出, 那只性情温和的动物在崖坡下飞驰着,警觉地竖起了双耳,似乎在戒备周围的危险。


    猎人正在它背后穷追不舍。


    那道颀长的身影像条阴鸷的蟒蛇, 玻璃似的冷光一闪而过——作为人类, 他分明没有强健的蹄膀, 狂奔时却能在山岩上如履平地, 还会扔出飞刀来阻碍猎物的行动。


    斑羚左右闪躲, 已被追杀得有些慌不择路。


    它不知道的是,即使是在追逐的过程中, 那人耳根下的金属薄片也在发挥着作用, 他不需要做到太精准地定位, 只要按照同伴的指令调整方向, 就能轻而易举地跟上猎物。


    将它逼到绝境的是人类的计谋, 此刻,顾问充当着观察的“眼睛”,路远寒则是追猎的“爪子”,两人的配合相当默契。


    很快, 他们就迎来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左前三十度!”


    随着顾问一声喝下,路远寒瞬间掷出了手上的刀,银光在枝叶的缝隙中飞旋了几圈, 正中目标颈动脉, 那只斑羚当即前蹄跪地, 颈下潺潺地流出血来, 没过几秒就彻底死了。


    路远寒走到近处,将它提在了自己手中。


    这只斑羚还在幼年期,路远寒一拎就知道它身上的肉并没有多少,但若非如此,他绝不可能轻松猎到一只高山动物。


    “回来吧,大家快要撑不住了。”顾问说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干而沙哑,充满了疲惫感,每说一句话就要咳嗽片刻,显然,他在刚才的战斗中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精力。


    转瞬间,已经过去了七天。


    随着远征队一行深入隆莫奇斯山脉,任务目标也完成了大部分——就在昨夜,他们从鹰角峰下展开攀登,然而这支队伍死的死,伤的伤,到现在只剩下了五人:路远寒、顾问、伊塔斯,以及两个体型健壮的调查员。


    他们早就到了弹尽粮绝的境地,不得不靠捕猎为生。


    事情得从几天前说起。


    杀了027号的那三人已经死了,事实上,他们死得最早——被路远寒拎出来时,那人煽动性的言语在其他队员心中埋下了一根刺,让他们如鲠在喉,即使吃饭、睡觉也都想着对方说的话。


    在肉食面前,没有人愿意吃压缩饼干。


    就在某一次休息的时候,队伍中骤然爆发了矛盾,他们积压的情绪终于忍到了顶点,霎时间血肉横飞,到处都是人挤人、人打人、人杀人的惨烈景象……这群野兽杀红了眼,想要饮血啖肉,伏在同伴温热的尸体上就开始撕咬进食。


    即使路远寒开枪示威,也无法阻止他们互相厮杀,最后只活下来不到十人,剩下的人伤亡惨重,又在低温下陆陆续续地发起高烧,病死了两三个。


    最让人绝望的是在争打过程中,帐篷被揭了起来,其中一个情绪上头的队员将他们的头盔踢下了悬崖。因此剩下的几天,幸存者们只能将防护服的衣领拉高,尽可能掩盖住自己的口唇,不接触到隆莫奇斯山脉的空气。


    尽管如此,他们仍然表现出了中毒的征兆。


    比起军官,这些人邋遢得更像是流浪汉——顾问眼下青黑,胡茬在脸颊边上凌乱地铺了一圈。


    当然,其余的人也没好到哪去,他们饿得面部消瘦,眼睛和颧骨突出得吓人,嘴唇经常泛着不正常的深紫色,一到夜里就开始感到胸闷气结,不断咳出黑血。


    饥饿感折磨着每一个人。


    压缩饼干早就吃完了,但猎物不是什么时候都会出现,他们从平静,到疯狂,再到在死寂中躺在地上……恐怕这些精英也想不到自己会落到如此窘迫的境地,他们早已将加西亚骂得体无完肤,连着伯爵府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而他们的指挥官阁下则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除了面色惨白以外,路远寒身上并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他鬈曲的长发垂到了腰际,美得就像个怪物,让人不禁猜测他吃下027号的肉后,是不是发生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变化。


    为了这个问题,队员们私下议论了几次,但关于银杏的负面舆论都被顾问喝止了,从那之后,连着顾问也一起受到了异样的眼光。


    隆莫奇斯山脉是太阳沉睡之地,鹰角峰位于其上,他们攀得越高,就越靠近太阳,周围的环境非常明亮,让人联想到传说中的白昼,就连照明灯都省下了。


    只是那种光线强烈得太过刺眼,在一名队员流血暴毙之后,其他人就学聪明了,避开直视前方,始终低着头或背对那巨大的光源。


    现在,路远寒捕猎归来,鲜血从他抱着斑羚的那条手臂蜿蜒而下,将黑色的手套浸得殷红一片。


    望着猎物身上的肉,队员们眼中已然泛起了微光。但他们并没有轻举妄动,毕竟路远寒是猎人,是长官阁下,要怎样分配,自然也该由他来决定。


    “扑通!”路远寒将猎物扔在了地上。


    他随即在斑羚面前蹲下,掌中持着一把更适合开膛破肚的剔骨刀,将它从前胸到后腹,从大腿到蹄膀共分成了数份。


    路远寒下刀的手快而狠,剥皮去骨,准确地挑断每一根黏着的筋肉——在整个过程中他始终保持着高度冷静,即使温热的血已经溅到了脸上,那双手也没有颤抖一下。


    很快,路远寒就分好了肉,作为杀死猎物的主要贡献者,他和顾问理所应当地占了大头,其余人则等量分配。


    见路远寒颔首示意,旁边等着的人立刻动了。


    他们脱下手套,甚至没来得及生火,就动作粗鲁地抓起了那块湿漉漉的生肉。这些队员已经饿到等不及将其烤熟了,毕竟他们饱受折磨,正在理智崩溃的那条边缘线上徘徊,就算病毒会侵入体内,早死一刻也没什么不好的。


    路远寒将属于自己的那份肉拿了起来,下口之前,他转头望向了顾问。


    那人正毫无形象地撕咬着食物,模样凶狠,从喉咙中发出一阵用牙齿咀嚼、吞咽的声音,若不是他身上还穿着防护服,简直就和野兽没有区别。


    路远寒想,这倒也不难理解,毕竟谁在这种环境下都会被逼疯的。


    他不再观察别人,转而解决起了自己的食物,他渴了太久,以至于斑羚血流进口中时都觉得是甜的,路远寒唇角殷红,露出的牙尖就像一把刀,毫不留情地割开了肉。


    他们吃饱后又走了一段路,就停下来休息了。


    路远寒知道,现在正是最紧要的关头,鹰角峰近在咫尺,他自己可以抛下所有人登顶,但那没有意义,人与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他懂得怎样实现每一个人的效益最大化。


    在队员们的利用价值耗尽之前,路远寒不会允许他们擅自去死。


    分配完值夜工作后,众人就躺了下来。经过长途跋涉,他们的睡袋破损得已经无法拉上,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块垫布,即便如此,后脑勺沾上睡袋的瞬间,他们还是快速进入了梦乡,紧接着一阵轻微的鼾声响起——那意味着有人睡熟了。


    值夜的是伊塔斯。


    这人说起来倒是很微妙,比起徒手搏死斑羚的长官阁下,他没有那么强壮,但要和顾问这样的技术人员相比,他又有肌肉在身,更具有杀伤性一些。


    那时候所有人争抢最后剩下的一丁点压缩饼干,对他群起而攻之,伊塔斯喘着粗气,将仅剩的弹药全部上膛,紧接着开枪、扫射,从那些疯子中杀出条血路,才跟上了路远寒的脚步。


    他永远不会忘记,是长官阁下拉了他一把。


    伊塔斯紧握着刀,靠在营帐边上悄无声息地踱步,尽管斑羚肉就躺在他的胃袋中,还没有完全消化,他仍感到嘴唇泛起一阵干涩的酸味,不知满足地渴望着更多食物……自己这是病了吗?伊塔斯想道。


    他仍在踱步,只是换了个方向,朝着里面那些睡袋走了过去。


    知道长官阁下敏锐得像只大猫,伊塔斯尽量放轻了脚步,将鞋履摩擦地面的声音降到最低。望着那张正在熟睡的脸时,他忽然感到了一阵平静,就仿佛所有后果都不重要了,此刻,他的行动完全遵从着自己的本能。


    伊塔斯对准胸膛的位置,猛地扎了下去。


    就在他偷袭的瞬间,路远寒霍然睁开眼,一把攥住了伊塔斯持刀的手。


    他的腕骨瘦得突出,却格外有力,像是要将对方的骨头碾碎在掌根下一样:“早就知道你想杀我,没想到你最后还是动手了……我给过你机会,伊塔斯。”


    “抱歉,长官阁下,谁也不想死。”


    伊塔斯说道。他嘴上虽然还在道歉,神情却显得格外狰狞,干瘦的胳膊已经充血涨红,路远寒也不遑多让,这两人激烈地搏杀着,谁也没有放过谁,都往狠了下死手,想要置对方于死地。


    局面陷入了僵持之中。


    很快,路远寒就看到一根粗粝的绳索套在了伊塔斯脖颈上,继而快速收紧,深深陷进了肉里,绞得他面色显露出窒息般的青紫,不仅直翻白眼,就连握着刀的指节也开始脱力——那是顾问从后面扔来的,他勒死了伊塔斯。


    直到那个意图加害长官的歹徒完全不动了,顾问才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尸体上,逐渐松开绳索,他垂下的掌心已被磨出了血泡。


    就在这时,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路远寒面上,顺着微微颤动的鼻尖滑进了他唇缝中,湿漉漉,而且口感咸涩,只是流出来就耗尽了某人全身的力气……路远寒意识到,那并不是血。


    他难得迟疑了一秒:“你是哭了吗?”


