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他们刚下来时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分钟。
或许是由于菌丝蔓延, 覆盖在管道周围的空气及水域中,让这里的水体几乎凝滞,就连老鼠跑过、液体流动的声音都消失了, 环境安静到了一定程度, 众人只能听到过滤装置下自己鼻腔震动的声音,随着每次呼吸而不断起伏。
他们按照长官阁下的指示,分成了两队。路远白带着那两人在前, 医生和麝香兰在后, 各自执行着自己的工作内容。
忽然间, 医生的脚步一顿。
他们使用的过滤装置是由装备研发部统一提供的, 面部覆盖度极高, 本应紧贴在皮肤上,为众人隔绝外界的污染物, 医生却感觉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从缝隙中挤了进来, 正攀附在他的脸颊上, 随着微微的动作而激起一阵难以忍受的痒意, 让他倍感不适, 甚至还在透过皮肤往底下渗去。
但行走在遍是菌丝的下水道中,谁也不可能擅自卸下过滤装置。
置身于这种诡异的情况下,医生平时再怎么冷静理性,此刻也不禁心跳加速, 胸膛有了明显的起伏。
他知道自己的肾上腺素正在升高,在激素的作用下,一股无法名状的恐惧骤然涌了上来。
是错觉吗?
他总觉得身边的队友变了样, 在医生看来, 那些熟悉的人仿佛背后长出了触手, 幽幽垂下来和菌丝融为一体, 面庞上五官挪动,原本是眼睛的地方此刻正挤满了无数张微笑的小嘴,朝他裂开唇角。
不,冷静下来……不能被这地方影响。
海因里希尽可能平复着内心的情绪,试图让自己摆脱环境的影响。显然,空气中的畸变物含量极高,虽然看不见,却有无数孢子正在飘散,悄无声息地逼近着他们每一个人。
想到这里,医生垂下视线,将周围裹挟着自己的怪物尽数忽视,即使他视野中的众人俨然是一副扭曲恐怖的模样,海因里希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最重要的是西奥多·埃弗罗斯,毕竟他的行动决定着所有人的生死。
医生下意识往队伍最前方望去,看到那位长官仍然步履坚定,从他浑身肌肉下流露出的强韧让人安心,不自觉松下了一口气。紧接着他留意到,西奥多的发尾有些长了,雪白的头发分开,从隐隐渗出血水的脑壳上露出了一张俊美的脸,用那种熟悉的神情问他:
“卡特,你在看什么呢?”
医生身体猛地一颤,他这种反应立刻引起了队友的注意。麝香兰手上还持着喷射器,大汉满面严肃,在那些浓密的怪物面前一刻也不敢懈怠,只能略微侧过头去,在余光中观察着队友的情况。
“……钟摆?钟摆!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事了?”
同伴的呼喊就像一道振聋发聩的警钟,穿透重重幻觉,瞬间将医生从那种遍体生寒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汗水顺着额角簌簌而下,流到了他正不断喘着气的嘴唇中,温热的、略显咸涩——至少他的触觉和味觉还没有失灵。
按照医生的性情,他本不该对一点异常有着如此激烈的反应。
只是那张脸曾在海因里希·卡特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熟悉得他已经记住了对方双唇的薄厚、眼睑下有多少根睫毛,震怒时面庞上会浮现出怎样一副神情……这张让人心神一震的面容蓦然间从长官阁下脑后冒出来,简直就像是见鬼了,也难怪医生冷汗直流,久久不能平复。
或许是因为他最近怀疑对方隐瞒了什么情况,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医生想道。
那双颤抖不断的手逐渐恢复了平稳,他重新将腰背挺直,正要跟麝香兰说明自己没事,却看到那人停下动作,眼睛中流露出了一种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情绪,看上去极为凝重:“……钟摆,我们是什么时候和长官阁下他们走散的?”
医生霍然转过了身。
漆黑的管道中空无一人,只剩下无数潮水般涌动的菌丝。
*
与此同时,另外一侧。
路远白早就察觉到了那两人的失踪,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就命令其他人提高警惕,亲自搜寻着现场可能留下的线索,到最后却一无所获。
队员们感官敏锐,假如黑暗中有怪物袭击了医生和麝香兰,至少也会产生不小的动静,但他们什么都没有听见,而少爷甚至也没有感知到有东西靠近……两个活人,怎么可能在一片寂静中毫无征兆地消失?
更重要的是,他们来时走过的那条路也消失了。
深邃的下水道中,灰白黏稠的菌丝正簇拥着弥漫而上,就像是一道浓重得无法化开的雾气之墙,从各个方向朝他们不断逼近。在这种紧急情况下,连蒸汽灯的光线都被大幅度减弱,就更不用说从中辨认出一行人刚才走过的路在哪里了。
既然没有了退路,那就只剩下往前一个选项了。
“少爷、雷鸟,你们现在聚集到我周围,不要擅自离开。”
得到路远白的指示,两人迅速握着枪靠拢在了他身体两侧,和长官阁下保持着一个极为紧密的队形往前走去。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他们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那种像是淡淡植物清香,又像是沾满了血的味道——“银杏”闻起来就像一个刚杀完人、衔着烟离开犯罪现场的凶手。
为了防止那种无端少人的情况再次发生,路远白规定,他们每个人轮流报数:按照银杏是1,雷鸟是2,少爷是3的规则一直持续下去。
无论谁消失了,其他人都能立刻意识到情况有变。
“1。”路远白嘴唇微微一动。
“2。”雷鸟随口接上,或许是现在气氛太紧张了的缘故,他没忍住插了句嘴,“……长官阁下,你们有听说过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传闻吗?”
“3,没听过,我不感兴趣。”少爷说完就闭上了嘴,神情极为冷峻,就像她手下那柄极具杀伤性的武器一样不近人情。
路远白当然不会暴露自己刚晋升不久的事实,因此只是继续报数,并没有刻意接下雷鸟的话茬。以他对这名属下的了解,雷鸟很快就会忍不住一吐为快的欲望,将他满腹的话全部倒出来。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和他想的一样。
“好吧,我真是服了你们两个自闭症患者了…敢问您二位除了工作以外,平时都是怎么和人类社会交流的?”雷鸟侧身将猛然袭来的菌丝扫开,手下动作利落,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叙述,“执行部最近有一个不胫而走的消息,据说有人在觊觎我们这条资源链,副部长掌控着多方面的命脉,挡到了那位的路。”
雷鸟毫不拖泥带水地解决了刚才那一波危机,继续说道。
“高层那些大人物们发生摩擦,部内势力很有可能迎来一次大清洗,背地里甚至还有人开了个盘口下赌注……我还以为是那些人太无聊了,才会闲得嚼舌根子,然而这一路走来,你们不觉得疑点太多了吗?”
“先是有人无端失踪,紧接着又是任务书上的错误情报……什么样的疏忽才会让总部作出这种漏洞百出的判断?”
年轻人收起了漫不经心的态度,犀利地问着队友。
闻言,少爷微微拧紧眉头,下意识瞥了一眼走在旁边的雷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作为调查员,我们要做的只有完成任务,除此以外,不应该为其他事而分心影响到行动。”
路远白看似面无表情,一刻也不曾停下,实际上正整理着从两人交流中泄露出的情报。他听医生说了,这支临时组建起的队伍背景复杂,彼此掣肘,不为任何一方完全掌控,却没想到背后的水竟然如此之深。
难怪麝香兰半夜会做出那种举动,除了剿灭畸变物以外,恐怕他身上还带着别的任务。
路远白忽然意识到了一点,那就是自己作为新晋长官,身份神秘,来路不明,实际上才是最值得被人怀疑的对象。
这个任务不仅充满危险,甚至还将他推上了峰头浪尖,简直是要将“西奥多·埃弗罗斯”架在烈火上烤。路远白不禁磨了磨牙尖……要是他现在掀翻牌桌,将代表着所有势力的人都杀了,一直杀到执行部再也没有人能调遣为止,会怎么样呢?
他的想法转瞬即逝,被掩盖得滴水不漏。
那两名队员极为信赖地将人身安全交到了路远白手上,并不知道自己刚和死亡擦肩而过。
察觉到持着喷射器的手臂青筋突起,痉挛般微微一颤,隐约又有要脱离控制的迹象,路远白不紧不慢地在内心解释着:“放心,我还记得有约法三章这么回事,不会毁了你的工作生活的。”
所谓约法三章,是指在路远寒的胁迫之下,他同意遵守的一系列霸王条款。
没等身体的异状完全消失,路远白就倏然抬起了被他紧握在手中的输送管,神情狠厉,猛地朝着上方倾洒出大量杀菌剂——就在他们头顶上方,肉瘤般盘缠而成的巨大黏着物悄无声息地垂了下来,再有不到两米,就能将他们的脑袋绞杀成一片飞溅的血浆!
“滋滋!”
刺耳的声音连绵不断地响起,就像是为他们一行而鸣奏的战斗进行曲,骤然揭开了厮杀序幕。
在他的反击之下,腥臭的物质迅速溶解。
杀菌剂的效果虽然立竿见影,却同样对人体有着极高的危害性。因此早在溶液漫射而出的一瞬间,路远白就按着两名队员的肩膀往旁边闪去,有惊无险地避开了那些纷纷而下的黑雨和扬尘。
第132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6)
“还有多少瓶杀菌剂?”路远白迅速问道。
随着队员们报上数量, 路远白很快就发现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严峻,雷鸟还剩四瓶,少爷两瓶, 而他自己在路上消耗得最多, 此时只剩下略多于一瓶的量,必然坚持不了太久。
“我来吧,长官。”
像是察觉到了路远白的窘境, 雷鸟毅然持着喷射器往前跨了一步, 他的动作快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 正好能让每一滴杀菌剂都发挥出最大效用。
在雷鸟的辅助之下, 众人竭力迈开了腿, 毫不犹豫地往前方狂奔而去,潜藏着的怪物纷纷在他们身边露面, 说明他们并没有找错方向, 那个操控着菌丝的畸变物显然就在更深的黑暗之中。
“窸窸窣窣……”
摩擦声越来越大, 越来越急切, 那些凝固在管道上的绒毛逐渐流动了起来, 就像是从沉睡中醒来的蟒蛇,顺着黑色管壁蜿蜒而出,让整个下水道如同一片温热、阴鸷而湿漉漉的海洋,菌丝涨潮似的迅速没过了众人脚下, 一寸一寸侵蚀着金属质地的长靴。
——砰!
枪声响起,弹壳撞地时迸射的火花将菌丝逼退些许,少爷手下的枪管正在急速升温, 好在他们的手套都是隔热材质制作的, 传到掌心里就只剩下一片被烫到似的余温。
作为执行部熟练老成、最优秀的成员之一, 她正要继续补枪, 那些见缝插针的柔韧长鞭却趁着停顿的一刹缠上了少爷的腕骨,往肉里骤然绞紧,只听清脆的骨裂声从底下响起,紧接着枪座猛然落地,脱手砸在了地面上。
在强烈的疼痛感之下,少爷鬓角两侧顿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的手断了!
此刻,她能感觉到手掌下断裂的部分骨肉黏连,正被菌丝绞着往一边的深水中拖去。面对紧急情况,少爷立刻反手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刀,毫不犹豫地将刃面对准了自己的手腕,紧接着银光闪过,她将那只手狠厉地剁了下来,一脚踹进了污水之中。
尽管她反应迅速,但情况仍然严峻至极。
伤口断面处血肉模糊,鲜红的液体汩汩而下,甚至能隐约看到骨头的轮廓,大量失血让少爷的面色迅速变得苍白了起来,在那阵眩晕感的作用之下,她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少爷?”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女孩略显费劲地辨认了两秒,得出那是长官阁下的结论。意识到两名队友正在旁边竭力应付畸变物,她神情微变,用剩下那只手翻出绷带,简单处理过后,止住了伤口不断往外渗血的趋势。
“不要紧,回去装一只机械臂就好了,刚好装备研发部正在大肆宣扬他们的新产品。”少爷的声音仍然冷静,只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壁虎断尾尚且需要一段时间恢复,更何况她是个人类。
突如其来的意外顿时削减了少爷的战斗能力、以及信息的准确性,在她负伤的情况下,路远白不得不让雷鸟注意保护好队友,而他则接过了本应由少爷喷洒的杀菌剂。
距离他们展开行动,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随着众人深入腹地,周围的菌丝已经浓稠到了无法衡量的程度,以至于他们每走一步,都要费力将自己的腿从泥潭般的物质中拔出来,才能继续前进。
路远白持着喷射器在前方开道,而少爷则被雷鸟背在身后,好在她的体型偏小,尽可能蜷缩起来时便像是一只猞猁,或者其他什么敏捷、矫健的野生动物,也就不会给身下的年轻人带来多少负担。
“……周围的活物越来越少了。”
少爷的嘴唇毫无血色,她过滤装置下的发丝已经被汗水浸透,极为难受地紧贴在面上:“那些被控制的寄生体好像不敢接近这里,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见到的菌丝应该都直接通着那个产生畸变的源头。”
即使没有她的提醒,剩下两人也隐隐察觉到了情况的异变。
那些东西已经不能算是纯粹的菌丝了,深色覆膜下裹着一坨鼓鼓囊囊的肉块与血管,如同产妇的小腹般突兀隆起,从地面上浮现出那扭曲至极的轮廓。他们靠近的时候甚至能听到微弱的呼吸声,然而发出震颤的却不是胎儿……路远白观察片刻,确认了那些卵壳中是一只只注视着他们的眼睛,表面下的血丝还在随着视野的转动而起伏。
“这是二次畸变吗?”
