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寒之所以会联系盖雷伊, 是因为他要前往一趟黑铁城。
他在那座神秘岛上待了七年,摆脱幻觉后重返了一次小渔村,拿回了放在那里的重要物品, 随即发现手杖、腿环、锯肉刀基本上都不能用了, 对路远寒而言,补充新的武器俨然成了他靠岸前的一项必办事务。
要论黑市流通,论那些繁华表面之下不可告人的买卖, 没有哪里比得上海盗们的大本营——塞拉维斯。
路远寒现在身无分文, 所幸海因里希担任船长的七年里, 并没有将他的积蓄挥霍一空, 甚至在塞拉维斯开了个账户存钱, 而那个身价过万的富翁账户,当然属于西奥多·埃弗罗斯。
此刻, 账户的主人正把玩着手上鎏金材质的卡片。
路远寒将卡片抛起, 又随手接住, 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玩意, 却能在关键时刻证明身份, 让漆黑之王号旗下最大的银行为他服务,一瞬间调出足以让人头晕目眩的财富。
船头上海风呼啸,不仅吹动了他的发尾,也扬起了桅杆上飘着的旗帜。
银白幽灵号上的探照灯只能覆盖离他们最近的一片区域, 视野以外,仍是像要吞噬所有人的无边黑暗,似乎正有某种让人恐惧的力量在其中悄然酝酿着。
“不需要派几个人陪同吗?”
海因里希在一旁问道。
“不了, 毕竟是我的个人私事, 要是带上那些累赘, 还得插手他们的死活……”路远寒说话的口吻一直很犀利, 可谓毫不留情,“而且你得坐镇在这里,卡特,船上的人都以你为主,柯尔特还需要时间,要是现在就放权给他,必然会引起一场不小的动乱。”
“再怎么说,也……”海因里希皱了皱眉。
看到路远寒的面色,他又将剩下的话收了回去,毕竟这人一向不听劝告,七年前如此,现在更不可能忽然转性。无奈之下,他将一个提前准备好的机械箱扔了过去。
那只小型金属盒在空中飞旋几周,被路远寒随手接住:“这是什么?”
“防身术。”海因里希面无表情地开了个玩笑,“打开之后,左侧那一排是毒药,只需要那么几滴,就能弄死船上三分之二的人,右边的则是速效愈合剂——不过就你现在的身体素质来看,应该也用不上。”
听他这样一说,路远寒顿时提稳了箱子,没敢让里面的液体倾洒出来,他不由得感慨了一句。
“有时候你比我更像是一个极端主义者,卡特。”
海因里希正准备开口反驳,前方却倏然骚动起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望了过去。高处的水手紧急降帆,视野中有一个大家伙从浓雾掩盖下浮现而出,正向着他们不断靠近,前端的尖刺撕破黑暗,看上去就像一头沉默的独角兽。
在那堪比一艘海盗船的庞然巨物面前,他们显得何其渺小。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东西仿佛从地狱缓缓驶来,周身被苍白的水色覆盖,方圆数百米内都骤然下起了暴雨,对方越接近,船上的人就越能感受到那刺骨的阴风,一阵无法抑制的怨气涌上所有人心头,让他们渴望着杀死自己。
“嗖!”
一支充满杀气的箭矢从那艘怪异的船上疾驰而来,瞬间撕裂雨幕,突破重围,却在靠近银白幽灵号时紧急降低速度,慢悠悠落在了甲板上。
路远寒低头望向了那支箭,它的尾部由一种特别的羽毛镶嵌而成,还湿漉漉沾着雨水,温顺地伏在他脚下。
“敌袭!敌袭——”有人拉响了警报。
“唉……让你的小朋友们冷静点,西奥多。”轻柔的话音响起,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根羽毛赫然变成了一个活人。男人穿着像是中世纪贵族般的哥特服装,面色惨白,手上拄着根金属杖,浓黑色的发尾略显凌乱,他说话时的嘴唇非常僵硬,就仿佛刚从哪座坟墓里被挖出来,还没能完全适应人类社会一样。
“盖雷伊阁下。”
路远寒微微俯身,简单行了个礼,同时用眼神示意海因里希,命令他去让广播室里拉警铃的那个人停下。
阴郁男人难辨喜怒的视线在他头上停顿了一两秒,似乎对此有些意外,盯着路远寒看了片刻,才继续说道:“你跟我听说的那个西奥多……有些不太一样。”
“不过这样也好,没人能认得出你是当年那个冒死杀了大主管的家伙,神赐号虽然已经倒下七年,但其余孽并未剿清,如今正是动荡时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随着话音落下,他极为优雅地伸出了一只手,那宽大的掌心由白手套裹得极为严实,路远寒向前一步,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指节也搭了上去。
“弗戚……萨罗格尔……”
只见盖雷伊从身侧不知何处拿出一道卷轴,随即铺开在两人相握的手上,与此同时,他口中还在干涩而低沉地说着一种怪异的语言,那些音节无法被辨别,就像是祷念着魔咒,竟真的激活了卷轴上的纹路。
霎时间强光大作,倾泻而出的光点如一阵龙卷风席卷了那两个人。
作为船长,海因里希正在驾驶室中默然注视着这一切,不过眨眼的工夫,他们就消失了,连根头发丝也没有留下,仿佛银白幽灵号上从未出现过这两人一样。
——真神奇啊!
路远寒如是想道。
他刚才还站在船头上,被吹了一脸毫无温度的雨水,此刻就跟着盖雷伊站在了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海盗们身上各色打扮都有,正围在一个个摊位前唾沫横飞地讲价,情到浓处,似乎已经按捺不住想拔枪的冲动。
与寻常建筑物不同,这地方置身在一个幽闭环境内,却因为占地面积极大而显得像是地下广场。
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笼罩在此,不断有柔韧的蜘蛛丝从高处盘旋而下,不仅吊着无数盏灯,还被用于置放货物,像是地毯,又犹如白色的海洋,铺在往来的人们脚下缓缓流动。
每成交一次,洞穴顶部就会发出某种怪异的嘶嘶声,听上去像是在欢呼。
路远寒看得正出神,就在这时,一个侏儒从他身边挤了过去,那矮小的身材却留了把凶悍的大胡子,让人印象深刻:“……让让!”
“科隆巢穴,塞拉维斯的地下黑市之一。”盖雷伊介绍道,他的手杖不经意点了一下路远寒的鞋尖,叫醒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面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神情,“你打了那么久黑拳,被那两家船队捧为炙手可热的人气王,竟然没有来过一次?”
“……没有。”
路远寒回过神来,快步跟上了这位友善的海盗船长:“那时候大主管想要了我的命,我每天都在工作,杀完人后就走了,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看这座城市。”
他心下正疑惑着。
在多数正常人眼中,无论黑发还是白发都极为瞩目,他们堂而皇之地走在这里,不会被有心人记住吗?
看到盖雷伊那种闲庭信步、就像逛自家后花园一样的态度,路远寒又将这句话按了下去。他侧过头,从旁边标价出售的镜子中瞥到了自己此时的模样:高颧骨、棕红色卷发,还有点轻微驼背——和下城区最常见的那种人没有区别。
“别担心。”盖雷伊不紧不慢地说道,“刚才用传送咒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施下了障眼法,在我们离开之前,这种仪式都不会失效。”
路远寒了然地一点头,不禁想道,他每次使用变形能力都要在无人之地进行,多少显得有些麻烦,要是能买下一件具有相应功能的异物掩盖,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记得你是想添置武器吧?”
盖雷伊举起手杖,远远指了一下洞穴上方显眼的吊牌:“武器区在那边,得绕两个弯,不过旁边也有鉴石区,被鉴定的不是石头,而是用途不明的异物……经常会有想捡漏的人,但他们往往输得一塌糊涂。”
“先生,来看看吧!”忽然有只机械鸟落在了路远寒肩膀上,似乎有人在背后控制着其行动,揪着他往一边带去,“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那机械制物看上去颇小,力气却出奇地大。
路远寒伸手在它身上弹了几下,却毫无作用,转瞬已经被拽到了一辆马车前面,盖雷伊有心想要拉住同伴,却被奔牛般轰隆隆而过的人潮拦在了旁边。
“老头,客人来了!客人来了!”
那聒噪的东西终于放过了他的衣服,扇着翅膀飞到上方,在摊位前高声嚷道。
路远寒打量着面前这个摊位,看上去摊主将他的马车改造成了异物商店,顶部还堆着几层杂物,显得极为臃肿,货架上琳琅满目放着一排又一排看不出来路的玩意,有破首饰盒、断掉的半截羽毛笔、散发着淡淡死意的香水……它们表面上还贴有价签,写着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数字,谁会花重金买下这些破烂儿?
路远寒正要转身去找盖雷伊,被瓶瓶罐罐遮盖住的窗口中却及时探出一张脸,那严重烧伤的面庞看上去颇为恐怖,现在微笑起来,更像是个扭曲的怪物。
那个怪人搓了搓手,眼睛一转也不转地盯着路远寒:“客人,您想要什么?小店应有尽有,绝对满足您的所有想象。”
“武器。”路远寒说着就往后退了一步,保持自己与对方的距离。
他停下来思考了两秒,继续补充道:“……最好是冷兵器,杀人时非常趁手、不会有任何滞塞感的。”
路远寒这话说得就像一个靠杀人为生的恐怖分子,摊主面上却并没有显露出任何异样,只是点了点头,就弯腰埋进那堆杂物中开始了翻找。他垂下视线,在一边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货架上剔透的象牙片……两分钟后,随着轰然倒下的声音,一个黑布裹着的长形物件被摊主灰头土脸地抱出来,推到了他面前。
看到那东西的第一眼,路远寒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即使有厚重的黑布作为掩盖,那种诡异而不详的气息还是从中渗了出来,就如蛇信一样充满危险。
黑布上的封条就像裹木乃伊一样裹了无数层,在路远寒指节下轻轻触动,即将被他拆开,露出里面那东西的真容。
“怪人弗朗,每个顾客从他的摊位上离开后都会倒大霉,久而久之也就无人光顾了……年轻人,你真要在他这里买东西吗?”
一个声音突兀地从他背后响起。
谁能在自己不曾察觉的情况下靠得这么近?路远寒内心警铃大作,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他猛地转头,看到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婆婆正饶有兴趣地围在身边,看上去得有七八十岁,口中却是非常年轻的声音。
他反应过来,对方也和自己一样做了伪装。
路远寒从中嗅到了一丝可疑的气息。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谁会需要掩饰自己的身份,不被别人认出来?
第112章 归来记(4)
没等他细想下去, 摊主已经跳了起来。
马车内空间狭小,他的头顶猛地撞在了车篷上,让本就存在安全隐患的杂物堆看上去更加摇摇欲坠, 发出一阵让人胆颤心惊的晃动声, 似乎随时都会散架。
“胡说八道什么呢,老太婆!”怪人弗朗愤怒地嚷嚷着,因情绪激动而挥起了拳头, “哼, 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些人派过来搅黄我生意的, 对不对?”
路远寒动作一顿, 感觉自己被两个麻烦精夹在了中间。
“老太婆?”神秘人微微眯起了眼睛, 从斗篷下悄无声息地伸出手,路远寒这时才留意到, 她竟然随身携带着一把长剑, “你还是第一个敢这么叫我的, 长得奇丑无比就算了, 现在连命也不想要了吗?”
眼下这种剑拔弩张的架势让路远寒感到极为不妙, 毕竟低调行事才是他这一趟的初衷,没想到就算他不惹麻烦,事情也会自动找上门来。
他开口说道:“两位,都消停点吧。”
就在路远寒说话之际, 他已经眼疾手快地从货架上拿起一枚蝴蝶吊坠,揭下贴着的价签,彬彬有礼地递给了神秘人:“不仅刚才的武器, 这东西我也一并要了, 送给旁边这位女士……我们就此息事宁人, 好吗?”
见到有冤大头愿意出钱, 怪人弗朗自然没有任何意见。
而那位神秘人的手原本已经搭在了剑柄上缓慢摩挲,接过那平庸无奇的吊坠打量了片刻,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离开了路远寒身边,健步如飞,简直像个训练有素的武士:“你迟早会后悔的。”
直到确认对方已经消失,路远寒才不紧不慢地拿出那张鎏金卡,在感应石处刷了一下。
还好盖雷伊在羊皮纸中提前教过他塞拉维斯的储蓄卡怎么用,让路远寒了解到这种神奇的消费方式。比起直接扣款,更像是留下了一个个人专属的标记,商户只要凭着感应石上积攒的标记去银行兑换,就能取出相应数额的金条。
“客人您肯定会走大运的!”