    “没事,马上就登顶了,继续走吧。”顾问哽噎着说,不难听出他正在强忍情绪,而路远寒也没有出声干扰。


    两秒的静默后,他才接着说道:“……希望我们刚好能赶上日出。”


    第174章 群山之间(14)


    伊塔斯的尸体没能被带走, 因为所有人的收殓袋都已经装满了,他只能以一副死不瞑目的状态躺在岩壁之下,注视着那几人逐渐走远。


    这件事后, 队伍中的氛围更加凝重了。


    他们饥肠辘辘, 没有弹药,也没有能过滤毒气的装置,在这种情况下更加无人敢有异心, 毕竟长官阁下最擅长的就是冷兵器, 谁都不想死在他的刀下, 被处理成一分鲜血淋漓的食物。


    很长一段时间, 顾问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耳根下夹着的金属薄片逐渐变得冰冷, 就仿佛它并不是传声器,而是一块突起的骨头。路远寒尊重顾问的做法, 同时也近乎无情地想, 以他这样的心理素质, 并不适合在执行部待着。


    5:37, 他带着剩下四人攀上了鹰角峰。这地方确如其名, 地势就像突出的鹰喙一样嶙峋,走到边上就是悬崖峭壁,同时也亮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狂风吹过,强光将周围一切照得清楚无遗。


    路远寒能看到地上震颤着的细碎石砾, 也能看到队员们的面部表情、汗水、哆嗦的嘴唇,以及倒映在他们眼中的自己——圣光照耀之下,那张属于“银杏”的脸白得就像魔鬼, 随风飞扬的长发掩盖住了部分面庞, 神情莫辨, 让人毫不怀疑他有着一副铁石心肠。


    前提是忽略这身沾满了血的防护服。


    那上面的血迹早就已经被风侵蚀成了大片黯淡的痕迹, 并不属于他,而是死在他手下的人流出的血。路远寒用手摸上防护服,传记的硬质书套硌着他的掌心,就像一种无声的提醒,让他不要忘记完成任务。


    鹰角峰已经到了,多伦珂兽还会远吗?


    路远寒立刻下了命令,让所有人展开地毯式搜索,尽快寻找到书中所提到的那种浆果丛。


    五个人各自负责搜查一块区域,行走在绝壁之上,他们不得不屈起膝盖,降低重心,顺着鹰角峰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展开探索,以免从高处滑落,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即使在山顶上也有着不少植物,路远寒的视线快速扫描过眼前的物体,与目标进行比对,逐一排除着错误选项,不符合、不符合……直到十多分钟过去,他才找到了一处疑似浆果丛的地带。


    然而等他在目标地点蹲下时,路远寒拨开表面上的覆盖物,却只看到一片枯萎的草丛。


    从叶片的轮廓来看,这正是他要找的那种植物,只是根系缺少水分,浆果丛早就旱死了而已。那一瞬间路远寒脑海中如遭雷击,他霍然意识到,现在是冬季,即使将附近全部搜查一遍,也可能找不到那种特殊的小果子。


    霎时间,一股怒火涌上了心头。


    路远寒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了,他放下枯叶,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此刻,路远寒只觉得很累,疲惫感从内而外地裹挟着这具身体,他的大脑无法正确处理外界的信息,只剩下一个坚定的念头,他想杀人,杀了眼前一切活着的死了的人,杀到加西亚面前,将那颗自恃矜贵的脑袋拧下来,用力摔在地上,踩扁成一滩血肉模糊的烂泥。


    “银杏!”有人在叫他。


    路远寒紧皱着眉,小幅度晃了一下脑袋。


    那声呼唤将他的意识带了回来,恍惚之中,路远寒看到顾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一边神情惊恐地挥着手,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着,似乎在阻拦他做下某种极为可怕的事情。


    “……浆果!这边有浆果!”


    路远寒终于听清了对方所说的内容,他下意识跟着顾问,快步前进,竟真的在崖边隐蔽处看到了一小丛凝着白霜的果子。


    所有人聚集在此,他们将狩魔笼布置在浆果丛后,用树叶做上伪装,潜伏在一边蹲着点等了几个小时,就在调查员们耐心快要耗尽的时候,他们终于等到了多伦珂兽的出现。


    就像加西亚曾在画册中展示的一样,这种野生动物皮肤通红,缓慢挥动着翅膀降落在了悬崖边上。藏在周围的众人屏住呼吸,就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只见它鼻尖耸动,朝着浆果丛拱去,一口就将几簇果实都咬了下来。


    直到瞥见草丛下金属的冷光,多伦珂兽才察觉到危险,它猛地转过头,那些人一拥而上,已经伸手攥住了它的尾巴。


    “它会飞,千万别让它跑了!”


    多伦珂兽生而不驯,当然不可能束手就擒,它愤怒地甩动着尾巴,锋利的鳞片立刻割破了对方的手套,鲜血倾泻而下,越发激起了它的野性。


    然而下方有一人力气大得出奇,它越挣扎着想要振翅高飞,那人就攥得越紧,直到这只筋疲力尽的怪物一下也飞不起来,被关进了狩魔笼中。


    “砰……砰砰!”


    多伦珂兽仍有些不安分地撞着合金栏杆,全身肌肉绷紧,将笼子撞得隐隐作颤。好在狩魔笼正是为了克制畸变物而存在的,一旦被关进去,就绝无可能再逃出来。


    “任务已经完成,我们可以准备返程了。”路远寒俯身为多伦珂兽注射了一针麻醉剂,紧接着开口说道。


    任务就这样完成了?


    闻言,所有人还有些不可置信,毕竟他们一路上伤亡惨重,死了太多人,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完成得如此顺利。但这确实是一个振奋精神的好消息,反应过来后,众人眼中逐渐有了光彩。


    路远寒转过身去,正要带着其他队员离开鹰角峰,就在这时,他看到顾问神情一变,对方面部僵硬地望着他背后,眼中涌现的情绪格外恐慌与绝望,整个人求生的意志似乎都在一瞬间泯灭了……路远寒有些困惑地想,发生什么事了?


    “——轰!”


    霎时间,光芒大作。


    顾问的眼睛在刹那间变得通体发亮,看起来就像一对近乎透明的白色珠子,紧接着他就瞎了,在不到半秒内器官衰竭。


    那阵惊人的动静仍在持续。


    路远寒意识到,某种庞然巨物正在撞击岩壁。就在它从悬崖绝壁下升起的一刹,路远寒脚下的地面整块塌陷,他和旁边的人不受控制地摔了下去。失重感让他警觉到了极点,瞳孔骤然缩小,路远寒刚要放出触手攀上岩石,转瞬就坐在了什么东西上——温热的、略显柔软的。


    他下意识抬起了手,看到掌心中遍是黏液。


    这到底是什么?


    路远寒观察了片刻,却没能思考出答案。他和刚才摔下来的队员正坐在那东西的背部快速升高,好在失去重心之前,他就已经取出热感应装置,将它扔到了顾问脚下。


    他的防护服湿透了,路远寒垂下的长发紧贴在脖颈上,就像无数条蜿蜒而下的蛇,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加冷酷。


    等那东西载着他们飞上了天的时候,路远寒才发现这就是黑区的“太阳”,他正置身于一只硕大无比的眼睛上,视线所及之处,到处都是树根般遒劲的血管,无数细长的根须如触手一样随风伸展,看上去震撼而惊人。


    见状,路远寒挽起袖口,将防护服拧出了水,那些液体就是从眼球表面上分泌出来的,它甚至还有一条尾巴——那是连着眼球的视神经。


    这太荒谬了,路远寒想道。


    难道长久以来,生活在地下的人们就是将这个正在发光的球状物当作太阳来崇拜,再等着它在空中周游一圈,将被其视线扫到的瞬间称之为“日出”吗?


    顾问直视了太阳,致盲已经是最轻的下场。


    瘆人的事实让路远寒脖颈间、手臂上浮现出了一层细密的疙瘩,他转头望去,发现不远处的队员身上发生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异变。


    对方胸膛往下还保持着基本的人型,但脑袋已经炸开了花,就像盛放的植物,颜色鲜艳的脑浆在裂开的血肉中荡漾如一池春水,张开的嘴唇中还在不断重复着怪异的、毫无规律的音节:“嗬啊、巨大的剪刀落下……需要更多的……”


    畸变到这种程度,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按照执行部定下的准则,路远寒应该杀死畸变物,将尸体上交到总部,然而他身上现在没有子弹,无法开枪处决,再加上对方似乎也没有攻击意图,他就暂时放下了这件事。


    路远寒很清楚,自己不能再这样毫无作为。就算他可以乘着眼球绕黑区一圈,很快,他就会在高压环境下七窍流血,整个人被挤压成肉泥。


    他检查着随身携带的工具,发现能用到的只有钩爪装置。


    路远寒朝着一个方向持续前进了片刻,到边缘地带后,他将腰侧的钩索掷出,套在附近的血管上一圈又一圈缠紧绑死,有了锚定物作为后盾,他就可以放心往下走了。


    高空作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望着下方的景色,路远寒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晕眩,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俯身用刀在眼球上挖出凹槽,作为自己的落脚点,开始一步一步谨慎地向下攀爬。


    寒风吹拂在他的背部,路远寒手臂用力,逐渐放长了钩索——他刚才顺走了队员的那份装置,将两个人的钩爪相连,从理论上说长度能达到一百米,却不够垂到地面,摔下去仍然会死。


    他吊在空中僵直了一分钟,只觉得浑身失去了力气。


    片刻后,路远寒屏住呼吸,紧攥着的指节重新舒展开,得益于绑在身上的钩索,他顺利回到了眼球顶部,并没有发生意外。


    要想安全着陆,他就得想办法让眼球下降。


    路远寒摊开掌心,里面浸满了汗,肾上腺素的作用正让他全身肌肉蓄力,拔出那把和主人一样充满杀气的重剑,猛地劈了下去,霎时间就将附着在黏膜上的血管劈得汁水迸飞。


    殷红的血洒在剑上,就如赤色的霞光。


    路远寒破坏了不少血管,然而他做的事对那不可描述之眼来说不过九牛一毛,没能刺激到对方,周围的高度快速攀升,情急之下,路远寒纵身往前一跃,顺着液体滑到了正前方。


    倏然间,他和巨大的瞳孔对上了视线。


    即使路远寒眼皮下镶嵌的是一对玻璃义体,那阵强烈的灼痛感仍然顺着神经传了过来。这种程度的感官刺激足以让人自杀,路远寒持剑的手微微颤抖,一滴溢出的血顺着他唇角流了下来,此刻,他的身体完全失控,那些裂开的眼睛争先恐后地浮现在这张脸上,除了最中央那一双是深邃的蓝色,其余皆是赤红之瞳,像是苏醒的恶魔。


    很快,所有视线都聚焦在了面前的眼球上,路远寒的手不再抖了,他舔掉嘴角上的血痕,猛然一剑插在了瞳孔中央。


    ——他的攻击终于起效了!


