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深蓝之心(1)


    “哗啦……”


    浪涛狂涌, 一点灯光如同海上漂萍,紧贴在木筏边上微弱地起伏。


    在广袤无边的黑水面前,这架被人简易搭建起来的出行工具渺小得就像是沧海一粟, 只要潮水激荡, 就会倾覆而下,死无葬身之地。


    对于正懒散靠在船上的那人而言,他没有舵盘, 更没有高扬的渔帆, 只有一张蓬松的兽皮绑在骨头架上猎猎飘飞。即使他聚精会神, 将那张舒展的薄膜压在掌下, 也不能完全控制好航向。


    因此他只能听从命运的指引, 飘向不知何方。


    在这片深邃而黑暗的海上,潜藏着成千上万只神秘生物, 它们如影随形, 无处不在, 其中不乏能杀人于无形的庞然大物, 就算是轰隆隆驶过的巨轮也会被盯上, 更何况是一个落单的人。


    水面之下,正有一双眼睛微微突起,盯着那随波逐流的木筏。


    那双眼睛的主人扇动蹼膜,悄无声息地朝着木筏游去, 很快就在目标周围数米处停下,面上神情变化几秒,贪婪地耸了耸鼻尖——它闻到了活人的气息, 以及对方身上那温热的触感。


    觊觎着猎物的不止它一个, 因此必须抓紧机会, 才能享受到这难得的美食。


    “怦, 怦怦……”


    它不免感到了呼吸急促,从两腮处排出气流,心跳也在强烈的食欲之下开始加速。


    通过刚才对木筏的观察,它能感受到那是一个身体健壮的人类,不但肉质紧实,线条流畅,还在对方俯身触碰水面的时候看到了他的手——指节修长而漂亮,看上去充满了力量,张开时还会露出一颗不明显的小痣,和蹼爪截然不同,让它不由得产生了探究的欲望。


    怪物已然在心中做出了决定,等到吃完之后,要割下他的头骨,再砍断那双美丽的手,就像从岸边捡到的耀眼贝壳一样,带回水底枕着入睡。


    倏然间,浪潮迭起,在海面上拍出无数水花,让木筏猛烈地震颤了一刻。


    怪物早已蓄势待发,自然不可能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趁此攀上了木桩的边缘。它的蹼爪踩上去略显滑腻,水流从腹部湿漉漉滑下,在筏尾打出一片海水浸透的痕迹。


    它习惯了在黑暗中视物,此刻置身灯光下,看到那双无机质的幽蓝眼睛,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尾随了这么久,它还是第一次和他对上视线。


    无法克制将要滴下的涎水,怪物张开獠牙,露出狰狞的真面目。


    就在这时,一柄锋利的钢刀径直飞了过来,精准无误地正中靶心,撕开它口腔内侧的薄膜,削下大半截还在蠕动的舌尖,带着一股漉漉而下的血水砸在了筏板上。


    而它挣扎着的四肢也被触手紧紧缠住,那些黝黑腕足从面前的人类,或者说,畸变物的背后延伸而出,每一条都能绞杀对手,让猎物缓慢窒息而亡。


    蜿蜒而出的影子落在脚下,就像美杜莎的数千蛇头。


    那怪物极通灵性,此刻,它瞳孔发颤,一阵难以描述的恐惧从心底升起。因为那触手上裂开了无数张嘴,不仅口齿猩红,竟然还在吞噬着它的血肉!


    “咔嚓、咔嚓……”


    嚼肉声连绵不断,听上去消化良好。


    见怪物不再有反抗能力,年轻人走过来,屈起膝盖蹲在了它面前。


    他的面庞过于白皙,湿透了的发尾垂在颈边,还在往下淌水,滴答、滴答……像是一只从海里爬上来的恶鬼。而他紧握着刀柄,手臂上隆起的肌肉轮廓则与那张脸极有反差,流露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怪异感。


    他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打量了它片刻,拔出钢刃,另一只手很有闲情雅致地翻开书。


    随着书册逐页揭过,他漫不经心的视线扫过去,很快又挪了回来,像是带有温度一样停驻在它面上,似乎在对照着什么。


    片刻后,它听到了一声叹息。


    “赫菲没搞错吧?塞壬就长这个样子,那还真是……”那双手无情地扼断了它的颈骨,怪物眼前发黑,视线旋转了百八十度,自然也就看不到他年轻而俊美的脸了,“让人惋惜。”


    狂风刮过,吹断了项首之间的最后一丝联系,它的脑袋滑落,坠进了翻涌的海水当中。


    在尚未完全散去的视网膜成像中,它看到对方似乎垂下了眼睛,灯光落在那对玻璃上,折射出一片盈亮的光泽,让它不禁产生了错觉——仿佛自己不是跌进海中,而是溺毙在了那冷冰冰的杀机之下。


    直到死去,它仍然无法从那深蓝的瞳孔中走出。


    *


    事情得从一周前说起。


    长官阁下竟然会跳海,这是所有人没想到的。


    他虽然是个恶魔、疯子,不折不扣的杀人狂,但同样也是这支海盗舰队现在的主人,船上所有人追随着的主心骨——可以说正是有西奥多·埃弗罗斯的威名在,谢尔南死后,银白幽灵号才没有遭到同行的倾轧兼并。


    路远寒疯狂的举动把医生吓了一跳,他认为需要重新评测这个人格的行为模式,当即组织人手,对其展开了地毯式的搜寻。


    鉴于岛上的危险程度,银白幽灵号的搜寻只在水下最外围持续了一段时间。路远寒跳进海中,只是为了摆脱医生的控制,并没有真打算找死,他身手敏捷,很快就顺着岸边游到了小岛另一侧,在树丛中就地取材,造出了这支木筏。


    他原本还想去营地找一点趁手的工具,但医生心思缜密,那边同样遍是找他的人,而这地方又极不稳定,存在着多处时空紊乱的现象。


    路远寒思考过后,索性整理好随身物品,点上提灯,乘着小木筏漂走了。


    无论是哪个人格,路远寒的生存能力都很强,懂得捕鱼、打水、制作简易蒸馏装置,同时能游刃有余地应对危险。对他而言,海上漂流并不困难,唯一需要担心的,就只有那个不知何时会醒过来的主人格。


    他撑了三天,还是没忍住睡了过去。


    1号睁开眼时,就发现自己正在海上漂着,身下的木筏相当简陋,甚至不如他曾经搭乘的舢板,简直就像是一个粗糙的劣质品。


    他看到木筏上有提灯、用于御寒的野兽毛皮、用骨头磨成的钓鱼竿等一系列设施,好在检查过后,武器箱和羊皮纸等重要物品都不曾遗失。而且……路远寒垂下视线,落在了膝盖抵着的书页上。


    看样子,赫菲的畸变物图册也派上了用场,有了前人总结提炼的经验,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判断出哪些生物有毒、哪些能够食用。


    那两本笔记材质特殊,虽然在海水中浸泡过一段时间,里面的内容却没有因此而模糊,或是受到什么严重的损毁。


    对于眼前所见的一切,路远寒略感愕然,花了点时间确认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的记忆停留在银白幽灵号上被刺伤的时候,那把匕首捅得极为用力,让路远寒大出血了一次,即使1号已经醒来,他的腹部似乎还在隐隐作痛。路远寒下意识低头,发现伤口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新肉呈现出粉嫩的颜色,看上去和周围的皮肤略有一些差别。


    路远寒微微拧眉,他记得当时眼前发黑,短暂地失去了意识……没有意外的话,自己的身体应该是被2号接管了。


    那么问题来了,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才会沦落海上,变成现在这副鬼德行?


    作为劲敌,2号当然不会告诉他一切。


    不过路远寒有着良好而清晰的自我认知,根据对自己脾气的了解,再加上合理推断,也能猜到事情的大概。无非就是2号接管身体,知道人格分裂的事情后,没能被医生等人拦下,设法逃出了银白幽灵号的掌控。


    不过路远寒有一点很在意,那就是对方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


    他也有记忆缺失吗,还是说通过外界,比如医生,又或者是属下们的反应推测出的……是前者的话,两人之间的天平还算势均力敌,但2号的记忆要是比他多一段,事情就难办了。


    路远寒陷入了沉思,他的大脑正高速运转着,尽可能思考着对策。


    就在接下来的几天,他有了意外发现。


    作为主人格,路远寒虽然不知道2号清醒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对方似乎并不能主动夺权,只有在他极其虚弱、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才能出来一段时间。有时路远寒闭眼小憩,并不会发生轮换。


    尽管他们都想杀死对方,但此刻远离了医生,也就意味着他们得和平共处下去。


    两个人格虽然没有见过面,却达成了微妙的默契,轮流刻下伤痕,记录着他们在海上漂流的天数。


    大多数时候,都是1号在撑船。


    西奥多·埃弗罗斯,是缉察队为他量身定制的假面,同样亦是束缚狂犬的项圈。


    至于那副止咬器,不仅是夫人的恶趣味,更重要的作用则是让路远寒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知道他为何生,又将为谁而死。


    他现在背离缉察队,一个人独处,也就不需要再戴着那具有训诫意味的笼嘴了。路远寒解开搭扣,将金属覆面从下颌拿走,随手一扔就轻飘飘抛进了水中。


    在他的注视下,面具迅速被海水吞噬,连一点浪花都没有激起。


    对路远寒而言,漂流固然不是一件难事,但他本事再大,也不能控制海水的流向,因此只能听天由命,祈祷尽快漂到附近的岛屿上。好在群岛带分布在冥府之路上,从理论上说,各座岛间的距离并不会太远。


    先看到陆地的边界,还是木筏先翻,成了他跟命运之间的一次赌博。


    灯光闪动,路远寒的思绪回到了现在。


    对着手下这具没有了头的死肉,他难得有些怀疑起笔记的真实性。


    路远寒翻了图册,从赫菲记录下的各种特征来看,这东西确实是塞壬无误,或者说是她认知中的塞壬。


    但刚才看到的面庞太过丑陋,简直到了让人望而生畏的程度……望着那黏滑的皮肤、黝黑的鳞片、乃至于一根又一根沾血落地的牙齿,路远寒再有想象力,也无法将之与传说中美丽的生物联系在一起。


    第82章 深蓝之心(2)


    在海盗坊间的传说中, 塞壬是一种介于鱼与人之间的生物。


    当然,不是路远寒之前见到那种深潜者一样的存在。它们在容貌上表现出非人的美丽,不仅皮肤细腻, 像是被千锤百炼而成的羊脂玉, 歌喉动听,宛如在玻璃笼中吊着嗓子的金丝雀,还有着神秘、蛊惑人心的能力……甚至不用开口, 只需要一秒钟的视线接触, 就能轻而易举让见到的人类献上全部, 为其剖心而死。


    塞壬究竟存不存在, 是一个饱受争议的问题。


    为了追寻那梦幻般的存在, 找到塞壬的下落,狂热者不在少数。


    海上有捕鲸船, 就有专门捕猎人鱼的船队, 甚至还有试图使用生物合成技术, 直接创造出一个完美新物种的人——那是缉察队的老本行, 让路远寒不禁想起了在水下实验基地看到的一排排培养舱。


    不过被人工雕刻出的造物, 怎么可能比得上天赐的存在?


    至少死在他手下的这只怪物,不仅毫无风度,长了一身畸变的血肉,还天性凶残, 张开的大口中遍是獠牙,并不符合路远寒对塞壬的预期。


    海流之下,这支小木筏随波飘荡, 漫上来的潮水扫过他的鞋尖, 路远寒松开指节, 将还有余温的尸体推进了海中, 注视着它在一瞬间远去。


    这倒是很方便,路远寒想。


    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无边海域上,不用考虑那些关于杀人、抛尸、处理现场的事,他可以坐下来,在内心播放一曲优雅轻快的旋律,假装正置身高档的西餐厅,慢条斯理地享用自己的晚餐。


    他没能走神太久,因为海平面正在上升,暗潮涌动,深水之下似乎酝酿着越来越激烈的漩涡,木筏也不受控制地开始了起伏。


    显然,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路远寒放低重心,尽可能让自己整个人贴在木筏上。


    分化出触手的好处在此刻体现到了极致,无数细长的肉条从他身下蜿蜒而出,不仅勾住木桩边缘,让主人不至于落进水中,还抓住了每一件物品,将它们看管得极好。


    蒸汽灯隐隐发热,在那明灭不定的玻璃罩下,啪地发出一声爆鸣。


    路远寒的胸膛抵在了船上,他能感觉到潮水正一点点推着木筏,将他带到了黑海掀起的峰头浪尖上。高处狂风大作,涛声滚滚,他的耳膜被气流灌得开始生痛,就像有无数野蜂在他耳边嗡嗡地鸣叫着,小船越升越高,攀到了一个让人胆颤的高度——


    木筏后面被浪潮托着,另一端则险而又险地悬在了半空,看上去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倾翻,被底下汹涌的海水打得粉身碎骨。


    怎么办?


