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座毫无生机的鬼城, 正被雷鸟威胁着的孩子就是唯一的证人。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
证人神情阴郁,从他干瘪的腹部发出一阵饥肠辘辘的响声,显然挨了有段时间的饿:“我只记得有一天大家都在紧张地收拾东西, 前往那个避难所, 没有人看管养殖场,我想办法从笼子里跑了出来,然后就看到……”
说到这里, 他的喉咙不自然地颤动了一下, 似乎对即将说出的事恐惧到了极点:“那些人、不, 它们压根就不是人!”
“那些怪物在外面游荡, 它们长得就和镇上的人一样, 却能轻而易举撕开同类的肚子,被叫到名字也不会回应, 简直就像是被恶魔上身了……没有去避难所的人很少, 后来, 剩下的居民也都渐渐变成了那种怪物, 我很害怕, 害怕自己也会变成它们中的一员。”
随着话音落下,小孩整张脸上已经被冷汗浸湿,口唇发紫,被捆住的手脚都在痉挛般一下下作颤, 那种恐惧相当真实,并不是能轻易伪装出来的。
闻言,路远寒不禁皱起了眉。
萨城的故事听起来不像畸变物作案, 反倒像是有一种病毒在迅速扩散, 引起了居民们的变异。
虽说变异后的居民也在畸变物的范畴, 但路远寒并不认为仅靠它们就能让一支精英小队覆灭, 事情的表象下必然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除非那种病毒同样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总部派来的调查员,让他们也变成了怪物。
想起故事中密密麻麻潜伏在黑暗中的人,路远寒只觉有一丝凉意从背后涌了上来。
他们只听了别人描述,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遇到过一个活生生的案例,无从得知那些“人”究竟有什么攻击方式与弱点。路远寒神情冷峻,对于他们一行而言,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调查清楚萨城居民从人转变到怪物的原因,才能避免在这里全军覆没。
他倏然转过头,和海因里希对视了一眼。
路远寒想,好在他们队伍中有随行医生,还带着一箱从列车上购买的特效药,即使有人被病毒感染,也不至于毫无办法。
他走到小孩面前,示意雷鸟腾出位置,随即亲自蹲了下去,用一双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紧攥着对方的下颌,这孩子瘦得只剩皮包骨头,路远寒没怎么费劲就掰开了他的嘴。
“哇……长官阁下,这小孩虽然是嘴臭了点,也不至于直接上刑吧?”雷鸟懒洋洋道。
没有理会他的调侃,路远寒打开工具袋,用镊子从小孩袒露的牙缝间挑起一缕黏稠的丝状物,在灯光下仔细观察着让人恶心的东西,试图从中辨别他都吃了些什么。
没想到那孩子一看到湿漉漉垂在镊子上的物质,竟表现得极为惊恐:“那是……从我嘴里挑出来的东西?”
看样子,他对此并不知情。
当事人都没有印象,就更无从判断感染源是在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渠道侵入他体内的了。路远寒面色微变,用镊子紧压住那孩子的舌根,让雷鸟在旁边提着灯照向对方露出的喉咙眼——不照倒是不要紧,这一照让两人都看得神情凝重。
只见灯光照耀之下,小孩的下颚骨完全打开,那鲜红的腔膜已经被柔软的细丝覆盖,呈现出极为怪异的状态,路远寒刚从他牙缝间挑出去一缕,转瞬又有深紫色的线盘缠而上,就像已经与这具身躯彻底融为一体,根本没有办法将它与寄宿的人体剥离开来。
“钟摆,你过来看看。”
路远寒站起了身,极有自觉地将位置让给专业人士。然而医生简单诊断过后,也没能给出任何解决办法。
海因里希的脸上隐隐浮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忧虑:“难怪这孩子消瘦得不像话,只怕他摄取的一切食物都转化成了寄生体的养分,他的精神、血肉、生命力全部被压榨着,这副躯壳很有可能已经被抽空了……只剩最后一点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还在行动。”
得知这骇人的真相,众人陷入了一片默然。
还是那个瘫倒在地的小孩开口打破了死寂。他瘦骨嶙峋的面庞涌上一股绝望与近似癫狂的神情,声音听起来异常艰涩:“啊……这是说我要死了的意思,对吧?”
没等路远寒一行给出回应,他就猛然躬下了腰身,剧烈咳嗽起来,像是要将此前咽入胃中的食物全部呕吐出来。然而从他颤动的嘴唇中倾泻而出的只有一滩涎水,不仅腥膻难闻,其中还混杂着细丝、凝结的血块,甚至是小半片被腐蚀得发黑的脏器。
那块器官就像压倒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那孩子当即惨叫起来,想要伸手掐住自己的喉咙,双手却挣脱不得,看上去便像是条蠕动着的肉虫,一边嚎叫着,一边往众人脚下爬去。
到了这种程度,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执行部的成员都有丰富的应对畸变物经验,距离目标最近的少爷率先拔出了枪,指节紧抵在扳机的位置,将黝黑的枪口对准了那张充满阴鸷神情的小脸。
没想到那孩子似乎还能认得出枪,知道这是杀人的利器,也仰头望向了她,眼睛中清晰无遗地倒映出少爷此刻冷血执法者的形象,两人一时陷入了僵持之中。
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路远寒的命令和孩子嘴中的黏着物同时朝她而来:“开枪!”
少爷的肌肉记忆远比刹那间的反应要快,她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射出子弹,注视着飞驰的弹壳撞碎覆在那孩子脑前的皮肤,让他身体一颤,猩红的物质从窟窿下喷涌而出,她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那种颅骨碎裂、血肉烧焦的细微声响。
“——砰!”
那具抽搐的身躯倒下了。少爷退后一步,避开了朝她袭来的漉漉黑影。
对于那些被枪毙的犯人而言,从处决到真正死去,往往还需要一个大脑反应的过程。就像现在,异变的感染者已经被解决了,那双不甘的眼睛却还在小幅度转动着,几秒后,从他溢出污血的口中断断续续吐露出一条情报:
“避…避难所在……”
他没能说出这句话,就彻底没有了气息,只剩僵硬的头颅朝向了办事处一侧的方位,替众人指明方向。
少爷的双手还紧攥着枪,似乎忘记了要撒手收枪这一回事,她指腹上摩擦出的温度还没有散去。为了防止尸体再生异变,队友已经上前提防着那瘦小的死物,直到确认畸变物已被击杀的那一刻,众人才真正松了口气。
麝香兰俯身蹲在那孩子身前不远处,默然垂首,似乎正在无声地念诵着简短的悼词,肃穆的面庞显得沉浸至极。
“我以为总部很少招收宗教人士。”路远寒开口说道。
对于以高高在上、草菅人命著称的缉察队而言,麝香兰的行为属实怪异到了极点,说是离经叛道也不为过。
面对长官的试探,大汉竟没有一点要为自己辩解开脱的意思,那双深沉而稳重的眼睛望向了路远寒:“……长官阁下有所不知,我以前曾是神职者,后来所属的教堂覆灭,我也就接受总部的招安,成为了缉察队的一员。”
路远寒不禁挑起了眉,医生、神父、无宗教主义者,他们的队伍构成越发复杂了。
他没有过多追问,毕竟当下任务远比打探麝香兰的隐私重要得多。现在虽然有了大致方向,但要想找到避难所的位置,还需要更多信息。
路远寒重新打量起这具尸体,从细节处着眼,鼻尖微微耸动,很快就发现那孩子的襟前、袖口乃至于裤腿下都散发着一股下水道特有的味道,判断出他应该是从排水管道口翻入了办事处内部,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填饱肚子,就迎来了真正的解脱。
“找找看附近有没有排水管道口。”路远寒下达了命令。
众人各自负责一个方向,而医生已经戴上了面罩和手套,他的任务是使用溶解尸体的药剂处理畸变物,将现场清理干净。这支队伍分工明确,配合默契,两分钟后由雷鸟找到了通道口,将其他人召集过来,等待着长官的下一步指示。
路远寒向雷鸟确认着:“地下的情况可能错综复杂,有信心认准方向吗?”
得到年轻人肯定的答复后,他才让整装待发的队员一个接着一个下去。
少爷和麝香兰排在首位,监测异常信息并保障小队安全,医生和雷鸟在中间相互扶持,而路远寒自己则负责殿后扫尾工作。出于谨慎,他甚至将便携式手提炮拿了出来,将这柄重兵器架在宽厚有力的肩膀上,确保遇到突发情况的第一时间,就能用火力覆盖到周围数十米的区域。
就像路远寒想的一样,萨城地下的排水系统庞大而复杂,他们顺着梯子从通道口下来以后,按照既定的方向在黑暗中行走着。
靴跟踏在地上的摩擦声在空旷地中传出极远,而在灯光照耀之下,那浓重的黑水就像一条浸泡着无数死人、垃圾、排泄物的暗河,甚至折射不出粼粼光泽,仿佛将落在表面上的光线尽数吞噬了,逼得众人不得不戴上过滤装置,小心翼翼地靠在边上前进。
然而就算有一层阻隔,那种无法掩盖的恶臭还是从装置的缝隙中渗了进来,像一阵无名雾气,缓慢地朝着众人口唇与鼻腔中逼近,逐渐掠夺着他们能够呼吸的余地。
纵使缉察队成员忍耐性极强,也没有人想被熏上一身死老鼠味。
因此,他们每遇到一个通往外界的出入口,就会攀爬上去查探情况,根据周围的建筑物确认当前所在的区域,顺便再呼吸一阵新鲜空气——就算被寒风刮得满脸刺痛,情况也总比在下水道中潜行要好得多。
“长官阁下,前面似乎有情况。”
犹如钢筋铁骨盘筑而成的一片幽邃通道中,麝香兰报告道。
第122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6)
随着男人掷地有声的话音落下, 撞在管壁上激起一阵回响,少爷的神情也骤然变得凝重了起来。
她额角的青筋正因大脑高速运转而微微涨起,嘴唇快速地张合着:“……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周围接近我们, 感知不出具体的大小和距离, 但毋庸置疑,它们多得能将我们围剿。”
她的身体警惕地绷紧成了一条弦,视线锐利地扫视着四方, 尽管周围遍是漆黑的管道, 少爷却觉得那些靠近自己的东西无处不在。
见队友这副模样, 事情的严重性可想而知, 众人迅速进入戒备状态, 将行进速度放得极为缓慢,就连呼吸频率也降低到了一个可控的范围内。
此刻, 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都被五双眼睛监视着, 周围寂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动静都听得到。
路远寒持着炮架, 悄然缩短了和医生、雷鸟两人之间的距离, 若非背后那气息显得极为熟悉, 曾在银白幽灵号上陪伴了他很长一段时间,海因里希现在就要转身,将手术刀猛扎进对方的胸膛中了。
少爷语速飞快,还在不断汇报着情况。
倏然间, 意外发生,灯光闪烁了一瞬,路远寒清晰地看到有某种物质在墙壁上照出了无数扭曲至极的黑影, 紧接着, 队伍中有人窒息般咳嗽了起来, 他立刻意识到——危险就潜伏在离他们极近的水下!
“靠墙!远离水源——”
怒吼出声的同时, 路远寒高举炮口,一发高速旋转着的炮弹已然轰进了水面,掀起雨幕般淅淅沥沥落下的湿意。
黑水迸溅,掩藏在其中的万千细丝随之暴露在了他视野当中,那些绳索般的物质彼此缠连,似乎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就像覆盖在人体表面的毛细血管,它们也被一种无形的意识驱使着,呈现出有规律的运动。
缉察队成员的第一守则,就是绝对服从长官的命令。
生死面前,没有人擅自行动,他们按照路远寒所说的猛地扑向了管道壁,并未被爆炸的余威卷入其中。而刚才遭到袭击的雷鸟,也已经神情狠厉地伸手扣住口腔,在医生的辅助下强行吐出了大量不明物体,他眉头紧皱,似乎对这东西颇为嫌恶。
但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
污水中荡起的涟漪重重扩散开来,刚才被吐在地面上的絮状物不断起伏,仿佛正吸收着散落在一旁的血水涎液,飞快膨胀到了手指粗细,在一道道激起火花的枪弹扫射下左支右绌,情急地扑进了水中,霎时间便消失在了那庞大的黑潭之中。
“火焰.喷射器准备!”