雷鸟略带疑惑地感慨了一句,为了避免踩到那些眼睛,他的动作放得颇为小心。
二次畸变,路远白曾在缉察队的内部资料中读到过这条情报。
对于大部分已知类型的畸变物而言,即使它们身上再发生一定变异,也不会超过某个限制条件下的阈值。而跨过那道门槛,就变成了另一种物质存在,这也是生物工程部那些人专攻的课题——关于如何人工诱导、甚至是制造畸变物的产生。
视线下的庞大眼睛正极力彰显着存在感,路远白换上一瓶新的杀菌剂,闻言摇了摇头:“……不像。”
在他看来,那些怪异之眼仿佛是下水管道本身孕育出的产物,菌丝附着在其表面上,使得两类物质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就像犀牛和为其啄虫的犀牛鸟、寄居蟹与海葵那样互利共生。
这个猜测让路远白的心情沉重到了谷底,要真是那样的话,萨城的灾变源恐怕就不止一个了。
已知菌丝起着传染、寄生、控制宿体行动的功能,那另外一种畸变物呢?路远白不禁想道,两名队员从他们身边消失得毫无踪迹,是否与对方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他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诉了少爷和雷鸟。
那两人刚听到路远白的话时表现得颇为震惊,几秒过后,便接受良好地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捋,综合他们见到的种种迹象,发现事情可能真如长官阁下推测的那样——在波澜不断的危机之下,还隐藏着另一个怪物的身影。
问题也随之而来:
他们手上的杀菌剂仅对菌丝有着克制的效果,而两队人马又在刚才失散了,要怎么做才能同时应对两种不同类型的畸变物?
“越看越觉得这里简直是为我们量身定制的埋尸地啊,连棺材都省了,简直太勤俭节约了!”雷鸟怒极反笑地嘟囔着,少爷似乎对他的说法有些异议,碍于还趴在对方背上,又默然将快要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在路远白制定的规则之下,报数仍在持续。
少爷刚报过数,本该由“银杏”重新开始新的一轮循环,然而那道沉稳可靠的声音却没有响起,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加快的呼吸声。
两人警觉地抬头望去,看到路远白停下了脚步,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景象让人为之震撼——脚下的道路戛然而止,一个深不见底的陷坑就在那里沉默地躺着,它黝黑、空旷,所有管道中的液体汇聚在边缘处倾泻而下,随着底下那个庞然大物每一次呼吸而涌上炙热的气流,孢子们掺杂在其中,如同鼻腔内的细菌,又像是飞扬的蒲公英,在空中舒展开根须,朝着周围一切事物伸出了亿万条绵长的手。
它们生长的过程像一幅怪异而又美丽的图景,造成的污染却不容小觑。
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在那巨大的陷坑面前,他们渺小得就像一颗最不起眼的孢子,情况简直让人绝望。雷鸟毫不怀疑,将全队随身携带的杀菌剂倒下去,也未必能对那个畸变物造成伤害。
对执行部的人而言,出外勤只有成功和死在任务中两种下场。
作为调查员,他们的天职就是追捕畸变物,因此,哪怕前面是地狱,也不能表现出一点退缩的迹象——叛逃者,杀无赦。
看来今天真得交代在这里了,他不禁想道。
其实这才是世界深刻而黑暗的运行规律,没有人能够逃脱,早在雷鸟披上这身道貌岸然的制服时,他就做好了为之而死的准备。
尽管如此,他却没有将背上温热的、累赘的活物放下来,反倒握紧了正输送着杀菌剂的管口,指节绷紧,有点遗憾地想:要是嘴巴里有一颗薄荷糖就好了。
“雷鸟,放我下来。”他背后的声音说道。
即使到了这种境地,那人仍然显得毫不畏惧,就仿佛在谈论着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极为冷静地分析利弊:
“我现在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你背着我只会增加两个人死的概率,还帮不上长官的忙,这样做一点都不理智,将我扔下来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你听懂了吗?”
“闭嘴!”雷鸟烦躁地磨了磨牙。
争吵根本没有意义,难道畸变物会对他们磨嘴皮子的内容感兴趣吗?这太可笑了。
他无端感到了一阵让人窒息的情绪潮水般涌了上来,让雷鸟迫切地渴望着爆发冲突,将心里那股戾气释放而出,他随即意识到,这压根不像是自己的想法——他们已经被这个充满危险的地方影响了!
……糟糕!
长官阁下呢?雷鸟在微弱的灯光下猛然抬起了头,正好看到银杏——那个负责着全队生死的人,像是被什么神秘力量蛊惑了心智,竟然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陷坑的边缘处,脚步坚定,靴跟下碾着无数血肉模糊的污渍与孢子。
就在他张开嘴喊住对方的前一秒,那人跳了下去。
在雷鸟视网膜中最后留下的影像持续了不到半秒,就彻底消失,被那沉默的、黑暗的坑洞融进了其中。
第133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7)
在一座没有停机坪, 也没有救生艇的钻井中不断下落是种什么感觉?
此刻,路远白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高速旋转着的钻头,周身的皮肤都在气流的摩擦下被烫伤。那种能熔断金属的温度透过制服, 让他的脖颈、手掌、大腿等部位瞬间冒出密密麻麻的血泡, 它们不断涨起,又迅速破裂,溢出的液体在衣物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就被蒸干。
路远白随手卸下过滤装置, 从中露出一张濒临窒息的面孔。
——谢天谢地, 他快要憋死了!
陷坑的深度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让路远白不禁怀疑, 难道这里通着地心吗?
但那当然不可能, 在触及地心之前,他和盘踞于此的畸变物就会被烧得灰飞烟灭, 因此下坠只持续了片刻, 大片由菌丝编织而成的覆膜就出现在了路远白视野之中。
那些物质表面上泛着涟漪般的微光, 随着高度变化而呈现出不同的颜色, 就像一片无名的湖水, 在地底缓慢地流动着。
在落地的前一秒,无数触手从路远白身后展开,就像世界上最可靠的防护装置,将主人安全地放了下来。
“——砰!”
路远白循声望去, 发现那是刚从他背上脱离的喷射器。尽管脚下的覆膜显得颇为柔软,它还是不可避免地摔成了一地残废。至于装在容器中的杀菌剂,更是在高温下被蒸发殆尽, 从豁开的裂口中溢散了出去, 早就不知所踪。
在这座怪物血肉构建起的巢穴中, 他只能靠自己摸索出一条路。
那些孢子无处不在, 抓着机会就往他身体内钻去,为此,路远白微微张开了嘴,从他唇下蜿蜒而出的细小触须像一块黑泥,又或者其他什么湿润而柔软的东西。
它们快速聚合着,变成了一副紧贴在他面颊上的口罩,严密程度比N95还要高出几个量级。
倏然间,在这片粼粼波光的深处,传来了一阵极为沉重的震颤,就像捕网上的蜘蛛动了一下腿,于是整片网络上黏着的蝇虫都感受到了那毫不掩盖的杀意。
“你也在找我吗……”路远白不禁想道。
就在几分钟前,随着畸变物置身其中的巨坑出现在他面前,一阵怪异的、难以名状的悸动蓦然涌上了他的脑海,就像被提前写好的指令,控制着血液里每个细胞都开始膨胀,催促着路远白的身体快速成长。
那其实是一件非常消耗能量的事——在肌肉撕裂的声响下,他感到饥肠辘辘,饿得想吃下出现在周围的一切事物。
其中对他最具有诱惑力,不断散发着勾人食欲的香气的,当然就是那个沉默的陷坑。在它面前,其他什么珍馐美食都黯然失色,就像嚼蜡一样索然无味,路远白只看得到对方的价值。
要是他没有跳下来,现在遭殃的就是两名下属了。
路远白收起多余的想法,朝着陷坑中央快步走去,而他手上还持着那把漆黑的重剑,将其置于身侧。要对付无处不在的菌丝,它可比枪械管用多了,路远白每一次挥剑,都能斩下大片漉漉迸汁的物质。
在这片遍布着污染物的领地,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与走过路面时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浓重的恐惧简直要将人逼疯。
好在路远白并不在意这些,没有了那些下属的注视,他也就不用再扮演“西奥多·埃弗罗斯”——一个对工作履职尽责的长官,下班的愉悦感让他动作不由得轻快了几分,含着一对玻璃珠的眼睛也轻微扬起。
此刻,他只是一个赶着去吃饭的年轻人而已。
他刚才落下来的位置在陷坑边缘,往深处走了一段路后,路远白看到的景象也随之而变。
那些拔地而起的东西就像伞盖,在铺开地面的嫩肉上撑起一座又一座蘑菇亭,只不过构成它们的物质颜色非常复杂,像是将无数不同种类的动物投进绞肉机中碾轧而成的糊状物一样,从伞下散发出奇异的味道。
对于现在的路远白而言,这并不是件好事。
尽管身体的本能向他索取着一切能填饱肚子的食物,但那些“伞”看上去太恶心了,即使他并不挑剔,也还是有着底线的。
想到这里,路远白的视线瞬间阴沉了下去。
剑刃骤然在他手下划开一道锋利的光,被割下伞盖的时候,那些东西竟然发出了惨叫,从切面下迸射出的汁液劈头盖脸浇了他一身,就仿佛里面藏着个活生生的人、刚被路远白杀掉一样。
然而没有人会在被砍下头后,再迅速缔结出一颗肉瘤。
那新生的组织看上去更像人类了,嫩粉色的薄膜隆起,并不像其他同胞那样撑起伞盖,而是长出骨骼和牙齿,光滑的表面上浮现出根根分明的头发,紧接着塑造出高挺的鼻梁、一对被睫毛垂下的阴影覆盖的眼睛,将自己的轮廓不断调整得更美丽,同时也更冷酷。
——它竟然在模仿着路远白的构造!
看着这种怪异的场面并不怎么好受,毕竟那颗脑袋下还连着根直挺挺的菌杆,就像将人头插在了被削得平整的木桩上一样。
路远白和它对视片刻,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去,并没有理会那张脸上天真而又恶毒、像是期盼着他留下一样的微表情。鬼知道将这东西再砍下来以后,它下一次又会变成什么让人毛骨悚然的模样。
望着路远白越走越远,那东西在他背后发出了一阵啜泣般低沉而幽怨的声音,就像被抛弃的婴儿,让人不寒而栗。
不能再拖下去了,路远白想。
陷坑中的“伞”数量繁多,仿佛回到了真菌统治着世界的原始时代,即使他不去招惹对方,那些庞大而腥臭的菌盖也会逐渐朝他倾斜、靠近,从这个外来者身上汲取着一切非同寻常的信息。
他不愿意沦为被寄生的行尸走肉,它们就朝着同化的方向不断改善。
——脚步声戛然而止。
路远白沉下腰身,将全部力量都聚集在了脚下,紧接着爆发出一股极为惊人的冲劲,骤然腾跃到了最近的伞盖上。
他没有丝毫停滞,转瞬就朝着更深处的目标跳了过去,它们简直滑得像是羊脂、牛奶……一切没有摩擦力的东西,需要精准无误地掌握到那个平衡点,路远白才能不坠落下去。
片刻后,他越过一簇又一簇耸然而立的菌盖,到达了中央那片空地。
直到这时,路远白才发现,那些伞盖并不是毫无规律地分布在陷坑下,它们由外围向内部逐渐深入,就如一群虔诚地叩首、觐见着圣颜的信徒,簇拥着正中那个硕大的半球体——它既像山丘,也像眼皮下隆起的圆盘,呈现出让人无法直视的容貌,而它表面上并非空无一物,数百道裂开的缝隙横于其上,从底下挤出瞳孔般睁大的肉膜。
显然,这就是那东西的本来面目了。
路远白停下脚步,在他望向对方的一瞬间,那些深红的眼睛同样也朝着他转了过来,每根血丝都像是庞大而错乱的树根,在瞳孔处汇聚成让人恐惧的肉瘤,好奇地打量着下方的渺小存在。
此时此刻,原本沉默的怪物竟然兴奋了起来。
之所以这样描述,是因为整座矮丘都在簌簌地震颤,不断有孢子、皮屑等物质从表面上抖落,让它看起来就像一个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孩子。
路远白的牙关轻微战栗着。
如果这个畸变物是被人工养殖而成的,那它来到世界上也就不过数月的时间……它只是待在萨格里尔斯的陷坑下,机械地重复着呼吸、生长、将捕食到的人类转化为能量的过程,而没有得到过任何教导,确实可以说是一个新生儿。
这东西有意识吗?他随即想道。
从那些“人”僵硬的状态来看,它对寄生体的控制像是还停留在躯壳这一层上,并没有模仿对方的思维。
或许这样的概念对一个孩子来说太难懂了,就像不可能让小狗理解微积分,正是因为它没有属于人类的狡猾想法,才让事情勉强被划分在了可控的范围内。
要是能将思想也一并操纵……那不就成神了吗?