    路远寒内心极为焦躁,脑细胞正在激烈讨论,飞快否定了一个又一个解决方案,面上却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


    “轰——”


    狂浪从高空猛地拍下,木筏骤然飞出了海水,朝着下方疾驰而去。被那势如千钧的动量裹挟着,路远寒的每一根头发都向后飘扬,就连触手也感到了极大的压力,在烈风下隐约有支撑不住的迹象。


    刹那间,木筏砸在了海面上。


    路远寒正陷进头晕目眩、找不着北的错乱感中,就沉到了海面之下,一瞬间世界静止,他失去了对所有声音的感知,紧接着木筏上浮,直到浪潮逐渐平息了,他才咳嗽几下,呛出蓄在鼻腔内的黑水。


    那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并不怎么美妙,路远寒还没有缓过神来,他刚停下指尖的颤抖,伸手擦去唇边的水痕,忽然又僵住了。


    他能感觉到,正有一个大家伙从底下靠近着木筏。


    路远寒猛地转头,视线朝着海面扫了过去,看到不知道水下多深的地方,那黑影的轮廓变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带动海涛狂啸,就像一支朝着天际飞跃而去的流箭,即将冲破水面!


    就在他观察情况的同时,那条庞大生物似乎也看到了木筏,随即张开巨口,周围上千米的海水顿时被吸了进去,形成一阵又一阵狂暴的下陷涡流。


    路远寒猝不及防,乘着木筏就冲进了那黑洞般的大嘴当中。


    视野顿时黑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跳水运动员,从百米高空一跃而下,耳边风声呼啸,还不知道何时才能撞上水面。


    路远寒反应极快,瞬间调动起体内的力量,到处挥舞的触手不但将木筏紧绑在背后,还顺手捞回了每一件物品,将它们簇拥在那温热的、怦怦直跳的怀抱中。


    置身那条大鱼的口腔内部,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好在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的颠簸,对方似乎下潜到了深海当中,木筏也骤然拍上水面,幅度极大地晃动几次后,继续起它的漂流之旅。


    等到木筏终于恢复平稳,路远寒立刻爬了上去,翻身坐在筏尾,就像一只落水的猫科生物,迅速抖了抖胳膊、腰腹,乃至于全身沾到的漆黑水流。


    就算如此,那股黏滑湿冷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让路远寒的体温隐隐下降,连打了几个喷嚏。他只得微皱眉头,用风衣和兽皮裹紧身体的每一寸,极为克制地忍下不适,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随着噔地一声,某条善解人意的触手将提灯端了起来。


    然而蒸汽灯在刚才浸了水,此刻正微弱地一闪一闪,似乎马上就要熄灭了。


    路远寒放下提灯,紧接着擦亮手上的戒指。


    原本他购置这件异物只是当作添头,现在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至少在紧急情况下,能让他看清楚一些必要的细节。


    在那灰白的幽光之下,他看到周围呈现出一种让人眩晕的深红色,不知道是哪个部位的内壁,那些充满褶皱的肉膜还在极有规律地一下一下颤动,仿佛在呼吸。


    考虑到自己本就不稳定的精神状态,路远寒并没有多看,他伸出手掌,感受着不断变化方向的气流。


    在那嫩肉簇拥而成的缝隙下,似乎藏着数个气孔。不时有一阵炉火般炙烫的狂风从中排出,喷出食物残屑,只是还没有消化完毕,因此呈现出黏稠的状态,就像是一滩溶解了皮肤的血水,天女散花般落下,被路远寒闪身避过。


    在他脚下,木筏正顺着水流一直往前驶去,保持着缓慢的速度,偶尔激流勇进,让乘在筏上的路远寒不得不适应抬升、旋转又落下的小船。


    倏然间,路远寒抬起头,注视着远处黑暗而深邃、就像洞窟一样的通道,他的听觉神经敏锐至极,即使在水流声的掩盖之下,也捕捉到了那阵不易察觉的窸窣响动。


    里面还有活着的生物。


    路远寒抬高了手,微弱的光线照射出去,让他看到了那些攀附在洞穴上的黑影。


    “噗、噗……”


    黑影还在肉膜上缓慢蠕动,从身下发出分泌液体的声音。


    随着木筏前进,路远寒有了判断,那应该是一种寄生类的软体动物。


    它们背上覆着近乎透明的卵壳,体表呈蓝绿色,爬行过的地方会留下大片湿漉漉的不明痕迹,比起通俗意义上的蜗牛,似乎有着一定程度的畸变。


    至少路远寒没见过浑身遍布着上千条触须的蜗牛,而每根肉条顶端还有一颗眼睛,正沉默无声地转动,注视着下方的他。


    路远寒有些困惑,几天下来,他对图册里记载的生物基本上都有了大致印象,却也没能辨认出那是什么物种——看来赫菲并没有在巨大鱼腹中航行的经历。


    往好了想,他可以查漏补缺,在畸变物图册末尾添上新的一页。


    比起木筏,“蜗牛”们爬行的速度很缓慢,不时还会停在气孔周围,吞食从中渗出的肉类黏液。它们潜伏在那个庞大生物潮湿而黑暗的体内,依存对方而生,大鱼吃下食物,排出的残渣再供给这些寄生动物。


    路远寒微妙地想,看来这条大鱼体内自成一套生态系统。


    他俯身沉腰,反手握紧了刀,瞬间进入警戒状态,毕竟他现在也是“食物”的一员,无法保证那些海蜗牛不会觊觎他的肉。


    路远寒望着上方越来越近的海蜗牛,下意识寻找着它们的弱点。


    在地下打黑拳的时候,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视野中出现任何活着的、会动的生物,他就会开启属于猎人的思维模式,从一百种杀死对方的解决方案中,迅速筛选出最快的那个。


    像这种含水量极高的软体动物,要处理它们,撒盐是一种有效的屠杀方式。


    但路远寒手边并没有储备盐和生石灰,更何况要消灭数量如此之多的海蜗牛,至少得成吨地挥洒出去,才能看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既然此路不通……


    他的视线掠过张开的触须,落在了那看上去颇为脆弱的壳上。


    海蜗牛身体柔软,子弹陷进去恐怕杀伤性不强,要是缩回壳里,或许能考虑直接打破——他的手杖在塞拉维斯请人修好了,只是一直没有派上用场,正躺在武器箱内,等待着路远寒的垂青。


    很快,路远寒一手握刀,一手持杖,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好了准备。


    杖头微微冰凉,极为契合地贴着他的掌纹,就像在呼吸一样,在路远寒手下随着他的脉搏而震颤。维修人员在握柄处新设计了一片蛇鳞似的纹路,即使猛然挥打在某人头上,让对方脑浆迸飞,也不容易脱手而出,就像现在:


    路远寒猛地跃起,整个人向上蹿去,闪开朝他落下的无数条触角,抡出的手杖犹如一条银色弧线,悍然撞上怪物们坚硬的背部。


    “——啪嚓!”


    蜗牛壳应声碎裂,底下的软肉乱颤着射出汁水,他的手臂却没有因此停滞,回旋的弧线仍在冲锋,紧接着打碎第二个、第三个……


    飙飞的蓝色血液就像一场暴雨倾盆而下,劈里啪啦打在木筏边、水面上,激起千万涟漪,而后重物落地,路远寒的鞋尖压在船中央的位置,指节倏然一抖,甩下武器沾到的血水。


    他垂下视线,看向了木筏的尾部。


    在他猛烈的击打之下,那些海蜗牛不仅死伤惨重,血肉横飞,还吐出了黏液、内脏,以及某个闪闪发亮的东西。


    那东西砰地砸落在路远寒面前,看上去就像是一颗玻璃之心。


    第83章 深蓝之心(3)


    那东西的表面还沾着一滩深蓝色的血水, 看上去黏稠又狰狞,纵然如此,也无法掩盖其剔透的本质, 它在微光下泛起一层梦幻的色泽, 让人想起玻璃、水晶,又或者任何神圣而美丽的物体,要是没有那些血污的覆盖, 就像是……


    一颗蓝宝石。


    路远寒沉浸在那种美感当中, 视线不由自主地停留几秒, 终于回过神来。


    从生理构造上看, 那颗晶状物似乎并不是蜗牛本身的器官。


    然而鱼腹内不止路远寒一种食物, 不时有各种生物的残骸从他脚下漂过,路远寒不知道它们都吞了些什么, 也就无从判断那东西的来源。


    或许是受到了缉察队的影响, 路远寒现在看到怪物材料的第一反应, 竟然是带回去研究。


    他极为谨慎地伸出一条触手, 将那颗晶体捡起来, 在水中反复清洗几遍,又用野兽皮毛仔细擦拭着,确认表面没有蜗牛血残留后,才放进了风衣内侧。


    在路远寒看来, 掌握了海蜗牛的弱点后,应付它们就变得轻松了不少,但他并没有放下警惕, 反而浑身肌肉都在直觉下隐隐绷紧, 就如一具上弦的兵器, 提防着不知道何时才会出现的危险。


    漂流已经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 或许更久,但他还没有进入下一个器官,足见吞下木筏的那条鱼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庞大。


    根据路远寒的推测,他现在正顺着大鱼的食道漂流。


    他要是不采取任何措施的话,迟早会进入对方胃中,在消化系统中被腐蚀成一滩不知死活的食物残渣,然后被排出气孔,成为蜗牛的盘中餐。


    那还不如找根绳吊死,路远寒如是想道。


    那条鱼实在太庞大了,大到打破他的认知,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即使有手杖和锯肉刀在手,恐怕也难以撕开那厚重的肉壁,杀出重围……最好能让它主动将自己吐出去,但要怎样做,才能刺激到对方?


    他一边静下心思考着对策,一边机械性地挥动手杖,将无数蜗牛壳在那恐怖的力量下打碎,逐渐习惯了洞窟中温热的气息。


    蓦然间,气流声变得越来越强烈,直到无法忽视,每一次碰撞都激起极为巨大的回响。


    路远寒反应过来,立即抓紧木筏,转瞬就像是从瀑布上冲出,乘着滚滚而下的水流落进了胃袋当中。


    在这一瞬间,路远寒的身体已经毛骨悚然,大脑还在下意识地思考——在他原本的世界,像鲸鱼这样的肉食性海洋动物多数有四个胃,其中第一个用于储存食物,第二、第三个分泌胃液、盐酸等产物,直到最后一个才有着高浓度的消化液,将食物彻底分解。


    不知道对于黑海里的畸变物,是否同样适用。


    “哗啦——”


    木筏砸在水中,打断了他的思考。


    胃中的空间比起刚才要狭窄得多,路远寒要是径直跳起来,就能触摸到上方那充满血色的内壁,甚至能隐约看出一根又一根骨骼压迫肉膜而隆起的轮廓。


    在这闷热、逼仄的环境中,氧气似乎在逐渐流失,他开始感到呼吸困难。


    路远寒解开衣领,盘腿坐了下来。


    不断有细密的汗水顺着他颈部流下,继而打湿风衣,浸润出腰腹的肌肉线条。只靠一遍又一遍重复心理暗示,根本没有办法压制下那种脱水带来的焦躁感,就连触手都略显无力地垂在路远寒身边,挣扎片刻,才勉强勾起一角,凑过去蹭了蹭他的指节。


    意识到即将睡过去的刹那,路远寒猛掐了自己一把。


    随着他揭开手臂上的伤疤,血水瞬间涌出,鲜明的疼痛感就像一条缰绳,套在了路远寒脖颈上,强行将他拉回理智的边缘,视线也由模糊变得清晰。


    路远寒冷静两秒,转头望向木筏边上的海水。


    水位越来越高,大鱼吞进来的食物也终于见了面,有活着的、死了的,半死不活的……


    就在他观察的时候,半具血肉模糊的骸骨顺水而来,撞在了木桩边缘,紧接着啪地散架,器官迸飞,落在他面颊上的小片眼膜似乎还有一口气,正在微微蠕动,流下赤色的泪,将这张脸浸得殷红一片。


    “……”


    路远寒深吸一口气,伸手将那片死人肉摘下来,扔到了旁边的水中。


    只有在这种时刻,他才会想念曾经的一副又一副防护面具。


    刚才那位“尸兄”轰然炸开,不止是心肝乱颤、肠肉横飞这么简单,死者内部酝酿已久的气体一刹那喷涌而出,此刻恶臭弥漫,而路远寒神情麻木,甚至没有捏住鼻尖:


    ——他的嗅觉快要失灵了。


    他翻开赫菲的日记,想写几句感言,指尖抚上书页才想起来身上没有带笔,只好倏然停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将书册合上。


    几秒过后,路远寒的心情已然平复。


    他抬头望向上方,随着小船深入,不断有消化液从顶部落下,越来越多,越来越浓稠,如同簌簌而下的雨滴,打在木筏边上。不过片刻,被腐蚀的区域就呈现出灰黑色,烟雾升腾,而那些斑点还在不断扩散。


    路远寒思忖着,就算水滴石穿,最后这支木筏也会支撑不住,必须得想点办法。


    就在这时,水面倏然荡起无数涟漪,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旁边游了过去。


    身体的反应速度比路远寒的思考更快,他放出触手,猛地打进水中,就像一根精准索敌的鱼钩,将那只生物捞了上来。


    那条海洋生物还在不断挣扎,沾水的尾端打在木筏上,发出啪啪响声。


    路远寒手起刀落,轰然落下的钢刃直插进脑部,挑断中枢神经,立刻给了它解脱。对于如何当好一个刽子手,让别人无痛死亡,他现在已经很熟练了,甚至不会让血溅到自己的指尖,在动物身上同样如此。


    不过转瞬,那甲壳类的生物就不动了。


    路远寒的视线停顿,注意到了它坚硬的鳞壳,在大鱼的胃袋中游来游去,竟然还完好如初,可见它对于酸性环境的抵抗性极强。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像撬开一只蚌壳那样,路远寒持着刀从缝隙抵进去,手臂施加力量,切断皮肉之间的联系,顺滑如水地剥下了这层外壳,将还热腾腾冒着气的动物皮拎在了手中。


    只是面积有限,对于路远寒来说勉强能盖住头,连一件兽皮雨衣都无法制作,要想将这种生物的表皮覆盖在小木筏上,抵挡酸水侵蚀,恐怕还得再猎杀几只才够。


    纵使他的工作效率极高,但那生物并非随时都会出现,路远寒耐下性子蹲守了一刻钟,也才捕获到四五只。


    在这种供不应求的情况下,必须慎重考虑分配问题。


    路远寒权衡片刻,除了自己身上要用的这一部分,优先将木桩相连的位置都用鳞壳盖上,以免漂到中途木筏断开,让他直接跌进水中。


    “啪嗒、啪嗒……”


    胃液落在了他头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隔着一层并不厚重的动物皮,路远寒甚至能感觉到消化液的温度,听到滋滋作响的声音……要不是头上毫无痛觉,他会误以为自己是一只被文火慢煮的青蛙,天灵盖已经被烧出了窟窿,里面的脑花刚到七分熟。


    当然,他的眼前并非漆黑一片。


    毕竟戒指还在锲而不舍地工作,散发出阵阵微光,照亮了路远寒这张略带死气的脸。


    他往边上挪了挪,看到水中照出一个神情僵硬的年轻人,鳞壳下的血痕流经睫毛、颧骨与鼻尖,让他的脸色看上去更加苍白,显现出浓重的非人感。


    路远寒想,这是不对的。


    为了区别于2号,让他作为正常人的认知更毫无动摇,他希望自己的外表看起来更加温和、可靠,具有大众意义上的亲切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更有人情味一点。


    总之不会像现在这样,让别人一看就想转身逃跑。


    有触手的能力辅助,他完全可以充当造物主,根据自己的需求调整面相。


    路远寒注视着漆黑的水面,指尖抚上脸颊,推动微微垂下的嘴角,尝试了几次,却无论如何都看不顺眼。就在他逐渐感到恼火的时候,不远处漂来一截断掉的桅杆,从路远寒眼前掠过,顿时吸引了他的注意。


    等等!


    这地方竟然有船?


    这个发现就像一截引燃炸弹的导火索,瞬间打破了他死水般沉寂的心。路远寒腾地站起身来,向着四周张望,他的视野如同一张迅速铺开的网,尽可能搜寻着目标。


    触手卷起又落下,哒哒地抽打在木筏上,透露出他此刻的心情。


    那截桅杆只是个开始,很快,路远寒就看到了顺流而下的船帆、舵盘把手等七零八碎的物品……一个庞大的影子从黑暗中缓慢驶来,更确切地说,是漂过来,就像无人操作的幽灵船,和他擦肩而过。


    显然,空出的高度不足以让它通过。桅杆顶端陷进上方,被胃壁柔软地摩擦着,发出一阵又一阵锯肉般的闷响。


    路远寒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上一艘小型探索船。


    尽管那艘船看上去缺了不少零件,已经不堪重负,对他来说,也是逃出生天的唯一希望。路远寒的视线瞄准探索船,朝着前方抛出钩爪,金属装置砰地一下穿透甲板,继而收紧,固定住了他和船体之间的联系。


    无数触手从他脚下蔓延而出,套紧了木筏。


    随着路远寒紧攥钩索,将它一段又一段缠在手臂上,尽可能快地拉近着距离,木筏被他的力量带着向前驶去,片刻后,终于如愿以偿地触碰到了船体。


    “哒!”


    路远寒翻身而上,轻盈地落在了船板之间。


    第84章 深蓝之心(4)


    路远寒上船之后, 立刻进入了戒备状态。


    但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强悍,置身鱼腹中还能存活是极小概率事件, 至少此刻静默无声, 并没有任何人从暗中对他发起攻击。


    3、2、1……


    默数完毕,确认周围没有潜在的危险后,路远寒转身放出触手, 将那支木筏也拖上了船, 用大片篷布将它表面遮盖了起来。


    观察片刻后, 路远寒有了判断:这艘无人船共有两层舱室, 除去最上面一层, 按照常理,水下应该同样有置放货物的地方, 船体内部空间充足, 能为他提供一个防护酸雨侵蚀的环境。


    在一片黏腻落下的水声中, 他走进了舱室内部。


    “啪嗒!”


    有什么东西从他面前飞快坠下, 像个融化的黑影。


    路远寒下意识退后半步, 整个人微微沉下气,锯肉刀即将脱手而出,击穿一切对他构成威胁的存在,但当他视线捕获了地上那东西后, 又倏然松了下来。


    ——只是半张脸而已。


    走廊内的灯光尚未熄灭,昏黄、黯淡,就像吊着最后一口气的濒死者。


    在那微弱的光线下, 半片血淋淋的脸皮躺在地上, 被灯光照得恐怖惊人, 属于嘴唇和鼻尖的地方重叠着, 脂肪溶解了不少,看上去是自然脱落,不出意外的话,尸体应该已经高度腐烂了。


    路远寒顺着它落下的位置抬头望去,看到一颗镶嵌在天花板上的死人头,这个角度颇为刁钻,让他不由得思考着对方是怎么上去的。


    人为?还是意外情况?


    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他初步判断,这里应该发生过一场小规模爆炸。


    从破坏程度上来说,不至于炸沉船体,但受到波及的船员身首分离,因此,那颗脑袋才飞到高处,被木桩穿过颅骨,成了一道供后来人观赏的风景线。


    滴答、滴答……人头还在往下淌着发臭的血水。


    路远寒小心绕开那片地方,继续往里面走去。


    然而死者并不止他刚才看到的那一个,越来越多的尸体出现在他脚下。它们死状各不相同,但大都极为惨烈,面庞融化成漉漉一片红黑交错的颜色,就如置身蒸笼,被蒸得熟透了,从头到脚散发出恶臭的气味。


    比起正常情况,这里承载着一船死人,简直就像是抛尸地。


    路远寒停下脚步,不禁皱起了眉。


    他原本以为这艘船是在自己后面进入的,但从船上人的死亡时间来看,事情发生得应该更早一些……或者他们早就遇难了,只是无人收殓,刚被吞进鱼腹中不久而已。


    好在检查过后,他发现船上大部分机械装置还能使用,并没有因此失灵,将路远寒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很快,他就找到了驾驶室,一个侧踢下去,门锁轰然毁坏。


    路远寒潜行而入,顺手打开了灯。


    驾驶室内的舵手同样死绝了,正一个个鲜血淋漓地倒伏在座位上。


    但这并没有影响到路远寒的动作,他垂下视线,注视着面前的操作盘,尽力回想在银白幽灵号上的时候,属下们是怎样开船的:掌舵、启动引擎、控制方向……


    ——他的目标是用这艘船撞击胃壁,让那条大鱼将自己吐出去。


    路远寒伸出一双被漆黑皮革包裹着的手,神情不见慌乱地握上了操作杆。


    护目镜下,金属仪表的屏幕虽然被腐蚀了不少,但还勉强能用,透过面前这块极为巨大的玻璃舷窗,他能看见前方不断作颤、正在翕张的肉膜。


    考虑到深海下的水压,在抵达驾驶室以前,他就已经从船上翻出一身潜水服穿上,以免从鱼腹冲出去后,瞬间被压强拍得粉身碎骨,死在黝黑的海水中。


    “嗡嗡……”


    随着他旋动按钮,发动引擎,蒸汽管道发出了激烈的高叫。


    在热雾滚滚的驱动之下,一架又一架精密而复杂的机械重新开始运作,路远寒能感觉到他脚下的地面、乃至于整座船都在震颤。


    就像是沉睡的钢铁巨兽醒过来了一样。


    路远寒深吸一口气,潜水服的呼吸管连通着背上的气瓶,氧气浓度升高,血液加速燃烧,为他提供支撑大脑运转的能量。


    探索船在他的控制下开始调头,激起阵阵浪花,只是胃中的空间有限,船身不得不先往后退,留出一段缓冲的距离,紧接着——


    路远寒猛拉手臂,将舵盘打死,开着它悍然撞上了那座肉壁。


    “轰!”


    金属与血肉齐飞,胃液共燃油一色。


    在那巨大的轰鸣声中,船头陷进痉挛着的赤地,似乎将胃壁戳出了一个窟窿,肉瓣裂开,黑水瞬间狂啸着翻涌而下。船尾高翘而起,地面陡然倾斜了几十度,路远寒险些向前扑去,从无数化为齑粉的玻璃碎片中摔下船,被飞旋的流水卷到缝隙之下。


    事发突然,好在他提前绑紧了安全带。


    那层束缚极为可靠地将路远寒按在了座位上,只是勒得太紧,就像有一双手伸进腹腔中,继而掐住内脏,让他在阵阵难以承受的剧痛感下濒临失控。


    汗水顺着他的身体一滴又一滴砸落,捂在潜水服内部,像是蜿蜒而下的蛇。


    在如此强烈的刺激下,胃袋顿时有了反应。


    海水上涌,温热的胃液裹着各种消化物向食道反刍,船身剧烈颠簸,就像是穿梭在狂暴的乱流之中,死人、舵盘、机械装置掉下来的零件……所有东西都在飞,它们骤然浮空,根本不受重力场的影响。


    船体脆弱不堪,挣扎不断,让路远寒情不自禁地产生了共鸣——就像是听见重症监护室里警报乱叫那一刻的患者,即将跨过生死门。


    他们穿过胃袋、食道,充满肉色流须的口腔,和翻涌的海水一起被喷了出去。


    正如路远寒想的那样,万丈深渊当头压了下来。


    不断有海水灌进甲板,顷刻间充满每间舱室,而船体正以一种飞快的速度下沉,沉到静默的、毫无声音与光线的海底,随即撞上了什么硬物。


    船身猛地一震,紧接着拦腰而断!


    前半截炸开的船头被泥沙淹没,陷入水下,而路远寒早已挣脱安全带的束缚,见情势陡转,立刻从废墟中游了出来。


    在这片黑暗的水域中,什么都看不见,却又像是潜藏着无数危险。在幽闭的环境中,真正恐怖的是一个人对于未知的想象力,或许转瞬就会有巨口咬下他的脑袋,撕开他的肺腑,将路远寒置于死地。


    而他的触手被限制在了潜水服中,只要撕开皮革,深海下的水压顿时能让他暴毙。


    路远寒适应了片刻目前的状态,指节犹豫几秒,并没有打开头盔上的照明装置,而是借着船上蒸汽灯散发出的最后一点微光,看清了刚才撞到的东西。


    那东西矗立在海底,岿然不动,将船身从中劈断,看上去像是一块沉没的庞大石碑,在海水上千年的侵蚀下,表面的雕纹已经模糊,用他无法读懂的语言铭刻着一行又一行神秘古老的文字。


    ……什么守护……圣地?


