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深蓝之心(11)


    路远寒没想过, 在永恒之城,这样一个高度发达的水下文明,竟然也有城中村的存在。


    他正穿行在一排鳞次栉比的房屋中, 不得不低下头, 跟着12号的指引前行。建筑物争先恐后抢占地盘,它们挤得太紧,活像是走进了鱼肠, 随处可见挂衣绳、垃圾袋、门前堆放的杂物——不知道违反了多少条凡蒂斯公民法。


    但很显然, 住在这里的人鱼不在乎。


    望着那些黝黑的门, 路远寒无端想到了停尸房里的格位, 也是这样簇拥在一起, 只要伸手拉开,就能看到柜里保存的遗体。


    死人面无表情, 收殓后的皮肤白得发青, 正符合凡蒂斯的特点。


    到了家门口, 12号忽然像是有劲了, 不再需要路远寒的搀扶。她飞快游到门前, 熟练地踢开地毯,搬走花盆,手下钥匙刚转到一半,就听身后传来几声巨响——咣!叮叮当当……


    12号下意识转过头, 看到路远寒膝盖微屈,正用身体抵着旁边一个快要散开的置物架。


    感受到12号的视线,路远寒正要回以礼貌微笑, 而此时, 旁边的头盔流水一样滑了出去, 猛地砸在了他脚下。


    一人一鱼都沉默了。


    “咳!门口那个架子是隔壁的, 他在工地上干活,总得带一些头盔安全帽之类的工具回家放着。”12号解释道,“让它放那吧,你个子不高,侧侧身子就挤进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推开门往进游,含糊不清的声音从凡蒂斯喉咙中溢出来:“抱歉,我朋友很少,没怎么招待过客人……哧溜!”


    12号吮了一下袋口。


    为了请路远寒帮忙,她刚才买的不是注射型,而是袋装补充剂——不含添加物、可以含在嘴中慢慢吮吸的那款,就像铁公鸡拔毛,穷人乍富后难得破费了一次。


    没有人不喜欢含糖量高的饮品,凡蒂斯也不例外。直到最后一点白葡萄味也被12号咂摸得从舌尖上流走,她才惋惜地吐出袋口,随手将它扔进了垃圾箱中。


    12号尾鳍甩了甩,就如某种极为灵活的水下生物,猛然扎进一张看上去像是躺椅的软垫中,翻身调整好姿势,就缩着不动了。


    路远寒视线展开,看清了她这个小家的布置。


    外面看着已经够挤了,屋内空间更小,方寸大的地方集睡觉、吃饭、学习等功能于一身,简直像精心武装过的麻雀。随着目光陡转,他看到桌上有本盖着的书,前面跟着极冗长的一个书名,提炼出来就四个字——职场速成,不由得感慨这年头就算是兼职工,学历要求也越来越高了,竞争激烈,总得有一技之长才能压过别人。


    不过她既然已经拿到酬金,应该就不用那么卷了。


    视线扫视了两遍,路远寒仍无处下脚,毕竟他的鱼尾下还是一双修长的腿,要光着脚踩在别人家地板上,有些考验他的心理素质。


    12号躺进软垫中,松开浑身紧绷的弦休息了片刻,终于想起门前还杵着个陌生人,忙坐起身来,在杂物中给他腾出一块能坐的地方。


    “说说看吧,你要找什么地方?”12号满面正色。


    刚过来的那段路上,路远寒已经跟她说了,说自己是被拐到诊所的,现在逃出来了,却不知道回去的路线,等12号的事忙完,要向她这个人美心善的三好公民请教一番。


    凡蒂斯哪里听过这种话术,顿时让他捧得轻飘飘的,满口应了下来。


    “我……”


    路远寒的话刚出口,眉头却皱了起来,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清楚公馆的具体位置,只知道在圣殿区外那一带,根据他朦胧的印象,附近还有个交易所。


    听完他的叙述,凡蒂斯也陷入了沉思当中。


    12号这辈子都在附近几条下街打转,忙生忙死,从没去过上等公民的区域,无法提供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但她脑中灵光一闪:“……这片还住着其他凡蒂斯,108号有个向导,就是靠专门带路、介绍小景点,倒卖博物馆门票挣钱的,你或许可以去找他。”


    “好主意。”路远寒赞许地点了下头。


    问题是他身上没有钱。


    看12号那副德行就知道,周围住的都是一群早出晚归、视财如命的打工人,不可能抽出时间免费帮他带路。


    想到这里,路远寒瞥了一眼12号,发现她双手负在背后,正警惕地护着钱箱。显然,这个人鱼已经穷疯了,根本不会让出刚拿到手里的巨款,那支补充剂恐怕就是最后的情分了。


    他沉思片刻,决定还是向公家机构寻求帮助,开口问道:“附近有骑士团吗?或者他们最近的驻扎点在哪里,你知道吗?”


    虽然塞汀有没有从圣殿归来还是一个未知数,但只要能见到第七骑士团的凡蒂斯,就能证明他的身份,总好过一个人在这座看似光鲜亮丽的城中徘徊迷失。


    ……圣殿骑士?


    12号愣了一下,尽管骑士团的职责是守护圣地,维持城中秩序,但她从没想过,像他们这种天生黑发、处于最底层的五等公民,竟然还有能麻烦执法人员的一天。


    她不由得打量起路远寒,将他挺直的腰身、微微上扬的眼尾,和坦荡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确认他这头黑发是真的无误,又感到了糊涂。


    13号怎么能说得如此自然?


    ——就仿佛他是个上等公民一样。


    仔细想想,从黑诊所到现在,她和对方只接触了片刻,本该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然而13号做的所有事、说的所有话都出乎意料,像黑白世界里一阵强烈爆开的火光。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动摇着她的认知。


    12号呼吸急促,伸手捂住了胸口,那颗人工心脏正在剧烈搏动。


    50%的成功概率,她赢了!不仅拿到了钱,术后还没有出血而亡,本是件天大的好事,想起从手术台上醒来时的那种欣喜,12号却忽然感到了一阵心悸。


    卖掉心脏,真是正确的决定吗……


    为什么她感觉浑身发冷,胸膛一阵阵打颤,就连呼吸都变得如此困难,仿佛失去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


    12号的异样,路远寒并不是毫无所觉,凡蒂斯抖得像筛子一样,想不注意到也难,只是他从诞生起,性情中就没有多愁善感的那一面,此刻注视着对方痛苦的神色,也只觉得费解。


    但他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


    “你还好吗?”恶魔关切地问道。


    “没事、我没事……”12号猛然拧过了脸,并不愿意让外人看到她狼狈失态的表现,“可能只是手术后遗症,胸闷一会就好了,你不是要找骑士团吗?从诊所直走三百米,能看到一棵极为显眼的珊瑚木,树下就有驻扎点。”


    尽管她的声音压得平静,路远寒却能看到,12号的肩膀在不断颤抖。


    他望着那沾着漉漉血水的黑发,视线幽邃,最终什么都没有说,直到年轻的身影走出那道门,才从远处传来一声轻描淡写的“再见”。


    路远寒没有浪费时间。


    他按着12号的口述,掠过一栋栋鱼肠般的危房,从黑诊所门前游到了那棵巨大的珊瑚树下——事实上它有数百米高,仅是垂下一根树枝就构成了骑士们巡察的长桥,赤色铺开,波光粼粼,犹如冠冕之下的红地毯。


    有了1号之前的经验,路远寒现在学聪明了,并没有闯过警戒线,而是及时停在骑士的射程以外,紧接着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


    “这位公民!”凡蒂斯严厉的声音落下,“前面属于巡察区,请你不要打扰骑士团执行公务……维护圣地秩序,每位公民责无旁贷。”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年轻的黑发人鱼笑了笑,眼角微垂,摆出一副温驯无害的神情:“我只是想见第七骑士团团长,塞汀阁下。他承诺过要派人照顾好我,我现在却找不到来时的路……帮走失的公民回家,应该也属于骑士守则的一条吧?”


    塞汀的名字一出,顿时引起了骑士的纷纷议论。


    同为圣殿效力,驻守此地的骑士当然清楚那位长官阁下的存在,这并非下等公民能知道的情报。在多数人鱼看来,路远寒的话已有几分可信度,更何况他们的职责确是守护每一位公民。


    只是圣殿有令,在祭司征选结束之前,他们必须要保证各自负责的区域没有异常状况,这是当下最重要的任务。


    就在气氛隐隐僵持之际,一封精巧的机械手书穿透水流,精准落在了为首那名骑士的掌中,从游鱼的外型平展成信。


    这是圣殿下达天听的一种方式,发信者不是别人,正是塞汀·希维尔——月光重剑之骑士,那些流言蜚语的主人公。


    骑士长望向手书,只读了两行,神情倏然凝重了起来,视线停在其中一句话上:“务必找到此人,他是大祭司阁下指名的存在。”


    在这简明扼要的文字下方,还附了一张目标画像:黑发、蓝眼、深邃而俊美的长相……骑士长转头望去,毫无所觉的年轻人正在朝他微笑,并不知道等着自己的将是一场颇具规模的护送。


    他是贵客,同时也是一个将被提审的犯人。


    “带走!”


    骑士长大手一挥,顿时有无数名银盔骑士围了上来,如同一面密不透风的盾牌,持剑守卫在路远寒的身旁。


    “我们的目的地是——圣殿!”


    第92章 深蓝之心(12)


    在骑士们的重兵押送之下, 路远寒终于到了圣殿。


    手持大弓的凡蒂斯倾数而出,声势浩大,以至于一路上遇到的下等公民远远望着路远寒, 目光中略带惋惜、同情, 以及事不关己的漠然,以为这人是犯下了什么无可饶恕的死罪,才被游街示众。


    永恒之城延续了上千年, 并没有过死刑。


    对于这些基因过人的完美生物而言, 死太遥远了。但在城中最边缘的地带, 下等公民的聚集区, 死亡屡见不鲜, 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异血者在工作中意外身亡,饿死、自杀、被卷进机器装置中……其中有80%以上的事故, 都可以概括为过劳死。


    这种事无可避免, 就像人体的每一个器官随时都在新陈代谢, 圣地也需要呼吸、换血。


    正所谓优胜劣汰, 适者生存——死去的公民活在每一个凡蒂斯心中, 由祭司为其祷告,将这些漆黑的灵魂引渡到天堂。


    虽然他们的身体被一席裹尸布卷起,随着排水系统去往茫茫大海,但他们精神永存, 也算是一种不朽的幸福。


    路远寒并不想死。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被带回公馆,或者送到塞汀面前,没想到一封手书打乱了全盘计划, 他尚且不清楚圣殿是怎样的存在, 就要前往那里, 觐见统治着千万人鱼的祭司。


    这种感觉就像有一只从高处投来视线的眼睛, 让人毛骨悚然。


    “请抬起手来。”凡蒂斯对他说。


    路远寒毫无情绪起伏地点头,随即抬起手,让面前的侍从帮他扎上束腰。就在此刻,在这间雍容华贵的更衣室内,正有数名美丽、优雅、举止得体的人鱼围在他身前背后,为他整理着仪容,将发尾编成一条干练的小辫。


    同时还有神职者在他耳边如念佛一样絮语,嘱咐路远寒不得喧哗、不得无礼……圣殿的规矩多得就像天书,比钢,比铁,比世界上的一切还要繁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被抽查功课的学生,不熟记于心就不能走。


    好在路远寒上学时就是名列前茅的那种类型,考得再刁钻,也能倒背如流。在他第七十七次神情虔诚如一地答对考官的问题后,凡蒂斯们终于将路远寒放了出去,还给他人身自由。


    真是群疯子,路远寒想。


    他心中已将这些极端分子诅咒了一万遍,面上却还保持着微笑,体态端正,顺着雪色的长廊往前游去。


    在前方不远处,正站着个等候已久的身影。路远寒视线倏然一顿,见到了熟悉的面孔——塞汀·希维尔,仍旧是那般俊美威严,肩膀上的银发倾泻而下,眼中不见任何情绪。


    珊瑚树下的骑士团只负责将他带到圣殿,在正式交接过后,仍然由这位骑士长大人接手关于路远寒的一应事务。


    塞汀似乎默认了他已经做好准备,见路远寒前来,颔首过后就转身带路。


    此刻,有种微妙的沉默在两者之间流转,塞汀不说话,路远寒也不发一言,他们走过圣殿之下最后的这段回廊,灯光铺开,将前方大门照得如天堂般神圣。


    “铛!铛——”


    极为悠扬的钟声响起,路远寒不经意低下头,发现下方有座花园。


    花园内,遍地点着千金一盏的水银灯,蒸汽缭绕,刻着女神雕像的御座之下,月光浓郁如雾。他从高处投下视线,看到在某个身披罩袍的凡蒂斯面前,跪着无数年轻美丽、腰直得让人心折的少女。


    她们长发垂下,无一例外,都是雪似的皎洁。


    这是……祭司征选?路远寒推测道。


    他看到了熟人,在黑诊所买下12号心脏的那名白发少女,就置身一群神情淡然的凡蒂斯之中。虽然容貌各不相同,但她们微微仰起的面上,都浮现着对于圣殿的敬意。


    ——以及那种志在必得的野心。


    少女忽有所感,神情微不可察地变化了一瞬间,很快就恢复到正常。


    而此时,路远寒已经跟着塞汀走入那隔水之境,金碧辉煌的大门随之关上,掩盖了圣殿内部发生的一切。


    在永恒之城,机械文明与神秘力量结合,相辅相成,造就了这个梦幻般的国度。路远寒已经亲眼见过仪式魔法的神奇,即使海水骤然消失,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只是对凡蒂斯而言,脱水却像是一种酷刑。


    纵然如此,骑士长的身影仍然高大伟岸,望着塞汀面上微微抽动、隐忍的神情,路远寒压下快要翘起的唇角,不禁腹诽道,这也算是……神的一种恶趣味吗?


    前往长阶的路并不算远,只是塞汀行动缓慢,路远寒也就沉下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夜明珠悬在两侧,散发出的盈盈白光就如雪水落下,扫清尘念,让行在殿中的人鱼心无旁骛。在能听到心跳声的寂静中,路远寒不由产生了一个想法:要是现在撞昏过去,将控制权交给断片的1号,他会怎么样呢?


    ……会在殿前失仪,触怒祭司,随即被凡蒂斯拖下去处死吗?