路远寒填弹上膛,在他的指挥之下,麝香兰迅速端起武器,往前一步跨到了其他人面前,蓄势待发的枪口在其手下已被握得有些隐隐发烫,随时都会从中喷薄出炙烤万物的烈火。
在众目睽睽之下,暗潮涌动的水面越涨越高,骤然间一道黑影冲破液面,伴随着引人注意的厉响,极快地升到了管道顶部的高度,所有人屏气凝神——那赫然是一条脉状展开的巨鞭,蟒蛇般粗壮的主干上遍布着无数蜿蜒而出的细长鞭毛,正极具威胁性地震颤着,简直就像被放大亿万倍的神经分叉,即将朝某人头上重重落下。
“放——”
路远寒指节落下,就像宣告死刑的铡刀。
肌肉隆起的大汉瞬间引发装置,一阵高温火光从他们视网膜中飞跃而出,犹如飓风般狂啸着向前迎击,悍然撞上了挥舞而下的黑鞭,两种物质接触到彼此的一刹那,敌人湮灭成满天飘飞的灰烬,随着酒精蒸发的味道,四处弥散下落。
那东西被烧断触须后骤然回缩,似乎也意识到对方的火力远非普通人可以相比,被他们逼得节节败退,即将潜藏进那无边黑水之中。
然而就在这时,路远寒垂下视线,瞥到了正顺着路面边缘处潺潺而上的幽影,再一看那翕张的污水,发现它们的数量多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程度,要是集体喷涌上来,不用两秒,就能将缉察队的成员们裹挟其中,绞杀成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一条条计算过的数据,以弹药储备量来看,麝香兰手中这架火焰.喷射器最多还能维持不到半分钟,而填弹的过程需要维持几秒,在那数秒之中,路远寒已经构想出了一万种他们可能的死法。
“保持攻击,现在转身,跑——!”
路远寒毫不犹豫地纵身而出,转瞬掠到了大汉身后,从他背着的酒精气罐中卸下一个替换芯,猛地踢向了水流当中,同时拔炮重击。
轰鸣的弹药在火势纷飞中撞破了金属外壁,霎时间,一阵前所未有的大爆炸席卷了整条管道。
在那震耳欲聋的巨响之下,仿佛全世界都为之而悲鸣了片刻——拔腿就跑的众人无法听到任何声音,也就并不知道自己满面血液,背部严重烧伤,在那滚滚奔腾的气浪之中,一个猛厉的身影从队伍最后方压了过来,靠那沉甸甸的重量感推着他们往前扑去,紧接着卧倒在地。
那场剧烈爆炸成功遏制了下水管道中那东西的攻势,路远寒的衣角还带着火星,剑匣被烤得像是刚从铁水中浇铸而出一样,几乎黏着在了他裸露的背肌上,每动一下就扯着鲜血淋漓的皮肤。
尽管如此,他还是毅然抬起了身,被那凛然的目光一扫,无需提醒,众人也知道现在不是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迅速往最近的通道口狂奔而去。
“哒哒,哒——”
在这幽深空旷的地方,他们奔跑的声音随着每一次落地扩散出去,水流中窸窸窣窣的响动如影随形,亦步亦趋,代表着那怪物仍然没有死心,正在暗处蛰伏,酝酿着更为猛烈的杀机。
“找到了!”
少爷目光凝住,那具猎豹般的身体一瞬间弹射而出,双手紧攥住了梯子的金属扶杆,以极快的速度往上方攀越而去,紧接着是雷鸟、麝香兰……海因里希的医药箱被队友用钩爪吊了上去,他正忍着满身剧痛爬上梯子。
一步、两步……逃生通道的出口近在眼前,只差最后一格就能离开下水道,医生伸出手臂,转瞬就被等候的队友拉了上去,紧绷的双腿不由得瘫软下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猛地转头望向洞口。
——西奥多还在下面!
在他隐隐有些眩晕的视野之中,只看得到一片纷飞的黑影与白发,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那个熟悉的身影正不断跳跃,靠其不可思议的柔韧性落在梯子上,同时还在精准无误地一次一次朝下方射出炮弹,被后坐力推着升得更快。
肆虐的烈火碾压了铺天盖地涌上的触须,它们每次即将缠上路远寒的靴底,却又被他一发弹药强行掀开。
然而这种行为像是激怒了那庞大的怪物,霎时间,漫天黑线如刀雨齐射而出,一瞬间盖过了路远寒的头顶。尽管看不清他面上是什么神情,但众人此刻已经紧张得把心吊在了嗓子眼上,险些喘不过气来。
“闪开!”一道冷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队员们下意识避开些许,只见凌厉的剑光撕开了那密集的暗网,刃锋上带着主人强势无比的杀意。
那双握剑的手就像剑身一样漆黑,仿佛攥住了征伐的权柄,在银光闪过的刹那就猛然冲上来,重物落地,紧接着那人收剑入鞘,毫不犹豫地反手盖上了通道口,彻底将怪物追杀的途径隔绝在了下面。
直到此刻,他们才算是摆脱了那夺命的威胁。
“转过身去,别乱动。”医生说道。
他当然不是为了挟持路远寒,只是这位长官阁下身上的伤势太重,纵使那人拥有怪物一般强大的自愈能力,也需要及时处理那些深陷进血肉里的金属片、布料纤维,等到皮肤下的新生组织长出来,这些残留物就要完全与他融为一体了。
路远寒并没有违背医嘱。
他配合地转过身,坦露出一片黑红难辨的背部,即使碘伏擦在伤口周围、刀尖割开黏连的筋肉,他也没有表现出一分颤抖,只是静静擦拭着手下沾上了不少痕迹的重剑。
就在医生为路远寒处理伤口的同时,其他人也没有闲着,正地毯式查探着目前的环境。
刚才情况紧急,他们通过排水管道口闯入了一间废弃房屋,显然,住在这里的人离开已久,以至于家具表面积攒了不少灰尘,餐桌上还有放干了的面包、羹汤等食物。
雷鸟用枪管推开了盥洗室的门,谨慎小心地打量着内部情况,他拧开水龙头,簌簌而下的水流冲刷着洗手池,只不过从中流出的并非净水,而是略显浑浊的液体,想来事变后有一段时间没有维修了。
这地方并没有什么异常,他重新关上水龙头,正要转身前往下一处勘察地点,脚步却忽然僵在了原地,浑身直冒寒气……刚才看到的液体中,是不是混杂着血丝般的长絮?
“啪嗒!”
一滴水落进管道中,激起了清晰可闻的声响。
年轻人转身出门,将盥洗室重新封上,他还没来得及将刚才的发现告诉其他人,就看到队友们齐聚一处,围在长官身边,似乎正讨论着当下的情况。
“……基本上可以确定,这种东西具有极强的侵略性与传染性。”雷鸟听到路远寒的声音说道。
他将从剑刃表面剥离下的细丝封装在了透明袋中,那胶着的物质并未完全丧失活性,却被抽空了内部气体,因此只能微弱地起伏一段时间,动作极为缓慢。
“它似乎对活物有着寄生需求,有很大可能通过飞沫、水源等途径传播,跟我们此行的任务目标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合理推断,被其彻底控制的人耗尽养分,成了在外面游荡的怪物,而它本身也有一定程度的攻击性……很难想象它的根系在这座城下覆盖了多大、多深的范围,若是无法找到源头,恐怕就不能真正解决这个畸变物。”
路远寒满面肃杀之气,随着话音落下,他倏然攥紧了手中的观察样本,将那被斩下的细丝拧得一阵汁水迸溅。
“你们有没有觉得……”忽然有人开口说道,“这东西看上去很像菌丝?”
第123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7)
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是雷鸟。
见众人纷纷望了过来, 他随手抓了抓有些散乱的发丝,开口为自己的说法解释道:“我在一次执行任务时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因此印象深刻。”
“那种畸变物通过孢子扩散, 一旦落地就会迅速扎根, 菌丝能够在不到半天的时间内覆盖整座小镇。要不是事先有所准备,携带了足量杀菌剂,我当时所在的那支队伍恐怕也无法支撑下去……刚才在下水道袭击我们的东西呈管状扩散, 在各方面上, 都符合了菌丝具有的特征。”
“真是难以置信, 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大的一株菌种。”
说到这里, 雷鸟面上的神情俨然有些难看。
医生眉头微皱, 沉思片刻后,认可了同事的看法:“虽然对情况有了基本掌握, 但我们小队配备的药物中并没有杀菌剂, 真正能靠得住的只有火焰.喷射器。”
随着消过毒的手术刀被收进箱中, 他完成了对路远寒伤口的包扎。海因里希注视着这位病人重新披着外衣站起来, 环顾周围, 用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发表讲话:“形势严峻,再拖下去只会越来越危险,我们最好尽快找到避难所……现在就投票吧,大家想从陆上探索, 还是重返下水道?”
他的话一抛出来,就将其他人置于了沉默中。
毋庸置疑,没有人想遭到怪物袭击。正是因为从种种情报、迹象来看, 萨格里尔斯的黑夜之中有着无数死人般的存在, 他们才会退而求其次, 选择通过下水道绕行, 没想到那污水中竟然潜藏着更大的危险,险些让众人葬身于此。
而事情的关键在于火焰.喷射器只有一架,由麝香兰负责背着那沉重的燃料罐,刚才已经用它应付过了怪物,要是再使用下去,就必须保证他们能在燃料耗尽前脱离险境。
犹豫了片刻后,医生和雷鸟举手表示想走上方,而麝香兰则说一切听从长官指挥,只有少爷放弃了参与到这次投票当中。
既然结果已经产生,也就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
缉察队的精英成员也不是什么从温室中培养出的存在,众人稍事休整过后,便跟着路远寒从门口潜行而出,若非蒸汽灯的光芒垂下,照亮了那些全神贯注的面庞,他们看上去简直就像一群在夜幕中飞掠的蝙蝠,毫无温度的眼睛中闪着微光。
从地图上看,他们之前从驻地办事处出发,已然行进了一段距离,再朝着这个方向继续往前两个小时,就能抵达萨格里尔斯的边界。
换而言之,只要那孩子临死前没有蓄意报复,替众人乱指一个错误方向,他们很快就能沿途找到避难所的位置。
比起霍普斯那种港口城镇,萨城的气候就显得干燥多了,众人裸露在外的一部分皮肤已经浮起了细小的鳞屑,不得不紧抿着嘴唇,避免寒风趁机灌进口中。
除此以外,机械装置也极少在这地方出现,当地居民似乎采取着一种相对原始、闭塞的生产方式,很难在街上看到蒸汽灯、金属阀门、冒着黑烟的管道等科技造物,建筑物檐下攀着大片霉斑似的白网,在光线照耀之下,隐约露出底下掩盖的野兽尸体,倒是和他们设想的情况不谋而合。
只是越靠近城市边缘处,他们越能看到一地触目惊心的痕迹。地上的血液早已干涸,像是曾有人在这里发生过激烈的争斗,最后被拖行着不知所踪。
在路远寒的率领下,所有人都保持着高度警惕,谨防周围有可能存在的一切危险迹象,就在他们即将拐过一处街道口的时候,变故陡生!
“啪!”
某种装置被触发的声音从路远寒脚下响起。
他们反应迅速,立即闪身避开了那处机关所在,下一秒,绳索拧成的捕网骤然从高处落下,紧接着寒光浮现,一簇又一簇尾部燃烧着的箭矢凭空而来,射穿了那张网的每道缝隙,换其他人站在这里,刚才就已经被射成了万箭穿心的筛子,断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这地方还有人在!