    靠着灵性加持,他勉强辨认出了几个字。


    对于新的发现,路远寒并不认为是一件好事。


    像圣地这种至关重要的地方,往往都有无数禁制、守卫甚至是杀人陷阱为其保驾护航,即使刻下这座碑的文明很可能已经遗失,但在黑海之下,谁也无法保证会发生什么。


    倏然,他的视线被一个光点引走了注意。


    那光点游得极快,似乎是只水母,不过瞬间就擦着路远寒的指尖掠过,并没有在意这个温热的异类,继续向前而去。


    他神情微变,下意识跟了上去。然而以人类之躯,终究无法与海洋生物比肩,眼见距离拉大,发光水母越来越远,路远寒却猛地停了下来。


    他不禁感到了毛骨悚然。


    在那无边黑暗之中,竟然有一片亮光,就像海市蜃楼。


    随着视线展开,他看到了绵延千里的洲陆、耸立的建筑区……那是座极尽巍峨宏伟的水下文明,遗世而独立,沉在谁也无法打扰的海底。


    最让路远寒震撼的是,它并不是一块已经绝迹的死境。


    就在此刻,还有人,有活着的生物在其中繁衍生息,似乎按照职能,被划分为了无数小区:贸易、居住、行政各司其职……而在那高地中央,则能隐约看到无数雕刻的石柱,华美的托珠女神,它们簇拥着一片宫殿群,如此洁白无暇,即使隔着数万米,也让他感到了耀眼灼目。


    就在他失神之际,危险预警哗地一下在脑海中震响。


    ——糟糕!


    路远寒没敢回头,当即将身体每一块肌肉都舒展到了极致,竭尽全力朝前方游去。不管背后的巨大生物在海底是什么等级的存在,恐怕都能将他轻而易举地撕碎。


    水流激荡的声音越来越大,同时也越来越近,如同凶兽的鼻息,带着一股兴奋的、无法掩盖涎水的杀意。


    被求生的本能驱使着,路远寒几乎被逼成了一条鱼,外表呈流线型轮廓,潜水服似乎就要承受不住重压,隐隐有撕裂的迹象。然而他再怎么挣扎,也无法逃出掠食者的掌控。


    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涌上喉咙,让路远寒眼前一黑,飞似地飘起雪花。


    此刻,他的身体仍在向前游去。


    直到越过某个界限,路远寒倏然感到一阵胸膛发热,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风衣内侧滚了出来,硌着他的皮肤,刻下极为鲜明的痕迹。


    紧接着一声巨响炸开,剧烈的程度足以掀起地震,但他竟然什么波动都没有感受到,精神状态也恢复了松弛。路远寒侧目望去,只见那个深海生物被拦在了外面,正目露凶光,却只能狂躁地在周围徘徊。


    似乎有某种无形的屏障在此展开,隔绝了对方更进一步的侵扰。


    他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现在安全了。


    在这座失落的海下城内,压力陡然一轻,潜水服极为温驯地贴合在路远寒身上,顺着水流微微起伏,继而裹紧他的指尖、膝盖,充满血腥味的嘴唇……就像是回到了靠近岸边的浅水区。


    第85章 深蓝之心(5)


    路远寒站在水底, 隔着一堵无形之墙,正观察着刚才在他身后狂追不舍的庞大生物,试图分析出它的外表、特征, 甚至是能一击毙命的弱点, 以便记在畸变物图册上。


    他们身处两界,就如被人工分割开的光与影,黑与白。


    路远寒被一阵又一阵带有微光的水流轻柔裹挟着, 而对方则在黑暗中幽幽徘徊。


    他能看到千万枚散发出深黑光泽的鳞片、咬合力极强的上颚骨、硬棘丛生的腹鳍……对于正常人而言, 像这样看上畸变物一眼就该七窍流血, 直接晕倒过去, 但路远寒作为执掌着神秘权柄的存在之一, 位格更高,因此并不会被那恐怖的力量影响。


    “簌簌……”


    那颗尺寸惊人的眼睛游了过来, 几乎要贴到他身上。


    路远寒不过瞳孔中的一条竖纹大小, 然而在结界的力量之下, 众生平等, 那个深海生物再急切也无法突破屏障, 最后只能转身离去,放弃对他的捕杀。


    这层屏障到底是什么?路远寒想。


    从刚才的表现来看,它的硬度应该比钢化玻璃还要强上一百倍,然而路远寒伸出指尖, 试着往前触碰,却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就在这时,一阵水流拂动的声音由远及近, 骤然从他背后响起, 逐渐变得清晰可闻, 就像某种鱼类的尾鳍在一下又一下拍打着海水, 听上去竟然威严、整齐而富有纪律——


    有人来了!


    路远寒陡然转身,正要进入战斗状态,然而对方的反应比他更快,飞快地搭弓、放箭,带有凛凛寒意的银光撕开海水,一箭射穿了他的头盔,露出那张苍白无情的脸,以及顺流而下的黑发。


    他不得不屏住了呼吸。


    杀机面前,路远寒首先感到的是困惑、震惊,以及无法压下的惊艳。


    出现在他面前的赫然是一群异种生物,他们面容完美,银发垂下,看起来神圣而纯洁,胸膛前覆盖着金属装甲,从腰腹部往下则拖着巨大而美丽的尾翼,波光粼粼,让人不禁沉醉在那眩目的颜色中。


    塞壬……


    路远寒下意识想到了这个传说。


    面对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目标,这些水下生物背后负剑,以最前方射箭那“人”为中心,呈弧线散开,分布得极为整齐,就像一群训练有素的骑士。


    在队伍后面,还缀着几只形同海豹的巨大水兽,它们被缰绳拴在骑士手中,正温驯地伏下身体,等着饲养者的下一步指令。


    而在那些塞壬骑士之中,为首者态度疏离,就如希腊神话中的第一美男子,阿波罗,仅是居高临下地投来视线,就足以让世间万物失色。从他神情中分辨不出什么情绪起伏,那双手持着金弓,转瞬又搭了一箭,直指下方的凡人:


    “吾乃圣律骑士团,第七团团长,月光重剑之骑士——塞汀。非我族类,竟敢擅闯圣地,刚才那一箭只是警告,请你从此离开,外界人。”


    随着话音落下,弓弦铮铮震响。


    路远寒不免有些意外,塞汀字字珠玑,从对方口中倾泻而出的分明是另一种语言,他却听懂了,理解起来毫不费力。但他这具身体根正苗红,就算被改造成了眷族,也应该并没有和海洋靠边的血统才对。


    潜水服下越来越烫,到了一种无法忍受的程度,路远寒的手从箭矢撕裂的开口伸进去,摸到了那颗玻璃心脏。


    他顿时明白了,是它在帮助自己。


    随身携带的玻璃心就像一枚辅佐用的外置芯片,沟通着路远寒的大脑,让他不但能理解这门晦涩拗口的语言,还能将自己想说的话宣之于口,用卷翘的舌尖顶住上颚,拼凑出那些古怪的音节。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间,快到世界静止。


    那道充满威严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响,路远寒回味着塞汀所说的话,顿时发现了一个值得推究的地方。


    月光重剑之骑士?


    黑海在深不见底的地下,哪里来的月光?


    但他们确实有光——刚在结界外的时候,路远寒就看到了,这座水下城中有着一套完备的照明系统,但最耀眼、最为明亮的,还是从那片宫殿中溢散而出的洁白光辉,笼罩着城内每一个角落。


    他做出了合理推断:所以……海底有一个月亮?


    骑士们似乎很有修养,塞汀作为一团之长,更是如此,就算看见路远寒陷入沉思,也没有立刻松开弓弦,将他射杀在箭下。


    对于面前这个异类,塞汀的视线落在了路远寒身上,就像在评判他的危险程度。看到黑发的时候,不经意停顿了一秒,扫过那张脸时,又微微挑眉,直到他看见黑色皮革紧裹着的一双腿,骑士长大人才表现出了极度的困惑。


    “你……”塞汀卡壳了一下,微妙地换了个话题,“你是怎么进来的?”


    没等路远寒辩解,他又补充道:“这里不欢迎你,永恒之城是女神栖居之所,是千万凡蒂斯的圣地,供养着知识与力量的主人,谢绝任何生物的拜访——”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路远寒手上的宝石。


    那颗玻璃之心沐浴在微微荡漾的海水中,散发出原有的光辉,每一个切面都如此晶莹剔透,看上去毫无杂质,正如对完美的诠释。


    “等等!这是哪里来的?”塞汀的语速越来越快,和刚才的表现判若两人,“你杀了凡蒂斯?不,死前的怨气会污染内心,不可能保持如此高的纯度,难道这是你自己的心脏……你是变异种?你的尾巴呢?”


    看来这是某个人鱼的心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流落到了鱼腹内,最后落在他手中。


    路远寒有了判断。


    原来这些生活在海底的美丽生物并不和人类想象中一样,被冠以塞壬之名,而是凡蒂斯,在他们的语言体系中,这个词是勇敢、正直、毫无保留的意思。


    就像一束照进海底的月光。


    他没有第一时间说出东西的来源,因为屏障虽然隔绝了深海的压强,但同样是在水下,路远寒只要张开嘴,海水就会灌进他的口腔,将他所有的解释变成一连串呼噜噜往外冒的气泡。


    路远寒思考片刻,将那颗心脏收好。


    他用指尖碰了碰嘴唇,紧接着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示意自己无法在水下呼吸。


    似乎看懂了他要表达的意思,塞汀微微皱眉,朝着路远寒游了过来——直到那只温度极低的手攥紧路远寒的下颌,他才发现对方竟然这么高,即使他全身舒展,也才刚到骑士胸口的位置。


    塞汀低垂着头,递过来一个眼神。


    路远寒瞬间领会到了,那是请的意思。他要请自己做什么?打开口腔?


    反正情况也不会更糟糕,他索性张开嘴唇,让自己的尖牙暴露在凡蒂斯的手下。当然,塞汀并不是要检查他的牙齿健康,他的指节如刀一样划开细腻的手腕,让涌出的深蓝血水坠进了路远寒口腔中。


    看上去就像冰山一样的凡蒂斯,血却是温热而甘甜的。


    那些血液一滴也没有浪费,直到塞汀收手,全部进了路远寒口中,让尝到滋味的他面上流露出一副被取悦的神情,忍不住渴求着更多。


    他喉结微颤几下,发现自己能出声了。


    “神奇的能力。”路远寒点评道。


    他望着塞汀,感觉脸上有点痒,尽管两颊下并没有长出鳞片和鳃:“不过我还是无法同意你的要求,骑士长阁下,拜您的箭法所赐,我的潜水装备被毁坏了……你们也看到了,和凡蒂斯不一样,我是很脆弱的物种,甚至无法适应深水下的环境,出去就会死。”


    他把死字咬得很重,听起来极为无辜。


    虽然只有短暂的接触,但路远寒已经发现了,这些凡蒂斯就像一群生活在美丽新世界的圣人,个个品德高尚,心地慈悲。要是他处在塞汀的位置上,刚才那一箭就会射穿自己的脑壳,紧接着血花飞溅,而非仅仅示警。


    果不其然,路远寒抬起头,看到塞汀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沉思片刻后,对方开口说道:“我会将你带回去,向圣殿请示该怎样处置。”


    圣殿,听上去像是什么祭祀、又或者仲裁机构,不过看他们的模样,也极有可能是统治着手下无数名骑士的幕阁……路远寒猜测着。


    他的视线越过高大的凡蒂斯,想要窥探最远处那一片宫殿,却被巨兽的身体拦下,和那头顶着金属鞍座的海豹面面相觑。


    “嗷嗷!”


