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 哒……”
随着声音落下,一双运动鞋幽幽停在了琴房前。
在这座置身孤岛般的学园,比起其它摆放着各种危险性设施、充满了安全隐患的多功能教室, 这是唯一一间没有畸变物的房间, 就像是最后的净土,迎接着门前的到访者。
狂风吹起垂下的窗帘,露出里面一片空旷无人的场地, 显而易见, 只要远离中央那架钢琴, 也就不会有意外发生。
世界深刻而黑红, 漫天血雨就如沙漏中倾泻而下的一粒粒流沙, 腐烂的气味浓重到了极点,远比太平间、停尸房等充满死人的地方还要恶臭, 在那绝望之下, 却又透露出一种引人癫狂的美感。
路远寒拧下门把手, 有意避开了沾血的地方。
除了没有开灯, 琴房仍然维持着他记忆中那副模样, 在开门的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年轻的男孩坐在凳子上,神情专注地控制着手下按键起伏的幅度,悠扬的琴声从指下倾泻而出, 尽管紧抿着唇,也显得别有一番风味。
路远寒刚走进琴房,那幻象又消失了。
校服外套刚才落在了厕所, 因此他上身现在只穿着一件短袖, 露出的两条手臂并不健壮, 肌肉线条若隐若现, 若非他手上提着把斧子,看上去倒真和来练琴的学生没有区别。
——下课时间到。
随着表针跳动一格,极为凄厉的铃声通过扩音装置响了起来,霎时间覆盖一层又一层楼房,在整座校园内不断激荡,就像某种剧变发生前的警兆。
为了避免再次被关在教室内,路远寒进门时留了个心眼,用玻璃碎片卡住门缝,虚掩着摆好位置,即使有神秘力量强行关上这道门,也能为他留出一线逃脱的余地。
消防斧的前端撞地,路远寒也跟着坐了下来,仰起头靠在近门的墙边上,随即呼出了口气。事已至此,要怎么活下去还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也就顾不上什么洁癖了。
他的手机再次震动了起来。
也对,路远寒一边从怀里取出手机,一边漫不经心地想,2号现在下课了,终于能采取行动了,只是不知道对方要说些什么,他得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能总是因为其他人格发火。
看到屏幕上那个等待接通的来电,路远寒顿了顿,像是有些难以置信,盯着它确认了半秒,才若无其事地接起电话,指节摩挲着手机壳,将听筒放在了靠近耳边的地方。
“喂?”
和他如出一辙的声音从那边响了起来。
这感觉实在是很诡异,让路远寒的头皮隐隐有些发麻,他本就不喜欢接通陌生来电,订餐时也会备注放在外卖柜中,尽量避免交流。2号虽然是他非常熟悉的一个人,但要跟自己对话,还真是天下未闻之奇事。
“……我就不废话了,你在哪里?”
2号并没有寒暄或者嘲讽,他的风格就和路远寒一样简洁明了,声音听上去虽然毫无情绪起伏,却能直击问题关键。
路远寒答道:“一楼琴房。”
“遇到俞千尘了吗?”
“没有。”
“奇怪,那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偏执狂,可是将我逼到了绝境,不得已才退到203自保,怎么可能放过你,你接下来要小心了。”
原来他到203是为了自保?路远寒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仔细思考之下,不禁皱起了眉。那间实验室并不怎么安全,2号宁可退进去向死敌求助,也不愿意对上俞千尘,足以说明事情的严重性。
那人在这个世界里,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所以呢。”路远寒开口,他没怎么费力,就自然而然接过了谈话的主导权,“……交换必须在像203这样的特殊地点进行,而且需要两个人同时到场,是这样吗?”
他虽然在提问,却并没有要逼对方回答的意思——2号沉默了半秒,耳边只剩彼此的呼吸声,路远寒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让我猜猜,你打死也不会再去203了吧。”路远寒侧过头瞥了一眼外面的动静,不着痕迹地往琴房里缩了缩,“虽然说……我现在也过不去,但你就不怕我真的死在这里,连着你一起陪葬吗?”
他说话时轻飘飘的,似乎并不介意对方在背后捅刀子的行为,却无端流露出一种让人胆寒的杀意。
“你不会的。”2号的口吻极为笃定。
作为世界上的同一个人,这种了解与信任无可厚非,反倒让路远寒心情变得微妙了起来。他停顿了半秒,转而问道:“除了203,还有别的标记点吗?”
“暂时还没找……”话音戛然而止,那边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2号的声音听上去略显意外,却并没有任何慌张,“糟糕,曹波怎么过来了,不能让他收走手机,下个课间再说。”
他们教导主任姓曹,头发稀疏,戴着副方正的眼镜,平时没少抓违背纪律的学生,就像个一丝不苟的执刑者,要是让他逮到,2号的手机就不用想着拿回来了。
“走廊上那个打电话的!狗胆包天了,说的就是你,还敢跑,看我不找你班主任……”
路远寒隐约听到了激烈的骂嚷声,紧接着是一阵衣物摩擦的响动,2号似乎眼疾手快,揣起罪证就跑了起来,教导主任心不宽体却胖,想必比不过一个坚持健身的高中生。
随着嘀的一声提示音,通话到此结束。
到头来还是没能回到安全地带,路远寒将手机收好,不禁思考着,但现在知道了交换的条件,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他都得想办法让2号就范——在他看来,两个人轮流收集情报,公平分配,才是最合理的方式。
刨去拖堂、测验等意外情况占用的时间,每次课间休息不足十分钟,然而一节课却要上四十五分钟,毋庸置疑,他和2号沟通的机会少之又少。
有极大可能,这就是最后一次通话。
路远寒的指尖划过屏幕,清理了后台应用,以此来减少不必要的耗电。他打算等到下节课间,再主动给2号打去电话。
在此之前,他要尽可能多搜集一些关于这边的信息,就比如怪物的行为模式,它们的攻击是否受限制,以及剩下的交换地点分布在哪里……想到这里,路远寒霍然挺身,提着斧子站了起来,神情中难得流露出一丝懊悔。
失策了,刚才应该问清楚,像203这样的地点具有什么特征的。
路远寒看了眼时间,在内心默然计算着还有多久上课……一分钟,又或者更短,等到铃声响起,那些面目凶恶的学生重新回到教室里去,他就可以开始行动了。
10、9、8、7……
路远寒擦去指尖沾上的汗,转而握紧斧柄,趁着最后几个数往琴房门口而去,那块玻璃碎片仍然恪尽职守地横在那里,始终没有让门彻底锁死。
再差一步,他就要开门而出了。
就在这时,一声断帛般的震响在他背后铮铮响起,像是被人按下了琴键。路远寒猛地回头,却什么都没有看见,那架钢琴前空无一人,琴声断断续续,不过片刻,就从新手的生涩转为流畅、激昂,让人心池荡漾,竟然极为诡异地自行演奏了起来。
叮叮当当——震耳欲聋的铃声响起,和那道钢琴曲彼此交错,谁也盖不住对方,却让一旁的听众痛不欲生。路远寒被定在原地,脑海逐渐空白一片,从余光中瞥到有什么东西从他脚下滚了过去。
此刻,他的思维略显迟缓,处理外界信息的速度却一点也不慢。
路远寒视线垂下,清楚地看到那东西呈乒乓球大小,表面上还沾着漉漉血水,分明是颗活物的眼睛,由一根绳子般的神经吊着,像抛毛线球似的,飞快地滚到了他面前。
毛线球?路远寒不由得为这无厘头的想法一怔……自己是被当成什么了,需要引起注意的猫吗?
被这样打断思绪,就算那只眼睛正阴冷地注视着他,路远寒也不再感到紧张,他的腿从侧面撩了出去,就像打冰球一样将它踢出门缝,不出意外地听到眼球的主人惨叫了起来。
那畸变物在门外嘶吼几声,显然,它愤怒到了极点,却像是畏惧着什么似的,竟然没有推门而入,手撕了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类,而是保持着一定距离在走廊上徘徊。
“哈哈……”
轻快的笑声响起,幽幽落进了路远寒耳中。
那声音明显属于一个女孩,青涩而干净,让人联想起风铃、栀子花、夏季微风等美好的事物,跟这鬼地方格格不入。但正因如此,才让路远寒毛骨悚然,使得事情朝着不可控的方向疾驰而去。
“你总是这样对别人不留情面。”女孩说道。
她不知何时坐在了那把琴凳上,姿势优雅,校服规整地拉到领口最上方,从不像路远寒那样剪裁校服,却有一番特别的气质,指腹上覆着薄薄的茧,而这正是那琴音激荡的缘由。
“路远寒……”
女孩像只扬起项首的天鹅,高高在上,她一边极为用力地弹奏,仿佛要将指尖在琴下弹出血来,一边含着笑意训导旁边的人:“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除了我以外,谁能忍受你这恶劣的性格?”
她说得循循善诱,仿佛真是为了他好。
路远寒盯着那张脸看了片刻,视线毫无波澜,十秒过后,终于从记忆中翻出前尘往事,和俞千尘这个名字对上了号。
这样一个漂亮女孩,能对他构成什么威胁?
有2号的警告在先,路远寒并没有小瞧面前这个知书达理、简直像人一样的怪物,他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去,紧急思考着对策,俞千尘却察觉到了前男友的意图,瞬间转头望了过来。
——琴声戛然而止。
那张脸面无表情的时候,冷漠而又阴鸷得吓人。
怪物专注地盯着路远寒,她的嘴唇干裂发白,因出声时的动作而渗下血水,就像涂上了殷红如注的唇膏,缓缓开口问道:“怎么……你现在是打算再一次逃离我吗?”
第102章 银白幽灵(9)
路远寒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面前的人虽然看上去文质彬彬, 情绪却并不稳定,本质上还是一个随时可能伤人的怪物,在没有找到逃脱方法之前, 他并不想贸然刺激到对方。
他的视线落在了俞千尘身上, 停驻了几秒,思考着自己现在转身就跑的话,有多大的概率能从琴房门口直接出去。
但外面还有一只畸变物, 同样对他充满了敌意, 不见得就比俞千尘更好对付, 路远寒被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无论他做出什么决定, 前进还是逃跑,都不可避免地要与怪物厮杀。
好在有人帮他做出了抉择。
见他并不愿意回答, 坐在琴凳上的女孩神情开始了微妙的变化, 指尖骤然压在琴键上, 从她面前抚到胳膊延展最长之处, 倾泻情绪般发出一串由低到高的琴音, 那双白皙的手上绷紧青筋,随着指节弯曲,血管的轮廓越来越明显,看上去恐怖至极, 就像一条又一条盘错的怪虫。
“你说话啊?”俞千尘视线幽深,从喉咙间发出了低沉的嘶吼,“你为什么不说话……”
不知何处落下的灯光汇聚在钢琴前, 将她颈后被淋漓汗水濡湿得一片亮晶晶的肌肤照得莹白胜雪, 发尾紧贴在颈上, 就像蜿蜒的黑蛇, 而她的五官则不断扭曲又舒展,时而愉悦,时而又像痛苦至极。
——砰!