缉察队的成员们个个身手不俗,危险并没有将一行人置于死地,反倒提醒了他们幕后有人设置埋伏,很有可能他们已经到了那座避难所附近。
路远寒视线从平静转为幽邃,悄然握紧了枪。
他们随身携带着光源,与怪物有着明显的区别,对方却还是放出了杀人陷阱,可见萨格里尔斯的人,至少领导着这个避难所的人对外来者并不怎么友善,简直就是刁民。
黑暗中窸窸窣窣的细小摩擦声被掩盖在了箭雨攻势之下,纵然如此,路远寒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袭击者的动作,他毫不犹豫地抬起胳膊,一枪射在那道影子身上,根据直觉判断,应该打中了侧腹或小腿的位置。
转瞬间,痛呼声从不远处响了起来。
路远寒开口说道:“再敢反抗,下一枪就会射穿你的心脏,正常人心脏中弹后多久会彻底死亡……一分钟,还是两分钟?”
他说的是官方通用语言,而且吐字清晰,对面若不是个毫无理智的怪物,就没有理由听不懂他的意思。
而在路远寒高大的身影之后,其他人同样持着武器,制造精良的枪身在火光下隐隐泛着金属色泽,还刻有装备研发部打上的型号、出产日期等信息,就像机械文明下的一群凶兽,充满了让人恐惧的威慑力。
“别……”
微弱的声音响起,难以掩盖其下的惊恐:“别杀我!我只是个看守而已,我也没有办法。要是将你们这些污秽不洁的存在放进去,首领会要了我和妹妹的命的!”
看来这处避难所不仅实现了自治,甚至还有严明的纪律体系,路远寒想。
他倒也没有为难这个袭击者,仁慈地放对方进去通报情况,让那人跟首领说有一批手持重武器的极端主义者正在外面等着接驾,随时都能对方圆十里发起轰炸,不想死就趁早滚出来。
或许是被他这恐怖的言论震慑住了,不过片刻,那个袭击者又捂着腹部匆匆跑了出来,一张苍白失血的脸出现在众人眼前,还带着首领的口谕,让客人们跟他前往避难所外部议事。
望着对方眼中那如有实质一般的哀求,路远寒并未因此放下警惕。
他让少爷跟着自己进去谈判,剩下三名队员则和他们保持一个能应对突发情况的距离,随时都能在外面观察动向,用火力网掩护同伴从敌人的巢穴中撤退出来。
随着他们深入腹地,路远寒也就见到了所谓的避难所。
与他之前的猜测有所出入,这地方显然并不是萨格里尔斯的人们在灾变中临时搭建起来的,而是借用了城中的某种设施。那座巨大的建筑物只有一小部分裸露在外,外围重重设防,地刺上挂满了残缺的血肉,两层长廊上由持着火把、弓箭的专人巡逻看守。而其主体盘踞在一片历史悠久的地下遗迹中,靠洞窟躲避着外界的侵袭。
路远寒刚才遇到的,就是他们设置的前哨岗,也是死亡率最高的一个送命之地。
“周围有四到五个人潜藏在暗处。”少爷压低声音禀报着,在她的监测范围内,向长官阁下一个不漏地报出了那些暗哨的存在。
她紧皱着眉顿了顿,继续补充道:“……其中有两个拿着武器,但都没有枪。地下应该是聚集着一大批幸存者,在这点上他们没有说谎,不过离得太远了,我只能模糊地感应到那些人就在我们下方。”
路远寒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本就能捕捉到大部分人的存在,现在有了少爷这个外置雷达辅助,精准性瞬间被提升到了一个新高度。
此刻,无论那些人的呼吸、密谋还是步履匆匆的声音,周围所有异动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火光之下,路远寒平静地向前走去,他的指腹若有似无地摩挲着枪柄,似乎正犹豫着要不要扣下扳机,这微小的动作落在那些窥伺者的眼中,顿时成了一个危险的象征,纷纷惊恐地缩在了掩蔽物后。毕竟他们都是平民出身,没有人想送上前用肉身硬撼子弹。
说是议事厅,但那地方实际上只是一间被清理出的仓库,摆着几张简陋的桌椅。
首领此人则由几名警卫簇拥着出现在了路远寒面前,他看上去颇有些年纪,面相刻薄,颧骨下的皮肉收得极紧,眼睛中的厉光就像一潭酝酿着杀机的死水。
路远寒打量着那人的同时,对方也正观察着他,在瞥到那枚肩章的一瞬间首领面色微变,这种反应顿时引起了路远寒的注意:“你认识我的制服……看样子应该见过上一批调查员,他们去哪里了?”
对于他的质问,首领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
“像我们这种小人物,哪有资格认识长官大人?我那不成器的侄子勉强在办事处有份工作,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因此我才见过类似的徽章。”
他一边说着,一边招呼警卫去端些食物来。路远寒心下了然,原来这位首领在驻地办内部有人,难怪表现得如此有恃无恐,只可惜路远寒不吃这一套,并不会因此就改变自己对避难所的态度。
“只可惜我那侄子已经彻底‘恶魔’化了,实在是见不得人。”首领垂下视线,望着由警卫呈到他们面前的一盘肉卷,竟然直接用手将那裹满酱汁的肉片抓了起来,像个幼童似的往嘴中塞去。
议事厅的两侧盛着火把,路远寒甚至能看到被他几颗牙齿撕咬下来的柔韧筋膜,那东西被处理得熟透了,毫无血水,只有一部分脂肪积厚的地方微微发白,融化在了老人温热的口腔中,顺着脖颈滑下,发出餍足的吞咽声:“……否则我一定将他放出来,帮长官指认那些你要找的人。”
恶魔化?路远寒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
第124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8)
“你说的恶魔, 就是指那些感染了怪物孢子,被菌丝控制着行动的人吗?”
路远寒开口问道,为了防止首领不解其意, 他又补充道:“……我听说了, 他们看上去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但毫无理智,也不会回应家人的呼唤, 只在黑暗的环境中出没。”
聊到关键话题, 首领却不紧不慢地吮磨着嘴唇, 看上去神情沉浸, 似乎还在回味刚尝到的那种触感。
直到少爷快要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他才转头望向了两人:
“看来你们还没有在城中遇到过那些恶魔啊?对,就是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们的灵魂已经被夺走了, 只剩下被邪念欲望驱使着的空壳, 无法为萨格里尔斯贡献出任何价值, 比肉人还要低贱得多。肉人至少还能拿来使用、烹饪, 让大家填饱肚子, 养着一群魔鬼又有什么用?”
听到首领这番言论,再看到他浮起一层滑腻油光的指节,路远寒顿时明白了那些用于招待的食物是由什么做的。
想起那时惨死在众人面前的孩子,他的眉头骤然拧起, 对这座避难所的看法恶劣到了一定程度,甚至懒得跟对方争辩。见路远寒和少爷无动于衷,首领缓慢转动着眼睛, 视线落在了他们随身携带的枪上, 开口问道:
“长官大人, 你们是来解救这里的吧?”
“不, 我的任务只是找到灾难源头,剩下的事与你们无关。”路远寒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觊觎,斩钉截铁地打破了首领的幻想。
“话是这么说,但你们难道要一直不吃不喝不休息地找下去吗?外面只有荒凉的废墟,没人能逃过被转化成恶魔的命运,而避难所里有干净的食物、水源,还能为长官们一个毫无后顾之忧的落脚地……我们为什么不合作呢?”
首领那张年迈的脸上逐渐浮起了笑意:“我要的东西很简单,一把武器就好。为了抵抗那些恐怖的存在,我们有无数同胞都牺牲在了外面,那真是血淋淋的教训。”
不得不承认,首领的说法确实有着一定的煽动性,就像送到面前的枕头,让两名缉察队成员下意识考虑着他的提议。
然而路远寒本就是一个比其他人更阴毒谨慎、对所有事充满怀疑的疯子,当然不打算与对方合作,给首领趁虚而入的机会。
他接下来的所有动作被压缩在了一瞬间。
事情快得少爷的眉峰没有舒展开,首领的笑意还僵在面上,那个极具压迫感的黑影就出现在了警卫的包围圈中,扼着目标的脖颈,仅用一只手就将这具腹中填满人肉的躯壳提了起来,像是提着即将摔死在案板上的鱼,黑色皮革下流露出肃然的杀气。
“放…”
首领呼吸困难,他根本没意识到那人什么时候动了,只知道覆在颈上的手正越绞越紧,就像恶鬼索命,他毫不怀疑,自己的脑袋很快就会被对方拧下来:“开……”
在这种刺激下,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着,从打颤的两腿间流下一股腥热的液体,充血涨起的嘴唇中也溢出了白沫。
事实证明,在碾压性的绝对武力面前,一切垂死挣扎都只是徒劳。
那些警卫形同虚设,他们此刻已经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想冲上前将首领救下来,却又害怕对方直接把人质掐死,而少爷手下的枪口稳稳对准了首领的额头中央——作为一个合格的执行部成员,只要开枪,必然正中靶心。
事情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下被推向了高潮,眼见首领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即将停止呼吸,路远寒善解人意地松开了手,让他重新跌坐在了遍是灰尘的地板上。
到了这种地步,首领内心再也没有了那种能用筹码跟对方谈判的错觉,他知道,对方跟自己此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能带来真正意义上的毁灭。
路远寒扫视了一眼不知所措的警卫,靴尖踢了踢首领的后腰,吩咐道:“让你的人撤了吧。”
“不要想着搞什么小动作,我只征用这里一天,酬金该怎么付就怎么付,等到事情结束以后,怎么重建萨格里尔斯随你们喜欢。”
随着话音落下,首领还没从刚才的威胁中完全缓过神来,甚至不敢直视那双摄人的眼睛,转身让警卫下去为外来者一行腾出房间,连半句“恶魔”“肉人”之类的废话都没有说。
——人性正是如此。
任何合作关系都建立在多方面衡量的基础之上,在敌人面前表现得越软弱善良、便于拿捏,就越容易被当作一把充满利用价值的刀,沾上漉漉鲜血,反倒是不顾一切的疯子才能以恶制恶,攻其七寸。
管理着避难所的首领深谙此道,而路远寒更胜一筹。
*
深夜,避难所提供的房间中。
为了防止他们在休息时遭到偷袭,路远寒要求首领腾出了一处空间足够容下五人的封闭场所,队员轮流在门边值夜,两小时替换一次,确保其他人能得到充分休息。
少爷、雷鸟已经值过夜了,现在是麝香兰看守,那伟岸的身影将其重量全部靠在门板上,就算十数人在外面合力围攻,也未必能撼动这道铁墙。
缉察队内部有一套快速休息法,能让使用者在短时间内进入深度睡眠,以此提高办事效率。
望着睡下的队友们,麝香兰悄无声息地挪开脚步,反手将武器架在了原本的位置上,整个过程中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值得怀疑的声响。
显然,众人平时看到的那些特征、细节都是他有意展现出来的,用于精心营造“麝香兰”的形象——这人就像蟒蛇一样朝那边幽幽靠了过去,逡巡几次,最后停在了路远寒旁边,极为小心地和这个危险分子保持着距离。
麝香兰微微低下了头。
路远寒席地而坐,以一种两臂交叠的姿势靠在墙上睡觉,从他的视角望去,正好能观察到对方缓慢起伏的身体轮廓。那张脸多半被掩盖在了帽檐之下,只露出紧抿着的唇峰,从他趋于平稳的呼吸频率来看,应该是睡着了无误。
直到此时,大汉眼中的警惕才减弱了几分。
面对这样一台杀伤性极强的人型兵器,无论是谁都会胆颤心惊,唯恐迎上他的怒火。
事情在此刻显得格外诡异,这个沉默的钉子悄然埋藏了一路,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破绽,现在即将得手,他却什么武器都没有拿,似乎并不想置对方于死地。
只见麝香兰俯下了身,紧接着朝路远寒伸出一只挽起袖子的胳膊,有什么不易察觉的气味正从他皮肤下缓慢渗出,飘进了路远寒鼻腔中。
就在这时,睡在旁边的医生翻了个身。
“唔……”
他看上去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嘴唇低声嗫嚅了片刻,将正在执行计划的麝香兰激得定在了原地,视角转到这个同事身上,那张古铜色面庞上难得流露出了几分紧张。
早在十多分钟前,他就释放出了一小管麻醉剂,像这种轻微的程度对人体并不具有危害性,却能让这些总是徘徊在理智与癫狂边缘上的疯子们睡个好觉。
现在药效正在快速扩散着,本不该有人妨碍他接下来的行动才对。
好在医生随即侧过了身,不再发出动静,并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麝香兰虚惊一场,刚才凝出的冷汗正顺着颧骨流下,他重新转过头,对上了一双似有狂风骤雨在其中咆哮的眼睛。
剧痛感正从手腕上传来——兽瞳的主人攥紧了触及身边的指节,力道大得像要将麝香兰的骨头硬生生碾碎,他漫不经心地推开那只手,紧接着站了起来。
或许是对方的气势太强,才给了大汉一种错觉,这位长官阁下正用新奇而又隐隐兴奋的目光打量着他,就像发现了什么超出控制的事。
面对这个熟悉的陌生人,麝香兰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真有意思……”路远白开口说道。
他刻意压低的声音显得不同以往,让面前的猎物肌肉越发紧绷了起来:“你是个棘手的硬茬,麝香兰。就算我打断你的腿,挖下这双丑陋的眼睛,将你折磨得不成人样,你也不会向我泄露任何关于幕后主使者的情报,对吧?”