怪人弗朗正极力奉承着,面色却倏然一变,路远寒若有所感地转过头,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漆黑身影。
“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科隆巢穴,竟然会出现这么多熟人。”盖雷伊走了过来,他显然旁观了事情的发生,正用金属手杖戳着地面,在路远寒耳边低语道,“……刚才那是蔷薇骑士。”
蔷薇骑士?路远寒不由得一怔。
他虽然有所猜测,却不曾往那几个威名赫赫的大海盗上想过。没记错的话,那座地下赌场就是由火烈鸟号和漆黑之王号在背后支持,才能创办得如此兴盛,这样想来,蔷薇骑士曾经也算是他的上司之一。
五个海盗船长,死了一个,还有两个出现在他身边。路远寒没能见到的,也就只有漆黑之王号、沉默的受刑人号两支船队的主人了。
作为死船之主,既然盖雷伊答应了要为他提供庇护,那就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想到这里,路远寒重新望向了自己手上被黑布裹着的武器。他刚才结完账,现在就到验货的时候了,要是货不对板,那怪人弗朗身上的器官想必也值些钱。
看到路远寒动手,摊主已然转过了身,仿佛畏惧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那些黑灰浸血的封条在他指节触碰之下一层层脱落,就仿佛抽丝剥茧,茧囊破裂,将那深黑色的外表呈现在新主人面前。剑身上雕刻着极为复杂的纹路,如蟒蛇盘缠,似恶魔泣血,像是在棺材下沉睡了一千年,整把剑上都透露着远古的气息,让所有看到它的人都心生恐惧,绝不想沦为被牺牲在剑下的恶鬼。
毋庸置疑,这是一把被诅咒的重剑。
“不详!不详!”
机械鸟高声嚷嚷着,它非常应景地瘫倒在货架上,就连两侧金属翼都在那恐怖的剑威之下不断抽搐着。
“咦……”盖雷伊看上去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他将那把黑剑拿起来,观察了片刻,抚摸着剑柄、剑刃上那些遍布血迹的凹槽,又重新放回路远寒面前,“这把剑很适合你。”
他缓慢念出了剑上已经模糊的刻文:“它的名字是——格尔维蒂斯。”
路远寒用虎口抵住剑柄,将刚买下的大剑紧握在手中,发现它的重量感刚刚好。武器太轻,则会失去对力量的控制,太沉重又显得不够迅猛,但格尔维蒂斯就像为他量身打造的一样,紧贴在年轻人的掌心下,与他同呼吸、共心跳,隐隐流露出了某种不容他人置喙的邪气。
不管被诅咒与否,这把武器确实合他的心意,路远寒收起重剑,随即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剑匣呢?
他转头望向那个性情暴躁的摊主,对方似乎完全没想到他能驯服这把剑,嘴唇正微微张开,显得极为惊讶。看到这副德行,路远寒瞬间明白了,这人想转手一个大麻烦给自己,根本没考虑过可能会害死人,又或者他压根不在乎。
他的面色阴沉了下去:“剑匣在哪里?”
“剑匣三百枚金叶子,感谢惠顾。”怪人弗朗嘿嘿笑着,他从余光里瞥到那把煞气逼人的大剑正缓慢抬起,又急忙改口道,“……您别急、别急,我马上就能找到它在哪。”
他现在的动作倒是比刚才利索多了,不过片刻,就从杂物堆中找到了与那把受诅咒之剑配套的剑匣。
怪人弗朗态度恭敬地擦拭了几遍表面后,将剑匣双手呈上,那沉重的盒子当即被新任剑主接了过去。而在货架上,机械鸟挣扎着张开嘴,却像是内部哪根轴芯卡住了一样,只能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路远寒将剑匣背在身后,脚下微微一顿,正要转向旁边,却看见盖雷伊抬起手杖,朝旧货摊的窗沿射出了某种细小的飞针。
——银光闪过,那根针正中眉心。
怪人弗朗还在觍笑着,然而就在此刻,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从针眼处扩散开来,让他面上的血色瞬间消散了下去,惨白得仿佛僵尸。杀人者淡淡说道:“西奥多,你给这种人好脸色看,他们只会蹬鼻子上脸。”
对于盖雷伊这种行径,路远寒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或许是怪人弗朗身上那种市井小民的狡猾、贪便宜、欺软怕硬惹恼了他,而这就是触怒一个海盗船长的下场。
路远寒跟上了盖雷伊的脚步,或许他背上这把剑价值不小,能够作为主武器使用下去,但他还需要再逛一逛,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能提升战斗力的异物。
“老头!老头……”
机械鸟微弱的叫声在他身后消失了。
离开鉴石区以后,路远寒看到的摊位就显得正规了许多,不仅分门别类,清楚地写明每件物品的用途、缺陷和价格,甚至有海盗在某个地方熙熙攘攘排成了一条长龙,让人不禁好奇那里究竟藏着什么好东西。
在科隆巢穴这种人流量极大的地下黑市,为了防止遭到同行抢劫,大多数海盗身上都没有带现金,使用储蓄卡或交换的方式结账。
路远寒从某个展台边拿起一张所谓的“神奇面具”戴在脸上,对着镜子照了照,只看到自己的两颊长出了浓密的胡子,总觉得通过这种方式易容不太靠谱。
盖雷伊评价道:“你现在看上去比我年纪还要大了。”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异物,路远寒摇了摇头,随手将面具摘下来,那名看摊的女海盗见他神情有变化,又开始见缝插针地介绍其它商品:“不满意吗客人,来看看这款面霜怎么样,只要轻轻一抹,就能变成……”
她没能告诉路远寒用下这款面霜会变成什么,并不是吊人胃口,而是因为周围正在骚动,惊恐的叫嚷声就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简直是铺天盖地,震耳欲聋。
发生什么事了?
路远寒转头望去,他手下还紧紧握着那柄重剑,以备不时之需。
他的视线锁定了不远处,海盗们争相逃窜,原本能挤破人头的密集区域竟然开辟出了一片空地,恐惧、错愕、焦急……每个人面上的神情都精彩至极,有个摊主跑得慢了,转瞬就被叼下脑袋,成了一具飙着血勇往直前的无头尸体。
“砰!砰砰……”
枪声响起,子弹正在飞驰。
要对付那巨大生物,至少得使用特制弹药,普通枪械毫无作用,就像陷进沙子里一样消失无踪。至于开枪者,在铁蹄重重碾轧之下已经成了张血肉模糊的人皮,猛兽垂首,温热的鼻息落下,将其融化成蛛丝网上鲜红的痕迹。
尖叫声刺激到了那个生物,它四蹄着地,又开始了狂奔。
路远寒终于看清楚了。
此时此刻,有一头体型庞大的畸变物正在黑市上横冲直撞,霎时杀人无数,而它似乎是某个地位尊贵之人豢养的坐骑,背上还镶着鞍座,只是现下狂暴至极,容貌似马似鱼,身体两侧覆有张开的骨翼,鲜血淋漓的蹄子不断腾跃而起,却被高度限制在了巢穴之中。
他在赫菲的笔记中看到过这种生物的名称:厄里斯,传闻中的灾祸与不详之兽,体表比钢铁更坚硬,每十年、甚至是更久才会流下一次泪水,而那眼泪凝成的,正是最珍贵的宝珠。
它是怪物,同时也是行走的财富。
在骚动一开始的时候,盖雷伊就轻敲手杖,在两人身前施下了某种保护性的屏障,并没有管其他海盗的死活。
他让路远寒不要乱动,随即摘下手套,从枯骨一样干瘦的指尖上挤出了几滴血。
“啪嗒……”
血水融进地面,似乎与这座黑铁之城形成了某种呼应,路远寒看到脚下的一切都在隐隐颤动,紧接着,无数双苍白的手破土而出,那些死去的存在从腐朽的土壤下爬了出来,行动缓慢,却毅然拦在了他们面前。
“啊!有鬼啊——”
看到这些死灵,海盗们显得更惊恐了,慌不择路,场面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
路远寒正用拇指摩挲着剑柄,就像为一件器具抛光上釉,或许这样做能拉近他与剑刃之间悬弦一样的联系。
不知为何,他内心的不安感正顺着脊椎盘旋而上,并没有因为盖雷伊提供了保护而减轻,反倒越来越浓重了……直到那头厄里斯猛地停下,调转方向,朝着他们两人所在处狂奔而来。
这不是真的吧?路远寒想。
那头巨兽就像一辆失控的火车,悍然无情地碾碎了它面前所有存在,无论活物还是死物,就连被盖雷伊召唤出的保镖们也不例外,统统支离破碎。
刹那间尘土高飞,白骨化为齑粉,大雪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绝不能在这种情况下使用时停,路远寒深知这一点,于是他打开机械箱,将左边放着的毒药别在了腰侧,又重新拿起大剑,掌心如镶嵌在握柄中一样紧契而合,格尔维蒂斯的力量从他皮肤下阴毒地渗出……这感觉像是靠在至高的王座上,让人情不自禁地睥睨一切。
第113章 归来记(5)
这把剑承载着诅咒, 同样也将赋予使用者无比强大的力量。
厄里斯的铁蹄仍在碾碎骸骨与活人,黑市上血肉横飞,就连倾翻在地的货物也浸透了铁锈一般的气味。盖雷伊倒是想带着路远寒闪人, 然而传送咒需要在完全静止时使用, 生死面前,谁敢赌那一瞬间的侥幸?
那头死神越来越近了,厄里斯低吼着, 路远寒甚至能看到它蹄子扬起时沾在上面一张又一张惨死的脸。
“盖雷伊阁下!”他高声喊道, “两边——”
情况紧急, 路远寒只得简要说明, 示意对方跟自己一起往两侧闪避。这样做至少能让那头野蛮的巨兽判断该往哪边冲撞, 为他接下来的行动争取到极为宝贵的时间。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错了一瞬间,转眼就不约而同地朝着身侧扑去, 竭尽全身力量。
路远寒的身体就像流线般舒展, 浑身肌肉高度绷紧, 已经做好了双手持剑的姿势, 黑色的雕纹在灯光下犹如迎着死亡而上的誓言, 他正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能将猛兽搏杀在剑下的机会。
令人遗憾的是,盛怒的厄里斯选择了他。
那副狰狞而巨大的兽瞳极具压迫感,正从高处蔑视着这只不过一丁点大的蝼蚁。地面在它脚下开裂, 如一道扩散的黑线,厄里斯肿胀的面部显得何其恐怖,比深海下的生物还要见不得人——然而就是这样丑陋的怪物, 流下的泪水却会化作一串洁白剔透的珍珠, 让人不禁怀疑起记载的真实性。
“咴!”厄里斯朝着他怒吼。
情急之下, 路远寒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拧转身体, 踩着旁边的摊位翻身而上。
好在那些垂下的蛛丝能为他提供攀爬的索道,路远寒左手握剑,另一只手则将指尖尽数挂在白绳上,吊着他整个人的重量,险而又险地躲过了厄里斯的吐息。
那具身躯何其庞大,同样也造成了它动作的迟钝,路远寒逃过一劫,而厄里斯还在因猛烈的惯性往前冲去。
他找准机会,在预判到厄里斯将要行动的瞬间松开手,那道身影如秤砣一样急速下坠,骑在了兽脊镶着的鞍座上。虽然这头巨兽未必驯服,但路远寒持着的剑已经插进了鬃毛下的皮肤里,就像割开一块精炼过的钢铁,血水从伤口处溢出,填上了格尔维蒂斯的凹槽。
听着剑刃在肉中缓慢旋动,就像是听着牙齿摩擦的声响。
路远寒知道,这种程度的伤口并不致命。忽如其来的痛觉刺激到了他身下这匹猛兽,厄里斯震颤着跃起,试图摆脱桎梏,连带着路远寒也一起在空中飞驰,底下的人潮显得无力至极。
或许是意识到这样做毫无用处,厄里斯终于停了下来,以怒视一切的目光俯视着周围四散而逃的人们。
——就是现在!