重音落下,像是疯狂的兽鸣,黑白的键盘在她手下应声而碎,霎时间化为无数齑粉,木屑迸飞,琴弦倏地绷断,那黑铁般的外壳轰然升起,就如某具尸体的天灵盖一样被揭开,成百上千条柔韧紧缠的钢丝仿佛在此刻活了过来,从内部飞射而出,每一根弦上都带着金属的冷光,朝路远寒紧逼过来。
此刻杀机毕现,琴弦在瞬间缠上了路远寒的手腕、胳膊、小腿等筋脉所在之处,潮水般蔓延而上,并不留给他任何挣脱的余地。
路远寒尝试着提起斧子,然而那怪物一样的钢丝极为狡猾,立刻挑断了他的手筋,让猎物失去紧握武器的能力。
消防斧砸在地上,让路远寒浑身一颤,而他痛得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微弱地喘气,整个人都在剧烈痛感之下无可抑制地痉挛,越缠越紧的金属弦陷进肉里,深刻得像发丝,像绞杀犯人的刑索,被渗出的血液浸上一片鲜红的颜色,湿淋淋滴下血水,显露出艺术品的美感。
“你……”
路远寒垂下眼睛,从颤抖的唇间艰难地挤出了半个气音。
他没能说出剩下的一句话。
因为那些琴弦倏然收紧,接着从钢丝上传来一股非常大的力量,起吊重物似的将路远寒往上拖去,不过短短数秒,竟然将他吊了起来,为首的那根弦则扼着他的脖颈,轻柔而又残忍地一寸寸切割着底下充血发颤的筋肉。
要是幻觉,这痛感未免也太真实了一点。
仿佛要杀人的琴弦勒住了他的呼吸道,停止血液循环,仅剩的氧气正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路远寒面色涨红,看上去异常狼狈,十根手指都紧扒在了钢丝边缘,努力将脖颈上的圈套往外扯动,磨得指尖流血,就像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却也没能成功解脱。
不行…不能死在这里……
倏然间,一股极为猛烈的戾气从他心底涌起,支撑着路远寒用尽全身力量与琴弦抗衡,浑身浴血也毫不在乎。
若说那张年轻俊美的脸曾让人怦然心动,现在则截然相反——路远寒面部肌肉隆起,眼睛中血丝游动,就像濒死的鱼一样急促地张着嘴,他和俞千尘一个被吊在空中,一个安然坐在钢琴前,仅从外表来看,难以分辨谁更像怪物一点。
“够了。”
女孩面露失望,似乎不想再看到他这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倏然别过了头。
直到路远寒快要窒息而死,缠在他脖颈上那根琴弦才渐渐松开,虽然他身上仍有一根又一根沾血的钢丝,但至少那威胁不再致命,为他留出了些许呼吸、换气的空间。
路远寒被放了下来,从朦胧的视野中看到俞千尘起身,朝着自己一步步走来。尽管如此,他的双臂仍被紧缚着别在身后,似乎是为了防止他暴起反抗。
“你应该很清楚。”琴弦中那人忽然开口了,“……我最厌恶别人这样对我。”
随着话音落下,一口带血的涎水被啐到了女孩脚下。
俞千尘对此早有预料似地避开,轻快地来到了路远寒面前,微微仰起头,从她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那张神情凶狠、冷静中又蕴藏着一分愤怒的脸,对于他身上强烈得无法掩盖的情绪,她仿佛很满意似的,竟然笑了起来。
“呵呵……”俞千尘说道,“爱与恨本就是交织在一起的,你现在这样就很好,有情有义,一点都不像个冷血的怪物。”
雨幕般的灯光之下,望着那双熟悉而又疏离的眼睛,她再一次不可避免地想起以前,想起路远寒,想起他曾倚靠在窗边默然看书的侧脸,他们两人在校庆表演上那种四手联弹的默契……琴音如此美好,如此飘渺,就像一段流水从她指尖下悠悠溜走,那段恨海情天,最终还是以少年一副轻飘飘毫不在乎的表现结尾,就仿佛他从来都没有置身这段感情。
那时从隔壁班门前路过的身影毫无留恋,就像一台冷冰冰执行着指令的机器,只让人感到心悸。
想到这里,俞千尘伸出双手,极为珍惜地捧住了路远寒的脸颊,用指尖摩挲过他面上每一处纹路与突起,像要将他现在的模样完全靠触感记住,动作温柔地擦去路远寒眼尾溅上的血污,替他理好头发,抚平校服上的褶皱。
这一切只让路远寒感到反胃。
他看上去极不情愿地侧过头,避开俞千尘的触碰,却因此牵动到了其它被琴弦缠着的地方,伤口处顿时又潺潺地涌出血水,像要让这截硬骨头长个教训。
“别动了。”俞千尘伸手将他的脸扳正,略显不悦地说道,“……越动只会让你伤得更重,就算我想留下你,也没办法让一个流干了血的人活下来。”
“但凡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就算是最好的资源,也会尽力为你争取,为什么你偏偏就无法理解我呢?”
女孩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的眉头因忧愁而微微蹙起,看上去困惑到了极点,俞千尘实在是想不通,自己都付出到这种程度了,路远寒为何要推开她的好意,拒人于千里之外。
——又来了,又是这种“真心为你”的说法。
像这样带有管教意味的话,路远寒已经听了至少千百遍,从家里亲戚、幼儿园到他高中的历届班主任,甚至是缉察队上司那里都能听到,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却也不曾被任何一个人洗脑,沦为被掌控的下位者。
在路远寒看来,这些人都自私而又傲慢,甚至将他当成了一个蠢货,分明是想满足自己的欲望,却打着为了他好的旗号,希望他能够完成一道道服从性测试。
他能坦然承认自己的失败,却不能接受智商被别人侮辱。
路远寒面上神情微变,控制不住地开始了小幅抽搐,像是有些想笑,却又下意识摇了摇头,用极为强韧的克制力将内心情绪压制了下去,漠然地望着处在绝对上风的怪物,指节在掌心里使劲攥得隐隐发白。
要是医生在这里,就能看出他应激了。
“难怪他觉得你是偏执狂。”路远寒忽然开口,“还真是一点都没说错。”
“……谁?”俞千尘不解其意。
没有理睬她的困惑,路远寒接着说了下去,语气平静至极,就仿佛置身事外,正在陈述一件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却显得恶毒而又冷酷:
“仔细想想,你喜欢的是我吗?喜欢的是‘路远寒’这个人的脸、成绩、家世背景,带给你的名望……还是你追求的那个幻影?别搞错了,俞千尘,那只是一个被你虚荣心作祟构造出的存在,根本就不是我。”
几乎是听到他这番刻薄言辞的一瞬间,俞千尘就扼住了他的脖颈,想让这个绝情而又恐怖的怪物闭嘴。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徒劳无功。
路远寒的眼神犀利得就像世界上最快、最残忍的一把刀,能轻而易举地伤人——正在流血的分明是对方,剧痛感却清晰地作用在了她身上。俞千尘试图反驳,嘴唇干涩,犹豫着颤动了几次,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如果我没有出众的外表,完美的成绩,只是一个再平庸不过的青春期男生,只知道混吃等死,你根本就不会被我吸引,更不会试图说服自己去爱上我性格中这些缺点。”
“别傻了,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无条件的爱,你做的所有事都有相应的代价,只不过你自己拿走了,还妄图假惺惺地将自己摆在高位,将所谓好意施舍给我。”
“但你有一分一秒想过,那是我需要的吗?”
路远寒字字珠玑,仅靠一张嘴就将面前的怪物逼得濒临崩溃,而这也正是他狡诈的地方——对方若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他,根本就不会被这段诡辩撼动内心。
但加害者是生是死,与他有什么关系?
随着话音落下,他霍然挣断了身上所有的琴弦,重新站在地上,因那极具攻击性的眼睛而让人胆寒。只听得一阵金属接连断开的声响,多数钢丝还残留在肉里,迸溅的血水漉漉而下,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通体殷红的血人。
然而就在此刻,路远寒身上的伤口却在不断复原。
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被一片蠕动的颜色覆盖,不断有新生的肉芽、触须、鳞片从底下冒出来,交替着修补创口,谁也不肯认输,像是在争夺对他身体的主导权。
望着他身上这诡异的变化,就连俞千尘也无法维持那种从容不迫的冷静。她神情略显怔然,注视着从那些琴弦之下孵化出的东西,用一种怀有恨意的口吻说道:
“你……你是个怪物,你不是路远寒。”
“或许吧。”
路远寒如此说道,一条触手从他掌心下蜿蜒而出,悄然捡起了地上那把消防斧。
第103章 银白幽灵(10)
“呼、呼……”
急促的喘息声在走廊上响起, 在那清晰度极低的灯光之下,隐约可见一个怪异身影正在竭力奔跑着,不断有血液滴在地板上, 而它微微作颤的呼吸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显然, 这是一场追逐战。
被追赶的一方在前面奔逃,而在它身后不远处,则有无边黑色蔓延, 那个巨大的影子敏捷而又极具压迫感, 对目标不置一词, 就连呼吸也没有分毫紊乱, 只是沉默地铺开自己猎杀的网。
血水仍在滴落, 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它身上的伤口撕裂得更加严重, 似乎激起了那片黑影的吞噬欲, 沸腾般发出一阵低沉而兴奋的吐息, 剧痛感提醒着它那是怎样一个疯子, 要是被追上, 自己必然不可能活得下去。
对于背后不断逼近的威胁,它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那就是跑!
拥有着非人类的畸变血肉,怪物行进的速度自然不慢,肉腕紧贴着地面发出一阵水声黏腻的响动, 脖颈上还由纤维一般的长条拖着无数颗眼球,瞳孔鲜红欲滴。
只是在背后追杀的东西比它更快,二者之间的距离正在不断缩小, 越来越近, 越来越危险, 似乎马上就要伸出手来, 抓住它的血肉。
就在这时,一阵手机震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声音悠悠传出极远的距离,在这寂静的走廊上显得颇为突兀。
黑影顿时停下动作,脚步声戛然而止,在这种厮杀的时候竟然接起了电话,耐心倾听几秒后,一个年轻悦耳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还没死,放心。”
给他打电话的,自然是世界上另一个他。
那只紧攥着手机的小臂上血肉模糊,错落突起的痕迹看上去就如鳞片,又像是怪物的触须,而那件白色的校服上早已被黑红的血水浸透,由无数漉漉淌水的触手从背后缠着,难以分辨原本的颜色,因此才像是一个恐怖的未知存在。
在琴房被吊着的时候,路远寒已经恢复了他的能力,只不过俞千尘确实像2号所说的一样难缠,那些琴弦在她手下犹如杀人利器,稍有不慎,就会被割下头颅。
路远寒竭尽全力,也只是重伤了那个怪物,让她失去行动能力,并不知道俞千尘躲到了教学楼何处,随后便开始一层一层清理走廊上游荡的畸变物。
他前面失血过多,正需要食物进补一顿。
现在追着的这只怪物颇为狡猾,在琴房前就被路远寒踢开过一只眼睛,还敢鬼鬼祟祟地跟在他身后,在三楼拐角处被揪了出来。他报复心极强,又拿回了触手的使用权,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得罪过自己的目标。
路远寒目光幽邃,一边听着2号在电话那边交代情况,一边身手敏捷地往前追猎,只是刚才被打断动作,多少还是给了怪物逃跑的空间。
——他没有辜负2号的期望。
路远寒凭着自己熟记于心的追踪、猎杀以及生存技巧,成功在这个充满疯狂的世界撑过了一天,即使2号并没有过来接班,他仍然超额完成了业绩。
现在已经是最后一节课,除了寄宿生,大部分教师和学生的校园生活即将拉上帷幕。
想到这里,路远寒微微皱起了眉。
趁着他沉思的机会,怪物鼓足了劲往前逃跑,那副怪异的躯体浑身乱颤,倏然间像是锁定了某个方向,竟然撞破窗户,从三楼的高度径直翻了下去。
“——砰!”
只听得一声沉重的闷响,它头朝下摔在水泥地上,摔得血水四溅,深色液体如蛇一样蜿蜒而出,在教学楼前的广场上晕出极为鲜明的痕迹。
尽管如此,它还没有死去。被惊人的求生欲驱使着,那些破碎的肢体挣扎着攒聚在一起,赫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动作缓慢地向着那道打开大半的校门而去。
路远寒那时的身影强大、嗜血、不顾一切,就像个失去理智的暴君,任何出现在视野中的活物都会被他提着斧子杀过来,在它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能够离开校园的大门,在此刻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疯子走到哪追杀到哪里,还对教学楼内的构造了如指掌,简直就像是一场猫鼠游戏的主办者,轻而易举地追逐着、折磨着猎物……只要出了校门,就能摆脱这个噩梦了。
秉持着这样的想法,怪物的呼吸加重,顿时爬得更快了。
它以前不曾想过,从广场到保安室大门的距离有这么远,就像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它浑身肌肉紧绷,努力缩短着路程,五十米、三十米,即将不到十米……希望似乎已经触手可得!