“不过我本来也不在乎那些事,只要不影响到接下来的行动,随便你怎么折腾。要想继续进行任务,我们还很需要你的力量,任何一个成员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你要是死了,我还得为你收殓尸身,向其他人解释发生了什么……那会让我很麻烦的。”
路远白逐条分析着现在的情况。
此刻,他就像和麝香兰站在了赌桌两端,各执一方,只不过被押上的不是散发着金钱味道的筹码,而是两个人生死的归属权。眼看胜券在握,他只要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打出绝杀,“银杏”却得出了握手言和更有利的结论,于是放下屠刀,朝对手露出了真诚的笑意。
情感匮乏的年轻人笑起来,反倒更具有让人为之一震的冲击力。
就缉察队记下的案卷来看,要对付这种非人类的存在,最好的措施就是闭上眼睛,戳破耳膜,将自己置于一个对外物看不到、听不见的密闭环境中。
无法联想到那张脸上是什么神情,正用欺骗性的口吻说着什么话,也就不会被恶魔蛊惑。
但现在已经晚了,麝香兰想。
第125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9)
和麝香兰达成了共识以后, 路远白没有就此停下来睡觉。
“我觉得你对那个首领处理得还是太温和了,他必然隐瞒了什么情报,关键时刻一点信息差都有可能害死人, 你认同吗?”
虽然他正在内心说着, 路远白却并不指望对方能给出什么意见,因为从路远寒嘴中吐出来的只有‘不’和‘绝无可能’两种答案,无论哪一种都不会支持他的行动。
“既然这个避难所有很多秘密, 那还是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出去一趟, 将情势掌握在自己手中最好。我们已经躺了几个小时, 也该休息够了, 再睡下去就要肌肉萎缩了。”
路远白擅自下了决定, 毕竟身体的控制权正在他手中,为了保护好自己的肉身, 路远寒应该不会做出什么极端行为。
他随身携带了枪弹、护具, 以及几支杀人快速小巧的机械飞镖, 这些是行动前刚从总部领的, 而那副非常显眼的剑匣则被暂时搁置了下来。路远白想潜入避难所内部, 就不能让自己看上去和之前如出一辙。
麻醉剂的药效简直好过了头,刚才暗潮涌动,他脚下的三人却都以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躺着,毫无睡相可言。
路远白让麝香兰继续值夜, 转身从门后走出的一瞬间,他顺手覆上面具,动作流畅地关门, 紧接着在麝香兰视野之外逐渐缩骨换面, 再次睁开眼睛时, 已经变成了海因里希·卡特的模样。
——这是幻影记录的第一副容貌。
早在银白幽灵号上的时候, 两人就达成了共识,医生自愿服从顶头上司的指挥,为他提供复制的样本,现在刚好派上了用场。
即使那时屈服在了路远寒的威胁之下,首领也没有糊涂到将这些外来者安排在大多数幸存者居住的区域,换而言之,他们的休息室处在避难所外围,仍然被萨城人警惕着。
路远白顺着墙边一直摸到了走廊尽头,看到楼梯口处有两个警卫把守,他们神情严肃,丝毫没有懈怠,显然对自己的工作极为负责。
这就不好办了,路远白想。
好在解决办法总比问题多,他从善如流地弯下腰,颇为狠厉地捶了自己一拳,随即捂着肚子慢慢走了过去,出现在那两名警卫的视野之中,声音颤抖着开口,看上去似乎隐忍到了极限:
“……二位,你们的盥洗室在哪里?我跑了十分钟都没找到,再憋下去就要死人了。”
在发现异常的第一时间,警卫们就将自制武器的矛头对准了声音来源,此刻正如临大敌地瞪着这位处境窘迫的长官,就仿佛他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一样:“退后!”
路远白态度配合地往后撤了几步,甚至还象征性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没有携带刀枪。
那些器物都被他藏在了腰侧最为隐蔽的地方,以外人的视角,很难察觉到他身上处处危机潜伏,反手就能射出一排见血封喉的杀人钢钉。
“你们要是不信的话,完全可以派一个人跟着我,在我上盥洗室的过程中时刻监督……哎哟,真要撑不住了,我也就是情况太着急了,才偷偷溜出来的,要是惊醒了我们队伍中的长官,事情就不是那么好解决的了。”
路远白神情微变,急得跺了一下脚。
他口中半是服软妥协、半是循循善诱的话语似乎触动了对方,那两人并不想注视着他在自己工作的地方解决生理问题,又不能真对长官造成伤害。警卫们犹豫着对视了一眼,片刻后,体型高壮些的那个对他身边人说道:“巴蒂,你去跟着这个杂…长官,别让他乱跑。”
“凭什么是我去!”
巴蒂低声嘟囔了几句,像是对这个安排颇为不满,却还是无可奈何地走到了路远白面前,视线紧攫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请跟我来吧,阁下。”
在首领的指示之下,那个覆着白发的外来者立刻被列为了头等危险分子,没有人想去招惹他。
尽管路远白现在顶着另一副面孔,表现得温驯无害,但巴蒂看上去还是颇为紧张,不时就侧过头瞥他一眼,仿佛背后是披着人皮的恶魔,正对新鲜的血肉垂涎欲滴。
好在这人除了内急以外,一路上都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略显不适地微微俯着身。巴蒂悄然松下了一口气,握着短矛的手也放开些许,用衣角将掌心里沁出的汗水擦掉。
盥洗室近在眼前,巴蒂转身望向了路远白,从他身后的门缝中流露出一股无法掩盖的气味。
但这也是在所难免的,为了防止那些“菌丝”趁虚而入,避难所内部的通风措施基本上全封闭了,导致那股味道一直无法散去,除了必要时刻,没有人想到盥洗室来。
“请自便。”他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在他充满警惕性的注视之下,那人低着头小步跑了进去。
就在巴蒂准备扭过头、观察情况的时候,急促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一双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触感冰凉,就像被猛地架在断头台上。那种对于危险的预感催使着他脖颈下汗毛直立,然而巴蒂还没来得及向外界发出一道呼救声,嫌疑人就用力攥紧指节,将他弄晕了过去。
紧接着,路远白的指节快速顺着脊柱下滑,托住了面前瘫软倒下的身体,将这个不省人事的警卫拖进了那道门后。
——盥洗室的门重新关上了。
路远白很清楚,情况紧迫,他最多只有十几分钟能够自由行动,打探避难所内的情况,必须赶在上面那个人发现端倪前结束潜伏,因此他只能加快自己行动的速度。
他悄然垂下视线,从容不迫地将幻影从脸颊上缓缓揭起,用指尖托着那层蝉翼一样轻薄的异物覆盖在巴蒂面上,耐心等着它记录下对方的声音、骨相,乃至于面部轮廓。
二百零七、二百零八……在他默数到第三百秒的时候,路远白从警卫脸上挪走幻影,随即顶替了对方的身份。
医生和他本就有着不小的体型差,需要快速适应,这种变化在“巴蒂”身上表现得更为突出。
路远白系上男士外衣的纽扣,而那个昏睡的人和缉察队制服已经被他一并塞进了隔间中,黝黑的触手从缝隙下钻进去反锁上了门,确保事情不会暴露。
他从盥洗室内走了出来,模仿着巴蒂刚才的神情步态,就仿佛自己真是一名恪尽职守的警卫,朝着楼梯口匆匆而行。
路远白现在位于建筑物地下一层,除了盥洗室外,只有几个大门紧闭着的房间,从内部隐隐传来一阵打牌声、摩擦声、轻微的鼾声,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秘密情报可供他深入调查。
但他并没有因此放弃目标。
就像鲨鱼能闻到一公里水域范围内血液滴下的味道,他那猛兽般的直觉正在发挥作用,指引着路远白在陌生的环境中前进,逐渐剥下避难所伪装出的表象。
靠着那张眉眼耷拉的脸,他有惊无险地往下走了三层。
而更深处似乎是首领平时起居办事的地方,不仅珠光璀璨,还有重兵把守,就连一只苍蝇落在那些人的巡逻范围内都会引起警惕,并不是路远白能轻易糊弄过去的。
这个阴险狡诈的潜行者脚步一停,若无其事地朝着旁边走去。
比起前面几层放置物资的库房,又或是居民区,这一层的照明装置数量锐减,只剩那么寥寥几盏烛台悬在墙上,而在火光覆盖不到的地方,便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行在其中,就像是独自在幽深的隧道里摸索着道路,让人背后不禁攀上一股寒意。
路远白放慢了速度,尽可能降低鞋履摩擦地面带起的声响,以此削弱自己的存在感。他将巴蒂那柄短矛的一头在火上点着了,临时充当照明工具,即使遇到什么突发情况,也不至于毫无应对措施。
地面在他脚下蜿蜒成了一条永无尽头的羊肠小道,越往深处,便越让人感到满心绝望。
他逐渐发现,火把能照到的范围缩减到了一个极小的程度,空气中浓重的黑暗就像是蠕虫涌动。路远白不由想道,难怪这层没有多少警卫巡守,就连他自己都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更何况那些没有接受过训练的普通人。
好在这地方并非真的没有尽头。
就在路远白内心估测着还剩下多少时间,准备原路返回的时候,一个模糊的黑影出现在了他视野之中,散发着神秘而危险的气息。
对于误闯到此地的人而言,它简直就像是潘多拉魔盒一样充满了诱惑力,让看到的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那道被藏在地下的门,触碰到事情背后恐怖的真相。
——路远白猛地停下了动作。
显然,那是一间密室。路远白及时刹住脚步,不仅仅是因为脑海中属于理智的那部分提醒着他三思而后行,更是因为这地方除了他以外……还有别人。
转瞬间,那阵略显匆忙、犹豫的脚步声逐渐放大,离他越来越近,路远白反应迅速地熄灭火光,靠着墙将自己彻底融入了一片深刻的纹理中,直到那个神情惶恐的人从他面前走过,也没能发现黑暗中还掩盖着一个潜入者的行迹。
霎时间,路远白不动声色地转过了头。
对方看起来还很年轻,最多二十岁出头,应该从事过体力工作,皮肤略显粗糙的手掌上端着一个托盘。
而那盘子中随意放着一些用于维持生命体征的食物,只不过毫无处理,被切割成等量份额的肉上还有狰狞的血丝,被蛀出了不少流着脓水的窟窿,从内部渗出一股酸臭、怪异、让路远白颇感熟悉的味道。
毋庸置疑,但凡他等会要见的是一个正常人,就不会吃下这块腐坏了的生肉。
“呼、呼……”那人的气息骤然变得粗重了不少。
路远白紧缀在他的身后,堪称完美地藏进了年轻警卫的影子中,跟着对方前进、停下,或快或慢地调整着呼吸。
在熟练的猎人看来,警卫就像一只受惊的动物,尽管他攥着盘子边缘的手正微微颤抖,无法直视那些食物下鲜血淋漓的小块皮肤,紧张得不断回头,却也没能发现任何值得怀疑的异常——看上去一切都是因为他太害怕了,才会产生出各种错觉。
……背后真的没有跟着什么东西吗?