    潜藏在心中的庞然大物刚探出一角,流露出属于恶魔的本质,考虑到实际情况,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毕竟1号作为他的同位体,也拥有路远寒性格中冷静、理性的一面,不可能擅自做出愚蠢的举动。再而言之,他们共享着身体,就像被绑在同一条船上,真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自己同样也得死。


    就在他心念浮动的瞬间,塞汀停了下来,随即侧过头,示意路远寒跟着他一起跪在阶前。


    路远寒膝盖及地,面上刚露出疑惑的神色,塞汀却像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作为圣殿骑士,他垂下那双凛冬般的眼睛,显得温驯忠诚,用口型无声解释道——别说话,祭司阁下知道我们来了。


    正如他说的那样,祭司不但掌握着圣殿中每一处的动向,还轻飘飘向路远寒下了命令:


    “你,走上前来。”


    在凡蒂斯的地盘,自然没有抗旨不尊的道理。


    路远寒略有意外地发现,对方似乎执掌着某种权柄,随着话音落下,覆在双腿上的鱼尾散去,他重新变成了人。他收起多余的想法,迎着长阶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就像朝圣的信徒,虔诚地在祭司面前最后一阶站定。


    不得僭越,路远寒还记得规矩。


    他停下动作时,目光只向对方身后延伸了一眼,看到的信息却让人头痛欲裂。


    路远寒刚才还在想,同样是人鱼,在圣殿这种隔水的环境下,为什么塞汀表现得极为痛苦,祭司却能高枕无忧,他现在已经不疑惑了。


    上层的空气湿度极高,每呼一口气都带着湿漉漉的水雾。


    祭司坐在最上面一层殿堂入口处,罩衣掩盖了她的面容,白纱从尾下垂落在地,唯有一双瘦得惊人的手搭在椅子上,正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扶手。


    顺着对方垂下的衣角,路远寒看到里面有一座极大的天池。


    那片池水大得占据了整座宫殿,底下一望无垠,似有千万丈的深度,而表面上液体沸腾,不断冒泡,蒸腾的水气吹拂出一阵又一阵黝黑浓雾,在瓷砖地上凝成无数细密的小珠,与圣殿上方银光流璨的穹顶对比鲜明……守在此地,就像是守在火山口一样。


    路远寒并没有看水面。


    关键时刻,他的灵性直觉发挥了作用,天池下沉睡着什么东西,那东西极为危险,并非他能窥伺的存在。


    “你似乎很紧张。”祭司开口说道,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从衣摆下响起,“否则……你为什么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


    与那道年轻声音截然相反,探出的手只剩下突起的骨头,看上去毫无血色,像是一个濒死之人才有的干瘦,而且……路远寒眼皮微微一跳,看到了祭司小臂上的刻痕。


    只见那苍白的皮肤上血肉模糊,遍是刀尖割开的痕迹,一道又一道,就像蜿蜒而下的赤蛇,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那双手托住了路远寒的下颌,像在端详着一件物品,检查着他有无瑕疵,是不是自己要寻找的目标。在对方的触碰之下,路远寒顺从地抬起脸,心中闪过无数念头。


    他伤害自己是为了记录天数,高高在上的祭司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路远寒没能问出口。


    在祭司面前,他只有回答的份,无权向对方提问。


    片刻过后,祭司的探寻没能得出结果,又将他的脸放了下来,转而问道:“骑士团所见的那颗心是你自己的吗?你是一个纯血者?”


    ——又是这个问题。


    路远寒不禁想道,他连凡蒂斯都不是,物种不同,何谈血统纯正。从对方的态度、外观,以及问话来看,这名祭司恐怕并没有多理智……但作为统治者,精神状态都在失控边缘上徘徊,又怎么维持永恒之城的运作?


    见他摇了摇头,祭司话音一顿,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倏然攥紧了路远寒的手,用力得像要验证什么。


    凡蒂斯的指甲就像针一样锐利,路远寒被祭司钳制着,只感到指尖刺痛,紧接着温热的液体淌下……啪嗒!一滴鲜红的血水坠在瓷砖上,对方也意识到他并非那个最纯洁的存在,失望地松开了手。


    祭司兴致索然。


    路远寒就像一条失去利用价值的败犬,被她遗弃在了脚下。


    在没有得到明确的指令前,他不能擅自离开,因此路远寒仍然站在阶下,膝盖笔直,沾到的水顺着他腿上的肌肉线条一直流到脚踝,在台阶表面晕出痕迹。


    祭司却没有管他,只是扬起手,随即从旁边升起一面水幕,路远寒侧了侧头,不着痕迹地投去余光,看到水幕上正倒映着花园中的情景。


    原来是实时转播,路远寒想。


    有了这个功能,即使不出圣殿,祭司也能在幕后掌控候选者的一举一动,可谓相当便捷。


    而此刻,最后的遴选已经开始。


    候选者通过前面一层层考验,终于抵达圣殿,接下来就要打开胸膛,查验心脏的成色。执刑的工作由圣殿骑士负责,少女们跪在地上,就像跪在断头台前,打磨锋利的长刀落下,血雨飞溅,白皙胜雪的肌肤如鱼皮一样被剥开,紧接着挑起嫩肉,露出胸腔里一颗颗玻璃似的心脏。


    花园中瞬间流光盈盈,远比水银灯散发出的光还要耀眼。


    纵使是路远寒,也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祭司对这惨绝人寰的场景却不置一词,只是拉近水幕,极为专注地寻找着什么。


    即使早就咬紧了喉咙,在痛苦降临的那一刻,年轻的凡蒂斯们还是无可抑制地叫了出来。


    刀光闪过,惨叫声连绵不断,深蓝色的血水浸透了花园中每一寸土地,在祭司探进胸口的手下,她们颤抖、落泪,竭尽全力压抑着转身而逃的冲动,甚至有身体羸弱的,直接昏死过去,立刻就被骑士们抬走,带了下去——无需说明,那名候选者失去了进入圣殿的资格。


    路远寒的视线扫过现场,落在了见过的那名少女面上。


    她看上去毫不痛苦,或者说,这点小事在她看来无关紧要。少女仍然挺直了自己的背,就像血幕统治下一截冥顽不灵的硬骨头,从候选者中脱颖而出。


    祭司将目光转向了她。


    不过眨眼的工夫,越来越多的凡蒂斯倒了下去,又或者心脏中杂质太多,纯度不够高。像第二种情况,就算攥着祭司大人的尾巴痛哭流涕也没有用,照样得在规定时间内离场。


    最后共选出了十名候选者,作为新一任祭司,她们将被带到圣殿,由大祭司阁下亲自教导。


    少女汗水淋漓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


    她紧捂着刚包扎好的伤口,跟在祭司身后,目不斜视,身姿挺拔,简直就像一只优雅从容的孔雀。


    比起同届应选者,少女对开胸手术已有经验,身体恢复的速度也远胜常人。更何况圣殿之下,有女神的赐福加身,她们的血肉正在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再生。


    一切都是为了圣地,为了无上的荣耀。


    怀着如此骄傲、喜悦,光荣得无以复加的想法,新任祭司游进了圣殿。


    第93章 深蓝之心(13)


    路远寒站在原地, 发尾黑漆漆地垂下,仿佛成了一尊石刻的雕像。


    事实上,以他的身体素质, 路远寒并不觉得难熬, 甚至还抽空为塞汀考虑了一下,自己在这里杵着倒是没事,凡蒂斯离开海水太久, 只怕要等得皮肤干裂、脱水而亡。


    征选已经结束, 原本用于观看的水幕也就被收了起来, 而祭司难辨喜怒, 似乎在思考应该如何处置他。


    “哒, 哒哒……”


    苍老的指节轻敲着扶手,发出一下又一下代表着沉吟的撞击声响。


    在圣殿的统治者发话之前, 谁都不能擅自离开。


    就在此时, 一队仪态规整、昂首阔步的白发人鱼迎着夜明珠的光华, 从殿下缓缓行来, 站在了跪着的骑士长身边, 垂首而立——从征选结束的那一刻起,她们就已经是祭司了,从此身居高位,可以免于跪拜的觐见礼。


    “大祭司阁下。”为首的那名祭司开口道。


    对于永恒之城的圣人, 真正的领导者,年轻的凡蒂斯们心中都充满了敬仰与好奇,但良好的修养让她们克制住了一探究竟的欲望。


    因此, 少女们只是默然垂下脑袋, 看上去赏心悦目, 就像开在圣殿内的一株又一株铃兰。


    倏然间, 有某个新任祭司忍不住抬眼,自然而然,也就看到了长阶上静立着的黑发年轻人。


    这一发现犹如雷电炸开,顿时引起了低声议论,凡蒂斯们太震惊,仿佛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是谁,为什么没有尾巴,下等公民怎么会出现在圣殿中,甚至是在大祭司面前……


    几乎是一瞬间,路远寒成为了她们的中心话题。


    “肃静!”


    带队的那名祭司低声喝道。置身圣殿内部,就如行在神前,即使是万人之上的祭司也得遵守规则,不能大声喧哗。


    路远寒留意到了下方的骚动,却并没有回头,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维持着站姿。至少在此刻,他看上去比一个个拥有纯洁心脏的凡蒂斯更忠诚,更像是完美的侍从。


    大祭司的视线落下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面前的异种生物。


    “你愿意留在永恒之城,作为一名上等公民,一名荣誉骑士,从此为圣殿效劳吗?”


    随着那威严平静,却又蛊惑人心的话音落下,大祭司赫然抛出了橄榄枝,将选择的权利呈到了路远寒手中。


    大祭司此话一出,不仅是年轻的祭司们,就连面上从始至终不曾有任何波澜的塞汀都霍然抬头,感到了难以置信。让一个外来者、没有纯正血统的人成为荣誉骑士,成为圣殿的一员——简直是史无前例!


    什么留在永恒之城……这位阁下终于疯了吗?


    当事人如此想道。


    路远寒感觉自己就像在和魔鬼跳一曲探戈,大祭司的邀请极具诱惑力,同时也充满了危险。


    他要是答应下来,从此就得将自己拴在深海之下,听从圣殿的指令,和这些高贵的生物同生共死,或许还有受人尊敬的一天……但要是拒绝,对方当场就能下令,让他万箭穿心而死。


    ——这还真是难以抉择。


    于情于理,他都不会选择留在这里,但面对一个可能已经失去理智的存在,路远寒决定先表现出顺应的态度,稳住对方再说。


    他斟酌了片刻,特意让面上浮现出一副纠结为难的神情,微微张开的嘴唇逐渐从颤抖转为坚定。要是重来一次,他必定会在大学时期兼修表演学,路远寒不禁想道。


    “我……”


    路远寒的话刚出口,正准备奉承大祭司几句,再迂回地将事情答应下来,就在他望向对方的一刹那,天池倏然有了变化。


    “轰隆——”


    像是龙鸣地震般的巨响贯穿了方圆百里,骤然撕裂了这座城太平安宁的表象。


    霎时间,无论祭司、骑士,还是被打断了话的路远寒,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有什么极为庞大的东西醒来了!


    圣殿修建得极为坚固,就算维持一千年也不会腐朽,这是凡蒂斯引以为傲的工艺——然而就在此刻,天地倾覆,整座大殿都在震颤,不断有雕柱崩塌,夜明珠散落一地,池中的黑沼如浪潮溢出,激起无数水箭,裹挟着狂乱、愤怒的情绪,杀气腾腾地射向了场中一切活着的生物。


    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故,凡蒂斯乱作了一团,毕竟圣地延续至今,教科书上从没写过应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恐惧正在蔓延,他、又或者说她们无暇自顾,也就没有留意到,队伍中的少女神情痛苦地捂住胸膛,像是伤口开裂,汗涔涔的脸上煞白一片,紧接着倒了下去。


    生死面前,礼数当然没有那么重要。


    路远寒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就压低了重心,正要跃下长阶,却发现大祭司竟然转身向里,朝着天池的方向而去,似乎对此早有预感,内心的疑窦顿时浮了上来。


    ——绝对有蹊跷!


    猛兽敏锐地嗅到了阴谋的气味,路远寒心念陡转,侧过头看了一眼正护住祭司们的骑士长,随即就像是一个阴恻恻准备开工的杀手,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天池边上。


    水波已经漫了上来,层层冲激着他脚下光滑的地面,路远寒不得不一步一跃,落地时抹去动静,从砸下的建筑物背后探出了视线。


    刚才在外面看得并不清楚,直到走进殿内,他才发现,那池水中竟然连接着上千根细管,管身极长,就像机械生物的触须,亮银的金属色下似乎还隐隐渗出血迹。


    而那些“血管”在殿前汇聚成一个输送口,此刻狂浪滔天,在那风暴动荡的中心,大祭司跪倒在地,鱼尾作颤,没有找到刀具,就以一种近乎粗鲁的方式撕开手臂,让血液顺着上千银管流进天池。


    尾鳍上仅剩的一点血色也迅速褪去了。


    罩衣下极为空荡,原本美丽高洁的凡蒂斯已经被抽成了一个瘦骨嶙峋的怪物,浑身都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


    只是对于水下的存在而言,她毕竟太过渺小,就算流尽了血,也无法维持一分钟的供给。很快,大祭司就瘫坐在地,恐惧、紧张而急促地喘着气,接着无力地垂下手臂,就仿佛她并非圣殿之上执掌生杀予夺的高位者,而是一只濒死求生的动物。


    地震仍在持续,原本漆黑的水面被一片汇入其中的鲜血浸没。


    深蓝色的弦落进池中,就像千头万绪,彼此盘错弯曲,随着水面下的巨口猛然张开漩涡,而被迅速卷进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显然,天池下的存在正吞噬着凡蒂斯的血液。


    出乎意料的是,祭司献血过后,那东西竟然像是被抚慰到了一样。


    路远寒的位置靠近池边,他目光骤深,察觉到震感正在减轻,只是黑影仍在水下徘徊,狂躁的吐息化作一阵席卷潮水的飓风,激起无数浪花,在殿内下着淅淅沥沥的雾雨。


    雨水落在了路远寒头顶,犹如纠缠的水蛇,顺着黑发而下,而他的心情沉重得无以复加,那……到底是什么?


    置身圣殿之中,事情只有一个可能性。


    但要说这就是凡蒂斯信奉的神祇,那位创造了银月、庇佑着海下众生的至高存在,那祂未免太邪祟了一些。


    想起永恒之城中处处雕刻着的神像,面庞优美,富有怜悯天下的神性,路远寒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究竟是怪物创造了圣地,还是在祂深眠之后,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变故,才由神堕落成了一个茹毛饮血的存在?


    “大祭司阁下!”


    凡蒂斯的声音响起,在察觉到动静的一瞬间,路远寒就藏进了阴影之中。


    危难面前,竟然有一群披着长袍的祭司悍不畏死地冲了进来,而在其身后,跟着几名自愿奉献的白发少女。


    新一代祭司不仅年轻力壮,还有着璀璨动人的心脏,是最有可能被神垂青的存在,作为预备役血袋,再适合不过。


    上百年来,为圣殿抛洒热血,已经成了祭司的职责之一。


    鱼尾猛然拍在地上,由于上到殿前时的剧烈运动而磨出了血痕,簌簌……不断有闪亮的鳞片混着血水而下。凡蒂斯的冲势不顾一切,就像行走在刀尖上的美人鱼,为了圣殿,为了心中的信仰忘却痛苦,自愿扑向无可挽回的烈火。


    就在年轻的人鱼们到达池边,朝着大祭司伸出援手的时候,砰然一声巨响笼罩了圣殿。


    什么声音?路远寒想。


    他顺着声音的来源抬头望去,看见随着穹顶炸开,上方的承重柱断裂,银光划过,漫天的玻璃碎片如流星一样倾盆而下,霎时间就像烟花盛放,只不过那种惊人的美中同样蕴藏着危险——高空坠物,势如千钧地砸下来,将最前面那一个人鱼直接拍成了肉泥。


    那只漂亮的手还在朝着大祭司伸去,这一秒应声而断,飙起的血洒满罩衣下那张皱纹横生的脸,让她神情微微抽搐了起来。


    所有人鱼怔住了,视线落在惨死的同伴身上,玻璃板下传来微弱的声响,含糊不清地起伏了几下,似乎还在出气,又像是一个短暂的错觉,转瞬就消失了。


    就像被人夺走了声音,祭司们张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重物之下,血水潺潺而出,顺着边缘流进池中,远比再通过一遍银管来得更快、更猛烈,一条人鱼全身的血液被榨干,顿时引起了水下那东西的注意——祂游到上方,似乎发出了悲鸣,任谁都能感受到从那巨大吟声之下喷薄而出的情绪。


    紧接着,祂的喉咙中发出一阵嘶哑、贪婪、誓要吞噬万物的声音,顺着空气流向殿中每一个角落,震得所有凡蒂斯头痛欲裂,耳膜流血。


    不好!大祭司骤然反应过来。


    最开始设置这套输流管,就是为了分散血源,和水面保持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以免天池中的存在上岸。现在有人鱼死了,散发出如此浓烈的味道,简直就像一个指向标,必然会招致祂的行动。


    生死攸关之际,大祭司终于摆脱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恢复了高位者应有的理智。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众人就像被一支利箭贯穿了身体,纷纷僵在原地,惊恐地望着从池边升起的庞然大物——深黑的龙头浴水而出,用那黄金一样冰冷的眼睛注视着下方的渺小存在。


    在如此巨大、恐怖、充满威严的瞳孔面前,无论是何种生物,都毫无反抗之力。


    “吼——”龙吟骤然响起。


    在那狂啸声掀起的阵阵余威之下,已经有凡蒂斯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口鼻溢血地昏了过去。


    不仅是她们,路远寒脑袋也在嗡嗡作响,刚才的龙吼差点让他失去意识,让1号临危受任,从精神深处窜出来接班。


    好在改造过的血脉够硬,即使他脑海中像有一千个交响乐团在齐奏,身体还稳重地扎在地上,不曾倒下。


    他扬起脖颈,紧靠着背后的硬物,随时准备离开。


    震鸣还在激荡,路远寒的思维变得极为迟缓,刚冒出一点行动的想法,地板就猛然裂开——圣殿正在不断下陷!没有了支撑点,他的身体顿时被重力影响,在空中划出一道标准的抛物线,向着怒潮迭起的池水冲了过去。


    就算他心中有再多想法,在这一刻也尽数变得空白,只剩下危险二字。


    飞快滑过的视野中,路远寒看到玻璃片的闪光、凡蒂斯倾洒在地上的鲜血、昂然扬起的龙嘴……紧接着一片黑暗笼罩下来,他坠进了水中,以肉身撞上那些坚硬至极的鳞片,激荡的水流和剧痛同时裹挟住了他。


    下一秒,天旋地转!