然而就在这时,一把消防斧从高处飞射而来,携着隐隐撕破空气的厉响,径直插入了它的后脑,瞬间将半个头颅劈碎,血花飙射,脑袋里的填充物倾洒在地上,显得狰狞至极。
没有人能顶着这种不可逆的损伤活下去,怪物的身体猛然抽搐几下,就暴毙倒地,彻底没有了呼吸。
一道高大的身影站在了它刚才撞碎的玻璃窗上,紧接着翻身而下,触手在他身后攀附墙壁作为缓冲,极大程度上减轻了重力带来的惯性。
半秒过后,路远寒应声落地。
感应到指尖的摩擦,手机屏幕在他掌心下亮起,显示正在通话中,而在电话那端的人正喋喋不休,嘱咐着他应该怎么做,避开哪些危险地带,才能多撑一会。
真有意思,路远寒想。
他原本以为2号代表了自己性格中残忍暴戾、更为黑暗的一面,做事不守章程,很可能抛弃身边的所有同伴,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并不是那么非黑即白。
他有虐杀怪物的冲动,2号同样有为他考虑的时候,两个人相生相交,彼此之中都有属于对方的那一部分。
倏然间,一阵激昂的铃声从教学楼内响起,与之前有所不同的是,这次的下课铃还伴随着高声喧哗,簌簌、踏踏……巨大的奔腾声在走廊上响起,整座楼似乎都在万千铁蹄的疾驰之下作颤,怪物们即将冲出教室,要么回家,要么赶在晚自习前去食堂吃饭。
“嗯,今天是周五,该回家了。”
路远寒一边持着手机,一边从台阶上走了下来,他背负着的触手数量比之前更多,每根都极为活跃,翕张的吸盘上倒挂着片片碎肉,散发出血腥的气息,若不看那张脸,他就像是一个浑身长刺的海胆。
2号应了一声,随即挂断了电话。
路远寒脚下一顿,回头望着背后的教学楼,视线从下到上数过去,很快就找到了高二一班所属的那个窗户,却只有黑黝黝的窗帘,没能从中看到2号的身影。
尽管如此,他知道对方此时就站在那里,正用观察的态度俯视着下方的场景。
路远寒收回视线,下课的怪物们已经从教学楼内涌了出来,一波又一波就如同黑色潮水,密密麻麻看得人心惊胆战。他转身就走,瞬间弹射出数米的距离,要是现在参加校运会,必然能打破一项项前人保持的记录,夺得本届冠军。
他路过了那具被一斧子劈死的尸体,看到遍地血污,却没有为此停留,触手从路远寒身上垂落,飞快捡起了作案工具。
或许是因为现在属于课下时间,学生们被默许了可以自由出入,即使路远寒早有防备,保安室内也没有冲出一个三头六臂的怪物拦下他,不准他离开学校。
他顺理成章地第一个跨了出去。
走出校门的瞬间,路远寒看了眼时间——18:17,离下课铃响刚过两分钟。
大部分学生还在往外走的路上,不过他们家的人都和他一样守时,为了避免校门□□通拥塞,每逢周五,都会提前几分钟抵达门前,将路远寒接回去。
与那个阳光高照的表世界相对应,这里到处都是人类心中黑暗欲望的投影,校园内的每一个人都扭曲而癫狂,不仅前女友成了操纵琴弦的怪物,就连路远寒自己也用触手杀人,甚至让怪物惊恐地奔散而逃,无疑比它们更加凶残,更像是此地的原住民。
按照常理来说,他的家人应该已经停好了车,备好一瓶路远寒最常喝的酸奶,就等着儿子从校内出来,顺便在开车的路上问他最近成绩如何,有没有遵照医嘱,按时吃药,需不需要加点生活费……
这样的对话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
他不由感到了好奇,在这个难以名状的世界,自己会看到怎样一幅景象?
在路远寒的注视之下,一辆黑色的幽灵车从旁边缓缓驶来,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扫开天空中不断落下的血点,极为体贴地停在了他面前,紧接着车窗落下,从中露出一张属于怪物的面庞。
说是怪物,因为那张脸属实诡异至极,皮肤不正常地充血涨大,瞳孔乌黑,紧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也干瘦而恐怖,尽管如此,那个怪物身上还是透露出一种优雅而严厉,让人不自觉顺从其指令的风度。
它的声音非常轻柔,只是不带感情地扫了这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人一眼,就开口说道:“路远寒,上车。”
“……好的,妈妈。”
随着一声金属碰撞的轻响,路远寒从善如流地坐上副驾驶位,乖顺得就像一个模范学生,兼任完美的儿子,自觉系上安全带,紧接着调整好坐姿,伸手关上了车门。
第104章 银白幽灵(11)
“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女人开口问道, 从驾驶座上露出一张漂亮的侧脸,尽管她眼下已经有了不少皱纹,却也无法掩盖那种过人的外貌。
她穿着件驼色风衣, 身上喷着得体的香水, 一双略显丰腴的手持着方向盘,而那双眼睛难辨喜怒地抬起来一点,从后视镜中打量着正低下头看书的男孩。
“挺好的。”路远寒头也没抬, 淡淡说道。
现在正是晚高峰, 附近又有学校, 交通道上的车辆拥堵成一条钢铁长龙, 熙熙攘攘, 而他们家这辆SUV就处在龙头的位置,和其他车主一起等着红灯转绿——也只有在这种时候, 他才会和家里人像寒暄似的聊上几句, 不过话题基本上都很无聊, 让人尴尬, 所以他并不是很愿意接话。
事实上, 他们每周只见这么一次。
等到周六下午,路远寒就会自己坐车回华庭一中,继续上晚自习,因此对于他们而言, 这短暂的半天就是家庭团聚的唯一机会。
女人似乎也习惯了他这种说话方式,并没有觉得被噎得慌,转过头察看着手机上的工作消息, 于是两人之间又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路远寒合上课本, 从书包侧面拿出手机, 看到屏幕亮起, 有人给他发了信息。
疯子:上车了吗?
他指节一顿,漫不经心地将消息划走,重新抬起头,赫然看到交通灯上倒计时走到了最后一秒,红灯跳转到绿色,紧接着引擎发动,车辆带着他往前飞驰了起来。
看来1号也上车了,路远寒想。
他原本以为自己将主人格关在那个腥风血雨的世界,多少会被劈头盖脸痛骂一顿,没想到对方比他想象中更有毅力,竟然真的从早上第三节课一直撑到了放学。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课间都在哪里躲着?遇到俞千尘了吗……要知道仅凭一把消防斧,并不能和那些怪物抗衡。路远寒将自己置于对方的位置上进行思考,不由感到了好奇,却没有发消息追问下去。
毕竟他们之间的通话屈指可数,1号同样对他隐瞒了不少信息,两个人互相提醒,互相提防,达到了一个非常微妙的平衡点。
无论谁擅自越界,天平都会轰然砸下,滑向无可挽回的深渊。
就在他沉思之际,周围倏然间暗了下来。检测到业主身份后,栏杆自动升起,前排的女人开着车缓缓驶入地下车库,幽蓝的灯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了路远寒鼻梁上,毫无温度可言,就仿佛行走在一片深海之下,随时都会被无边黑暗吞噬。
不过他倒是觉得,从这座车库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总比待在家里要好。
接下来的事相当乏味,下车,关门,听女人滔滔不绝地说教,按下电梯前往十四楼——路远寒双手插着兜,不置一词,极为专注地盯着屏幕上的数字飞快变化。
母亲体型娇小,还不到他肩膀的位置,却当惯了领导,有着比任何人都强的控制欲,对丈夫和儿子就像对待下属一样颐指气使,而且不容置疑,要是他敢顶嘴一句,势必会引发叙利亚战争般激烈的矛盾。
因此路远寒只是沉默地听着,就像戴着一副MP3耳机,等着女人停下。
他很清楚,等到进了家门,母亲就会忙着跟另一个人吵架,到时候矛盾转移,对方也就顾不上再念叨他了。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被放大,紧接着拧动内里的金属芯,随着咔哒一声轻响,大门缓缓而开。路远寒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开半步,果不其然,女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进去,将手上提着的包往沙发上一甩,就朝着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大吼了起来。
那张脸不再如海报上的电影明星一样光鲜亮丽,而是在愤怒之下扭曲得难以辨认,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不是早就打电话让你做饭了吗?现在菜还没烧好,刚才都在干啥呢,现在孩子回来了,没有饭吃,是想把一家人都饿死……”
“吵什么吵!我就没有事做吗,那么忙你请个家政去啊?”
“路川,你好得很啊!在单位窝囊得像一个老好人,回家跟我置上气了?也不看看我是为了谁才请假回来的,孩子马上高三了,你这个当爸的都付出什么了,这日子迟早过不下去……”
两个人唇枪舌战,谁都不肯认输,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就仿佛他们不是一对同床共枕的夫妻,而是正在厮杀的仇人,毫不在乎门外还站着一个少年人,已然忘记了自己“爸爸”“妈妈”的身份。
路远寒对此见怪不怪,径直走了进来。
他将书包往置物架上一挂,还没从柜子中挑出自己的拖鞋,一把锅铲先从厨房中飞了过来,摔在他的额头上,瞬间打破皮肤,从鬓边潺潺流下一道蜿蜒而出的红痕。
望着指尖上温热的液体,路远寒静了两秒,毫无波澜地想,流血了。
正常人受伤后都会错愕、愤怒,又或者感到恐慌——但他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漠然地擦了擦额头,就弯腰从地上捡起锅铲,将它放在旁边,顺手从柜子中拿出酒精喷雾,朝自己的指尖、袖口、鞋底等地方喷了几下,不曾遗漏任何一处可能沾上病菌的部位。
作为刑警,他的父亲从不抽烟,也没有打牌酗酒等不良嗜好。鉴于会在案发现场接触到尸体,男人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是用酒精消毒,然后去浴室洗澡。
久而久之,路远寒也养成了这个习惯。
他换上拖鞋,用湿毛巾敷在伤口处擦去周围的血迹,直到此时才感到一阵失血带来的眩晕,身体轻微地晃动了片刻。
厨房里那两人终于意识到了事态严重,临时签下休战协议,急匆匆跑过来各自扶住路远寒的一侧手臂,尽管他们嘴中还在说着什么,但他已经不想听了。
你们爱我吗?
我爱你们吗?
这个家到底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如果是十七岁的路远寒站在这里,他内心会涌上一阵无法控制的极端情绪,将这些刺耳的话宣泄于口,质问这两个永远都在相互埋怨的人为什么要生下自己,将痛苦延续下去。
但无论是1号还是2号,都属于二十四岁的路远寒。
他现在已经习惯了,学会用一种更成熟的方式去应对父母,就像养宠物那样,他对家中两个逐渐生出白发的长辈也产生了不容他人染指的控制欲和占有欲。
路远寒下意识思考着。
想要照顾对方,会一直负起责任,直到死亡将彼此分开,在棺材前刻上名字宣示主权,这不就是家人吗?
无论俞千尘也好,什么王千尘、李千尘也罢,对他而言,这段从一剪脐带就开始的关系已经够扭曲,也够深刻得让人痛苦了,不需要再有别人挤进来了。
“我没事。”路远寒说道,他修长有力的指节紧攥住那两只触感各不相同的手,沉着而冷静地低下了头,“爸爸、妈妈……收拾一下准备吃饭吧。”
——他的口吻同样不容置疑。
等到半小时过后,路远寒的伤口止住血,他们才坐在了餐桌前,像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那样,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开始了这顿晚饭。
他的脸色惨白到了极点,衬得那道伤口更为鲜明,像是一个提示牌,让两个隐隐要别苗头的成年人压制下怒火,在孩子面前端出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唯有执着筷子的一双手青筋紧绷,流露出假面下几分细微的情绪。
“砰!”
筷子猛然撞在碗边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瞬间打破了刚维系不久的平静,就像是一场风暴的前兆。
路远寒停下动作,迟疑着将那口饭咽了下去。
“——路远寒。”
还没等他抬起脸,女人略显不悦的声音已经落了下来,像条阴毒的蛇一样钻进路远寒的耳膜。很显然,比起吃完这顿饭,贯彻落实对孩子的教育对她而言更重要一些。
“怎么跟你说的?吃饭要细嚼慢咽,你这样吃东西容易咬肌发达,很难看的。我和你爸爸当年都非常有名,你要继承我们的血统,以后总要跟着爸爸妈妈出去走动……难道你想让外人在背后议论,我们家呕心沥血,花了那么多钱实行精英教育,就养出一个吃没吃相的儿子吗?”