他怀着恐惧想道。
第126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0)
事实上, 警卫并不想接手这份危险的工作。
从避难所最开始建立的时候,所有人就知道那些恶魔化的怪物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若不是首领位高权重,执意要将已经和死人没有区别的侄子留下来, 羁押在禁闭室中继续豢养着, 没有一个居民愿意前去照顾那个魔鬼,他们人人自危。
也就是今夜送饭的工作轮到了他头上,警卫才硬着头皮下到了这一层。
要说首领心里顾及亲情, 让人给他侄子送的宵夜却又是最下等的肉人, 病变的部位已经腐坏得不能让正常人吃了, 才重新废物利用, 沦为了禁闭室怪物的盘中之餐。
那个肉人死的时候, 警卫就在门外静静站着。
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望去,看到屠夫挥刀, 霎时间血水迸飞, 即使套了笼嘴也无法掩盖那人的惨叫声, 那些被砍下各部分器官的肉块还在颤动着, 幅度越来越小, 越来越微弱,直到完全丧失所有活人具备的特性,才被提着头扔到了地面上。
就算肉人毫无权利,只不过是和他们说着同一种语言的食物, 也没有人想望着那些死不瞑目的脑袋,在那幽怨的视线下挖出一勺脑髓品尝。
如此一来,人头自然也就成为了废品。
现在端着由肉人尸体制作而成的晚餐, 警卫内心倏然涌上了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
作为食物, 那些或老或少的同类在他面前毫无反抗之力, 眼中盛满的恐惧也被警卫一律不以为意地忽视。但马上就到禁闭室了, 以他这具普通身体,还不够让那里关着的怪物塞牙缝的……在这种情况下,同样是两只眼睛一个嘴巴,警卫想道,自己和肉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这些想法藏在内心,路远白当然无从得知。
说实在的,属于人肉的味道正不断勾动着他舌尖上的味蕾,让他口腔中不受控制地分泌出涎水,但他早就不是那个仅凭本能进食的怪物了。路远白压制着心下翻腾的欲望,靠“巴蒂”的身体潜伏在那名警卫身后,紧接着,他在门前停了下来——
禁闭室就在眼前,像道黑色的墙。
警卫并没有拿出钥匙,他颤巍巍弯下了腰,伸手撑起底下那道极为狭窄的送餐口,深呼吸一口气,尽可能不弄出动静地将食物从中塞了进去。
然而他动作再怎么小心,手下的盘子也还是磕在了金属边缘上,在寂静中发出一道尖锐刺耳的声响。
“铛——”
两双眼睛一齐在微弱的火光下望了过去。
前面那双是警卫的,他霍然挺直了身体,覆着两颗球状物的眼皮因紧张而撑到了最大,看上去血管突出。
后面则是路远寒的,尽管他感知事物已经不再需要视觉了,但这人还是将触须的神经末端集中放置在了义眼上,假装自己还是个正常人类,被路远白认为完全是多此一举。
只见被餐盘卡住的缝隙之后,赫然露出了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那张面庞上的皮肤无时无刻不在颤动,仿佛薄薄的表皮组织下裹着无数条柔韧而细长的肉虫,嘴唇略微张开……那双眼睛分明没有聚焦在任何地方,却能让人感觉到没有温度的视线正落在身上,像是从内而外都被打量了一遍,瘆人至极。
更重要的是,那道送餐口的位置相当靠下,若非将整具身体都紧贴在地板上,竭尽全力窥视着外面,绝没有可能从中露出一张脸。
仅是想象着禁闭室中此时的场景,警卫就忍不下去了,他猛然往后退着,沉重的脚步和呼吸声交相刺激着脑海中那根不堪一击的弦,将他逼向了绝望的边缘。
“呼哧,呼哧……”
尽管怪物行动时悄无声息,进食的时候却一样会发出不小的声响。
随着禁闭室内的怪物伸出手,霎时间,生肉从倾斜的餐盘下滑了进去,被那张干涩发白的嘴一口接住,它以粗鲁得不像人类的方式使用牙齿,嚼着酸臭无比的食物。
路远白观察到,那“人”口腔内部俨然成了一座菌丝肆虐的巢穴,作为营养供给者,对方吞下去的每顿饭都将它们饲养得越发粗壮有力,就像血肉下蔓延着无数触须。
要不是亲眼所见,他实在难以想象,面前的怪物在两个月前还是一名缉察队成员。
他们两人的官衔并不相同,制服的款式却基本上保持着一致,那个曾被尊为长官的怪物身上套着的衣物磨损严重,浸满了肮脏的尘土与血痕,要是萨格里尔斯还在总部的统摄之下,路远白有权按照缉察队的章程行事,治他一个不敬队服的罪。
但这些条例只对能听懂人话的队员生效,并不适用于畸变物。
不过短短片刻,那个怪物就将警卫送来的肉解决得一干二净,连块残渣都没有剩下。
这让路远白不禁沉思着,被寄生着的“恶魔”似乎都处在一种饥肠辘辘、极其饥饿的状态中,办事处那孩子消瘦得不成人形,只怕那点食物也压根满足不了眼前的本地人……在这种毫无理智的情况下,它会怎么做呢?
显然,不止他一人想到了这个问题。
那名警卫拔腿就跑,连落在禁闭室中的盘子也没顾得上收起来,然而正是这个不起眼的小疏忽险些要了他的命——送餐口的封盖只能从外部打开,为了防止怪物袭击,避难所中的其他人才将禁闭室的门改装成了这种构造。
现在盘子卡在其中,留出了明显可见的缝隙。
几乎是一瞬间,从怪物那张嘴中喷涌而出的菌丝就挣脱了黑暗狭小的禁闭室,像一条蝮蛇缠上了猎物的小腿,将他重新往门前拖去。
“不!”警卫满面惊恐,眼泪与鼻涕齐下,他简直将头摇成了一支拨浪鼓,“不不不……”
眼见自己和禁闭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死亡威胁开始在头顶上盘旋,情急之下,警卫竟然崩溃地失声嚷嚷了起来:“我没有害过你…别吃我!要不是首领的命令,不会有人想将你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的,真的!比起那些倒霉的外来者,你还算好的了,至少每天都有人给你送饭,就放过我吧……”
外来者?
路远白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线索。
按照执行部的办事流程,调查员到当地后应该先和驻地办对接,然后再解决问题,前面那一支队伍失踪得毫无迹象,没有被任何人察觉到曾来过这地方,根本不合常理。
事情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首领撒谎了,刻意隐瞒下了那些关于外来者的情报。
路远白思索着,从警卫透露出的话来看,总部前面派出的同事应该已经遇难了,没有生还的可能,他基本上确认了自己先前的猜测。
而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找到畸变物的源头。
就算这座寒风凛冽的鬼城中正有成千上万颗孢子在空中扩散,以惊人的规模繁殖成那些菌丝,侵占着其他物种生存的空间,正常人无法与之抗衡,它们也应该有一个最初的发源地——只要找到那个造成灾难的母体,想办法将其解决,剩下的事就简单多了。
污染源会在哪里呢?
萨城的异状已经持续了两个月,避难所能撑下这段时间而不覆灭,就说明当地居民必然从惨痛的教训中总结出了一些应对畸变物的经验、规律……难道是地理位置吗?
路远白正在尝试推断,假如幸存者们在远离源头的地方聚集,倒也说得过去,但那些菌丝的活动范围尚不明确,还不能就此妄下定论。
就在他沉思之际,警卫已经被拖到了门边上。
这种物质极具传染性,一旦有人被寄生,污染就将呈指数级别扩散。路远白自然不可能放任他被菌丝蛀空,紧接着给自己带来麻烦。
他反手将那柄短矛掷了出去,木棍在黑暗中划出弧线,极为精准地打在了警卫的腕骨上,震得对方胳膊一麻,手中的火把倒着飞了出去,不偏不倚,砸在从送餐口中渗出的菌丝表面。
那东西畏惧燃烧物,火正是它的弱点之一。
只见菌丝在高温下烧断成了两截,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脱离本体的那部分飞快扭曲着,还在不死心地往警卫上身攀爬而去。
然而下一秒,黝黑的触手从警卫肩膀上垂下,攻势极为猛烈地撞上了畸变物,就像捍卫领地的猛兽,将正要侵犯他的菌丝强行逼退了回去。
显然,在这场争夺战中,是对方更胜一筹。
没有了人类血肉的支撑,那些残缺的菌丝显得无以为继,只能慌不择路地朝着送餐口逃去。
但羊已入虎口,紧随其后的触手越来越多,就像铺天盖地的黑潮倾覆而下,立即将目标裹挟了进去。那淌着黏水的吸盘表面裂开一张张血盆大嘴、一排排渴求着食物的利齿,毫不留情地吞噬了被它们捕获到的所有活物,触腕表面上隐约浮现出血管隆起的轮廓,像是无法压下那种一瞬间激起的杀心与欲望。
危险已经被解决了,警卫却没有挪动脚步,他闭着眼睛,看上去就像一个熟睡的孩子,完全靠在了触手身上。
在他摆脱菌丝的瞬间,这具身体就彻底落入了另外一个怪物的掌控之下,本质上都是丧失主权,只不过托着警卫后背的触手残暴而又仁慈,没有撕开他的胸膛,作为餐后点心,将里面那颗怦怦直跳的温热物体吃下去。
“咯、噜噜……”
怪物喉咙滚动,从底下发出了一阵让人心惊胆战的声音。
第127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1)
事实上, 那种菌丝的口感并不怎么样。
虽然味同嚼蜡,路远白却还是控制着触手将它们每一根都咽了下去,并没有浪费这来之不易的食物。
刚才救下警卫的时候, 他分化出的触须就顺着口耳鼻喉进入了对方体内, 抢先一步夺走了这副身体的控制权,在警卫脑海中植下属于路远白的精神烙印。
那个怪物再想跟他争,就得好好掂量了。
路远寒曾在冬青、以及银白幽灵号的一群海盗身上使用过这种手段, 虽然获得了受控者的绝对忠诚, 能靠他们的眼睛看到每一个路远寒本人不易调查的角落, 后果却让人难以承受——他的精神分裂越发严重, 甚至分化出了第二个人格。
作为世界上的另一个他, 路远白就是在那时候诞生的,给“西奥多·埃弗罗斯”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事到如今, 路远白再一次动用了这种力量。
或许是刚才正处于极端恐惧之中, 警卫的精神波动相当大, 能被触手捕获到的都是一些混乱的记忆碎片, 其中不乏被那些面色惨白的怪物追杀、和其他幸存者会和……又或是手握餐刀, 吃着肉人身上最新鲜的部位。
那道食材被养得气色红润,烹饪出来就像一块精心呵护的温香软玉,那种细腻美妙的口感甚至传到了路远白舌尖上。
……等等,他眉头紧皱, 敏锐地从中察觉到了异样。路远白立即将那段记忆截取出来,就如看录像带一样逐帧重放。
即使是首领的侄子,被关进禁闭室后也只能吃放馊了、病变严重的肉, 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警卫, 他有什么资格享用显然价值不菲的食物?