路远寒霍然拔出了剑,带出的黑水溅到了他那冷峻的脸上,瞬间冒起了烟,甚至能闻到一股肉被烧焦的异香,然而那些黝黑的窟窿又在自愈能力下飞快弥合着,让他看上去容貌恐怖。
他的指节间各夹着一管毒针,确保随时都能杀人,紧接着快步奔跑,从厄里斯背部跑到那颗脑袋上方,而这些事不过发生在它吸气、吐气的一瞬间。路远寒头朝下一跃而落,在那倒置过来的世界中,两双属于兽类的眼睛对上视线,他精准无误地挥动手指,就像射出一支弩箭,将每根毒针都射进了厄里斯的瞳孔中,它体表坚硬,那层膜却是柔软而湿漉漉的,轻而易举就被伤了眼睛,毋庸置疑,这比背上的伤口痛多了。
厄里斯颤抖着仰起了头。
做完这些事后,路远寒脚尖前蹬,在空中完成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翻身,重新落在地上,久违的触感让他颇为愉悦。
假如医生提供的毒药足够强效,那这一次就能解决面前这个大麻烦。
路远寒警惕地与厄里斯拉开了距离,显然,毒素正在发作,他看到那头巨兽剧烈挣扎着,极为凄厉地悲鸣着,就像是高楼大厦正在倒塌,却怎么也没能迈开铁蹄,到最后还是垂下了头。
就在它死去的一瞬间,那对兽瞳霍然睁大,滚滚而下的液体如瀑布倾泻,还没来得及将凶手浇个透湿,就化作了无数闪着银光的珍珠。
路远寒停下了脚步。
这幕景象称得上奇迹,若非亲眼所见,他也会感到那是一个无法置信的谎言。所有人都被璀璨的珠光晃了眼,似乎已经忘了旁边还躺着无数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怪物已经死了,却没有人簇拥着这个挺身而出的英雄,路远寒持剑而立,望着他们开始疯了般地争抢,甚至为了一枚覆灰的珠子而打得头破血流,他漫不经心地想,或许这就是人。
现在有了一个新的问题。
从那头厄里斯背上的鞍座来看,它想必是有主人的,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发了狂,或许对方就藏身在不远处。
而他杀了人家的坐骑,难免要承担责任。
就在路远寒为此感到头痛、正考虑着要不要溜走之际,一群西装革履的大汉将厄里斯的尸体围了起来,他们出现在这里,就像是羊入虎口,然而这些“羊”手上却持着枪,眼神肃杀,让那些想要分羹的海盗不敢轻举妄动。
路远寒不禁挑起了眉,这些神秘人领带打得整齐,或许会出现在上流场所,作为某位贵族的保镖队,但跟这地方,这座充满了海盗、骗子、杀人犯的黑市——太不搭了。
“厄里斯!”尖厉的声音响了起来。
在保镖开路之下,一个浑身披着华贵大氅、面容颇为消瘦的男人从后面缓缓步出,见到那惨烈的死状,顿时神情悲恸地跑过去扶着猛兽的鼻尖,看样子应该就是它的主人了。
男人那种死了儿子一样浓重的情感没能维持太久,他转过头,这才想起杀了厄里斯的凶手就在旁边,他非但没有开口索要赔偿,又或是让路远寒偿命,反倒流露出一种殷切的高兴:“天啊……我要感谢你!”
感谢?路远寒略显意外。
他并不觉得在这种吃人不眨眼的魔窟,对方会感谢自己除暴安良,救下了不少人的性命……男人要感谢的究竟是什么呢?
“整整十二年了,我用尽所有办法,都没能让这头厄里斯流泪,差点以为自己病死前见不到这神奇的一幕了。”男人情绪激动,就像他所说的那样,他病得皮肤已经贴在了骨头上,嘴唇干涩而苍白,仿佛三天没喝过一滴水,“还好你出现了。”
“我研究过相关报道,就算厄里斯在正常周期下流泪,也无法采集到数量如此之多的珍珠,看来它们濒死时,才是真正的丰收季。”
“我终于有救了,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阁下!”男人快步走过来,似乎想要握紧路远寒的手,看到他那一手厄里斯眼下黏稠的液体,路远寒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
与此同时,那些保镖还在不断从地上捡着珍珠,有些洁白无瑕,有些则湿漉漉沾上了血。
他们的动作并非毫无章法,自有一种独特的收集方式,只见上千张泛着琉璃色泽的大网往周围铺开,顿时兜住了一颗颗还在翻滚的珠子,再由收网人拖到中央,显得极为高效。
路远寒对此一点都不感兴趣,他只想尽快抽身,摆脱这些麻烦事。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就是想跑也跑不掉。
路远寒不禁皱起了眉,就在这时,一根轻盈的羽毛缓缓落在他肩膀上,盖雷伊的声音从中传了出来:“切斯特·雷尔,靠走私发家的黑心商人,垄断了几条对外贸易的航线,就连海盗同盟的成员都不一定比他有钱……要是他想给你报酬,不妨答应下来。”
传递完信息,羽毛又没有了动静,就像一个缀在他肩膀上的装饰品。
望着切斯特这张神采飞扬的脸,路远寒嘴角抽动了几下,果不其然,对方用一种自负的口吻说道:“阁下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以直说,在塞拉维斯,应该还没有花钱办不到的事。”
“那就多谢了。”路远寒斟酌着说道,“我正在求购一件能用于伪装易容的物品,不知道您有没有推荐?”
听到他的要求,切斯特神情微变,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手提重剑的年轻人,像是要从他面上看出什么端倪一样,朝路远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当然了,阁下。”
“什么是海盗?”
“海盗就是一群毫无顾忌的疯子啊,对我们而言,杀人越货的事并不少见,遍地都是仇家,那些知名度高的人到这里来,多少都会做一些掩饰,以免惹上麻烦……要是像我这样快要病死,也就不用在乎那么多了。”
切斯特说到这里,朝旁边的保镖随意招了一下手,当即有人捧着个金属箱呈到路远寒面前,箱盖打开,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
它看上去近乎透明,就像流动的液体。
“幻影。”切斯特介绍道,那张面具正在他指节触碰下泛起涟漪,“要是想使用它,就要将其覆盖在一个人的脸上,保持五分钟以上,就算是将对方的容貌录入了。然后再戴上它,你就可以根据心意从中挑选出一张脸换上——你的容貌、声音和气味,都将被幻影替换成要复制的那个人。”
路远寒垂下视线,望向了流光溢彩的假面,这听起来正是他需要的。
“幻影最多能存储七张不同的脸,但仅限于活人……切记,必须确保使用时复制对象还活着,要是被记录的人死了,也就不能再换上他的脸了。”
“很多年前,我从某座吃人的坟墓中得到了幻影,那时候我觉得这简直就像是神迹,拥有了它,就能轻而易举地偷走另一个人的身份,借此实现目的,成为万众瞩目的人物。但后来我病得很重,经常恶心、吐血,甚至日渐消瘦成了骨头架子,也就没有精力再去干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切斯特垂首注视着箱中的幻影,面上露出了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
“它本来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千金不换,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拱手让人……不过你救了我,那它就属于你了,阁下。”
随着叙述者的话音落下,保镖合上箱子,将它递到了路远寒手中。
第114章 归来记(6)
虽然有一些小缺陷, 但毋庸置疑,幻影从各个方面上都满足了路远寒的预期。
毕竟他能根据印象中别人的模样变成对方,但那仅限于面容, 却无法将声带也变得和那个人一样, 路远寒在伪装的时候,不得不刻意压低或升高自己的声调,以免被发现端倪。
有了幻影的帮助, 他将实现真正意义上完美的伪装。
“谢谢。”路远寒说道。
在切斯特眼中, 这个一头红发的年轻人忽然彬彬有礼地笑了起来, 眼睛中闪动着某种泛起寒意的波光, 远比那把杀死猛兽之剑更危险。他全身而退, 毫不在意那些掉在地上、引得众人争抢的珍珠值多少钱,就那样平静地离开了现场, 连一次头也没有回。
他不过眨了下眼, 那道身影就消失了。
切斯特转头望着静静伏在一旁的厄里斯, 虽然巨兽已经死去, 但除了泪水以外, 它身上的眼睛、牙齿、皮毛等畸变物材料同样可以被发掘出不小的价值,他愿意花下重金饲养厄里斯,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与巨大的兽瞳对视,略微带着一点遗憾地想, 可惜毒素已经在它眼睛中扩散得太深,不能再将这个器官高价卖出了。
狂风忽起,吹动碧光如洗的珍珠在地上顺着气流盘旋。
一张纸从高处落了下来, 切斯特伸手攥住, 发现那是张北极星号发行的小报, 上面刊登着塞拉维斯的热门话题、重要情报、军火交易等内容……有篇新报道占据了最大的那个版块, 用加粗的字体写着:“震惊!沉寂已久的死船再现黑铁城,意图神秘,海盗同盟的势力是否将迎来再一次清洗?”
传闻中的死船归来了?
就在他静下心阅读的时候,报道的主人公已经和路远寒坐在了重新支起的小吃摊上。
他们点了一份烤鱿鱼须,两杯香精奶茶,拿着号码牌坐在旁边等候,表现得就像黑市上任何一个逛累了停下来歇脚的客人。
“想要的东西要是都买完了,我等会就送你回到船上。”盖雷伊说道,此刻正有一个白色小幽灵在桌下蹭着他的裤腿,被他用手杖不经意地拨开,“这次分道扬镳后,恐怕就没有再相见的那一天了吧?”
他并没有蓄意试探,路远寒也就点了点头,默认下这个说法。
“137号,两位点的鱿鱼须好了!”
服务生在旁边嚷嚷着,盖雷伊扬起了手,那份热气腾腾的食物很快端到了他们面前,散发出极其诱人的味道。
“不尝尝吗?正宗的海上美食,堪称一绝,等你靠岸以后就吃不到了。”盖雷伊拿起烤鱿鱼串,并未让油渍沾到他那矜贵的白手套上,甚至还有闲心调侃路远寒。
他们心中都很清楚。
正是因为“西奥多·埃弗罗斯”要走了,从此再也构成不了威胁,两个人才能相安无事地坐在一起吃饭。
“盖雷伊阁下,您帮我的太多了。”路远寒态度冷静,尽管刚经历过一场战斗,他却没有因此显得急躁,“除了最开始的合作,我似乎并没有什么能回馈给您的。”
“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西奥多。”
盖雷伊笑了笑,这种平缓的神情出现在他那张阴恻恻充满死气的脸上,属实有些违和,就像在与僵尸共进晚餐:“你不觉得我们身上有着相似之处吗?我的摆渡船上只有死去的灵魂,跟同类沟通,总好过和那些想置自己于死地的人打交道。”
这是在暗示什么吗?路远寒微微一惊,并没有贸然接下这个话茬。
剑刃刚见过血,他已经将格尔维蒂斯放回了剑匣之中。尽管如此,那个小幽灵还是畏怯着远离了他,就仿佛这个年轻人随身携带着某种恐怖的魔物一样,路远寒面无表情,随手用木签戳住了它的尾巴。
“137号!让您久等了——”
热情的叫嚷声响了起来。
这家店生意火爆,前面排的号多得能就地打一桌又一桌棋牌,服务生急匆匆端着刚做好的香精奶茶小跑过来,却发现那两人已经不知所踪,话音戛然而止。
桌上只剩下一把金光闪闪的叶子。
*
这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
这里并不是霍普斯镇最大的贸易港,因此码头上只寥寥停了几艘船,随着黑水激荡,浓雾弥漫,负责第7号码头的守夜人被冻得面部发僵,只能垂下脑袋,瑟缩在自己的棉服中。
即使他的手下亮着灯光,也无法驱散那种冰冷刺骨的寒意。
蒸汽灯内部的光不断起伏,覆盖的范围也随之而变,这座看管室正在狂风之下隐隐震颤着,就像是属于他一人的避难所。
“弗拉齐,弗拉齐……”
守夜人是个已经两鬓灰白的鳏夫,他的眼睛浑浊得如一潭死水,注视着黑色薄片转动,每转一圈就会有声音倾泻而出,尽管那台古怪的装置充满了不祥之兆,正播放着某种无法听懂的语言,但旋律动听,歌声优美,就像在舞会上执着贵妇的手翩翩起舞一样,蛊惑着守夜人的内心,他也就将这东西留了下来。
就算它是传说中的魔盒又能怎样,守夜人年事已高,心甘情愿为之而死。
他拿起杯子,猛喝了一口热水。
这破杯子太久没刷过,以至于灌进老头口腔里的液体都透出一股霉味,但他买不起烈酒,在守夜人的认知中,那种昂贵的东西只应该在婚礼或葬礼上被挥霍一空。
热水顺着喉管蜿蜒而下,在进入守夜人胃袋的一瞬间迅速升温,多少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意。
霍普斯镇的冬天一向严峻至极,在这片沿海地带,要是毫无防备就出门,那就惨了,脸颊会如遭到酷刑般干裂渗血,不仅冻得生疼,整个人还会被刮成肉干,尽管如此,还是有一群疯子正在外面列队等候。
守夜人嘀咕着。
作为直属治安机构的督察,那些披着戎装的人拥有整片港口区的管辖权,虽然夜里一阵重靴踏地的声音倏然响起,吵醒了打盹的守夜人,让他颇为不满,但这个可怜的老鳏夫也不敢对长官阁下说什么,只能忍下这口恶气,最多在心里骂两句。
毕竟缉察队每一个成员腰侧都配有枪支,随时可以开枪杀人,并将这件事归结于畸变物作案。
生杀予夺,莫过于此。
黑片仍在盘中旋转,幽邃而空远的声音潺潺而下,似一片无边潮水,那跳舞的贵妇双手托住了鳏夫胡子拉碴的下巴,让他侧头望向窗外。尽管有玻璃阻隔,还是能看到探照灯在岸边一直亮着,就像冰冷的眼睛,守夜人看出来了——他们是在等着什么东西从海上归来。
能让缉察队的人如此看重,那条船上的货物想必非尊即贵。
就在他们静静守望着海水之际,狂风过境,暗潮涌动,顿时引起了所有人的警觉,有什么东西就要靠岸了。
望着那些神情肃穆的人,鳏夫心底的好奇也被勾了出来,不禁抻直脖颈,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雾气,情急之下他随手戴上老花镜,原本阴沉的视野逐渐转为清晰,却将他吓得跌坐在地,椅子腿彼此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那简直就是……怪物!