说到这里,女人的话音顿了顿。
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太过了,她伸出手掌,抚上在灯光照耀之下亮色盈盈的脸颊,摩挲片刻,又用更为和缓的口吻补充道:
“你知道吗?妈妈前段时间去美容院,给我打水光的是一个叫思雨的女孩,真是难以想象,她跟你差不多大……想想看,家里没有条件,无法接受良好教育,就会过上那样辛苦的生活,一辈子忙着给别人打工。”
“所以说,我们为你提供这样的环境,并不是逼你,而是为了你将来能有更多选择,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路远寒静静听着那人的长篇大论,握着筷子的手没有动一下,仿佛定格在了此刻,黑发从额前垂下,挡住了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口中的鱼腥味令人作呕,越发浓重。
他并不喜欢鱼肉,但所有人都说吃鱼可以补充营养,让孩子更聪明,因此也就成了他们家餐桌上一道不可或缺的食物。
女人的面庞在她心平气和的时候精致如雕塑,睫毛轻柔地垂下,两瓣充满血色的唇看上去美丽至极,就像一个发自内心教导着儿子的母亲,仍在不断往外吐出音节。
“不过你是我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会过上那样的生活。”她微笑着,极为笃定地说道,“路远寒,你是最优秀的,也是妈妈唯一的作品,将来肯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我知道了,妈妈。”
路远寒终于抬起了头,嘴角微微扬起,用一张俊美而顺从的脸回应着她。与那天使般的面庞截然相反,他的内心响起了一个毫无温度,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声音:
——我知道了,林处长。
第105章 银白幽灵(12)
在路远寒的记忆中, 他的母亲一直很美。
从他记事起到大学毕业,那圆润而漂亮的脸庞日渐苍老,乌黑长发剪短, 办公室的座椅从科长换到了正处——任何在工作上和她有接触的人, 都不会不称赞林处长出众的手段和让人倍感亲切的性情。
不过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完美上司,对她的家庭而言,却是阴沉的、暴躁的、不可理喻的噩梦。
在他刚从寄养的亲戚家回来时, 跟母亲顶嘴受到的惩罚还只是在卧室门前站一晚上;稍微再大点的时候, 路远寒偷玩手机, 就会被歇斯底里的女人一巴掌扇得流鼻血……她似乎无法理解, 为什么自己的孩子会如此性情恶劣, 品行不端。
像这样一个温热的、有自主意识的活物,完全超出了她的掌控。
人类同样也是一种动物, 在比自己弱小的同类面前有着压倒性的绝对优势, 更大的体型、更高的社会地位……这些条件意味着一种可以用暴力处置的关系, 从君臣、父子到师生, 古往今来一贯如此。
当狐狸发现被捕食的兔子竟然也有獠牙, 会一口把自己咬得头破血流时,就会不可避免地陷入恐慌。
路远寒原本已经习惯了这种教育模式,但他发现自己升到初中,快速发育成一个身高腿长有肌肉的大男孩以后, 家里人就很少再对他动手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管教、劝导,口头上严厉的训斥,让他不要早恋, 专注于学习……尽管他们每天仍然上演着一场不死不休的闹剧, 但在孩子面前, 却会拿出一副长辈的态度, 似乎已经忘记了他小时候身上的那些伤痕。
很可惜,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些事。
正如母亲期望的那样,路远寒确实将他们身上完美的基因和劣根性一并继承了过来,从小就极为聪明,知道比起“坏孩子”,做个好学生更容易活得一帆风顺。
随着脸颊上的肉逐渐消瘦下去,面部轮廓变得更为成熟英俊,他的奖状和证书也摆满了一整个陈列柜,路远寒如愿以偿,成了能让那两人拿得出手的资本。
他身上散发出的光芒如此耀眼夺目,几乎掩盖了一切缺陷。
即使路远寒需要定期服药,以此来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会被父母认为是值得的。毕竟人无完人,他们爱着路远寒意气风发的一面,同样也爱着他能为自己所掌控的脆弱之处。
若一个孩子无情地碾死蚂蚁,不会有人谴责他这样做太过残忍,偶尔和其他同学发生争执、斗殴等矛盾,也在可以容忍的限度内。而在社会新闻上,时常会报道溺爱子女以至于为杀人犯辩解的案件——那么问题来了,一只蚂蚁和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孰轻孰重?
对于世界上19%的人来说,一份血浓于水的亲情远比陌生人更重要。
那再换一种问法,当这个躺在断头台上战战兢兢等着铡刀落下的人成了自己,生死面前,又应该如何选择?
在路远寒评上华庭市三好学生的那年,发生了一起恶性事件。
时隔数年,他的自我保护机制原本已经将那件事模糊了,没想到幻觉作祟,又将路远寒送到这个做出重大抉择的夜晚,让沉睡在他内心的猛兽逐渐醒了过来。
这是在开玩笑吗?路远寒想。
他望着桌上一盘又一盘蠕动的血肉,无法想象家里人是如何烹饪这些食材的。它们看上去营养丰富,对于一个高中生而言却太过露骨,而两张乌青发紫、长满尸斑的脸就坐在对面,正笑意盈盈地注视着他。
说实话,他在学校里饱餐了一顿,现在并不是很有胃口。
但顶着那两道过于炙热的视线,路远寒还是拿起筷子,面不改色地将盘中不知是死是活的食物吃了下去,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副优雅得体的用餐礼仪,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怎么样,还合胃口吗?”怪物观察了一阵他的反应后,幽幽开口问道,“要是你喜欢吃的话,妈妈以后学着做给你吃……等我从高新区调回来,就可以专心照顾你了。”
路远寒先是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味道挺好的,不过那会影响到你升职吧?我平时都在学校住,吃饭基本上在食堂就解决了,不用爸爸妈妈太过操心。”
他知道女人言出必行,在他高三往后的七年里,真的学着烧了一手好菜。
路远寒一边往自己口中送着食物,一边将筷子夹到带着毛皮的生肉往餐桌下扔,腿侧的触手在下面替他扫尾,和主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没让任何人察觉到端倪。
好在这顿晚餐并没有持续太久。
用完饭后,大家就会各忙各的,他们家一向如此,即使是怪物似乎也遵守着自己的逻辑。
书房的缝隙下流露出一线褐红色的灯光,那意味着父亲正在门内,而母亲躺在卧室床上,默然刷着手机,两个人之间就如隔着楚河汉界,像陌生人一样持有距离感。
按照原计划,路远寒应该先将碗筷收拾了,再开始复习,不过他并没有带书包回来,因此也就免去了后面一项待办事务。
他的触手正在厨房内有条不紊地放水、洗碗,而路远寒坐在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源,望着液晶显示屏上逐渐出现的血色图景,轻飘飘舒出了一口气。
2号还没有回消息,但路远寒并不着急。
他记得接下来母亲会接起单位的电话,出去和同事应酬到十二点,才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回到家里,不知道已经化作怪物的她,是否还会像从前一样出门?
想到这里,他起身从主卧门前路过,余光中瞥到一张被手机屏幕照亮的脸,在漆黑的房间显得恐怖瘆人,若不是他知道那是自己的母亲,也会误以为家里闹鬼了。
路远寒走进自己的房间,反手将门带上,留出一条可以观察外面的缝隙。
他在笔筒中抽出一把开快递盒用的裁纸刀,用酒精简单消过毒,紧接着垂下视线,从掌心内削下一片质地坚硬的物体,神情难辨地在灯光下打量着这枚沾血的鳞片。
能看出它本来应该是亮银色,只不过屋内的灯光太红,鳞片边缘处又被一道血水浸透,因此才显得鲜艳至极。
对于重新出现在自己身上的鳞片,路远寒有两种猜测。
第一,他将潜意识中害怕发生的事情映射到了幻觉中,鳞片就是他受到影响的一种表现;第二,他的身体确实正不断发生着变化,幻觉与现实同步进行,只是路远寒并不想在醒来时看到自己有一条银色鱼尾。
“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
就在他沉思之际,一阵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路远寒瞬间收起所有想法,悄无声息地从门缝中投出视线,望着母亲急匆匆走出卧室,披着件外套就出了门。
看来就算在幻觉中,该发生的仍然会发生,这些人、这些事从未因他而改变。
手机在他怀里震了一下,并不是2号,而是母亲发来的信息,说自己会晚点回来,让路远寒记得给她开门。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父亲有早睡的习惯,十点前后就会上床睡觉,照顾好宿醉母亲的责任自然就落到了路远寒头上——在他十七岁的那个夜晚,也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静静坐在沙发上,等着给女人开门。
他当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路远寒坐在自己原来那个位置上,分毫不差,沙发因他的重量而微微下陷,封存已久的触感、视觉、以及强烈的情绪一并涌上心头,让他略显冰凉的指节开始升温,仿佛手下正用力攥着某人的脖子,浑身血液都在这一刻沸腾了起来。
他转过头去,看到一地争吵摔打后的痕迹。
女人撒酒疯的时候,不仅仅是鞋子乱飞那么简单,从翻倒的客厅书架上滚出无数本书,翻开的那一页上被踩出了狰狞的脚印,价值连城的玉器在盛怒之下摔得粉碎,锋利的碎片上还有明显的血迹,让人沉醉的碧色中荡漾着一点殷红……路远寒望向客厅角落,看到了被踢飞出去的药瓶。
每次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他都会自觉吃药,随后闭上眼睛,从一开始默数到两千,在寂静的黑暗之中等着药物起效。
那是大多数情况下路远寒的做法。
偶尔也会有例外,就像现在,一旦药瓶离他手边很远,没办法按时服下,让内心上涌的烦躁感与冲动得到抑制,事态就失控了。
路远寒微微侧过头,顺着他脑海中的一地狼藉望向玄关,仿佛透过七年里无数个日夜,看到了在门前和母亲推攘着的少年。事到如今,他已经不记得是谁先动的手了,但那双愤怒的、充满红血丝的,叫嚣着要让他杀了自己的眼睛还清晰可见——路远寒的指节已经搭在了那温热的脖颈上,将女人隐隐发颤的脉搏掌握在自己手下,再差一步,就能让这个震耳欲聋的声音消失。
路远寒大脑空白,只剩下一个想法,要是他现在收紧自己的手,无论如何,往后就要在监狱中度过了。
女人终于闭上了嘴。
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带着脖颈上的勒痕倒地的尸体,簇拥而上的警察和法医,雪白的裹尸布,冰冷的墙壁,男人枯坐在探望室外骤然灰白的头发……人的大脑是如此神奇,在施行杀戮前的短短一秒,就能联想到无数惨烈可怕的后果。
因此他的手只是覆盖在母亲柔软而脆弱的颈上,并没有握紧,很快就无力地松开了指节,难以置信地转身冲到房间里,逃避着家中发生的一切。
十七岁的路远寒将自己关了一夜。
现在有两条正在进行的世界线,两个相似又截然相反的人格,事情还没有走到爆发的那一刻,那么……路远寒想,你会如何选择呢,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咚咚咚!”
沉重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路远寒从沙发上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了门,望着那张阴鸷的脸,将提前备好的温水递到对方干瘦而恐怖的手中。
他拧紧指节,感受着女人急促的呼吸在自己掌心下一点一点变得微弱,那双盛气凌人的眼睛几乎翻到了天上,就仿佛正遭受着莫大的痛苦,女人一向将自己的脸保养得极美、极为精致,同时让儿子时刻注意形象,现在却因窒息而显得丑陋,看上去就像一个即将撑破的气球。
“——砰!”
脱下的高跟鞋砸在了地面上,骤然发出响声。
路远寒体贴地扶着母亲在沙发上坐下,忽视对方身上那种腐臭的气味,不经意望向女人酒色酡红的脸颊。
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呢,就像从内而外被撕裂了一样,他想。路远寒眼眶里盛着的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下去,打在她毫无生气的面庞上,淅淅沥沥,仿佛全世界都在此刻下起了雨。显然,这人已经不会再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一个不争气的怪物了。
他已经做出了抉择。
在路远寒十七岁的那个夜晚,在他勒紧母亲脖子的那一刻,作为怪物的家人活了下去,有血有肉的“妈妈”则被他亲手扼杀。
路远寒逐渐松开了手,那样一双修长、白皙,再正常不过的手,却能轻而易举地杀人。
他站在案发现场,一向沉着冷静的视线已然失去了焦距,举目无亲,四顾茫然,就仿佛置身魔鬼所在的世界。
第106章 银白幽灵(13)
“路远寒……”
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呼唤着他。
卧室的门紧闭着, 路远寒站在原地,隐约能听到父亲的鼾声从中传出。出了一天外勤的刑警疲惫至极,已然睡着了, 并不知道就在自己家中, 在不到十米的客厅内,竟然发生了一起堂而皇之的凶杀案。
女人机械性死亡的身躯软绵绵躺在路远寒脚下,就像没有骨头一样。
混杂着浓重酒气的涎水从她唇下淌出, 如同一串银白发亮的水珠, 在美容院花了重金护理的脸原本光滑、细腻得就像绸缎一样, 现在却显得青紫肿胀, 换作世界上任何一个死人, 都是这副平庸无奇的模样。
路远寒拨开耳边垂下的碎发,不再有聒噪的声音一直念叨着他。
如此看来, 她确实是死了。
杀人的行径已经得到了实施, 他却并没有因此觉得好受。皎洁的月光从十四楼的玻璃窗倾泻而下, 将年轻的犯人照得脸色煞白, 巨大的疲惫感如海啸一样轰然席卷了他。压得他整个人几乎要喘不上气。
“路远寒……”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路远寒原本想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会, 然而他微微低头,视线扫到母亲摔碎的东西,又倏然停下了动作,过了两秒, 才弯腰捡起一块锋利得能够伤人的碎片。
他就像一个悄无声息的幽灵,紧攥着那块碎片,缓步走进了卫生间。
当然, 在路远寒离开之前, 他没有忘记把女人毫无血色的身体放到沙发上, 替她盖上毯子, 将客厅里倾翻打碎的一地残渣清理干净,维持好这个家的整洁环境。
对于十七岁的路远寒而言,家里的浴缸已经有些小了,并不够他将自己完整地放进去。
但他还是拱起双腿,连校服也没有脱,就坐在了开始蓄水的浴缸之中。
水位逐渐上升,湿漉漉没过他的脚趾、小腿,以及抵着膝盖的指尖,这种回到水中的感觉让路远寒很自在,仿佛一切压力都被分散了,他要考虑的只有什么时候换气,才不至于在水下溺死。
他拧上水龙头,往浴缸里丢了一颗浴盐。
浴盐飞速融化,不过瞬息,就化作一片粉色的泡沫漂浮在表面,掩盖住了从他手腕下蜿蜒而出的血水。只有将脑袋完全埋进水下的人,才能看到那浓重如死的殷红。
路远寒能清楚感觉到,自己正在失血。
他割腕的手法很巧妙,深度恰到好处,桡动脉破裂后一直大量出血,趋向死亡的虚弱感逐渐将他裹了起来。浴室的顶灯变得模糊不清,路远寒已经没有力气再撑开眼皮,他的睫毛沾了水,即将触碰到下眼睑,看上去就像要睡着了——他一整天都没有闭眼,忙着上课、杀人,跟自己互相算计,是时候停下来休息了。
片刻后,路远寒抵着边缘的后背一滑,整个人跌进了浴缸,带有香气的血水瞬间涌进口鼻,将他呛得猛烈咳嗽了起来。
纵然如此,路远寒仍在不断下沉,越来越深,也越来越难以呼吸。事情的诡异让他隐约察觉到了一分不对劲,家中放置的浴缸是最常见的款式,最多只有几十厘米高,怎么会像是无边海沟一样深不见底?