不过刹那,路远白脑海中闪过了无数想法,那些思绪不断变幻,但他的身体已经下意识掠了过去,就像一架战斗型号的推进器,往前疾驰而去,飞快地缩短着他与畸变物之间的距离。
好在那东西是人工制造出来的,对他没有位格上的压制,使得路远白能够毫无顾忌地展开下一步行动。
在怪物眼中,这个玩具一样小巧精致的活物倏然间变了模样。
他原本身型修长,腰侧别着武器,充满杀气的下半张脸被完全覆盖,看上去就和前面那些送死的人没有什么区别——到最后都会变成它驯熟的玩物。
路远白现在却四肢着地,不断有黑色物质从他口齿下、两臂后延展而出,犹如贴身覆甲,让他赫然从人类转化成了别的什么物种,就像是一个没有年龄与性别的怪物。
到了这种地步,那个泥人似乎还觉得不满足。
随着皮肉摩擦的声音不断响起,那一身薄薄的皮肤被他极为完整地剥离而下,就像脱下了碍事的外衣,露出底下那滩正在高速行进着的黑色团块。
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勉强从那个黑影中分辨出双腿的轮廓,两秒过后,路远白就完全转化成了一头蠕动着的异种生物。漫天乱飞的触手裹好人皮,紧接着打开腹腔,将它藏进了身体内部,看管得极为严实。
——就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一件物品。
在无数孢子的注视下,那个蜕皮的怪物像在分裂似的不断膨胀、扩大,带着呼之欲出的杀意碾过地面上的菌丝,滚雪球一样变得越来越庞大而扭曲,霎时间高过了那些伞盖,高过了城市中的楼房与管道。
他就像一辆无可匹敌的战车,隆隆飞驰,轰然撞向了正在紧急呼吸着的肉丘。
第134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8)
若是有一个旁观者在这里, 他立刻就能意识到眼前的景象已经超出了战斗的范畴,那简直就是……两座城市之间的厮杀!
遗憾的是,这里没有活人存在。
在触手撞上那座庞大的肉丘时, 它表现出了一种厚重而黏稠的质感, 胶水般的汁液飞溅,在距离最外层十米、二十米、五十米……或者比那更深的地方,隐约露出了无数颗头颅的轮廓。那些脑袋被腐蚀了血与肉, 只剩下彰显着人类身份的骨头, 被挤压在畸变的物质下, 随着怪物的起伏而不断晃动, 看上去就像一群在热情挥着手的居民:
欢迎来到萨格里尔斯, 欢迎来到魔窟!
——轰!
雷暴般的巨响在陷坑底下隆隆传开,让人不由得想到狂风骤雨中, 一片从海平面下升起的山脊, 在船体撞上去失事的时候, 便是这种震撼人心的声音撕咬金属, 碾碎血肉, 在刹那间夺走了无数惨叫着的生命。
怪物显得有些烦躁,那些触手张开血盆大口,从它身上扯下了一块“肉”,就像个饿得发慌、两眼直瞪的流浪汉, 抱着这座肉丘大快朵颐,从象征着喉管的窟窿中发出漉漉的响声。
作为它寄生的手段,菌丝能深入一个人的脑髓, 瞬间侵略整个身体, 在对方面前却显得极为无力。
原本无坚不摧的武器被那个人……那个怪物掺着汁水喝下去, 还没来得及从蜷缩的状态展开, 就被那恐怖的力量消化了,将它的血变作自己的血,将它的肉转化成自己的肉,以何其野蛮而直接的一种掠夺方式,榨取着畸变物的生命力,不将它吸干誓不罢休。
自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它就没有受过伤。
又或者说,人类能对它造成的伤害太微不足道了,顺着菌丝传过来,就像被风吹动了一根头发丝,从未表现得如此强烈。即使不理解“疼痛”是什么感觉,它也知道那并不是件好事,再这样下去的话……自己会死!
愤怒而惊慌的情绪随着一股热流倾泻而出,它在低吼着,试图将这个惹人嫌恶的吸血鬼从身上赶下去,却没能起到效果。
高温下的触手被烧成了液态物质,荡漾着微弱的水光,逐渐蔓延开来,阴影般渗进了肉丘的根系下,一寸一寸侵蚀着它柔软的腹地。
假如它有腿,现在就能像人类一样竭力逃跑,摆脱这个怪物。但它并没有,活动着的只有成千上万根菌丝,作为灾变的源头,它的本体太庞大,同时也太沉重了,压在黑暗的陷坑底部,已经和周围的土壤岩屑融为了一体。
它能感觉到,属于自己的一部分正在对方胃中被吞食、消化,被拆解成物质最基本的存在形式,转瞬就附着在了那些触手上,为其巨大化的趋势提供着源源不断的能量。
“呼……”
随着气息越来越微弱,它遍体鳞伤,就像腹部被剖开一个大洞的受害者,正在逐渐死去。
与其同时,伏在肉丘身上茹毛饮血的怪物变得容光焕发,越来越强而有力,展现出一种脱胎换骨般的活力,每根触手都在怦怦地震颤着,从吸盘下长出深色的、鬈曲的毛发……不,那并非动物的绒毛,而是菌类组织,缠丝般出现在了对方的身体表面。
在无数颗孢子悲恸的气息中,他完成了蜕变。
望着眼前开膛破肚、血肉横飞的惨象,凶手竟没有一丝要为此负责的意思,只是休息般垂首靠在它身上,满意地打了个嗝。
而在肉丘表面,那些眼睛已经失去了能够转动的活性,深红的液体从中蜿蜒而下,就像新鲜的、尚未凝固的血泪,顺着被蛀空的躯壳一直流到了地上,让菌簇也浸透了美丽的颜色。
片刻后,触手们动了起来。
它们分工明确,秩序井然,收起咧嘴大笑着般的巨口,清理剩下的半座肉丘,从被畸变血肉掩盖着的身体内部层层递出了一张光滑的人皮,紧接着将它展开,抚平表面上的褶皱,等着湿漉漉的血水从脚尖处流下。
衣服已经整理好,接下来就该穿上它了。
要从铺天盖地的巨大形态变回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触手们快速坍缩,将自己压得更严密、更紧实,最后像个被打包好的快件,慢吞吞在地面上挪动着,蟒蛇一样从口腔缝隙中游了进去,随即撑起扁平的人皮,重新变成了一个高挑而俊美的成年人类。
尽管刚才已经晾了一段时间,他现在看起来还是湿透了。
在液体的浸润下,路远寒整个人展现出一种奇异的眩光,像是枚闪耀的胸针,或者其它什么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东西,露出的小半张脸和发丝因此显得更加苍白,有种让人窒息的阴郁感。
路远寒转过了头。
那座死去的肉丘对他而言太过庞大,即使被撕咬开了筋骨血脉,仍然像是只拆毁到一半的违章建筑,从那温热的遗体下诞生出无数飘飞的孢子。
它们自由地旋转着,跳跃着,蹭过他的指尖,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想攻击的迹象,只是出于本能地扩散繁衍着,继续完成被自然赋予的天职。
望着自己近乎发白的手,路远寒心念微动,控制着指尖裂开道小口,从底下释放出一颗颗尘埃般细小的物质。它们转瞬即逝,载着他的意识飞到了极为遥远的地方,远到靠近了陷坑边缘,污水流下的声音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畸变物已死,他的任务等同于完成了99%。
唯一让人感到烦恼的,就是该怎么将对方带回去。路远寒想,即使他向总部申请拖车的使用权限,也很难将沉在地下的庞然大物抬上去。
路远寒思考片刻,走到遗体旁边蹲了下来,用刀具从其表面剖下一块附着菌丝的死肉,装进他随身携带的收殓袋中。这种裹尸袋材质特殊,能有效遏止畸变物的活性……既然装得了死人,自然就能装任务目标。
直到装了满满一大袋,他才停下动作,紧接着随手封上拉链,将这个沉重的收殓袋斜挎在了腰侧。
为了防止脱落,路远寒甚至又多扎了几圈固定带。
现在看来,那时候爆发的饥饿感确实太过强烈,以至于路远白毫无节制地饱餐了一顿后就陷入沉睡,将后续的麻烦事都抛给了路远寒处理。他想起战斗中骤然升高的视野,堪比起重机的触手,越发确认了银白幽灵号上那个夺走水手性命的怪物就是自己,或者说曾经的2号。
像这种毁灭性的力量,若不加以管控,迟早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大祸。
拜另一个人格所赐,路远寒现在非常清楚自己的力量能被开发到什么程度。
比起当下的事,他考虑的要更多,就比如提交任务后,总部会不会有人将他带去做研究,他能否隐瞒下一部分细节,而那个培育了畸变物的人,又在这场阴谋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越想下去,他越觉得这件事深不可测。
目前最重要的是离开陷坑,畸变物虽然死了,但路远寒并不清楚菌丝是否还会攻击别人。更何况那里还藏着另一只怪物,假如他的猜想没有错,那个庞大的下水管道本身就具有活性,为菌丝提供了繁衍的条件和大量食物。
希望执行部的人足够顽强,能撑到他回去。
秉持着这样的想法,路远寒开始朝着陷坑边缘跑去。那座肉丘正在他背后一颤一颤,即将流干所有体.液,带着里面埋藏的骸骨沉睡在地底。
但他没有为此费神,路过伞盖们的时候,这些生物不再表现出那种竭力靠近的热情,漠然得仿佛他是一个再平庸不过的同类——临走前,路远寒毁坏了那个长着自己的脸的肉瘤,那东西萎缩成了小片菌干,皱巴巴地躺在地上。
很快,他就到了最开始落下的位置,甚至还能看到喷射器摔碎后散落一地的金属片。
望着近在眼前的坑壁,路远寒迅速擦干了自己的面部和双手,利用钩爪向上攀爬。
被污水浸透的土壤显得有些疏松,并不能将每一个锚点固定得极为牢靠,好在他的触手也不是吃素的,在关键时刻,它们总能及时发挥作用,托着恢复了正常形态的主人往高处送去。
等他重新回到下水管道中时,路远寒的手套上已经沾满了黏着物,散发出一股浓重的味道。
显而易见,少爷和雷鸟已经不在附近了。
黑暗中他能闻到孢子们微妙的气息、杀菌剂挥发后留下的痕迹,以及那种从活物身上缓慢泄漏出的独特体味——它源自漆黑的管道壁,路远寒想道,恐怕那些肠回沟壑般的结构并不是一种描述,而是某个生物体内,实际存在着的现象。
而他现在就置身在对方的肠子中。
反正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路远寒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反应。
他循着触觉的指引往前走去,不过片刻,微弱的光出现在了视野当中,随着他悄无声息地加快行动,路远寒逐渐看到了雷鸟的脸。他正瘫坐在一片管道壁上,满面疲惫,除了枪械和喷射器以外,这人怀中还紧紧抱着什么东西。
他随即意识到,那是少爷。
像是将长官阁下的话当作了行动指南,路远白让他照顾好队友,雷鸟就真正将这件事坚持到底,一刻都不曾将伤员抛下。
只是躺在他臂弯中的物体显得极为安静,虽然能隐约看出一点属于女孩的轮廓,却已经不再呼吸或者握枪了。那只断手上的绷带浸得通红,除此以外,浓重的血迹从少爷腰下迤逦而出,将他们所在的地方衬得像是杀人现场。
而在腰部之下,其余部位不翼而飞。
事实上,少爷这种伤势就像被横着切了一刀,或者被某种猛烈的力量截断,创口才会显得如此平整。
“雷鸟。”路远寒开口说道。
在脚步声到达之前,他先叫了队员的名字,以免被误认为是黑暗中的怪物袭击。
在这种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引起雷鸟的警觉,他猛地抬起了头,面庞上闪过近乎冷酷的神情,好在来人确实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长官,让他不由得松下了口气。
除了浑身浴血之外,长官阁下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滴答,滴答……黏稠的液体顺着他的衣角淌了下来。
第135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9)
长官阁下的猜测是对的, 雷鸟想道。
他之所以会表现得如此肯定,是因为在“银杏”离开后,他和少爷就遭到了另一只畸变物的袭击。说是袭击, 事实上对方却没有露出锋利的牙齿与爪子, 而是在两人竭力奔跑时挪换了管道的位置。
……天知道那鬼东西的构造竟然是一节一节的!