    庞大的鳍足拍打着水面,将骑士们吓了一跳,纷纷持剑戒严。


    塞汀侧目望去,这位骑士长面上总是维持着一副毫无波澜的神情,就像女神座下雕刻而成的石兽,只为守护凡蒂斯而生,让人看不透他的想法。


    片刻后,微微上扬的声音传了过来:“……沙尔塔很喜欢你。”


    据塞汀所说,沙尔塔是凡蒂斯驯养的一种水生兽属,可以充当交通工具,又或是防御兵器,多数情况下骑士们只是例行公事,才会带着它巡逻。


    只不过圣殿在城中心,而他们现在处于永恒之城的最外围,在真正抵达核心区域之前,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要在水中行进,路远寒的速度远比不上这些人身鱼尾的生物,因此,接下来的三天里,他每天有一多半时间都在沙尔塔背上,帮对方清理鞍座上的灰尘。


    只是被凡蒂斯们重兵看守着,路远寒无时无刻都处在一双双眼睛之下。他不敢、也不能承担将2号放出来的风险,每次接近精神上的极限,都会从外界施加刺激,强行让自己保持清醒,折腾出不小的动静。


    好在沙尔塔性情温驯,并没有一尾巴将他扫下去。


    第86章 深蓝之心(6)


    圣殿, 一个多么庄严而神圣的词汇。


    对于凡蒂斯而言,圣殿就是每个人内心的至高存在。不仅是因为它位于希密尔高地,由祭司们统管着城中无数人鱼的生老病死, 记录着每一次历史事件的更替。


    更因为那是神祇沉睡之地, 是众生朝拜的寝所。


    《圣之启示录》中记载如下:


    第一日,女神创造了银月,让失落已久的光明重现于黑暗之下, 慈悲地照着圣地的每一寸。


    第二日, 女神创造了一种动物。区别于其它海洋生物, 他们拥有美丽的眼睛、健壮的身躯、强而有力的尾鳍, 生在银月下, 长在海水里,为了守护这片光明之地而存在, 被命名为凡蒂斯。


    第三日, 祂回应了凡蒂斯的祷告, 神血流出, 汇入海洋, 为祂的子民建立的文明——永恒之城撑起一道坚固的结界,让这片区域免于外界侵扰。


    从那日起,圣地正式独立于大海,凡蒂斯行在城中, 就如行走在祂的神国。


    ……


    第七日,祂陷入沉睡,成为众生的力量源泉。


    这些被诵念了成千上万遍的话语犹如警钟, 随着凡蒂斯的呼吸、进食、每一次心脏的搏动, 而在他们心中反复激荡。


    至少对于直属圣殿的骑士们来说, 修养身心, 默念圣律,是每日必须完成的一项任务。


    此刻,塞汀率领着一众神情虔诚的银尾骑士,围坐在刚布置好的献祭仪式周围,闭上眼睛静心祈祷。


    而这场默祷还要再持续十五分钟。


    沙尔塔并不像人鱼一样拥有高度智慧,自然也就没有对于宗教神学的崇拜。那庞大的身躯侧躺在地,鼾声连绵,微微起伏的兽脊在沙地打下浓重的阴影,掩盖着正懒洋洋靠在它身上、另一个毫无敬意的存在。


    路远寒举起手上的玻璃晶体,蓝光落下,照进他的眼底,似乎有无数化为齑粉的微小光簇在里面旋转、聚合,随之解离,让他想起了硫酸铜。


    无论再看上多少遍,这颗心仍然完美无瑕。


    从纪律上说,永恒之城的内部消息不允许泄露给外人。


    但他是骑士们百年来唯一见过的异种生物,即使是凡蒂斯,也无法压制内心的好奇,更何况他有礼貌、有修养,除了发色太黑以外,看上去就像沙尔塔一样温和无害……路远寒将他的微笑贯彻到底,没少从他们这里套话。


    ——没有人会警惕沙尔塔。


    在旁敲侧击之下,他打听到了不少关于这里的情报。


    就比如说,凡蒂斯一族能维持上百年的生命周期,他们诞生、发育,经过十几年的幼年期,随后停驻在最意气风发的一瞬间,从此往后的漫长岁月,都定格在刚成年时的模样,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完美。


    路远寒微妙地想,所以塞汀和他率领的这些骑士,现在多少岁了?


    只从那张年轻俊美的脸上看,他找不到一点可供参考的痕迹。注视着那双深邃得仿佛淅沥沥下着小雨一样的眼睛,他就不禁停下思考,感到荷尔蒙在燃烧,身体里所有冲动都涌了上来——这种美简直让人恐惧。


    或许这就是神赐的一种体现。


    而那些骑士的银发更是如雪一样洁白,发色越白,血统就越纯正。


    像路远寒这样满头黑发的,在凡蒂斯中并不是没有,只不过他们属于五等公民,多数情况下遍布在劳工区,干着打螺丝、维修贝壳这样的活计,每个月还能领到一定的津贴。


    是的,五等公民。


    在这座乌托邦一样的美丽新世界,当然不存在歧视。


    凡蒂斯推行着血统论,将所有人分成五等公民,对永恒之城贡献越大(血统越纯正)者身份越高,优先享有一系列资源。同时法律规定,不同等级的公民之间不得存在压迫、杀戮、剥削,要做到真正的公平。


    而这一切的起源,都是祭司遴选制度。


    与巡守圣地的骑士不同,祭司们统治着永恒之城,他们请示神旨,构成了圣殿的幕阁制度,为所有凡蒂斯提供庇佑。


    千百年来,圣殿向凡蒂斯广为征召,从他们当中一层又一层选出祭司。


    正式挑选时,有两个重要标准,第一是血统,毕竟发色越白,从血脉上越靠近神,越有可能继承祂的意志;而第二个标准是心脏,真正剔透无瑕之人,才能成为女神的侍者。


    凡蒂斯是一个优越的种族。


    他们身体强健,有着奇迹般的自愈能力,即使剖心也不会死,但就算如此,要从胸前剜下一片鲜血淋漓的皮肤,袒露出自己的心脏,同样会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因此,直到最后的遴选,圣殿才会让候选人打开胸膛,查验心脏成色。


    真是……一个血淋淋的乌托邦。


    路远寒收起蓝晶,不免感到了疑惑。


    这样一颗璀璨的心脏,理应属于那些上等公民,既然如此,它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永恒之城外,一条深海生物的腹中?


    毕竟听骑士团说,那些血统纯正的凡蒂斯居住在城中心,位于圣殿之下,他们为了应选而在机构中坚持不懈地练习,日复一日,极有毅力,从不会像骑士一样前往永恒之城的边界。


    “沙尔塔,小黑!我们该走了!”


    路远寒回头望去,说话的是一名随从骑士,名叫亚利克斯。


    他看上去同样俊美,不输塞汀,性情则比他的长官更开朗健谈,据说是一等公民出身,却不知为何走上了骑士的道路。


    前往圣殿的这几日,他自愿接下照顾沙尔塔的任务,帮路远寒一起喂养这头胃口极好、每顿要吃三桶磷虾的巨兽。


    路远寒站了起来,紧攥着一条垂在沙尔塔身旁的缰绳,翻身而上——他不知道该如何将西奥多·埃弗罗斯这个名字翻译到凡蒂斯语中,索性就顺从骑士们的呼唤,应下了小黑这个称呼。


    在他双腿使劲之下,巨兽缓缓醒来。


    随着沙尔塔高扬起头颅,一阵沉重的鼻息扫在铺着细沙的海底,激起千百条湍急的水流。


    路远寒对此早已习惯,他压着鞍座,熟练地伸出指节,掌心抵在它背上摩挲片刻,将还在撒着起床气的大家伙安抚下来。


    与此同时,骑士团早已经蓄势待发,随着塞汀一声令下,顿时向着圣殿所在之处游去。


    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内城区,所见皆是金碧辉煌的景象。寝宅由贝壳雕刻而成,门前镶着一方小金牌,上面刻着业主的名字,公共场所则是干净、整洁而雪白的建筑,路上有报刊亭、休息区、沙尔塔停放场……处处都能看到铃兰般一颗又一颗悬下的街灯,那是一种新能源灯,由内部的荧光水母为其供能。


    按照凡蒂斯法第七十二条,沙尔塔不能进入圣殿区。


    至于擅闯永恒之城的外人,以前从未有过先例,因此并没有对应的法律条文。


    也就是说,路远寒和沙尔塔得先被安置在城中一段时间,等骑士团回到圣殿述职,并请示过祭司的旨意后,塞汀才能返回城中,进一步决定如何处置他这个外来者。


    将沙尔塔带到停放场后,就有专人负责看管,自然不必费心,但路远寒是一个漂亮又怪异的稀有生物,他那修长有力的双腿在凡蒂斯当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即使骑士们神情严肃,持着弓疏散群众,还是有数不清的公民慕名而来,从圣殿前一直排到了公馆门外,只为参观这件博物馆内没有的展品。


    为此,塞汀顿感头痛,往圣殿临行之前,不得不亲自召见了路远寒一趟。


    骑士长为他准备的房间看上去尊贵而华美,闪着光的珠帘从窗边垂下,掩盖了馆外熙熙攘攘求见的凡蒂斯。而在水草编织的地毯上,献祭仪式呈波纹向外一层又一层展开,地毯四角各摆着一只银盘,盛着花瓣、精油、宝石等物品,烛光之下,路远寒站在中央,被阵法散发出的强烈光芒照得脸上一片煞白。


    他不由得转过视线,望向了正将双掌抵在一起虔心祈祷的人鱼。


    银色的长发从他肩膀上垂落,无负其名,就像一片倾泻而下的月光。


    凡蒂斯的面庞仍如初见时一样高贵、美丽,毫无多余情绪,给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随着祷告结束,塞汀睁开眼睛,静下心打量着路远寒,视线向他身下轻飘飘扫了一眼:“……好了。”


    这就结束了?


    路远寒垂下视线,尝试着游动了片刻。


    作为人类,他的异种身份在凡蒂斯中太过显眼,一个小时前,塞汀敲开房间门,说要通过仪式向女神借助力量,对此进行掩饰,他才同意了对方的请求。


    此刻,他仍能感觉到腿部肌肉在伸展、收缩,和平时没有什么差别,但视野中的双腿已经被隐隐泛光的鳞片取代,看上去就如鱼尾一样。


    只是要伪装成凡蒂斯,他就不能再披着风衣了,得像其他人鱼一样身前覆纱。


    显然,塞汀考虑到了这些细节,提前让手下的制衣官来了一趟,按照路远寒的尺寸,为他量身修裁了几套衣装。那些精美不凡的服饰放在榻上,就如舞会前挑选覆面的时刻,等着他逐一更换。


    “切记,法术只能维持七十二小时。在我归来之前,最好待在公馆内,不要随意走动,我会让侍应生每天按时送餐。


    要是遇到什么突发情况,就拉响房间内的警绳,三分钟内,会有凡蒂斯赶到现场。”


    随着话音落下,塞汀最后望了路远寒一眼,就转身离开,顺手带上了房门。


    第87章 深蓝之心(7)


    “簌簌……”


    一片仿若无人的寂静中, 尾鳍摩擦地面的声音尤为清晰。


    这里是无数凡蒂斯心中的神圣之地,圣殿。


    任何受召者在接受完严密盘查,从正门进入圣殿后, 禁止喧哗、跑动、破坏内部设施, 以及做出一切可能影响到女神深眠的行为。


    在宏伟的大殿两旁,皆是一排夜明珠点起的琉璃灯,灯光袭下, 将周围照得茫茫如雪。而这地方太安静, 就像一个人都没有的绝地, 以至于显得神圣又恐怖, 置身其中, 若是没有极坚定的意志力,就会失去方向, 落得个不知所踪的下场。


    ——但最严酷的考验并非寂静。


    只见圣殿内部竟然是隔绝了海水的, 偶尔有水幕垂地, 也不过是起到像装饰一样的作用, 从来访者尾鳍下匆匆流过。


    严格意义上说, 凡蒂斯也算是一种两栖动物。


    只不过他们离开水下太久,就会感到呼吸困难,心肺消耗变大,每一步都像是被架在火上翻烤, 那种痛感无异于在刀尖上起舞。


    就像现在,塞汀拖着鱼尾走在圣殿当中。地上覆着一层几厘米厚的水膜,让他不至于举步维艰、脱水而死, 而他上半身则暴露在空气当中, 那些银白的发丝湿得像蛇一样, 正紧贴在他的胸膛前, 留下大片痕迹,啪嗒、啪嗒……不断有水顺着骑士长的腹沟砸下去,溅起浪花,没有人知道那是汗水还是海水。


    作为圣殿最虔诚的骑士之一,这是他必须承受的。


    事实上,塞汀也习惯了这种特殊的觐见方式。当一件事重复了无数遍以后,就将像气味、像呼吸、像无处不在的海水,融入凡蒂斯的身体当中。


    过道已经到了尽头,再往里则是一阶阶拾级而上的楼梯,石阶无限延伸,像一道漫长的白光,那地方高得仿佛在天上,让凡蒂斯无法攀越,但他们在地底,在数千丈的深海之下。


    塞汀换了口气。


    他俯身弯下鱼尾,做了一个接近屈膝的动作,随即跪在长阶之下,等待着祭司给出指示。


    接下来是良久的沉默。


    高处的那名祭司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塞汀仍在耐心等待,片刻后,无法分辨出情绪的话音才落了下来,向他问道:


    “他有一颗纯洁之心?”