但这个想法只维持了不到一秒,很快就消失不见。
那阵潮水如伸出无数手臂一样拥抱着他,紧裹着他,将路远寒的身体往更深处拖去,这种轻飘飘的感觉就像游鱼入海,飞鸟在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些水消失了,他穿过赤波一样的天际,整个人急速降落,从铺着血幕般的世界上方摔了下去。
路远寒霍然睁开了眼睛。
视野中的发光物不断逼近,在他眼前飞快放大,看上去极为怪异,像是一个正在旋转的平面,周围还分布着无数运动的黑点,
在路远寒的身体悍然撞上去之前,他终于反应过来——那是棱镜的顶部。他在濒死之时,竟然穿越了两个世界的边际,到了那座巨大的建筑物正上方。
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举动,他就失去了意识。
*
“滴答、滴答……”
某种黏稠的液体落在了路远寒脸上,触感还很温热,顺着他的面部轮廓不断往下流去,所到之处泛起轻微的痒意,毋庸置疑,这并不是一种多么愉快的感受。
他抬起一只手,在自己脸颊上摩挲片刻,才从勉强张开条缝的视野中看到了指腹上让人触目惊心的红。
——有人的血滴在了他脸上。
意识到这一点后,路远寒瞬间清醒了过来。他从硬质地板上坐起身来,说实话,这地方硌得他骨头生疼,比家里的瓷砖还要让人躺着不舒服,简直就像为犯人准备的。
犯人?路远寒眉头微微跳了一下。
直到此时,他才抬起头打量着吊在自己头上的这位仁兄,那人显然已经死透了,垂下的身体略显僵硬,在绳圈束缚之下小幅度晃动着,两侧的手因脱力而松开。
他往上看去,那张悬梁自缢的脸再熟悉不过,正是路远寒本人。
又一个死去的自己?
有了前面的铺垫,无论在幻觉中看到什么,路远寒都不会再感到意外了。他静下心绕着尸体缓缓转圈,很快就得出了那人是自杀的结论,除此以外,他还观察着周围环境,在脑海中搜集着一切有用的信息。
首先,尸体身上没有穿华庭一中的校服,从着装和皮鞋上看应该已经进入社会了,显然并不是2号。
其次,他所在的这个房间很小,还没有路远寒的卧室大,四面都是刷着白漆的墙壁,没有任何家具与装饰,看上去太过干净,反而让人生出一种极其压抑的感觉。
而在尸体旁边不远处有一张简易床,边缘处的床单有明显褶皱,对方似乎就是踩着这里,才将自己吊上去的。
死者自杀的手法已经有了初步掌握,除此以外,路远寒还有一个在意的地方,那就是天花板上的漏洞。在纯白的房间中,那个黝黑的窟窿显眼至极,不断有狂风裹着一阵血腥味从中吹拂进来,从声音上判断,他感觉自己现在像是……待在海拔非常高的地方。
难道自己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路远寒揣测着。他只记得将“母亲”安置好以后,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洗手池中骤然升起漩涡,靠极为强大的吸引力将他往水面下按去,再次睁开眼时,就已经在这个地方了。
该不会是2号触发了什么交换机制吧,路远寒想。
他下意识绷紧了弦,一伸手从裤袋里摸出了手机,好消息是屏幕没有彻底碎裂,还能勉强使用,但是信号太差,消息应该是发不出去了。难以想象在卫星覆盖如此广泛的时代,竟然还有这种落后的地方。
他尝试着给对方拨了个电话,果然没打出去。
路远寒打开聊天界面,发现竟然有一条将近半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那么他至少应该昏迷了二十多分钟。
L:我忍受不了了。
这条消息的内容看似没头没尾,却让路远寒蓦然一惊。
从已有的情报来看,两边世界基本上保持着同步前进。他站在一个成年人的角度,并没有选择扼杀身为怪物的母亲,2号行事莫测,做出什么抉择都有可能。
但那毕竟是生了他、养了他二十多年的亲人,就算路远寒曾经非常仇视他们,在那深刻的感情之下,同样也有着不可割舍的一份爱。
要是真下了手,他必然会陷入崩溃之中。
联想到十七岁的那个夜晚,路远寒大致已经有了猜测。他知道小时候的自己骄傲、自负,极其暴躁易怒,同时还有着严重的自毁倾向……他忽然觉得,2号不仅仅是从他性格中剥离出的一个阴暗面,更像是年少时那个即将走向极端的自己。
当时他停下了手,并没有成为一个罪犯。
那2号呢,他怎么想?
路远寒细想之下,只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太了解自己会做出什么事,在什么情况下失控,2号要是自裁了倒是不要紧,毕竟他们本就为身体的主导权争得头破血流,但在这种地方,2号就像是他的另一双眼睛,路远寒还要透过那人搜集情报,并不能放他轻易去死。
冷静下来,路远寒对自己说。
事情已经过了有半个小时,他就算再关心,也无法将消息传递过去,改变对方的行动。与其操心2号现在的处境,倒不如想一想该怎么从这个死了人的房间中出去。
有自己的尸体陪着,他至少不会一个人寂寞了。
路远寒走到房门前,尝试着在缺少钥匙的情况下转动把手,却并没有成功。
这道房门设计得颇为奇怪,全身采用厚重的金属制成,在比路远寒眼睛略低一些的位置,还镶着块窄小的长方形玻璃,似乎是为了让外面的人窥探用的。
他弯下腰往外望去,视线却被材质特殊的玻璃阻隔,什么都没有看见,只得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
等等……路远寒眉头紧皱,倏然停下了动作。
将前面种种怪异的迹象结合在一起,他不由得产生了一个想法:难道这里真的是关押犯人的牢房?
第107章 银白幽灵(14)
这个猜测让人心底发颤。
路远寒往下思考着, 若这里真的是牢房,牢房里不仅关着跟自己如出一辙的犯人,而且对方还自杀了……那么这件事情的离奇程度足以逼疯一个正常人。
好在他的精神状态岌岌可危, 也没什么可以下降的空间了。
空间窄小, 房门紧闭,天花板上有个可疑的漏洞——路远寒在脑海中快速提取着关键词,显然, 这间牢房已经没有什么可探索的了, 要想获得更多信息, 那就只能从尸体身上入手了。
想到这里, 他往后退了一步, 重新望向那具吊在梁下的尸体。
路远寒在死者正下方的位置站定,紧接着举起胳膊, 触手从他指尖下蜿蜒而出, 窸窸窣窣, 将勒在尸体脖颈上的绳索解开, 而那似乎是从衬衫上撕下来的一截布。
失去了承载着重量的吊绳, 尸体瞬间落下,好在有路远寒在下面接着,那具触感微微发凉的躯体落进他双臂之中,被他安置在床上, 没有摔得更加惨不忍睹。
上吊而死的人通常都很难看,再英俊美丽的一张脸也不例外。
譬如路远寒眼前这位死者的尊容,能从他的面部轮廓看出生前容貌过人, 不仅两眼紧闭, 喉下还有明显缢痕, 仿佛一道淤血形成的项圈。除此以外, 他的唇周呈黑紫色,僵硬的舌尖从口腔中伸出,看上去就像一个煞气逼人的吊死鬼。
但他已经死了,在路远寒眼中也就无法再构成什么威胁。
路远寒并拢指节,轻压在死者颈上,顺着肌肉走向一直往下翻开衣领,沉思片刻,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
他刚才根据面相、体型和着装上的细节判断,死者的年龄应该在22-25岁这个区间内,但在他印象中,自己并没有买过一件这种款式的西装外套。
难道这人是将来某个时期的自己?
但这又与现在的情况形成了悖论。24岁的路远寒穿越到黑区,成为了被他凭空编撰出的奥斯温·乔治,又怎么会在将来回到地球,成为一个没有触手、没有更换过义眼,简直就像正常人的上班族?
路远寒的指节倏然收紧,那件西装的衣领被他用力一拧,顿时生出了不少褶皱。
他知道自己不该强求在幻觉中发生的事一定符合逻辑,但这件衣服摸上去触感细腻,剪裁修身,甚至采用了路远寒从来没有见过的版型……像这些富有真实性的细节,仅用一句幻觉就能解释得通吗?
路远寒越想越觉得头痛,浑身肌肉都在隐隐痉挛。
他能坦然承认自己精神上有问题,配合专业人士治疗,但要是这一切并非他病情发作时臆想出的幻觉,而是事实,那岂不是太恐怖了?
他猛地从床边站起,收回手臂时带偏了尸体面部的朝向,这一举动却让路远寒有了意外发现。他的视线瞥到死者颌骨下有处非常淡的痕迹,几乎与颈肉融为一体,看上去就像数字:8503。
8503,路远寒陷入了沉思,这个数字有什么意义呢,既不是他的出生年份,重大事件时期,也没有其它能呼应上的线索,难道是什么暗语、密码……犯人的编号?
这个骤然划过的想法如闪电般劈下,在他内心掀起一阵久久不能平息的波澜。
要是这个数字真的代表了死去那人的编号,恐怕他现在所处的建筑物就不仅仅是牢房了,而是一座完整的“监狱”。
霎时间,他脑海中涌上了更多疑问,千头万绪简直难以理清,但路远寒无暇一个个思考清楚,他有些惊世骇俗的想法,必须出了这个房间,才能得到验证。
“——砰!”
骤然射出的触手就如一道飞驰的弩箭,击碎了门上的玻璃。
有不少迸溅的残渣扎在了触手表面,涌出点点黑血,但这点小痛无伤大雅,路远寒控制着它变得越来越细长,就像一根弯折的铁丝,极为灵活地撬开锁头,从外面打开了门。
他回头望去,尸体仿佛正在朝他微笑,但当路远寒停下动作,对方又恢复了一副冷冰冰毫无生气的模样。
他收起触手,随时保持着高度警惕,走出了这间充满尸气的牢房。
这地方果然是监狱,路远寒想。
出现在他面前的赫然是一条走廊,通道极为狭长,望过去仿佛没有尽头,两侧墙壁上排列着无数道关押犯人的门。最让人感到怪异的是,这座建筑物的顶部非常高,看不到篝火、灯光等任何照明装置,却亮堂得像白昼一样。
路远寒视线犀利,身体微微压低,早就做好了战斗准备,只要敌人一出现,他的触手瞬间就能拧下对方的脑袋。
但他很快发现,附近竟然没有看管者,设置这座监狱的人、生物,又或者高维存在仿佛一点也不担心犯人暴动,闯出自己所在的牢房,就像路远寒现在这样。
走廊上安静到了极点,只听得到他一个人的呼吸。
作为越狱者,事情的进展似乎有些太顺利了。路远寒不禁挑眉,至少就目前来看,没有人会干扰他接下来的行动。
他缓步走向对面那道门,停下脚步,将视线从长方形玻璃中投了进去,看到床上坐着一个大约七八岁的男孩,白衬衫,小皮鞋,甚至还戴着红领巾,正懒洋洋靠在墙边上,和他那副乖顺的小学生打扮一点也不搭。
在正常情况下,谁都不会将一个小孩与犯人挂钩。
然而看到小时候的自己,路远寒并不惊讶,就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他的视线越过男孩略微带着点肉感的脸颊,在他颌骨下方寻找着,不出意外看到了那个数字:8502。
路远寒确认了他的猜想,这些数字果然是用于区分犯人的编号。
他沉思片刻,随即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咚咚!”
路远寒伸出手来,修长的指节敲在门上,礼貌地响了两声后就停下,顿时吸引了房间内那个男孩的注意力。
男孩从床上一跃而下,踩着黑色小皮鞋就跑到了门前,尽管他的身高不足以够到玻璃,男孩还是尽可能仰起了头,稚嫩的脸上充满了好奇,提问着与他只有一门之隔的陌生人。
“8503号大叔,你越狱了?”