在看到它的那一瞬间,守夜人甚至想打开门夺路而逃,管他什么职责所在,死后家里人有没有抚恤金拿,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随着那个怪物的轮廓从浓雾下逐渐浮现,露出其金属外壳、耀眼如昼的顶灯,守夜人才满面冷汗地发现,那是一艘巨舰,只不过体型庞大,规模超过了此前在霍普斯镇靠岸的所有船只,就像是座从海上飘来的冰山,以至于让他误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头白鲸。
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大的一艘船!
他扶起摔在旁边的凳子,将机械盘上的针重新拨好。
霎时间,深情款款的声音又如流水一样在守夜人耳边响起,鉴于刚才震惊时伤到了身体,他还有些控制不住地心悸,需要停下休息片刻。
守夜人将他疲软的身体靠在椅背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拉开柜子一阵翻找,从底下的抽屉中拿出了一本记录簿,上面记载着在他值守的近二十年中,7号码头遭遇过的所有特殊情况。虽然大多数时候,它都被鳏夫随手扔在角落里吃一嘴灰,或是拿去垫桌角——但像今夜这样的“异常”,他认为有必要记录下来。
他指腹上蘸了一点唾沫,将钢笔尖润得能够出水,守夜人哆嗦着握紧了笔,而他的手已经冻僵了,涨红干皴的皮肤上泛起无数个斑点,怎么费劲也写不下去。
……该死的!他将笔身摔在了桌上。
船舶靠岸时那种沉重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守夜人霍然抬头,看见从搭好的通道上一前一后走下了两道身影。
他们步履匆匆,为首的那人个子高挑,紧随其后的则气质冷峻,虽然看不清对方的具体容貌,但那一片雪花似的白还是闯进了他的视野,让老鳏夫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揉了揉眼睛,反复确认着自己没有看错。
毋庸置疑,那就是一个满头白发的怪人。
被守夜人紧张地注视着,那白发鬼缓缓停了下来,颔首而立,跟最前面的督察说了些什么,紧接着毫无违和感地加入其中,后面的也顺势归队,就仿佛他们生来是那些人中的一员。
就在这时,守夜人看到对方倏然转头,竟侧目望了过来,就像杀人于千里之外的狙击手一样眼神犀利,穿透他们之间遥远的距离,精准无误地锁定了这间小屋。
那人察觉到了他的视线!
随着砰地一声巨响,枪声骤然撕开凛冬下的黑夜,在看管室的玻璃窗上打出了一个弹孔,霎时间狂风呼啸而入,吹得家具飞转,而守夜人正背靠着墙壁,他眼前发白,脉搏激升,两条腿不断瑟瑟发抖,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
虽然那颗危险的子弹和他擦肩而过,像要让守夜人毙命在此,但年老的鳏夫却能感觉到,那似乎只是个警告。
——再有下次,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第115章 归来记(7)
路远寒微微俯下了身。
一套剪裁合身的制服摆在他面前, 折叠得极为整齐,从领口镶金的纽扣上流露出某种威严而冷峻的暗光,肩线下则系着银星徽章。除此以外, 旁边还有用于抵御寒冬的大氅, 深黑色的绒毛仿佛刚从动物身上剥下来一样温热,配备的帽子就放在上面,毫无灰尘。
要是披上这身衣服走出去, 所有人都会觉得他是权贵。作为统治阶级的一员, 他可以随意处置那些违逆不敬之人, 抄其家产, 褫夺其血肉、魂灵, 就算路远寒下令让对方立刻去死,也没人敢有怨言。
——而这就是缉察队的权力。
就像那个在远处偷窥他的老鳏夫, 路远寒早就察觉到了落在身上的视线, 他本来可以秉着探听情报的名义治罪, 将那人枪毙, 最后却只是给了对方一个警告。
他若想要杀人, 在猎物反应过来之前,子弹就会像为其鸣响的丧钟一样猛然击碎颅骨,霎时间溅起血幕。
路远寒垂下视线,盯着那对托起装衣盒的白手套, 就像盯着一只白鸽。夜色深重,银白幽灵号只将两任前船长送到港口,见到接应的缉察队成员之后, 他和医生就被带到了最近的办事处。驻海上临时特别行动队第一支队总指挥官, 这是西奥多·埃弗罗斯担任的职务, 在正式复命前, 两人经历了一系列审查,由五位专员轮流评定他们的精神状态、有没有叛变、身体的畸变程度是否超过了规章定下的水准线,等等。
事实上,这也无可厚非。
缉察队相当于安东尼奥伯爵直接干预政权的私人武装,旗下招募的是“能控制并使用自身力量的感染者”。
换而言之,这地方盛行着科技、权力和畸变物,成员内部很少产生不稳定的情感联系。一旦发现周围有人失去理智,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清除异类,将其作为研究对象,解剖、分析又或是收容,进一步榨取同事身上剩余的利用价值。
路远寒想,比起猎魔人,这确实是一个暴力而冷血的执法机构。
任何分析都需要建立在模型之上。
就从海因里希·卡特这个人表现出的性情来看,他对缉察队的行为模式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或许到处都是冷漠的利己主义者,但无可否认,他们高效得就像机器,从不拖泥带水,这种缜密理性的作风和路远寒非常契合。
就在此刻,他正面临着一个抉择。
一个关系到他能否升职加薪、好端端活着走出这个房间的抉择。
路远寒颇感头痛,他表面上归顺于夫人,由对方赐予了西奥多·埃弗罗斯的身份,能被尊称为指挥官阁下也得益于此,但从职级上说,他却只与一般督察平起平坐,等到转正后,薪资待遇自然会有所提升。
而他面前这身制服,赫然是高级督察才配有的,馈赠般放在盒子中,帽檐旁边还有一封夫人的手谕。
信封上落着雕花火漆,似乎才糊上不久,还能闻到那一丝松脂融化时弥散的气味。
若是接下了它,就意味着路远寒自愿接受晋升,从此和缉察队内部的其他人、其他党派划清界限,站在了伊蒂丝·安东尼奥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势力一方。
从一开始,替他戴上狂犬的止咬器的那时,对方不就没有给过他任何选择吗?路远寒不禁想道,事到如今才表现得假惺惺,究竟是仁慈……
还是在观察着他的反应呢?
就在路远寒身前,不过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那名督察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看上去漫不经心,就像在衡量一件商品是否值得买下,面上却还带着公式化的微笑,唇角微微翘起,因那张英俊的脸而让人如沐春风。
显然,作为本场面试官,那份善意只是表现给他看的而已。
路远寒明白,他要是在这间审讯室内表现出一点不情愿,或者叛主的迹象,恐怕对方瞬间就会化身无情刽子手,将他的脑袋提回去一并交给夫人。
“怎么,你对上面的安排有什么不满意吗?”那人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刚要开口诱导出一个答案,话音却戛然而止,惊讶地睁大了眼。
路远寒没有上前,也没有退后。
他的动作极快,就像挥刀一样毫不留情地切开手臂,徒手将藏在体内的东西剖了出来,漉漉血水溅在地面上,瓷砖每天都有专人擦洗,因此极为锃亮,倒映着路远寒的身影,照得他脸上也是一片耀眼的红。
对于他这种行径,那名同事似有触动地挑了挑眉,却没有多说什么。
卡德利安在缉察队浸淫多年,从安东尼奥家族最不起眼的一个旁系子弟,坐到副秘书长的位置上,对各类高危险性收容物的处理方式早已熟记于心。他退开半步,并没有直视路远寒手上血淋淋的东西,而是拉下了一旁的警绳。
“咚咚,咚!”
不过片刻,就有敲门声响起。
卡德利安提供了开门权限,几名全身防护服的专业人士赶到现场。
他们神情莫辨,仅从护目镜下露出一双双凝重的眼睛,紧接着拿出某种金属制造的精密装置,小心翼翼地收起那件物品,将路远寒的任务目标护送了出去。
路远寒毫不怀疑他们将尸体搬运往实验室、或者焚化炉时,也是如出一辙的专业且高效。
报告书上写了他遭遇的一部分情况,因此路远寒并没有掩盖自己的血肉修复能力,才过去几分钟,他的伤口已经基本上愈合了,就算没有医生在场,这点程度的小伤痛也对他造成不了什么影响。
审讯室的门重新关上,卡德利安转头瞥到路远寒手臂上正在不断长出的嫩肉,态度欣赏地评价了一句:“身体素质不错。”
就算刚才被打断,路远寒还是要做出选择。
卡德利安注视着这个对自己痛下狠手的年轻人,只见他擦干净血迹,动作恭敬得没有什么可挑剔之处,从副秘书长手上接过了折叠整齐、肩上有银星徽章的制服。
直到此刻,这位权贵人士才真正地笑了起来。
他替路远寒戴上帽子,用指节拨正了朝向,望着新官上任的督察脱下外衣,露出一副紧身衣物下浮现出肌肉轮廓的身体,穿上缉察队的制服——多听话啊!