就像身体被分为无数截的巨型蠕虫,它只是扭动着器官,那些冷而坚硬的“墙壁”就开始倾覆, 如同一面磨得反光的钢刃, 轰然朝着两人砸了下来, 将原本空旷的地方挤压得越来越紧, 越来越无处可逃——要是不想办法逃出去, 他们就会死在这场塌方里。
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雷鸟拼上全身力量, 朝正在变小的缝隙冲了过去。
尽管背上的负载从数百斤的封装罐增加了队友的重量, 他的速度仍然快得无人可比, 赶在管道的缝隙正式咬合前, 雷鸟带着一身冷汗俯身滑了过去。
“嗬……”
队友在他背上发出了痛苦的喘息。
那阵痛苦就像一种具有传染性的病菌, 在雷鸟听到她急促的呼吸时,虚弱、无力、大量失血导致的强烈眩晕感就涌了上来,让他无端感到有些眼前发黑,手脚使不上力气。
雷鸟仔细分辨着, 少爷的声音听上去更疲惫了,紧接着是渐渐低沉下去的寂静,毋庸置疑, 有什么事发生了。
雷鸟用手臂摸向了身后, 直到做出这个动作的那一刻, 他才意识到, 背上的重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轻了。
队友死亡的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
不过半分钟,原本紧揽着他脖颈的双手就脱力松开,于是那半截身体顺理成章地下滑到了雷鸟掌中,带着潮水般黏稠、腥湿的血液,像一个轻飘飘的包裹,由他亲手签收了队友的死亡。
“所以她死了。”雷鸟说道。
“仅剩的那只手上刻着少爷的行动代号——第5537号调查专员,死亡。当然,这也是我几分钟前才检查到的,那时候我正忙着从菌丝手下逃生,毕竟杀菌剂只剩下那么寥寥一点,没工夫为同伴收尸,只能抱着她不断前行……就在我以为真的要死在这里,准备给自己来上一枪的时候,它们停下了。”
“那真是让人匪夷所思的奇迹!”
“无数菌丝、孢子仿佛静止在了我眼前,我又瞪着它们僵持了一会儿,才确认危机解除。我想是长官阁下在陷坑里做了些什么,对畸变物造成了重伤……所以结束了吗?”
所谓的结束,指的自然是他们的猎杀行动。
望着属下充满绝望的眼睛,路远寒点了一下头:“结束了。”
“那就好,那就好……”雷鸟终于舒出了悬在嗓子眼下的那一口气,他的声音略显干涩,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正重复着无意义的话,年轻人站起身来,微微偏过了头,浸满血水的过滤装置从他面上滑了下来,“回到总部后,我得主动接受一次心理疏导了,虽说是免费服务,但很少有人愿意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具黑衣紧裹着的身体放进了收殓袋中,熟练地替队友收尸,手下动作流畅,就仿佛已经重复了无数遍这样的工作,过程中甚至没有任何停顿。
路远寒在旁边观察着他的动作,顿时有了不少心得。
即使最大的灾变源已经解决,他们也不应该再耽搁下去。
想到这里,路远寒紧握着刑具一样冷酷的重剑,剑刃在他指腹摩挲之下逐渐升温,散发出让人心悸的杀气,狂啸着戳穿了地面上一只只被覆膜极力掩盖的眼睛。而剑的主人注视着它们颤动、惨叫,在飞溅的汁水下痛苦死去,并不为此感到忧伤。
这些怪物不属于肉丘,而是下水管道的产物,路远寒摧毁它们就是为了施加一定程度的刺激。
不过片刻,随着地上的怪异眼睛尽数化为肉糜,管道很快就有了变化。只见拦在两人面前的厚实内壁向着旁边挪开,灯光落下,重新照亮了他们来到陷坑时走过的路。
意识到路远寒手下那把剑的威胁,对方识相地让开了路。
“那这个畸变物该怎么处置?”
雷鸟紧跟在长官身后,微微仰起头望着他们头顶上方起伏的管道,不由得咽了下口水:“看样子,它恐怕早就和萨城的排污系统彻底融合了……虽然我们不用再担心被寄生了,但像这种情况,处理起来只会比刚才更麻烦。”
“维持原样。”路远寒开口说道。
很显然,他并不打算在这地方死磕到底。
毕竟任务书中明确指出,他们要捕获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引起萨城异变的源头。而前面的调查员都已经死了,也就更没有人会跳出来说其实案件下还藏着另一个怪物了。
像这种不会有人揭发的事,路远寒干起来一向得心应手。他再怎么敬业,也是建立在自己能好好活着的基本前提上,绝不会为缉察队打白工。
似乎没想到冷面长官的底线竟然如此灵活,雷鸟沉默片刻,行动却显得轻快了不少。
问题在于执行部为每人配发的收殓袋只有一份,路远寒和雷鸟已经用完了份额,要是剩下那两名队员再出点什么意外,就只能用他们自己随身携带的了。
好在情况并没有糟糕到那种程度。
随着黑暗深处隐约传来一阵响动,就像是某种猛兽跑过的声音,路远寒下意识端起了枪,出现在他视野中的却不是伺机偷袭的怪物,而是骑着头棕熊的医生。眼前看到的景象让他不由得微微挑眉,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海因里希·卡特,他从哪里搞来的熊?
仔细观察之下,那头熊背上竟然还披着一件缉察队的制服。
路远寒反应不慢,立刻意识到这头猛兽应该是麝香兰的化身。
毕竟除了自己以外,他从未见过完全异化的人类,因此才显得有些意外。在搭乘前往萨城的列车时,路远寒尽可能搜集了所有队员的情报,唯独缺少一个人的……至于那人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看来他们遇到的情况也相当紧急,才逼得那个沉默寡言的大汉动用了这种力量。
见到长官和雷鸟熟悉的面庞,医生面上紧绷的神情倏然一松,随即发现人数似乎不对,再看那两人背上隆起的收殓袋,他意识到,队伍中那个总是板着张脸的女孩很有可能已经死了。
尽管这样说有些冷血,但他并未悲痛欲绝。
毕竟他们只接触了一次任务,医生并不熟悉少爷的性情喜好,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没有真正建立起深刻的羁绊,也就不会被同伴的牺牲影响到接下来的行动——而这就是通常情况下,执行部随机分配任务的目标所在。
那阵由死亡引起的触动转瞬即逝,医生向路远寒确认了情况,得知他们这一次的任务目标已经被解决后,众人随即踏上了返程。
值得一提的是,麝香兰的体型比普通熊种还要大上许多,就像一辆铺着真皮的坐骑,在路远寒的指挥之下,他很快就载着长官和几名队友拾级而上,从通道口离开了这片危险区域。
灯光照耀之下,覆盖在地面上的菌丝显得安静而温驯,就像一片无污染、无公害的盆栽。
它们有些正在呼吸,有些则悄无声息地死去,空中弥散着的孢子汇聚成一场淅淅沥沥的雨,被狂风裹挟着吹打在了缉察队成员的面上,尽管过滤装置已经被卸下,它们却也没有趁此挤进那些人温热的鼻腔中,快速蔓延入侵。
这样一来,即使没有杀菌剂,避难所中的人们也不需要再提心吊胆,畏惧着死亡的到来了。
当然,清除污染也不是他们必要的任务。
在前往萨城出入口的路上,他们看到了雨水下湿漉漉的丝网。
随着那层“灰尘”流走,前几个月被掩盖着的街灯、窗户以及停在旁边的马车逐渐露出了原本的面目,其中也包含了寄生体的尸首——那些毫无生气的人躺在地上,就像手拉着手仰望星空,苍白而憔悴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让人感到幸福的寂静,有些人嘴唇张开,紧接着,菌丝如春笋般从底下冒了出来,展现着嫩芽破土而出的新生。
那两名置身死地的调查员,法官和猫,也抵着彼此的肩膀躺在街上。医生和恢复人形的麝香兰上前为他们收了尸,只不过装着死人的收殓袋太重,这份苦工自然就由路远寒一应揽了下来。
他不仅背着剑匣,腰身两侧还各挎了一只收殓袋。
尽管如此,路远寒的身体仍然挺得笔直,让医生不禁感慨,这位顶头上司还真是一个不知道累是什么滋味的模范员工。
要是有着西奥多·埃弗罗斯这样的毅力,任何人都会成功的。
路远寒自然不知道属下内心的想法,吞噬畸变物的后遗症在此时涌了上来,消化那些庞大的血肉几乎耗尽了他体内储存着的能量,让路远寒每走一步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即将出窍……他现在只想尽快靠在列车的小隔间里睡上一觉,最好醒来的时候,就能到总部提交任务了。
负责叫醒他的是生物工程部的人。
“……请不要打瞌睡了,这位调查员。”路远寒将眼睛撑开一条缝,看到声音的主人裹着厚重的防护服,正试图从他身上解下那两个沉甸甸的收殓袋,显然已经失败了不少次。
他在微妙的错位感下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耀眼的灯光属于办事大厅,而他已经回到了总部。
望着那双隐隐泛起怒气的眼睛,路远寒动作迅速地卸下了货。
两个收殓袋被各自打开,确认了里面的内容。
其中一个被对方指挥着推进了材料处理室,至于死去的同事,他们的遗体另有去处,那些调查员随身携带的武器则被运走、消毒,等到有人需要补给的时候,就会重新投入使用。
“雷鸟呢?”路远寒开口问道。
医生和麝香兰倒是都在旁边不远处,按规定等着提交完任务,接受审查,那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却不知所踪,只剩下收殓袋放在地上,被生物工程部的人手脚利索地收走。
“你是说1314号调查员吧?”刚才那人接道,伸手替路远寒指了一个方向,随口抱怨着,“他申请了心理疏导,提前离开了,你们执行部的人总是这么不配合工作,让我们怎么提高办事效率……”
看来雷鸟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路远寒静下心来,没去分辨同事口中到底有多少句毫无价值的废话,他只关心一个问题——“审查什么时候能够结束,我们还需要抽个血什么的,证实自己没有失控吗?”
