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国公府表姐(五)“表姐,记得看我为……


    大梁开国时是马背上打来的天下,而后五百年,大梁国力渐盛,百姓安居乐业,虽再无边患,马术射艺却被当作贵族活动传承了下来,成了历代世家子弟必考究的技艺之一。


    为增添骑射意趣,自徽宗始,每年春末夏初,上京名流齐聚京郊御马场,分女娘和郎君两波,先后举行马上蹴鞠赛,是为击鞠[1],胜方夺头彩,受官家御赐宝物。


    除去开场的击鞠赛,后几日还有静立射靶,蒙眼射靶,马背射靶等多项考究射艺的单项赛事,女娘郎君皆可自行报名参与,是为多彩。


    竞争之激烈,自击鞠赛承办以来,还无一满彩之人。


    阿怜刚从外边铺子视察回来,没回临湘苑,直接带着莲月往谢琅院里去。


    因此前已来了许多次,如今不看路都知道怎么走,主仆两人一边熟络地过


    桥拐弯、穿廊过巷,一边交接着近日商铺筹备事宜。


    “颜娘子和魏娘子那边情况如何了?”


    “颜娘子对我们送去的广袖裙爱不释手,说愿意在击鞠当日穿,至于头上的簪花,她已预先跟闺中密友约好了样式,更改不得了。”


    “魏娘子那边,”莲月顿了顿,神色为难,“她似乎觉得我们改轻了骑装和脚蹬是轻视于她,说……说若叫人听去,会笑话女娘是体力上不如郎君,故作投机取巧之事。”


    阿怜脚步微顿,欲言又止,最终只叹了口气,“算了,明日我亲自去跟她说。参与击鞠的女娘不止她一个,要是实在不行,我们就换个人选。”


    忆起今日在魏府吃的挂落,莲月不由撅着嘴小声抱怨,“我们绣娘辛苦改进的样式,既实用又漂亮,旁人不说,谁看得出来与传统骑装的不同?击鞠既然允许各位女娘郎君自行准备骑装,这点变化又算得了什么?竟被她一句‘投机取巧’打发走,真是古板守旧,没苦硬吃。”


    阿怜多少能理解魏萱的想法,“上京是富贵之地,远离非议,保全自身,大概是他们生下来就会做的事。”


    说完这话,不知想到什么,阿怜略沉重的眉眼忽如春风过境般,悄然变得温柔和煦。


    她伫足转头看向莲月,卖了个关子,“只除了一人。”


    莲月眼眸一亮,立即答道,“谢小世子!”


    谢琅从来不惧非议,或者说,他向来处在非议的正中心,并对这种处境适应良好,丝毫不为其所困。


    因出生尊贵,他一举一动都被人关注和解读,他却全然不在乎别人的想法,长成了个潇洒恣肆的性子,有了冲撞当场就要发作,绝不会留到当晚独自怄气,是京中独一份的风景。


    “所以啊,我们这就去给他量体裁衣,”阿怜眉眼弯弯,得意地打了个响指,“击鞠日他从头到尾都归我这个表姐来管,一处都别想逃!”


    “嗯!”莲月激动地差点丢掉手中的托盘。


    那托盘上放着圈软尺和几块在阳光下隐隐泛光的料子,朱红、绛紫、杏子黄、颜色鲜艳饱满,浓得似要滴出水来,一看就价值不菲。


    阿怜同莲月踏进紫金苑时,小厮们正齐力更换角落里的箭靶。


    那些箭靶的中心处已被射得如同筛漏,但周遭木头的成色看着却有九分新,一看就是新换上不久,没历经多少风吹日晒,就又要被换下了。


    谢琅这是拉了多少次弓?


    阿怜心中惊叹不已,刚收回目光,一小厮就笑脸迎了上来,“是表姑娘来了!”


    他殷切道,“今日您离府后不久,世子就动身去了马场。表姑娘先在大堂稍候片刻,我派人去瞧瞧。算算时辰,世子应当快回来了”


    “有劳”,阿怜笑着谢过小厮后带着莲月往大堂走。


    小厮笑脸相送,转头就急声道,“快快快,快骑马去告诉世子,就说表姑娘来找,现下正在院里等着!”


    他们的头头念柏曾吩咐过,只要是表姑娘相关的消息,一律向世子通传,片刻都不能耽误。


    “诶,奴这就去!”


    被派去通传的小厮撂下手中的活计,擦擦手出了门,不过一炷香时间就惨白着脸折返了回来,谢琅紧跟着跨过院门出现在他后头。


    只见他单手捂着额头,面色阴沉、眉眼带煞,步履之间似乎还有未消的火气,踩得脚下砂石‘咔擦’作响。


    忽地,他脚步一顿,脸上的未褪的怒容也变作惊慌失措,迅速转身,心虚喊道,“表姐,你怎么来了?”


    是方才阿怜听见动静出来迎他。


    她一眼就发现了不对,匆匆来到他面前想要查看情况,可谢琅就是不正面向她。


    他捂着额头支支吾吾,转来转去,急得脸都红了。


    “别动!”阿怜跟他转得晕了失了耐心,直接扶住他的肩膀固定,命令道,“手放下来,让我好好看看!”


    谢琅只得慢慢放下手,眼神跟风筝一样飘忽不定。


    看着那明显红了一块微微肿起的额头,阿怜怒从心起,“谁干的!?”


    见她因此动怒,谢琅抑制不住地勾起嘴角,又觉得现在笑出来不太合适,忸怩地抿嘴,得意道,“我揍回去了,那人比我惨的多,不算我吃亏”


    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让阿怜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没好气地伸出手指戳他额头的瘀伤,“你呀!”


    “嘶——痛痛痛!”,谢琅身量高,明明一仰头就能躲开,却微弯着腰任她戳,还假意去抓她的手,扣她葱白的指尖。


    阿怜斥道,“你还知道痛?我还以为你这头是铁做的!受了这瘀伤,届时由红转青,由青转紫,旁人看了,少不了要笑话你破相!”


    “那又如何?”谢琅满不在乎地仰头抱臂,“只要表姐不笑话我不就行了,我管旁的人做甚?”


    ……


    半个时辰前,京郊马场。


    场间休息,穿骑装的郎君们满头是汗地离了跑马场,在避暑台上聚成一团,擦汗捶肩哐哐饮水后,低声谈论着近日京城里的趣事。


    正说话的那郎君眉眼促狭,面露淫邪,上下牙一碰就开始捏造是非。


    “不过一个刚到上京的商女,谢琅怎么就稀罕成那样?许是早就在榻上尝到了美妙滋味,故而念念不忘,不仅平日时常念在嘴边,还在那叶家酒楼前当街出了糗!”


    “你们可听说了,谢琅冲出来就对着那商女喊——”


    他腔调古怪地重复着半途听来的话,“表姐表姐~你哄我去马场,就是为了跟这人……唔!”