    路远寒收剑入鞘,双手攥紧了钩索,下一秒那颗眼球就开始了翻滚。在它的影响下,他身上绑着的绳子也晃动得极其激烈,路远寒就像一只左右飘飞的蜉蝣,屡次撞到眼膜上,在他即将被甩出去的一瞬间,飞射而出的触手抓住绳索,将主人悬吊在了半空中。


    这些触手柔韧得就像液体,在他刻意的操控之下逐渐变得越来越长。眼球翻滚而下,路远寒也在快速降落着,他如同一趟失事航班的乘客,正竭尽全力想要救下自己的命。


    直到隆莫奇斯山脉的轮廓浮现而出,路远寒看到底下树丛的轮廓,他才收起触手,在不到一秒内调整好身体朝向,猛兽飞扑似的落在了树干上。


    “窸窸窣窣……”


    随着摩擦声传出极远的距离,被他震落的枝叶纷纷而下,眼见脚下着力的枝干即将断裂,路远寒敏锐地盈身一跃,重新站在了地面上。


    他垂下视线,收起了自己的一百只眼睛。


    第175章 群山之间(15)


    随着一阵让人胆颤心惊的摩擦声, 原本密密麻麻挤在路远寒脸上的眼睛逐渐缩回了皮肤之下,他伸手抚上脸颊,指节一点点推动着皮肤, 将五官重新调整好了位置。


    好在他做的事并没有被别人看到。


    根据跳下来之前看到的景象, 路远寒判断出自己应该是降落在了隆莫奇斯山脉外围某一座山上,离蒸汽飞艇停靠的地方并不算太远。


    那意味着他可以先回到主艇上,再派出一支搜救小队, 寻找顾问等人和多伦珂兽的下落。


    作为逐日之地, 隆莫奇斯山脉在此刻亮得像是有千万道闪电划过, 霎时间, 整座嶙峋起伏的山体变成了光之海, 银白的光辉倾泻在每一个角落,让藏在沟壑下的老鼠都无所遁形。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得了强光直射。


    路远寒下意识抬起了头, 他看到那颗不可描述之眼在空中快速远去, 就像一颗燃烧的光球, 假如忽视那些恐怖的血色触须, 倒是符合人们对于太阳的印象——明亮、耀眼, 而且旋转着的球状物。


    很快,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在“日出”过后,隆莫奇斯山脉必然会陷入彻底的黑暗。而路远寒身上的照明灯已经摔成了一地碎片,要想安全返航, 他就必须加快行动。


    想到这里,路远寒卸下了手套。


    他那修长有力的指节看上去杀人、弹琴无所不能,正在转变为某种怪异的模样, 黑色物质顺着手背上的血管一直涌到了指尖, 让他每根手指都化作飞舞的触须, 那张俊美的脸也倏然融成了水, 遍地黑泥撑起高大的身躯……比起人类,现在的他更像是一个怪物。


    尽管成了非人之物,路远寒仍能进行思考,他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去哪里,应该怎样规划出最优路径,在黑夜降临前到达飞艇所在地。


    现在无人监视,他完全可以用怪物形态赶路。


    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动,那些黑色触手快速蠕动了起来。它们秩序井然,默契得就像心灵相通,在路远寒的控制下,这具庞大的躯体很快就越过岩壁上的障碍物,将地面碾轧得一阵作响,朝着下方翻滚了过去。


    他用了不到十小时就下了山。


    出现在悬空艇前的时候,路远寒已经恢复到了正常形态。防护服紧贴在他的身上,而他满身伤痕,踉踉跄跄地瘫倒在主艇下,就像一个竭尽全力逃出来的幸存者,任谁看了都不会对他提起警惕心。


    留守在飞艇上的人发现了他。


    在核对完路远寒的身份,确认无误之后,他就被请进了原来的休息室,那温暖适宜的环境让他不由得放松了一身紧绷着的肌肉。


    除了直视太阳留下的灼痛感,路远寒的身体并没有特别严重的损伤,但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怀疑,他还是将一条胳膊缠上了绷带,表现得就像个真正的伤员,甚至去医务室拿了一盒外用药膏。


    跟机工交谈的时候,路远寒得知他扔出的热感应装置长时间未动,他们正准备派出搜救小队,这才松下了一口气。


    飞光死后,再没有一人能在官职上跟路远寒平起平坐,他态度自然地接手了悬空艇的指挥权,为外出的搜救小队提供了关于隆莫奇斯山脉的一系列情报,替他们规避了可能遇到的危险。


    路远寒在悬空艇上总共等了四天。


    第一天,他检查了主艇各层的动力设备和燃料箱,确保他们离开时能够正常起飞;第二天,他将执行任务中发生的事整理成了一份文档,隐瞒下了关于太阳的情报;第三天,路远寒靠在休息室的床上,将已经长到腰际的头发剪短,那银白的卷发就像一种标识——只要他闭上眼睛,隆莫奇斯山脉的惨案就会浮现在眼前,仍然鲜血淋漓。


    等到第四天深夜,他们派出去的搜救小队终于抬着顾问上了悬空艇。


    路远寒来探望的时候,顾问正躺在医务室的床上,一根输液管接在他干瘦突出的手背上,维持着病人的生命体征。


    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有受到什么致命伤,只是顾问眼睛上缠满了绷带,根本看不见站在房门前的人。那时候他受到的伤害具有不可逆转性,又错过了第一治疗时间,即使用上总部的医疗技术,恐怕也很难修复如初了。


    路远寒垂下视线,紧盯着顾问的脸。


    据搜救人员说,他们是在附近的某座山上发现顾问的,在双眼失明的情况下,他靠着自己的意志力又往外走了一段距离,还带着远征队的任务目标——那个关押着多伦珂兽的笼子。


    作为一个没有参与黎明计划的正常人类,这已经是奇迹般的生还了。


    尽管无法正常视物,顾问却敏锐地察觉到了路远寒的到来,失明之后,他变得更加注重声音、气味等细微的变化,而那人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并不属于悬空艇上的医护人员。


    “银杏……不,长官阁下。”顾问开口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无法掩盖的疲惫感,“我们什么时候能够返航?”


    “很快。”


    路远寒并没有走进医务室,他停在门边上,视线一转,扫过玻璃舷窗外快速变化着的景象:“悬空艇正在起飞,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在四十八小时内就能回到总部……遗憾的是,一支三十七人的队伍,到最后竟然只剩下了我们两人。”


    闻言,顾问的面色颇有些痛苦,他皱紧眉头,似乎被路远寒的话刺激到了神经:“我不想再回忆起关于本次任务的任何事了……求你了,拜托。”


    “回到总部之后,你最好再接受一次心理疏导,我来提交任务就行了。”


    路远寒说道。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将加西亚赐予的通行证转交给顾问,然而理智拦下了他,毕竟事成之后他就可以脱离现在的身份,不必再背着西奥多·埃弗罗斯应该承担的责任,也不必再担心头顶悬着的铡刀何时会落下。


    顺利的话,他很快就能迎来属于自己的人生,无论是重新上岗猎魔人,还是开一间小酒馆休息几年,都好过现在的工作。


    但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些事情需要确认。


    比如说,所谓的黎明计划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真相,本应废止的9号实验室属于哪一方势力,自己跟Alpha实验体之间又有着什么联系……路远寒内心中积攒了太多疑惑。


    要是不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就始终无法摆脱那种被人观察着的、如芒在背的感觉。


    好在多伦珂兽已经到手了,路远寒想。加西亚或许并不是一个会为属下考虑的好上司,但他继承人的身份无可动摇,安东尼奥这个姓氏给予了他在缉察队内部无上的权力,要是能让加西亚满意,对方想必会同意他的一些小小请求。


    譬如授予他进入档案室的权限。


    路远寒知道,总部的重大事件基本上都有纸质档案留存,能进入档案室的话,他就能筛查出一部分关于实验室的线索。


    他没有再打扰顾问休息,转身进了关着多伦珂兽的货舱。


    这只其貌不扬的小恶魔关系着他的前途命运,路远寒对它极其看重,每过十二小时,就要亲自检查一次狩魔笼——好在返航途中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路远寒带着它走入中央大厅的时候,多伦珂兽还在用鼻孔朝他吹气。


    早在悬空艇降落之前,机工就联系了加西亚。


    因此,路远寒不必恭候对方,那位尊贵的少爵阁下正在休息室中等他,有特权开道,甚至连必要的检查流程都省下了,全身消过毒后,他就将狩魔笼呈到了加西亚面前,以示任务完成。


    “你做得很好,银杏。”


    跟上次见面相比,加西亚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他仍然不可一世,维持着贵族应有的态度礼节,只是换了副金框的单边眼镜,很显然,他已经在为帝国理工学院的入学做准备了。


    路远寒的神情却变得更加冷峻,他只是站在那里,就流露出了一种比笼中之兽更猛烈的凶性。


    加西亚颔首一笑,转头打量着那只多伦珂兽。


    毕竟路远寒带来了他需要的东西,为此,他可以容忍对方恶犬般的性情:“说实话,我没想到最后完成任务的会是你……那些死去的人会得到一笔抚恤金和安置费,由其遗属保管,而银杏,你值得更好的奖励。”


    “我查过了,西奥多·埃弗罗斯这个身份是情报部门为你量身定制的,你属于夫人的棋子,很少有人敢调查你的档案,这意味着背后的操作空间很大——你明白吗?”