    路远寒骑在龙身上跃出水面,指节抬起,他摸了一手湿淋淋的黑水。


    那触感极其恶心,他不由得垂下视线,看到某种湿滑、黏腻、呈灰黑色的物质正从这庞然大物的体表缓缓渗出,不断淌下,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伏在了泥潭当中。


    路远寒甚至怀疑是因为这个污染源,天池的水看上去才是黝黑一片。


    神杀死一个人,需要多久?


    路远寒不禁想道,对于高维生物而言,他们就像是纸上铺开的一个个墨点,再怎么挣扎,只要对方撕破纸页,就能完成屠杀……即使是已经在失控中走向癫狂的神,随手抬起权杖,也能轻而易举抹杀他的存在。


    兽脊不断起伏,时而潜到水下极深之处,时而飞向高空上破碎的穹顶。路远寒就遭殃了,他整个人被黑色的分泌物浸透,只剩一双眼睛还在转动,浮现出幽冷的光。


    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那阵悲鸣,比刚才更强烈、更为悠远,仰天叹出一阵无法消散的长啸。作为创造了圣地的伟大存在……


    祂在伤感,甚至是为此心痛吗?


    路远寒无法理解那种情感,但他能感受到,手下的鳞片正在融化。


    不仅是泥水,就连血肉也在融化,从坚硬变得柔软,一枚又一枚鳞片铺展而开,如同黑中透红的河水。意识到对方正在自体溶解的一瞬间,路远寒已经深陷进龙血里,他眨眨眼,就像坐上了滑道,顿时被吞进那庞大的身体之中,从龙身上高速疾驰向温热的巢穴。


    顶着满身满面的血水,他几乎睁不开眼,液体漉漉而下,路远寒屏住呼吸,整张脸都像在燃烧一样炙热发烫。


    鉴于失去了感知能力,他并不知道自己下潜了多久,陷入到多深的腹地。


    直到快要窒息的那一刻,路远寒骤然松开口鼻,血液喷涌而上,灌进微微作颤的喉咙,他艰涩地咽下去,才听到一个出尘的声音隐隐从内部传来。


    与狂野的龙啸不同,那道声音听上去极为平静、理智,似乎正尝试着向外界传达信息。


    路远寒仍在向下沉,但他的精神世界却像是被人征用,毫无防备地打开,成为了托住那道声音的桥梁,紧接着共享视野,眼前开始浮现出不属于他所见的诡异画面。


    “……”


    画面飞快变换,没有一刻停留,路远寒知道,对方只是在借用他的“眼睛”搜寻过去的记忆。破碎的影像中,他看到这座城过去数千年的一幕幕如流水倒转,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圣殿骑士的话——塞汀说得对,神赐无所不在,即使陷入沉睡,祂仍然注视着圣地中的每一个子民。


    他看到无形之墙升起,海水如臣服一样地退下。


    那道屏障,又或者结界就像是神的皮肤,在抵御外界侵入的同时,也容纳了海水中的污垢,从一秒到一天、一周,甚至是一千年,积攒得越来越多,直到堵塞血管,无法正常运作,就从本尊的体表排了出来。


    就算是清理一千年的尘土,也该疲倦了。


    置身那些或是漆黑、或是明亮的往事中,路远寒能品味到一种浓重的情绪,此时此刻,他累了,累得无法沟通,也找不回最初的路,只能一个人寂寞地往前走,像是走进了预先准备好的棺材,沉睡在天池之下。


    作为无上的存在,祂仍在倾听祷告,一句句真诚的祈求本该是维持理智的锚点,然而……事情开始变了。


    祭司们是神的侍从,同时也肩负着揣测圣意的重任,祂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解读,回应频率的降低被视作一种降怒,一种灾厄,凡蒂斯不断筛选出心地纯真的继任者,以此来取悦护佑着永恒之城的存在。


    但事实与他们信奉的血统论背道而驰。


    纯血者固然高尚,但最纯粹、最光彩照人的一颗又一颗心脏,往往出自下等公民,那些毫不起眼的存在。


    在候选者,甚至是圣殿的需求下,黑市的交易被默许了,每届十名新祭司中平均有一个是换心之人,其中不乏能胜任大祭司的上等公民。


    然而装着不属于自己的心,就连身体都无法蒙骗,会出现冒汗、胸颤、呕血等排异反应,又怎么能瞒过神的眼睛?


    ——这才是真正的触犯。


    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凡蒂斯的行为玷污了神,让祂滑向失去理智的边缘,变成了吞噬鲜血的怪物。盛怒的黑龙被自己的另一面囚禁在圣殿深处,即使如此,子民们照样虔诚如一地奉养着心中最伟大的存在。


    她们割开手臂,以献血牺牲为代价,安抚天池下的神祇。随着祭司们流水一样更迭,候选者竞争得越激烈,就有越来越多买心、卖心、继而换心的人鱼,如此周而复始,成了一个无法停止的恶性循环。


    何其可悲的一个故事,路远寒想。


    下潜停止了,现在他到了黑龙内部,最深刻、最靠近那位神的地方,伸出自己的手,触上了那颗犹如地狱之门一般剧烈搏动的心脏。


    扑通、扑通……


    除了震耳欲聋以外,听上去和12号的心跳声没有两样。


    在那道声音的指引下,路远寒从身上拿出机械盒,抚开表层的血污,输入密码,将他捡到的深蓝之心捧在了手中。比起那座脉搏声隆隆震响的巨大心室,它看上去就像一颗纽扣,然而这枚微小的心,却摆脱血统,摆脱生前的肉|体凡躯,和神建立起了联系。


    两者的磁场迅速契合,它们彼此吸引,彼此靠近,随即激起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变化,路远寒感觉到——就在一瞬间,此地的主人,真正地“醒来”了。


    “外来者。”


    深海一样幽邃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路远寒无需开口,作为发起者,对方免去了交流的形式。


    神庭之下,这个瞬间从不到零点零零一微秒的刻度被无限延伸,要是有永恒的力量驱使,甚至可以超过一光年的距离……但它善解人意,最后停在了维持一场谈话的长度。


    “你吞食下我的血肉,同样也会得到属于我的一部分。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既已成功将我唤醒一刻,就算是偿清‘债务’,不会再背负更多的要求。”


    那道话音娓娓道来,并不携带攻击性,温和得就像在与一位朋友叙旧。


    路远寒没有抬头,但潜意识已经帮他构筑出了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公正、博闻而强大,在极具力量感的身躯之上,那张脸一半就如雕像刻得那般美丽神圣,另一半则覆满龙鳞,黑气缭绕,眼中充满君临天下的恶意。


    ——既是天使,也是恶魔。


    “没想到圣地成了永恒的循环……我看到了,你所做的一切。”对方说道,“在这场对话结束之后,黑龙将重新占据主导地位,无论死生寂灭,这份因果都需要他们自己承担。”


    “只有真正自由的意志,才能挣脱樊笼,不是吗?”


    随着叹息般的话语落下,无形之手攥紧他的下颌,轻柔而不容置疑地迫使他抬起头来。


    路远寒看到谈话者面容的一瞬间,对方的脸开始了变化,看上去熟悉而又陌生,具有凡蒂斯身上那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12号、塞汀……以及无数佚名的人鱼,无论它们的性别、年龄与血统。


    “是时候兑现诺言了。”


    路远寒仰起脸,听到对方如此说道。


    紧接着时间流转,他被浑身浴血的黑龙从体内排了出去,就如振翅翱翔一样,天旋地转,摔落在曾经名为“圣殿”的废墟之中。


    他得到了无上的权柄,在那个充满鲜血的吻中。


    第94章 银白幽灵(1)


    “别装死了, 你不是没事吗?”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路远寒昏沉的意识唤醒。说话者的声音极有特色,让人印象深刻, 就像曾经听到过一千一万遍, 只不过隔着层防护口罩,因此才显得朦胧不清。


    谁装死了,路远寒在心中想道。


    他恢复了对外界的感知, 自然也就听到了周围那些杂乱的声音。


    除了急匆匆往前走的脚步声、金属滚轮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 还有四面八方一直高声鸣叫的警报声……所有大大小小的声音倾泻在他震痛的耳膜中, 乱得简直让人心烦, 路远寒想坐起来, 拔枪示意——别吵了,这里还有一个病人!


    他随即想起, 自己的枪灌了一膛海水, 能不能用还不好说。


    不过作为模范学生、优秀员工, 属于路远寒此人的体检报告一向各项数值正常, 在什么情况下, 他才会伤重得躺在急救车上?


    想到这里,年轻的病人睁开眼睛,虽然身体虚弱无力,但他还是努力抻直了脖颈, 微微皱着眉望向周围,看到只有一个推着自己的医生,除此以外, 再没有其他人。


    “嗨, 你终于醒了。”医生打招呼道。


    他看上去毫不敬业, 要是放在现代社会, 这样一个黑心大夫绝对会被吊销行医资格证,但他此刻正推着担架车,袖子挽起半截,露出小臂上的肌肉线条,口中还哼着歌。


    见路远寒投来视线,医生在口罩下似乎微笑了起来,他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不在光源下仔细分辨的话,被当成黑色也不让人意外。


    病人快要死了,他倒是很有闲情雅致。


    路远寒打量着医生,从他的睫毛、眉骨扫到帽檐下隐隐露出的黑色发根,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内心极为惊讶,因为他发现对方极有可能……和自己长着一张同样的脸。


    世界上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因此路远寒判断出自己是在做梦。但就算是潜意识的映射,也会有所依据,难道他是2号吗?


    就在他沉思之际,医生走得更快了,担架车飞快地拐过转角,震得路远寒脑袋一昏,眼前景象嗡嗡地旋转了起来,他仰躺下去,再次被铺天盖地的无力感裹挟。


    他适应了片刻,才让视野重新聚焦。


    那阵让人恍惚的眩晕感之下,路远寒瞥向身侧抬起的手,毛骨悚然地发现……他的指节变得更修长了,像是被剪去了多余的赘肉,肤色青白,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地。他想屈腿坐起来,然而鱼尾摆动,属于人类的两条腿已经消失不见,银色尾鳍太长,从担架上垂下一大部分,似乎还在湿漉漉往下淌水。


    他顿时僵在原地,直到肌肉泛酸了半分钟过后,还是感到难以置信。


    自己变成了一条人鱼?


    “怎么了,很难以接受吗?”医生说道,“从此以后,你就能在水下呼吸了,在深海之下也不会被压死,除了身上的鱼腥味可能重点,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开什么玩笑!”


    强烈的愤怒和血液一起涌上喉咙,让路远寒神情阴鸷,胸膛剧烈起伏着,看上去就像一个随时会动手打人的患者:“真有这种好事,你自己怎么不试试?”


    对于他情绪激动之下的质问,医生不置可否,只是笑了一笑:“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随着话音落下,医生耸了耸肩,一身白大褂也掩盖不住他的肩宽。路远寒仰着头,从这个视角望去,只能看到对方的下颌与脖颈,他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如此有压迫感。


    他不再发火,转而望着走廊上的窗户。


    ——那里有什么东西。路远寒下意识眯起了眼,紧接着呼吸也沉了下去,在真正的危险面前,其它事都无关紧要。


    在他察觉到异常的一瞬间,变故陡生!


    覆盖了反光膜的玻璃映得通红,就仿佛下起了血雨,淅淅沥沥,外面有巨大的黑影闪过,就像一列疾驰而过的快车,霎时间,狂风呼啸,窗户猛地打颤,固定用的螺丝随时都会崩开,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厉响。


    “哗啦——”


    金属轮下火花迸溅,担架车飞速滑进手术室,随即停了下来。


    路远寒险些吐出一口血。


    他能感觉到天花板、灯光,乃至于地面都在晃动,震感相当强烈,死亡的威胁就如蟒蛇一样缠上他的脖颈,让他鬓边不断冒汗,指尖的血液开始发凉。


    浑身汗毛倒竖,他的思维却在一刹那冷静了下来。


    在慢速播放的影像中,路远寒看到医生举起了刀。他知道,任何东西在自己手下都会变成一把杀人武器,要是它落下来,恐怕就会扎进路远寒的心脏,让他变成一个死人——毕竟他和2号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在这种情况下,他绝不会坐以待毙。


    路远寒动作极快,他反手握住了刀,抵抗着银刃落下的趋势。指节分明被割开一圈极深的伤口,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痛楚,让路远寒更加确信自己是在做梦。


    任何人徒手接住了刀,都不可能不见血。


    “滴答!滴答……”


    路远寒睁大了眼,颜色怪异的液体顺着他的指缝流下,停留在他手上时还很殷红,却在坠下来的一瞬间变成了深蓝的水花。毋庸置疑,这种异象刺激到了他本就紧绷的神经,路远寒视线幽深,猛然坐起,就像被不顾一切的魔鬼上了身。


    他紧攥着刀,将全身力量都汇集在了手上,毫不犹豫地把凶器夺过来,看也不看医生一眼,就朝着对方胸口极快、极狠戾地捅了下去。


    手术室内灯光忽然一阵明灭,就像电闪雷鸣。


    医生低下头,很无奈地瞥了眼插在胸前的刀,随即拨开路远寒的手,将它轻飘飘拔了出来:“别这么粗鲁,冷静一下……比起我,你才是真正的文明人,不是吗?”