    忽一重拳砸在他脸上,将他砸了个倒仰,聚拢的郎君受到惊吓,作鸟兽散,将场地留给了揉着手腕、气势凌人的谢琅。


    虞霄捂着半边脸惊恐地瞪大双眼,见谢琅冷冷地睥睨着他,撸起两边袖子缓缓上前,似乎还想动手,他吓得手肘撑地,梗着脖子往后缩,中气不足地威胁道,“谢琅!你、你敢打我?我姐姐可是宫中得宠的虞美人!你信不信我……唔!”


    “老子打得就是你!”又是毫不留情的一拳,谢琅揪起他的衣领,齿间发出冷嗤,“狗娘养的东西,一张嘴臭气熏天”


    谢琅用膝盖压住虞霄的胸口左右开弓,虞霄脸上挨了好几下,头一偏吐出带血水的唾液,似乎是咽不下这口气,闭着眼睛涕泗横流,胡乱挥舞着拳头回击,奈何力气身型均敌不过谢琅,虽蹦得跟条插在钉耙上的鱼似得,却没能伤到谢琅半分。


    见事情越闹越大,围观的郎君们才一哄而上,分成两波将人拉开,不知是谁不长眼,一拳正揍在谢琅额头上,砸得他眼冒金星,缓了好一阵。


    当时他就想,绝不能让表姐看到,谁料一回来就跟她撞了个正着。


    ……


    谢琅靠在窗边小榻上,看似松弛自得,实则垂落在侧的手早已捏成了拳头,手背青筋浮现,喉结也不住上下滚动。


    她俯身过来,神色认真地拿着药包为他消肿,只需他轻


    轻伸手一揽,就能把她锢在怀中,逃脱不得。


    “哎呀”,一个不小心,褐色的药粉洒了些在谢琅的脖颈上,阿怜下意识伸手去擦,忽被谢琅攥住了手腕。


    “表姐,我自己来”,谢琅的手很烫,声音也有些沙哑,阿怜听得一愣。


    又见他脸色涨红,喉结滚动,眸光里似按耐着什么极具侵略意味的情绪,阿怜心跳乱了片刻,脸上竟也跟着发烫,垂眸放下药包问,“你是不是渴了?”


    “……是,表姐能为我拿杯凉茶过来吗?”


    谢琅顺着她的话支走她,在她离开视线后慌忙整理下摆,调整坐姿,却不知,阿怜也是借口离开。


    隔着一堵实木屏风,她倒好茶水后低头撑在桌上,深呼吸缓了一会,才重新调整表情,端着茶水回去。


    喝完茶,气氛似乎又恢复了正常,谢琅忽开口道,“表姐不问我为何与人斗殴吗?”


    “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若是觉得可以说,自然会说;若是不想说,我问了岂不是不妥?”


    阿怜的心有些乱,因此答话时多了几分天衣无缝的客气,少了几分平日的亲近,旁人听不出异常,谢琅却能察觉出这细微的差别。


    表姐做事向来妥帖,但他不希望这份妥帖和圆滑是对着他的。


    “有何不妥?”他神色黯然,低头摩挲着杯沿道,“对表姐,我从来都是毫无保留的,只要表姐问,我就会说。”


    一室沉默,唯有窗外几声清脆鸟鸣伴斜阳洒落。


    阿怜有些坐立不安,紧张之下,额角都起了细汗。


    她深吸一口气,笑着起身转移话题,“对了,差点忘了正事,今日我来这是想量你的尺寸,给你做衣裳的”


    “一寸,两寸……”


    手指隔着衣服在身上拨弄,待她收尺,谢琅呼吸凌乱,几乎有些站不稳了。


    “表弟,改日我叫人把做好的骑装送来!”


    说完这句,阿怜匆忙转身离开。


    踏出紫金苑时,她端起的笑脸垮得彻底,攥紧手指长长吐出一口气,垂下的睫毛颤抖如蝶翼。


    谢琅对她的情愫她不是全无所知,只是,她不敢确定这是否只是他转瞬即逝的萌动春思,不敢为此冒险。


    她还要在上京待上许久,若她回应了他,与他私相授受,必然会生出许多变数,而她讨厌失控。


    跟父亲的赌约事关她的婚事,容不得半点闪失。


    她绝不会在此事落定前节外生枝,分出精力去操心其他的事。


    只是不知不觉间,她对谢琅的态度似乎起了变化,方才差点失态。


    刚来上京时她便听说了他的嚣张事迹,仔细权衡过后,她放弃了回到英国公府求援的想法,转而制造巧合,与身为监察御史,素有公正之名的裴玉结识,求他帮忙收回祖业。


    先不说当时的她不确定英国公府的态度,不知多年未见,他们会否自降身段来帮助她这个身处末流的商户女。


    更为重要的是,此事本来就是她占理。


    借裴玉之手收回祖产虽然慢了些,但却名正言顺,是依照大梁法律办事,无可指摘。


    如她所料,无论是世家还是同行,提起此事时只道裴玉秉公执法、铁面无私,道她聪慧敢言,不惧对方人多势众、官商勾对。


    若她当时只图便利,直接借谢琅和姨母的势强硬收回铺子,虽成效快,不用怎么操心,但少不了要被人暗中编排议论,那些个同行或许还会因此看不惯她,暗中给她使绊子。


    搬进英国公府原是为了收回祖产后扩展人脉做打算,而亲近谢琅一方面是为了确保他不会在收回叶家酒楼时跳出来阻拦,另一方面是打着利用他名声地位的主意,借他混入上京的圈子。


    可她没料到他会有旁的心思,也没料到,她内心深处似乎也并非无动于衷。


    接下来该怎么做?


    疏远他?


    还是厚着脸皮装作无事发生,继续与他亲近,利用他达成目的?


    她痴痴走着,一个不察撞到了转角的廊柱,‘砰’一声脆响,额头闷闷地胀疼,惊得莲月急忙上前查看。


    “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跟丢了魂似的,方才竟一点都没看路?”


    可不就是丢了魂吗。


    她身体倒是出来了,魂却还留在谢琅那儿呢。


    ……


    做好的骑装阿怜没亲自去送,因自察心中有异,怕露了马脚,一连半月都往府外跑,把精力耗费在外头,不仅说动了魏娘子穿改良骑装,还劝颜娘子和她的闺中好友一同改了簪花的样式,更衬他们家的广袖裙不说,还多出一人免费帮头面铺子做宣传。


    到了击鞠日这天,阿怜和英国公府的人同去京郊御马场,她和莲月坐在轿子里,谢琅穿着骑装在外头骑马独行。


    “表姐!”走了一阵,马车外突响起谢琅的呼声,把阿怜吓了一个激灵。


    马车窗的帷幔被他骨节分明的手撩起,谢琅的丹凤眼斜睨着瞧进来,定在她身上,似是笑着的,又似带着某种小心的打量。


    “表姐近日在忙什么?既不来找我,我去临湘苑也全都扑空”


    莲月看向阿怜没说话,阿怜微微抿唇,笑着回,“当然是忙铺面相关的事。你知道的,表姐来上京就为了这个事。”


    谢琅‘哦’了一声,将帘子放下了,也不知他心里是做何想的,至少表面看起来是接受了这个理由。


    到了御马场,阿怜随崔瑛去了看台,谢琅要参与开场的击鞠赛,便直接跟同龄的郎君走了另一道门。


    临分别时,谢琅突回头高声对她喊道,“表姐,记得看我为你拿下头彩!”