大叔?路远寒顶着一张十七岁高中生的脸庞,没有什么反应地接受了这个称谓。他刻意调整了自己的气息,用成熟的声音说道:“……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你不是8503号。”
路远寒没想到一句话就让男孩听出了破绽,他垂下视线,从对方脸上看见了隐隐有些失望、又像是漠然的神情。
沉默几秒后,男孩重新开口:“算了,谁都一样。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大概七年前吧。”男孩顿了一下,微笑时露出两颗小虎牙,口吻颇为倨傲,“你还真是问对人了,骗子先生。要是换了那些浑浑噩噩的蠢货,恐怕连一天有多久都不清楚……不过你也知道,这地方太无聊了,除了忏悔以外,能做的事就只有靠脉搏计数了。”
七年,路远寒着实为这个答案震惊了一刻。
事情背后的真相越发扑朔迷离,远比他想象的要更复杂,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等到男孩停下讲述,才继续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才被关进来的吗?”
“纵火罪。”男孩的话音轻缓得就像羽毛,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我只是想逃出那个地方,没想到把隔壁也烧死了,但那又不是我的本意……能来到这里的无一不是有罪之人,大家都需要悔过。我很好奇,人们在制定审判标准的时候是以什么为依据,民心所向,情节的严重程度,还是有意无意,这很难界定吧?”
“而你又犯下了什么罪呢,骗子哥哥?”
“与你无关。”路远寒说道。
他已经基本上确认了,被关在这里的人虽然都是“路远寒”,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人的过去、现在、未来,更像是发生在平行世界中的事,每个人在时间和空间两方面都有错位。
就拿男孩举例,他纵火伤了人,但路远寒小时候过得顺风顺水,从前并没有犯下过这样一起刑事案件,从根本上讲,两个人就不可能位于同一条时间线的两端。
秉持着大胆猜想,小心求证的准则——他们颌骨下的编号除了标记犯人以外,是否也将不同的世界线区分开了呢?
想到这里,路远寒不禁打了个冷颤。
他还没有看到这座监狱的全貌,编号就已经排到第8503个犯人了……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竟然能把无数个世界线上的人联系在一起,将这些危险分子全部收容起来?
“仔细想想,我已经有几天没听到对面大叔的声音了。”男孩忽然说道,将路远寒的意识唤了回来,问题一针见血,“他死了,是吗?”
路远寒没有出声,默认了他的说法。
“这也是在所难免的,他本来就是个不怎么抗压的人,能撑这么久已经让我很意外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
男孩转过身去,微微低下了头,像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让门外的路远寒无法看到他此刻的神情。
“上班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吗,能让人面目全非?我完全无法想象自己会变得那么脆弱、疯狂,什么事都承受不住,用死亡逃避一切……骗子先生,比起那个大叔,我还是更喜欢你这样冷血的人,只有将自私贯彻到底,才能活到最后。”
“不过你得小心了,越狱的不止你一个人。”
第108章 银白幽灵(15)
另一个越狱者?
路远寒视线幽深, 打在地面上的影子微微蠕动起来,那代表他的触手正渴望着一场血肉盛宴。无论那人是谁,能徒手打开房门, 并实施逃脱计划, 就证明了对方有着极高的破坏性与执行力,不会是一个好处理的善茬。
更何况那个犯人要是有越狱的能力,为什么过去七年内都毫无反应, 偏偏等到他来, 才真正付诸行动?
他嗅到了一场狂风骤雨的味道。
“快行动起来吧, 骗子先生。”男孩在门后提醒道, “虽然待在这里不用进食, 也无需排泄,要做的只有日复一日对着洁白的墙壁忏悔, 直到发疯或者死去, 但我有种很奇妙的预感……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即使没有他的催促, 路远寒也不打算在这地方过多停留。
或许是玻璃板模糊了那双眼睛中的残忍, 男孩看上去干净而天真, 像个出身高贵的小王子,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孩子会纵火烧死别人,并对自己的过失毫无负罪感。
路远寒望着这张世界上最熟悉的脸,斟酌两秒, 提了一个问题:“你想出去吗?”
只要路远寒想,他现在就可以破坏门锁。
“出去?不……”男孩摇了摇头,“你很显然是个非常危险的人, 我可不想和你竞争, 从入狱那天, 我们不就知道了吗——最后只有一个人能从这里走出去。”
路远寒神情微变, 内心已然掀起了狂澜。他没想到监狱中还隐藏着这样一条规则,难怪男孩说什么时间不多了……该死!
“你要走了吗,哥哥?”男孩仿佛能洞穿他内心的想法,说的每一句话都很犀利,“往你的左手边,犯人的编号数字依次减小……当然,你也可以往右手边走,不过谁都不知道,这地方到底关了多少人。”
随着8502号的话音落下,路远寒转身就走。
他顺着洁白的走廊一路狂奔,无数道门从路远寒视野中快速掠过,仿佛一片又一片飞驰的胶卷剪影,从玻璃中看到的犯人既有青少年,班干部、课代表、学生会主席……也有患有重病的老者。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拔高,不断变得健壮,胸膛前、手臂上、乃至于大腿两侧的肌肉线条越来越明显,即将撑开这件单薄的校服。
——他正在逐渐变回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路远寒眼前的世界变得鲜红,随即黑了下去。
两颗水液湿润、触感还很温热的球状物从他眼眶中飞了出去,带着摘下的神经网滚落在地,瞬间让一尘不染的地板溅上血色。脱离主体之后,它们似乎就变成了死肉,不断往下融化,通体覆盖着湿漉漉的赤红,比起人眼,看上去更像是草莓味的冰淇淋球。
路远寒并没有停下脚步,整个人还在因那巨大的惯性而往前冲去。
很快,他又能“看见”了。
原本镶嵌着眼球的位置还在喷血,路远寒身体内部又发出一阵怪异的摩擦声,就像分泌异物,从拧动的肌肉下挤出两颗闪着蓝光的玻璃珠,顶替在了他双眼所在之处。
他还没来得及擦去玻璃眼上的污渍,血水从路远寒眼中缓缓而下,就仿佛他的瞳孔也变成了恶魔一般的鲜红。
不仅是体型、瞳色、身体机能,就连他身上的伤痕和痛觉也一并回归了。
路远寒动作幅度极大,看上去就像一头全力以赴的捕食者,校服短袖的下摆在他奔跑过程中不时扬起,露出一截劲瘦有力的腰身,以及那些密密麻麻覆盖着侧腹部的鳞片。
他保持着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往走廊尽头飞奔而去,脚下每一次落地都铿然有力,在地面上激起阵阵声响。
一道、两道……路远寒心无旁骛,并不知道自己经过了多少道门,但能肯定的是,至少也有五六百道关着各种犯人的门从他眼前飞掠而过,一开始还没有出现什么异常,然而到了深处,路远寒却发现有些门是打开的。
其中不乏暴力撬开的,也有门板完好无损的,从门后露出一间又一间空旷的牢房,里面的犯人不翼而飞,让路远寒瞬间进入了戒备状态。
越狱者岂止不是他一个,从数量上看,说是集体动乱也不为过。
只是不知道是他们自己找准机会逃了出来,还是说……有人在幕后故意制造了这一切。路远寒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感官却还在正常运作,他的鼻尖敏锐地嗅到了某种气味,越往前走,那味道就越浓烈,雾气般在他鼻腔里扩散,直到再也无法掩盖那种让人熟悉的腐臭——
一具开膛破肚的尸体出现在了他眼前。
那人死状惨烈,像是被猛兽撕开了胸腹,脏器混着盘旋而下的肠子血淋淋流了一地,似乎还在冒着热气。
路远寒顾不上察看对方的编号,因为这只是个开头,就像正餐前的小菜,有了第一个死者,接下来就会出现越来越多恐怖的尸体。能从现场看出,逃出来的犯人互相厮杀,战情极其激烈,谁都没有对另一个人手下留情,彼此打得头破血流,要置对方于死地。
尸体在走廊上越堆越多,甚至有些挡路,潺潺而下的血水铺成一条红地毯,流淌着没过了路远寒的鞋底。
刚才还像天堂一样明亮的地方,现在俨然成了犯人们的屠宰场。
无数张酷似路远寒,又和他截然不同的脸庞僵硬在断气的那一刻,他神情麻木地跨过尸山血海,往前走去,就仿佛见证了自己的一万种死法。
从前面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一阵嘈杂的打斗声、纷嚷声打破了笼罩在他内心的这种平静,路远寒抬起头,和一双冷酷而疯狂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对方正被七八个肌肉彪悍的犯人围攻着,被压得略微弯下腰身,却毫不慌乱,那张青涩的脸上只看得到一片刺目的红,不知道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的血。路远寒先看到少年颌骨下隐隐发颤的数字——4001,随即辨认出了他的口型:
“你来得太慢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提起胳膊肘,猛地往后将一个犯人撞开,脖颈上的青筋瞬间暴涨如蛇,被众人压在身下搏动的东西也因此显露出了真面目。那是无数庞大而黝黑的触手,从一件千疮百孔的校服外套下阴恻恻地爬出,仿佛从沉睡之下醒过来的海兽,每根肉足都卷起一个攻击者的腰身,将他们径直吊了起来。
从路远寒的角度望去,他们就像是一棵长了无数人类枝桠的树,少年静静站在树干中央,犹如暴君降世。
他伸出一条胳膊,攥紧掌心,那些刑具般的触手瞬间收紧,强行绞进肉里,将犯人拧成了两截,枪响般砰砰砸在地上,从断口处倾泻而下的血雨纷纷扬扬,像一滴飘落在他指尖上的水,被少年心不在焉地擦去。
在路远寒打量着那人的同时,对方也望向了他。
就像棋盘上一黑一白的两个帝王,他们无需开口,就能确认彼此的身份。
同样的脸,同样的身高体型,背后如出一辙的恐怖触手……若不是少年手腕上割出的伤口深可见骨,极为显眼,将两人区分开来,路远寒就要误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了。
尽管他和2号厮杀过、沟通过,甚至在特殊情况下合作过,路远寒却不曾想到,自己会有真正见到他的一天。
面对这个神情阴鸷、肌肉饱满、看上去极有压迫感的敌人,谁都没有贸然动手。
路远寒伸出指节,顺着颌骨边缘往下摩挲,在自己颈上摸到了不知何时刻下的痕迹,靠微微凸起的触感,他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了那几个数字:4、0、0、1。
“你知道吗?我刚才看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这些疯子竟然为此大打出手,混战的人数多了,倒还挺难缠的。”
2号开口说道。
他看上去颇有松弛感,刚杀完人,甚至还不紧不慢地擦了一把脸,颐指气使地让触手将他脚下的尸体搬走,就像清理走廊上的杂物,忽然间,2号的话音带上了一分不易察觉的笑意:“他们在争抢的东西,我拿到了。”
什么东西?路远寒很是在意。
“虽然只有一部分,不过还是让人惊叹。难以想象这东西下蕴藏着如此之大的力量……”2号从校服口袋里取出手机,动作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将它塞回去,重新从另外那侧拿出一块晶体,“抱歉,拿错了。”
Mr.Louis的署名贴在手机背后,像个暗金色符文,从正主眼前一闪而过。
亮光之下,被2号托在掌心里的晶体看上去极为耀眼,未经雕刻,轮廓优美地弯起,像是从某种东西上切割下来的一片花瓣,正散发出绿宝石般幽幽的光泽。
只是注视着它,路远寒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眼前的世界再次变得模糊不清,无数怪异的低语在耳边缭绕飞旋,似乎有无数垂死之人正向他求救,要他赐下神迹。
毋庸置疑,那东西的位格非常高,超出了他现在所能承受的范围。
“怎么了,这不是你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吗,西奥多阁下?”