    “一个本来就没有前半生的人,再死一次也不会引起注意。”


    说着,加西亚望向了路远寒的眼睛,他似乎尤为欣赏那种漂亮的深蓝色:“我会尽快为你安排外勤任务,到时候,西奥多·埃弗罗斯会死在任务中,尸骨无存,而你坐上马车,不受拘束地前往世界上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城市。”


    “多美好的新世界,不是吗?”


    第176章 The King(1)


    正如路远寒所想, 加西亚同意了他的请求。


    少爵阁下只是一招手,就有人为他开具了档案室的临时权限证明。路远寒并没有急着行动,他先去换了身新制服, 在餐厅中慢条斯理地享用了一顿夜宵, 这才准备前往档案室一探究竟。


    即使已经是深夜,总部仍然灯火通明,下属的部门各司其职, 就像高速运转着的齿轮, 构成了这座钢铁巨兽的每一次震颤呼吸。


    等待升降梯下来的时候, 路远寒侧目望着办事大厅, 望着穿行而过的一辆又一辆履带车, 不由得想道,很快他就能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 也不必再被人称作执行部的疯子了……他认真思考着, 接下来要为自己打造一个什么样的新身份。


    “叮咚——”


    门开了。


    路远寒转过头的瞬间, 一群同事从里面走了出来, 和他擦肩而过。


    其中有个男人身着白色外衣, 那似乎是生物工程部的高级制服,路远寒不免多留意了一下,他没能看清对方的脸,却闻到了那人肩膀上沾到的某种味道——非常淡, 有点像是硝化物类的化学试剂。


    既然是生物工程部的人,那也没什么奇怪的。


    路远寒侧着身避开人群,走进升降梯内部, 伸手按下了要去的楼层, 档案室在9层, 和执行部只有一层之隔。


    厢门在他眼前关闭, 升降梯载着他一人飞驰而上,路远寒垂下视线,透过那面被专人擦洗干净的玻璃,他能看见底下攒动的人头,铺设在各层的蒸汽管道像是总部豢养的上千条银蛇,每一刻都在为那些重工设备输送着动力……望着这座庞大的机械要塞,很难有人不心生畏惧。


    路远寒取出临时权限证明,将它别在了衣领上,他一身充满肃杀之气的黑色制服,这张卡片便显得尤为突出。


    很快,档案室到了。


    随着脚下的地面逐渐趋于平缓,路远寒快步走出升降梯,出示过权限证明后,负责的专员就带着他到了档案室前,对方神情倦怠,似乎对半夜还能摊上差事颇为不满。


    在金属门板打开缝隙的一瞬间,浓烈的硝烟气扑鼻而来,就像是燃料箱泄漏了的味道,路远寒立刻反应过来——不好!


    他的动作远比想法更快,路远寒手臂绷紧,按着那名专员就往一旁卧倒。事实证明,他的判断相当正确,两人刚摔在地板上,强烈的爆炸波就从档案室内部喷薄而出,各种烧毁的档案碎片、飞灰被高温气流裹挟着往外飘散,在那惊人的威力之下,周围十米的地板都在不断震颤。


    霎时间,火光冲天。


    那名专员被路远寒压在了身下,除了摔出的淤青外倒是没什么事。


    而路远寒背部受创,高温炙烤下那身制服几乎黏着在了皮肤上,他却顾不得撕扯着皮肉的痛感,径直站了起来,跑去查看档案室现在的情况。


    然而他还没走到近处,又一阵爆炸声猛地响起,档案室彻底陷落在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之中,阻止了路远寒的行动,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从中找到自己想要的情报了。


    很显然,有人蓄意布置了这场爆炸。


    此刻,路远寒的神情阴沉至极,焦躁感让他下意识咬紧了牙。他刚要调查事情背后的真相,档案室转瞬就被人炸了,这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有双眼睛在时刻关注着他的动向?


    这时他想起刚才在升降梯下擦肩而过的男人,路远寒立刻意识到,那人不对劲,恐怕就是他提前布置下了档案室中的陷阱。


    ……该死的!


    路远寒猛地往前一跃,手臂撑着档案室边上的栏杆向下望去——九楼的高度让他看到的一切都变得相当模糊,鹰隼般的视线刚捕捉到目标,然而转瞬间,那个白色的影子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警报声姗姗来迟,那道尖锐刺耳的声音正在他背后此起彼伏。


    路远寒转身揪起那名专员的衣领,即使是成年男性的重量,在他掌根下也像是拎起了一个公文包那样轻而易举。或许是即将离职给了他底气,让路远寒能够毫无顾忌地逼问对方:


    “告诉我,刚才还有谁来过档案室?”


    那人冷汗直流,似乎还没从爆炸中缓过神来,盯着路远寒面上蜿蜒而下的血迹看了好一阵,才怔然说道:“……有个博士来过,他带着生物工程部的批示拿走了一部分文件,难道是他干的?”


    路远寒松开了手。


    他对生物工程部不甚了解,知道的高层也就只有佩林教授和杜菲尔德博士两个人名,联想到自己在9号实验室遭遇的一系列事情,路远寒基本上锁定了目标——杜菲尔德博士。


    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情,路远寒不可能放过一切曾置他于死地的幕后黑手。


    问题在于他马上就要走了,为了掩盖西奥多·埃弗罗斯之死,加西亚要求路远寒尽量低调行事,在这种紧要关头上,他不应该再生枝节,一脚趟进生物工程部背后深不见底的浑水中。


    如此一来,他只能放弃报复的想法。


    烈火仍在纷飞,路远寒神情莫辨,俊美的脸在火光照耀之下殷红如血,他随手撕下临时权限证明,将它扔进了档案室中。


    那张卡片沾到火星,转瞬就被烧成了一阵打着旋的灰烬,不再具有任何价值。


    他没有再看现场一眼,转身走进了升降梯中。


    *


    离开总部时,路远寒手上提着一个行李箱。


    那里面装着通行证、他的换洗衣物、一张价值过万的通用支票……出于对安全性的考虑,他还带上了各种便携的枪支弹药和急救药物,无论走到哪里,能够杀人的手段才是硬通货。


    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自己即将假死脱身的消息,即便海因里希、雷鸟、顾问等人曾和他一起出生入死,有着深厚的情谊。


    路远寒将他们看作同伴,却不会害死自己。


    他走的那天正在下雪,狂风呼啸,外面寒冷刺骨。加西亚为他指派了一个单人外勤任务,路远寒需要做的仅仅是前往指定地点,配合接应人员,伪造出自己死亡的痕迹,接下来,他就可以乘车离开了。


    路远寒匆匆提着箱子走出大门,雪花吹落在他肩膀上,转瞬又纷飞如尘。


    他身上仍然穿着高级督察的制服,路远寒知道,脱下这身精英皮后,他将成为一个毫无特权的普通人,从此屋顶坏了要自己修,生了病要自己买药……那也意味着,他不用再如履薄冰地走在刀尖上,路远寒可以学着种花、养猫,等到天气变暖,就买一张前往黑兹利特的车票,在那里晒日光浴。


    只是这样一想,就足够让人充满向往。


    加西亚聘用的专车已经在前面等他了,路远寒拉开车门,俯身坐在了真皮椅垫上。车厢内部香气盈人,甚至还极为体贴地放了一壶热茶,只是有隔板挡着,他无法看到驾车的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呼……”


    路远寒靠在椅背上,逐渐放松肩膀,从鼻腔中呼出了一口热气。


    马车已经开始了疾驰,路远寒有些漫不经心地想,事情顺利的话,三十分钟后他就能抵达任务地点,只需要在雪地上倾洒一些血液、毛发组织,剩下的事自有少爵阁下负责。


    说实在的,他还没想好要在哪里定居,霍普斯镇有着太多认识奥斯温·乔治的人,即便这个身份已经销毁,回去的风险也太大了……路远寒沉思着,或许他可以在火车站随便买一张票,列车开到哪里,就在哪里停下来歇脚。


    倏然间,他感到了一阵口干舌燥。


    路远寒刚要倒水,却发现自己的手正在发颤,指节完全不听他的使唤。


    悚然感瞬间涌上了心头,路远寒竭尽全力,想要靠近旁边的车门,然而他的意识却在那阵催眠气体之下逐渐变得模糊。他不禁想道,难道是加西亚要设计自己……


    但对方作为少爵,有什么必要降尊纡贵,谋害一个毫不起眼的调查员?


    路远寒极力抵抗着药效,他脖颈上的青筋尽数充血绷紧,看上去恐怖到了极点,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可避免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时,他正站在一片漆黑的雪境中。


    狂风过境,骤然刮过的气流中夹杂着细碎的冰屑,这地方相当广袤,气温低到能把人冻得僵死。但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觉得冷,只是略显困惑地垂下了头,像是在思考这身制服从何而来,而自己又是为什么出现在了这里。


    没等思考出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又紧皱着眉头,下意识想道,我叫什么来着?


    很快,他的神情就凝重了下来,即便他毫无头绪,也知道失去自己的身份、姓名对一个人而言意味着什么。但无论他怎样努力回想,想得脑海隐隐作痛,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手掌放在腰侧,摸到了武器袋中的枪。


    ——那是杀人的东西。


    他不禁有些微妙地想,难道自己是个杀手,或者雇佣兵?藏在体内的肌肉记忆让他紧握着枪柄,指节抵住扳机,将枪膛内的子弹调整至击发位,熟练得就像曾经一千次、一万次这样做过。


    就在这时,一道毫无感情的声音从非常高的地方响了起来,就像从天而降的神谕:“3050-1,你该前往目标地点了。”


    3050-1?


    他下意识重复着这个编号,随即想道,这是在叫自己吗,因为方圆百米内皆刮着一阵猛烈的暴风,茫茫飞雪下听不到任何人呼吸的动静,除了他以外,应该也没有别的活物了。


    3050-1抬起了头,试图找出那道声音的来源,然而视线所及之处遍是一片漆黑,他只能判断出对方应该是在天幕上观察着下方的情况。


    难道那是神吗?