    “是的。”塞汀如实禀告道,“……不知道那颗心从何而来,但根据属下的观察,应该并不是他通过掠夺、抢劫等不法手段得到的。”


    他说完这句话,大殿又恢复到了寂静。


    作为最杰出的骑士之一,塞汀的感官敏锐至极,几乎在一瞬间捕捉到了上方那阵微不可察的响动,那声音听在耳中,就像是……祭司微微笑了起来。


    他听到对方说:“将他带来,带到圣殿前。”


    随着话音落下,塞汀猛然抬头,他对此感到难以置信,却无法从下方窥探到祭司的神情。作为女神的近侍,对方长袍加身,罩衣垂下,掩盖了面庞、尾鳍、绝大部分白皙的肌肤,仅仅露出一只异常枯槁的手。


    那双手上肌肉消瘦,只剩薄薄一层皮,紧裹着轮廓极为明显的青筋和骨骼。


    对于长生不老的凡蒂斯而言,这是不正常的。


    但圣殿在他心中的分量远超于自己的生命,因此塞汀敬重祭司,从未有过任何非分的猜测。


    所有凡蒂斯都知道,祭司们为了侍奉神祇、解读神谕而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不惜燃烧生命,献上自己的全部。他们的牺牲并非毫无意义,每一代圣贤的雕像都会被后人放进英灵殿。


    只不过最近一百年,祭司更替得似乎有些太快了,塞汀想道。


    即使坐上那个位置,就要承担起一切沉重、痛苦、甚至是充满血色的责任,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凡蒂斯想成为祭司,为圣地发光发热。


    “这是祂的旨意。”祭司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还有,新一届祭司的征选在即,传我的命令下去,各骑士团加大巡查强度,不得出现丝毫纰漏。”


    塞汀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握紧的拳头抵在胸膛左前方,深刻地低下了头,表达他的敬意。


    ——是。


    *


    “铛!”


    路远寒眉头微微皱起,正对着面前的食物发愁。


    餐刀在他手上飞快地转着,像是从那指节下倾泻而出的白光,随着使用者一个走神落在了盘子边缘,发出金属的闷响。


    饭点刚过,在凡蒂斯送过来的餐盘里,有膏油肥美的虫子、鱼肉、以及五彩斑斓的藻类,看上去种类丰富,营养均衡,只不过他垂下头,看到那一截剁下的触手表面沾着血水,甚至还在蠕动。


    路远寒不禁抽了下嘴角,这些光鲜亮丽的生物平时就吃生肉?


    他的想象力极其应景,路远寒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副凡蒂斯唇下鲜血淋漓,叼着只猎物转头望来的模样,那张脸看上去美到了极点,让他觉得也不是不能接受。


    世上鬼魅若都如此,也难怪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了。


    对于路远寒而言,他的食物覆盖范围极广,从正常面点到活人、死人、甚至各种恐怖扭曲的畸变物……基于他这具身体强大的消化系统,路远寒适应能力良好,没有什么下不了口的。


    他最后还是拿起餐刀,吃下了这顿别开生面的饭,并没有浪费凡蒂斯的好意。


    只不过要想满足路远寒的食欲,这些供应量显然不够。现在用餐完毕,他慢条斯理地放下刀,紧接着擦了擦手,仍感到饥肠辘辘,塞汀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到底捡回来了怎样一个饕餮般的怪物。


    在凡蒂斯的地界,最好不要打这些人鱼的主意。


    路远寒思考着,塞汀临走时说的话历历在目,不能离开公馆,那就只能从内部寻找他们储藏食物的地方了。


    被食欲驱使着,他不得不展开了行动。


    塞汀尊重了他的人权,路远寒并没有被当作一个犯人看待,即使走出房门,幽幽出现在长廊上,也不会有凡蒂斯冲上来将他拿下。


    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送餐时笃笃地响起两下敲门声,随后餐盘放下,侍应生为了保守秘密而离开,那些伊蒂斯都不知道这样一个异种生物竟然幻化出了尾鳍,潜藏在他们身边——毋庸置疑,这为他的行动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借过。”路远寒礼貌地说,他从一条端着盘子的凡蒂斯旁边经过,尽量摆动双腿,让“尾巴”看上去栩栩如生。


    对方瞥了一眼他的黑发,态度平淡地游开。


    看来他们并不会因为血统而歧视另一个公民,路远寒想。


    此刻,他就像置身在巨大的迷宫中。公馆内的走廊如肠道一样蜿蜒而出,极为曲折,廊下盛开着风铃般的蓝花,在他游过去的时候窃窃发笑……路远寒面不改色,跟着一条又一条工作的凡蒂斯拐过墙角,离开队伍,跟上其他人鱼,狡猾地重复几次后,终于到了后厨。


    路远寒微妙地停了下来。


    难怪餐盘里的肉都很新鲜,一刀见血,保留了食材最原始的口感,原来他们采用的是“活鱼现杀”服务。


    正值饭点,厨房内忙得热火朝天。不断有鱼送进来,紧接着又有盘子端出去……血花飞溅,银光浮动,就像一道工序严谨的流水线,高效得让人叹为观止。


    而在食材处理区的凡蒂斯身前系着围裙,手上则戴着一层质感粗糙的防滑手套——这是为了避免下刀时溅上血污。


    为了让顾客们满意,一个个美丽的屠夫忙前顾后,熟练地从旁边抓起生鱼,随着沉重的响声,将它们摔在案板上,紧接着旋动指节,让刀锋从侧腹如杀人一样抵进去,剖开鳞皮、肝肠,处理着湿漉漉通红一片的鱼肉,将其刺嘴的地方都在刃下打磨光滑。


    最后收刀摆盘,一段又一段切好的肉卷落在盘中,铿然有声。


    餐盘很快就被端走,而那些废弃的内脏被厨工拿起来,随手放进了口中,没过几秒就被那排尖牙嚼成了一腔血水。


    或许是它们之间的差别太大,因此手起刀落,凡蒂斯们面上还摆着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只看得到敬业,并没有宰杀同类的愧疚感。


    “砰!”


    鱼肉重重拍下,案板震得一响。


    路远寒趁机往里游去,他的视线落在这些厨工身上,留意到了他们的不寻常之处。


    比起之前见到的凡蒂斯,他们的发色更偏灰一些,看上去微微鬈曲,尾部略有暗沉,公民等级应该不会太高——像塞汀那样的上等公民,都有一块裱着珍珠花的专属名牌。


    纯血者为祭司、为骑士,而异血者就只能受苦受累做一辈子下等工作吗?


    路远寒瞬间想道。


    凡蒂斯如此行径,何尝不是按照血统将一个种族划分成了三六九等,却要从中甄别出心地圣洁的“人”作为下任祭司,何其荒谬……表面上再怎么公平、博爱,也无法掩盖不同阶级间的矛盾。


    所谓公平,只是既得利益者的施舍。


    他收起多余的想法,不着痕迹地从旁边顺了一副围裙和手套戴上,找了个角落,勤快地帮凡蒂斯干了一段时间活儿,紧接着就开始浑水摸鱼、偷吃内脏。


    两箱萨沙鱼堆在他手边,被路远寒一个人解决了四分之三。


    而他的同事们守在案板前心无旁骛、挥汗淋漓,都在专心完成自己的工作,竟然没有一个凡蒂斯注意到他这边的异常。


    目标已经达成,下一步自然是开溜。


    正当路远寒感觉时机已到,停下动作张望了两眼,往旁边游去的时候,忽然有双手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那双手触感冰凉,指尖散发出的香气缠上他的鼻尖,顺着神经丝一寸寸深入脑髓之中,就像有无数条小虫翻涌而上,啃噬着他所剩不多的理性。


    糟…糕……


    霎时间,他感到大脑停转,思考的速度慢了下来,仿佛成了一台刚恢复完出厂设置的主机,无法自主做出反应,只能顺从别人的指令行事。


    路远寒面部肌肉僵死,神情定格在了刚才微微扬眉的一瞬间,而他的身体却像是条咬钩的鱼,下意识循着那阵异香游了起来,一步一步,远离食材处理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一群手下提着刀血肉迸飞的凡蒂斯当中。


    而背后那人得逞后,还顺手落在他头上,捋着发丝摸了一把,轻轻攥起他细软的黑发,动作中流露出某种不明意义的怜爱。


    “对…是他……”


    路远寒听见一阵声音极低的絮语。


    他正意识朦胧,神智不清,即使看到两条居高临下的凡蒂斯,也无法处理视网膜捕获到的信息。换作其他人鱼,在那阵香气的蛊惑下,早就像灌了迷魂汤一样跟着对方离开——从未有过例外。


    但他不仅没有凡蒂斯的血统,还是一个疯子。


    对路远寒而言,他从心底里对被“驯服”这件事极为抗拒,竟然靠着意志力打断了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干扰,强行停了下来。


    “……这个公民怎么回事?之前有出现过像他这样剧烈的排异反应吗?”


    路远寒的反应让凡蒂斯颇为疑惑。


    他们转过身来,审视着面前的黑发人鱼,随后交头接耳地议论了几句。


    而这个一看就是下等公民的存在正眉头紧皱,看上去极为隐忍地咬着牙,脖颈上的青筋绷成了一条明显的线。


    灯光落下,苍白得让人窒息。


    路远寒看见面前的一个凡蒂斯抬起手,将某种天蓝色的植物汁水涂在指尖上,加大了致幻物的剂量。就在闻到那股香气的下一秒,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颤了起来,似乎有无数人熙熙攘攘地挤在他脑袋中,人头攒动,随即一个接着一个死去,惨叫声不绝于耳。


    狂风骤雨之中,他心底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呼唤。


    ——交给我吧。


    第88章 深蓝之心(8)


    好吵的心跳声, 路远寒不禁想道。


    虽然他正闭着眼睛,触手也全部缩在体内,因此什么都看不见。


    但在漆黑的视野中, 其他感官变得更为清晰了——那些细微的声音就如一列疾驰而过的火车, 顺着皮肤、血管驶进他的耳道,再接下来,声音被无限放大, 像地震, 像风暴, 像一阵轰然落下的海啸, 刺激着“路远寒”的神经, 在他脑中构成现实世界的影像。


    怦、怦怦怦、怦怦……


    让人心烦意乱的声音还在震响,以每分钟一百八十次的频率搏动, 让路远寒的耐心持续下降。


    再过几秒后, 即将跌破最低值。


    透过那阵窸窣的响动, 路远寒能够“看”到:此刻, 房间里除了他, 还有另一个具有生命体征的活物,就躺在他的身边,估测约三四十厘米处,从抵着床下轻轻打颤的尾鳍上看, 是凡蒂斯无疑。


    显而易见,两位室友虽然很有缘分,并肩躺在这里等死, 却并不互通, 中间还隔着一道帘幕。


    旁边那条人鱼不知道在紧张些什么, 沉重的呼吸和心跳声从白布下不断传来, 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路远寒终于拧紧了眉,她是要死了吗?


    路远寒霍然睁开了眼。


    他屈起手臂,想要撑着床板借力坐起,却感到身体仿佛脱了缰,还没起身就栽了下去,在一阵头晕眼花的虚弱之下,脑袋撞上金属,回音砰然炸开,比刚才听到的所有声音加起来更让人记忆深刻。


    隔壁的凡蒂斯似乎吓了一跳,竟然安静了下来。


    终于清静了,路远寒想。


    他还在费劲适应眼前乱飞的金星,没过两秒,一道略显迟疑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没事吧,13号?”


    “13号?”路远寒反问道。


    “对啊,我是12号,等会比你提前一个进手术室……”似乎触发了某种机关,排在前面的凡蒂斯开始执行吵死他的指令,声音劈里啪啦,就像连珠炮一样能叨叨,“呃、虽然说术后可能会大出血,造成心肺功能衰竭,但在我看来,50%的成功概率已经很高了。只要签下同意书,闭着眼睛睡上一觉——从此迎来的就是一个美丽新世界!”


    “等等,什么手术?”


    路远寒没让对方说下去,他眉头微皱,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个问题:“你不是被拐到这里来的?”


    “拐到这里?天啊,你怎么会这么想!”凡蒂斯听上去比他更震惊,吞了下口水,“大家都是自愿成为捐赠者的,虽然说,会有一大笔酬金,公民等级也会提高……但最重要的是,我们能为那些有天赋的凡蒂斯,为圣地提供一份属于自己的力量。”


    “是吗?”路远寒不置可否。


    他感到脑仁仍在嗡嗡作响,索性拔掉手背上的输液管,挣扎着坐在了床边。事实上他的创口并没有多痛,路远寒绷紧了背,投下的阴影落在了那块盖着棺材一样的白布上。


    “那你刚才紧张得差点跳起来,难道是不曾预料到会有死在病床上这样一个下场?”