瞥了一眼他隐约有些不耐烦的面庞,防护服下的同事闷闷说道:“很快。”
“虽然确认了畸变物的基本体征以后,你们还应该各自在六小时内提交一份不少于八百字的情况说明,但凡事都有例外……跟我来吧,副秘书长正在等着你去见他。”
显然,受到召见的只有路远寒一个人。
他没有过多犹豫,毕竟在场所有人都是属于缉察队的鹰犬,理应听从上级的指挥。
路远寒侧过了身,跟队友们简单点头示意,就跟着同事往一旁的升降梯匆匆而去,望着对方按下楼层数,什么都没有多说。
就在金属门即将关上的一瞬间,他留意到大厅正中央似乎在举办活动。周围熙熙攘攘,有个年轻人被无数高级督察簇拥着走了过去,他体态优雅,气质出众,鎏金色的发丝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看上去就像一位血统高贵的王子殿下。
那是谁?路远寒不由得想道。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将这句话说出了口。那名同事极为耳尖地捕捉到了他的喃喃低语,转头望向办事大厅,沉默两秒后,用一种微妙的态度回答了路远寒的问题:
“那是加西亚·安东尼奥——伯爵府唯一的继承人,将来注定成为整个缉察队效忠的对象。”
“也不知道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挑在今天来视察工作。”升降梯飞速攀升,同事还在用刻意压低的声音嘟囔着,似乎对这件事颇有微词,“又得加班了……”
第136章 亲爱的饲养员(1)
“叮铛——”
升降梯停在了七层, 金属门应声而开,路远寒跟在同事身后走了出去,看到行政管理部的牌匾悬在上方, 就像副秘书长本人一样, 充满了优美矜贵的气息。
而那些行色匆匆的办公人员都西装革履,打扮得极其干练,领带的位置和袖扣系到第几颗都像被规定好了一样严谨, 让人挑不出错。
甚至还有人提着公文包和整袋咖啡从他们身边路过, 袋口开了小半, 咖啡烘焙过的浓香顺着那人走过的气流一直飘飞, 找着机会就往路远寒鼻腔里钻。
至于他们, 一个生物工程部的,看上去就像只裹在防护服里的木乃伊, 和正常社会完全脱节。
另外那个执行部的就更不用说了, 像是为谁守丧似的背着个棺材盒, 不仅如此, 帽檐下还挂着凝干了的血水, 从头到脚散发出一股刚完成任务、还没有清洗的气味,简直让人避之不及。
路远寒走过之处,人群自动为他们让出一条道来,倒是方便了两人前往卡德利安的办公室。
随着带路的同事在走廊深处一道门前停下脚步, 用眼神示意路远寒去敲门,他看到这个面无表情的调查员上前叩了两下,紧接着垂下视线, 擦去手套上泛着漉漉红光的痕迹。
副秘书长那颇具亲和力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请进。”
路远寒推门而入, 看到上司正在批阅文件, 视线随着纸张一页一页翻动而快速浏览内容, 因为那张脸,他即使微皱着眉也显得极有风度。
留意到有一条擅闯办公室的大型犬正在等着自己吩咐,卡德利安放下案卷,望着被召见的下属,并没有因为对方不修边幅的尊容而发火,只是露出笑意,交握的指节有规律地敲打着手背:“听说你申请了‘银杏’这个匿名。”
“对。”路远寒快速点了一下头。
像副秘书长这样的位置,可谓手眼通天,缉察队内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他们的情报系统,因此路远寒并不意外自己几分钟前刚申请过匿名,转瞬就被对方拦截了下来。
“银杏。”上司从善如流地改口,随手从旁边抽出一份文件,漫不经心地低下了头。
“我看过了其他人的叙述,即使情况恶化,畸变物的危害性上升到了‘区域’级,你仍然表现得非常优异,将队伍的伤亡率降到了最低,一点都不像刚到执行部上任的调查员……作为嘉奖,我可以为你争取到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路远寒并没有将疑惑表现出来。
只见卡德利安俯身拉开抽屉,从底下拿出一排密封着的试剂管,放在了办公桌上。
那些颜色各异的液体盛在为它们量身定制的容器中,玻璃表面贴着非最高权限不得使用的警告,在明亮的灯光下,像是天使之泪,又或是别的什么神秘而强大的物品。
“黎明计划。”卡德利安介绍道。
“为了开发每个人体内的潜力,尽可能培养出一流的战斗精英,医学部和生物工程部的同事也在不断进行研发,你现在看到的,就是已经过了临床试验期的强化药剂,我们将其命名为‘Ⅱ型α生长因子’。只需要注射五毫升,一个身体孱弱的普通人就能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
“对采集到的数据进行分析,Alpha实验体展现出了体型变化、血统提纯、徒手撕开金属等特性,以及极强的恢复能力,其中有一些人甚至能和我们的特种部队相抗衡。”
“当然,凡事都有其代价。”
“普通人无法承受α生长因子带来的后遗症,在初期过后就会迅速死亡,但你们就不一样了,不少表现卓越,有权接触到黎明计划的外勤人员都主动申请了加入……事实证明,尽管注射药剂后的进化方向各不相同,衍生出了狼人、吸血鬼、翼生者等诸多派系,但受试者都在原有基础上得到了大幅提升,它的效果堪称脱胎换骨。
“想想看,银杏。掌握着那种超越一切的力量,也就不用在执行高危任务时如履薄冰,为自己能否活下去而怀疑纠结。”
“刚好有一批最新的强化药剂申报到了我这里,你想接受注射吗?”卡德利安观察着路远寒的反应,循循善诱道,“想匀出一个名额还是很容易操作的。”
斟酌片刻后,路远寒拒绝了这个提议。
他礼貌地表示多谢长官厚爱,维持现状就好,他会尽自己所能,为缉察队创造出更多价值。
路远寒想得很清楚,接受注射就表明他自愿成为Alpha实验体,免不了要定期接受检查,为研究人员提供数据样本,那会暴露出他极力隐瞒下的很多信息。
更何况,就算没有辅助药剂,这具身体也已经得到了多次强化,就是不知道等到路远白再一次醒来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是吗?那还真是遗憾。”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卡德利安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又将药剂收了回去。
考虑到还有别的安排,他微笑着开口问道:“最近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刚从海上回来就忙得脚不沾地,接下来休息几天吧……接手文职工作,转换一下心情怎么样?”
路远寒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模样。
“刚好杜菲尔德博士最近有个项目,那边我已经打点过了,你去跟进一下,做点打打下手的事就行了,这也算是你忠诚不移选择了立场的内部福利。”
卡德利安瞥了一眼路远寒肩膀上已经黯淡的银星,不禁停顿了片刻,才重新说道:“去领套新制服,等你给自己的履历镶完金边,竞选的时候就会更有优势。”
路远寒低着头,垂下的帽檐挡住了他此刻的神情。
听起来总部对他并没有太过怀疑,或者说,高层不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副秘书长代表的夫人一派甚至打算继续培植他,在执行部发展自己的势力。
这就有意思了,路远寒想。
如此看来,他所属的一边似乎就扮演着雷鸟口中那个打算逐渐渗透执行部的角色,作为被安插进去的钉子,西奥多·埃弗罗斯的恶犬称号当之无愧。
不论事情背后的真相如何,萨格里尔斯的任务都已经结束了。
路远寒认真思考着上司刚才说的话,忽然意识到,能在缉察队任职的博士多半是从事装备研发、或者生物医药领域的,而这就意味着他下一步工作将从外勤转为内部事务。
……但文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考虑到你还要尽快融入杜菲尔德博士那边,我就不多留你了。”
卡德利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博士名下的9号实验室在地下一到四层,银杏,刚才你已经和他们的研究员接触过了,就让他带你过去吧……对了,不要乱跑,再往下就是深度收容区域,一切无关人员禁止入内。”
显然,他即将被派到生物工程部。
直到出了办公室的门,路远寒才发现刚才那人竟然还没走,一直在外面等着领他过去,那身防护服在行政管理部显得尤为突出。
想到自己即将和对方共事,路远寒快速跟上他的步伐,开口问了一句:“请问,在9号实验室工作的人都要像你这样做好防护措施吗?”
“什么?”那名同事反问道。
“不,这只是因为刚才要接触你们带回来的畸变物和尸体,防止污染扩散而已。跟我过去之前,你最好在公共清洗室冲一下,再去做个全面消毒,否则实验室不会让你进入的……当然,你接下来要负责的基本上只是照看实验体、巡查情况,顺便记录下数据这样的工作,不会有太高的技术要求。”
路远寒思考片刻,认为这份工作就像是当一个饲养员,只不过他要养的恐怕不是什么性情温驯的小动物,而是用于实验研究的畸变物。
副秘书长说的没错,确实不用出高危任务了,因为他接下来每一天都要和畸变物同吃同住。
路远寒面色微变,由衷地希望这份工作能顺利结束……但愿如此,否则真和实验体打起来了,杜菲尔德博士以损害公共财产的罪名将他踢出组,那就算是白忙活了。
在进入地下一层前,他先去了趟公共清洗室。
幸运的是现在没有其他人占用浴室,换而言之,路远寒可以一个人独享整个空间。
年轻的调查员站在打开的淋浴头下,微微仰起了头。温热的水刺激着他隐约有些发麻的头皮,顺着身体轮廓流过每一处起伏的肌肉,将任务中沾上的血水、残渣全部冲进了下水管中,让路远寒神清气爽,感觉到重获新生。
总部人性化的一面在此时彰显了出来,在清洗区域外不到十米处,就有自助的烘干和消毒装置。
确认已经洗干净后,路远寒关上淋浴头,随手将发尾拧得不会再往下滴水了,便走进了那个被单独隔开的玻璃罩中。
随着一阵轻微的震颤声瞬间扩散,从各个孔隙中倾泻而出的热气擦去了这具身体表面的水珠,带着一股难以描述的味道,让路远寒不禁猜测,或许这些消毒气中夹杂了香精、空气清新剂等成分……甚至还是柑橘味的。
他穿上重新领取的制服,压低帽檐,在不到一秒内又恢复到了平时那种不苟言笑的状态。
路远寒走出公共清洗室的时候,正好撞见同事拉开防护服,从底下露出一张略显阴郁的脸,呼吸着新鲜空气。而对方被棕色卷发盖住了眼睛,因此路远寒只能看到他的下半张脸。
看上去还很年轻啊,路远寒不禁想道。
之所以使用严谨的措辞,是因为外貌这种东西具有一定的欺骗性,就拿他自己举例,虽然路远寒在海上执行了七年任务,但凡蒂斯的基因使然,让他的外表永远停驻在了二十四岁的时候。
就在他观察着对方之际,那名同事走了过来,递给路远寒一块刚制作好的名牌。
缉察队办事效率极高,才过去这么短的时间,他从执行部调任的文件就已经由生物工程部部长盖过公章,为路远寒授予了权限。
他垂下视线,用指腹摩挲了一下到手的工牌,看到上面刻着“第九实验室临时专员·银杏”的字样。
第137章 亲爱的饲养员(2)
“温馨提示:临时专员银杏, 现在是5:25,已经到您上班的时间了,请于十分钟内前往打卡点, 逾期将在您的考勤表中记录违约一次。”
冰冷的机械音从睡眠舱内部响起, 就像一道不容违抗的命令,叫醒了正裹着毯子、蜷起长腿的新员工。
在笼罩着狭小空间的暖黄色灯光之下,路远寒霍然睁开了眼, 两秒后翻身而起。实验室的员工舱对他这样的体型来说有些太小了, 他不得不尽可能缩着身体, 才能勉强将自己放进那个生态箱一样的盒子里, 因此整晚都没怎么休息好。
他简单洗了把脸, 就匆匆赶到实验室设置的打卡机器前,刷了一下自己的工牌。
5:25, 路远寒看了眼自己的手表。
这个时间还很早, 实验室的研究人员基本上可以再睡两个小时, 但他得赶在其他人上班前采集好数据, 相当于错峰工作。
他的任务当然不只是打下手那么简单。
首先, 他要按照份额为每个区域的实验体配粮,陆生区、水生区、爬行种类区……不同类型的实验体对食物的需求也不尽一致,在按照顺序逐一饲喂的过程中,路远寒还得为它们测量体温, 采集血样,将检测到的各项数据记录下来,及时上报异常情况。
要是实验体出现了非预期病变, 比如腹泻发热等情况, 作为巡查员, 路远寒还得负责配药, 根据具体症状为其注射相应的药剂。
两个多小时巡查完所有区域,任务量虽然是重了一些,但路远寒随身带着麻醉枪,要是遇到实验体不服管教、发生暴动的情况,他有权一枪射下去使其陷入昏睡,这是完全符合规定的。
他昨天过来的时候,就和实验室中的大多数同事打过了招呼。
通常情况下,杜菲尔德博士本人不会在第9号实验室监工,因此本组事务都由他的助手负责处理。将路远寒带过来的那个研究员——他现在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尤弥尔,负责教他应该怎样快速完成基本工作。
按常理说,这种事应该由老员工负责才对。
但尤弥尔并不是巡查员,整个实验室竟然只有路远寒一个外来者承担这份工作,事情显得格外诡异。
他不知道前面的人在哪里,是已经死亡还是出了什么意外,但很显然,实验室内部忌讳着提起一系列相关问题,路远寒也就识趣地闭了嘴,没有再追问下去。
好在他的工作期限只有一周,等到下星期交完任务,后续发生的事就不用操心了。
“哗啦——”
路远寒手臂绷紧,毫不费力地抬起用于切割饲料的机器铡刀,用目光估测了片刻需要的分量,紧接着,钢刃落下,在压制得极为紧实的包裹上划开一道鲜明痕迹,漉漉血水瞬间从缝隙中迸射飞出,溅在了工作台的边缘上。
那块溅上水的区域颜色深重,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了。
他并没有表现出意外,既然有吃素的实验体,自然就会有吃肉的。那些饲料包上明确标出了“蔬菜”“生鲜”以及“混合”三种不同的类型,而路远寒刚才切的就是一份生鲜。
那股腥臭的味道正在工作台附近一直萦绕不散,充斥着他的鼻腔。
很快,路远寒就抱着配好的饲料走出处理室,将它们统一放进了旁边的推车里。
那辆金属小车下方连接着铺设进各个区域的轨道,里面不仅有饲料,置物架上还放着药剂瓶、记录单和各种等会要用到的测量设备。至于那把麻醉枪,则被他一步不离地背在了身上。
他的工作节奏有条不紊,路远寒做完这些事,刚好赶上5:40。
那个熟悉的机械声音再次从广播中响了起来:“临时专员银杏,请前往第一工作区域——陆生区,完成你的工作内容。”
“请注意,该区域内需要喂养并检查健康情况的实验体共有四种,按照生物学上的定义,分别为:猴子、松鼠、麋鹿、斑马。”
“确保你所见到的对象与其一致,若发生畸变,请按下报警装置,在记录表中第3栏第7列,[待填写]框中记录下实验体的外在特征,并于五分钟内离开该区域。”
“五分钟后,任何请求不予处理。”
这条播报消息共持续了三十多秒,路远寒认真记下了声音叙述的每一条注意事项。
随着重物摩擦的刺耳声响不断传来,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容忽视,面前那道通往工作区域的大门轰然升起。
他不再犹豫,推着置物车朝里面走了过去。
实验室的研究区域在地下一层,同时也包含着睡眠舱。至于实验体所在的区域,则覆盖了剩下三层。路远寒现在要去的陆生区在D2层,他记得该层还有爬行种类区,不同的楼层之间,则通过中央升降梯连接着每一个区域。
若说睡眠舱和工作台附近都有恒温装置,源源不断地供暖,工作区域则模拟着一片最接近自然的生态环境。
“呼呼——”
路远寒刚跨进陆生区,一阵凛冽的寒风就从他身边席卷而过,吹得置物架上的金属物件叮啷作响,与此同时,也将那股掺杂着泥土、植物以及排泄物等复杂成分的气味带了过来。
好在面上的过滤装置帮他拦下了这种骚扰,让他不至于被熏得杀气冲天。
第一站是猴子区。顺着灯光的指引,路远寒很快就看到了不远处那块标识牌,它由耀眼的材质制成,悬挂在铁丝网上方,除了该区域实验体的简易画像外,底下还写着一行不易察觉的小字:
——猴子是性情温和的。
路远寒神情平静地推着车走了过去,他从腰侧的钥匙中翻出与之匹配的那一把,动作利落地打开了铁丝网。
铁丝网下,那道门应声而开,他却并没有直面实验体。路远寒静下心观察片刻,在靠近内部区域的地面上看到了一张卷着边、略显黯淡的纸,他俯身将东西捡了起来,才发现那竟然是一份巡查员守则。
1.正式进入该区域前,确保你身上没有携带任何红色、黄色、绿色等具有鲜艳特征的物品。
请将本条规则默念三遍,并开始检查。
2.本区域属于“猴子”类实验体的栖息地,猴子是一种圆耳、长尾、浑身覆盖绒毛的灵长类动物,在接下来的工作流程中,你有可能见到具有以下特征的生物:
A.六只耳朵 B.脊骨外翻 C.没有眼睛
请注意,上述存在不属于本区域物种,“猴子”有且仅有一对眼睛、两只耳朵。
3.若投喂时间为星期一、三、五,请将12kg生鲜类饲料倒入食槽中;若投喂时间为星期二、四、六,请将10.8kg混合类饲料倒入食槽中,正常情况下,误差接受范围在5%以内。
误差处理方法:饲料超重时,酌情减量,饲料不足时,从腹部割下等量生肉作为代替。
【红字】:本区域不在星期天开放。
【红字】:本区域不在星期天开放!