    想到这里,3050-1立刻嗤笑出声,对于那道声音的主人毫无尊重可言,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无神主义者。


    “看到你面前那座高塔了吗?别忘了,那就是你的目标地点。”


    随着声音再次落下,3050-1望向了不远处的建筑物,正如对方所说,雪地上矗立着一座极高的黑塔,它威严得就像法庭、监狱之类的重要场所,而这片秘境大到毫无边际,只有前往那里,他才有可能找到关于自己身份的线索。


    狂风吹起了他的白发。


    3050-1握紧枪柄,朝着目标地点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第177章 The King(2)


    前往高塔的途中, 3050-1逐渐熟悉了这具身体的使用方式。


    他发现自己的奔跑速度远比常人要快,肌肉含量极高,掌下撕裂般的力量感让他毫不怀疑自己能徒手拧断一个人的脖子。


    很好, 3050-1对此颇为满意, 至少他不会在搏杀中输给任何人。


    天幕上的声音说,那座黑塔虽然高耸入云,但重要的只有五层, 他要寻找的线索散落在各处, 而3050-1的任务就是清剿黑塔最上方的怪物, 任务完成, 他就能够离开此地, 恢复正常生活。


    听起来就像古早的RPG游戏,3050-1想道。


    但他环顾四下, 并没有在身旁看到血条和蓝条, 更没有经验值、任务栏、能随时打开的次元背包……看来他并不是勇者杀恶龙式的游戏主角, 只是一个被绑架到这里的可怜人而已。


    3050-1并未因此气馁。


    他在雪地中一路狂奔, 从出生点跑到了黑塔下, 雪花洒满了他的肩膀,融化的白水顺着他那身制服潺潺而下,滴答、滴答地打在地面上,3050-1却没有看到能够进入塔中的门。


    连门都进不去的话, 他要怎么完成任务?


    那道声音没有再给他任何指引,3050-1只能自己想办法。


    他绕着黑塔转过大半圈,才发现塔侧盘旋而上的楼梯, 那些台阶的高度对一个人类而言并不友好, 上面还覆满了雪, 3050-1靴跟踩上去的时候, 他必须扶住墙壁,才不至于滑倒。


    烈风打在他袒露的面部,寒冷的气流灌进纷飞的白发下,吹得他耳朵生痛,扶着墙壁的指节也逐渐变得通红一片。


    尽管如此,3050-1仍坚定不移地爬了上去。


    他身上没有带表,因此只能靠脉搏数来大致估量时间,3050-1在楼梯上走了十多分钟,走得地平面已经在他脚下变得越来越远,才看到那黝黑的墙壁上出现了一道门。


    出于警惕心,他将枪拿在了手上。


    3050-1谨慎地推门而入,他的靴子踩进去,立刻就在地面留下了湿漉漉的鞋印。


    好在所谓的开门杀并未发生,直到3050-1持着枪走入黑塔,那道门在他背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他都没有遭遇任何一只怪物。


    只是门后异常漆黑,就像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让人望而生畏。浓重的黑暗中,3050-1看不到任何事物,只能靠自己的直觉小心翼翼地往前探索,他静下心来,全身肌肉紧绷,保持着高度专注的状态——即便有一只蚊子从他耳边飞过,3050-1也能立刻捕捉到那微小的动静。


    倏然间,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3050-1重心不稳地往前倒去,他的手肘情急下撑在墙上,像是撞开了某种装置,只听蒸汽声流过管道,周围瞬间亮了起来,灯光落在头顶,他适应了一会光线变化,才开始观察自己所在的地方。


    很快,他判断出这里应该是一间地下室。


    地下室内堆满了杂物,刚才绊倒他的就是一张废弃的工具台。


    借着微弱的灯光,3050-1看清了自己脚下的箱子,那里面装着羊肠线、手术刀等用具,幽幽散发出消毒水的气味,看起来相当专业——地下室的主人想必从事着医护类的工作。


    但那并不是最引人注意的,他眉头一挑,蹲下去将箱子推开,露出地面上大片深褐色的痕迹,像是水渍,又像其他什么溅射状的东西。


    “滴答……”


    地下室阴冷潮湿,天花板上渗出的水落在他面前,将那黯淡的颜色浸得更深,3050-1伸手沾了一点湿漉漉的液体,放在鼻前,神情专注地闻了片刻。尽管那气味已经快要消散,但他还是分辨出了来源——腐坏了的血液,还有一股橡胶手套、金属器物留下的味道。


    将线索进行串联,不难得出一个结论,有人曾经在这里分尸。3050-1不禁感到了怪异,为什么自己会对死人的特征如此熟悉?


    尽管这里曾死过人,他内心却不感到恐惧。


    好在那个凶手并不在场,从灯罩积灰的程度来看,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地下室了。3050-1毫不浪费,他在附近搜刮片刻,顺走了一把还算锋利的手术刀,将其别在腰侧,就悄然踏上了通往外界的阶梯。


    站在门前的时候,3050-1却发现了一个问题。


    他身上没有钥匙,要想出去,就只能强行将锁头破坏,但那必然会弄出不小的动静,谁也不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权衡之下,3050-1侧身踹开了门锁,他开门的动作极其迅猛,就像一个从地下室逃出来的恶鬼,对于身边的所有事物充满警惕。


    外面倒是比地下室要宽敞得多,只是那种消毒水的味道更重了,似乎有人用酒精将这地方上下全都喷洒了一遍。3050-1屏住呼吸,压低重心在走廊上潜行,就在他即将拐过转角的时候,黑影涌动,怪物赫然出现在了3050-1面前。


    遇到怪物的瞬间,他脑海一片空白。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3050-1举起了枪——那怪物外表看上去颇为瘆人,就像是被剥下皮肤的猴子,全身器官都血肉模糊地暴露在空气中,随着呼吸而一颤一颤地蠕动,腹部裂开的大口上遍是尖锐的牙,垂下的涎水黝黑发臭,任何人看了都会头皮一麻。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怪物见了他身体一颤,竟然惊慌失措地转身就跑。


    3050-1下意识压住扳机,他内心充满惊悸,持枪的手却连一点轻微的抖动都没有,射出的弹壳穿脑而过,只见伤口下潺潺流血,被打中的怪物瘫在地上猛烈抽搐着,很快就不动了。


    枪膛的余温炙烤着虎口,3050-1却没有放下戒备,他观察片刻,确认对方已经死亡,也就省下了补刀的功夫。


    他不由得想,这种生物也太脆弱了。


    怪物身下的血蜿蜒而出,就像是殷红的地毯,3050-1悄无声息地走过其上,他仿佛穿着一双红底皮鞋,在走廊上拖行出让人胆颤的痕迹。


    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弹药是相当珍贵的物资,因此3050-1刚才一击毙命,他就没有浪费子弹,朝尸体上再补几枪。值得庆幸的是,这条走廊上似乎没有更多怪物了,3050-1松下了一口气。


    很快,他就从楼梯口上到了二层。


    即使是上行的过程中,3050-1还在思考,根据那道声音的提示,他会在黑塔中找到关于自己身份的线索,只是到目前为止,他仍然没有想起一点以前发生的事。


    此刻,3050-1精神充沛,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除了刚才开枪的瞬间,其余时候他都保持着平缓的心率,将自身消耗降到了最低……这意味着他可以再撑一段时间,暂时还不需要摄入食物和水。


    二楼的布局与底下有所不同,数个房间分布在走廊两侧,3050-1检查过周围没有潜在的隐患之后,就随手拧开了其中一道房门。


    让人感到意外的是,房门后没有危险,也没有什么活着的生物,只放了一张闲置的手术床,在灯光垂下的瞬间,3050-1像是着魔般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俯身躺在了床上。


    这种感觉相当熟悉。


    手术床托着他的背部,如同一个极具亲切感的拥抱,隐约中3050-1看见自己从床上翻滚而下,摔得鼻青脸肿,艰难地摸索片刻后,才从房间中走了出去。


    ——这是他丢失的记忆。


    他想起本应在房门外的那具尸体,想起用于掩盖真容的鸟嘴面具,同时也想起了格林、威尔斯等同伴,使用锯肉刀的触感仍然鲜明,那么……我应该是一个猎魔人,奥斯温·乔治想道。


    但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指节无意识敲打着手术床的边缘,奥斯温坐了起来,若有所思地垂下视线,看来要找到剩下的记忆,就要继续探索黑塔。


    只是另一个问题随之而来,他刚才所见,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


    若是真实,他为什么转瞬间就能从黑塔回到诊所,回到一开始降临的地方;若是幻觉,地下室的那些细节却又真实得无法伪造。思考过后,奥斯温决定暂时保持中立态度,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需要更多的线索进行判断。


    他离开手术室,挨个检查了一遍剩下的房间。


    即使是住在诊所的那段时间,他也没有打开过二楼的每个房间,然而检查之下,他发现这些房间的细微处各不相同。奥斯温逐渐起了一层冷汗,他快速返回下层,路过那具怪物尸体的时候,他微微侧目,一个想法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它之前是这样的吗?


    奥斯温在怪物面前蹲下,他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手沾满鲜血,将已经开始僵硬的尸体翻了过来,仔细比对着这张面孔和他刚才的印象是否符合。


    然而他枪毙对方时打出来的窟窿太深,死者脑浆迸飞,流下的血水掩盖住了怪物本来的面貌。


    为此,奥斯温不得不取出手术刀,将刀尖抵在它的颧骨上,指节控制着力道往下一按,银光瞬间戳了进去,顺着边缘一寸一寸挪动,就像裁开纸页那样,揭起了它沾血的面皮。


    只是他观察片刻,也没能思考出答案。


    奥斯温略显失望地松开了手,那张脸瞬间滑下去,在满地血水中褶皱成一片毫无生气的死肉。


    “咚咚!”