像这样强悍的野兽,也得听从他的指挥,就像能随意处死的奴隶一样,卡德利安不禁有些快意。或许是以前卑贱了太久,他现在总要从高处蔑视别人,唯有看到对方眼中的隐忍、惶恐与深深的害怕,才能满足他心里那种秘而不宣的掌控欲。
可惜他没能看太久,因为路远寒挺直了身体,颈上青筋隐隐涨起,他那高大的个头能给旁人带来不输于棕熊的压迫感。
“这身衣服真是……很适合你。”卡德利安赞叹道。
路远寒系好制服领口下最后一颗纽扣,将那封信随身收好,大氅则挎在了臂弯里,他从脊椎到脚后跟都站得挺拔到了极点,整个人煞气凛然,若非脸色白皙,就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军官,扎在审讯室内,正等待着副秘书长的下一步指示。
“9547——”
“记好了,这是你的行动代号。”卡德利安开口说道,甚至举了个例子,“就像是区分我与你、他和她,覆盖了每个成员的身份码,每个代号都有其特殊的含义,等你到总部报过到后,就要靠自己的代号领取工作任务。”
路远寒波澜不惊地点头,记下了这个数字。
他是1号、13号、4001号,它们若是以实物的形式存在,吊牌早就已经挂满了他的脖颈,自然也不怕再多一个所谓的行动代号。
“你若是不想在行动中被别人得知真名,也可以为自己取一个匿名,不过需要提前申报在案。”卡德利安顿了顿,意味深长地一笑,“比如说——你可以称呼我为‘猫头鹰’,这就是我曾经使用过的匿名。”
“匿名不能和其他成员有所重复,当然,若前面那个人死了,他的位置自然也就空出来了。值得一提的是,就在上个月,‘大蛇’刚刚陨落,有不少人都想申报这个匿名。”
卡德利安一边说着,一边翻看着手上这份档案。
上面事无巨细地记载着面前这个人的履历,包括他曾经的身高、体重、惯用武器,是否右利手,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霍普斯镇上,成为猎魔人后接下的每一单委托,又是怎么摇身一变,从奥斯温·乔治变成了那个西奥多·埃弗罗斯——传闻中性情狂暴的海上幽灵。
在缉察队的情报系统侦查之下,他毫无隐私可言。
除了他在海上执行任务的那七年,没留下任何记录,仿佛被某种难以名状的力量强行抹去,没有人知道西奥多·埃弗罗斯到底去了哪里,在什么地方得到了目标……背后就像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越是潜伏在黑暗深处,就越让人忍不住想要挖掘真相。
卡德利安翻到了最后一页。
即使在缉察队内部,这份档案的保密程度也高到让人吃惊,中间被紧急处理过几次,在卷首盖了不少印章。他作为夫人的心腹手下,还调用了秘书长的权限,才将其中一版没来得及销毁的废稿拿到了手。
而在案卷尾部,有人做了标记,在角落处用模糊不清的铅笔痕迹写着一个单词:
——灾厄。
第116章 归来记(8)
“嘎吱……”
门轴被推动的声音响起, 显得极为沉重。随着铁门打开一道容人通过的缝隙,路远寒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每走一步, 靴跟金属都会在台阶上带起摩擦声, 大氅飘动,扬起黑色的衣角。
下雪了。
让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是随风吹拂在睫毛上消融的湿意。
缉察队内部有着上千条蒸汽管道在脚下铺成的地暖, 不仅体感适宜, 还为每一位办公者提供了热茶, 外面却是冰天雪地, 就像置身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若不是那件厚实的制服紧裹着他的身体, 将一切伺机而入的气流隔绝在外,路远寒现在就要冻僵了。
“哗啦啦——”
一阵夹着雪沫的凛风刮过, 遍地都是呼啸的声音, 只有在蒸汽灯下才能看清那白茫茫的飞尘, 温度降低到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程度, 因此霍普斯镇上门窗紧闭, 没有人愿意在暴雪天中顶着狂风而行。
路远寒嘴唇紧抿,他面上的神色就像这活见鬼的天气一样严峻绝情。
他刚在卡德利安那里表完忠心,秘书长让他前往总部报到,既是参观, 也是熟悉以后工作的地方。但当路远寒问起总部的位置、应该乘坐什么交通工具前往,卡德利安却闭口不提,只用一副神秘的口吻说到了标记地点, 会有专人接应他过去。
保密工作还真是做得滴水不漏。
路远寒腹诽着上司, 好在世界上并没有一种隔空读心的能力, 卡德利安也就无从得知自己在背后被人排遣了多少条。
狂风几乎到了肆虐的境地, 越往前走,越是寸步难行。路远寒一刻都没有停下,雪花落在帽沿上,融化成小片濡湿的痕迹,翻起的衣领盖住了他大半张脸,远远望去,仅能看见那夜幕般黑色的大衣,和少许随风飞扬的白发。
就在这时,街道上的暖光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些隐隐浮现的光斑像是捕网中的萤火虫,微弱地一闪一闪,路远寒停下脚步,从远处而来的光幕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就仿佛睡前故事中某种会掳走不听话孩子的存在。
尽管在无边黑暗中,任何一点光源都有可能会吸引怪物的注意,但到了冬天,若不点起壁炉、篝火等供暖设施,那些身体素质平庸的人迟早会冻死在家中,再也捱不过这段大雪纷飞的时期。
因此,有不少窗户上都亮着光。
厚重的幕布遮住了大多数光线,但仍有一丝无法掩盖的微光从缝隙中透出。部分玻璃之后还贴着彩色的装饰物,有缎带扎成的小蝴蝶结、千纸鹤、酒心巧克力糖等,它们显得美好、漂亮,代表着永不泯灭的希望,就像被人捧在掌心里的星星,两者的区别不过在于一个高悬于空,而另一个则在地底之下。
路远寒盯着那些轮廓优美的小玩意看了一会,他的视线静如潭水,很难从中分辨出什么属于正常人的情绪。
就在这时,他想起来曾惨死在自己面前的人。
事到如今,路远寒的思维阁楼中存储了太多重要信息,关于埃尔文和安格斯的那一部分模糊不清,他已经快要忘了这两人长什么样,无法想起他们脑海中呈现出的那些细节。
但他还记得一件事。
那就是霍普斯镇的重要节日。这座海滨小镇数百年前曾遭遇过一次兽潮,面对恐怖的怪物,镇上的人毫无抵抗之力,死得已经麻木了,没人愿意买棺材收殓尸体,只因他们见惯了血淋淋让人绝望的场面。
那时候猎魔人还不过是个雇佣兵组织,其中有一个英雄挺身而出,在这天杀死了畸变物的源头,解决灾厄,带领着幸存者们活了下去。
虽然历史已不可考,但劫后余生的人们热泪盈眶,口耳相传,将每年十二月第一个星期天定为新生日,因此也就留下了庆祝的习俗,从那时候一直赓续到了现在。
路远寒品味着这个古老的传说。
温暖的火光浮动,窗内的人正欢聚一堂,围在篝火旁载歌载舞。
年少的女孩踮起脚尖,在心仪的小伙子面前展现着自己优美的身姿,从每一个转圈、踢腿的动作下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幸福,麋鹿皮的围脖将她颈段衬得修长白皙,舞动到高潮,所有人鼓起掌来,被这热情洋溢的氛围触动,他们欢笑着,高歌着,丝毫没有察觉到屋檐下正站着一个旁观的黑影,而他的面庞、指节,甚至于胸腔里的心脏都透着冰一样的寒冷。
当然,街道上并不只有他的身影。
这种魔鬼般的天气能轻而易举杀死自然界中的存在,就在那扇明亮的玻璃窗边,狂风吹起落雪,露出被掩埋在底下的一只死老鼠。它的两只前爪已经僵硬得无法维持下去,却还抱着颗干瘪的果核,被大风一吹,就脆弱地断裂在地。
路远寒终于动了,他重新迈开腿往前走去。雪簌簌而下,又盖上了那瘦小的头颅。
赶在午夜前最后一刻钟,他按照卡德利安的指示到了目标地点。
它位于牛角街和摩歇尔根大道的交叉口,已经处在相当偏僻的位置上,连流浪汉和小偷都不愿意到这地方来,再往前走,路远寒就能见到通往其他城镇的火车站了。
他擦亮了尾指上的银戒,在微光下等待着那个接应人。
时隔多年,这件异物仍然完好如初,耐久度高得让人吃惊,路远寒等得有些无聊,内心不禁揣测着,或许等到历任主人死了,它就会再一次流通到市场上,代代传承下去。
狂啸的风声中,隐隐传来了一两声野兽的吠叫,紧接着是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正以飞快的速度离他越来越近。
片刻后,车轮滚动的声音戛然而止。
路远寒抬头望去,只见他面前赫然停着一辆乘风而来的车驾,由几匹浑身漆黑、鬃毛烈烈的异种生物牵引着,它们正阴鸷地瞪着他,帘幕自动揭起,内部却没有人在驾驶,就仿佛它们自己来到了这地方一样。
猛兽不耐地躁动着,从鼻孔下喷出的热气化作阵阵白雾,路远寒刚坐稳,车门就善解人意地关上了,畸变物们重新迈开八只蹄掌,蓄势待发,瞬间像火箭一样弹射了出去,
“——砰!”
他背着的剑匣猛然撞在了车厢壁上。
好在路远寒提前扶住了把手,没有摔得眼冒金星。或许刚才只是猛兽们开的一个小玩笑,车辆前进的速度逐渐趋于平稳,他重新靠在护垫上,从侧边升起金属桌板,刚要习惯性伸手擦去桌上的灰尘,动作却不由得一顿。
路远寒这才发现,桌板下还附带着份劳务合同书,上面记录了他成为正式工后需要知情、并严格遵守的一系列条款,以及重点标注的保密协议。
再往后翻,说的无非就是缉察队的利益至上,他们做的每一件事都要符合规章制度,殚精竭虑地为伯爵府效力,为其搜捕、猎杀、收容,并研究所有已知与未知的畸变物。
他快速浏览完所有内容,在脑海中逐条捋了一遍逻辑,才打开印章盒,蘸着里面特殊材质的液体,在签名处按下了自己的指印。
事情的神奇之处正在于此。
才过去短短几秒,路远寒按下的那道痕迹还没有干,合同上就渗出血一般的红光,它们有序蠕动着,缓缓浮现出了缉察队内部用章的轮廓。
誓约既成,从此就不可违背。
路远寒将那份合同书收好,伸手拨开帘幕,望着车窗外的景象。霍普斯镇上的一切建筑物正在飞快远离他的视野,就像在电影落幕时退场,倏然间,他看到了几个气喘吁吁的人,他们背着武器,仿佛刚从和畸变物的厮杀中逃出来,俨然一副猎魔人的打扮。
路远寒的视线停驻在了他们身上。
虽然每个人的容貌都有所变化,但他还是轻易辨认出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正骂骂咧咧扛着斧子的是威尔斯,面无表情走得飞快的眼镜男是格林,而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满手鲜血的女孩,那是茱莉亚。
前面那两人正在激烈地争吵。
“嘿!不是我说你,我不是按照你说的要求做了吗,怎么还怪到我头上来了?”威尔斯面上略带着烦躁感,他重重哼出了一口气,显然颇有怨言。
“我让你点燃的是四克,不是四十克罗兰地精粉末……谢天谢地,你做事前能先动用一下脖子上面那个东西吗?”格林说道。
他有洁癖这件事人尽皆知,现在却是一副灰头土脸的尊容,就连镜片上也沾着某种物质爆炸后飞扬的尘埃。格林眉头紧皱,似乎觉得跟这人无话可说,于是摘下眼镜,擦了擦表面上的雪水和泥土。
“好啦,你们都别吵了!”