    他松开手,任由那把沾血的手术刀落在地上,砸出砰的一声脆响。


    并没有管路远寒的反应,医生随手从旁边拉过椅子,坐了下来。他在白大褂下竟然穿了一身黑唐装,此刻衣摆荡开,西裤下的腿翘起一截,让路远寒看得极为不习惯——他只有学生时期,在自我感觉最良好的阶段,才会这样玩世不恭地显摆腿长。


    医生这么做,简直就像把他的黑历史端上来了一样。


    “别生气。”


    医生像能洞察他内心的想法一样,俯下眼望着路远寒,态度柔和地开解道:“……你总是情绪激动,万一引起排异反应怎么办?要是血统融合失败,彻底变成怪物,人类和凡蒂斯双方都接纳不了你,就只能找个无人小岛,建立起属于你自己的国度了。”


    “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不是吗?你也知道,这里不是现实世界,而是你内心的映射,展现出的也不过是所有情况中最坏的一种可能性。”


    医生还在有条不紊地分析着,他的声音冷静得就像机器,在一片寂静中极具穿透性,每个字都清晰可闻地落在路远寒耳中。


    路远寒忽然觉得,或许这个人并不是2号。


    毕竟他在公馆中失去了意识,2号理应在精神世界外面主导着身体才对,怎么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不知道从何时起,地震停止了。


    在外面狂啸怒号的黑影也消失了,唯有路远寒头顶上的灯管还在微微起伏,证明着他刚才感受到的一切并非错觉。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路远寒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即使是复制或克隆人,也做不到如此高的相似度。只是他的动作扯到了伤口,医生神情微变,胸前顿时又汩汩地涌出血来——显然,路远寒刚才那一刀并没有手下留情。


    “谢谢,帮大忙了。”


    他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医生像是坐得有些累了,换了个姿势,紧接着身体前倾,嘴唇张开又合上,似乎宣布了什么重大事项。


    只是路远寒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分辨对方的话,一阵极为沉重的疲倦感裹挟了他,蒙上他的眼睛,捂住他的耳道,啪的一声按下休眠键,触发了这具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


    在逐渐黑下去的世界中,很快,路远寒就失去了意识。


    他不仅眼睛紧闭,嘴唇还干涩发白,毫无血色,看上去就像一具刚从福尔马林溶液中打捞出来的标本,散发着湖水般粼粼的光泽。


    以他现在这副尊容,确实不像一个人类。


    “……死了吗?不可能吧。”


    医生怀疑地嘀咕着,见到路远寒躺在床上冷冰冰毫无生气的模样,他竟然一点也不显得慌张,反倒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他靠得离担架车近了些,绕开那条一看就极为危险的银色尾鳍,手下动作游刃有余,熟练地将监护仪上各条电导线插上路远寒光裸的胸膛,紧接着擦亮屏幕,开始监测病人的生命体征。


    在医生的监督之下,仪器进入了工作状态,极为高效地从路远寒身上采集样本,显示出他的心率、收缩压、血氧饱和度等数值。


    仅从那一马平川的心电图来看,路远寒确实和死人没有什么两样。


    医生不由得皱起了眉,屏幕上散发出的光落在那双和路远寒如出一辙的眼睛中,照得蓝光闪烁,像是海水荡漾。


    “嘀!嘀嘀嘀——”


    倏然,仪器上的心跳开始起搏,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就仿佛那具毫无起伏的身体之下正在发生着什么不可思议的变化,即将突破峰值,超出它能监测到的范围。


    医生松开一口气,微微扬起了唇角。


    第95章 银白幽灵(2)


    飞鸥不下, 在低空中盘旋着。


    海浪一次又一次席卷而上,漫过岸边的沙地,漫过潜藏在水中的贝壳, 波光荡漾, 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随着退潮而离去。


    而在岸边不远,有座小渔村的遗迹。


    弃置的老船一条条搁浅在村头那块礁石下, 就像聚在停泊港, 内部已经长满了藤壶, 再过数十年风吹雨打, 就将解体成一地金属、木片构成的残骸。


    对渔村而言, 那块礁石可以说是它的标志物,轮廓如山脊隆起, 高耸在海岸边, 就像一只凝望着无边黑海的眼睛。


    潮起潮落, 涛声不止。


    此刻, 一个优雅而漂亮的女孩坐在石头上, 从旁边放下两条裹着长筒袜的小腿,任海风拂面,看上去颇为惬意。尽管和水下有一段距离,但并不是静坐在那里就能安然无恙, 浪花溅起,将她鞋履打得透湿。


    女孩垂下视线,叹了口气, 神情中流露出一种过于成熟的忧郁, 就像个小古董。


    在罗德里厄府的那些诗集上, 有人曾经写道:


    大海神秘、深邃而疯狂, 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就如一位覆着面纱的新娘,蕴藏着无限的杀机,同样也有着超越一切的美丽。


    想到这里,她望向漆黑一片的海水,那里空荡荡的,除了此起彼伏的浪涛以外,什么都没有映照出来。


    “哗啦!哗哗哗……”


    就在女孩感到失望,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崖下暗潮涌动,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很显然,有什么东西游过来了。


    女孩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


    那东西靠得近了,从海水中湿漉漉浮出一张脸,阴冷透白,乍一看就像正在捕猎的深海生物,直到他游上岸,那一身收紧的肌肉随着动作而从水下露出,才能分辨出是人类而非怪物。


    年轻人站起身来,一步步朝着岸上走去。


    他上身赤裸,毫不避讳那些错乱的伤痕,腹股沟往下却并没有鱼尾,而是紧身裤。年轻人赤着脚踩在沙地上,也没有被锋利的贝壳划伤,可见他的体表强韧得就像一层金属。


    他刚浴水而出,还没顾得上擦干身体,因此一边走一边留下脚印,用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提着条鱼。


    鱼身约一米多长,看上去狰狞可怖,肉质却颇为肥美,并没有被他一下拧死,鳃膜还在不断翕张,往外冒出黏液,然而被这怪物提在手中,却毫无反抗之力。


    这并非赦免,反倒是一种折磨。


    等到那条鱼口吐白沫、快要脱水而死,年轻人才停下脚步,将它随手放在地上。这里临近岸边,有座废弃已久的小屋,并没有人居住,这几天暂时被他征用了。


    他的手得了空,终于想起拧干头发,用一根鱼骨将有些长了的黑发盘在脑后。


    路远寒在篝火旁边坐下,他下水前刚添过柴,现在还没有熄灭,盈盈火光照着一双美丽的眼睛。他心肠狠毒,却并不是冷血动物,此刻感受到暖意,身体不由自主地靠近了那处热源。


    至于那件代表着西奥多·埃弗罗斯的风衣,则被他晾在绳子上,正随着海风微微晃动。


    鉴于失去了照明设备,路远寒只能沉下气,靠面前浮动的火光观察周围的一切。比如说,武器箱就放在旁边,内部设计了防水装置,因此保存完好,里面装载的重炮还能用一到两次,但他随身携带的枪浸了水,现在已经熄火了。


    倏然间,一双白皙细腻的小手出现在他眼前,飞快晃了晃。


    路远寒曾经在罗德里厄府上见过这双手,只不过那时候对方握着餐刀,极为养尊处优,而现在,指尖被水打湿,攥着一条刚从海边捞起的鱼,示好地将食物送到他面前。


    路远寒抬起视线,不出意外,看到了女孩正微笑着的面容:“哥哥,请你吃。”


    只是那条鱼小得可怜,都不够他打牙祭的。


    面对女孩释放的善意,路远寒并没有直接拒绝,他和对方相处几天,已经能游刃有余地处理这种事了:“……谢谢你,我一会再吃。”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收起触手送来的小鱼,从手下摆开的飞刀中挑了一把最锋利的,将它握在手中,低着头望向他被银白鱼鳞缠上的腰腹,刀尖随意一滑,便对准了鳞片边缘。


    它看上去极为美丽,却是路远寒最难忘的噩梦。


    正常情况下,他并不会记得梦到的内容。但那个变成人鱼的噩梦实在太让人毛骨悚然、印象深刻,以至于路远寒回到了自己身体后,还记得那条巨大的尾鳍。


    好在他的腿并没有因此而消失。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路远寒发现自己躺在岸边,就像一个人漂流到荒岛上的鲁滨逊,没有凡蒂斯,也没有失落的水下城,那些神秘而美妙的存在统统离他远去了。


    除了武器箱、图册等物品一应俱全以外,2号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路远寒无从下手,并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只能从那个梦的内容推断精神世界之外发生的事。


    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着什么变化。


    不仅是能在水下随意呼吸、行动这么简单,路远寒整个人都变得更修长灵活,面相俊美深邃,发尾从黑转灰,就仿佛他正向着一条人鱼转变,只不过进程缓慢。


    那份基因潜藏在他体内,似乎也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并没有在一瞬间吞噬下他属于人类的血肉。


    ……2号到底做了什么?


    若非身上并没有手术痕迹,路远寒险些就要以为自己被人体改造了。他下刀的动作快而流畅,就像处理一条死鱼,面无表情地从腰上削下鳞片,伤口见了血,瞬间又生出新的肉芽。


    事到如今,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做。


    “保镖先生,你这样不疼吗?”卢修坐在他对面,开口问道。大少爷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的贝壳,那耀眼的金发微微晃荡,在这种无人之地看上去极为惹眼。


    路远寒没有回答,又削下一枚鳞片。


    “劝他没用的,现在没有止痛剂了,不过我们长官阁下自己能忍。”医生冷眼旁观着。


    两人幽幽的视线落在面不改色的年轻人身上,在一片浓重如死的寂静中,除了他们的话,就只剩下路远寒的脉搏声、磨刀声,以及篝火中噼啪作响的声音。


    事实上,这种让人心悸的沉静并不局限于小屋。


    醒来的第一天,路远寒就探了小渔村,随即发现这是座荒村,安静得像是乱葬岗,甚至没有动物在周围出没,他空手而归,连老鼠毛都没有见到一根,因此只能从水下捕鱼为食。


    出于谨慎,路远寒前几天只在渔村边上活动,并未深入小岛,因此他并不知道内部情况如何。


    遗憾的是岛上非但没有活人,就连死人的尸体也没看见一具,自然没有属于他的“星期五”。能在路远寒耳边不断嚷嚷的,就只有他身边这些虚无缥缈的同伴了。


    ——是的,无法抓住的同伴。


    他第一次见到威尔斯的时候,反应不小。那时候路远寒正在搭篝火,全神贯注地盯着火势,忽然从升起的黑烟中看到前辈的刀疤脸,手不由得一抖,木柴倾数而下,火舌顿时激烈地窜上来一截,险些烧着他的头发。


    威尔斯仍旧是那副不拘小节的作风,盘着腿坐在他对面,开口指挥道:“很冷啊!再多加点柴火嘛,你小子。”


    “你就别煽风点火了。”旁边的人喝止了他。


    格林坐得端正,伸手取下被篝火烤出一片雾气的眼镜,并不赞许地说道:“没看到吗,奥斯温的衣服还在旁边晾着,要是烧得太旺,很容易引发一系列火灾。”


    这两人说得你来我往,争吵不休,也算是一对搭档已久的冤家。


    路远寒并不说话,望着回忆中两张略显模糊的面孔,视线触及他们身上佩戴的猎魔人徽章,仍然闪闪发亮,只觉得被烫了一下,紧接着极为微妙地想:


    即使是熟悉的前辈,现在见了他,也要尊称一声长官阁下了。


    不过那是西奥多·埃弗罗斯——缉察队的狂犬,同时也是威名赫赫的海上恶鬼,除了黑发,和他们认识的那个后辈没有任何关系。


    路远寒并不知道自己看到如此逼真的幻觉,是精神病越发严重了,还是这地方有着什么特殊之处,以至于他受到了影响。但这些“人”性情温和,并没有做出什么危害他的举动,路远寒也就视若无睹了。


    在那幻觉之中,他以前认识的人轮流出现,并没有固定位置,有同事、雇主、属下……甚至是路远寒杀过的人。


    尽管在理智上,路远寒知道他们都是自己精神分裂出的一部分,并非真实存在,不过望着从没有过交集的人,在眼前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他仍然觉得非常有趣。


    路远寒思绪万千,手上的动作却一刻不停。


    刀刃在他指节间翻飞,随着银光闪过,鳞片簌簌地落下来,表面上还沾着血水,让人触目惊心,在靠近火源的地方被烤干,散发出一股极为奇异的味道。


    直到小刀将腰腹附近新长出的这茬鳞片尽数刮下,身上被一片血肉模糊的痕迹覆盖,他才若无其事地停手。


    而那把刀也没有浪费,它精准地从路远寒手中射出,犹如一支弩箭,将闻着血腥味从水下而来的生物钉死在了海岸上。


    那畸变物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彻底断了气。


    他垂下视线,发现刚才捕到的鱼已经被触手吃干抹净,只剩一条颇为完整的骨头,呈井字型摆在面前,至于那些细碎的鱼刺,则被它们拿来下棋,可谓是物尽其用。路远寒回想了片刻刚才的局势,似乎是……“卢修”赢了。


    几天下来,他基本上已经摸清小渔村的情况,下一步就是往岛上探索了。相比起之前遇到的神秘岛,它看上去实在太平平无奇,没有危险,也没有陷阱,简直到了乏善可陈的程度。


    正因如此,路远寒才保持着高度警惕。


    他要做一件事从不会只看表象,路远寒深知,那些看不见的、潜藏在暗处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危险。


    尽管海水浸湿一片的裤腿还紧贴在身上,但他的发尾已经烤得差不多了。路远寒收好武器箱,不紧不慢地走进小屋,反手将门带上,闭着眼睛靠在墙边,陷入了小憩。


    就算他正在进化,向着更完美、更强大的方向,即将变成一种未知生物,也仍然需要休息——只用一时半刻,并不完全松懈下来,给2号可乘之机就好。


    对于2号,路远寒并没有和他建立起信任。


    就在他想法纷乱,即将下潜到内心世界之时,屋内传来一阵难以察觉的响动,路远寒听见了什么声音。


    他不由得微微皱眉,眼睛却没有睁开,只是静下心分辨着刚才听到的声音,那是什么呢……路远寒想起来了,那两本图册被他放在桌上,或许是有人在翻看,作为猎魔人与缉察队成员,医生、威尔斯他们都有可能对笔记的内容感兴趣。


    ——不对。


    路远寒模糊的想法倏然在一瞬间清晰了。


    他看到的幻觉并不是实际存在的人,就算有时候他们的行为会映射在触手上,就像小女孩那样,也并不会脱离本体的掌控。


    而他的触手现在都收在体内,一根也不曾乱跑,更何况门窗也都锁好了,不会有风吹进来……那么是谁在翻书?


    路远寒霍然睁开了眼。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透进火光的小屋,检查过后,并未发现有人在屋内,然而证据确凿——桌面上的图册被翻开到了某页,还留下了一片幅度颇小的压痕。


    更重要的是,路远寒望向了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门也悄然开了,就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撬了锁,一阵深邃的黑暗扑面而来,让他面上发冷,还带着某种浓重的腥气。


    “嘎吱……”


    门轴缓慢地转动着。


    第96章 银白幽灵(3)


    在这种情况下, 任何人都不会毫无反应。


    路远寒已经习惯了发生在身边的一件件怪事,对此肾上腺素升高,血液加速运转, 激活了他正处于休息状态的身体。他已经清醒过来, 却没有贸然采取行动。


    他反复梳理回忆,从细节中确认小渔村内并没有人……所以刚才翻书的可能并不是人,而是其它什么东西。


    “不觉得吓人吗?”轻飘飘的声音响了起来。


    路远寒循声望去, 看见一名水手模样的少年悄无声息站在了桌前, 垂下视线, 正津津有味地看着那页上记载的内容。


    “刚才有东西像我这样, 静悄悄溜进了这间屋内, 然后站在这里,翻看着你的书。”少年微笑起来, “说不定它就藏在你背后, 正等着你卸下防备呢……要回头看一眼吗?”