    一瞬间周遭所有人都看了过来,阿怜脚步一僵,勉强镇定下来回他,“哎,我就在看台上”


    虽说她是曾说过‘为我挣头彩’的话,但那是私下的亲昵玩笑话,他怎拿到大庭广众来说,说得她羞臊难耐,差点乱了阵脚。


    官家带着皇后、贵妃和众美人坐在上位,英国公府等世家依次坐下首,最靠近马场的最下阶没有坐人,却有好多正值芳龄的女娘站着挥帕子。


    她们穿着靓丽鲜艳,头上的簪花样式也各有特色,即使离得远,仿佛也能嗅到那股轻盈的女儿香气。


    这次的击鞠以郎君们开头,待大礼监宣读完官家圣旨,唱诵完毕,两队身着骑装,骑着膘肥骏马的郎君便逐渐出现在宽阔的马场上。


    穿着朱红骑装的谢琅在那一群郎君中格外显眼,不仅仅因为那骑装鲜艳夺目,也因他被骑装勾勒出的极好的身型以及那俊朗的玉面。


    蜂腰猿背,夹着马肚的腿随着节奏微晃,握着马辔的手臂弯曲着,看着结实有力,却又不显蛮鲁,每一处的肌肉似乎都长得恰到好处。


    他头戴的簪花帽与骑服相称,纱帽帽檐的折角处镶了一串朱红的山茶花,大小适中,没有将他俊逸的五官悻小,反倒衬得容色更为鲜亮。


    谢琅姿态悠闲地骑着马走到队伍最前,不时回头朝看台望,赢得女娘们一阵阵喝彩和无数香帕飞落。


    马儿站定位置后,他忽地仰头勾唇一笑,眼尾斜飞恣意,嘴巴无声地动了动。


    阿怜看清了他的嘴型,他在叫“表姐”。


    一声哨响后,谢琅收了所有的松散,全身心投入了这场一年一度的击鞠赛。


    只见他时而单手抱着马脖,抡圆胳膊击球,发出冽冽的清响,时而全力策马去截球、追球,与队友配合得天衣无缝,身下的马儿似乎也与他合为一体,只凭他胳膊一扭,腿一侧,就能如他所想转向或刹车、加速。


    谢琅在马场里如鱼得水,随汗水挥洒,次次将马球射入球门,到了最后一场,另一队的郎君们自知赢不过,恰逢体力也消耗殆尽,颇有些任其自然的意味,叫谢琅进了一记极为漂亮的球,这圆满的收尾赢得满场喝彩,头彩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身上。


    上台领了官家的御赐之物后,谢琅忙跑到阿怜跟前邀功。


    随着谢琅脚步调转过来,周围人的视线也跟着转来,看清那隐在角落里的女娘后,皆是目光一滞心中一惊,转瞬就交头接耳,询问起她的身份。


    “她就是谢琅的表姐?”,有在场下打马转悠的郎君仰着首恍惚呢喃,“有这样的表姐,要是我,我也定天天记挂在心……”


    “她就是姜姑娘!”颜鲤提起阳光下流光溢彩的裙子,扬首得意道,我身上的衣裳和头面都是他们家的”


    “……”


    谢琅笑得灿烂,将官家御赐的足金翠羽流苏头面捧到她面前。


    他微微喘着气,满头都是汗,迎面而来的皮肤里带着热意和潮气,明亮的眼眸里装着一股极为鲜活的生命力,仿佛中秋的明月,皎洁而耀目,看得阿怜不自觉攥紧了身后的衣裙。


    “表姐,如何?”


    “那么多人为你喝彩,你还不知道你如何?”


    “可我想听表姐说”


    “……好好好,我们谢琅是最俊最厉害的郎君,方才击鞠赛,表姐同其他人一样,眼里只看得到你一个人”


    第132章 国公府表姐(六)“去问问魏娘子,她……


    酣畅淋漓的击鞠赛过后,谢琅身上的骑服汗湿了个透,阿怜同他聊了几句,便劝他先去沐浴更衣,以免待会天气转凉受了风寒。


    谢琅应了声好,抬脚欲走,忽又顿住问她,“表姐在此处等我?”


    忽略他话中的暧昧,阿怜拢着袖子移目望向陆续进人的马场,点头道,“待会女娘们击鞠赛,我会去最下阶观赛,一时片刻走不了的。”


    话毕,又转过头来对他莞尔一笑,“表弟若有事找我,只管回来便是。”


    闻她此话,谢琅却渐渐皱了眉,张唇又止,似把原先想说的吞了进去,转而垂眸低声道,“方才我在马场的时候,可没见表姐站去下阶看我。”


    连女娘的醋都吃,真是越来越难对付了。


    尽管心中嘀咕,面上却不显,只伸手轻轻推他一把,嗔道,“表姐待你如何,你心里没个底?”


    “我待会下去是跟颜娘子有话说。你莫要再跟我胡闹了,快去换衣裳吧。我在这等你。”


    得了她这句‘等你’,谢琅才扬眉换了笑脸,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莲月捧着官家御赐的流苏头面颇觉烫手,觉察周围人或明或暗探来的目光,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生怕一不小心摔了,问道,“小姐,这头面?”


    “放去马车上吧,”阿怜眼珠一转,“顺道把那几盒香膏拿过来。”


    莲月走后,阿怜锁定了颜鲤所在的位置,提起裙子顺着阶梯往下走。


    先有谢世子当街唤她表姐、送她御赐头面,后有对吃穿用度极为挑剔的颜娘子亲口承认穿的是她家裙子。


    随她一路走过,站在下阶的女娘们皆是转头看她,目光心思各异。


    只见她停在颜鲤面前,语气诚恳地夸道,“不愧是颜娘子,将我家的裙子穿得这样好看!”


    颜鲤也卸下了平日的高冷自恃,亲切地回她,“你这衣裙本就好看,等我回去,定亲自去你们铺面挑挑其他的!”


    上京时兴华丽繁复之风,从贴身的襦裙到外披的宽袖衫,大多是不同的颜色,且为了颜色饱满纯粹,大多采用哑光的细棉和织锦,少用亮面的绸缎和菱纱。


    而今,颜鲤身上这条广袖裙另辟蹊径,没在一群彩陶似的女娘中反倒显得夺目醒神。


    那广袖裙静看是一片柔和的烟霞粉,似早春的桃花花瓣,将颜鲤整个人簇拥起来,显得她肤白娇小惹人怜。


    不仅静看夺目,走动起来时衣裙迎风摇曳,裙摆和袖口处还会随光线变化泛起珍珠似的流光,丝毫不显得臃肿,观颜鲤妆面无暇,鬓角无汗,想来用的也定是透气舒适的料子,穿上无多负累。


    这样一分析,不说颜鲤回头想去挑,就连她们也想去挑挑有无合适的裙子。


    有女娘当即低声询问,“姜娘子家的铺子叫什么来着?”