【红字】:本区域不在星期天开放?
4.完成投喂后,确认17只实验体均参与进食过程,数量差在3只以内时,进行下一步测温、采血等工作。
如果有4只及以上实验体不在观察范围内,立刻原地蹲下,开始模仿猴子叫,持续一分钟以后,观察数量是否有所增加。若没有,重复上述过程,直到实验体数量进入正常范围。
(一行字迹潦草的批注):它们不喜欢低于50分贝的叫声……
纸张上记载的内容到这里戛然而止,剩下的半张规则书不知道被谁撕了下来,很难从断口的形状判断是人类还是实验体干的好事。
路远寒仔细读了片刻,不禁想道,虽然目前还不能确认这些信息的真实性,但上面确实有着生物工程部的盖章,绝无伪造的可能。
只是那张纸显得颇为老旧,这么长时间过去,也不知道规则的适用范围有没有变化……
至少尤弥尔教他的时候,没有描述得这么详细。
要是上面的内容为真,那就说明9号实验室的人刻意隐瞒下了关键信息,又或者说,尤弥尔作为研究人员,并没有真正进入过这片区域,也就不清楚巡查员需要遵守的规则。
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不是路远寒想看到的。
残破的纸张折叠几次,被他收进了制服内侧的口袋里,妥善保管起来。
阅读规则书上的内容花费了他几分钟,因此,路远寒不得不加快脚步,以免在猴子区浪费太多时间,影响到后续工作的完成。
然而,事情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倒霉了起来。他手下置物车的滚轮卡在了轨道连接处,似乎有哪个部件磨损得太严重了,正不断发出怪异的摩擦声,即使他用力推着压杆,小车也前进得格外缓慢而困难,磕磕绊绊地一碰一响。
“呲啦——”
路远寒松开了手。
他没有继续跟置物车较劲,而是从里面拿出提前切好的饲料,将还在往下渗水的包裹们摞在了胳膊上,紧接着,路远寒又把测量和采集仪器背在身后,开始徒步朝着目的地进发。
好在轨道并没有出现中途断裂的现象,路远寒顺着它往前走,很快就看到了食槽所在的地方。
就外观而言,猴子区的食槽跟干净、卫生之类的形容词毫不沾边。它看上去很久没有被人清理过了,昏黄的灯光下,路远寒甚至能隐约看到沉在装置底部的淤积物,厚重而黏滑地铺了一层,像是放了三个月的泔水。
很好,路远寒面无表情地想。
今天是星期三,他按照规则中说的那样,拉开封装的边缘,将整整数包生鲜饲料倒进了食槽中。那些物质似乎被预处理过一遍,打成了不易凝滞的黏糊状态,落在装置内壁上的瞬间激起了浓重、腥膻,还带着股香甜气息的味道。
做完这件事,他就一步一步退到了标出观察区域的警戒线以外,等着实验体的出现。
事实上,路远寒想过这个问题,要是实验体并没有像巡查员这样早起,一直拖着不出现,他的工作该如何进行下去……难道还要闯进去将它们都叫醒吗,会不会太粗鲁直接了点?
很快,路远寒就发现,他的顾虑是多余的。
随着黑暗中传出窸窸窣窣、某种东西快速靠近的声响,那些灵活的影子逐渐出现在了食槽附近,它们就像是一群急着抢下食堂位置的高中生,争先恐后地围在了边上,垂下脑袋,两手并用地攥着饲料往嘴中送去。
“呼噜噜……”
怪物们神情沉醉,正在大快朵颐。
路远寒视力极好,尽管他手边没有望远镜,也能轻而易举地观察到那些实验体身上的特征。虽然面庞腐烂,张开的大口中满嘴獠牙,但它们还是两只眼睛一对耳朵,并没有改变基本特征。
既然符合了“猴子”的定义,那就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
路远寒清点了一下实验体的数量,15只,他顿时想起了规则书上的内容。虽然不知道剩下那只实验体跑到了哪里,但时间紧迫,他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想到这里,他将测温枪握在了指节下,另一只手则攥着记录单。
实验室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要让员工记住每一只实验体的样貌和名字——它们脖颈下三厘米处刻着各自的编号,以便巡查员随时记录数据。
路远寒略微俯下身,跨出观察区域,悄无声息地从背后靠近了那些实验体。
它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有一个陌生人正伺机而动,拱起的腰背仍然紧贴在相当靠下的位置,唯有臀后的尾巴不断摇晃着,一荡一荡,就像是柔软的苇草,顶端处的绒毛还沾着不知道什么秽物的痕迹,攒聚着粘合了起来。
他调整着枪口的位置,确保抵上去的时候不会落在敏感地带,激怒那些还在进食的实验体。
离路远寒最近的实验体是8号。
相较其它“猴子”而言,它的体型显得不那么魁梧,鬃毛也更柔顺一些,甚至没有去和同伴争食,并不会给人以强烈的威胁感。
路远寒密切关注着8号的动向,看到对方将耷拉的尾巴卷成一团,紧接着露出大腿后侧的区域,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就在抬起测温枪,准备动手的一瞬间,路远寒定住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后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碰到树枝,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尽管那声音转瞬即逝,低到正常人几乎无法察觉,却还是被路远寒很快捕捉到了。那个人,或者说那个存在一直跟着他,不知道沉默地窥伺了多久,可以说隐藏得相当之深,直到此刻,才不经意露出了破绽。
……那到底是谁?
第138章 亲爱的饲养员(3)
路远寒没有回头。
他知道, 工作区域的环境相当复杂,充满了繁茂的植被和各种障碍物,藏在里面的东西一转身, 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算他执意追捕下去也没有意义。
但那道阴冷的视线附着在他背后,即使观察对象停下,也不曾挪开分毫, 就像是黏在鞋底的口香糖一样让人嫌恶, 路远寒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在他陷入僵持之际, 那些实验体还在大声嚼着食物。
看起来它们很享受进食过程啊, 路远寒想。
吃下生鲜类饲料后, 它们高度溃烂的嘴唇被浸得饱满而通红。饲料的味道和齿缝间原本就有的积垢混合着,散发出一股让人难以接受的气味, 靠近时显得尤为突出, 即使隔着过滤装置, 也让路远寒不免皱起了眉。
8号离开食槽, 懒洋洋蹲在了地上, 侧着头将手放到了耳朵旁边,它看上去似乎是想将里面的瘙痒物抓挠出来。
没有再理会背后的视线,路远寒朝自己的目标走了过去。
正如标识牌上所说,“猴子”性情温驯, 即使看到了他在接近也没有表现出敌意,路远寒将测温枪的端口抵上实验体的皮肤,测到了他的第一个数据:35.7费氏度。
即使摄氏度体系并不适用于黑区, 那个叫费舍里奇的本地人还是做出了同样的划分, 一费氏度对应一摄氏度。
猴子的正常体温应该落在35-38.5费氏度这个区间内, 显然, 8号身体健康,至少它并没有发烧。
路远寒记下这个数据,反手换上了采集仪器。
为了防止血液样本之间的污染,实验室使用的都是最基本的一次性采血器。在他将针头刺入对方皮肤下,开始缓慢抽血的过程中,8号表现出了磨牙、轻度烦躁、胸腔不断起伏等症状。
好在最后,路远寒还是采集到了一份完整的血样,将试管插入了盛装器的凹槽中。
他注意到,那份血液红得惊人,甚至在隐隐泛着光,像是将动物血提纯了上千遍以后灌注而成。想起巡查员守则中的第一条,路远寒收好装置,并没有让它暴露在实验体面前。
有了前面的良好开端,接下来的工作就变得娴熟了不少。
等到15个实验体的测温采血全部完成,路远寒工作服下的身体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暗中注视着他的东西似乎不在了,只剩下打着哈欠犯食困的畸变物们与他为伴。
路远寒正要转身离开,前往下一个实验体区。
倏然间,从高处落下的物体猛地砸在了他面前,发出骨头摔碎的脆响——那是只被撕开腹腔的小鸟,它死透了,破裂的内脏混着血水一并流了出来,瞬间蔓延开触目惊心的红。
路远寒垂下视线,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片赤红的颜色。
他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提着东西往一边闪去。与此同时,那些还在休息的实验体慢慢直起了腰,无数双眼睛聚焦在了地面上的死尸周围,像是看见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从嘴巴中发出一阵牙齿快速而紧密摩擦着的声音。
那种咔嚓、咔嚓的声响不断变大,几乎是一瞬间,猴子们簇拥而上,淹没了路远寒刚才站着的位置。
要是他没有反应过来,现在就遭殃了。
血肉模糊的鸟就像一根引燃炸药的导火索,激起了实验体们的凶性。它们行动迅猛,从那锋利的牙齿和畸变的躯体上散发出极强的压迫感,似乎正渴望着展开一场野蛮的杀戮,将猎物的脑袋撕咬下来。
路远寒旁观着它们身上的变化,感想是杜菲尔德博士豢养着这样一群怪物,也难怪将实验室建在了地下。
毕竟要是哪天实验体出逃,那就酿成大祸了。
将那只死了的鸟扔下来的似乎也是一只“猴子”,据路远寒推测,很有可能是刚才没出来的那个实验体。它放弃饲料,转而去密林中捕猎食物,在巡查员头顶上方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后,就又隐藏进了浓郁的树枝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眼见实验体们围在地上,毫无理智地大打出手,而溅出的血水又引发新一轮激烈的暴动,路远寒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到置物车旁,按下报警装置。
毕竟那个声音说的是“确保你所见到的对象与其一致,若发生畸变,请按下报警装置”。
现在的情况并不符合受理标准,以缉察队办事的冷血程度,说不定连一个执行部的专员都不会派下来。路远寒身上倒是带着麻醉枪,只不过剂量有限,他并不想在第一个工作区域就浪费大量精力和物资。
权衡之下,他选择了转身离开。
路远寒行动起来就像一只敏捷的雪豹,黑暗中唯有冰冷的眼睛飞快闪着光。那些实验体追着他跑了一段距离,然而离栖息地越远,就有越多的猴子停下脚步……等到路远寒看见置物车时,他已经甩掉了那些黏人的家伙,将仪器重新放回了车内。
总体上说,猴子区并没有对路远寒构成什么威胁。
接下来是松鼠、麋鹿、斑马……路远寒回想着播报中提到的顺序。
现在是7:03,他还剩下不到两小时可以完成今天的工作,好在他不需要在一天之内巡查完全部区域,只要将本层的陆生区和爬行种类区的情况上报就好,至于水生区和昆虫区,则是后面几天的工作内容。
他推着车离开猴子区的时候,没忘记将铁丝网锁好。
望着新来的巡查员逐渐走远,那块标识牌上的猴子图标悄无声息地咧开大嘴,神情从扁平化的设计一点点变得生动、鲜活,在他背后露出了瘆人的微笑。
路远寒并没有发现身后的异变。
比起“猴子”这种生物,松鼠区的实验体显得像是纽扣一样袖珍,需要的饲料也是没有什么异味的“蔬菜”。要不是将磨碎的谷物、果蔬倒进食槽时,那些眼睛黝黑的小动物纷纷从树上跳了下来,他还真难以从环境中发现它们。
像这种无害的生物,有什么研究的必要吗?