    敲门声从他背后响了起来。


    奥斯温原本松下的肩膀瞬间紧绷起来,他将一片殷红的手术刀用制服擦干净,重新别在腰侧,朝着诊所大门走了过去。很快,他面无表情地停下脚步,重新将枪上膛,透过两道门页之间狭小的缝隙,望向了外面的来访者。


    第178章 The King(3)


    敲门声仍在持续。


    透过眼前的缝隙, 奥斯温看到,外面站着一个身型高大的怪物,比起刚才死在他手下的怪物, 它明显要健硕得多, 那双颜色黯淡的眼睛中似乎闪着蟒蛇一样阴毒的光。


    这就麻烦了,他不禁想道,看来是刚才的枪声将对方吸引了过来。


    见里面无人开门, 敲门声变得越发激烈起来……砰砰!怪物用力砸着门板, 似乎下一秒就要撞破大门, 用那双干瘦的厉爪拧下奥斯温的脑袋, 靠他身上温热的血肉填满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


    奥斯温绷紧身体, 猎魔人的职业素养让他迅速进入了战斗状态,杀意正顺着他脖颈上的青筋一直流到手下紧握着枪的指节。


    危险面前, 他绝不会坐以待毙。


    就在这时, 怪物倏然停下砸门的动作, 从喉咙间发出了一阵嘶吼, 不难听出对方情绪激动, 可惜奥斯温没有和异种生物交谈的意图。


    他退后半步,持枪的手臂保持齐平,视线锐利得就像架着瞄准镜,已经做好了射击的准备。


    “——砰!”


    有什么东西撞碎玻璃, 破空而来!


    那道影子上带着纷飞的火光,奥斯温往旁边一滚,才避开了倏然炸开的物体碎片, 擦面而过的刺痛感让他心下陡惊, 这些怪物竟然还会投掷火器, 未免也太狡猾了一些。


    诊所被打开了缺口, 他不能再犹豫了。


    趁着门外的怪物往窗边转移的间隙,奥斯温推门逃出诊所,又一发錾银子弹从他掌下速射而出,只可惜弹道偏离,没能一击毙命,而是打烂了对方半侧脖颈。


    怪物捂着脖子转身的瞬间,奥斯温看到那双眼睛中闪过了错愕、惊惧,无数种复杂的情绪浮现出来,就像深水下一晃而过的影子。但高处的怪物还在朝他投弹,烈火遍地,狂啸着的汽油让人内心一阵发颤——他快速跃起,追杀到对方面前,将那具温热的躯体当成了自己的盾牌。


    很快,奥斯温就发现,在他用力掐紧怪物脖颈的同时,那阵攻势似乎减弱了。


    这让他暂时放下了杀死对方的想法。


    既然活着的怪物更有价值,他岂能不加以利用。奥斯温拎起怪物,那个生物的颈骨在他指节碾压下发出一阵痛苦的喘息,漉漉的血水顺着胳膊淌下,将他肩膀上的发尾都浸透成了一片赤色。


    他顶着半身鲜血,离开了那个被伏击的地方。


    高处埋伏的怪物一开始还有所忌讳,没有对奥斯温发动猛烈的进攻,只是被他挟持的怪物生命体征越来越微弱,即便奥斯温撑着对方的身体,也无法掩盖它死亡的事实。


    飞驰的火光倒映进瞳孔的一瞬间,他猛地松手,抛下的尸体在地面上撞出闷响,而奥斯温已经转身躲进了阴影之中。


    *


    两天后,雨夜。


    暴雨倾盆而下,狂风中灯光微弱地闪烁,猛烈的声音掩盖了一切引人注意的动静,水流在地面上汇聚成蜿蜒的黑蛇……像这种极端天气,只要上街就会被浇得浑身透湿,没有人愿意出门。


    即便是瑟缩在下水道的老鼠,也不敢出来觅食。


    就在此刻,一只毫无血色的手紧攥着井盖边缘,将那沉重的金属物抬了起来,从底下露出过于阴冷幽邃的眼睛,扫视着周围的情况。


    下一秒,井盖掀起,奥斯温从下水道中爬了上来。


    狂风骤雨之下,落水顺着他半湿的发流过肩膀、腹部,两条修长的腿,仅看那张脸的话,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是一个门庭显赫的贵公子,只是忘了带伞而已——但他身上的制服早已经被血浸透,再怎么用力冲洗,仍然泛着一片让人胆颤的深红。


    贵公子偏着头吐出一口浓稠的血,找了个能够避雨的屋檐,靠在墙边坐了下来。


    他现在的状态算不得好。


    尽管这具身体远比正常人要强韧,但在持续的暴雨下,还是隐隐表现出了低烧的症状,更何况奥斯温受了伤,腰侧那一处伤口深可见骨,就算想要自愈,体内也没有更多的能量可供他消耗了。


    不知是汗还是雨,那滴水从他下颌滚落,刚好打在伤口上,瞬间激起的痛感让他扬起脖颈,眉头紧皱在了一起。


    事实上,奥斯温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去哪里。


    黑塔的一层远比他想象中要大,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他毫无头绪,根本找不到前往下层的门在哪里。


    而且他刚从诊所出来就被盯上了。


    最开始那些怪物还算好对付,他能游刃有余地一杀二杀三杀,然而到了后面,怪物彼此之间形成配合,专挑他的弱点下手,逼得奥斯温无法发挥出自己的优势,只能暂避锋芒。


    其中有几个实力强大的怪物,紧随在奥斯温背后,已经追杀他两天了,执着得就像一群阴魂不散的幽影……无论他躲进教堂后、下水道,还是废弃的房屋,都摆脱不了它们。


    好饿啊,奥斯温不禁想道。


    尽管额头正微微发烫,他的体感却是冷的,雨水流过时银光浮现,让奥斯温握着枪的指节看上去像是玻璃材质。


    除了漂流而下的废弃污水,他藏身的下水道内压根没有食物。


    四十八小时的惊险逃亡过去,现在无法言说的疲惫和饥饿感一起涌了上来,奥斯温忍着那种强烈的渴望舔了舔牙尖,口腔内的血腥味让他稍微平息了下来。


    “啪嗒!”水滴打在了他的靴尖上。


    屋檐虽能避雨,但对他而言还是太小了。奥斯温刚起身,猛兽的直觉却让他捕捉到了边上一道移动着的黑影,他反应迅速,立刻将身体贴紧了墙壁。


    金属光泽擦着他的衣角飞过,溅起阵阵水花。


    看来它们还是追来了!


    奥斯温转头望去,开枪者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视野范围中,就在鬼使神差的一瞬间,他伸出手,将巷口的怪物抓了过来。


    他手下并没有特别用力,动作轻得就像抓起了一根羽毛,但不知为何,被他扼着脖子跪在脚下的怪物满面是血,殷红的水在雨幕中不断流下,让那张本就狰狞的脸越发恐怖惊人,而它的身体还在痉挛,犯病了一样不断打颤。


    困兽濒死之时,从它鼻腔内泄出的喘息也像是交响乐一样动听。


    奥斯温垂下视线,骤然间,他的手张开了嘴,并没有让那只怪物痛苦太久,被撕扯下的血肉顺着筋脉进入了他体内。从他掳走怪物、进食,再到那具惨烈的尸体倒下,一切只发生在瞬息间——其余同伴在外面目睹了它的死亡,却无能为力。


    热流让他的身体不再冰冷,僵硬的肌肉也逐渐舒展而开,刚才吃下食物的触感就像泄洪的闸门,一经打开就再也无法阻止。


    雨停了。


    修长的白恶魔从阴影下走出,他每走一步,锃亮的靴尖都会荡起积水。


    背后是死路,因此,他只能迎上蜂拥而来的怪物,体内浮现出的力量让他一挥手就能拧死身前的渺小存在,飞血溅落在他浴水而出的脸颊上,他负责厮杀,身体则在进食。


    这里简直就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狂欢之宴。


    奥斯温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韧度正以指数级的速度飙升,送上门来的食物让他转瞬就完成了蜕变——身体拔高,视野展宽,不断有撞击声射在他的体表,引得火星四溅,却像是打在了钢铁之躯上,没能对他造成一分一毫的影响。


    血色如雨,屠杀仍在持续。


    怪物的数量多到让人不可思议,奥斯温静下心回想了片刻,似乎从地下室出来后,他就没有见到过一个正常人类。


    望着源源不断朝自己围杀而来的怪物,奥斯温不禁心想,难道镇上的人都发生了某种异变,然而战斗的激烈程度不容他有一刻走神,很快,奥斯温就收起了多余想法,重新投入到对峙之中……算了,考虑那么多干什么,只是黑塔中的一层试验而已。


    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是什么。


    尽管那些怪物并不能对他构成真正的威胁,但他还是不胜其烦,毕竟蚂蚁多了亦能咬死大象。


    霎时间,奥斯温眼中骤然划过一道厉光,无数比灰尘还要微小的颗粒从他掌下飞出,那些孢子落在地上,生根发芽,就如平地而起的海洋,转瞬间无数菌丝缠绕,像是一千万道银灰色的闪电,从怪物的眼球、口腔等狭小的缝隙挤进去,贯穿了它们的身体。


    这种兵不血刃的方式远比刚才更高效。


    尽管奥斯温并不清楚自己的能力从何而来,但他无需动手,那些怪物就已经成为了那些他膝下驯熟的臣民,在菌丝深入脑髓的控制下,它们毫无思想,自然也就没有背叛之心。


    菌丝就像极具传染性的病毒,越来越多怪物沦陷在了那片快速蔓延的“海水”中,它们停下动作,神情定格在那些愤怒、惶恐、充满杀气的瞬间,面部逐渐褪去血色,变得惨白一片。


    除此以外,菌丝也在源头处盘旋而上,抽条的庞大根系犹如巍峨的树干,作为污染源本身,奥斯温侧身坐在巨树顶端,就像在王座之上。


    他已然成为了这座城镇的中心。


    奥斯温垂下视线,从他现在的高度望下去,能将周围的所有事物尽收眼底,哪怕是数千米远处飞起的乌鸦也不能例外。


    很快,他从树冠上跃下,簇拥的怪物们已经成了安静的雕像,奥斯温踩着遍地血水一直走过——在这个万籁俱寂的世界中,只有他能随心所欲,就像是在自己的书房中散步一样。


    他路过诊所,路过秘语者酒吧,走到了曾在红十字街租住的房屋下。


    奥斯温望着眼前的一切,被烧毁的公寓仍在修缮之中,他习以为常地俯身,从信箱底下拖出了喂食用的小盆。


    “哒哒……”