    “是家新开的,据说铺面很大,足足有三层,好像叫什么……霓裳阁,在彩桥路附近,我路过时看见了,但还没进去瞧过。”


    等她们这厢暗自商定好,那边又有了新动静。


    姜娘子捂嘴止了笑,朗声道,“除开这裙子和簪花的头面,今日我还带来些新出的香膏,不仅气味好闻,还加了茯苓和白术,有嫩肤美白的功效。”


    不多时,她那贴身丫鬟捧着个七彩贝母盒子挤进来,姜娘子从中取出仅巴掌大的香膏递给颜娘子,颜鲤目露新奇地抹在手腕,恰逢一阵柔风缓缓吹过,将那馥郁的兰花香气吹得四散,引得众人再次侧目细语。


    颜鲤惊喜问她道,“怎么还如此凉爽?风一吹,连同我这身上热燥也一同带走了”


    “为解夏日暑气,这盒里头加了少许薄荷叶磨成的粉末,”姜娘子耐心解释,又取出另一盒递去,“这盒里头没加,适合入秋天气冷的时候用。”


    “这香膏还未向外售卖。我同颜娘子有缘,听说颜娘子最爱兰香,这两盒全都送与颜娘子了。”


    听她这阔气之语,女娘们双眼瞪大,不由对多番受礼的颜鲤羡慕嫉妒恨起来。


    “另外,我家香膏铺子里还能自行挑选材料做香膏,若是想送礼显诚意,不若来我家铺子亲自动手试试,有专门的香料师傅指导,绝不会做毁了去,亲自选的香料香味独特,也好留作纪念。”


    这样的模式在江南早就成熟,在上京却并未流行起来,阿怜也不确定行不行得通,想着先用香膏店试行一番,反正没什么损失。


    颜鲤点点头,拉过闺中好友冯嫣的胳膊,欣然应允道,“铺子叫什么?改日我就和嫣儿去试试”


    “叫闻香楼,在城南宜林路,”回了颜鲤的疑问,阿怜又道,“虽远些,但背靠一竹林,平日里十分安静。香膏铺子在二楼,一楼可用茶点,回头我跟掌柜的说一声,要是颜娘子和冯娘子去了,就送你们一壶养颜花茶和手作的枣泥酥。”


    “多谢姜娘子!”颜鲤谢过她,转头就问起冯嫣的空闲,欲商量与她同去的时候。


    见周围投来的目光越来越多,阿怜满意地勾唇,接过莲月捧着的贝母盒子掂了掂,抬眸朝四周看去,笑道,“这里还有好些香膏呢。左右我铺子里还陈有许多,诸位女娘若有想试试的,不如就此拿去,他日若带着这香膏来捧场,也可得我闻香楼一壶花茶尝鲜。”


    听她这样说,离得最近的冯嫣先一步道,“还有这等好事?姜娘子,你先给我瞧瞧吧!”


    阿怜依言将贝母盒子递去任她选,冯嫣从中挑出一个绘着腊梅的香膏盒,假意嗔道,“姜娘子,今后若有什么新奇玩意儿,你也可先来找我,我总不能事事都沾鲤儿的光”


    “你这人还跟我较起劲来了?”颜鲤戳戳她脑门,两人兀自嬉笑打闹起来,一个不留神就被涌过来的女娘们挤到了后头。


    “姜娘子,快给我一盒吧!”


    “姜娘子这边!我也想试试!”


    余下几盒香膏很快被哄抢一空,待众人散去,马场那边身着骑装的女娘已列好队,就快要开场,其中一些注意到看台这处的热闹动静,还好奇地回首来瞧。


    没抢到香膏的女娘见其中一人手上捏着两盒,挤眉弄眼道,“你怎的一个人拿了两盒?一时半会用不了那么多,不若卖我一盒?”


    那女娘一瘪嘴,迅速将两盒香膏藏入袖中,并未如她所愿,只道,“我帮我亲姊拿的,姊姊在马场击鞠,待会就过来了”


    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响,众人的注意从看台的热闹移到马场中去,跟着马场内女娘们击鞠的情况欢呼喝彩,紧张流汗。


    “姊姊!姊姊冲啊!”


    那藏了两盒香膏的少女挥舞着拳头,眼眸亮得似灯笼,看着激动兴奋极了。


    马场中的女娘们正骑马疾行,被她唤作‘姊姊’的女娘俯身策马,提溜着马球冲向不远处的球门,见魏萱来拦,她犹豫片刻,没敢射门,一挥鞠仗将马球传给了另一侧靠近球门的队友,却被魏萱挥杖截停。


    魏萱笑容明艳眉眼飞扬,夹着马肚,攥紧辔绳,调转马头,大喝一声‘驾’,飞速朝另一半场冲去,看台上喝彩尖叫的人顷刻换了一批。


    魏萱眼中只有那球门,身下马驹知她心意,四蹄前后交替踏得飞快。


    “快让开!”


    尘沙汗水飞扬中,忽有一女娘面色惊恐地驾马从侧边冲来,魏萱眸子紧缩来不及闪躲,只得弃了手中的鞠仗抱紧脑袋,和那女娘双双坠马,翻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住。


    看台上,马场中,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失声或尖叫,而后便是令人心慌的嘈杂议论。


    阿怜呼吸急促地攥紧了下阶的栏杆,一旁的颜鲤和冯嫣也没了轻快脸色,低声啧啧道,“真是造孽,这样摔马下去,怕是要在榻上躺个月余才能好”


    魏萱和那名为柳依云的女娘的亲属均慌乱地站起,不消片刻便匆匆往看台下走,坐在最高处的官家赵寅也变了脸色,沉声吩咐道,“快去瞧瞧下面情况如何?”


    大太监低头应是,忙带人下了看台去向马场。


    等他到时,太医已查看了魏萱和柳依云的情况。


    “两位女娘如何了?”大太


    监焦急问道。


    “魏娘子无甚大碍,不过是些磕碰伤,就是柳娘子……”太医摇头叹息,面色凝重。


    大太监心里咯噔一下,挥挥拂尘嗓音尖利地催促道,“如何?快说,咱家还要回去禀明官家呢!”


    太医说得委婉,“柳娘子的左膝被金片割伤,虽已及时做了处理,但……但那伤口深可见骨,或许会落下跛脚的病症。”


    “嘶”,这样一说,必是对今后行路有妨害。


    大太监目带惊骇地朝远处躺在沙地上几近昏迷,面色煞白的柳娘子看去。


    若真跛了脚,今后相看人家都成问题。


    金片护膝不如皮革织物实用,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但有的娘子和郎君却会为了美观而选用前者,这下柳娘子摔马遭了罪,想必往后用金护膝的人又会少上许多。


    大太监摇摇头,未曾多言,快步回到看台,向赵寅禀明了情况。


    在座之人闻此,皆面露惊骇地摇头惋惜。


    柳娘子的家人早已下了看台去察看情况,马场中传来的女眷的哭嚎声隐隐可闻。


    赵寅皱眉沉吟片刻,心中有了决断,“罢了,自行预备骑装自祖先而始,本意乃多增加点看头,却也徒增了许多的风险。”


    “今日这祸事也算警醒,好歹没出什么人命。”


    “传令下去,往后的击鞠赛,骑装都统一采买,就由”


    他侧头小声询问座下右丞,“柳娘子家中父兄都有何官职在身?”