    路远寒并没有听他的。


    他现在不需要回头, 也有办法看到自己背后的景象……放出一条触手就好了。路远寒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少年, 从他手下蜿蜒而出的触手已经收了回来, 向主人禀报着情况。


    正如他所想,身后什么都没有。


    少年耸了一下肩,仍保持着那副笑嘻嘻的嘴脸,对于骗了他毫不愧疚。若不是他的血肉已经被彻底消化了, 路远寒势必会让这个怪物再死上一遍。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喉咙发痒,舌根也在隐隐刺痛,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呼吸道往他体内钻。路远寒面色微变, 两根指节探进口中, 铁钳似的一捏, 从舌根下湿漉漉捏出了一根极其细长的丝线。


    这是什么?


    路远寒视线幽深,将指节凑近了些,观察着被他抓出来的东西。


    那东西看上去颜色暗沉,质地却柔韧得如同金属丝,似乎具有活着的特性,即使被他攥在手中也不安分,飞快地蠕动了一下,转瞬就圈在了路远寒掌心内部,像要绞进肉里一样越缠越紧。


    路远寒当机立断,将它解下来扔了出去。


    那条线落在地上,蚯蚓般弓起身体,极为狡猾地往门口逃去,然而一把杀气横生的钢刀从背后砸过来,携着势如千钧的力道,顿时将它压在了沉重的刃面之下。


    路远寒下手极重,整条线被他碾在刀下,顿时失去了挣扎的能力。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告一段落。


    路远寒正要补刀,动作却倏然一顿,紧接着,他感到头皮也开始发痒,那种感觉细密而绵软地覆盖了整片区域,就仿佛和他的肉长在了一起,再怎么晃动也无法驱散,似乎随时会渗到皮肤之下,吞噬他的大脑。


    要是那诡异的线混进发丝中,以此伪装自己,就难以追寻它的下落了。


    想到这里,路远寒毫不犹豫地将手插进发根,用力抵着后脑勺抓了片刻,试图将它捕捞出来。显然,他的动作太过粗鲁,以至于收回手时,只看到指节上一片殷红,而那根到处游动的“丝线”,就混在鲜血淋漓的组织之中,还在垂死挣扎,一滴滴往下淌着血水。


    门外火光浮动,一阵微风从缝隙中吹进来,极为幽邃地拂过后颈,在他头皮下激起冰冷的痛感。


    路远寒握紧掌心,在屋外停下脚步,将手中沾血的头皮丢进篝火当中,刹那间,黑线烧了起来,顿时散发出某种东西烤焦的异香。


    纵然有血肉的糊味掩盖,他还是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这种气味闻起来很熟悉。”医生意有所指道,他看上去仍然一脸冷静,从门前走过来,将捡起的刀递到了路远寒手中,“就像你身上……罗刹草的味道一样。”


    此话一出,路远寒顿有所感。


    他回头望去,看到屋内漆黑的空气似乎活了过来,正如潮水一般朝着他脚下不断涌动。无数蠕动的丝线从黑影下蜿蜒而出,像群蛇乱舞,但更像某种植物的枝叶根须。


    在路远寒的印象中,这些植物平时极为安静,温驯无害地分布在海岸边、沉船内部、屋檐下的每一个角落……作为岛上的土著,它们几乎无处不在,却没有什么强烈的存在感,即使路远寒从旁边走过,也不会留意到蹭上的叶片。


    每天每夜,就像有一片透明无色的眼睛藏在背后,注视着他呼吸、点火,闭上眼睛睡觉,悄无声息地爬到路远寒手边。


    直到此时,才露出它狰狞恐怖的一面。


    路远寒不自觉握紧了刀柄,身体瞬间绷紧,已然有了往后撤退的趋势。


    那片阴影行进得缓慢,速度却在一点一点逐渐加快,展现出了凶性,要是被它追上来,就算他竭尽全力,恐怕也逃不出那张蛛丝一般绞杀猎物的大网。


    两方似乎僵持在了此刻。


    黑网在步步逼近,而路远寒也在不着痕迹地往后退,篝火从一定程度上阻拦了它的攻势,给了他思考退路的机会。


    “噼啪!”


    一道清脆的响声打破了寂静,路远寒已经退到了篝火旁边,高温烫得他的小腿隐隐作热,里面的木柴即将烧到头,在狂风中猛地摇曳,恐怕支撑不了太久。


    ——就是现在!


    杀机骤起,从路远寒背后无声垂下的触手倏然扑向火堆,猛地打在木头边缘,掀飞了那些带着火星的柴禾。


    霎时间,红光迸溅,每一片火花就像雨点似的坠在黑影附近,烧得它顿时停了下来。


    而此时,路远寒已经腾身跃起,向后拉开了一段距离。他转身就跑,从余光中看到一道高大威猛的身影跟在旁边,犹如猛兽——那是西蒙娜,当之无愧的战士。


    “接着!你现在需要这个。”


    路远寒的武器箱被她拎在手下,箱盖打开,从中露出一排泛着银光的凶器。


    猎魔人颇为体贴地取出重炮,将那极具杀伤性的东西扔到了后辈手中,面上浮现出一点称得上残酷的笑意。


    要对付畸变物,除了杀,别无他法。


    炮架沉重地落在了肩膀上,路远寒什么都没说,猛然拧转身体,飞快地调整好炮口方向,指节握紧扳机,锁定那片巨大的黑影,将匣中最后一发弹药射了出去。


    “轰——”


    闪耀的强光在他面前应声炸开,就像彗星拖尾、一道惊人的银色闪电划过天际,飞旋着落在了后方的植物须上,爆破的余威携着烈火掀起一阵又一阵巨浪。


    若非它们没有嘴,现在必定是惨叫连天。


    黑烟升起,在海风之下缓缓散开,露出一片狼藉的植物尸体。


    就现场而言,它们看上去死伤惨重,碎裂的弹壳就像上千把轰然落下的铡刀,扎穿潮水般蔓延的黑线,植物汁液从皮开肉绽的表面下汩汩而出,似一片血色淋漓。


    炮火之下,那死一般寂静的表象只维持了短短几秒,紧接着,尸体开始了轻微起伏,向着中央某处攒聚而去。


    怦怦、怦怦……那些本应毫无想法的线仿佛有了脉搏,黝黑的汁水流经叶脉,撑满已经干瘪下去的表皮,一条又一条触须彼此盘错勾缠,由松散转为紧密,就像贞子的长发,看上去危险至极,有着让人窒息的威力。


    望着那座隆起的黑山,路远寒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他奔跑的速度极快,就像一只全力冲刺的猎豹,路远寒静下心,他的耳膜正在隐隐震颤,甚至能听到气流呼啸而过的声响,换作一般畸变物,早就该被他甩开至少数百米的距离。


    纵然如此,赫菲的声音仍然在他身边响起。


    那人就像一个阴魂不散的亡灵,双手环住路远寒的脖颈,攀附在他背后轻柔地吹气:“像这样少有的畸变物,我在海上驰骋多年,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一次。”


    “西奥多,你继承了我的笔记,就应该负责把它记录下来。”


    “想想看,那些被你无情屠杀的船员,他们还很年轻,每一个都意气风发,向往着美好生活,但你是怎么做的?枪毙、活埋……甚至是用手剥下温热的人皮,将康斯坦丁号的惨剧作为你炫耀的战利品之一。”


    “西奥多。”


    赫菲呼唤着他的名字,笑了起来:“你这个活该下地狱的魔鬼,有想到自己也会被追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恐惧中饱受折磨吗?”


    ——不,那是2号做的。


    路远寒内心如此想道。然而赫菲并没有死,伏在他背上的不过是一个精神病人下意识的幻觉,解释再多也没有用,因此他闭上了嘴,极为专注地向着远方逃跑。


    此刻,他穿行在小渔村中。戒指的微光聊胜于无地亮起来,替他指明前进的方向,看到的景象却让人瘆得慌:


    一座又一座废弃已久的房屋极有压迫感地靠近,将路远寒脚下的小道收得极窄,简直就像在一根钢丝上奔跑——呼啦!狂风大作,一阵家具碰撞的声音接连响起,黑黝黝的窗户仿佛在望着他,门下渗出血水,追着年轻人蜿蜒而去,痕迹扭曲如蛇,在他眼前变成一个鲜红的微笑。


    而路远寒仍在前进,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


    幻觉之中,他难以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索性只朝着一个方向狂奔,像头追光的野兽。


    岛上植被浓密,并不止刚才那座小屋附近有植物,就像现在,路远寒身边、脚下,以及他看不到的地方,也有“居民”正在呼吸,从四面八方注视着他。


    “沙沙……”


    那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越来越大,直到无法忽视,巨大的叶片从高处垂下,就像一张幽绿的地毯,朝着路远寒头顶上方铺展而开,似乎要用厚重的叶肉裹住他的脑袋。


    属于猛兽的直觉正在起效,路远寒闪身一避,身手矫健地躲开拂下的叶片,却不自觉皱起了眉。


    ——情况似乎太诡异了。


    那些植物平时一动不动,安静得就如雕塑馆内的作品,富有安抚人心的美感。而现在,路远寒却像闯进了狂风骤雨下隐藏的另一个世界,视野中所有植物,都在他的惊扰之下纷纷醒来,展现出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在那致命的危险之下,他能感觉到,它们这样做是有目的性的……


    是在驱逐着自己这个外来人。


    驱逐,路远寒无声地品味着这个词,从植物们不顾一切的疯狂行为看来,这座岛上必然有着什么非同寻常的事物存在。


    锯肉刀在他手下挥展成了一把割草机,随着路远寒毫不犹豫的反击而劈下藤蔓树枝,就像斩下人头,为他清理出前方的道路,刀光犀利,刃锋上尽是血一般的痕迹。


    只不过再高速运转的机器,终究也有精疲力竭的那一刻。


    渐渐地,路远寒握刀的手臂慢了下来……越往深处行进,他越感到不可名状的恐惧正从心底一寸寸攀升,从手下僵硬发麻的指尖一直蔓延到心脏,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不知从何时起,那些庞然大物终于停止了追逐,重新归于寂静。显然,对这地方感到畏惧的不止路远寒一人。


    “啪嚓!”一双青筋绷起的手擦亮了戒指。


    路远寒将银戒往高处举了些,一边缓步而行,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他现在远离小渔村,所到之处已经彻底没有了篝火、标识牌、建筑物等人类活动的痕迹。千百根深蓝的巨树拔地而起,高耸得上达天际,陷进一片看不清的浓雾之中。


    树干的轮廓嶙峋而怪异,表面上的纹路微微起伏,就如水波荡漾,让路远寒觉得自己不像在陆地上行走,仍然在海底之下,一刻都不曾摆脱过那片深渊。


    他的呼吸不由得沉重了下来,倏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置身幽林当中,周围的景象如出一辙,只靠眼睛所见,根本无从分辨方向,纵使路远寒低下头打量着覆满落叶的地面,也找不到他来时留下的痕迹。


    要是毫无头绪地走下去,只会浪费体力。


    因此路远寒停了下来,他眉头皱起,垂下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刀柄,发出轻微的响声——这代表着他正在思考。


    他的视线如网一样铺开,不动声色地在周围逡巡了数十秒,蓦然间,锁定了前方某棵颜色透蓝的树。


    仔细观察之下,路远寒发现树干上的纹路还是有所区别的,有的像狰狞兽面,有的如鲜血流下,根据他想象的内容,呈现出一幅又一幅各不相同的画面。


    在路远寒眼中,那些纹路也成了一种标记。


    他将面前那棵树上的纹路想象成一个恐怖的骷髅头,保持视线平齐,紧接着,路远寒挪动脚尖,将身体往后撤去,一转也不转地望着那处标记,开始了倒退。


    有了那处标记作为参考物,他的行动就能尽量保持在一条直线上,不至于被混乱的感知欺骗。


    一步、两步……


    在路远寒的注视之下,那处标记离他越来越远,同时也越来越模糊,似乎随时都要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砰!”


    随着一声闷响,路远寒的腰后撞上了某种硬物,钝痛感倏然扩散开来,让他猛地停下脚步。好在他刚才退得并不算快,不至于被撞得出现淤血、青紫等情况。


    他转过身去,赫然看到了一具棺材。


    第97章 银白幽灵(4)


    既然有棺材, 同样也会有死人。


    死者的身份路远寒并不清楚,但那具棺材就摆在他面前,从缝隙中散发出幽幽的气息, 像一张装饰华美、贵气逼人的卧床, 在那微弱的光照之下,呈现出极为暗沉的红色。


    不知为何,它似乎并没有封死, 棺材盖刚才被他撞了一下, 竟朝着旁边滑开几厘米, 从那道狭窄的缝隙中露出一片惨白的肌肤。


    丛林深处忽然出现一具棺材, 这正常吗?


    路远寒的面色倏然沉了下去, 不管眼前所见是现实还是幻觉,在这鬼地方出现棺材, 都是一种极为不祥的征兆。


    他转身就走, 并没有多看那东西一眼, 动作显得极为利落。然而无论往哪个方向走, 那具棺材最后都会出现在他面前, 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不可耐,就像缠上他了,非要路远寒亲手开棺一样。


    路远寒静下心来, 视线汇聚在一点,望着不远处那具熟悉的棺材。


    事已至此,他甚至能记住它表面上的纹路、棺材盖上钉子的数量, 甚至是所用木材散发出的气味……这种诡异的感觉让路远寒颇为头痛, 他并不是来和对方交朋友的。


    好在他并非孤身一人, 在让人毛骨悚然的黑暗之中, 至少还有潜意识分化出的幻觉们陪着他,能为路远寒出谋划策。


    “啪嚓!”


    打火盒的滚轮摩擦两下,火苗蹿了起来,在一瞬间照亮了旁边满面沧桑、气质出众的男人,将他手上的烟蒂点着。


    伊凡站在棺边,随手抽了支烟,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棺材盖底下的东西,朝路远寒点头示意:“打开看看吧。”


    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路远寒无可奈何,尽管内心极不情愿,却还是缓慢走了过去。他在伊凡身前站定,略微垂下眼睛,用那苍白有力的指节抚摸上棺材边缘,摩挲着手下凹凸不平的纹路。


    没过几秒,他就从缝隙边上找到了受力点,紧接着手伸进去,用掌心紧抵住棺木,将那沉重的盖子使劲撬了起来。


    “咔咔——”


    那阵摩擦声听上去尖锐刺耳,简直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


    在路远寒的怪力之下,封盖被他抬高,表面上还贴着一张用于祭奠的红纸,只是不知为何,姓名一栏特意空了出来,很快就随风而去,露出底下那具沉睡着的尸体。


    路远寒的视线顿住了。


    这具棺材不仅做工精细,一处又一处雕刻着仙鹤琉璃、青溪神鹿,彰显出主人的尊贵身份,就连防腐这方面也做到了极致,寒气逼人,将尸体保存得太过完好,以至于那人皮肤细腻,唇珠微微翘起,英俊的面上毫无死气,看上去随时都会醒来一样。


    死者颈部枕在棺前,双手交叠,不仅穿着得体的衬衫西裤,甚至还打了领带,正是他穿越前那一天的模样。


    那人极为安静地躺在棺中,黑发垂下,被一片百合花簇拥着,看上去比路远寒更像他自己,不是奥斯温·乔治,也不是西奥多·埃弗罗斯……仅仅只是路远寒而已。


    为什么会有一个死去的自己出现在这里?