2号似乎也不能免除那种影响,立刻将它收了起来,他额角渗出的汗水混着鲜血漉漉而下,似人似鬼,看上去就和怪物没有差别:“我刚才试着回到过去,可惜失败了。”
“我手上这部分权柄并不完整,就算拿到了它,也只能穿梭在无数个世界的幻影之中……你懂那种感觉吗?就像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幽灵,稍微放松警惕,就会被那无情的狂浪吞噬,永远迷失在紊乱的时空流中,再也回不到自己的身体里——赫菲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并不知道眼前的你是真实的,还是又一个其它世界线上的人,就当你是我吧。
你应该已经发现了,这地方就是整片海域紊乱的源头,不只发生在黑区,更覆盖了地球,它连结着无数条时间线、无数个平行世界,刚才展示给你看的,也只是承载那强大力量的一种形式。
要是真正掌握了它,无论是想改变过去,还是想穿越时空,都能在一瞬间实现。”
2号的语速越来越快,胸膛起伏不断,显然也因这个极其惊人的发现感到了激动。对他和1号而言,路远寒经历的幻觉既是一个血淋淋的噩梦,也是无法抵达的家乡。
现在知道了有能回去的方法,没有一个人会毫无触动。
“啊……他们要过来了。”
2号倏然转过了头,望向走廊上朝他们二人逐渐涌过来的黑影,眼中杀意毕现。
他控制着成百上千条触手如流箭一样激射而出,在满面血色下显得冷峻、残酷、不近人情,就像从死人堆中孵化出的魔王。
“虽然那些犯人说只有一个人能从这里出去,但是我们共享编号,不是吗?我来保护那东西,剩下的就交给你了……要是你敢让我死在这里,我一定会撕碎你的所有,带着你下地狱。”
“现在,到我杀人的时候了。”
话音刚落,一截被他撕下的人手就飞到了路远寒面前,他眨了眨眼,甚至能看到指下那颗标志性的痣,紧接着断肢落地,赫然吹响了战争开始的号角。
就在此刻,走廊上分出了两方势力。
所有人都顶着同一张年轻俊美的脸,手上沾满了血,却没有人觉得这是在开玩笑,他们比游动的蟒蛇更冷血,也更坚定,怀着不顾一切的决心,誓要杀死站在对立面的自己。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2号表现得确实就像一个所向披靡的重型兵器,野蛮而又狂暴,走到哪杀到哪里,死在他手下的犯人不计其数,比执刑官处决的效率更高……路远寒甚至不需要做什么,用一条牵引绳般的触手勾住2号的身体,在前面带路就够了。
他们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想杀死对方,作为“路远寒”活下去,同样也有着无法超越的默契。
路远寒上一次这样高强度、而且毫无顾忌地杀人,还是在霍普斯镇被围猎的时候。只不过那次并没有现在印象深刻,毕竟他正在一个接着一个扼杀自己,夺走那些年轻的生命,注视着他们逐渐停下呼吸。
猎杀一刻也不曾停下。
等到他的体型不断变化,逐渐变得肤色青白、指节极为修长,饱餐后的触手涨大到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路远寒终于看到了出现在走廊尽头的那道门。
事实上,它看上去很普通,却有着非同一般的吸引力。
门与“钥匙”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他们一走到感应范围内,2号随身携带的晶体就震颤了起来。在路远寒的注视之下,通往外部的大门缓缓而开,耀眼的白光就如水幕一般流到了走廊上,神圣得让人心悸。
看到出去的希望,所有犯人顿时陷入了疯狂。
此刻,路远寒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一辆即将坠下悬崖的火车尾部,汽笛声震耳欲聋,身后是潮水般往前扑来的犯人们,而他不仅要踩在所有人头上,飞跃而出,成为唯一的生还者,还得照顾好正在幻觉中大开杀戒的2号。
那阵白光就在眼前,路远寒全身紧绷,将身边人猛地往前一推,用触手揽着2号就冲了出去。
在跨越那道门的瞬间,失重感如狂风一样席卷了他,他无法感知到自己的身体,以及脉搏、呼吸等生命体征,也就无从思考到底有没有逃脱出去。或许他在这片白茫茫的寂静之地中待了几分钟,又或者是上千年,一切的答案不得而知。
路远寒霍然睁开了眼。
他首先感到的是一阵极不舒服的挤压感,身上的衣物不翼而飞,某种温热黏滑的液体裹着路远寒每一寸肌肤,就像婴儿周身的羊水,他极力伸展着蜷缩的肢体,伸手撑开了覆盖在头顶上的隔膜。
“哗啦……”
光线落了下来,让这个在黑暗中潜伏已久的生物不适应地一顿。
路远寒将自己整个人从那湿漉漉的巢穴中抽出,转头望去,才发现那是个捕笼草般的植物腔体,作祟者的叶片毫无生气地垂下,分泌的汁水流了一地,显然是死了,而他已经被吞进去了不知道多久。
是谁杀了它?
现在只有一个答案。
路远寒静静垂下视线,除了完全赤裸的躯体以外,他还看到及地的长发,它们就如雪水一样蜿蜒而下,在湿润的光泽下泛着银白色,而他胳膊上的刻痕都已经痊愈了,皮肤下血管分明,这副身体崭新得仿佛刚被制造出来一样,完美、强大,同时充满了力量感。
不知从何时起,转变已经彻底完成了。
路远寒摊开掌心,在自己手中看到一颗翠绿色的晶体。
他重新攥紧了指节,转而打量着被开膛破肚的植物内壁,有人在上面留下了无法抹消的痕迹,一道接着一道,深刻得触目惊心,看上去像是为了记录日期,一千、两千……路远寒默数过去,这些刻痕加起来总共有七年,在他刚才撑开的洞下戛然而止,目送着记录者走了出去。
从植物腔内潺潺涌出的液体在他脚下积蓄成一个小水泊,倒映出了路远寒此时的模样。
他俯身伸出了手,像是要触摸对方,随即看到那个银发蓝眼的年轻人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就仿佛世界上另一个他。
路远寒在内心说道:
——纯白无瑕的你,就叫路远白吧。
烈火无情
第109章 归来记(1)
男人持枪站在船头上, 他面无表情,默然注视着面前浓雾弥漫的小岛。
他手中装填了麻醉弹的枪身正在隐隐震颤,微妙地停顿两秒, 到最后还是上了膛, 紧接着瞄准目标,扣动扳机,朝着下方那只提着一串死人头的猛兽无情射去。
开枪时直视猎物, 是一个缉察队成员应该具有的基本素养。
但那双眼睛属实让人印象深刻, 注视着它, 就仿佛注视着一个魔鬼, 任何与西奥多·埃弗罗斯对上视线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呼吸急促、心跳加速, 因恐惧而胆颤不已。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强悍的怪物, 在遭到背叛时也会露出那种不可置信的神情。
但男人并没有手软, 他很清楚那个人的危险程度, 要是放这个反社会分子上船, 才会真正害死所有人。
“——砰!”
那一发麻醉弹射偏了, 和目标擦肩而过。
正所谓打草惊蛇,那条“蛇”拼命逃跑,他这下彻底失去了机会,视野中飞速移动的黑影毫不犹豫跳进了海中, 激起数丈高的浪花,狂暴的海水越涨越高,仿佛在这一刻凝成了幕后黑手, 朝着主舰中央的男人呼啸而来。
不……不要!
男人骤然惊醒, 好在他眼前并不是漆黑一片的大海, 而是旅馆的天花板。吊灯的光从顶部倾泻而下, 呈现出让人宁静的暖黄色,并不会显得太耀眼,干扰到客人的正常睡眠。
这是他的一个小小习惯。
自从和海上的怪物打多了交道,男人就不愿意关灯睡觉了,毕竟事实证明,黑暗中往往潜藏着无数死亡危险。
刚才已然出了一身冷汗,男人伸手将额头上的汗水擦去,两颊在灯光下显得毛绒绒的,就像是某种动物。他有段时间没刮胡子了,下颌边上的胡茬颇为刺手,但在海上,一个外貌凶狠的船长往往更令人信服。
他靠着床坐了片刻,等到那种恐惧完全散去,才从床头的医药箱里摸出一支镇静剂,从容不迫地为自己注射。
随着安抚情绪的药物进入血管内,男人也逐渐恢复了理智。
他是海因里希·卡特,银白幽灵号的现任船长。
自从七年前那件事发生后,银白幽灵号上的众人群龙无首,他就肩负起了带着一船海盗活下去的重任。
直到他自己接手了指挥官阁下的一应事务,海因里希才发现这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面对这些阴险狡诈的海盗,他不仅要领导他们,取信于他们,还得用铁血手段镇压叛乱者的暴动,才能真正做到让人敬畏。
七年的时间足够一支船队改头换面,这艘海盗船上流遍了血,不断有人死去,同时又有新成员上船——事到如今,“疯船长”海因里希的名号已经被不少人记住了。
成王败寇,这就是海上的规则。
海因里希会得到“疯船长”这一评价,并不是因为他杀了多少人,行事有多暴虐,而是他每隔两年,就会率领银白幽灵号前往那片被称为禁忌之地的神秘海域,去那里打捞一个生死未知的人。
尽管每次都无功而返,但海因里希还是将这个习惯坚持了下来。
那双比蟒蛇更阴毒、冰冷、满怀杀意的眼睛就像最让人难忘的噩梦,只要一闭上眼,就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海因里希披上外套就下了床,拿起他的枪袋,随即离开了房间。这地方的构造非常善解人意,旅馆出门右拐就有一家“老不死”酒馆,据说店主人原本是叫老布什,只不过那个海盗活到了九十九岁,从那以后,就被誉为老不死了。
刚过凌晨一点,正是酒馆最热闹的时候。
海因里希并没有酗酒的习惯,他会成为常客,主要是因为银白幽灵号的二副柯尔特经常在那里厮混,他得过去找人。
昏黄的灯光倾泻在海因里希腰侧的枪袋上,他熟练地穿过一群熙熙攘攘、酒气熏天的海盗,在吧台旁边一个相对僻静的位置坐下。
他屁股下的座椅还没有热起来,调酒师就将一杯黄油啤酒递到了男人面前,还贴心地多放了两勺奶油,看上去美味而香甜。
显然,他对每个客人的口味都熟记于心。
“哎哟,这不是海因里希阁下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调酒师放下托盘,懒洋洋倚靠在吧台后,跟海因里希寒暄了几句后,忽然面色一变,颇为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说道:“根据内部消息,今天的拍卖会上有难得一遇的好东西……”
作为海盗酒馆,“老不死”做的生意不仅限于酒水,还有为往来出售物品的船队提供一个贸易平台,每逢三的倍数日,都会由酒馆负责人在内部举行简易的拍卖会。
鉴于拍卖会并不是那么正规,大多数参与者都怀着捡漏的心理,海因里希并没有将所谓的好东西当一回事。
“什么东西?”他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
“黑礁号的水手说,他们在海下花费了整整三天两夜,才将那家伙打捞上来,得手后立刻就运往了最近的补给点,生怕货物被同行劫走。您要是见到了,也会忍不住为那种奇妙、怪异、蛊惑人心的生物而吃惊的。”
望着海因里希似乎有所触动的眼睛,调酒师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毕竟那可是一条……真正的人鱼!”
人鱼?海因里希皱了皱眉。
这个答案确实出乎意料,在海上航行了数年,他当然也听过关于塞壬的传说,知道那些狂热分子为了追逐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能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平心而论,他并不觉得那种完美的生物真正存在。
他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却被调酒师打断了话茬:“别急着反驳我,先生,拍卖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为什么不亲眼看一看再说呢?”
海因里希不再说话了。
他抿下一口黄油啤酒,注视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在那边铺设灯光、搭建展台,为接下来的拍卖会做准备……他甚至还看到了柯尔特,花臂海盗正和负责人一起吞云吐雾,两个烟友相谈甚欢,不得不说,在交际方面,柯尔特确实比他这个船长做得更好一些。
很快,拍卖会就开始了。
就像海因里希想的一样,前面的货物都平庸无奇,在黑市上就能买到,自然不会有什么人非得在这里拿下,他们都在等待那个被黑礁号大造声势的噱头登场。
“叮叮当当——”
随着铁索摩擦的声音不断响起,一个盖着幕布的长玻璃箱被几个海盗用纤绳拉着,看上去极为沉重。在地板上缓慢挪动半分钟后,它终于被硬生生拖上了台。
灯光之下,没有被幕布遮盖住的地方照出一片波光粼粼的银色,那光泽若隐若现,顿时吸引了海因里希的注意力。
“接下来展示的这件拍品,相信大家都有所耳闻。”负责人边说边走,在玻璃箱旁停下脚步,示意灯光汇聚在他手下一处,“有人说,吃下它的肉可以得到永生的奥秘,也有人说,它是世界上最危险、也最美丽的生物……但是谁也不能断定这些话的真假,除非你真正拥有它。”
“没错,我们捕获到了一条塞壬。”
随着话音落下,他猛然揭起了那块幕布,让玻璃箱中盛放的东西暴露在了所有人的注视之下。
满座哗然,议论纷纷。
那具棺材般的容器中装满了水,就在此刻,一个修长的影子沉浸在水下,眼睛紧闭,雪白的发丝铺满了底部,将它雕刻而成般的身体轮廓衬得越发鲜明。但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那条庞大的鱼尾,不仅曲线流畅,看上去充满了强韧的美感,贴伏在尾鳍上的银色鳞片还微微颤动着,就像在呼吸一样。
海因里希怔住了,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条熠熠生辉的鱼尾上,为了看清它而将身体往前倾靠,很快又回过神来。
这东西确实很漂亮,但他仍持怀疑态度。
在缉察队的时候,海因里希曾解剖过的畸变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知道很多危险生物都会用外表掩盖本性,仅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黑礁号,如何能做到旁人都做不到的事,将活着的人鱼带到岸上来?
望着场下骚动不安的海盗们,负责人屈起指节,轻轻敲了一下玻璃箱的外壁。
“各位请放心,工作人员提前注射了足量麻醉剂,绝不会出现展品暴起伤人的事件,直到拍卖会结束,它都不会醒来……”
刚才的触碰在水中激起了涟漪,波纹一圈圈扩散开来,但那个人鱼始终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仿佛在配合着他的说法,睫毛垂下,温驯无害得就像一具标本。
负责人收起了手,打量着台下每一位客人面上那种激动无比的神情。
“那么,这件展品的起拍价是一千枚金叶子,黑礁号说明,他们也可以接受用等值的金条或罗刹草进行交易,要是有想将异种生物带走的朋友,现在就可以出价了!”