    右丞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脑中飞速过了一遍,附耳低声道,“柳娘子仲兄柳荃乃从七品杂买务,隶属太府寺,负责宫中杂物采办,可任此职。”


    赵寅遂坐正吩咐道,“此事就由柳娘子之兄柳荃责办,另擢其太府寺丞。”


    从七品到正六品,直接跳去大梁三年一度的升官考核,也算是给突遭打击的柳家人一点安慰了。


    柳家只有小弟柳如曦留在看台,听此,立马走出席位,跪地俯首代家中仲兄谢恩。


    待他退下,赵寅又看向大太监,“你刚刚说,魏娘子身上只些许磕碰擦伤?可确认无误?”


    “是”,大太监低眉顺眼地回道,“太医亲口告诉奴才的,应当不会有错。”


    赵寅点点头,“去问问魏娘子,她是在哪家采买的骑服。”


    大太监领命欲退下,刚走了一步,又听官家道,“慢着,左右下午无事,击鞠赛暂且推迟半日。让魏娘子换身衣服过来,顺便将她的骑服带上。”


    第133章 国公府表姐(七)“民女姜怜叩见官家……


    跟在官家近身伺候的大太监后面一路往高台走的魏萱已换了身宽松的常服。


    从走路的姿势来看,她似乎并无大碍,至少没有因为方才那惊险的落马伤到骨头。


    她高束的鬓发有些歪斜,前额脸侧的碎发也凌乱地散开,眼神却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猝不及防跟站在下阶眉头紧锁的阿怜对上视线,她微微一怔,朝阿怜点头示意后便心虚地挪开了目光。


    柳依云落马后凄厉的惨叫犹在耳畔,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和她昏迷中苍白颤抖的脸庞亦在脑中挥之不去。


    魏萱后怕地闭了闭眼睛,不自觉抓紧了手中刚刚换下的脏污骑服。


    要不是姜怜此前亲自登门,耐心劝说,她原是准备随大流,在骑服上添些耍威风的华贵金饰的。


    虽不会同柳依云那样,落马后不懂翻滚卸力,以致金片斜刺入膝盖,鲜血汩汩洒落一地,但那些硬物必定会在翻滚中割伤皮肤,再严重些,就是硌伤骨头,往后不说骑马,就连走路都成问题。


    她不是没预想过传统装束可能带来的危害。


    上京当中早有官员就此进谏,道明此中妨害,只不过因是祖辈传下来的习惯,官家一直没下定决心予以废弃。


    加之,她对自己的骑术太过自信,且能被选入击鞠赛的女娘马术都算了得,在意外真正来临前,她下意识否决了坠马受伤的可能。


    就是这点侥幸心差点害了她。


    回想半月前,姜怜的人刚找来时,因好面子,不想落人口舌,她便随便扯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说不愿卸下骑服重物作那投机取巧之辈。


    其实真正让她拒绝的,是他们附加的强硬要求——除了他们提供的骑服脚蹬,不能私自添任何其他的饰物。


    被她拒绝后,姜怜二次登门,与她由浅到深地交谈一番,似是从某些话中看破了她真正的心思,却并未直接点明落她面子,先是说了好些话回应她此前找的借口,给足了她台阶下,而后才直切要害,道明影响她做选择的关键。


    “要我说,在马场上身轻如燕,夺得头彩,才是最威风的。”


    “得官家赐宝,被众女娘和郎君钦佩谈论,不比那些俗气的身外之物威风千百倍?”


    “金银乃身外之物,在世家眼中多如流沙,不足稀奇。夺去头彩者,一年却仅有一人。”


    见她心中意动,姜怜又招来绣娘,取过她手中的骑装,一边翻看,一边仔细给她介绍那成衣的妙处。


    “魏娘子请看。我们家这骑服,裤内缝防磨的牛皮内衬,膝盖骨,胳膊肘,易磕碰处都填了足量的棉花禽羽,内外皆缝两层上好的牛头皮……”


    “骑手浑身上下,但凡能看顾的地方这骑装都有看顾,连北方来的游牧族人都赞不绝口。因成衣设计和用料均下了不少的功夫,这骑服我原是想卖十金一件的。”


    “但若魏娘子答应穿着这骑服上马场,我身后的绣娘立刻来量你的尺寸,专为你定制一件,且不收一文,直接赠送于你。“


    “我姜怜敢在此立誓,整个上京再找不到比我家更适合击鞠的骑服了。穿上我这骑服,保你在马场上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直奔头彩而去。”


    这一连串的动作顺利让她改口,应了姜怜的条件。


    若非突发的意外,她本是卯足了劲,要冲那头彩去的。


    她要的不是官家的宝物,而是上京‘女中第一骑’的名声。


    匆匆忆罢已行至御前,魏萱沉下浮躁的心思,恭敬跪地,抬头面圣,心里却还念着方才与姜怜短暂的相视。


    无论如何,这次多亏了姜怜。


    等此事了结,她定要在家中设宴,好好感谢她一番。


    下阶。


    女娘们不明情况,正议论纷纷,半是唏嘘柳依云的惨状,半是猜测魏萱何故被带去御前。


    思及方才魏萱的反应,阿怜心中逐渐有了计较。


    未来得及整理仪容便拿着骑服被大太监带走面圣,此事或许与她家的骑服有关,多半是好事,但涉及天家,她也不敢打包票。


    眼下情况未明,她无父母在身侧庇佑,还是先回去找姨母为好。


    “莲月,我们快些回去罢!”


    阿怜提裙往台阶上首去,脚步越来越快,心跳加速之余,神色难免焦急。


    “听说两位女娘相撞落了马?”


    头顶忽传来谢琅的声音,阿怜抬头一看,谢琅已换了身绛紫的长袍,衣冠端正,脸色从容。


    见她抬眸看来,他面上从容的神色却忽然一变,担忧问她,“表姐无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落马的又不是我”,阿怜上了台阶,匆匆撂下这句,便越过他往英国公府所在的位置走,片刻不带停歇。


    离得近了,忽听御前那边远远传来些‘骑服’,‘坠马’,之类的字眼,阿怜心里一个咯噔,眉心越皱越紧。


    谢琅跟在她后头,没拦她,只追着问,“既是无事,表姐为何面色如此凝重?你且告诉我,我……”


    阿怜忽然止了步——


    却不是因谢琅,而是因那大太监下了御台,正往她这处来,连同那边世家官员的视线也都跟着转了过来。


    未来得及刹车的谢琅撞在她后背,把她撞一个趔趄,往前走了几步才稳住,吓得莲月慌忙来扶她胳膊,“小姐小心!”


    扶稳阿怜,莲月不由心中怪罪,回眸气冲冲看向谢琅,虽不敢出声叫骂,眼神却似藏着刀片,将他从头到尾刮了一遍。


    这世子一天天到底吃了什么不同的东西,怎么老一股使不完的牛劲?