茱莉亚放下猎物,伸手将那两人猛地一拦,在队伍中间起着调和剂的作用。
对于有着血缘亲情的妹妹,格林自然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威尔斯倒是不怎么记仇,刚跟人拌完嘴,转眼就消气了,在女孩的斡旋之下,即将爆发的矛盾轻飘飘被她三言两语解决,气氛顿时显得缓和了不少。
路远寒第一次在秘语者酒吧见到茱莉亚的时候,对方还抱怨着猎魔人这行的不易,被他一口谎言骗得团团转。
现在又看到了她,这人却仍然提着畸变物的尸体,毫不在乎身上漉漉而下的血迹,背着一把能在瞬间杀人的机械连弩,眼睛略微弯起,看上去就像个笑容甜美的屠夫。
路远寒心想,看来她还是干下去了。
他的视线就像猎隼,总能捕捉到那些关键的细节,就比如……茱莉亚神情飞扬,笑容满面,眼尾下却悄然多了几道细纹,而她手上戴着一枚婚戒,显然已在神职者的见证下和某人交换过誓言,迈入了婚姻的坟墓。
雪色纷飞,千万片温顺无害的微小冰花聚在一起,却像是席卷世界的寒潮,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威力。
路远寒收起视线,任由座驾从几名前同事身边飞驰而过。那些猛兽奔腾着,个个昂首挺胸,脚下黑焰闪烁,所到之处无不掀起狂暴的飓风,就像一辆来自地狱的战车,看上去极为显眼,想让人不注意到都难。
要是将猎魔人最不想打交道的类型列出清单,缉察队当然排在第一。
几人只是看到帘幕下那身制服,就已经皱起了眉,下意识想说些什么,然而那匆匆一瞥却没能窥到对方的全貌,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就只有年轻督察那头耀眼的白发。
——就像洗涤罪过的飞雪一样。
第117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
这是世界上最危险, 也最安全的地方。
说它危险,是因为这座建筑物里容纳着人类想象中一切恐怖扭曲的畸变物,每时每刻都有履带车向内部输送尸体、怪物, 甚至是彻底异化的感染者——无论活着还是已经死亡、爬行类还是两栖类, 只要它们身上还具有研究价值,就会被加以利用。
它们的皮毛肉.体,将被用于测试蒸汽枪等高新武器的威力射程, 血液将用于基因合成更具强大力量的物种, 骨髓被抽取制成速效愈合剂……每种生物都会被砍下一颗脑袋, 挂在办事大厅的收集墙上, 代表着关于该物种的情报已经被缉察队掌握。福尔马林勾兑的特殊浸液赋予它们不会腐烂的能力, 标本栩栩如生,神情定格在被处置时那狰狞的一面, 就像是遭到封印的恶鬼, 幽幽注视着底下来来往往的办公人员。
但那些人漠然得就像冷血动物, 毫不在意头顶上的“威胁”。
当然, 这也是由于在近数十年的研究中, 在前辈们血淋淋的经验上,缉察队成员已经熟练掌握了应对畸变物的方法,就像呼吸、生存一样形成深入脑髓的习惯。
他们开枪打碎怪物的颅骨,注视着对方挣扎死去时, 就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根据危害程度与范围的不同,缉察队建立起了一套分级制度,将畸变物划分为普通-严重-区域-灾害四个等级。
多数情况下, 一到两名成员就能游刃有余地捕杀、应对“普通”程度的畸变物, 至于“严重”及“区域”, 则需要派遣数量不同的精英队伍合力围剿, 而“灾害”正如其名,会给总部带来地震、海啸这种级别的重大伤亡。
并非所有畸变物都适用于这套分级体系。
那些真正意义上危险程度最高、最无法为人类认知理解的存在和自毁装置一并被控制在了地下深处,只有极少数人才有进入的权限,一旦发生暴动,所有人必将迎来惨烈的下场。
与此同时,蒸汽机械与暴力装置在这里得到了最大程度上的结合。
滚滚轰鸣着的高温管道如天枢一样贯穿每层,从主干道上分流而出的若干支道为每层重工业化的军事设施提供着动力,金铁的鼻息落在飞尘之中,齿轮摩擦,巨兽运作。
安在收容装置后的每道隔板都由已知最坚硬的金属一层层焊接而成,足有半米厚,能耐得住炮火轰炸,又兼有重火力覆盖,假如有外来者入侵,能将敌人瞬间烧成熔渣,保证一只蚊子也飞不过去。除此以外,还有能力远超出人类极限的精英持着枪械巡逻,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保障了这座中心要塞的安全。
但要以为这里都是工匠那样移植机械器官的科学狂人,那就错了。
他们擅于使用机械装置,却并不崇拜肉.体改装,只因神秘诡异的力量在这些人身上得以发挥,尤其是执行部那些疯子。
假如说生物、医药乃至于材料学的技术人员都通过专业素养与知识储备筛选,那么,这些负责收集、追查、搜捕畸变物的外勤人员——就像是人与兽类的融合体,每个人都拥有媲美重兵器的力量,仅派出一个就足以掀起惨绝人寰的屠杀,只是因其头脑与社会属性等条件,才被划分在了“人”的范畴。
有如此强横的一支鹰犬,伯爵府在黑区施行的统治无可撼动。
就在办事大厅的那面墙上,安东尼奥伯爵和缉察队前几任最高领导人的画像悬挂在最高处,如同一个象征着无上权力与荣耀的烙印,以供后人瞻仰。
此刻,各部门正在高效运作,忙得热火朝天,汗水淋漓,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一个年轻人从某座侧门走了进来。
“爆破组,现在终止实验!爆破组,终止实验——”
充满严肃意味的声音从广播装置中响起,在刹那间笼罩了整座大厅,就像一万座钟轰然撞响。
然而,这道不可违抗的命令还是慢了一秒,随着耀眼的火光照亮了所有人面上的沟壑,剧烈的爆炸携着那汹涌的冲击波向外一直扩散,热流、烟尘、高温炙烤下碳化的颗粒物都飘飞在空中,持续了片刻,才停下这恐怖袭击般的火势蔓延。
数秒之后,升腾的黑烟中走出一个身着防护服的影子。
他的面庞已经被灰烬覆盖得仿佛煤渣,半边身体都被炸得血肉模糊,这人却像是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手上拿着某种测量仪器,嘴上还在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难道是殉爆距离不够……”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猛地一顿,随即剧烈咳嗽了起来。
经历了这样一起突发状况,缉察队内部的防御仍然固若金汤,没有任何骚乱,每个部门各司其职,并不对这边惊天动地的爆炸现场投来一分目光。
尽管伤势惨重,咳嗽得像要死了一样,这名爆破组的成员却并没有慌乱,又在周围测了几组数据,才不紧不慢地打开防护服,露出手臂,冷静地给自己打了一支愈合剂。
这种新型药物见效快,却要承受被撕裂般的痛苦,所幸在缉察队工作的人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他等待着伤口的痊愈,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面前竟然站了个人。
——还是一个陌生人。
那白化病般的头发与面色倒是没什么,他在记忆中检索不出能与这张脸相匹配的同事,才是真正让人震惊的。那名实验人员颇显困惑,重新打量着面前的人:“咦,以前没见过……你是谁?没听说今年招募新人啊。”
“我第一次到总部来,有些不熟悉路。”
路远寒说道。
就在五分钟前,他刚进入缉察队总部。路远寒并没有冒失乱闯,一边找着方向,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办事单位观察了几遍,这层的部门有武器研发部、实验室等,他看到有数只巨大的畸变物被悬吊在一面墙上,凄厉得就如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而下边则是解剖台。
几排披着白色外衣的专员围在旁边,簇拥着中间的负责人,那老头精神矍铄,振振有词,正在讲解应该怎样相对完整地剥下其器官,而不损伤到中枢神经。
路远寒没有多看,他继续往前走,就撞上了这轰隆隆爆破的一幕。
“请问你知道劳工系统怎么走吗?”
见那实验人员神情微妙,似乎并没有其他同事面上那种寒风一样的冷漠,路远寒便向对方提出了问题。
他属于执行部,但根据职能不同,执行部的外勤成员又被划分为了驻地型、调查型等具体类型,比如安格斯,就负责管理霍普斯镇其中一片区域的异常,而那份劳务合同中写明了,路远寒是调查型员工。
尽管刚从海上归来,但他现在还没有假期。
每一个缉察队成员都很清楚,无故缺勤会被严重处罚,毕竟畸变物并不会因为今天是休息日就不掠食人类。
而路远寒现在要做的,就是前往劳工系统领取自己的工作任务。
“劳工系统?右手边直走一百米,然后顺着楼梯下去……你会看到显眼的升降梯,拐过去就是了。”同事好心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多谢。”情报简洁明了,路远寒脑海中已然有了路线规划,他瞥了一眼对方身上满是尘灰的防护服,转身离开前礼貌地说道,“……祝你工作顺利。”
没过多久,他就循着指示找到了地方。
路远寒没想到劳工系统采取的竟然是这样一种分配方式,他面前是一架螺旋而下的滑轨,轨道在每个楼层连接处都有分叉,呈现出高架桥的结构。
随着嗖嗖的声音飞快划过,路远寒也就看到了那些流水一样的银光,就在此刻,轨道上正运送着无数个小东西,它们就像某种机器部件,亮闪闪的,却比世界上任何一种鱼游得还要快,快到让人看不清轮廓。
虽然让人琢磨不透,但劳工系统前并不是只有他一名员工。
路远寒在旁边观察片刻,等到有一个人过来领了任务,他才有样学样地走上前,摆弄着手下的操作台。
这台装置有点像是老式打字机,键帽上略有磨损,似乎被使用过了太多次。
路远寒伸手抚上键盘,输入自己的行动代号,9547,随着他敲下最后一声轻响,盘旋在他头上的滑轨倏然拉开一段,在东西落下后,又猛然转回了原来的位置,并没有干扰到后面的输送过程,构造精巧得让人惊讶。
“哒!”
银光闪过,一份金属滚筒落在托盘上,路远寒弯腰捡起那东西,旋开封盖,从里面抽出了他此行的任务情报。
他的阅读速度很快,不到三分钟就看完了前面的叙述性文字,事情的大致经过是这样的:
两个月前,在一座名为萨格里尔斯的城镇,有人报案,声称见到了异常现象,有不少人都为此丧命,但那座城镇位于缉察队辖区的边缘之处,驻地警力稀缺,因此当地办事处联系上总部,请求执行部派专人解决。有一支小队前往调查了十几天,却杳无音讯,仿佛跟着那座城神秘地消失在了边陲之地,才有了第二次行动的展开。
而在正文后面,还列了一些行动前需要注意的事项:
1.本次任务目标初步评定为“严重”等级;
2.建议派遣人数:4-5人;
3.本次行动指挥者为西奥多·埃弗罗斯(仅对本人可见);
4.请在阅读完毕后十五分钟内,前往执行部A口领取装备,并于第一时间抵达D口,与队伍成员集合;
5.若在执行任务时,队伍内部发生人员伤亡等情况,请使用封装袋为其收殓,并将遗体尽可能完整地带回总部,交由生物工程部处理(收殓袋的具体使用方法详见工具指导书第12页,或向队伍成员询问);
5.遇到收殓袋中的尸体活动时,请勿做出自杀、逃避、尝试与之交流等极端行为;
7.不惜一切代价,捕获任务目标。
第118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2)
执行部又在哪里?
路远寒首先想到了这个问题, 找到劳工系统就已经费了他不少事,要在十五分钟内领取装备并集合,对他这个第一次到总部的人而言属实有些难度。
但他很快有了主意, 只有执行部的人才会在这里领取工作, 换而言之,路远寒只要跟着旁边的同事就能找到地方了。
他尾随在一个同样拿着任务书的年轻人身后,跟对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转身、快走, 上升降梯……缉察队的成员似乎都素质良好, 见惯了怪人, 并没有因为路远寒一头白发就多看他几眼, 直到厢门打开,那个年轻人下了升降梯, 往前匆匆而行的背影就像一根笔直的标杆。
过了两秒, 路远寒才走了出去。
十层, 他记下了执行部所在的楼层, 到了地方以后, 每一个区域上方都有显眼的标志牌,倒是不难再找下去,路远寒按照步骤,在A口领完自己的装备, 便往D口去了。
而他正是最后一个到的。
其他几位行动成员在D口等候已久,路远寒一出现,他们就不约而同地望了过来, 打量着这个空降夺权的指挥官, 试图从他的精神面貌、行为举止中找出过人之处——看到他肩膀上那颗象征着官大一级的银星时, 不禁露出了然的神情, 随即又有些疑惑。
执行部什么时候多了一位高级督察?
路远寒并没有多说什么,同样快速审视着自己的队友。
说实话,这四个人让他有些意外。首先是海因里希·卡特,路远寒没想到他一个医生竟然会被分配到执行部的外勤工作中来,他算是辅助型人才吗?而对方似乎也不知道自己的顶头上司没有变,略有些惊讶,两个人的视线仅接触了一刻就分开,并未露出彼此认识的迹象。
除了医生,剩下那三人分别是一个口中嚼着薄荷糖的年轻人,肌肉强壮的大汉,和看上去略有些不耐烦的少女。
路远寒之所以会感到意外,是因为那个轻佻的年轻人和少女。
作为缉察队的一员来说,这种人看上去太有个性了,并不具有稳定性,不过执行部有着疯子集中营的外号,偶尔派出那么一两个离经叛道的成员也不算反常。
见他垂下视线,神情莫辨,队员们依次报上了自己的称呼,只不过他们使用的都是匿名,年轻人是雷鸟,女孩则是少爷,而那个看上去就如铁塔般健硕的男人,沉默片刻,才说了一个植物名称——麝香兰。
“钟摆。”海因里希紧跟着说道。
执行部的情况本就派系复杂,各股势力渗透其中,每个人背后都可能有不同的靠山,而调查员接手的往往又是最危险、伤亡率最高的工作,因此他们很少互通姓名。
至于路远寒那一次海上行动,由于要长期接触,两人不得不信任彼此,反倒是例外。
也难怪卡德利安提前告知此事,路远寒现在成了场上唯一没有开口的人,众人纷纷望着他,不免有些探究的欲望。
现在该怎么办?
路远寒倒是可以杜撰一个匿名出来,不过副秘书长也说了,在缉察队内使用匿名需要提前申报,这是为了避免重复。他要如何在短时间内想出一个没有被其他人占据的匿名?