海因里希前面那个镶着金牙的男人已经举起了手,似乎对买下它势在必得。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笼罩了这里,所有灯光熄灭,整座酒馆瞬间陷入了黑暗之中。
在视野黑下去的前一刻,他看到台上那东西睁开了眼睛。
那深蓝色的瞳孔看上去如此熟悉,就仿佛从未离开,让他浑身血液都在一瞬间停下流动,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那个人回来了。
第110章 归来记(2)
那一瞬间, 海因里希以为自己在做梦。
若不是梦境,已经死在海中的人怎么可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面前,还轻飘飘扇动着鱼尾, 他从没想过, 指挥官那副笼嘴下会是这样一张不可思议的面孔。
对于这位不怎么负责的长官兼同事,他曾经或许有过愤怒、嫌恶,以及无能为力的痛恨……那些情感复杂得难以宣之于口, 但是到了现在, 只剩下一个问题。
你去哪里了?
海因里希没能问得出口。那道惊雷毁坏了照明装置, 整座“老不死”都在黑暗中沉默下去, 这种什么也看不见的感觉让人极为不适, 肾上腺素催使着他额上青筋跳起,胸膛下阵阵悸动……更糟糕的是, 他发现事情不仅如此。
就在刚才,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负责人口中的话语, 调酒师手中摇晃的冰块, 甚至是周围那些海盗的叫嚷声, 尽数被某种力量轻而易举地抹去,仿佛全世界都在这一刻按下了静止键,只有海因里希还活着。
见鬼了,这是什么情况?
海因里希警惕地握紧了枪, 一旦情况不对,他至少可以开枪射击。凭借熄灯前对酒馆布置的印象,他尝试着小心翼翼地转动座椅, 寻找离开的方向, 尽可能避免发出任何声音。
“卡特。”
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定在了原地。
海因里希似乎能闻到那种潮湿的、咸涩如海盐一样的气息正在逼近, 显然, 被拍卖的货物已经从那个玻璃箱中脱水而出,随着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有人坐在了他旁边。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紧张,对方拿出了什么东西,喀的一声轻响,微微晃动的亮光从打火盒上方蹿起,让周围这片区域不再漆黑。
海因里希侧过头,也因此看清了他的真容。
近距离下,能观察到的细节更多,比如他的眼尾处、两颊下也有没完全褪去的细小鳞片,发尾一直到头皮根都是剔透的银白色,绝非用染剂就能做到的……不知从何时起,那条鱼尾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成年男性的腿,外套披下来盖住了他的身体,隐隐的不对劲让海因里希眉头一跳,随即反应过来——他从前面客人身上抢走了衣服。
看来这人还是老样子,海因里希想道。
尽管对方表现出的样貌和他曾经认识的那个西奥多·埃弗罗斯大不相同,但那种野兽般的气质却让他一直印象深刻。
就连他自己都不再是那个文质彬彬、做什么事都极为讲究的随船医生,换作七年前的海因里希站在这里,也不一定能认出面前这个胡子拉碴的硬汉是谁。
火光浮动,被冠以人鱼之名的美丽生物瞥了他一眼,开口说道:“你似乎变了不少。”
“长官阁下……”海因里希唇下颤抖着,嗫嚅片刻,还是说出了那个久违的称呼,而他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以您现在这副尊容,好像不应该说我吧?”
“前面发生了很多事,我很难一下就跟你解释清楚。”路远寒说道,他微微泛光的眼睛在照耀之下望向了曾经的同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卡特。”
秘密,一个多么具有欺骗性的用词。
路远寒知道医生此人的性情,从对方处理2号时认真负责的态度就可见一斑,因此他并不觉得医生会出卖自己。当然,要是真有万一,他不介意动手解决问题。
海因里希看上去像是陷入了沉思,路远寒也就没有再开口。他转过头去,从调酒师手中拿走冰镇过的酒水,端起来喝了一口,随即神情微变,缓缓停下了动作。
……兑的伏特加也太浓烈了。
好在路远寒并不是酒精上头的体质,很快,他就将这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抛在脑后,转而和海因里希谈起了正事。
毕竟他们还有缉察队的任务在身。
路远寒的指尖锋利得就像手术刀一样,割开自己的小臂。仅是在旁边看着,海因里希就已经能感受到那种剧痛,他却若无其事地一勾指节,揭起湿漉漉的皮肤,从下面取出了一块晶体,而那东西表面覆盖的血水呈深蓝色,差点掩盖了它本身的翠绿色。
他竟然将东西藏在了自己身体里!
海因里希呼吸一滞,看到那块晶体的后果让他整个人如遭酷刑,险些没喘得上气,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路远寒又将它塞了回去。
绿宝石般的晶体重新融进他的肉里,伤口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愈合,很快就恢复如初,打破了海因里希关于医学的认知,简直就像是奇迹。
想到那些关于人鱼的传闻,他又感到了释然。
“跟情报上说的有些差别,不过我们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路远寒放下手臂,苍白的皮肤微微蠕动,代表着东西正在他身体内转移,“那么……你要如何选择呢,卡特?”
随着话音落下,一双毫无情绪起伏的眼睛静静望向了海因里希,仿佛在问他,是要跟着自己一起回到岸上为缉察队效忠,还是留在这片狂暴海上,作为银白幽灵号的主人,享受着用不完的荣华富贵。
要是海因里希选择了后者,路远寒可以替他伪造一份死亡证明,毕竟他才是指挥官,缉察队的眼线总不能追查到海上。
医生是个聪明人,自然会懂他的言下之意。
路远寒望着他的下属,眼前这张略显粗糙的脸已经辨认不出最初的轮廓,但还是像从前一样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只提了一个问题:“什么时候启程?”
对于这个答案,路远寒并不意外。
那道火光就像他内心的情绪一样起伏着,路远寒斟酌片刻,向海因里希吩咐道:“越快越好,不过我还需要做一些准备,总不能以这副德行回去复命……你也得将船上的事处理好,不是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系紧了外套。
路远寒从白龙处获得的权柄有限,这片时间静止的领域并不能维持太久,却够他离开“老不死”了。等到恢复正常,明天的报道上会刊登黑礁号发现货物不胫而走,愤怒地悬赏那个不要脸的窃贼,但显然,这一切后果只能由他们自己承担。
在长官的命令下,海因里希跟着他走出了酒馆。路远寒侧过头,还漉漉沾着血的指节搭在门把手上,只是不经意打了一个响指,时间就重新流动了起来。
霎时间,所有事物回到了它们应该在的正轨上,破裂的灯罩倏然落下,带起飞溅的火花,前面那个丢了外套的客人继续伸直了手,黑暗中一片叫骂声此起彼伏,随后应急灯亮起,人们丝毫没有察觉到异常。
只有角落里的调酒师疑惑地看了一眼手中握着的摇具,冰块的数量有所减少,自然瞒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奇怪了……有鬼喝了我的酒吗?”
*
深夜,休息室前。
“喂……真的要这么做吗?能让棺材脸船长表现得那么和颜悦色,说明那个人的身份肯定很尊贵,万一触怒了什么惹不起的大人物,我们不就死定了。”
“别忘了我们是赌钱了的,吉恩!要是连这点胆量都没有,趁早滚下船吧。”
“都说了,你只是来‘送饭’而已,不会死人的。愿赌服输,能不能快点让大家伙看看,船长到底带回来一个什么样的怪人?”
几个年轻水手聚在门前低声议论着。
众所周知,银白幽灵号的疯船长不近人情,没有任何亲朋好友,就在几天前,却带了一个神秘人上船。他们都很好奇那人的身份,蹲了几天,奈何对方从来不出休息室的门,就像一个不能被旁人看见真面目的吸血鬼。
他们几个实在是心痒痒,才想到假装成来送饭的,通过抽签决定谁来当敲门人。显然,那个脸上有雀斑的水手最倒霉,这份差事也就落到了他头上。
在同伴不耐烦的怂恿下,吉恩站在休息室前犹豫片刻,还是鼓起勇气敲响了门:“阁下,船长让我给您送餐……阁下!”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嘴唇已经有些哆嗦了,吉恩不自觉垂下了头,唯恐里面走出一个凶神恶煞的通缉犯,开枪取走他们几人的性命。
他闭上眼睛,紧张地等待了几秒,预想中的事却并没有发生。
“哦?卡特让你们来的,还真是稀奇。”
随着那道话音落下,休息室的门幽幽而开,感受到神秘贵客已经站在了门前,吉恩不得不睁开眼睛,然而一看到那张居高临下的脸,他顿时说不出话了。
……天啊!所有人都怔住了。
海盗们跟着舰队走南闯北,见过的奇事一桩又一桩,但即使是人类与怪物生下的混血种,也没有像他这样白的头发,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不仅如此,那张脸庞上的轮廓冷峻而深刻,从内而外地透露着属于非人类的魅力——只是被那样一双蓝色眼睛注视着,吉恩就已经恐惧至极,快要克制不住转身而逃的冲动。
这位“吸血鬼”的真容远比少年们想象的还要更出人意料。
更何况那人非常高,翻遍整座船恐怕也找不到比他更高的了,吉恩比对方矮了整整一个头,就从气势上来说,他被碾压得惨不忍睹,已经忘了提前编好的说辞。
路远寒的白发缚在颈后,由一根金属丝别着,必要时完全可以摘下来杀人。
回到银白幽灵号上的第一天,他就将长发剪了不少,尽量不表现得那么引人注目。好在他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能力以后,能抑制毛发的生长速度,不至于再像小渔村时那样,在剪掉的瞬间又长出一截新的发尾。
关于发色的问题,路远寒已经在内心拟好了一份情况说明,夹在他的述职报告中,等靠岸以后就能提交。
路远寒收起多余想法,扫了眼面前的水手,这张略显青涩的脸一看就刚成年不久,让他不由得微微皱眉,心想医生现在真是什么人都往船上招。他双臂一搭,就势靠在了门框上:“到银白幽灵号上几年了?”
他说话时语气平和,并没有用威胁的口吻,面前的小雀斑却还是老老实实开口了:“呃……下个月就满三年了。”
“三年。”路远寒若有所思地点头,着重咬了一下尾音,“时间过得还真是快,这艘船上的老朋友也就只剩下那么寥寥几个了……看来你们并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
作为银白幽灵号的前任船长,西奥多·埃弗罗斯,他本应是一个惜字如金,习惯用武器说话的疯子。
但是那副用于掩饰身份的面具被路远寒摘了下来,他的任务也完成了,不再需要肩负一船人的生死,所有压力随之而消失,他也就对这些年轻人多了几分耐心。
“呃,阁下……”
吉恩不解其意,却也不敢打断对方的沉思,他陷入了前退两难的境地,只好直愣愣端着盘子杵在原地,就连旁边的同伴一直使眼色也没有看见。
“小兔崽子们,干什么呢!”
就在这时,一道厉喝声从远处传来,肩上蹲着只鹦鹉的海盗匆匆赶了过来,水手们一见柯尔特到场,就知道事情完了,顿时如霜打茄子般蔫巴地低下了头,等待着上司的处罚。
“犯人”垂首而立,却没想到柯尔特完全没顾上他们,几人抬头望去,才发现二副竟然露出了一种称得上谄媚的神情,正不断朝那人点头哈腰,看得他们毛骨悚然。
“该在哪就滚到哪去,自己领罚,还要我教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吗?”
柯尔特面无表情地扭过头,说的话却让水手们欲哭无泪,看来刚才看到的只是错觉,二副还是那个使人闻风丧胆的海盗。
直到注视着那几人走远了,柯尔特才松下一口气,极有眼色地俯下身,恭恭敬敬地等着路远寒的指示:“老大……”
“返程在即,我和卡特不会待得太久,剩下的事需要你们自己协商。”
路远寒神情平静,并没有说他要如何处置刚才那几人,只是从休息室内取出一本书,转手交给了柯尔特。
赫菲的两本笔记他都带了回来,但日记他要亲自保管,这本关于畸变物的图册,倒是能在必要时派上用场。
“对了,我没记错的话,大副就是原本的水手长吧?”柯尔特并未否认,路远寒望着他面上那种复杂的神情,难得露出了一分笑意,“我们走了以后,要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下任船长,就从你和大副中投票选出。”
“有意见吗?”路远寒问道。
柯尔特顿时摇了摇头,他如今西装革履,功成名就,却也没忘记这个杀神是怎么一个人血洗了整艘船的,他活得正好,并不想成为下一个惨死的谢尔南·布莱文斯。
“很好。”
路远寒让柯尔特退下,自己则割破指尖,蘸着血在羊皮纸上写了一封问安信。
——接下来,就该见见老朋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