    谢琅没注意莲月的面色,也没注意到远处的动静,仿佛只看得见阿怜一人,垂着双丹凤眼匆匆上前,跟个咬破席子的幼犬似的,语气里有天大的委屈。


    “表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料想你会突然停下”


    也没想到她跟羽毛似的,轻轻一撞就飞了那么远去。


    只这话他不敢说出来,怕挨表姐的打。


    “无事”,阿怜摆摆手没有回头,只盯着那大太监看。


    见他神色之间并无苛责之意,反倒因她差点被谢琅撞飞,有些忍俊不禁地抬袖捂唇,阿怜这才舒展了眉眼,跟重新活过来了似的,缓缓抬脚向前走去,吐息和行步都有了底气,逐渐恢复如初。


    “姜娘子,咱家苏思福,”大太监弓腰带笑,一见面就先来了个自我介绍。


    他侧身为她引路,搭在臂弯的拂尘微荡,“官家有请,快快随我来吧!”


    似是瞧见了她方才的紧张,苏思福还低声宽


    慰道,“娘子放心,是天大的喜事,老奴提前给您贺喜了!”


    谢琅闻此,脸上先是一松,很快又沉了下来,往前一步霸道说着,“表姐,我与你同去!”


    这话引得弓腰往前的苏思福停步扭身,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


    见状,谢琅立刻冷了声音,眯眼道,“怎的苏公公?难不成姐夫有旁的事要找表姐?我去不得?”


    苏思福似微微‘嘶’了一声,吓得连连点头,忙道,“去得去得!世子想去,当然去得!”


    回首后,苏思福微微摇头咋舌,这皇后的亲弟,谢太妃的侄子,哪里是他个去了势的奴才敢拦的?


    就算是官家因此不悦,回头到了金銮殿迁怒于他,那也是他该遭这个罪,活生生倒霉催的,半途碰上这活阎王。


    苏思福一瘪嘴,脸上没了刚来时的喜色,只闷声在前引路,不再回头看两人。


    阿怜将苏思福的微妙的动作和神情尽收眼底,不由攥紧了袖中手指,垂眸细思当下的处境。


    这上京中的事,怕远比她想得要复杂得多。


    先不说这突如其来的惊马,眼前代表着官家态度的苏思福对谢琅除了敬意怕意,似乎还有些别的情绪,微妙极了。


    虽然因为所获消息甚少,无法仔细去分辨这位微妙的态度代表着什么,但她直觉不太对劲。


    因着跟父亲的赌约,她一头闯了进来,如今也只能谨慎行事,走一步看一步。


    见那抹姝丽的倩影跟在苏思福后头越走越近,赵寅按着扶手逐渐坐正,在看到她身后紧紧缀着的谢琅时,却又眼睛微眯,鼻翼抽动,低头似无聊般地摩挲着拇指上代表着皇权的玉扳指。


    他听说过这位表小姐的事迹,就是她让他那从小长在金窝里的小舅子当街失态,后又围在她前后不停地转悠,说不定哪天就要叫嚷着来让他赐一段良缘。


    早前,皇后曾有意无意地在他跟前提过一嘴这姜娘子。


    那时他正宠着虞美人,一月中只在必要的时候遵循祖制住在椒房殿。


    皇后的意思,似乎是想将这姑娘迎进宫中来帮她固宠,不过他不愿助长皇后一党的势力,在皇后提起时只装作不察,对她口中的‘天香之色’没什么兴趣。


    再美又能美到哪去?


    都是人,又不是神仙,不过是第二个虞美人罢了。


    更何况,他不是真的好美色,是因为对谢家势力心生忌惮,却又被孝道压着无可奈何,只能在这些小事上耍耍心思,赢得些许安慰。


    可如今见了她真人才知,皇后当初的话竟没有半点作假。


    只不过,得知她亲弟喜欢这姜娘子,皇后便再没跟他提过招她入宫的事了。


    “民女姜怜叩见官家”


    那姜娘子恭敬地跪地俯首,谢琅也撩起袍子同她一起跪拜。


    “起身吧,”赵寅终于放过了被他转得发烫的玉扳指,幽幽目光锁定了她,“听魏娘子说,她身穿的骑服是你家专为她定做的?”


    “正是”,她面无惧色,落落大方的样子全不似一个第一次觐见官家的商女。


    经座上官家示意,阿怜接过那沾了汗水砂石和少许血污的骑服,眉眼皱都没皱,将骑服设计剪裁及考究的用料全面地介绍了一遍。


    观她用词精简,语速得宜,魏萱眼里直冒星星,内心钦佩不已。


    想她第一次面见官家时,慌忙之下不知做了多少小动作,就是再次面见,也免不了紧张流汗,这姜怜却如此沉稳,果真是个女中豪杰。


    自姜怜来了御前,坐席之间的世家、官员皆是静默无声,盯着这传闻中的英国公府表小姐细瞧。


    不仅模样生得似水月洛神,气度和思量也绝非池中之物,哪怕只是个身处末流的商女,也不敢叫人小看了去。


    等她说完,赵寅不禁目露欣赏,拊掌笑道,“好,今后击鞠日,诸位郎君女娘的骑服,就全由你们铺子供给。”


    “待回宫去,我亲题一牌匾赐下。至于采买一事,自会有官员上门联系,不需你多去操心。”


    见此事尘埃落定,阿怜舒了一口气,拱手跪下再次拜谢圣恩。


    有了官家御赐的牌匾,她手里的成衣铺子,从骑服到常服,算是都有了保障,只怕全天下的人都要抢着来买,不用她再去操心来客。


    只是经历这么一遭,她风头太盛,在京中又无根基,不禁生起了别的担忧,因故,面上的笑意掺了几分假,不如身侧的谢琅那么灿烂纯粹。


    “表姐真厉害!”谢琅是真心为她高兴,不曾多想,一旁的的莲月和魏萱也是。


    座上熟人裴玉或许想得多些,看向她时眼里时虽有贺喜,目光却也含着几分沉重的掂量,还微微启唇,似想告诉她什么,只是不适合在这场合说。


    阿怜当即决定,明天要去会会裴玉。


    官家上座,谢玫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赵寅的脸色,咬唇犹豫几秒后,招来刘姿耳语几句。


    刘姿点头领命,眼见着往英国公府的席位去了。


    坐在赵寅不远处的崔焕不禁有些神游,这样的姜怜让他想起了多年不曾往来的大秭。


    从前姐弟三人出去瞎玩,向来也是大秭拿主意,虽有年龄的缘故,但大秭骨子里的沉稳是最肖似他们父亲崔麟的,就连那为爱奋不顾身的性子都跟父亲雷同。


    崔府内至今供奉着父亲第一位夫人的牌位,父亲每隔几日就要去亲自打扫祭拜;而大秭为了那姜家的姐夫也是,即使与父亲断绝关系也要嫁过去。


    不过,父亲向来明事理,既娶了他们的生母,便恭敬如宾,以礼相待,有了他和小妹后也是悉心教导,从不假手于人,因此,他们对那位早逝的夫人只有惋惜感慨,并无怨怪之意,在大秭离去后,还曾劝父亲放下心中成见,去信一封与大秭和解。


    尽管父亲不说,但他明白,父亲还是想念大秭的。


    此番这外甥女回京,或许能带回府去,与父亲见上一面,以解相思。


    第134章 国公府表姐(八)“表弟想问我什么?……


    裴府。


    裴莼本跟着母亲魏氏一同往马场去,中途惊觉掉了半边耳珰,只好骂了句倒霉,急匆匆回府来换。


    摸着耳珰出府时,忽注意到府门前多出来的马车,便随口问了句,“这是哪家的马车?”