路远白知道答案就藏在那些纷飞的记忆之中, 他耐心地往下捋着线索, 就像正坐在考场上,神情专注,紧接着排除一条条干扰选项,终于从中拼凑出了他想要的答案。
背后竟然藏着这样一个真相!
两个月前,一个来到萨格里尔斯的商人惨死在外,闹得沸沸扬扬,但事情的起源比那要早得多。
最开始,人们只是觉得家中的水龙头不好用了,总是从中流出带着一股霉味的液体……滴答,滴答,它们在夜深时悄然蔓延到地板上,渗进每条缝隙里,融成房屋骨骼系统的一部分。后来他们逐渐发现,诊所里的病人越来越多,从咳嗽、发热到上吐下泻,似乎有某种不易察觉的传染病正在这地方飞快扩散着。
萨城本就在偏远之地,基本上与外界隔绝了交往,就像为疫情量身打造的培养皿。那些致命孢子就如一场看不见的大雪纷飞,等到菌丝控制着寄生体行动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但已经太晚了。
那真是世界末日一般的惨烈景象,对于驻地办的成员而言,他们尸位素餐,没有能力与装备解决问题的源头,索性将自己裹在了办事处这个高枕无忧的茧巢中,就像沙漠中的绿洲——外面的人头破血流,拼了命想要往里面挤,甚至有人一头撞死在了门前,却也没能叩开那道金属大门。
那时候的幸存者联盟已经初具规模,却并非建起避难所的人。
它真正的创立者,是一个身份神秘的外来者。
(此处记忆受到严重影响,有明显被删减、覆盖过的痕迹,路远白无法从警卫脑海中窥探到那个人的容貌)
说来倒也奇怪,这人在萨格里尔斯待了将近半年,却很少在城中活动,没有人知道他平时都在哪里、又做着什么工作,对方就像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幽灵,随着那些恐怖的孢子而渗透到了这座城镇内部。
不是没有人想逃出城,只是疫病爆发时菌丝已经覆盖了全城,在那恐怖的垄断统治之下,谁要是敢靠近出入口,下场就只有被寄生成怪物一条死路。
对于那些绝望的人而言,避难所就是他们能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避难所的创立者并未设下筛选标准,判断什么人能进、什么人不能进去,他为所有人提供庇护,而他们需要做的就是无条件服从命令,绝不能违背创立者的任务。
在对方的教导之下,萨城人得知了污染物的活动规律,不仅如此,创立者还有着专用于对付菌丝的抑制药物,他在避难所周围大面积喷洒含有微量元素的消杀液,让那些怪物不敢侵犯。
就是再愚钝的人,到这时也察觉出不对劲了。
被他们奉为救世主的那个人与疫情扩散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但对方掌握着克制畸变物的关键技术,就像掌握着萨城人的命脉,没有人敢违抗这个似正亦邪,天主般高高在上的存在。
“是时候了。”
那个看不清面容的黑影说道。
警卫当时就在旁边打下手,听到这句话,还在满心疑惑地想什么是时候了。
路远白没能在他的视野中得到答案,后面的事情骤然变得一片模糊不清,只剩下些许印象,在那颠倒黑白、充满了错乱感的场景中,对方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一个漠然的观测者:
“……已经成熟,该放点诱饵进来了。”
读取到这里,路远白已经推断出,故事中的商人恐怕就是那个所谓的诱饵。
他不禁感到了毛骨悚然,那人在萨格里尔斯暗中悄然蛰伏了半年,在这地方掀起腥风血雨,毫不在意地用人肉饲养着怪物,到底是为了什么?
接下来的这场行动,让缉察队所有成员,从办事处的人到总部前面派出的那支队伍,都陷入了全军覆灭的境地。
对于萨城人掺杂着恐惧、敬畏、憎恨的情感,创立者一点都没放在心上。他已经完成了前置所有步骤,也就没有了再待下去的理由。创立者为避难所留下了大量消杀液,但作为交换,他有一项任务需要幸存者去执行。
——那就是将缉察队的成员引诱到灾变源头处,一个都不能留。
驻地办的成员只有寥寥几人,他们将自己封锁在相当安全的环境中,很难将这些人诱导出来。面对这怪异的任务,现在的首领挺身而出,说既然那些人牺牲了他们,他们就应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将这些恶魔般冷血的人拖出来审判。
警卫看到了他那张面庞上的阴毒、愤怒,显然这人已经被侄子的背叛冲昏了头脑,要用最残忍的手段进行报复。
“嗯?”创立者意外地看了老人一眼,竟然笑了起来,“……很好,就是你了。等到我离开后,那些杀菌剂的处置权交给你来负责。”
当天夜里,自告奋勇的萨城人们被创立者指挥着潜入下水道,从内部袭击了办事处。
望着曾将他们拒之门外的督察们一个接着一个被菌丝吞噬,成为毫无活人气息的怪物,多数幸存者内心都涌上了难以描述的快感。作为对首领的犒赏,创立者临走前将避难所的一应事务都交给了他,并嘱咐后面还会有人来,而他们要做的就是为污染源献上食物。
他并不知道,办事处中有个怪物被首领藏起来,擅自豢养在了地下深处。
巧合的是,创立者刚消失在一片幽邃寂静的黑暗中,隔天,缉察队总部派来的小队就到了萨城,仿佛有一只神秘无形的手正在暗处拨动着命运之弦,操控着事情的发展。
即使是执行部的成员,在这种情报有误、敌我力量悬殊的状况下也无法应对,毕竟他们只有两三个人,而那些畸变物却霸占了整座城,已经发展到了无法遏制的程度。
同出于缉察队,他们就连想法都和路远白一行人类似,想着找到源头,将畸变物的根脉消灭,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而这次行动的执行者,就是被路远白控制着的警卫。
面对那些一心只想解决问题的调查员,要将对方带去污染源那里简直易如反掌。他卑躬屈膝、神情谄媚地将长官们带到了指定地点,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那黝黑的管道口中,警卫面部肌肉扭动,逐渐浮现出了微笑的轮廓。
就在那场行动后,他吃到了最为丰盛的一餐。
首领命手下将储备粮中品相最好的那个肉人宰了,做成羹汤佳肴送到警卫房中,以此嘉奖有功之臣。他用伪善的一面蛊惑了对方,或许两人同样执行了创立者的任务,但在阴谋诡计这方面,警卫却比不上那个狠厉的老头一根手指。
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和他所想截然相反。
没有权力,没有金钱,除了那顿饭以外警卫什么都没能得到,他仍是一个平庸的幸存者。
首领严格把控着所谓的“杀菌剂”,将它们封存在自己休息睡觉的地方,禁止任何人觊觎。
警卫虽然不满,却无法与对方抗衡,只能兢兢业业当好最下层的警卫。他隐约察觉出了首领的杀意,却不知道头顶那把铡刀何时才会落下,惶恐着过了两个星期以后,终于迎来了这个将他推向死亡的任务。
愚蠢至极,路远白在内心评价道。
他并非针对警卫,而是觉得整个萨格里尔斯的人都虚伪、恶毒,冠冕堂皇,一边奴役着作为食材的下等肉人,一边攀附拥有强大力量的外来者,除了尔虞我诈,将缉察队的人骗去送死,竟然没有人愿意承担起风险,想着要用杀菌剂去摧毁畸变物的源头。
比起强而有力的武器,杀菌剂在这座避难所里更像是一种象征着权力的符号,沦为了被首领用于巩固统治地位的工具。
或许正是看破了萨城人的本性,创立者才将杀菌剂和那个任务托付给了他们,而不担心自己精心照顾出的怪物被普通人消灭。
毋庸置疑,这些人才是一群懦弱而恐怖的恶魔。
第128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2)
至此, 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清晰地展现在了路远白眼前,从同事们失踪的原因,到杀菌剂的储藏地点……谁都无法想到, 最关键的物品竟然一直潜伏在他们脚下。
难怪首领此人性情阴毒, 受了莫大屈辱后,却还以一副顺从的态度为外来者安排了下榻之所,恐怕在那双眼睛看来, 他们这些人迟早都要死, 也就没有什么好计较的了。
路远白神情微变, 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摔在送餐口前的火把仍在燃烧着, 潜藏在那人身体内的菌丝像是察觉到了正一步步逼近的危险, 警惕地缩进了怪物温热的血肉之下,控制着他摆动手脚, 快速往禁闭室深处爬去。
像路远白这样睚眦必报的人, 又岂能放过对方?
他屈膝蹲了下来, 巴蒂那双脂肪含量略高的手伸了出去, 此刻骨节突起, 每根指头都像软体动物一样蠕动着。
从指尖下蜿蜒而出的无数条触须撑起门上的铁片,从狭小缝隙中追杀进去,像张捕网缠上了那人的胳膊、大腿……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怪物被路远白拖到了门前。
原本扎根在那具皮囊下的寄生物质此刻像是疯了一样, 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去,转瞬间,怪物鼓胀着的身体就变成了一层干薄的人皮, 缩水般紧贴在骨架上, 被那些菌丝毫不留情地脱了下来。
失去内部维系后, 怪物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死亡。
眼见那张惨白如纸的面庞倒在地上, 路远白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附着在触手末端上的视觉神经将禁闭室内的情形展现在了他脑海中,随即构筑起3D建模场景,让冷血猎手精准地锁定了每一处目标所在,紧接着放出“恶犬”,尽情撕咬着落进口中的菌丝。
他若是个素食主义者,现在想必很满意。
可惜路远白并不是。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解决了禁闭室中豢养的怪物,转身望着警卫那张低眉顺眼的脸,路远白忽然感到了一阵为难。
从警卫的记忆中,他读取到了畸变物的源头所在,无需别人带路,也能率队自行前往那地方。
路远白微微皱着眉头——原来最开始孕育那些孢子的母体就在某间诊所下的排水管道深处,他们前面误打误撞地走了下去,反倒和追查的目标擦肩而过,就像命运和所有人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
关于幕后黑手的内容早就被处理过了,虽然无法看清掩盖之下的那张脸,他却从中嗅出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这个人必定和缉察队渊源匪浅,不仅掌握着各项培养、制造、消灭畸变物的技术,还清楚总部什么时候会派人过来……难道某个部门中有内鬼?
线索到这里戛然而止。
路远白的心情骤然沉了下去,这样想来,从一开始接到任务时,他就踏进了万劫不复的境地。虽然还不知道下水道中等着他们的存在有多么庞大,但前面的调查员一去不回,就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那个被满城人用血肉滋养着的怪物,或许会颠覆他们每一个人的想象。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那张属于巴蒂的面庞在微微起伏的火光之下一阵忽明忽灭,显得神情莫辨,看上去就像极力伪装成人类的怪物,终于在此刻露出了破绽。
让人遗憾的是,并没有人能揭穿他的身份。
在这层深邃阴冷的地下建筑中,周围寂静如死,而唯一的目击者,也像是机械制造的傀儡般顺从、恭敬地守在旁边,成为了首领眼中那个“恶魔”的爪牙。
在一瞬间,路远白内心涌上了暴虐的冲动。
他想释放出所有触手,展开无差别屠杀,将这座避难所里活着的生物都纳入自己的掌控范围之中,如此一来,也就不需要费心和别人打交道、思考怎么夺取杀菌剂了。只要他想,自然会有人双手奉上,甚至组建起一支属于他、属于路远白的私人武装,就像下水道里那个怪物一样,成为所有人恐惧敬畏的存在。
那不是轻而易举吗?