    路远寒的手就像脱力了似的,倏然一抖,封盖顿时砸了下去,在灵柩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棺材内外都在隐隐作颤,激起无数尘土飞扬。


    他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了,以至于棺中人睫毛作颤,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样,在路远寒的注视之下小幅度晃动了几次,眉头也跟着蹙了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睁开眼睛。


    ——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路远寒面无表情,看上去就像个冷血的怪物,而内心却涌上一股极其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将棺材盖重新封死,随即抡起手臂,用刀柄一下又一下将撬开的钉子砸得入木三分,就算里面真是具尸体,也要让他震得散架。


    直到棺材焊死,极为严丝合缝地关上,让路远寒确认没有人能在缺乏氧气的环境中活下来,他才松了口气。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路远寒不由得想道,要是棺材中躺着的人醒过来了,那他算什么……一个幻影、疯子,还是茹毛饮血的怪物?


    “你真吓人,长官阁下。”杰拉尔坐在棺材盖上,面部呈现出死者才有的惨白僵硬,语气却极为轻快,随着话音落下,他的视线落在了路远寒身上,“哪里会有人不顾一切将自己置于死地?”


    “闭嘴,杰拉尔。”


    路远寒第一次开口训斥了幻觉。


    或许是刚才受到的刺激太过猛烈,他现在看上去冷酷、凶狠,将非人之物身上才会有的浓重杀意展现得淋漓尽致,手上盘满了青筋,颈部的血管一颤一颤,似乎随时都会暴起伤人。


    “自欺欺人有什么用呢,长官阁下,人终有一死,不是吗?”


    杰拉尔刚要排遣他几句,感受到路远寒那恐怖的气势,又倏然停下来,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我闭嘴就是了。”


    路远寒没有再和他争辩下去,那样毫无意义。


    他朝着背离杰拉尔的方向快步而去,好在这一次那具棺材没有再追上来,在他看到死者的真容之后,它似乎就放弃了执着。


    一直往前走就好了,路远寒想。


    他将这句话在内心重复了一百遍,又或者一千遍,与此同时,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坚定,就像在给大脑灌输理念,直到骗过认知,就连路远寒自己也相信了这个事实。


    ——迟早会走出去的。


    秉持着这样的理念,他感到头脑轻松,身体正在逐渐升温,一切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至于那具棺材,则被他下意识忽略,埋藏在了精神世界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就连锯肉刀都变得温热了起来,紧贴在路远寒手下,像一个依赖着他的家人。


    家人,路远寒扬起唇角,一个多么温暖的词。


    他在黑暗中潜伏而行,不知道走了多久,久到他失去了饥饿、疲惫、疼痛感等一切对于外界信息的交互,两条腿就像机械装置一样麻木地行动着,路远寒才终于看到了光。


    午后的阳光倾洒在他面上,还带着让人脸热的暖意,路远寒微微眯起眼睛,不得不伸手挡住光线。


    他停了下来,看向那截挽着袖子的小臂,皮肤白皙,肌肉轮廓并不明显,与现在的“路远寒”相比略显单薄了一些,简直就像个正常人,手腕上还戴着只名贵的机械表。


    “咔哒、咔哒……”


    随着金属转动的声响,表针悄然指向了13点37分,让路远寒清晰地意识到——还有13分钟,就要上课了。


    上课?


    脑海中冒出这样一个想法,他不由得感到了突兀。刹那间,路远寒心思微变,将那块手表往面前凑近了些。


    在玻璃映出的倒影上,他看到了一张年轻秀气的脸,与路远寒自己极为相似,却又有所不同。比起他身上那种成熟的气质,这张脸显得更锋利、更意气风发,因微微上扬的眉头,总有种似笑非笑的感觉。


    按照他高三时班主任的说法,路远寒想道,比起升学,这人更应该去放高利贷。


    就目前来看,他回到了读书时的状态。


    路远寒仍有些难以置信,他的指节抵在自己脸上,从颧骨一直摩挲到了下颌,确认着手下那极为微妙的触感。


    他想,这次的幻觉似乎有所不同,不但逼真至极,从一个又一个他潜意识中存在的“人”变成了虚拟现实般的幻境,还将自己曾经历过的事还原在了面前。


    ——简直就像回到了地球上一样。


    路远寒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杀了那么多人,犯下那么多桩足以宣判死刑的重案,竟然还有能回家的一天。


    他瞬间反应过来,顾不得再挡住眼前过于耀眼的阳光,将手伸进了沉甸甸的口袋中。既然这里是属于自己的“过去”,那他应该随身携带着一件东西才对。


    果不其然,路远寒收回指节,从校服内侧摸出了一部熄着屏幕的手机。


    对现在而言,它的款式已经过时了,却承载着一段青葱岁月的回忆,被他那修长的指节轻点着编辑过无数条消息。而在手机底下,吊着的粉色小挂件看上去颇为眼熟,与男生一贯干净简洁的风格极有反差,应该是叫Hello Kitty,还在微微晃动——路远寒打开引擎,在脑海中检索片刻,想起来它似乎是某个前任送的。


    尽管校规明令禁止学生带手机,但他一向顶风作案,而且手法高超,在这方面堪称天下无敌,从未被通报批评过。


    “咔哒!”


    随着一声轻响,路远寒打开屏幕,看到了七八年前的日期、时间,以及悬在上方的微信消息提醒。


    他熟练地输入密码,紧接着划动屏幕,以极快的速度浏览完父亲、母亲,班级群通知的一条条记录……就在这时,一条新消息跳了出来,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路远寒点进去,发现对方是个头像全黑的陌生人,不知道怎么通过的好友申请,消息内容只有寥寥几个字:


    “酷毙了。”


    什么酷毙了,是谁在开玩笑吗?


    路远寒仔细回想,高中时期的事太久远,他并不记得自己曾经认识这么一个人,但对方说话的方式让他莫名有种熟悉感,在路远寒的社交圈中,很少会有人在发消息时专门打上句号——除了他自己。


    他不禁产生了一个猜想,只是缺少关键性证据,现在还不能确认。


    指节轻敲几下,将神秘人的备注编辑为“L”后,路远寒重新收起手机,按照记忆中曾经走过一遍又一遍的路线,朝着学校后门快步走了过去。


    他恢复到了正常人的身体,与之相应地,触手失控了。置身幻境之中,路远寒感觉不到体内那些东西的存在,就仿佛他变成了一个普通人,前面所遇到的种种怪异现象,什么猎魔人、畸变物、有着铁血手段的缉察队……只是他的梦而已。


    现在梦醒了,他理应回到属于自己的人生轨迹上。


    ——才见鬼了!


    正常情况下,三流悬疑电影或许会这样上演。但路远寒并不认为以一个高中生的头脑,能构想出他大学、工作甚至是成为怪物以后掌握的知识体系,而这就是悖论所在。


    尽管他是一个精神病人,但路远寒冷静至极,并不会被幻境呈现出的表象蒙骗。


    他仍是那个不知悔改的怪物。


    第98章 银白幽灵(5)


    华庭市第一中学。


    这是一所重点学校, 以其极高的升学率出名。与剩下几所名校相比,华庭一中并非不断有奔驰、布加迪威龙、迈巴赫出入的贵族学校,但大多数学生都是教授家属, 凭借与父母一脉相承的基因从初中部直升上来。


    但他们并非最完美的那批人, 因为在这群优秀学生之上,还有预录取一年的创新班,以及为了大学服务的少年班。


    除此以外, 就是通过考试选拔上来的了。


    所谓一分一操场并非假话, 不知道有多少人挤得头破血流, 由父母带着礼物重金找遍了关系, 只为争取一个入学名额。


    总而言之, 这座学校有着最先进的器材设施,优渥的教学环境, 冬暖夏凉、秋天常有银杏叶萧萧而下的建筑区, 以及一群头脑聪明, 从千万人中脱颖而出的天才。


    有人的地方就有社会, 学校亦是一个等级制度的缩影, 有高就有低,有贫就会有富,华庭一中有背着名牌包上学的独生子,也有需要小心翼翼靠助学金生活的困难生。


    事实证明, 并非一个高智商的人就会同时具有良好的修养。


    至少在华庭一中,这座享遍天下美誉的学校,排挤、潜规则、资源垄断、校园霸凌等事并不少见, 只不过当事人们将来会拿着手上完美的履历, 飞到社会最顶端, 因此没有人会在乎“蝶”破茧前沾上的一点黑斑。


    ——言归正传。


    既然有些人会在厕所内被烟头烫, 只能忍辱负重地用校服盖住伤口,那么,就会有人生而万众瞩目,尤其是那些成绩好的,作为学生,成绩就是衡量他们个人能力的标准。


    在年纪公告的榜单上,有个名字常年挂在前几名,一骑绝尘,让人想不记住都难。


    那人有个特别的名字,叫路远寒。


    说来倒也奇怪,这人行事很张扬,性情远比他那张脸更具有攻击性,却是一个家教极严的好学生,并不喜欢炫耀自己背了什么包,戴了什么表,同时让人感到有些冷漠。


    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只会以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轻飘飘路过,从不出手干涉,却让人无端升起寒意,仿佛被蟒蛇的视线扫过。


    虽然他总是微笑着,看上去并不难说话,不过很少会有人去招惹他。


    “叮铃铃——”


    在一阵极为悠扬的旋律中,少年推门而入。


    此刻,大课间的跑操刚结束,剩下的人还在爬楼梯,就像早高峰似的乌泱泱挤在那里,而他第一个回到教室,到了最后排的座位坐下,紧接着挽起袖子,解开拉链,甚至还拿隔壁桌上放着的发卡别了一下碎发。


    这并不是偷拿,物主已经允许了他临时征用,路远寒放下手,他的同桌是一个爱美的小女生,抽屉里总是充满各式各样的饰品。


    他舒展身体,将重心靠在椅子上往后倾斜,全靠一只腿撑着地,才不至于摔倒。


    窗户已经被人提前打开,外面阳光明媚,一碧万顷。带着暖意的微风拂过来,将他颈后一小片被汗水濡湿的痕迹吹干,路远寒颇为惬意,不由得想,这还真是久违的感觉。


    他重新坐了回去,从课桌内部翻出一打模拟卷、作业和各门教科书,视线扫过,动作熟练地抽出等会测验要用的那一张数学题。


    没记错的话,他已经提前写了十几道题了。


    盯着上面清晰可见的笔迹,路远寒停下动作,忽然产生了一个怪异的想法。


    原来人的大脑可以被开发到这种程度,不仅能伪造视觉、听觉、触觉等感官,就连他多年前经历的每一个细节都能复原,展现得如此清晰,这……真的是幻觉吗?


    只是这样一想,他就开始隐隐头痛,血管逐渐涨起,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从精神世界中强行突破。那阵疼痛感愈演愈烈,让路远寒呼吸急促,猛地低下了头,不得不伏在课桌上,颇为隐忍地喘着气。


    失去那强悍的身体素质之后,他对疼痛的忍受能力也下降了不少。


    一秒、两秒……


    调整片刻后,他的气息终于趋向了平稳。


    路远寒直着腰抬起一张汗涔涔惨白的脸,从校服内侧取出作案工具,翻开课本,不动声色地将手机压在书下,用书页盖住所有可能暴露的地方,紧接着手指一划,点开了那个聊天框。


    消息的内容还停留在昨天。


    L:酷毙了。


    他刚要熄屏,微微发亮的页面忽地闪烁,刷新出了一条意义不明的新消息。


    L:叫!


    叫是什么意思?叫谁?打错了?路远寒眉头倏然拧紧了几分,在静音模式之下,他飞快操作着,发了一个问号过去。


    无人回应。


    这个聊天框是联系着他和2号的唯一途径,路远寒极为看重,发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让他越发觉得事情不对,正要进一步询问,旁边却有人拉开椅子,他立刻停手,下意识藏起了手机。


    “路!”随着一道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响起,女孩清秀干净的面庞出现在他眼前,跟路远寒打了个招呼。


    他的同桌回来了,身上还带着一股滚珠涂过的香气,应该是白桃味。


    女孩随意坐下来,视线扫到他书本下露出的Hello Kitty,微妙地停顿了一刻,不由得调侃道:“还留着虞美人送你的挂件呢?听说是给你的情人节礼物。”


    事实上,虞美人并不姓虞。


    那人真正的姓名叫俞千尘,只是因为长得漂亮,又是个很受人瞩目的女孩,才被同学们起了这样的称号。


    路远寒没说什么,随手将那枚挂件取下来,放进了他的笔袋里,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句:“习惯了而已。”


    “还真是冷酷无情啊。”前桌听了一耳朵八卦,手肘撑在椅背上转过来,对女孩笑着压低声音道,“你知道这人曾经说什么吗?他说,自己无法理解人这种感情动物的存在,再狂热的迷恋,也会变成两个贱人的互相指责、痛恨、漠视,到最后归于虚无……”


    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故意咬重尾音,显得傲慢到了极点。


    “虽然说想跟你聊天的女孩数不胜数,但长得那么漂亮的很少吧?不仅智商高,还是文学社的才女,你真舍得让人家梨花带雨一整天,听说她好像是肿着眼睛来的。”


    前桌顿了顿,见当事人毫无反应,不免有些扫兴,又凑过去看他正在写的那道题,手贱地用笔尾撩了一下路远寒的测验卷。


    这招颇有奇效,路远寒淡淡扫了他一眼,就垂下头在测验卷上继续解题:“再多嘴我就抽你。”


    他并不喜欢自己的事成为别人的谈资,更何况,在路远寒年少时看来,两个人之间的联系不过是一个个体和另一个个体通过社会性身份的捆绑,将占有欲、控制欲、施虐欲等病态心理合法化的手段——反复纠缠下去,冠以伴侣之名,就成了所谓的感情。


    直到现在,他仍然没有改变自己的看法。


    然而提到早恋过的前任,路远寒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不妙。


    时隔多年,那个女孩的面容都已经像匆匆流水一样变得模糊。他只隐约记得女孩闹脾气,在争吵中说了极为难听的话,他顺着台阶下了,紧接着两人分道扬镳,对方似乎有一段时间都处在极端的情绪中。


    就在这时,屏幕的光透过纸页亮起,路远寒挪开卷子,看到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L:203!!!


    那一串触目惊心的感叹号看上去颇有震慑力,让路远寒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如果对方真是2号的话,不是非常紧急的情况,应该不至于表现得如此情绪激烈才对。


    203……路远寒眉头微皱。


    他记得那是学校的一个实验室,平时很少有人会过去,只有每周四晚自习的时候,会有很多学生在那里听生物竞赛A班的课。


    203发生什么事了,难道说他在那里?在幻境中,自己能见到另一个人格的存在?路远寒心念陡转,瞬间有无数想法闪过脑海,他刚要起身,上课铃却倏然一下响了。


    不知为何,这铃声听上去颇有些刺耳,就像一道尖叫的警笛,让路远寒无端感到了烦躁。


    比铃声更早进教室的是一双老旧的男士皮鞋,胳膊下夹着摞书的中年人走进来,将备好的教案重重拍在了讲台上。他是路远寒的高中班主任,一名极为严厉的物理老师,想在他眼皮下溜出去,绝无可能。


    “安静!还要不要脸了?”


    班主任怒喝一声。


    这架势颇为熟悉,路远寒甚至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无非就是离高考还有多少天、谁又保送了……这些被前人嚼透的话说了千百遍,学生听都听腻了,教育者却还在不断地重复着洗脑般的说辞,就像一台无限循环的播音机。


    据他合理推测,可能是为了水课。


    班主任仍在嚷嚷着,路远寒现在无暇怀念对方略带口音的讲课方式,事发突然,他一直在思考着关于那条消息、关于203的事,手下无意识地飞快转着笔,修长的笔身一圈又一圈在他指节上起舞——直到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路远寒这一下失手,笔帽都崩开了。


    倾泻而出的墨水洒在地上,鲜红欲滴,就像杀人时溅上去的血迹。


    他整出的动静不小,就如打破昏昏欲睡氛围的一道魔咒,周围的人顿时都看了过来,视线齐聚于此,就连班主任也停下了讲述,紧接着,一截粉笔头飞镖似的砸过来,来势汹汹,却被路远寒侧身闪过。


    “——滚到后面去!”