    门口候着的小厮回,“小姐,是那英国公府姜娘子家的”


    “是她?”,裴莼脚步一顿,凝神将那马车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马车虽不破,但也绝不能说是富贵,一眼望去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裴莼翻着眼白轻嗤一声。


    刚得了官家御赐的牌匾,也不知道去换个好点的车架,将这东西拉出来,真不怕被人笑话,英国公府竟也由着她丢脸。


    “果真上不得台面”,裴莼没好气的嘀咕一句,提着裙子钻进马车,边整理裙摆边抱怨道,“还抛头露面,私会外男,也不知哥哥跟她往来做什么”


    府内,阿怜已跟着领路的


    小厮进到了裴玉的院子里。


    “娘子请,我家郎君就在厢房里等你”


    莲月有些慌张地拉住她的手,“小姐,你一个人去?”


    阿怜回握她的手,接过她拎着的包裹,低声道,“放心,聊完就走,左右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出来了,不碍事的”


    “好……”,莲月不甚放心地点点头。


    安抚住莲月,阿怜移目看向那紧闭的门扉,渐渐抿唇。


    也不知这裴玉是有什么要紧话说,将会面的地点定在了他院中,而不是两人常约的那家茶楼。


    往常在裴府交接,不过是府门匆匆一叙,未曾到他院中做客。


    她一女娘,若非早已认识裴玉,且信任他的为人,怕是不会答应来此赴约的。


    尽管心绪杂乱,推门而入时,她已习惯性地换上了亲切自然的笑脸。


    “听说裴兄最近查处了几个侵占百姓良田宅邸的官员,想来定十分忙碌,因此未曾来府上叨扰”


    裴玉原本正坐在桌旁喝茶,见她来了便放下茶盏起身迎她,听见她这番话,摇头失笑道,“莫说我忙,明明是你忙。”


    “京中都说,那姜娘子每日都要巡检铺子。从城北到城东,再到城南、城西,绕上一大圈,最后才回英国公府去。”


    话毕,他目光下移落在她手中包裹上,“你怎么次次来都送东西与我?”


    他垂眸顿了片刻,自然而然地接过阿怜手中的包裹往回走,叹气道,“身为监察御史,从前为了避嫌,旁人的礼我一概不收。”


    阿怜跟着上前的脚步一滞,张嘴欲要解释,“这些……”,却被裴玉一阵清朗的笑声打断。


    “瞧把你吓的,”他回身掀起袍子坐正,眉眼明朗得如同晴光映雪,“怜妹送的,我都一一收下了,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阿怜被他逗得心情忽上忽下,背脊上都出了些冷汗。


    “因为怜妹,”裴玉嘴角带笑,并起食指和中指戳了戳太阳穴,“聪颖非常。”


    “就是对我有所求,也不会是令我为难之事,顺手便帮了。”


    不知想到什么,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冰冷,“不像那些奸佞之臣,胃口之大,贪财揽银都算小的。”


    阿怜对公务上的事一无所知,就算是知道也管不着,只安静地上前坐下,提着茶壶为裴玉斟满了茶,义愤填膺道,“所以,就是要有裴兄这样正直的人去治他们才好!”


    如绿芽破开冰层迎接料峭新春,裴玉忽又轻快地笑了起来,抬眸看向阿怜时目光专注而柔和,“嗯,且看我好好治他们”


    又喝了几口茶,两人才聊起正事。


    “你可知道广平侯府?”


    阿怜皱眉思索,“听说过,但还未曾与他们打过交道。”


    “第一位广平侯跟随大梁开国皇帝南征北战,也是个英雄人物,”裴玉感慨道,“可奈何家门不幸,近百年来,子孙三代都不成器,如今的广平侯世子更是成了个整天只知道斗蛐蛐逛花楼的纨绔。”


    “上京当中人人都清楚,广平侯府入不敷出,库府亏空,只剩下个表面光鲜。”


    阿怜点点头,“若是子孙撑不起来,就算家业再大,溃败也是迟早的事。”


    话毕又凝眉问裴玉,“可这与我有何干系?”


    “直至昨日,都还与你没干系,”裴玉叹了口气,继续道,“广平侯府刚办了一场喜事。”


    “他们的亲家非公侯世禄,非官职加身,乃是上京沿袭百年,势力最大的布匹成衣铺子陈家。”


    “昨日官家钦点你家直供骑服,又说要赐你牌匾,我看那广平侯世子夫妇脸都黑成了碳。”


    “广平侯世子是个小心眼的,他的岳丈又在上京商行中位列元老。”


    “余下的,我不说你也知道。”


    从裴玉说起喜事时,阿怜就有了猜测。


    这场姻亲实则是一场交易,广平侯府看中了陈家的银子,陈家看中了广平侯府的爵位,意图借此让子孙跻身上流。


    商人争利不惜见血,她得了官家牌匾,动了陈家的地位,必然躲不过他们的打压和报复。


    阿怜的心情有些沉重,又不禁为来时的忧虑感到惭愧,感激道,“多谢裴兄提醒,若非你及时告诉我个中情况,我恐怕要吃一堑才能发现不对。”


    ……


    “第十箭!”苏思福高声叫道,“诸位郎君可看准了靶心再松手”


    扎如刺猬的红心木靶的对面,众郎君彼此之间隔约几仗远,面色各异地屈肘往后,夹住箭桶中的最后一支箭,逐个搭上弦拉弓。


    站在最中的谢琅面若冠玉,身姿如松,修长的手臂挽弓如满月,肌肉偾张之下,弓弦似纹丝未动,在他手中乖巧非常。


    从看台远远看去,只见他侧脸如刀削般挺阔,下颌微抬,凤眼微眯,目似寒星,鹰隼般锁定了那小小的红圆靶心,似乎连呼吸都凝滞了。


    箭羽脱手而出的刹那,“咻”的破空声由近及远,锋利的箭头直奔靶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折了原有的箭矢,没入靶心,直至箭身过半才停。


    谢琅见状,得意地勾唇仰起下巴,挽花收弓横放身前。


    看台上几乎同一时间响起女娘的喧闹声。


    “谢世子!啊啊啊!谢世子!”


    “谢世子看这里!”


    他依言往看台上望去,来回扫了一遍,眼中的得意和喜色却忽地凝滞了,转而眉心紧锁。


    表姐怎么还没来?


    不是说好要来看他射箭的吗?


    他又不甘心地伸长脖子望了会,直到身后的小太监低声提醒他,“郎君,该蒙眼行下一场了”,都没望见阿怜的影子,不由失落地垂眸,鼻腔和眼眶都变得有些湿润。


    待这场结束,谢琅抿着唇一把扯开面上锦帛,将掌中的弓和背后箭桶一并扔给小太监便大步离开马场,不管身后欢呼和苏思福的高声挽留,“谢世子!世子拔得头筹,还未领赏呢!这是要去哪?”