疑问冒出来的一瞬间,路远寒提起了警惕。在充满畸变物的实验区域中表现得如此平凡、正常,才是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异常。
然而他没有在松鼠区发现巡查员守则,也就无从得知这地方有什么需要遵守的潜规则。
这种无法将事情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让路远寒颇为不爽,他闭上眼睛,花了两秒钟调整好状态,为面前的12只实验体逐一测量了体温,并将其血液样本分开保管好——要从小型实验体身上抽血,耗费了他不少工夫。
即使他有着铁打一般的身体,在早起工作的这段时间之中,路远寒也不可避免地感到了饥饿。
实验室的员工餐厅在早上8:00-9:00开放,也就是说,他要是能提前完成任务,或许还能去蹭上一顿早饭。
路远寒想了想,伸手从胸前摸出了一根能量条——尤弥尔昨天塞给他的,总部售卖机中随处可见的那种款式,可以从过滤装置侧边的小孔中塞进去,虽然味道不尽如人意,却能为专员们快速补充能量。
只不过它被路远寒的体温捂得有些化了,没能撑过三两口,就被解决完了。
这种行为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路远寒仍然很饿。
他没有打那些实验体和饲料的主意,却不禁想到了刚才跟在身后的东西。那家伙的体型应该不小,身上少说也有百来斤新鲜的肉……路远寒现在竟然有些盼望它再一次出现,或许他可以和畸变物商量片刻,让对方割肉饲鹰,将这件事和平解决。
当然,要是它不愿意被吃,路远寒也可以换一种说服手段。
“咕……”
工作服下响起了肠胃蠕动发出的声音。
路远寒加快动作,没有再理会那些面无表情盯着他的“松鼠”,赶在7:25到达了麋鹿区。
让人意外的是,麋鹿区门口竟然设置了一处补给点,就像他曾在列车上看到的那种冰柜,在每层摆放着食物、弹药和急救品等物资,将它们封存在了玻璃柜门后,打开锁孔的钥匙就在侧面挂着,随着一阵呼啸寒风而不断作响。
看来巡查员在实验室高层眼中也不是毫无人权的,路远寒想。
他绕到补给点侧面,正要伸手取下钥匙,却发现柜子上还贴着一份使用说明。
与猴子区那份残缺的规则书不同,这份使用说明的叙述很完整,路远寒只用一分钟就读完了所有内容。
1.本产品为[麋鹿区]所属补给点,请确认您当前所在的位置。
当本产品出现在一切非麋鹿区地点(包括但不限于公厕、执行部、【数据已删除】等)时,迅速远离装置。
2.使用者须以人类形态打开补给点,若有违反,格杀勿论。
3.当食品的数量为偶数个时,本产品正常运行。若您发现食品的数量为空/奇数个,请检查自己身边、或补给点下是否有其他生物。
4.本产品提供的食品有且仅有能量条、合成素肉、压缩饼干三种类型,不存在牙齿、手指、带血的舌头等一切人体组织。若发现上述情况,闭上眼睛默念半分钟本段第一句话,再继续使用本产品。
5.阅读本条说明时,您是否已向实验体开过枪?
是,则跳转第7条;反之,阅读第5条说明。
5.检查药剂、绷带等急救品的生产日期,若在最近一年内,可以正常使用;若在一年前或超出您当前所处的日期,使用产品侧部的制动锤,破坏该补给点,并销毁所有供应货物。
7.请搜索底部置物架,左侧第3格有一把已调整至击发位的手枪,那是为您准备的。现在请举起手臂,将枪口抵于太阳穴处,扣下扳机。
8.关于本产品的一切解释权归装备研发部所有,祝您使用愉快。
9.当你能看到这条时,它也在看着你。
以上8条内容并不难理解,路远寒重新绕到了补给点正面,他的视线透过玻璃门,确认了:食品的数量为偶数个,没有什么血肉模糊的东西躺在里面,急救品的生产日期也在八个月前……看上去一切都在正常范畴内。
被那阵饥肠辘辘的本能驱使着,路远寒用钥匙打开柜门,取走了所有食物。
他像疯子一样蹲在地上,垂首重复着拆开封装袋、咀嚼、吞咽,再拆开下一个的过程……褶皱的包装纸在他脚边迅速堆积,被风一吹,就飘得到处都是。
秉持着人要遵守公德的想法,路远寒眉头微拧,将垃圾逐个捡了起来。
他俯身的动作倏然一顿,从余光中看到在柜子角落下压着个揉皱了的纸团,它的材质和其他食品包装袋都不同,呈现出书写纸才有的颜色……就像从他随身携带的记录单上撕下的一角。
路远寒拨出纸团,将它在眼前展开。那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不要使用一切补给点提供的东西
第139章 亲爱的饲养员(4)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 那些食物已经全部进了路远寒胃中。
他并没有因此自乱阵脚,毕竟补给点上的使用说明至少有装备研发部盖的公章,这样一个不知道是谁扔在角落下的警告, 真假有待确认, 但从字迹上来看,与前面规则书上的批注有些相似。
路远寒将那半张纸拿出来,仔细比对之下, 基本上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写批注和警告的应该是同一个人。
实验室并不对外开放, 而研究人员不会亲自照顾实验体, 考虑到对方能先后出现在猴子区、麋鹿区, 路远寒认为那个人极有可能是前一任巡查员。
从种种迹象来看, “他”似乎在工作过程中遭遇了许多危险的事,才会留下这些话警示后来人。
关于这位前辈的立场, 路远寒暂时打上了一个问号。他刚着手这份工作没有多久, 就撞上了许多可疑的怪事, 可见副秘书长给他安排的并不是什么轻松的“文职工作”。
尽管如此, 路远寒并没有对总部、实验室、前巡查员中任意一方的说法抱以绝对信任——他相信的只有自己。
就在此刻, 有什么东西正在他喉咙中蠕动着。
路远寒能感觉到,那似乎是刚被他咽下去的饼干渣,原本嚼得松软的食物倏然变得坚硬、硌人,不断刺激着嗓子眼下的黏膜, 就像有一颗石头又或者牙齿卡在了食道的位置,让人不寒而栗……难道他刚才吃的不是补给点供应的货物,而是散落的人体器官吗?
从他面前的玻璃柜门的缝隙中, 隐约渗出了一丝血腥的气息。
情况格外诡异, 路远寒却面不改色, 喉咙微微滚动两下, 将那膈应人的硬物咽了下去……就算是块铁进了他胃中,也要被消化液腐蚀得遍体生疮。至少从实用性上看,那些食物有效缓解了他的饥饿,让路远寒重新进入了冷静、高效的工作状态。
他回想着使用说明上的内容,并没有发现异常,却无端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遗漏了。
从第5条和第7条说明来看,补给点的发行者并不支持巡查员对实验体开枪,认为做下这种行为的人应该立刻自杀。路远寒不禁陷入了沉思,对实验体开枪到底意味着什么,受到了环境的影响吗……难道一切攻击实验体的行为都是禁止的?
那太荒谬了,简直像是在说走到这里的工作人员只剩下死路一条。
路远寒的眉头倏然一紧,他决定先做完今天的工作,等回到实验室了,再从研究人员身上打听情报。他很快收起多余的想法,推着车进入了麋鹿区。
路远寒曾在做生物课题报告的时候了解过,麋鹿是一种栖息在沼泽环境中的大型食草动物。它们拥有宽大的蹄子和鼻端,尾部长而多毛,在行走时会发出响亮的磕碰声。
换而言之,这些生物喜欢浸泡在湿漉漉的泥水中,而雄鹿的角如同分叉的树冠,看上去相当显眼,并不难从环境中发现它们的踪迹。
麋鹿区有一点值得欣慰,那就是温度有所上升。
温暖而潮湿的水汽在空中弥漫着,让路远寒原本紧绷着的腰微微松了下来。被过滤装置勒着的两只耳朵向外扩展,从发丝下露出了些许细小的鳞片,它们像在呼吸一样起伏、收缩,只不过被那耀眼的头发盖住了大部分,因此并不容易被察觉到存在。
考虑到实验体的习性,麋鹿区的食槽设置在了沼泽旁边不远处,路远寒倒饲料的时候,甚至能看到那片粼粼的水光。
透过水面映出的灯光,路远寒观察到,沼泽表层飘浮着大片絮状植物,不时有蝇虫扇着翅膀从其中飞过。
黑影朦胧,逐渐有轮廓起伏的庞然大物从水中缓缓游了过来,露出那耸立的鹿角、狭长的吻部,它们就像一群沉默的老好人,顺着食槽的方向靠近岸边,从鼻下发出急切的喘息。
虽然它们腹背的毛发下骨刺突起,看上去如同驼峰,但比起路远寒见过的大多数畸变物,这些麋鹿已经算得上面目可亲了。
他手下紧握着测温枪,准备在实验体进食的时候就完成工作,尽可能精简接下来的流程。
路远寒侧目望去,看到第一头麋鹿走了上来,黏滑的水液顺着前蹄的鬃毛流下,在岸边浸出成片洇湿的痕迹,紧接着是第二头、第三头……它们的体型远比正常品种更大,肩部位置更高,再配上那隆起的犄角,便像是成群结队的猛鬼,从沉着无数尸体的黝黑地狱中爬了出来。
为首的那头麋鹿已经将头埋进了食槽里,见状,路远寒持着测温枪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他的直觉从模糊的余光中留意到了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在路远寒脑海中狂震警钟,让他及时刹住了脚步。
路远寒缓缓转过了头。
在那些前进的身影中,有一个实验体显得尤为突出,看上去比其他同类都高出大半截。
很快,路远寒就发现,那是因为它在直立行走,温驯的鹿脸下,两只浑厚的前蹄自然垂落,支撑着身体的三只后蹄膀从沼泽中狰狞地迈了出来,胸腹的纹路在灯光下暴露得极为清楚,就像一件裹在血肉表面上的黑色西装。
无需提醒,路远寒也知道眼下的情况绝不正常。
在那个发生变异的实验体靠近之前,他就往旁边停着的置物车跑了过去,视线飞快搜寻着那个用于报警的小物件……有了!
路远寒猛地按下了开关,霎时间,笼罩着整片区域的自然灯光转为了一片刺眼的颜色,红光大作,急促的警报声从每个角落响了起来,在水下激荡起无数涟漪,就像是死亡威胁,瞬间让路远寒的肾上激素升到了阈值。
“警报!警报——”
“麋鹿区发生未知异常,请所有工作人员有序撤离,在五分钟内离开该区域……”广播装置中冰冷的声音宣布着,“届时将启动应急设施,滞留者后果自负。”
听到警报声的不止路远寒一个,还有那些正在进食的实验体。
在那压迫感极强的动静下,受惊的麋鹿们四处奔逃,它们有的跃入水中,有的朝着林子深处疾驰而去,犹如横冲直撞的怪物,稍微用力就能踩断一地灌木丛,蹄下血肉横飞,所到之处遍是被碾死的动物尸体。
路远寒推着车一路狂奔,置物架上的物件叮当作响,就像在为他伴奏。
即使警报声盖过了此时发生的所有事,他仍能感觉到那头西装暴徒一样的雄鹿正在后方追赶,像个阴魂不散的噩梦。
那个实验体移动的速度极快,蹄子奔袭过的地面隐隐震颤着,毫不在意其它麋鹿,极为坚定地追逐着自己的目标,如同猎犬捕兔,让一向习惯逼迫他人的路远寒在此刻感受到了难得的压力。
还剩下3:58。
离开麋鹿区的道路似乎变成了永远也跑不到尽头的死循环,路远寒一刻也没有停下,他的身体高速运转,大脑则在紧急思考着对策——不能随意开枪,也不能和实验体纠缠下去,浪费时间,毕竟谁也不知道应急设施启动后,这片区域会迎来怎样的变化。
启动的要是那种大规模屠杀装置,不趁早跑出去的话,他就得和实验体一起化为飞灰。
果然,路远寒下意识想道,比起巡查员这种憋屈的工作,他还是更习惯在执行部出外勤。
还剩下2:32。
根据他来时留下的印象,出口应该不远了。但那个变异实验体离路远寒只剩下了不到十米,它的蹄子每次重重落下,路远寒推着的小车都会猛地一颤,如同悲鸣。
事实上,置物车倒是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猴子区、松鼠区采集到的血液样本,这些数据非常珍贵,相当于银杏工作的业绩指标。
“吼——!”