“银杏怎么样?”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学校里的银杏多美啊,数着地上的落叶走过去,七十七、七十八……风一吹仿佛全世界都在下耀眼的金雨,而这地方并不具备种植银杏的条件,想想看,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这个位置肯定是空着的。”
“闭嘴,小白。”路远寒在内心说道。
他沉睡的七年并非幻觉那么简单,不仅身体被改造成了另一物种,精神上也受到了影响,自从路远寒在岛上醒来之后,两个人格之间就不再像以前那么割裂了。
路远白很少会出来,但就算路远寒正控制着身体,视野同时也在被对方共享,偶尔还会像现在这样,冷不丁在他脑海中冒出一句话来。
他不再理睬路远白,却采用了这个提议,果然没有人提出任何意见。不过,路远寒作为行动队长,就算他说自己是“银杏”,也不会有人直呼其名,缉察队尊卑有序,没人敢对长官表现得那么放肆。
“您还有什么吩咐吗?没有的话,我们现在就开始行动吧,长官阁下。”
少爷淡淡说道。
萨格里尔斯在内陆,远海之地,他们当然不可能靠腿走过去。路远寒正在思考乘坐什么交通工具前往目标地点,却见女孩熟练地按了一下旁边的开关,霎时间,D口的金属门在众人注视之下轰然升起,狂风顿时卷着一股雪沫和黑烟吹了进来,重工业区特有的味道扑了他满脸。
外面并没有通道,路远寒想,十层楼的高度,难道她要跳下去?
事情还真就和他想的一样。
少爷背着武器箱走到开口,紧接着伸手抓住了缆绳——原来那里并非空无一物,还有两条极为坚韧的钢索。
少爷腰侧的钩爪射出,嗖地钉在了地面上,为女孩的下坠提供了保障,她一跃而下,动作标准得像个跳水运动员,缆绳瞬间绷紧,这种摩擦足以将掌心接触的那一片地方刮得血肉模糊,但她戴着专用手套,而这正是武器研发部的成果之一。
有了带头者,自然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年轻人咽下薄荷糖,懒洋洋走了过去,紧接着是麝香兰,他那威猛无比的体格顺着缆绳而下,竟然一点都没有要断开的迹象,可见材料的坚固程度。
路远寒的视线落在了医生身上。
海因里希不禁退后了半步:“干什么,我可不会跟着你们这些执行部的疯子跳下去,我要坐升降梯。”
“不过你最好还是看着办,别表现出自己是第一次到总部来,这是个很排外的地方,内部倾轧争斗尤其严重,很少有人会信服一个刚提拔上来的新人……长官不好当啊。”医生紧皱着眉,似乎回忆起了不怎么愉快的往事,说完耸了耸肩,就转身去找升降梯了。
路远寒沉思片刻,随即站在了队员们刚才的位置上。
从他的视角望下去黑黝黝的,除了一阵到处飘飞的狂风厉雪,很难看到下面究竟是什么情况。
做到这点小事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就算没有钩爪固定,路远寒也不会一下就失误摔死。他戴好手套,态度平静地攥着缆绳而下,钢索几乎擦出了火花,几秒过后,数百斤的重物落地,黑影从容地松开了手。
路远寒直起膝盖,看到少爷正提着武器箱等在不远处。这个女孩面上总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便显得不那么高兴,但或许她只是在走神而已。
另外那两人也没有说话,看上去一个比一个更像是闷葫芦。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庞大的家伙正在狂风下隐隐震颤,从它鼻孔下喷出的热流将周围的飞雪融化成了水,随着路远寒转头望去,灯光倏地亮起,就如一道利箭划破黑暗——那是辆蓄势待发的快车,停在不远处的轨道上,车灯就像巨兽橘黄色的瞳孔,凝望着这几个即将登上车厢的乘客。
总部竟然有一条属于它的专线!
想起医生的提醒,路远寒面上并未露出任何惊讶,就像旁边任何一个候车人,只是在心中想道,难怪要在十五分钟内做好准备,再晚的话,恐怕就要错过发车时刻了。
不只有他们一支队伍在等车。
就在此刻,钢铁巨兽醒来,所有紧闭的门应声打开,执行部的人鱼贯而入,海因里希也紧赶着跑了过来,在正式发车前匆匆跟队友们一道走上了3号车厢。
“注意时间,钟摆。”路远寒淡淡提了一句。
海因里希提着医药箱的动作一顿,将行李安置好,随即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好的,长官阁下。”
“时间到了。”少爷忽然说道。
她从坐下后就一直专注地盯着表针走动,倒计时已经结束,他们乘坐的这辆蒸汽火车也在呜呜高叫着的笛声下缓缓动了起来,从最开始的平和,到后面越来越快,一发不可收拾,载着满车人往前奔驰而去。
路远寒在猎魔人时期,也曾跟着前辈们乘车出差过几次,只不过那时候都是和普通人挤着一起买硬座,比起现在这辆专车,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每节车厢、每一个小隔间都配备着蒸汽灯,温暖的柔光倾泻在过道上,就如铺开的羊绒毯,两侧车帘采用的是全遮光材质,能有效避免黑暗之中怪物的窥视,餐饮区的货架上摆满了净水和速食品,而冷冻区储藏着各式药剂……所有细节都做得善解人意,无一不让人心旷神怡,甚至涌上想在这里住下去的冲动。
然而这辆列车上没有乘务员,只有一车冷酷的危险分子。
“萨格里尔斯……”雷鸟随手从桌板下抽出份地图,在各个经停站上寻找了一圈任务目标,随即发出了惊叹的声音,“要坐三天两夜才能到!”
听到这个数字,众人面色不禁微微一变。
他们当中很少有人坐过这么长时间的列车,通常情况下只需要一两个小时就能赶到任务地点,现在要撑三天,也就是说,他们不仅要想办法打发时间,还得面对不怎么熟络的队友,吃、喝、睡觉都在同一屋檐下。
三天内,路远寒不仅得知了队员们的特殊之处,还观察到了他们的一些小习惯。
打个比方,少爷的能力是感知十米范围内的一切活物,她习惯闭着眼睛靠在车窗上睡觉,每天只吃两份压缩饼干;雷鸟拥有非常快的速度,紧张时总会不自觉摸一下耳垂,气质懒散自由;而那个名为麝香兰的大汉则很少透露自己的信息,性情内敛,坐得极其端正,就仿佛一尊不会说话的雕像。
至于“银杏”,除了真正接触过路远寒的医生,所有人都对他充满了好奇与忌惮。
毕竟他的白发、他背着的剑匣……这位长官身上流露出的每处细节都像是埋藏着一个神秘的故事,引人想入非非。
在列车正式抵达萨格里尔斯的那一夜,路远寒已经初步掌握了队员的情况,就像曾在暗处观察过他们十几年一样。
第119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3)
这是列车的最后一站, 终点站——萨格里尔斯。
在抵达萨城之前,其它车厢的执行部专员已经陆陆续续下了车,前往各自的任务地点。
此刻, 在金属机械与轨道的摩擦声中, 蒸汽火车缓慢停在了寂寥的黑夜之中,没有站台,更没有任何人影, 只能听到魔鬼般呼啸而过的狂风, 那阵寒潮中还夹杂着细碎的沙砾, 要是刮在脸上, 瞬间就能砸出密密麻麻的血点。
路远寒率先下了车, 众人秩序井然地跟在他身后,对这片未知之地充满了警惕。
“好像离萨格里尔斯还很远啊。”雷鸟说道。
在车上的这几天, 他无聊得把那份地图背熟了, 自然知道列车停下的位置和他们的目标还有一段距离。
对于执行部的成员而言, 徒步走到萨城并不算什么考验。然而这片区域正是案卷中事故频发之地, 黑夜中极有可能潜藏着凶恶嗜血的怪物, 而队伍中又有一名医生,就算他们当中的某人可以扛着医生和物资一起前进,那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想到这里,雷鸟不禁瞥了眼路远寒和麝香兰。从体型上看, 这种受苦受累的活非长官阁下和这位猛士莫属。
但“银杏”看上去神情冷淡,总是不经意微皱着眉,不见得愿意降尊纡贵背着人走, 相比之下, 麝香兰倒成了好说话的那一个。
年轻的专员心思颇深, 转身就要去拍大汉的肩膀, 说出自己的意见,忽然间却有一道短促的哨声吹响,在寒风中飘出极远,震得人头皮发麻。
——少爷正在吹哨。
除了正主以外,所有人多多少少都受到了影响。见队友们转头望来,女孩面上不见有一丝慌乱愧疚,并没有为自己辩解开脱,只是伸出手指着某个方向。
显然,有什么东西正被哨声召唤而来。
路远寒侧目望去,只见那幽邃的夜幕中竟然亮起了一束灯光,随着那沉重的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一辆滚滚冒着白汽的摩托车从远处驶来,金属外壳磨损得颇为严重,就像从旧货市场上淘来的二手车,正以肉眼可见的幅度不断震颤着。
驾驶它的是一个穿着皮夹克的中年男人,他粗糙的双掌紧握在车把上,嘴里还叼了根烟,闪耀的火星在夜色中尤为显眼。
男人将摩托车在众人面前停下,打量着这些外来者,毫不掩盖眼中的窥探与忌惮,他随手掐灭烟头,咧嘴露出了一个笑容:“劳驾,哪位结账?”
“联系你的时候应该就有人付过钱了。”少爷说道。
随着话音落下,她的指腹已然碾住了腰侧的枪袋,似乎随时都会拿起那威胁性的器物。
队伍中的人都不愚钝,立刻反应过来,这位特立独行的同事恐怕在上车前就已经安排好了到萨格里尔斯以后的事,面前骑着摩托的男人,应该就是被雇佣的司机。
“唉,这天气出一趟车很不容易啊,长官们也该体恤体恤我们这些讨生活的人嘛!”
男人尽可能说着卖惨的话,神情却相当油滑,用一种煞有其事的口吻说道:“而且你们要去的那地方真的在闹鬼,除了我以外,没人愿意过来送死的……”
他的话还没能说完,队伍前面那道身影就倏然扬起了手。
男人还以为他要鸣枪示警,那副挤眉弄眼表现出的愁态顿时僵在了脸上,然而死亡并没有到来,只见一个闪着光的东西从空中划过,转瞬就落在了他的手上。
男人低下了头,掌心中赫然是一根金条。
“说说看闹鬼的事。”
路远寒走近了两步,示意医生他们将提着的物资储备往摩托车上搬,再加上一行人的重量,险些将这辆小型载货车压得支撑不住,变成一堆报废的破铜烂铁。
好在有那根金条发挥作用,男人骂骂咧咧着钻到底板下去维修,又踹了车厢一脚,这才在引擎愤怒的轰鸣声中将各位贵客请上了车。
“让我想想……”
“事情得从两个月前说起。”男人又点上一根烟,有条不紊地驾驶着摩托车往前而去,“那时候刚入冬,有个木材商人拉了批货去萨格里尔斯贩卖,想着要大赚一笔。”
“这也是正常想法,但他没想到的是,进了那地方以后,城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在街道上出现,就仿佛整座城的住民都从世界上蒸发了一样。其实到这里他就该走了,但那家伙不死心啊,又挨家挨户去敲每一道门,敲到不知道第多少扇的时候,还真有人给他开了。商人问你们镇上的人都到哪里去了,那个人也不说话,只是指着他身后……”
“商人转头望去,才发现黑暗中密密麻麻全是一群面无表情的人,他们动作僵硬,看上去死气沉沉,简直就像是从地底下爬出来的魔鬼,吓得他夺路而逃,连货物都没带走就离开了。”
路远寒评价道:“听上去只像是他疯了。”
“您别急,慢慢听我说。”男人头也没回,簌簌飞沙中,他朦胧不清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大家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毕竟这个故事太让人难以置信了,所有人都觉得他想钱想疯了,让他去大城市看看精神科。”
“但谁都没想到……就在三天后,那人全家都死了,从老头到小孩,毫无遗漏,死得血淋淋相当瘆人,凡是到现场看过的人都连着做了好几天噩梦。而那个商人被发现赤身裸体地躺在浴缸里,猩红的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朵根,脸上还带着一股微笑,只是五官像是融化了似的,有人试着叫醒他,然而手刚一碰到身体,那颗脑袋就从脖颈上掉了下来。”
“……他竟然活生生把自己煮熟了!”
男人的叙述口吻相当平静,众人却听得有些心悸。他们并非害怕,只是在思考背后这股神秘的力量到底有多强大,甚至能影响到人的精神,控制着受害者做出如此极端的行为。
雷鸟视线幽深,从背后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这个贪财的男人:“你似乎知道很多内幕啊?”