    听到班主任那愤怒至极的声音,路远寒一推桌子,从善如流地站起来,拿着本书就旁若无人地走了。


    他对此接受态度良好,毫无跟老师顶嘴的冲动,毕竟自己走神被发现,罚站也是应该的。路远寒想,还好位置就在最后一排,倒是省了多走几步路。


    年轻的男孩侧过头,望着窗外蓝宝石一样的天空,不由得流露出了向往。


    那张脸看上去仍有些稚气未脱,眼底的光泽却像是出自一把杀过人、浸过鲜血的长刀,犀利而又寂寞。


    地表、阳光、无需厮杀就能呼吸到的空气,一切都是他梦寐以求的事物,路远寒在黑区挣扎了太久,已经无法回头,此刻难免想要长叹一口气……可惜都是幻觉。


    在他百无聊赖地从教室左侧走到右侧,又从右边走到左边,最终无可奈何地停下来,被点名回答了几个问题后,终于下课了。


    正如他想的那样,班主任拖了几分钟堂,这让路远寒的时间紧迫了不少。


    但作为生物课代表之一,路远寒对这份工作履职尽责,每天都要把收齐的作业抱到办公室去,而生物老师的办公室离那间实验室很近,拐个弯的工夫就到了。


    想到这里,路远寒动作利落地一伸手,将重量不轻的练习册揽起来,像只大猫似的朝着教室后面蹿去,出门下了楼梯,身手极为迅捷地直奔办公室。


    他送完东西,就从老师抽屉里顺走钥匙,紧接着逃离现场、开门、闪身而入一气呵成,随着门轴转动,路远寒终于进了203。


    实验室内一片漆黑。


    路远寒猛地停下,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外面阳光高照,这里却暗无天日,情况显然不是一般的诡异。他没有出声,而是将手贴在墙上,摸索片刻后打开了灯。


    “滋滋!”灯丝振动的声音响起。


    这地方建得过久,内部电路似乎有些老化了,只见灯管忽闪几下,让房间内尽是一阵恐怖氛围后,终于亮了起来。


    实验室过黑的原因找到了,路远寒放眼望去,窗帘全部垂下,让外面的光无法渗透进来,而在操作台旁,则放着无数排浸泡着不明液体的罐子,罐中的物质被灯光激活,正从玻璃壁内散发出一片荧绿的水光。


    路远寒不由得顿住了,显而易见,这些东西是他曾在水下实验基地见过的培养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若说整座学校是一个干净纯白的梦境,203就是那个违和的存在。


    路远寒置身其中,不由产生了微妙的、扭曲的割裂感,仿佛脚下是被外界隔绝的独立空间,潜藏着某种巨大的危机,而他一踏进这间实验室,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现下最重要的问题是,将他叫到这里的人呢?


    实验室约有两间教室大,路远寒迅速环顾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而睡在玻璃罐中的那些东西容貌恐怖,有着畸形的外表,并不能称之为“人”。


    他拿出手机,用指尖按亮了屏幕,目光阴冷地盯着那个全黑的头像。


    Louis:你是在耍我吗,2……


    路远寒指节划动,这句正在编辑的话还没能发出去,变故陡生!


    天花板上某处灯丝爆开,火花飞溅,引发了一串连锁反应,灯管接连熄灭,整座实验室瞬间黑了下去。


    不仅如此,玻璃罐中的幽光也变得深红一片,似乎有无数人在其中死去,大量血液倾注在培养舱内,越填越满,紧接着从玻璃壁上方一股又一股溢出,蛇似的流到地面上,仿佛无穷无尽的血海,漫到路远寒脚下。


    霎时间,实验室内的水位开始升高,而在强压之下,那些玻璃材质的外壁看上去就快要支撑不住,有多处都出现了细密的纹路。


    而裂纹还在扩大,不断蔓延至整个舱体,让玻璃罐变得更加脆弱,等到它们碎裂的那一刻,里面关着的东西就会应声而出,成为路远寒永远无法忘记的一个噩梦。


    这些事发生在一刹那,快到让人无法反应。


    “砰!”


    203的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


    路远寒放下校服袖子,将小臂上的血迹盖住,理了理略显狂乱的黑发,若无其事地穿行在一群追逐打闹的学生当中。


    临近上课,周围的学生都在急匆匆往教室里走,不时有人扭头投来视线,路远寒一律视若无睹,他身高腿长,没两步就爬上了楼,赶在上课铃响的一瞬间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这节好像是化学课,路远寒想。


    他的手伸进抽屉里去翻课本,却略显疑惑地停了下来,紧接着从中拿出一个法式软面包。这东西显然才放进去不久,表面上还贴着张爱心便签,在笑脸涂鸦下写着一段不知出处的情诗。


    “刚才有几个隔壁班同学来过,好像是来还书的……”同桌及时提供了线索。


    她随口说完,正要转头望向黑板上的化学式,忽然发现了什么,不由问了一句:“咦?我借你的发卡呢。”


    “嗯?”路远寒翻书的动作一顿,不经意捋了捋袖子,随即轻描淡写地说道,“……可能是刚才不小心弄掉了,等下课了我出去给你找回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随身携带的手机放进抽屉,视线自然垂下,瞥了眼屏幕上关于“疯子”的对话框,嘴角微微翘起,神情理所当然地退出了聊天界面。


    那个世界杀机重重,到处都是意外、怪物,鲜血淋漓的惨象,没想到1号所在的地方风平浪静,一片祥和,简直就像乌托邦。他好不容易才从绝境中脱身,必然不可能再回去。


    谢了,你就替我多撑一会吧。


    路远寒如此想道。


    第99章 银白幽灵(6)


    水位仍在上升。


    在路远寒看来, 现在发生的事违背了物理规律,那些液体一丝都没有从门缝中流出去,而是在实验室内越蓄越高, 淹了小腿, 将他校服裤子浸湿得紧贴在腿上。


    毋庸置疑,2号把他骗过来绝非好意。


    路远寒面色沉了下去。望着眼前极其诡异扭曲的景象,他并没有紧张, 反倒觉得这个血淋淋的世界才是正常的, 让他感觉到体温回升, 身体的战斗本能正在逐渐觉醒。


    他猛地拉下门把手, 试图逃出去, 门却像是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这间实验室就像专为路远寒设计的捕兽笼, 将他困在了方寸之地。


    见到此路不通, 路远寒并没有因此发火, 而是静下心思考着别的解决方案。他反应极快, 将手撑在操作台边, 紧接着翻身而上,落在了极为狭窄的台面中央——站在高处,至少能远离倾泻而出的血水,为他留出寻觅生机的时间。


    2号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路远寒的大脑高速运转着, 他想过直接问对方是怎么出去的,但他对自己实在太了解了,2号代表着他性情中阴险、狡诈、冷酷到极点的一面……他能从这地方离开, 很可能是因为自己来到了这里。


    但他逃出去的机制是什么, 路远寒还没有想清楚。


    在这种极端情况下, 2号要是能好心好意帮他一把, 那才见鬼了。


    “咔嚓——!”


    就在路远寒陷入沉思的时候,终于有玻璃罐撑不住裂开,无数锋利的碎片顺水而出,像一支又一支漂浮的小船,在血泊中荡漾着闪耀的光泽。紧随其后的便是封在培养舱中的生物,它们浑身浴水,看上去血肉模糊,作为实验产物,在这一刻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玻璃罐碎裂的声音接连不断,笼罩在房间内,就像一阵此起彼伏的哭声。


    路远寒垂下视线,看到七八只婴儿状的怪物伏在地面上,小手紧攥,尾鳍在水中微微摇曳,像是感应到了实验室中有一个温热的、会呼吸的存在,竟然缓缓朝着他所在的操作台爬来,构成了围拢之势。


    在怪物张开的嘴中遍是黑森森的獠牙,看得路远寒眉头紧皱,他并不觉得它们是雏鸟情结发作,想给自己一个拥抱。


    在它们过来之前,他必须想出对策。


    路远寒的视线飞快扫过实验室内的桌椅、设施,讲台旁边放着的清洗工具,最后落在厚重的窗帘上,顿时有了主意。不能从正门出去,翻窗也是一种办法。


    但他手边既没有枪,也没有擅长使用的锯肉刀,作为一个赤手空拳的高中生,要应付面前的畸变物属实有些难为人。


    路远寒思考片刻,索性蹲下身体,从血池中捞起一片杀伤性颇强的玻璃,用锋刃将校服袖子割下来,垫在碎片边上缠绕几圈,指节攥紧了“刀”,以此作为他的武器。


    现在武器有了,就只差杀出一条血路了。


    此刻,最近的敌人离他脚下已经不到一米,面目狰狞,从那黝黑的眼中露出凶光。


    规划完到窗边的最简路线之后,路远寒摆好起步姿势,纵身跳了下去,正好踩在一个怪物身上,那湿漉漉而又滑腻的触感在他脚下就像鱼皮,碰撞处发出黏稠水声,险些让他摔倒。


    好在路远寒在“奥斯温”时期接受了不少训练,现在平衡感极强,不过瞬间就适应了这种状态。他压着身体弹跳出去,又落在另一个怪物背上,不断向前,再向前……周而复始,竟是将它们作为了自己通过此地的桥梁。


    怪物们没咬到人,反而被他当成工具利用,自然不可能毫无反应。


    惨叫声连绵不断,被重重挤压着脊椎的婴儿们愤怒地扬起头,从口中吐出飞射的黑水。唾液迸溅,将路远寒的校服下摆腐蚀出了一个又一个窟窿,然而那人已经到了目的地,指节正攥着蓝布,猛地揭开了窗帘。


    天啊!路远寒瞳孔缩小,呼吸也跟着停了下来,仿佛在看清楚的一瞬间成了僵硬的死人。


    ……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窗外的整个天空都是血红色的,就像战争过后的一片废墟,难以辨别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教学楼下怪事不断,犹如置身恐怖片现场,吊死的、溺死的、跳楼死的鬼影隆重登场——成千上万个浑浑噩噩的怪物徘徊在这片土地上,耀眼的光从高处垂下,落在了他面上,让路远寒不由得仰望着那个正在发光的庞然巨物。


    那是一座飘浮在天上的金字塔,棱镜不断旋转,比这座城市中任何建筑物都要巨大,看上去美丽、怪异,同时还有着黑洞般的吸引力。


    无数飘飞的刺状物萦绕在它周围,荆棘般通体漆黑,在这混乱之地,就像一圈执行着戒律的卫星。


    路远寒重重眨了下眼,但眼前的一切并未如潮水退去,仍然呈现出那副让人绝望的景象。他经历的事情就像发生在两个世界,水面上是美好的校园生活,而在深水之下,则是毫无边际的黑暗。


    他不由感到了一阵头晕目眩,难道2号到他刚才进入203前,都待在这个地方……那人手无寸铁,是怎么活下去的?


    没有时间再犹豫下去了。


    罐中爬出的怪物已经追到了身后,路远寒不再多想,往后退开半步,整个人就如上弦般蓄满力量,猛然撞向了窗户——哗啦!在玻璃被那股猛劲撞碎的一刹那,他护着头冲了出去,神情狠厉,像只挣脱束缚的囚鸟。


    路远寒翻滚在地,二楼的高度并不致死,而且他正好落在草丛中,除了感觉浑身都像散架了一样,他站起身来,发现自己并没有丧失行动能力。


    这就足够了!


    他拖着腿跛行几秒后,就强行让自己适应了身上的剧痛,重新恢复到了正常速度。路远寒一边观察着这座阴鸷的校园,一边绕到绿化带外面,就在这时,他校服内的口袋嗡嗡地震了起来。


    有人给他弹了个微信电话,却又快速取消了。


    知道他手机开着静音模式,想到用这种方式紧急提醒的,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


    路远寒取出手机,看到屏幕摔碎了一小半,好在刚才有他的身体垫着,并没有损毁到死机的程度,微微闪光的导航栏上弹出条消息,没过两秒,又来了一条新的。


    L:还活着吗?


    L:去一楼女厕所,洗手池下有东西。


    现在知道装好人了,路远寒想。


    2号并不是蠢人,应该也想通了,现实中的情况还不明确,而他作为主人格,对他们的身体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力,要是在幻觉中死去,谁也不知道外面会发生什么事。


    女厕所吗?路远寒默念了一句,已经朝着目标行动了起来。学校的卫生间通常设置在走廊尾端,从他现在的地方过去,最多只用半分钟就能到。


    虽然这里充满了恐怖的畸变物,就如置身十八层地狱,但校园内的布置并没有因此改变,仍然维持着他记忆中那一副模样,这让路远寒接下来的行动方便了不少。


    路远寒的心理素质远比身体更强大,对于任何事都接受程度良好,但进女厕所还是第一次。男士勿进的标识就在眼前,他用两秒说服了自己,紧接着从容地走了进去,在灯光之下打量着这个被2号藏了线索的地方。


    洗手池前有一面仪容镜,路远寒停下脚步,在镜中看到了自己此时的模样。


    经历过刚才的事,他的校服已经湿透了,还在漉漉往下淌水,而路远寒的颈部身上都是玻璃碎片割出的伤痕,要不是面无表情,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被霸凌的老实人,实在是狼狈到了极点。


    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幽灵沉默几秒,无声走了过去,将指节伸到大理石边缘处,从洗手池下摸出一把消防斧。


    ——而这就是2号送给他的礼物。


    路远寒打量着消防斧,它的表面已经沾上了浓重的血迹,显然,在他拿出来之前,还有别人使用过这把工具。


    他的指节缓慢向下滑动,将斧柄握在手中,调整到随时能击杀敌人的位置,虎口下那沉甸甸的重量感让他倏然松了一口气,路远寒不禁想道,这感觉好极了。


    手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刚受的伤不容小觑。


    路远寒拧开水龙头,忽视从窟窿中流出的潺潺鲜血,伸出一只负伤的手,用水流冲走掌心残留的玻璃渣,用刚才割下来的袖子缠绕几圈,作为对伤口的简易处理。


    窗外狂风大作,不断有血点飘飞,就像淅淅沥沥下起了一场猩红的雨,空气中弥漫着死尸的味道,扑到了路远寒面上。


    想在这鬼地方求生,无异于通关一个噩梦难度的恐怖游戏。


    路远寒看了下时间,才过去十几分钟,他却像是经历了生死的门槛。倏然间,从厕所内部幽幽传来一阵极为压抑的哭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并不像是活人发出的声音。


    他循着哭声望去,视线很快就落在了最里面那个隔间的门上。


    那道门后必然藏着什么东西。


    路远寒并不想多管闲事,转身就走,但门开的速度比他动作更快,有“人”踩了冲水阀,霎时间,下水激荡的声音盖过了其它动静,从隔板的缝隙之后,浓黑的长发和几张试卷一起顺着污水流了出来。


    地面上的发丝在一瞬间蜿蜒出十数米,就像他遇到过的那种植物根须,紧缠住路远寒的小腿,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行动。


    “飕——”


    路远寒当即挥起斧头,削断了不少钢丝一样坚韧的黑发,但就在他应对之际,头发的主人已经到了他面前。


    “……为什么?”对方开口了。


    比起他以前见过的畸变物,它还维持着人型,面色白皙,校服整齐,长发由红皮筋束着绑在脑后,看上去就像一个标准的好学生。只不过那对眼睛已经没有了空白,毫无生气地注视着这个快抵上鼻尖的人,仿佛在思考什么。


    路远寒观察到,在那怪异的黑发之下,它的手上攥着张成绩单,只不过那张纸被一道道疯狂而错乱的痕迹涂满,怨气极重,已经无法看出原本的数字。


    “我知道你……”


    它的颈骨正不断发出声响,眼神越来越像一潭黝黑的死水,似乎辨认出了路远寒的身份:“每次放榜都有你的名字,哪怕发挥失常,也会有无数人跑到一班门口去看你。”


    说到这里,那个声音顿了顿。


    怪物惨白阴冷的面上既有愤怒,也有无法理解的错愕,它压根想不通,为什么在失去价值的情况下,这个人还能毫不费力地得到他人的关心,就仿佛这一切无足轻重。


    为了在这场兵不血刃的厮杀中胜出,她已经拼了十多年的命,精神濒临崩溃,每天晚上都会头晕眼花、鼻血直流,用台灯下仿佛要活吃人的白纸黑字麻痹自己。


    尽管如此,它眼前还是一片漆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而他做了什么?