路远寒听到了雄鹿倾泻而出的鼻息,它狂暴得像是处在发情期,到处宣泄着那种几乎毁天灭地的破坏力。
还剩下1:08。
麋鹿区的标识牌出现在了他视野当中,就像黑暗中唯一的曙光,路远寒瞬间绷紧了全身肌肉,他松开双手,将置物车猛地踢向目的地,紧跟着飞旋的小车朝出口冲了过去。
就在此刻,那温热的鹿吻离他后颈只剩下不到三厘米,甚至有涎水滴下来,落在了路远寒的发尾上,如同腥臭的蛇。
不断闪烁的红光之下,警报声、粗重的喘息声同时出现,它们每一次响起都紧贴着路远寒正在渗出汗水的皮肤,震耳欲聋。
他看到置物车已经越过了麋鹿区的界线,在惯性下向前驶去,路远寒不再收手,整个人弹射而出,带着优美的弧线在空中飞跃过数米的距离,落在了地面上。
他并没有放下警惕,毕竟那头实验体紧追不舍,展现出了惊人的执着性,很有可能从麋鹿区出逃,那就不得了了。
路远寒正要转身关门,却意识到事情不对,视线猛地扫向了周围的环境。
——警报声从什么时候起消失了?
他环顾四下,发现自己正在麋鹿区的食槽旁边,那些温顺的实验体仍垂下头舔舐着倒好的饲料,安静得像是木头……没有变异鹿人,也没有铺天盖地的警报声和红光,就连测温枪也像之前一样被他握在手下,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数据。
还剩下0:07。
第140章 亲爱的饲养员(5)
路远寒的汗毛微微竖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被实验区域影响后出现的幻觉,还是说刚才发生的一切才是假的……他没有撞上变异实验体,也不曾按下过报警装置, 只是精神太过紧绷, 才产生了不切实际的臆想。
麋鹿们背上的长毛带着湿漉漉的雾气垂下,像是荡漾的水草,安抚着他躁动的情绪。
路远寒闭上眼睛, 没有再看那些具有迷惑性的实验体, 而是径直向前, 他的双腿快速越过岸边麋鹿留下的痕迹, 越过扔在食槽旁边的饲料袋, 一直跑到了那片沼泽地中。
就在潮水没过头顶的瞬间,警报声震耳欲聋, 自上而下贯穿了路远寒整具身体, 几乎让他的耳膜流出血来。
“3、2、1——”
倒计时结束, 路远寒霍然睁开了眼。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麋鹿区的外面, 置物车停在不远处。
除此以外, 路远寒甚至还能看到那个被他扫荡一空的补给点,柜门仍然在熟悉的位置,只不过那个纸团又回到了隐藏的角落下,悄无声息, 就像某种生物露出的一点尾巴。
在这匆匆一瞥后,路远寒听到了某种装置落下的声音。
就像有什么沉重的、带有金属质感的东西猛然从天而降,将整个麋鹿区都笼罩在了它的作用范围之中……锯齿摩擦声、绞肉声、隐隐传来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让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破壁机前, 甚至能感受到汁水迸溅时那种黏腻的触感。
路远寒没有回头。
他背着麻醉枪往前走去, 那头变异鹿人似乎被启动的应急设施关在了区域内部, 正癫狂地一下又一下顶撞着大门,试图从里面逃出来,它的行为只持续了片刻,就再也没有了动静。
路远寒走到置物车旁,打开盛装器,快速检查着血液样本的情况,随即松下了一口气——还好,它们并没有被磕坏。
不过小车刚才的冲劲太猛,竟然脱离轨道,刹停在了旁边的灌木丛中。
路远寒伸出了手臂,他想将置物车重新推回轨道上去,却发现怎么也推不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卡在了滚轮下面。他绕到故障点旁边,蹲下身去,发现那是一个机械装置,不知道被谁遗落在了这里,外表已经沾满了灰。
那东西不过烟盒大小,被路远寒捡了起来,在他宽厚的手掌中甚至显得有些袖珍。
他仔细琢磨了一会,觉得它应该是谁的私人物品,毕竟侧面刻着某个名字,只不过那道痕迹已经被腐蚀得模糊一片,要想辨认出失主的全名究竟是什么,实在是难如登天。
路远寒将那个物件收了起来,并没有继续研究下去。
直到此时,他背后震天动地的轰鸣声终于减弱了几分,熟悉的播报声再一次传了过来:“……临时专员银杏,感谢你的举报,[麋鹿区]异常已清除。今日工作取消,请根据灯光指引,从逃生通道返回工作台,上报异常数据。”
听到工作取消的时候,路远寒眉头挑了起来。
两秒钟前,他还在想接下来的斑马区和爬行种类区该怎么展开工作,没想到实验室的通知来得如此之快,让路远寒提前下班,这倒是省事多了。
尤弥尔说的没错,生物工程部确实是办事效率最高的一个部门。
空气中隐约有浓重的血腥味飘了过来,路远寒并没有受到影响,他垂下双手,带着自己的置物车重新开始了行动。正如播报所说,那些悬在轨道上方的灯光就像一个又一个耀眼的路牌,让他能轻而易举地拐过岔路,找到逃生通道。
那是一道隐蔽的门。
路远寒推门而入,视线扫过逃生通道内部的情况,不由得有些警惕。里面光线暗淡,像是一个通往上方的楼梯间,看上去黑漆漆的,而各种设施也有明显的老化痕迹,似乎很久没有被人使用过了,咔哒——他打开了应急光源。
在灯光的辅助之下,路远寒推着车往里走了一段距离,在即将转过墙角、迈上楼梯前停下了脚步。
面前的墙上贴着一张落满了灰的告示,想来是关于应该怎样正确使用逃生通道的……说实话,路远寒现在精神紧绷,并不想看到任何需要思考的规则,还有完没完了?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读了下去。
1.离开工作区域前,确保你已经听到了“格尔”的指示。格尔不会笑,也不会哭泣,正常情况下为具有年轻、机械化等特征的女声,请严格遵照格尔的指示行动。
2.请按顺序回想一遍本层工作区域(陆生区)的实验体,并与下列答案进行比较:
猴子区、松鼠区、麋鹿区、斑马区
若发现记忆中多出了不存在的实验体,立刻返回工作区域,将该种类入侵物全部清除,直到没有一只存活为止。
3.若上述内容已确认无误,请从后方楼梯离开工作区域。
请注意,你能使用的台阶只有3的倍数,以及后缀带3的数字(除了第13级台阶),如有失误,退回起始位置,重新开始计数。
当计数重复大于等于10次以后,停下任何行动,等待救援。
4.在离开的过程中,闻到烧焦的气味、听到弹珠落地的声音都是正常现象,请勿惊慌。
5.今天是星期几?
5.你的名字是?
1.仔细想想,你真的逃出去了吗?
这份告示越往后看,内容就越不对劲,路远寒的视线毛骨悚然地停在了最后一句话上,那是由红色字体标明的,如同渗血般往下流着水,蜿蜒的痕迹细长如一条绳索,即将把他吊死在墙上。
他猛地往后退了两步,再看向告示时,那句话却无端消失了。
置身阴暗的楼梯间,路远寒那张脸被他紧握着的灯光照得惨白一片,仿佛覆着层釉质的、毫无生气的玻璃,神情也跟着沉了下来。
他正思考着问题,从离开麋鹿区时看到的幻象,再到告示上突然消失的恐吓……归根结底,这些具有欺骗性的迹象都是由视觉呈现的,假如说巡查员进入工作区域后,就会受到影响,那他的“眼睛”极有可能已经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蒙蔽,不再完全可信。
想通这一点后,路远寒原本压抑的心情放松了几分,幻觉而已,他以前见得够多了。
从刚才的事就能看出来,至少在目前,那种诡异的力量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只是在关键时刻出现,诱导着他做出错误的“选择”。要是路远寒因此怀疑自己的判断,在麋鹿区停下脚步,那他早就已经死了。
能修改他人认知的,也是某一种实验体吗?
路远寒没往下深究,经过麋鹿区的异变,现在已经是8:02,实验室的研究人员也该陆陆续续起床、准备工作了,他得尽快返回上层,将猴子区和松鼠区的数据提交上去。
要走楼梯的话,他就得面对一个问题,怎样将置物车搬上去。
路远寒肌肉结实,在触手辅助之下,倒是能搬动这辆金属制的器物,只是他在上楼梯的过程中还得遵守规则,一级一级数清脚下的台阶,带着这么个累赘难免会受到影响。
思考过后,路远寒决定将置物车暂时留在逃生通道内,只带最关键的记录单和血液样本上去。
他将记录单收在工作服内侧,盛装器绑在胸前,手下握着应急光源,不紧不慢地迈上了第三级台阶,按照告示上所说,3、5、9、12等次序的台阶都是可以使用的。
只不过对于正常人而言,一次要跨三道台阶颇为费劲,同时还得注意不被周围的异变影响,可见离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路远寒打破了第9号实验室的身高记录,倒是没怎么被困扰。
他垂下视线,专心致志地盯着脚下的台阶,竟然发现靴尖落在上面的时候它会微微颤动,就仿佛制作楼梯的材料不是石头、水泥,而是某种生物温软的皮肤一样。
路远寒不合时宜地想,要修逃生通道,得杀多少只生物才能剥下足够的皮,将它们清洗干净,然后铺在台阶上?
转瞬间,他已经站在了第9级台阶上。
路远寒略微扬起脖颈,透过灯光观察着上方的情况。不难看出,实验室在设计的时候将楼梯分成了两段,他当前所在的这一段有13级台阶,最后那级当然不能踩,除此以外,路远寒还有别的顾虑。
上到第二段以后,台阶数要重新开始计算,还是按照14、15、15……这样的规律顺延下去?
这个问题关系到了他的落脚点。
告示中没有写明的内容,却有极大可能害死工作人员。在没有任何参考依据的情况下,路远寒只能靠直觉选择一个判断,他没有犹豫,越过第12级台阶,站在了第二段楼梯前。
通往实验室的门就在楼梯尽头,底下隐约流露出了一丝微弱的光。
15,路远寒默数着,将还沾着土的靴子踩在了台阶上。
下一级是18,就在他身体向前倾靠,即将迈开腿的时候,周围的温度倏然升了起来,刹那间,脚下的台阶变得炙热无比,就像被放进烤箱里,旋下了最大功率的按钮,路远寒体表脱水、皮肤融化……他甚至能闻到一股肉被烧焦的味道。
“哒,哒哒——”
清脆的声音从高处落了下来,短促地持续了片刻,紧接着反复响起,让闻者能想象到有某种玻璃或钢质的东西正一跳又一跳,不断撞击着地面。
路远寒的指节抚上了胸前的盛装器,装置外壁仍然维持着那种沁出一丝凉意的质感,让他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如果他的判断有误,背后那股力量根本没有必要制造出幻觉,让自己产生怀疑。
更何况两段楼梯一共25级台阶,如果都是从1数到13,不存在第23级台阶,那么规则上何必说除了13以外,尾缀是3的台阶同样可以使用呢……那岂不是毫无意义吗?
想到这里,路远寒抿了下干涩的嘴唇。
不得不说,对方模拟的体感相当真实,让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置身火场,浓重的烟尘从鼻腔大量涌入,工作服下的血肉化成了一片黏稠的水,还在不断被高温蒸干。
他跨过18、21、23和24,停下了脚步。
此刻,路远寒的喉咙已经干到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他眯起了眼睛,看到出去的门就在眼前,似乎正等着他的到来。但那也意味着,他下一步要落在代表“25”的台阶上。
——那是规则中禁止使用的。
烈烈火海中,他俯身压低了重心,就像等着起跑的一瞬间,紧接着,路远寒的气息消失了,无数触手从他身下猛然射出,推着这具猛兽化的身体腾飞而起,转眼落在了门前。
他毫不犹豫,推门逃了出去,没给任何人、任何不可描述的存在留下一丁点反应的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