    虽然没有牛奶,但他指节敲打盆边时发出了声音,一个满身鬃毛的黑影从高处而下,那只小怪物歪着头,似乎朝他叫了一声,凑过来蹭了蹭他的裤脚。


    奥斯温屏住呼吸,伸手推开了自己的家门。


    第179章 The King(4)


    开门之后, 并不是他熟悉的场景。


    就在走进去的一瞬间,奥斯温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微妙的错位感覆盖在眼前, 就像是进入了某段回忆, 他只能以当事人的视角体验,却无法对发生的事做出任何干涉。


    痛,这是他的第一感受。


    从体型、手上的痣等细节可以判断出, 这确实是他的身体, 只是正处在濒死状态下。


    疲惫感和满面血痕让他无法睁开眼睛, 就连呼吸都极其困难, 一口微弱的气停顿片刻, 才从他干涩的嘴唇中呼出。


    奥斯温瘫倒在地,有几个警卫打扮的人正拖着他一直前行, 他们只负责完成任务, 并不关心他腹部的伤口是不是在地面摩擦下越发绞痛, 渗出的血蔓延成了一条赤红的路。


    他咬着牙咽下了一口血沫。


    奥斯温勉强撑开眼皮, 从他的视角, 只能看见制服下那些人锃亮的靴子。非常熟悉的款式,奥斯温想,他曾经在哪里见过。


    紧接着他就跪了下来。


    那些警卫压着他的肩膀,奥斯温额头抵在遍是泥水的地面上, 涌上鼻腔的味道让人不禁想吐,他听见那个声音说道:“从今天起,你就是缉察队的成员之一了, 西奥多。”


    西奥多·埃弗罗斯?


    这个名字触动了他脑海中的某根弦, 奥斯温, 或者说记起自己身份的西奥多, 下意识皱起了眉,猛然攥紧的指节在地面上磨得血漉漉的。


    马车上那位尊贵的夫人似乎又下达了什么命令,随着缉察队的成员将他双手反剪到背后,戴上镣铐,西奥多倏然意识到,在到海上执行任务之前,自己缺失了一段记忆。


    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冷静下来,西奥多对自己说道。很显然,进入这一层后,黑塔将他潜意识中某些重要的记忆具象化了出来,只要耐心等待着接下来事情发生,他就能找到当时的真相。


    他被拷上的不只有手,为了防止他暴起伤人,那些督察将他全身都用束缚带限制了起来,直到西奥多毫无反抗之力,才替他打镇静剂,蒙上眼罩——他就像一只即将被送上手术台解剖的畸变物,在无边黑暗之下,西奥多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西奥多·埃弗罗斯。”


    替他取下眼罩的人念出了这个名字。


    西奥多的视线恢复了清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就在眼前,他顺着对方的制服望过去,看到了那人的灰色眼睛,同时也看清了他工牌上的名字:第九实验室高级专员·杜菲尔德。


    霎时间,杀意涌了上来。


    刚找回身份的时候,他就想起了自己在实验室经历的事,想起了升降梯下擦肩而过的人,只是西奥多现在无法控制身体,就算他想杀了杜菲尔德,也动不了一根手指头。


    事情背后的真相让人毛骨悚然。


    西奥多想道,原来早在七年前,他就和对方有过接触,那时候第九实验室还没有废止,黎明计划尚未正式推出,杜菲尔德也不是博士,只是生物工程部的一个高级专员而已。


    所以……我是最初的实验体?西奥多对这个猜想感到了难以置信。


    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杜菲尔德却已经伸手托住了他的脸,垂下视线,就像是在打量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石。


    西奥多顺着动作微微仰起头,在那毫无温度的触碰下,他能清楚闻到对方手套上药剂的味道:“比起别人赐予的名字,你在这里有全新的编号——3050-1,喜欢吗?”


    西奥多望着眼前的男人,杜菲尔德刚才念出3050-1的时候,就和天幕上的声音如出一辙,事情已然明了了。


    现在也是实验进程中的一环吗?


    西奥多无从分辨,镇静剂让他性情温驯得和后来那个海上恶犬一点也不沾边,即便杜菲尔德从他手臂上采了血,他也只是垂下眼睛,任由对方在手术台边上前奔后走,忙得满头是汗。


    蒸汽灯亮如白昼,那道灯光耀眼得让人产生一种灼痛感,在他置身的手术台外,脚步声、液体流动声、各种机械装置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西奥多没有拔下手臂上插着的采血管,而是观察着自己所处的环境。


    很快,他判断出这里应该是最初的9号实验室,周围的构造、布局都相当熟悉,只是研究人员用的设备看上去是新采购的,并不像他后来见到的那样,带着一种与时代脱轨的落后感。


    除此以外,实验室边上还放置着一排休眠舱,并非员工休息用的那种。


    玻璃层下浸着淡蓝色的液体,每个休眠舱上都贴着相应编号,根据物种的不同设置了不一样的温度,里面的实验体皆是非人之物,有的无鳍、长尾,身上布满鳞片,有的则将腹部紧贴在玻璃壁上,充血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在对怪物材料的研究利用上,缉察队确实做到了极致。每个异种生物都有专人负责观察、记录,只有一个休眠舱还是空的,西奥多的直觉非常敏锐——看来那个空缺的就是为他准备的了。


    事实正如他所想。


    作为3050-1号实验体,西奥多白天需要接受杜菲尔德的注射,晚上则回到休眠舱中睡觉,杜菲尔德体贴得就像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样,凡事亲力亲为,绝不容许助手擅自动手。


    这是因为在所有受试者中,只有3050-1的细胞最能融合生长因子,他的适配度超过了此前的一切实验体,那意味着实验在人类身上亦能成功。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3050-1并非人类。


    西奥多冷眼旁观着那些研究人员面上喜悦的神情,他唇下紧咬着氧气管,柔顺的黑发在水中游鱼一样散开,杜菲尔德正在和旁边的人交谈,全然不知道自己背后有双阴恻恻的眼睛。


    接受注射的第一天,西奥多感到轻微口渴。


    他的身体像是回到了生长期,小腿因为一阵抽痛而痉挛打颤,肌肉下的骨髓无时无刻不在发育,那种脱胎换骨的变化让他毛孔渗血,休眠舱内部的一池水都被浸透成了让人触目惊心的红色。


    第二天,他的性情变得暴烈了许多。


    镇静剂不再起效,他一拳捶打在玻璃上的时候,波纹荡漾,隔壁的休眠舱都在震颤。


    为此,杜菲尔德让人紧急换了一套加固过的隔离装置,他在西奥多手臂上划开一道伤口,观察着对方的变化,创面在不到半分钟内就愈合如初,只剩下裸色的痕迹。


    他的攻击力和自愈力都得到了A+的初步评级。


    第三天,实验室运输进来一批新的受试者,他们大多是刚上任的年轻督察,其中执行部的最多。


    西奥多面无表情地躺在手术台上,杜菲尔德采下他的血,将其与生长因子按一定比例调和后,注射给了新受试者,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有半数以上的督察暴毙而亡,还有一部分成功撑了下来,精神上却变得极其癫狂,研究人员只得为他们切除额叶,以免实验体失控,但这样一来,他们也就毫无价值了。


    杜菲尔德并未气馁。


    “你就是最成功的例子,3050-1。”望着玻璃后那张冷酷无情的面庞,杜菲尔德伸手抚上了休眠舱,毫不掩盖自己的欣赏之意。


    “我一直在思考应该怎样创造出完美的物种,但以前的实验总是以失败告终,现在想来,人类才是最具有适应性的生物……你知道吗?每个人的大脑中都潜藏着无穷无尽的资源,我们对其的开发程度尚不到百分之一、又或者千分之一,其中最重要的是思想。”


    “假如将人的思维与畸变物进行结合,那我们的进展必将迎来一次历史性飞跃。”


    在生长因子的作用下,西奥多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性情正在向那个杀人如呼吸一样轻易的冷血指挥官靠拢,那时他以为自己的躁狂、精神分裂等症状只是受到了地海的影响。


    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他不禁想起了死在自己手下的飞光,Alpha实验体接受的是总部改进过的Ⅱ型生长因子,但从对方的表现来看,这种劣根性仍然没有被克服。


    作为初代实验体,杜菲尔德对他极其看重,即便有什么高致死性的尝试,也没有拿西奥多下刀,而是不断从总部征用新的实验对象。


    受试者往往痛苦而死,他们的尸体被垃圾袋一样拖走处理的时候,西奥多就在边上观察着,那些人眼中充满了恐惧、绝望,临死前仍紧盯着3050-1号休眠舱,就仿佛那里面装着一切灾厄的起源。


    杜菲尔德的尝试终于成功了。


    那个实验体接受了西奥多的基因,以及适量生长因子,他不仅活了下来,还实现了人类与怪物面的分离,只不过那种分离方式太过匪夷所思,即使是见惯了实验体变异的记录人员,也不禁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他的脖颈上长出了第二颗头。


    那肉瘤般扭曲的怪物脑袋和原本的受试者共享一具身体,它同样会呼吸、进食,发出嘶吼时人类的声带也跟着震颤,只是人头并不愿意和怪物同生共死,情绪崩溃之下险些咬舌自尽,被研究人员及时拦了下来。


    尽管如此,他们也没能活到观察期结束。


    怪物脑袋需要的养分太多,两颗头颅争夺着来自身体的供给,人头迅速消瘦了下去,苍老得像是提前消耗了七八十年的寿命。


    就在垂死之际,他紧咬着怪物的脖颈不放,迸飞的血水一直溅到了手术台下,那两块肉就像耳鬓厮磨的情人,咬得动脉破裂,眼睛、面皮和鼻头血漉漉地散落在地上,注定谁也活不下去。