    随着慢条斯理的话音落下,他用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摸了一下腰侧,发现硬物正抵着掌心,之前藏好的东西并没有丢失,不由得松下一口气。


    意识到捡来那颗心脏的重要性后,塞汀临行前,还给了路远寒一个镶着机械装置的盒子,让他看管好东西,除了路远寒以外,没人知道打开的密码是什么。


    想到这里,他不禁微微翘起了唇角。


    1号颇为看重的东西,现在就在他手上,扔了还是留下,全在自己一念之间。


    路远寒现在的心情很微妙,像是站在命运的岔路口上,一时间竟然没能做出抉择,好在凡蒂斯的嚷嚷声响起,立刻打断了他的纠结。


    “道理我都懂,但要做开胸手术,多少还是会有点害怕、有一点提心吊胆的嘛……不过这感觉真奇妙啊,只有坚持到圣殿最后一道试炼的凡蒂斯们,才会打开心房,在神前证明自己的忠贞无瑕。


    像我们这样的存在,能和将来的祭司大人们有同样的感受,就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不是吗?”


    12号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彻底盖过了另外一边输液管的声音。


    静下心调整了片刻呼吸后,路远寒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少许力气,他揭开那层白幕,看到了凡蒂斯漂亮至极的面庞,以及被她压在枕头下的黑色长发。


    不过她头发乱蓬蓬的,像只小狮子,一看就没怎么认真打理过。


    除此以外,凡蒂斯身上还带着一股极为怪异的味道——就算为心中的正式场合喷了香水,下等公民还是下等公民,和纯血者间天生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再怎么样,也无法掩盖那种浓重的机油味。


    路远寒垂下视线,仅是一瞬间,他就搜集到了不少信息。


    12号还插着一根输液管的手臂上隐约露出了肌肉线条,证明她有着不俗的力气,恐怕没少干过脏活累活,但她的脸又很消瘦,下巴很尖……她成年了吗,难道说这个凡蒂斯一直到成年前都严重营养不良?


    路远寒在内心推测着。


    他现在明白了,那些凡蒂斯敢在公馆中拐卖人口,幕后恐怕靠着什么买卖器官的黑市机构。


    至于这些疯子,竟然要卖掉自己的心脏,路远寒认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和他们没有什么好说的,指不定前面统共一十二位前辈,全是自愿跳进火坑的呢。


    更何况床头上写着编号的纸已经贴了数层,覆盖着下面的痕迹,所谓13号,很有可能只是这个月、这周、又或是这一天的第13号。


    背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凡蒂斯卖出心脏,鲜血流尽,在这冰冷坚硬的铁架子床上死去。


    路远寒漫不经心地想,至少他不可能接受手术,无论主刀的凡蒂斯医生有着怎样一副倾倒众生的面容,他都不会再躺上手术床,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他人主宰,何况是这种危险程度极高的事。


    不过他仍有想不通的地方。


    那就是那两个凡蒂斯将他拐到这里,到底图什么……就算有雇主开出天价,要买下一颗纯洁无瑕的心,而货源紧缺,逼得他们强抢民鱼,那不去城内蹲守那些上等公民,反而把他带走,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你长得很特别。”12号忽然开口了。


    刚才路远寒拉开帘幕,紧接着陷入沉思,她竟然有整整一刻没有说话,眨了眨眼睛,就这样侧过头打量着对方背光垂下的脸。


    “特别……美好。”像是感到了自己词汇的匮乏,12号斟酌片刻,极为小心翼翼地顿了顿,“我从来没有在周围见过像你一样的凡蒂斯,在我想象中,那些最靠近女神的侍者,就该长成你这种模样。”


    当然,那些有权侍奉在神前的凡蒂斯不可能长着一头黑发。


    12号咽下了这句话。


    “谢谢,不过再见。”路远寒很有礼貌地回答着,“我要走了,比起为了别的凡蒂斯献出心脏,我更愿意过得节俭一点。”


    他用尾鳍下的脚尖撑着地面,尝试站起来,只维持了短短几秒,就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又跌坐回了床上……该死的,那些凡蒂斯又给他注射了什么药物?同样是心脏供给者,怎么就他被区别对待了?


    路远寒忍不住捶了一下床架,他对此毫无反应地抬起手,不出意外,看到指尖被震得通红。


    “别白费力气了。”12号说道,“签完同意书后就不能走了,直到手术结束前,都要一直待在这里,等待验血、匹配完成……不过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你是被拐来的?”


    没来由地,她对13号产生了一点同情心。


    尽管在下等凡蒂斯公民看来,卖出心脏本是一件好事。


    12号想,推荐她过来的那个凡蒂斯说,在打开胸膛、拿出原装心脏过后,医生会往他们体内移植一个可替换的人工心脏,只不过成色灰暗,质感相对差些,也更符合他们的公民等级,而他们的心将被包装成一份精美的礼物,呈到预备役祭司们的面前。


    虽然她没有经验,不知道自己胸膛中跳着的是怎样一颗心,黑或者白,明亮或者黯淡……但那些上等公民需要这颗心,他们的眼光总不会出错。


    而且,她确实想要相信那种说法。


    在永恒之城,凡蒂斯公民们没有高低贵贱的差别,但血统就像天生刻在身上的标签,将他们分成了不同的工种,白发象征着一种完美、一种全能,一种聚光灯下优雅从容的微笑,一种排队时提前入场的特权……望着那些与圣殿同等的文明人士,12号感到内心涌上一阵悸动,震得如此强烈,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12号很想知道。


    放下手上充满油污的铁钳,洗手更衣,将散乱的发丝一根根梳理整齐,她、他们,总是在黑暗中沉默着的一双双眼睛,和那些光鲜亮丽的上等公民有什么区别?


    至少在买卖心脏的市场,就像是蚌壳会结出美丽的珍珠,这些漆黑的灵魂之下,也有钻石般闪耀的心脏。


    第89章 深蓝之心(9)


    “嘭!”


    倏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12号的思绪。


    灯影昏黄, 就像回光返照似的亮起,打下一瞬间的白光,紧接着飞快暗了下去, 让这间休息室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阴沉、潮湿而密闭的集装箱。


    路远寒坐在床上, 没有回答12号的问题,而是无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他拥有一具野兽的身体, 即使光线昏暗, 也能够看清楚很多东西。


    他刚甩开的输液管正在水中漂浮, 像条伺机而动的蛇, 门口、室内、盥洗池旁边……到处弥散着一股消毒液的味道, 不仅如此,隐隐还有鱼尾的腥气。除了照明设施不太灵, 就像八十年代的恐怖片场一样, 病房该有的设备基本上都齐了, 路远寒一眼扫过去, 发现不知道是谁温馨地在门前插了朵花。


    而且房间不小, 白布掀起,露出底下一列簇拥着铺开的床位,每张床上曾经都躺着一个凡蒂斯,在这里翘首以盼, 等着被人取走自己的心脏。


    现在,这间休息室只剩下了他和一条人鱼。


    比起正规机构,这里看上去实在有点阴恻恻的, 路远寒想, 一点都不能让患者放心。


    他现在太过虚弱, 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因此路远寒像个步履蹒跚的病人,慢悠悠下了床,直到三分钟后才挪到柜子旁边,紧接着手臂猛然拧紧,打开了手下玻璃质感的柜门——光是做到这件事,就已经让他精疲力尽了。


    “呼……”


    路远寒缓了一口气。


    他的指节还在不正常地发颤,没过两秒,被控制着停下了动作,路远寒往里摸去,从柜内放着的工具盘中藏起了一把手术刀。


    除此以外,还有几支看上去像是葡萄糖水的补充剂,路远寒看完使用说明,拿起注射器就给自己打了两管。透明的溶液像水一样输进身体,空瓶散落在地,让他感觉似乎好受了一点。


    “你那种手法是不对的。”


    12号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凡蒂斯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正神情忧郁地靠在病床上,盯着路远寒观察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开了口,提醒他慢一点注射。


    在使用补充剂这件事上,12号极有经验。


    在永恒之城,每一个凡蒂斯都很忙,不仅上等公民要忙着成为祭司,像她这样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边缘人,同样要忙着端盘子、发传单,到家后熟练地打开阀门,将已经坏了无数次的蒸汽管修好。


    直到金属鸣叫的那一刻,她才能毫无顾虑地闭上眼睛,睡上两个小时。


    12号知道自己得停下来,学会休息,给身体一点恢复的余地,要是轮班的时候因为精神疲惫而出了错,只会迎来被解雇的下场。


    为了能多打几份工,她索性将吃饭的时间全部省下来,成了最常光顾各个诊所的客人,没事就去上一趟,大量囤积这种最实惠的补充剂,一支的剂量刚好够用——多了浪费,少了又无法扛饿,研发者提前考察过市场,知道下等公民需要什么样的食物。


    等到撑不住眼前发黑、流下鼻血的时候,12号就会从身上抽出补充剂,给自己来上一针。因此她很清楚,一支营养液要怎样注射才能发挥最大效用。


    路远寒收起了注射器。


    见到他侧首望来,12号颇为不自在地摸了一下手臂上密集的针孔,试图掩盖痕迹,比起补充剂带来的好处,这点后遗症不算什么。


    她有点不知所措,想要转移话题:“嗯……”


    “你看起来身体健康,头发的质感也很好,难道平时一点补充剂都不用,完全靠二十四小时商店卖的沙丁鱼罐头、营养快餐为生吗?”


    12号留意到了他胸膛前起伏的肌肉,光看路远寒那张养尊处优一样的脸,就知道这人没怎么挨过饿,她忽然感到一阵难以描述的情绪涌上了心头:“那也……太奢侈了。”


    在她匮乏的认知中,能专门抽出时间去买东西吃,就已经是一种上等公民的生活方式了。


    12号完全无法想象,在她接触不到的高档场所,会有凡蒂斯手起刀落,为客人们准备晚餐,将精心料理过的食物放到餐盘上,摆好造型,再淋上酱汁,由一名身着制服的侍应生送到房门前。


    休息室陷入了一片沉默。


    虽然被赐下鱼尾,但路远寒毕竟不是一个凡蒂斯,而他接触到的,也是塞汀那样的圣殿骑士,无从了解下等公民的生活,因此他并没有打算接下12号的话茬。


    路远寒攥紧掌心,随后又松开,耐心地重复了几次,将正在逐渐升温的指节在手下一段段舒展开。


    ——补充剂开始见效了。


    不仅身体回温,就连脉搏也变得强而有力了起来,虽然还比不上平时的战斗状态,但对现在的路远寒来说,已经够用了,能让他紧攥着手术刀,在关键时刻一刀捅进敌人的脖颈,瞬间杀了对方。


    说实话,路远寒有点犹豫。


    年轻人面无表情地靠在玻璃柜上,屈膝垂下“尾鳍”,视线一转不转地打量着对面的人鱼,凡蒂斯同样也望着他,眼睛中充满了拘谨、局促,以及对路远寒的好奇。


    而他正在思考,要不要杀了12号,以绝后患。


    他一个人孤军奋战,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不引发任何冲突,从暗处潜行而出。


    但12号还在这里,就像一颗定时炸弹。


    无论如何,那些凡蒂斯要取走她的心脏,必然还会回到休息室来,要是她将13号逃走的情报泄露给对方,那路远寒成功离开的概率就会变得相当小了。


    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算好,真正到了厮杀的那一刻,未必有生而高大的凡蒂斯占优势,路远寒想。除非12号能毫无防备地露出弱点,自己送上来,就像……心甘情愿为他而死。


    就在他沉思之际,海水流动的趋势倏然一变。


    门前的花垂下了头,紧接着,尾翼摆动的声音停在休息室前。


    凡蒂斯打开了门,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客户,仅从那张保持着微笑的脸来看,确实极有亲和力,能轻易取信于人。


    而他手下还推着一架金属车,托盘呈亮银色,除了开胸手术要用到的工具,还有报酬、止血带、就像儿童玩具一样的抱抱兽——那是为了避免患者紧张而准备的。


    他按下开关,灯光重新亮了起来。


    视野当中,即将进行手术的12号正神情顺从地缩在床上,垂下的白布掩盖了另一道身影,在凡蒂斯看来,这里毫无异常。


    “12号。”凡蒂斯开口说道,“你应该已经做好准备了吧?”


    俊美的人鱼面上噙着笑意,声音却毫无温度,不出意外地看到12号瞳孔微颤,身体有了起伏。没等她给出答复,凡蒂斯又补充道:“你很幸运,正常情况下一手交钱,一手供货,是不允许泄露买方隐私的,但雇主又追加了尾款,要求全程观看手术……现在知道了吗?”