他的声音轻佻而友善,听上去像是在开玩笑,还带着一股薄荷糖的气味,男人也就没有警惕,衔着烟蒂含糊应道: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就在现场,亲眼见到了那地狱般的景象……长官们,听我一句劝,要是你们到那座鬼城勘察过了,就早点收手吧!这件事绝对、绝对不是人能应对的。”
很显然,男人并不知道他们个个身怀绝技,就是为了追查畸变物的下落而来的。
众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正想着再从这名司机身上多套些情报出来,路远寒却瞥到男人被车灯照亮的侧脸上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蠕动着,像是突起的血管,又像是被他咬在嘴中的烟杆,稍纵即逝,就仿佛他看到的只是一个错觉。
他眉头紧皱,立刻拦下了队员们的行动。
尽管无人回应,男人似乎也不觉得尴尬,兀自哼着一支不成曲的小调,湮没在摩托车的轰鸣之下。
趁着前往萨城的工夫,路远寒看清楚了,他刚才所见并非幻觉,男人的面部肌肉正起伏不断,就像细长的小蛇在其中游动,而被他嘴唇蹭过的烟蒂上也是一片诡异的焦黑。
看样子,这个见过死亡现场的男人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但他本人对此毫无察觉。
路远寒没有轻举妄动,毕竟他们还需要司机带路。
萨格里尔斯不负其鬼城之名,方圆十里内竟然荒无人烟,只剩一辆摩托车在夜路上急行着。周遭树影干瘦的枝桠随风飘扬,就像无数双想要抓住他们的手,随着车灯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男人疑惑说道:“怪了,我以前来过这地方……记得没有这么远啊?”
他猛地转动把手,加大马力,骑着摩托车又往前蹿出一截,直到几分钟后,才看见了废弃的路牌,那上面赫然写着萨格里尔斯的大名,说明他们一行并没有走错路。
到了这里,萨城的轮廓已然浮现在了所有人视野中。
他们抬起了头,黑影从飞沙走石下露出建筑物的顶角,就像一片俯瞰着他们的廊柱,以其庞大的身躯给人压迫感,显得神秘、阴森,简直无法直视。不仅如此,下面的城门还被骤风吹开一道黝黑的缝隙,紧接着缓缓而开,就像是在迎接着客人的到来。
“既然到地方了,那我就不送长官们进去了。”
男人将摩托车停下,手脚勤快地帮他们搬完东西,扬长而去,只留下众人在萨格里尔斯面前与之对视。
“要真是覆盖一座城的异常,那危害性评级就不应该是‘严重’而是‘区域’了吧?”医生严肃说道。靠岸以后他就把作为“疯船长”蓄起的胡子剃了,现在俨然一副冷静斯文的模样,颇具有说服力。
“耳听未必为实,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路远寒下了指示,率先往前走去,他那背影就像一道抚慰众人的强心剂,“都已经到达任务地点了,总不能再临阵脱逃。”
“对了,雷鸟。”路远寒脚步一顿。
被点名的年轻人面色一正,不自觉挺直了腰身:“长官阁下有何吩咐?”
“你速度快,先进去查看情况,要是初步确定没有危险,剩下的人再有序进入。”路远寒交代着任务,话音一顿,“要是事情有变,遇到解决不了的情况,立刻出来,或者发信号向我们求援。”
“——保证完成任务!”
雷鸟骤然压低身体重心,在说到保证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就已经掠了出去,快得像一道在众人眼前划出弧线的闪电,几秒后停在了门前。
他的身影很快就从缝隙中消失了,对于其他人而言,这无疑是一场心理考验,那深邃的黑色仿佛正朝他们不断逼近,像是汹涌的潮水,好在不到两分钟,雷鸟就重新探出了头,朝他们招手示意。
在阴鸷的夜幕之下,路远寒一行人走进了萨格里尔斯的大门。
第120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4)
“少爷, 情况如何?”路远寒开口问道。
穿着紧身制服的女孩额角已被流下的汗水濡湿,闻言摇了摇头:“除了我们以外,没有监测到周围有任何活物, 老鼠、虫子、畸变物一个也没有。”
听了她的话, 众人面上都有些凝重。
他们已经进了萨格里尔斯数十分钟,顺着脚下的路不断往前勘探,却没有见到一个活人, 甚至连亮着灯的窗户都没看到, 万籁俱寂, 只剩狂风呼啸, 而他们就像那个故事里的商人一样, 置身在这个神秘的地方。
要是这里什么都没有,那些擅闯的人为什么会惨死, 总部前面派遣的一支队伍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消失?
现在相安无事, 只能说明事情的严峻程度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要是能用炮火将这里夷为平地就好了, 对吧?”那道声音突兀地响起, 却只有路远寒能听见对方说话, 他脚下一刻都没有停,而路远白还在不断煽动着他,“……就不用带着一群下属在这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说不定他们正在腹诽上司的无能, 准备回去告你一状。”
确实不应该再浪费时间了,路远寒想。
他霍然转身,注视着队员们一张张神情各异的面庞, 用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令:“我们先去驻地办事处看看。”
无论萨城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模样, 但是驻地办事处先向总部发出了求援, 才会引发后续的一系列事情, 在那里应该能找到线索。再者说,驻地办的人也是缉察队成员,他们有权向对方索取情报……路远寒沉思着,就怕那里也跟萨格里尔斯一样,人去楼空。
这时候就到雷鸟发挥用场了。
得了长官的指令,年轻人重新拿出从列车上顺的地图,借着灯光观察了一阵,就有了路线规划,像条神情飞扬的雪橇犬似的在前面带路。
虽然有了行动目标,但萨格里尔斯毕竟是一座城,要从他们现在的位置过去,至少也得一个小时起步。考虑到在徒步前往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体力消耗,路远寒做了一个决定,他让众人轮流承担殿后的职责,除了医护人员——海因里希被他眼中“执行部的疯子们”簇拥在了队伍中央,也就是最安全的位置。
风仍在呼呼地吹着,就像一把割下血肉的钝刀,帽檐并不足以覆盖整个耳廓,所有人的耳朵已经冻得有些涨红,让他们不自觉低下了头。
路远寒嘴唇干涩,心情略有些烦躁地磨着牙尖。他从凡蒂斯身上继承到的不只有优越的基因,还有他们的一部分特性,在这种干燥缺水的情况下表现得尤为明显。
此时轮到麝香兰压在队伍后面,为众人保驾护航。
他那隆起的肌肉让人极有安全感,大汉两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一切值得怀疑的地方,手中持着已然上膛的枪管。就在这时,他瞥到指挥官的白发之下有什么活着的东西在呼吸,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似乎是翕张的鳞片。
他并没有声张,只是记下了银杏的特征。关于这位神秘的长官,麝香兰背后的势力很感兴趣,因此尽可能搜集对方的信息,也是他此行的隐藏任务之一。
倏然间,一股强烈的恐惧攫住了麝香兰的心头,让他快要喘不上气。
他能清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悄无声息地跟在队伍后方,在黑暗中注视着这几人,却又和他们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至于进入少爷的监测范围,就像是阴毒、谨慎、充满耐心的捕食者。
麝香兰不着痕迹地将手中的蒸汽灯往后方照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光线所到之处,只有寂寥一片的街道。
“发生什么情况了,麝香兰?”
路远寒现在的感官极其敏锐,注意到这边的亮度变化,当即转头望了过来。他那深邃的眼睛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被他注视着,任何谎言都无所遁形。
“不,没事。”麝香兰摇了摇头,将事情原原本本交代了一遍,“我只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跟着……”
路远寒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尽管什么都没有发现,但他知道上一批缉察队成员陷身在此,事情必然不会简单,便对众人吩咐道:“加快行动,等到驻地办以后再休息。”
十多分钟后,他们站在了办事处门口。
望着眼前漆黑一片的建筑物,很难想象里面会有人在办公。路远寒先是上前敲了门,侧着头耐心等待了片刻,确认没有任何正在靠近的动静后,将锁头握在掌根下用力一掰,那坚韧的金属瞬间断成两截,砰地砸在了地上。
像这种暴力的解决方式在执行部内屡见不鲜,紧接着路远寒一脚踹开了门,并没有人对此表示惊讶。
进到了办事处内部以后,众人终于不再被狂风摧残,体感温度顿时上升了不少。只是情况仍然不容乐观,他们虽是调查员,却也知道缉察队对办事处要求严格,二十四小时都必须有人值守在岗,违者重刑处罚,没有人会想走一遭总部的审讯室,站着进去的只能躺着出来。
现在周围不仅黑黝黝的,毫无招待之意,就连一个活人都没有……难道这座办事处里的人都死绝了,但那怎么可能?
这简直是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猜想。
“啪!”
路远寒蹲下去启动了照明装置,就像被按下开关,随着一阵气流在管道中蒸腾的声响,顶部的灯光逐渐亮起,一盏盏依次排开,从他们所在之处铺展到更远的地方,直到整个办事处都亮如白昼,没有任何遗漏。
显然,办事处内部装置放得井然有序,每一个工位上还贴着考勤表,除了因无人使用而落满灰尘以外,并没有被侵入或破坏过的迹象。
看起来驻地办的人消失并非是被屠杀,而是有别的原因。路远寒将指节搭在腿侧一敲一敲,随着小动作陷入了思考,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全部撤离了呢?
“全都馊了!”
雷鸟在茶水间翻找着什么,那张年轻的脸上难得有些抓狂:“……他们至少两个星期没有填充过零食柜,这些食物已经变质了。”
他的意外发现为路远寒提供了新线索。任务书中提到上一批缉察队成员消失了十几天,驻地办的人也离开了两个星期,这两件事中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只是缺少关键性证据,真相现在还不明了。
“行了,回到总部有你吃的。”少爷打断了雷鸟的动作。
“等等,那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东西?”
就在医生开口的一瞬间,路远寒已经双腿绷紧,纵身跃了出去,其他人只看得到他靴跟泛起的冷光,长官阁下像铁秤砣似的悍然落地,伸手一抓,就将藏在座椅下的东西拎了出来,那温热的活物还在他手下不断挣扎。
——那分明是一个瘦弱的小孩。
所有人顿时警惕了起来,生死面前,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同情心。好在那孩子并不能构成威胁,就算拼上了全身的劲也没能伤到路远寒一根毫毛,看清对方有枪以后,吓得瑟瑟发抖,表现得就像个正常人。
路远寒熟练地制服了这个孩子,反绑住那双充满淤青的小手,才将他放到地板上,带到其他人面前。
“小家伙,你知道这地方的人去哪里了吗?”
雷鸟笑嘻嘻地蹲在犯人面前,若是忽略他手上的折叠刀像雪一般亮着,正抵在离对方颈动脉三厘米的位置上,那笑容倒也算得上和蔼可亲。
那孩子神情愤怒而扭曲,刚要张嘴啐雷鸟一口,刀尖就戳在微微作颤的颈肉上,像是轻佻而又冰冷的警告,让他停下了动作:“劝你想好了再说。我倒是脾气很好,但你看那边白头发的哥哥,那是我们的头儿……他就不喜欢坏小孩,别惹他不高兴。”
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往路远寒那边打眼色,孩子情不自禁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那人背上棺材盒一样沉重漆黑的剑匣,倒真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路远寒配合地摆出了一副凶恶的神情。
见小孩似乎冷静了下来,雷鸟挪开刀尖,让对方能够开口说话,只是他一张嘴就让人惊讶,那孩子牙缝里都是某种黏稠而湿润的细丝,同口水一起攀附在每颗牙齿上,看上去就像被染成了深紫色。
“你该刷刷牙了。”雷鸟又将刀尖挪远了一点。
小孩怒瞪着他,从那张引人嫌恶的嘴中发出了缓慢干涩的音节,过了几秒才变得流畅:“大家…都在避难所……长官大人们要是没有死,应该也进避难所了。”
避难所?这个答案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们的任务情报中没有写到这一点,就说明这个避难所并非长久都有,很可能是在灾变中临时建起来的,但那地方是否真的存在、安不安全,众人心中还有所怀疑。
“既然有避难所,你怎么不去?”
路远寒问得一针见血。
“我……”小孩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眼神中倏然涌上一股极为强烈的怨愤,“像我这种生了病的肉人,是没有资格进避难所的。”
“什么是肉人?”少爷问道。
“肉人就是作为食材被专门圈养起来吃的人,像他这样瘦弱的一看就品相不好,再加上患病,就更卖不出去了。”医生冷然说道,神情颇为不齿,“不过法律禁止饲养、出售或食用肉人,也只有在这种总部管不到的偏远之地,他们才敢这样胡作非为。”
听到自己的处境从旁人口中轻飘飘道来,那个小孩眉头拧得更紧了,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敌意。
“别紧张,我们没有那么饿,不会将你拿来吃的。”雷鸟开了个玩笑,他的视线就像一道锋利的钩子,紧锁着面前的小孩,“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才需要所有人避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