    坐在那里微笑,就像橱窗内一件毫无实用性的商品,只要展露出美丽轻佻的外表,就能让别人无视他的失败、瑕疵,所有不完美的地方,将他雕刻为高台上的神像。


    “为什么你不用付出,就能爬到我头上?”


    那个声音越来越尖锐激昂,似乎恨到了极点,凝聚着极为恐怖的力量,迫切地需要一个宣泄口,将这股怒火倾灌而出。


    那些发丝随着主人的情绪而动,此刻已经像是编了张网一样,将路远寒的身体层层缚住,即将蔓延到他的膝盖下方。


    显然,面前的怪物已经丧失了理智,根本无法沟通。路远寒极为困难地往后挪动着脚步,但他的手还很灵活,猛地一斧子砍在了怪物身上,霎时血肉飞溅,伤口深可见骨,让它停滞了下来。


    见手上这把消防斧能造成不小的物理伤害,路远寒动作更快了。


    他一边退后一边反击,直到斧身陷进发丝里无法动弹,局势似乎僵持在了此刻,而那张扭曲的脸还在不断朝他逼近,神情似哭似笑,随时都可能张口咬下他脸上的肉。


    再不反抗的话,路远寒就要死了。


    只见他眉头微皱,竟然撒手放开了武器,紧接着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校服外套顺着路远寒的胳膊飞快滑出,被他反手盖到了对方头上,不但盖住了那张苍白的脸,同时挡住了它的视野。


    这样做只能争取到极少的时间,但路远寒身手矫健,怪物撕下校服的十几秒,已经够他逃出女厕所了。


    情报有限,路远寒并不知道那东西会不会从厕所出来,一直追杀他到天涯海角,只得全力飞驰,尽可能避开那些有怪物游荡着的地方。他的视线扫过走廊上每一道门、每一扇窗户,看到的景象让人心生绝望——正是上课时间,教室里坐满了怪物师生,他们的脸上摆放着格式化的五官,眼睛大睁,嘴巴紧闭,尽管七窍不断有血水漉漉流下,却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


    离高考还有387天,这句横幅像一把统治着所有人的铡刀,颜色红得隐隐发黑,黑中透红,悬在广大考生的头顶上方。


    无法通过高考,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更糟糕的是,路远寒按亮了手机屏幕,发现在这个怪诞世界,电量消耗得远比平时更快,从他被骗进203到现在,不过撑了这么点时间,就已经只剩一格电了。


    按照这个速度,再过不到十分钟它就要关机,让路远寒失去与2号联系的手段,彻底被困在这尸山血海之中。


    路远寒思考着,必须得想办法充电。


    他的书包里倒是有充电宝,但是在校园里潜藏杀机的情况下,曾经熟悉的同学们估计也已经面目全非,他不可能返回四楼,只能找最近一间办公室充电。


    毕竟老师们平时也要使用手机,办公室里想必既有插座,也有多种类型的充电线,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那些没有排课的教师。


    路远寒下定决心,便朝着一楼的办公室拐去。


    每层办公室的位置在水平面上基本没有差别,他只能祈祷里面的老师性情温和一点,最好是教音乐或美术这种科目的——要是像教导主任那样暴烈、极端、采取希特勒式统治,映射到这个世界,恐怕一只手就能将他碾碎了。


    就在他握上门把手,正要转下去的时候,2号的消息来了。


    L:小心俞千尘,她发现有人追求你了。


    俞千尘?路远寒动作猛地一顿。


    那消息来得猝不及防,死神般缠上路远寒的四肢百骸,让他的心跳声倏然加快,就像一阵狂野而又冷酷的旋律,作为处刑曲,在这恐惧弥漫的地方不断激荡。


    Bye bye baby blue


    I wish you could see the wicked truth……


    随着那个轻轻哼唱的声音落下,女孩扬起了头。


    她漫不经心地走在天台边上,一边听着耳机里的歌,一边翻看着手机相册,任由风吹雨打、血水浸湿校服下摆,每一步都走得险而又险,似乎随时会从楼上跳下去,整个人砰然撞在水泥地上,摔得血肉模糊。


    她看上去很美,飘飞的发尾就像海中的水母触须,只是那张脸毫无血色,漆黑的瞳孔中倒映不出一丝光影,目不转睛地望着手中捧着的屏幕。


    就像按下了播放键,相册里面的一张张照片在女孩手下飞快掠过,主角都是同一个人,有他上台领奖的、汗水淋漓打着篮球的、弹钢琴的……最后停在了琴房里偷拍的那张。那人总是摆着一副棺材脸,看上去冷漠至极,笑起来却很耀眼。


    I settle for a ghost I never know


    Super paradise I held on to……


    那张照片被不断放大,再放大,直到只剩下黑白琴键上一双修长而优美的手,由于他的皮肤过于白皙,甚至能看到底下隐隐发青的血管,和那颗标志性的小痣。


    虽然别人都说他的脸值得一看,但在女孩看来,那双手才是真正让人为之着魔的。


    ——But I settle for a ghost


    第100章 银白幽灵(7)


    2号的提醒并非空穴来风。


    路远寒很了解自己, 2号同样也拥有他的人生履历,若不是察觉到了什么端倪,绝不会发一条这样的消息过来, 有极大可能, 他已经在这个世界见过俞千尘了。


    女孩跟他并不在同一个班,现在还没到下课时间,应该正在隔壁班待着。但这地方充满了诡异, 似乎映射出了校园中每一个人怪物化的那面, 显然不能以常理看待。


    在路远寒看来, 即使俞千尘在背后幽幽尾随了一路, 他转过头去, 就能撞上贴着脸狂扑而来的鬼影,也不是什么意外情况。


    不过片刻, 他就已经考虑到了无数种可能。


    但当务之急是先给手机充上电, 在找到离开这地方的方法之前, 路远寒还需要2号, 不能和他断开联系。


    他尽量放轻了动作幅度, 以不惊动办公室内任何一个生物为前提,转动门把手,谨慎地打开了手下这道门。


    路远寒沉着的视线扫了过去,正如他所想的那样, 这座办公室内部有怪物驻守,好在它们数量并不多,主要分布在中央和靠窗的位置, 事情顺利的话, 他在手边第一张桌子上, 就能找到适配的充电器。


    他不得不压低重心, 猫着腰潜伏而行,头一次感到个子高是种累赘。


    所幸距离不远,到了那个空荡无人的工位前,路远寒倏然停下脚步,伸手抵在桌面上,靠直觉在一片黑暗中摸到了几根充电线——他的运气不错,这个插排上连着的线就有Type-C端口的。


    屏幕亮起,照得他的脸一片反光。


    路远寒早有预料,捂着屏幕缓缓蹲在了办公桌下,同时调低了亮度,这样一来,即使他用手机查看消息,也不会引起其他怪物的注意。


    他垂下视线,看到绿色的充电小图标浮在屏幕上方,应该再充十几分钟就能恢复到一半电量,而离下课还有将近半个小时,不出任何意外的话,足够撑一段时间了。


    Louis:出去的方法。


    编辑、发送,尽管他的消息看上去冷冰冰的,但路远寒正一转不转地盯着聊天框,内心焦急,就等着2号的回复。


    他指尖刚才在厕所洗手时沾了水,还带着点湿意,不小心在屏幕上滑了一下,误触到发送图片,路远寒正要退出小图界面,眉头却忽然拧紧,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他点了进去,发现那张图全是黑的,压根看不清背景。


    路远寒又打开详细信息,从图片显示的时间来看,似乎是在一两分钟前他刚进办公室的时候拍的,手机屏幕碎了小半,他行动时蹭到表面,误操作也是有可能的。


    在他的指节滑向删除键前,手机倏然开启了智能扫描,两秒过后,在图片上跳出了一个人脸识别的提醒,白色的小方框极为鲜明,圈起了某个黑黝黝的地方。


    路远寒回过了头。


    他背后是个放练习册、真题等资料的柜子,约有一人多高,本应该提前上好锁,防止学生拿去复印,现在却微微打开了一道缝隙,仿佛悄然睁开的眼睛,散发着颇为不详的气息。


    ——那么问题来了。


    路远寒要是现在拿起手机就走,不但充不了多少电,还很有可能引起怪物们的注意,到时候他要面对的就是一整个办公室的追杀。


    因此他只能放缓呼吸,和那怪异的景象僵持在这不过方寸大的地方,路远寒手下紧攥着斧柄,两条腿蹲得有些隐隐发麻,事已至此,俨然成了一场耐力的比拼。


    在他的呼吸之下,似乎还有着另一道微不可察的气息。


    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事情正在失控,路远寒总觉得那道缝隙开得越来越大了,里面的黑影也离自己越来越近,似乎即将脱离柜子,潺潺流水一般滑到地上。


    正在充电中,电量37%


    正在充电中,电量44%


    正在充电中,电量52%


    路远寒余光扫到手机屏幕上,黑影蔓延,电量也在不断攀升。就在这时,有人推动椅子,从自己工位上站了起来,桌椅的摩擦声在一瞬间打破了办公室内的平静。


    紧接着高跟鞋的声音响起,从过道向着门口走来,那声音不紧不慢,在娉婷中又有一丝说不清的怪异,略显黏腻,就仿佛踩在细长鞋跟上走路的并非一位年轻女老师,而是个臃肿流油的肉块。


    “哒、哒哒……”


    见状不妙,路远寒大半侧身体都缩进了办公桌下,不断往里面退去,想将自己藏在障碍物背后,却踩到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小而温热,有着极为毛绒的触感,像是某种小型动物的尸体,在他鞋底挤压之下张开了嘴,从口腔中发出噗噗的气流声,就仿佛被他这一脚踩得皮开肉绽。


    置身这种危险境地,任何一点动静都有可能害死他。


    变故突生的第一时间,路远寒就将它踢进了办公桌下的深处,但那那阵声响还是传了出去。他立刻拔下充电线,将消防斧横在身前,屏幕亮起,显示电量已经充到了50%。


    不出意外,那个正在行进的怪物像是找到了它的目标,倏然加快了脚步,鞋跟的厉响犹如弹雨激荡,每一下都像钢刀落地,震得办公室的地板都在隐隐作颤。


    那双小腿飞快转过拐角,在他眼前停了下来,能看到皮肤呈现出一副遍是淤血的深紫色,显得极有压迫感。


    声音消失了,但路远寒并没有放下警惕。


    只见那双鞋尖缓缓转向了他,外面的东西仍然站着,并没有俯身弯腰,那藤草般的发丝却从边缘处倾泻而下,紧接着一张湿漉漉、像是在洗手池中淹涨了的脸从椅背后探进空隙,滴答、滴答……


    一双淌下血水的眼睛望向了他。


    就在视线相交的瞬间,路远寒猛地一踹转椅,高速旋转着的椅子撞在那张脸上,发出哐的巨响,似乎要将那流着脓水的五官再压扁一次。


    而肇事者已经脱兔般滑了出去,并没有过多纠缠,往前纵身一跃,转眼就出了门。


    2号仍没有回复。


    路远寒已经从他的反应中回过了味。2号明知道情况紧急,却迟迟不给出答复,要不是课上没有机会碰手机,就是自己出去的方法会牵涉到对方的利益……难道说,两个人必须要有一个留在这里?


    霎时间,他的思路变得清晰,将前面经历的一个个线索贯穿了起来。


    路远寒越往下想,越觉得这个推测极有可能是真的,只是这样一来,他确实是被2号骗过来替罪的,对方虽不至于痛下杀手,将他置于死地,却也没想着要让他好过。


    ……真是个疯子!


    路远寒指节绷紧,微微张口平复了片刻呼吸,心下默然从1数到10,又从10数到了1,尽可能调节着自己处于失控边缘上的情绪。


    尽管威势吓人,但那双高跟鞋并没有从办公室中追出来,看来就算是毫无理智的怪物,作为教师,也在一定程度上遵守着自己的职责,并没有因为路远寒闯了祸就擅离职守。


    他在走廊上静站了一分钟,已经压制下那种想要掐死2号的冲动,路远寒冷静地打开手机,指节轻触键盘,将提前组织好语言的消息发了出去。


    Louis:交换的契机是什么?


    Louis:两个人在同一坐标?特定位置?还是两种条件同时满足?203是一个特殊地点?


    他的质问毫不拖泥带水,显得有些咄咄逼人,或许是从中感受到了路远寒的愤怒,没过两秒,2号的消息就刷新了出来。


    L:聪明,不过我不会回去的。


    这个答案并没有出乎路远寒的意料。无论是作为猎魔人,还是指挥官阁下,他都习惯了凡事靠自己,即使2号也是属于他的一部分,路远寒也不打算与虎谋皮,相信这个恶魔会付出真心。


    至少他现在知道了,自己并非被困死在地狱般的世界中,还有回去的机会。更何况……路远寒想,幻觉总有消失的一天,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撑下去而已。


    不过一向都是他杀别人,以压倒性的力量处决畸变物,现在身体素质下降到了普通人的程度,让路远寒很不适应。


    倏然间,他想起了醒来之前做的那个梦。


    那时他尚不明白梦境中的一切代表着什么,现在却有些理解了。


    作为精神世界的主人,他的每个举动都会对现实中自己的行为造成不小影响。路远寒闭上眼睛,医生那一副轻佻的嘴脸又浮现在了他眼前——那把轰然落下的手术刀似乎并不想杀人,而是要激发他的斗志。


    据此推断,他的意志起着至关紧要的作用。


    在风平浪静的表世界,路远寒的身份是一个普通高中生。在他的潜意识中,浑身长着触手并不符合逻辑,也就做不到超出能力范围的事,但这地方怪物横行,即使路远寒基因突变,也不见得是一件反常的事。


    只要捋清楚其中的逻辑,他就可以说服自己。


    路远寒尝试着调出触手,他垂下视线,看到掌心里的皮肤仿佛活了一样微微蠕动起来。血管中不断有黑色物质上涨,然而再怎么用力,也无法挣脱出表皮,似乎有什么正在束缚着他的力量。


    路远寒眉头微皱,重复几次之后,不得不暂时放下了这个想法。


    他扫了一眼手机屏幕,瞬间面色微变,往远离教室的方向跑了过去——再过两分钟,就要下课了!到时候每间教室都有无数学生往外涌,群魔乱舞,不难想象学校内该是怎样一副堪比灾难片现场的画面。


    在下课铃响之前,他必须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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