片刻后,路远白冷静了下来。
因为他的左胳膊正诡异地举着,擅自脱离主人控制,毫不留情地扇了他一巴掌,力道重得他脸颊隐隐作烫,嘴唇下似乎出了血。显然,路远寒正靠这种行为提醒着他:
——别忘了你是谁。
路远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要是那样做了,他就和城中的“区域”级畸变物彻底没有了差别,迟早会被缉察队消灭,变成办事大厅墙上又一颗鲜血淋漓的脑袋,望着自己的身体被人拔骨去肉,沦为实验台上解剖、研究的对象。
要真到了那种地步,还是死了为好。
“谢了,银杏。”路远白在内心说道。
他重新捡起地上那根火把,带着警卫往通道另一端走去。两个身影前后而行,从他背后悄然垂下的黑影化身清洁工,恪尽职守地处理着现场留下的痕迹,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曾遗漏。
“嘎吱……”
盥洗室隔间的门被一双修长的手打开,在被污渍侵蚀严重的门板后,瘫软的男人正垂着头靠在墙壁上,旁边的钩子上还挂着身打理整齐的制服,被来人冰冷的视线扫过外衣上每处褶皱,总共七道——很好,就和他离开时一样。
警卫已经被他打发走了,路远白伸手捧住巴蒂的脸庞,紧接着抬了起来。
他这样做并非出于同情或是怜惜,而是为了将触手输送进对方鼻腔里,以便篡改这个年轻人的认知,让他忘掉自己被拖进盥洗室中,随即昏了过去。巴蒂只会记得他在门外一直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时间,等得不耐烦了,才听到里面传来冲水声、有人走动的声响,那个腹泻的外来者带着一手水走了出来。
什么时候了?
巴蒂下意识抬头望着走廊上的挂钟,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还真是够磨蹭的。
“好了吗?”他例行公事地问道,身体却已经转向了楼梯口,并不想再浪费时间等下去,“……请您跟我回去吧,我还要负责值夜,不能离开自己的岗位太久。”
“辛苦你了。”
那人在他余光中微微颔首。
巴蒂加快了脚步,内心思绪纷飞,这个外来者倒是挺有礼貌的,一点都不像前面那些颐指气使、仿佛随时都要开枪杀人的疯子……可惜他还是免不了要死,总得有人活着,巴蒂可不愿意冒着被逐出避难所的风险,提醒对方潜在的杀机,那太愚蠢了。
想到这里,巴蒂不禁伸手摸了摸后脑勺。
他总觉得身体无端有些酸痛,想必是夜班值得太久了,才会感到如此疲惫。
“我有件事很好奇。”
背后的声音倏然响起,离他越来越近,就像正紧贴在他耳廓上说话一样:“在这个怪事频发的地方,你们是怎么活下来,还能建起避难所的……简直就是个奇迹。”
提到这个问题,巴蒂猛地一颤,浑身赘肉都警觉地绷紧了,全然忘记了刚才那些纠结的情绪,语气中也带上了几分明显的冷硬与不友善:
“那不是您应该操心的,别为难我了,有什么事就请明天找首领说吧……他会处理好的。”
那个人不再说话了。
巴蒂匆匆上着楼梯,动作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些许烦躁,他正急着将这个外来者带回去交差,随着同事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巴蒂不由得松下了一口气。然而他仔细望去,对方面庞上却摆着副极为惊恐的神情,连紧握武器的双手都在隐隐作颤,就仿佛他身后跟着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发生什么事了?他困惑地想道。
巴蒂还没来得及转头,或者说,他已经无法做出转头这个动作了,脖颈被整个切下的感觉正从断口处飞快蔓延开来,而凶器正是他打磨出的那把短矛——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武器被人拿走了。
按照常理来说,那把短矛是硬木材质打的,本不至于锋利得能将一个人的头割下来,但使用者的力量太过恐怖,能将平庸无奇的木头拧成弯刀,就铸成了现在的局面。
巴蒂的脑袋落在了地上。
而那具无头尸体还在往前踉跄着,持续了几秒才轰然扑倒在地,潺潺而出的血水顺着台阶边缘流下,看上去就像一条通往深渊的河。
他死得并不惨烈,甚至没能引起避难所中其他人的注意,那些人要么早已熟睡,要么正在牌桌上赌红了眼……除了那个同事。
但他没能为巴蒂的死发出呼喊,还沾着温热液体的短矛如飞镖一般投掷而出,在两秒前贯穿了他的喉咙,喷涌的血沫拥塞着严重破裂的声带,让他连一个完整的音节也发不出来。
“嗬……”
在一片不甚明亮的火光中,罪魁祸首从楼梯口走了上来,面上还带着温和无害的神情,他刚才就是用这副嘴脸骗过了两个警卫。
他停下来擦干净手,就从那两具新鲜出炉的死人身体上跨了过去。
路远白的指节抚过脸颊,从边缘处将那层面具揭了起来,就像是揭下一层空气,这人反手将幻影收好,骤然间他的身型拔高,胸骨外扩,随着血肉绞合的怪异摩擦声,从施施然下着狠手的医生变回了那个让人望而生畏的指挥官。
深黑的衣角飘过,从底下露出隐隐闪着血光的靴跟。
第129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3)
没有人想在夜间上班, 即使是缉察队的成员也不例外。
但他们已经习惯了应对各种突发状况,能够在任务下达的第一时间迅速清醒过来,调整到最高效的工作模式——就在几分钟前, 长官阁下将所有人从睡梦中叫了起来, 简洁扼要地说明了避难所的情况,让他们随时准备行动。
队伍内部就像秉持着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在路远白面前, 没有人打探对方的情报是怎么得来的, 或许“银杏”提着刀出去杀了谁, 又或许采取了什么极端手段……只要能够达成目的, 他们毫不在乎中间的过程有着多么血腥的展开。
要跟执行部的疯子谈论合法, 就像是和屠宰场的工作人员宣扬不杀生主义一样,简直是无稽之谈。
此时夜深人静, 正是突袭的最好机会。
火光之下, 一群训练有素的精英成员正持着枪缓缓向前而行, 他们默契得仿佛呼吸都融在了空气中, 绝不会打草惊蛇。
看到楼梯口那两具尸体的时候, 医生多留意了几秒,毕竟他们被整齐地摆在墙边,其中一个断头的还抱着自己的脑袋,看上去让人毛骨悚然, 可见犯罪者是一个强迫症严重的反社会分子。
他不禁想起了七年前那个黑帆涌动的夜晚。
海因里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人,试图从他的语气、行为举止等细节判断出对方是1号还是2号。
再次见到西奥多·埃弗罗斯的时候,他对曾经的精神问题避而不谈, 就仿佛自己从来没有患病, 那时医生还以为他的病情得到了遏制, 逐渐有所好转。
现在看来, 事情并非他想的那么简单。
医生按下内心的想法,紧跟着大部队的行动。虽然他还无法确定面前的长官阁下是一个正常人还是疯子,但至少对方没有做出违背任务的举动,而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西奥多身上那强大的力量,以及缜密冷静的头脑。
就事实而言,避难所中的警卫集中分布在最下层,也就是首领和杀菌剂所在的位置,其余地方只派了少数人巡逻。
但那些警卫不过是在灾变中临时拿起武器的普通人,在缉察队的成员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甚至不需要开枪,这些猛兽就拧断了对方的肩膀,让他们悄无声息地陷入昏厥。
当然,他们没有对所有人赶尽杀绝。
这场行动展开得快速、高效而悄无声息,以至于居民区的幸存者们丝毫没有察觉到外面的异状,还在门内享受着难得的宁静。
为了避免意外情况,路远白在每层各指派了一人持枪观察,自己则带着少爷和麝香兰继续往深处潜行。
“……总共有十二个警卫。”少爷低声禀报道,“外围四个,里面还有八个。”
他们已经站在了拐角处,进入监测范围后,警卫的布置情况就在她脑海中展现得一清二楚,包括那些人的体温、脉搏,甚至是呼吸频率。
路远白微微低下了头,示意两名队员做好准备,就在枪弹上膛的摩擦声引起注意的一瞬间,数柄飞刀从他指节下飞射而出,金属光芒稍纵即逝,在最前面那两人脖颈上戳出了血淋淋的窟窿。旁边的警卫闻声赶来,却精准无误地接住了剩下几把机械旋刃,就仿佛自愿送死一样,痛苦地捂着喉咙倒了下去。
“敌袭!敌袭——”
随着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内室那几名警卫正呈紧密队型朝外面赶来。
比起缉察队遇到的其他人,他们稍显镇静,手上各自端着柄锋利的弩箭,转瞬间,第一批攻击已然呼啸而至。
霎时弹雨飞驰,那些淬有毒光的箭矢撞在门口的墙壁上,激起动荡的声响,却没能伤到入侵者——只见那个高大的身影举着死去的警卫,竟是将他们的尸体作为盾牌挡在了身前,每步落下都极为狠厉,悍然往前开辟出了一条血道。
在他的掩护之下,后面那两人紧握着的枪口对准目标,毫不犹豫地开火射击,一发发旋转着的弹壳正中颅骨、心脏等重要部位,瞬间毙命,并不给他们任何生还的机会。
枪声倾泻而出,少爷动作迅速地换下已经清空的弹匣,重新将金属质感的物体填上枪膛,此刻,在她感知范围内的活物又消失了五个,只要将剩下那三名警卫解决,这场行动基本上就算完成了。
她和麝香兰能高效执行任务,完全是因为身前那道可靠的盾牌。
在这场交锋中,拥有热武器的一方占据着绝对优势,硝烟的味道从枪口下弥漫而出,掩盖了地上那浓重的血腥气。
或许是被同事们的尸体震慑住了,又或许是弩箭也需要更换内芯,总而言之,在对面攻势出现懈怠的一瞬间,路远白猛踏着尸体的肩膀飞扑了过去,他左手夹着的银刃脱手而出,顺滑如切豆腐一般割开掩蔽物后敌人的喉咙,解决了两个目标,右手则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砰!
溅起的血幕将那人靠着的柱子浸得一片通红。
从战斗开始到结束,共计四十七秒。
至此,避难所最下层的警卫已经尽数被这支小队猎杀,再没有人能为首领提供安全保障,他就像笼中之鼠,无力摆脱困境,只要路远白朝里面伸出一根手指,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对方碾死。
现在只剩下找到目标了。
有着少爷的提醒,他没怎么费劲,就从一间密室后发现了首领。
望着徒手将厚重门板拆下来的狠人,首领嘴唇干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身上那件真丝睡衣反射的光简直晃了几人的眼睛。外面的人连一口水都喝不到,这个傲慢自负的统治者倒是在避难所中享受着王公贵族般的待遇……凭什么?
就凭他一身老人味吗?
那绝不可能。路远白打量着眼前这个身体不断颤抖、正想开口辩解的恶人,视线倏地一顿,紧接着他将首领踢到了旁边,而在对方刚才靠着的位置,赫然露出了一道方型铁门。
那道金属柜门三尺见方,看上去就像是某种保存物品的装置。
看来完成任务的关键就在这里了,路远白想。
见他那双覆着黑色皮革的手就要碰上柜门,首领再也维持不住冷静,急得扯着嗓子脱口而出:“……不!”
然而他的叫喊没能影响到路远白的动作,低温储藏的门在那人手下应声而开,寒气骤然飘散,而少爷的枪已经毫不客气地戳在了首领额头上,逼得他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
“他们还真藏着大批量杀菌剂……”麝香兰皱了皱眉。
那个冰柜中放置的药物数量高达四十多瓶,这些杀菌剂若是在缉察队手上,很快就能清理出小半座城的污染区域。但首领非但没有让人剿灭畸变物,甚至还将其视作自己施行垄断统治的工具,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
“有了它们,再遇到那些菌丝就不至于没有解决办法了。”
路远白将一瓶封存完整的杀菌剂拿在了手中,像是感觉不到那能冻伤人的寒气,他正垂下视线,仔细观察着内部液体在灯光之下缓缓流动:“麝香兰,你把其他人叫下来,我们分配完物资就走。”
“……三十分钟后,开始执行猎杀计划。”
他的语气仍然轻飘飘的,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违抗。
“你们不能这样做!”首领的低吼听上去愤怒至极,同样也无能为力,就像兽类垂死挣扎时发出的一道悲鸣,“要是把东西拿走了,整个避难所的人都会活不下去的……你们这是在杀人!”