    “这太让人遗憾了。”


    杜菲尔德望着实验室中发生的惨案,仅从神情,看不出他此刻的喜怒。他似乎轻飘飘抽动了一下眉头,转瞬间,他抬起手上紧握着的枪,对准了底下那堆血肉模糊的东西。


    枪声响起,飞驰的弹壳射穿了两颗脑袋。


    第180章 The King(5)


    实验持续了七天。


    生长因子的注射虽然能在最大程度上激发出受试者的潜力, 使得他们突破自己的极限,却也让这些饱受折磨的人濒临崩溃,对着外界的一切事物表现出了极强的攻击性。


    对于狂暴的实验体, 杜菲尔德自有手段, 他一开始就配备好了与之相应的抑制剂。


    与安乐死截然相反,使用抑制剂杀死实验体是一种极其残忍的处理方式。打下抑制剂后,他们会在三分钟内浑身充血肿胀, 紧接着器官衰竭, 停止呼吸供应——在那种溺水般的窒息感下, 实验体痛苦地在地上抽搐, 一边爬一边吐出已经溃烂了的脏器, 就像烈日下被活活烧死的吸血鬼。


    起初,他并不想伤害3050-1。


    然而在实验过程中, 西奥多·埃弗罗斯已经变成了一个性情暴戾的疯子。


    以他现在的力量, 徒手就能撕裂身上所有束缚带, 不仅摔碎了无数台昂贵的实验仪器, 还造成了大量人员伤亡, 在那血淋淋的例子面前,没人敢接下杜菲尔德的助手一职。


    杜菲尔德没有办法,只得取了一毫升稀释过的抑制剂,在远处持着麻醉枪, 将其打进了西奥多体内。


    药物见效极快,刚还血液沸腾着的怪物立刻停下了动作,神情痛苦, 只见他额角、脖颈上的青筋越发明显, 高涨得就像有无数条攒动的蛇即将挣脱束缚。


    杜菲尔德谨慎地往后退了半步, 他只想制止西奥多的行为, 并不希望对方真的死在抑制剂下。


    “咳咳……”


    在他的注视下,西奥多重心不稳地往旁边倒去,好在他手臂用力,及时撑住了旁边的工具台。


    那人侧着头剧烈地咳嗽起来,一丝深紫的血水从他唇下溢出,冷汗正顺着那张苍白的脸不断流下,将他的黑发都浸透成了湿漉漉的水色,显然,要忍受剧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直到他脱力坐在地上,研究人员才敢缓慢靠近,将已经闭上眼睛的年轻人重新关进了休眠舱。


    好在这只是一段记忆。


    经过几天的观察,西奥多逐渐熟悉了实验室负责的各种项目。而且,他从研究人员的交谈中得知,实验室幕后有资本的力量运作,自己是作为一个试验品被投放到杜菲尔德手下的,夫人将他送到这里改造,只为得到一个合格的战斗兵器。


    当夜,只剩杜菲尔德一人还在实验室。


    其余研究人员都已经到点下班,唯有他还在处理实验体,杜菲尔德下刀的时候相当精准,以至于躺在手术台上的怪物只痉挛了一瞬,就彻底失去了呼吸。


    对于失去研究价值的实验体,杜菲尔德一向没有什么耐心。


    很快,他就将尸体放入了绞肉机中,等着它被锋利的刀片碾得血肉模糊,能成为其他实验体的饲料,也算是发挥最后一点用场了。


    实验室安静得只剩下排风装置运转的声音,杜菲尔德走到盥洗池前,滴答、滴答……血水顺着他的手套蜿蜒而下,他打开水龙头,清洗着还一片殷红的刀具,就在这时,一阵摩擦声响从背后传了过来。


    门开的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杜菲尔德放下刀,来人肩膀上挂有高级督察的银星徽章,正是为夫人效劳的鹰犬之一。


    那人开门见山道:“还有多久能够完成?”


    “很快。”杜菲尔德斟酌片刻才给出答案,说着,他就转头望向了3050-1号休眠舱,“我还需要从他身上采点东西。”


    “其实他现在的表现并不稳定,我还想再观察一段时间,对生长因子的效果进行修正……不过你们要让他执行海上任务,怎么能确保他不会趁此叛逃?这可是相当珍贵的实验体,百年不得一遇。”


    对于杜菲尔德提出的问题,那位督察只是勾了一下唇角:“这就不用你操心了,能放他出去,自然会有专人负责观察记录。”


    两人并没有过多寒暄。


    等那人走了,杜菲尔德面上的笑意随之消散不见。截至到目前,他对实验体进行的改造都建立在3050-1的基因上,在将对方送走之前,他必须得留下足够多的血液、或者其他什么器官组织,才能进行下一步实验。


    他在实验室内清理出一片区域,搭起了足以容人坐下的蓄水池。


    接下来的事相当费劲。


    作为研究人员,杜菲尔德的体力自然比不得执行部的人,但他却得把休眠舱打开,将一个满身肌肉的实验体搬到水池中。西奥多的皮肤在液体中浸得光滑而又细腻,摸上去就像一把冰,为此,杜菲尔德险些踩着水摔倒在地,好在过程虽然艰辛,但他还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西奥多垂下眼睛,望着满池荡漾的温水。


    此刻,他的胸膛、手臂上、腰腹周围到处接满了导管,血液被抽到泵中,就连喉咙滚动一下都会牵动到脖颈上的采血管。


    由于强效麻醉剂的作用,西奥多静静坐在水池中,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任凭水滴不断从他背部滑下,勾勒出肌肉流畅的轮廓。然而粼粼水光中,那双眼睛望过来的一瞬间,逐渐紧逼的危险感仍让杜菲尔德觉得自己饲养了一头鲨鱼。


    他不由自主地起身,和对方保持着一定距离。


    3050-1的血液正顺着导管不断汇入容器,见西奥多的面色因失血而变得苍白,有无法支撑下去的征兆,杜菲尔德及时了拿来营养液。


    他打开封袋,将指尖抵在对方唇边,望着微凉的液体流进口腔当中,这才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服下营养液后,西奥多面色稍霁。


    杜菲尔德需要的分量不小,正常人无疑撑不到抽血结束的那一刻,好在西奥多的自愈能力极强,只要有足够的能量供应,他体内的造血干细胞就会源源不断地生产血液。


    就在刚才,杜菲尔德拿了箱营养液过来,还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水池边,耐心地等着让西奥多服下营养液。


    灯光照耀下,西奥多面无表情,他的脸色白到可以看到皮肤下的静脉血管一舒一张,即将休克的虚弱感让他的呼吸慢了下来,尽管如此,他的嘴唇却毫不哆嗦打颤,双腿的影子在水光晃荡中被拉得不断起伏,就像一条修长的尾巴。


    想到自己即将把实验成果转手送人,杜菲尔德皱起了眉,在和西奥多对上视线的时候,他的眉头又松了下来,开口说道:


    “看到那些经由你的血液诞下的产物了吗?虽然我们还需要不断改进、完善已有的计划,但是3050-1,你将会是所有人、所有实验体的源头,是他们的父亲。至于我,我会把你打造成世界上一切权柄的集合体——我别无他想,真心为你。”


    就在真心这个词出口的时候,杜菲尔德看到那个沉默的年轻人动了,一道凛冽的银光从西奥多眼中划过。


    他忽然开口了:“我会杀了你的。”


    “不。”杜菲尔德抚摸着对方的脸颊,替他拨开鬓边被水打湿的发丝,西奥多的体温低得就像死人一样,很冷,充满了距离感,“等到明天,你什么都不会记得。”


    他的话并不是毫无依据。


    夫人那边定下的验货时间在十二小时后,杜菲尔德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一种用于清除短期记忆的精神药物,他在医学部有渠道——这种药物除了会对使用者造成一定的负面影响之外,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就事实而言,这段记忆确实被清洗掉了,西奥多·埃弗罗斯毫无身为实验体的自觉,前去海上执行任务,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了被掩盖在潜意识下的真相。


    仅一夜过去,他身上输液管的针口都消失了。


    在精神药物施加的影响下,西奥多眼前所见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状态,他被带出休眠舱,擦洗干净,再换上总部配备的指挥官制服,由杜菲尔德带到了在休息室等着的夫人面前。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伊蒂丝·安东尼奥的真容。


    那人身着全黑的长裙,头上戴了一顶披着薄纱的宽檐帽子,殷红似血的唇从下露出,眼睛旁边挤着几道细长的鱼尾纹。仅从容貌上看,她并没有加西亚·安东尼奥那样出众,举手投足间却给人一种属于上位者的威严感,让所有见到伊蒂丝的人都心下畏怯,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夫人没有发话前,谁都不能擅自开口。


    沉默持续了一分钟,西奥多能感受到对方正在打量自己,从头看到了脚,就像在衡量他的价值如何、各项功能是否达标……好在伊蒂丝夫人并没有表现出不满,他通过了这场考验。


    “很好。”


    夫人开口说道,杜菲尔德不易察觉地松下了一口气:“杜菲尔德,我记得你之前说想要更高的位置——只要你保持绝对的忠诚,尽心尽力,我会让人扶植你上去的。”


    杜菲尔德看似谦逊地笑了一笑,他的手臂搭在西奥多背后,让他俯身弯下了腰,以便夫人伸手触碰:“请放心,他将是您最好用的一把刀,也是我们迄今为止最伟大的造物。”


    “这位是?”


    杜菲尔德望向了旁边垂首而立的男人。


    伊蒂丝夫人拿着副金属笼嘴式的面罩,一双华美尊贵的手摩挲过西奥多的脸,替他戴了上去,正忙着扣好系带,即使听到杜菲尔德的话,她也没有停下动作,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句:“……海因里希,来见一下你的同事。”


    紧缚着行动的金属架在了他高挺的鼻梁上,就像一道不言而喻的命令,西奥多抬起头,和那双熟悉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原来是你,他下意识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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