    “一位高洁的圣殿候选者,将在外面为你祈祷。”


    随着话音落下,12号难以置信地微微瞪大了眼,这个出乎意料的消息砸下来,像在做梦一样,几乎让她头晕眼花。


    “我……”


    望着对方期望着她给出回应的脸,12号艰涩地咽下口水,咳嗽几下,终于发出了声音:“——我做好准备了,现在走吧。”


    就像是邀请舞伴一样,凡蒂斯极为体贴地伸出了手,将12号从床上带起,很有分寸地把手搭在她腰上,搀扶着还很虚弱的人鱼离开。


    用输液管打下药物,不仅是为了保证他们身体健康,不会出现排异反应,更是防止捐献者中途逃走的一道保障。


    大门关上,休息室恢复了一片漆黑。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路远寒跟着两条凡蒂斯,潜行在他们身后,身体下意识绷紧,已经做好了逃走的准备。但刚出休息室,他就发现这里竟然是封闭的,灯光之下,每面墙看上去都一样,简直毫无区别——要是没有人带路,恐怕要一直在原地打转。


    想到这里,他只好沉下气,追上还没有消失不见的凡蒂斯。


    猎人的天赋正在逐渐显现,路远寒游刃有余地快走、停下,把握着跟目标的距离,一旦预感到再往前会出事,他就放慢脚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将微弱的呼吸隐藏在环境之中。


    这算什么?路远寒不由得想。


    他大费周章地跟着凡蒂斯绕圈,走完那么长一段路,不仅没有看见出口,反倒跟着对方来到了手术室。


    手术室外,正有“人”在等候。


    路远寒在拐角处停了下来,在嚷嚷着簇拥而上的医生、护士,各色凡蒂斯当中,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白发少女。


    对方正优雅地坐在外面的长椅上,鱼尾垂在下面,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显得极有家教,而那被蕾丝覆盖的手上还提着一把遮光伞……医院里打什么伞?路远寒不禁感到了怪异,视线落下去,随即了然——无愧于那绸缎一样轻飘飘的长发,她的脸看上去同样苍白、美丽,毫无血色。


    而这名气质出众的凡蒂斯,正抿唇侧过头,专注地望着旁边的单向玻璃,从未见过五等公民,那头黑发刚出现就让她吃了一惊。


    “手术即将开始!请所有非医护人员在外面等候。”门前的红灯亮了起来,有凡蒂斯俯身弯下腰,客气地对那名少女说,“……观看区在这里,您保持不动就好。”


    看到12号被推进手术室,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几秒后又恢复了平静。


    在强光照射之下,12号看上去神情麻木,像条浑浑噩噩的死鱼。此刻,麻醉剂已经注射,她的面部肌肉正逐渐变得僵硬,就连提起嘴角、假笑一下都做不到。医护人员涌进了手术室,很快就只剩下少女孤零零地置身事外,颜色洁白,像一株不沾尘埃的花。


    ——没事的、没事,很快就好了。


    12号闭上了眼睛。


    少女坐在椅上,而路远寒站在墙边,两双让人印象深刻的眼睛不约而同望向了玻璃,一远一近地注视着里面的手术。


    第90章 深蓝之心(10)


    手术正在进行, 所有人鱼都保持着高度紧张。


    12号躺在手术床上,身下的座椅小幅震颤,正在让她的背部升高, 那黑色的长发被束起, 紧接着两臂张开,除去身前所有覆盖物,让一片赤裸而雪白的胸腹呈现在医生手下。


    “隆隆——”巨大的震鸣声响起。


    医生启动了隔绝水流的装置, 机器不断运转, 水位迅速降低到手术床下方的位置, 为他们腾出了一片工作区。


    12号对此毫无知觉, 就像一具已经制作好的标本, 温顺地等着众人将其解剖。


    首先下刀在胸壁肌层,随着那一道银光划过凡蒂斯温热的胸膛, 切开皮肤、皮下组织, 深蓝色的血液瞬间涌了上来, 漫出12号的身体, 浸透了医生正持着刀的手套。


    “止血!”


    在这间手术室中, 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无可置疑的命令,早在旁边等候的助手上前,片刻后,终于止住了患者的出血。


    接下来是最重要的一步, 医生神情凝重,手下动作却毫不紊乱,极为稳妥地将开胸器放进12号体内, 撑开胸骨切口, 让一颗还在搏动的心脏袒露在了所有凡蒂斯面前。


    12号的身体正在微微起伏。


    尽管已经失去了意识, 但仍有汗水从她额头上不断滚下, 濡湿了垂在脑后的黑发,像一片蔓延的水草在手术床上铺开,而她的脸色看上去更白了,白得病态,白得令人发指,几乎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质感。


    路远寒的视线飞过玻璃,落在了她身上。


    单向墙隔绝了其后的所有声音,但即使隔着一层墙壁,手术室外的两人——他和少女,也能看到那颗躺在湿漉漉血肉中的蓝宝石,正极有生命力地跳动着,一次、两次……它看上去太过剔透,因此血水灌进脉窦,在晶体内部流通的过程清晰可见,循环数次之后,液体被输出到各个器官。


    纵然包裹着这颗心的外壳是一个下等公民,但毋庸置疑,它是真正纯洁的。


    手术室的灯光落下,照在那颗心脏周围,它的每一面都旋转着映射出夺目的颜色,看上去明亮、炙热,毫无瑕疵,代表着这具身体所拥有的无限可能。


    在那闪耀的玻璃光泽面前,在场所有人,无论路远寒还是凡蒂斯,都情不自禁为之沉醉了一刻。


    “好美。”他听见少女喃喃道。


    可惜12号闭着眼睛,完全感知不到外界的反应,并不清楚自己的心脏有多炫目,否则她一定会挣扎着爬起来,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样的宝物,以至于见惯了大场面的上等公民都为此失神。


    仅是望着它,就会下意识产生共鸣。


    路远寒不禁想道,所以他捡到的那颗心脏,曾经也属于一条黑发人鱼?


    扑通、扑通……


    医生从片刻寂静中回过神来,很快,他就持着手术刀剪开隔膜,挑断周围的血管,将心脏从12号胸腔内剥离出来,极为小心地擦去淌下的血水,放进提前备好的无菌恒温箱内。


    比起刚才,接下来的步骤显得轻松了不少。


    不过是往胸腔中放入人工心脏、缝上血管,紧接着取走开胸器,将被鲜血打湿一片的皮肤盖回去,再处理好伤口就行了。


    想到这里,主刀医生放下工具,从12号身边退开,将最后这些琐碎的流程交给了助手去做,而他自己则提着那个价值连城的箱子,匆匆游出了手术室,来到少女面前。


    “谢谢。”


    少女颔首,从医生手中接过箱子,毫不费力地将它提在了身侧。


    “不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如果您身边的候选者有需要,也可以介绍过来。”医生表现得毕恭毕敬,那样谄媚的神情出现在一个凡蒂斯面上,让路远寒看得很不习惯,“相应地,我们会给您回扣。”


    闻言,尾巴倏然停下,她已经游到了拐角处,再差一步,就能看到藏在背后的路远寒。


    就在凡蒂斯回头的瞬间,潜伏的黑影消失了。


    少女侧过头,最后瞥了一眼仍然亮着红灯的手术室,情绪毫无变化地回答:“……我会认真考虑的。”


    12号生死不明,但那已经跟她没有了关系。


    两名凡蒂斯之间不过是买卖双方的关系,就算她心血来潮,看到了那个下等公民的脸,也不会影响到什么……更何况那笔交易款应该够让对方过得好一些,少女想道。


    凡蒂斯在水下的方向感极强,哪怕只走过一次,少女也已经记住了路线。


    她在灯光下游动,轻车熟路地找到出口,就在跨过门槛的下一秒,少女停了下来。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转过身,静静望着那片空无一人的区域。


    既然已经被对方察觉到了,再藏下去也没有意义。


    路远寒从阴影中潜行而出,他满头黑发,手下还握着刀,看上去就像一个毫无感情的通缉犯,少女却没有表现出恐惧,只是开口问道:“为什么跟着我……难道说,你对我手上这颗心也很感兴趣吗?”


    凡蒂斯的声音听上去像水一样温润。


    “但我已经和他们签过合同了,马上就要回去准备手术,所以抱歉,不能让给你。”


    想来也是,她的白发就像雪花,像月色,像天使垂下的翅膀,作为一等公民,生来就拥有无数资源,能免预约得到正规医院的服务,当然不会在这种黑诊所进行手术。


    路远寒说:“我对换上别人的心脏不感兴趣,请自便。”


    他面上没有笑意,正压抑着内心微妙的不爽。


    这个凡蒂斯到黑诊所买下心脏,做了草菅人命的事,却并没有因为路远寒的发色而轻视他,语气仍淡淡的,就像她不是一个纯血者、上等公民,被12号艳羡着的存在。


    尽管如此,路远寒却从中品味出了一种天真残忍的傲慢。


    听了他的话,少女也不见恼怒,只是点了下头,就转身坐上车离开。垂下的珊瑚绒车帘挡住了她的侧脸,在人鱼远去的一瞬间,路远寒只看到那个恒温箱,以及搭在箱边上轻轻摩挲的指节。


    少女走了,现在轮到路远寒考虑该怎么回去了。


    他原先想劫持对方,搭个顺风车。


    但数名手持武器的凡蒂斯保镖守在车旁,打消了他内心一切深刻而黑暗的想法。显然,上等公民不是没有脑子,到黑市做交易,怎么可能不做任何防护措施。


    每到这种需要思考的时候,路远寒就会下意识咬住牙,紧接着从风衣中摸出烟卷,熟练地打火、叼烟,点上一支罗刹草,任由弥漫的烟雾盖住自己的脸。


    ——这是西奥多·埃弗罗斯的习惯。


    但风衣还在公馆,他身上并没有带烟,置身深水之下更不可能点得着火。路远寒松开牙关,脖颈微微抽动了一下。


    “13号?”略有颤抖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路远寒侧过头,看到正用手扶着墙一直打抖的黑发人鱼,不免有些意外。手术才刚结束,麻醉的药效恐怕还没有过,12号就已经出来了……她的时间有这么宝贵吗?


    尽管浑身僵硬,鱼尾摆动得异常艰难,12号还是坚持游了出来。


    为了省下休息室的费用,她刚醒过来,就让护士往血管里打了几针药物,勉强恢复了行动能力。12号抱着属于她的酬金,手下沉甸甸的,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幸福感,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在诊所提供的所有服务中,补充剂是最具性价比的,比什么术后恢复、留院观察实惠多了。


    她身上还披着件病号服,布料薄透,看上去不太合身,就像流水线出产的一样粗制滥造,正随着12号的呼吸而渗出血迹。


    现成的情报源,路远寒打量了她一眼,如此想道。


    黑诊所的内部静得让人压抑,并没有医生、护士或者打手从里面气势汹汹地杀出来,可见对方坚守良知,不曾出卖他,那些凡蒂斯恐怕还没有察觉到端倪,等他们反应过来,采取措施——“13号”已经逃到天涯海角了。


    “祝贺你。”路远寒开口说道。


    祝贺?


    12号愣了几秒,有点宕机似的迟钝,随即扯了扯冷汗直流的脸颊肉,面上浮现出一股发自内心的喜悦:“对,是该祝贺一下……我得请个假,过几天再去上班。”


    “你不说我都忘了!”12号念叨着,比起紧张的时候,语速显然慢了许多,“真的很感谢,13号,你是一条好鱼。”


    她出来的时候被门槛绊得趔趄了一下,顿时失去重心,猝不及防地往前扑倒。好在路远寒已经伸出手,将12号拉了一把,顺手接住砸下来的钱箱——谢天谢地,它们都安全了。


    看来以现在的身体状况,撑下去还是太勉强了。


    12号惊魂未定,讪讪地松开了手,视线落在了路远寒身上……眼前就有一个身强力壮的凡蒂斯,浪费岂不可惜。


    这还是她第一次拉下脸,厚颜无耻地求人。好在有了前面的相处,12号知道这个凡蒂斯看上去极为疏离,实际却不难说话,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了自己的需求。


    “呃,13号,你介意送我一程吗?我家住得很近,就在前面那个街角,要是你有什么急事,拒绝也没有……”


    “哪个方向?”路远寒问道。


    他的声音轻飘飘落下,打断了12号未能出口的话。凡蒂斯怔住了,看上去呆若木鸡,显然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黑诊所门前,不时有凡蒂斯神情疲惫地路过。


    他们的职业多种多样,可以说覆盖三百六十行,打螺丝的、卖小吃的、在沙尔塔停放场扫地的……没有一个人鱼胸前挂着珠花名牌。


    离开圣殿周围,那些上等公民的聚集地,繁华的表象消失不见,只剩一群庸庸碌碌、忙得神情麻木的生物,在永恒之城的阴影下呼吸着,挣扎着,就像每个梵蒂斯梦寐以求的那样,成为圣地的一部分。


    这是在做梦吗?12号想。


    路远寒垂下眼睛,神情变得柔和,而12号再一次被别人的笑容蒙蔽,就像她签下同意书时那样——但往往到最后一刻,捕食者才会猛然张开嘴,将猎物的脖颈咬断。


    作为报酬,12号请了他一支白葡萄味的补充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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