他的声音猛颤着,因情绪太过激动而有些嘶哑。
闻言,路远白神情古怪地瞥了一眼门外横七竖八的尸体,似乎在思考着刚才杀的到底是人类还是怪物,随即开口笑道:“是吗,你将缉察队的那些人害死的时候,有想过这个问题吗?我们现在要去解决灾难的源头,按道理说,你们应该跪下来感恩戴德才对吧……难道大家其实都是信奉着怪物的邪.教分子?”
他的话就像一道骤然惊雷在首领内心轰然炸开,让老人浑身瘫软着僵在了原地,像是被揭开了极力遮掩的秘密一样,情绪混乱之下,就连语言都组织不顺畅了:“你、不,你到底是怎么……”
“我是怎么知道的?”
路远白将最后一瓶杀菌剂也从冷藏室中拿了出来,那些高致死性的液体被他输入喷射器的储存罐里。他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才转身在首领面前蹲下,和对方保持着视线齐平:“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现在已经没有了统治手段,那些拥护着你的警卫刚才也死得差不多了……不如趁现在认真想一想,是求我立刻杀了你,还是等着被肉人们撕碎了吃下去比较好。”
随着话音落下,他征询意见似的眨了眨眼。
看到自己神情惊恐、错愕的脸庞在对方那双眼睛上映照得极为清晰,首领才意识到,那竟然是一对打磨雕刻而成的玻璃,难怪瞳孔中毫无温度,就像封在棺材下的死人……
他不禁想道,什么人没有了眼睛,还能以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大开杀戒,事成后在这里和受害者侃侃而谈?
就连禁闭室中的怪物都无法做到,恶魔这个称号,落在那人头上才算是名副其实。
他闭上了眼睛,满心绝望地说道:“杀了我吧。”
第130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4)
就像他祈求的那样, 首领迎来了自己的解脱。
那具略微张开嘴的尸体缓缓倒了下去,脑袋上的窟窿还在冒着黑烟和血水、脑浆等各种黏着物,虽然不能说是寿终正寝, 却也比遭到肉人们的报复要好上了太多。
就在尸体悄然落地之时, 路远白看到那人口腔中逐渐溢出了深色物质,显然,避难所里的人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感染, 只不过附近放着大量杀菌剂, 让怪物有所忌惮, 潜伏着不曾出来而已。
路远白收起枪管, 当即试验了一下杀菌剂的效果。
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溶液从他持着的喷口下倾泻而出, 几秒后落在了菌丝表面,霎时间, 某种化学反应快速引起了大规模腐蚀, 那些扭曲发黑的物质骤缩成了一块极小的焦灰, 被气流细微的颤动吹走, 彻底消散在了空中。
“别说, 还真是挺好用的。”
听到长官的评价,少爷赞许地点了点头。
随着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麝香兰已然带着队友们赶了过来,无需路远白开口, 医生和雷鸟就主动向上级汇报着情况,让他确认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并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接下来的行动会比我们之前经历的一切都更严峻, 更不容出错。”
“每个人随身携带十瓶杀菌剂, 钟摆和少爷七瓶, 确保自己遇到意外状况时能够应对。考虑到前两个月已经有人牺牲, 被转化成了那些数量庞大的衍生物,我们同样需要防着来自后方的危险……少爷、雷鸟跟随我在一队开路,至于麝香兰和钟摆,你们两个注意好周围的情况。”
路远白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庞,不容置疑地朝他们下达了命令。
对于长官阁下的裁决,众人都没有异议。
他们整装待发,背上杀菌剂和使用装备,侧身单手持枪,将武器调整到了击发位,而另一只手则紧攥着喷口。
每个人都被过滤装置覆盖着下半张脸,只露出充满肃杀之气的眼睛,浑身肌肉轮廓在制服下绷紧到了一定程度,看起来就像手上沾满鲜血、专门替高层处理后事的特种部队,随着路远白一声令下,秩然有序地向着目的地进发。
假如说避难所在萨城最东侧,那事发的诊所就在遥远的另一端。
好在路远白有着警卫这个本地人的记忆,知道可以从哪里抄近道,为他们的行动省下了一段不少的时间。
此刻,狂风呼啸着,不断有夹杂的飞沙撞在众人腰侧的枪身上,发出劈啪声响。
他们探索过的区域到处都被弥漫的菌丝覆盖着地面,就像整个萨格里尔斯都沦为了一座庞大的蜘蛛巢穴,无时无刻不有怪物在其中诞生,用那阴鸷、潮湿、毫无生气的视线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倏然间,路远白脚步一顿。
他并没有开口,只是伸手将背后的队员们拦了下来,众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便看到了那些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轮廓,在灯光照耀之下就像一副副神情僵硬的面孔,黝黑的眼睛如同冷而干硬的石头,隔着十多米的距离和小队相望,让人不寒而栗。
“……这些被寄生的人状态很诡异,并不算是活着,我很难掌握它们身上有用的信息。”少爷面色糟糕,正紧咬着牙关。
事情的悚然之处正在于此。
那些“人”分明没有动,在小队成员眼中的轮廓却蓦然变得清晰了几分,就像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被谁剪去了一段。
“看起来我们被盯上了啊。”雷鸟吹了声口哨,在这种情况下顿时引起了所有人与非人存在的注意,而那双手已经提着喷洒管掠了出去,声音还停留在原地,“它们人多势众,不尽快解决的话想必是走不了了。”
趁着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年轻人的身影转瞬就到了那群怪物面前,对方脸上那些狰狞、怪异的细节能让人将隔夜饭吐出来,雷鸟压根不想多看。
他按下开关,被高压驱动着的溶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股脑喷涌而出,甚至还被不断调整着朝向,淡褐色的雾气洋洋洒洒转了一百八十度,雨露均沾地落在了每个怪物身上。
在他周身半米以内的怪物受了惊,纷纷往外逃去。
很显然,这些怪物体内的寄生物质对杀菌剂有着极为强烈的抵触,雷鸟旁边顿时成了一片真空地带。
但他能顾及的范围毕竟有限,黑暗中怪物的数量又多到了让人心惊胆颤的程度,潮水般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小队周围,就像潜伏在深海之下的危机,正等着将他们吞进腹中。
“回来,雷鸟。”
属于银杏的声音如一道刀光撕开夜幕,清晰地传入了年轻人耳中。他毫不犹豫地提着装备转身、折返,在短短几秒缩回了路远白身后,就像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将自己置于绝对安全的区域。
在路远白看来,雷鸟的行为并不是完全无用,至少他验证了杀菌剂对居民转化成的畸变物同样有效。
他思考片刻,秉持着利益最大化的原则,让麝香兰压在队尾,由他们两人用杀菌剂驱散周围的怪物,其他队员负责警惕,这样一来就能将路上的耗费尽可能降低。
在怪物的注视之下,小队朝着既定的路线向前而去。
那些怪物就像夹道欢迎他们的萨城人,簇拥着身份尊贵、到本地视察的长官。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它们脸上的神情逐渐有了变化,从最开始那种毫无起伏的漠然,转变成了似笑非笑的状态,每个人的嘴角都定格在同样的弧度,眼睛弯起,几乎被挤成了看不见瞳孔的肉褶。
无论在哪个版本的故事中,都没有出现这种怪象,仿佛在背后操控着无数怪物的存在正幽幽窥伺着他们,就像路远白曾在银白幽灵号上观察着其他人一样。
对于这惊悚的变化,有人发现了端倪。
“缉察队的肩章!”少爷的视线捕捉到了那个一闪而过的影子。
随着她指出方向,那两张阴沉惨白的面庞也就出现在了他们眼前,一男一女,五官倒还保持着最基本的轮廓,只是身上披着的制服已经损毁到了难以辨认的程度,即使看到同样出自执行部的成员,他们也没有任何反应。
路远白并不认得这些失踪的同事,但那并不意味着队伍中没有一个认识他们的人。
望着灯光下彻底异化的面孔,雷鸟的眉头越皱越紧,像是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口吻极为严肃:
“法官和猫,直接隶属于副部长的几支小队之一,队伍中应该还有个性情孤僻的青年,我前几年出任务的时候和对方有过接触,最近有段时间没看到过他们了……这种情况在执行部很常见,我还以为这两人正在出外勤,没想到上一批调查员竟然就是他们。”
“要为他们收殓吗?”路远白提了个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来由地想起了任务书中那几条注意事项,其中一条就是关于队员死后该怎样回收遗体的,他还没有使用过收殓袋,只是不知道这条规则是否同样适用于其他队伍。
“按章程来说是要的。”
少爷不经意瞥了眼雷鸟:“但……我们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了,畸变物的优先级远在同事的遗体之上,等到任务完成了,再通知总部派人过来处理也完全来得及。”
她的分析极为冷静,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并没有说出要是他们等会也死在污染源下,替别人收殓尸体就是白忙活一场了的话。
随着那两名调查员的面孔潮水一般在黑暗中逐渐远去,变得模糊不清,众人心头像是被蒙上了浓重而无法挥散的阴霾,倏然加快了脚步。片刻后,那处通往污染源的下水管道口终于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散发着神秘、恐怖、似有无数低沉呓语在底下萦绕的气息。
随着小队靠近,他们的灯光照亮了庞大的管道壁。
路远白站在边缘处向下望去,视线扫过周围,察觉到这地方恐怕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就像一座深入海下的钻井平台,而他在警卫脑海中读取到的内容到此就再没有了后续。
也就是说,里面的情况只能由他们自己探索。
就在这时,路远白内心涌上了一股强烈的预感。直觉告诉他往前就是幕后那人预先布置下的陷阱,一旦跳下去,就绝不会有任何回头的可能,只能拼尽全力厮杀到最后一刻。
霎时间,对于危险的感知激活了他身体下每块蕴藏着恐怖力量的肌肉,让他指尖发麻,触电般微微战栗着。
但那又如何?
路远白翻身而下,在黑暗中就如一只疾驰的鹰。
两秒过后,他应声落在了管道上。路远白谨慎地观察了片刻周围环境,才转过身去,用闪动的灯光示意队友可以下来了。
没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磨蹭,队伍在管道中迅速集合,这里的污染物浓度远比其它地方要高,几乎覆盖了所有区域,原本漆黑的管道看上去就像一截截长满细密绒毛的肠壁。
而那些物质还在轻微起伏着,表现出呼吸般的颤动,就仿佛那个畸变源将自身血肉复制了无数份,让“它”的眼睛、触须、手脚遍布在这座巢穴的每一个角落。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覆盖面积如此之大的畸变物。”医生的声音从过滤装置下传来。
像他这种医护人员,虽然对解剖畸变物的尸体堪称得心应手,比任何人都更熟悉对方的生理构造,出外勤的次数却有限。
对海因里希而言,在他寥寥的任务经历中,第二次、第三次都倒霉地碰上了西奥多·埃弗罗斯这个灾星转世,在银白幽灵号上浪费了数年,也就不像其他执行部的成员那样经验丰富。
但他没想到的是,队伍中的其他人同样神情凝重,正紧张地打量着每一处蠕动的菌簇。
“看样子我们是来对了。”
路远白轻描淡写的语气就像在叙述一桩再普通不过的小事,让众人内心紧绷的情绪不由缓和了几分。
喷射器正在他手下均匀、高效地洒出溶液,灭杀着那些黏滑物质,将他们脚下的深色地毯清理出一块可以通过的区域:“……越靠近源头,菌丝就分布得越密集,只要循着它们找下去,应该很快就能见到那家伙的真面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