    见谢琅头都未回,苏思福知道劝不住了,不由一拍大腿低声道,“哎哟,这祖宗!”


    谢琅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下颌也紧绷着。


    他攥着手大步流星地走到马车旁,未曾注意弯着腰的念柏脸上的打趣之色,一掀帘子怒气冲冲地喊道,“回府!”,忽又眉头一松,脸上转而空白,如木头似地手脚眼珠都卡住不动了。


    他的声音顷刻轻得似柳絮,舌头似被冰麻了或烫傻了,“表……表姐,你怎么来了?”


    这前后转变之快,令阿怜捂嘴笑得开怀。


    真难得见一回谢琅这‘霸王’模样。


    她横了呆站在马车外举着帘子的谢琅一眼,“呆瓜,不是说好了要来看你射箭吗?”


    谢琅听此,手上举着的帘子往下松了些,眉眼也耷拉下来,“可我刚刚射箭的时候,表姐根本就不在。”


    “你可别冤枉了我,”阿怜叉腰道,“方才我跟那些女娘一样,自你射出第一箭就站着了。不过是你蒙了眼睛,没发现我罢了。”


    谢琅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又迅速拉直,微微偏头,眼里荡开层层明媚的涟漪,“那……那也只看了最后一场”


    熟悉之后,他的心思似乎总一览无余,以致于和他呆在一起时,她逐渐忘记了做矫饰,想夸便夸,想逗便逗,什么多余的都不用担心。


    就像此刻,看了他这副明明已经没生气了,却还要等她来哄的傲娇忸怩模样,她已将来时因陈家生出的担忧都忘了个干净,满心只余轻松和畅快。


    如投林的鸟儿,阿怜噙着快意又安然的笑,只心无旁骛地夸他,“即便只赶上最后一场,但表弟蒙着眼都十射十中,箭箭透穿靶心,真是威风极了。”


    她顿了一会,补充道,“我身旁的女娘们都叫嚷着要嫁你呢!”


    “表姐……”


    谢琅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脚上一踩就钻进了马车,车厢顿时变得有些许拥挤。


    “那表姐……表姐是……”,他抓着车檐的手微颤,收着膝,侧着头,两颊浮红,呼吸粗重,支支吾吾


    地说不出后头的话,也不敢正眼看她。


    那表姐是如何想的?可也想嫁我?


    阿怜在心里自动补齐了他未尽的话,面上却露出些许疑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温柔地引诱,“嗯?然后呢?”


    “表弟想问我什么?”


    第135章 国公府表姐(九)“我心悦表姐,心悦……


    ‘只要表姐问,我就会说’


    他无法在她面前撒谎,于是喉结上下滚动几番,沙哑道,“我方才想问,表姐是……是否也跟她们一样,曾生过嫁我的心思。”


    听谢琅这样回,阿怜说不清心中是松快还是遗憾居多。


    若他再直白些,不给她逃避的余地,说不定她也就顺着他的话剖白内心,将与父亲的赌约连同并不平静的内心一齐说给他。


    可就如同那日在紫金苑她岔开话题往回退了一步一样,现在退了一步的,变成了谢琅。


    他或许也在顾虑,或害怕着什么。


    好不容易拧作一根绳的勇气散成了麻花,阿怜没心思再跟他继续拉扯,遂平静道,“当然生过。”


    谢琅眼眸一时亮得吓人,然而,未等他高兴几秒,就又听她说,“表弟丰神俊逸,尊贵无匹,又如此精通射艺骑术,但凡是见过你风姿的女娘,谁会没想过嫁你?”


    前面那句加上这句,立刻成了密不透风的恭维话,让人看不出她的态度。


    谢琅睫毛微颤,欲言又止,忍不住失落垂眸,盯着摇晃的马车底板发呆。


    表姐到底是对他有意还是无意?


    为什么总说这样似是而非的话,几次三番将他一颗心捧到高处,又忽地撤开手不管,叫他摔得呲牙咧嘴,只能独自消化波澜起伏的心绪。


    谢琅委屈得眼尾发红,一咬牙,欲趁着这股冲动的心气问她个清楚,抬首时却恰好瞥见她脸上若隐若现的愁容,滞愣片刻后,眼里熄灭的火焰逐渐复燃。


    莫非表姐也在担忧着什么,所以不敢向他吐露真心?


    是了,表姐虽生在京城,却长在江南,此番独自上京,父母亲人都不在身侧,还要操持料理那么多铺子,心中忧虑怕比他多得多,因此才万千小心行事,不愿给人捉了错处。


    他既愿做表姐的臂膀和靠山,又何必非要等她来开这个口?


    不若直接告诉她这份爱慕心思,由她自己做决断,好过次次僵持不下,钝刀割肉。


    思虑过后,谢琅鼓起勇气,看进她那双水波潋滟的桃花眼里,颤声道,“可我只在意表姐的想法。旁人如何想,嫁我或不嫁,我都不在乎。”


    被谢琅这样看着,仿佛又回到初见那日,她耳边渐起规律的嗡鸣,一切都被放慢。


    马车在沉默中轱轱前行,谢琅忽往前一跪,滚烫的气息洒落在了她的膝前,“我心悦表姐,心悦良久了。”


    “我知道表姐来上京是有正事要做,若有不得已的苦衷,也无需向我解释通透,只需知道,我谢琅心悦表姐,愿为表姐鞍前马后,无论表姐接下来做何决定,不要轻易撒谎骗我,我经不起表姐的骗,单单一想,心里就痛得如被蛰了千百下”


    他跪得结实,收敛了人前那股嚣张的气焰,眼里是绝无仅有的认真,又好似带着悬而未决的忐忑,怕待会等到的是个不愿接受的结果。


    其实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见他这样凝重,阿怜心中反倒生出些酸涩和愧疚,连带着眼眶都有些湿润。


    她叹了口气,伸手去扶,“……你先起来,我慢慢跟你说。”


    两辆马车缓缓停在英国公府外,却只有一辆坐了人。


    谢琅先下了马车,站定后立刻转身来扶她。


    一声沙哑的‘表姐快来’,带着仅两人可知的暧昧,将她的耳朵喊得发烫。


    阿怜抓着他硬邦邦的小臂下了马车,松开时却被他反手攥紧了手腕。


    看着门口候着的小厮,她不着痕迹地挣动,低叱道,“刚刚跟你说过什么?这么快就忘了?”


    被她这么一骂,谢琅脸上痴迷依恋的神色一收,立马松开对她的钳制,连声道,“没忘没忘,不敢忘”


    等进了府门过了桥,见四下无人,谢琅又加快脚步亲昵地凑近她,低头认错道,“是我错了表姐,你想怎么罚我都行”


    阿怜转头看他,“罚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不若换成一次诺言,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是是是”,谢琅满嘴答应。


    念柏和莲月半途被叫去库房搬炎夏要用的冰架,临到紫金苑和临湘苑分岔口,就只剩他们两人,谢琅眼都不眨地跟阿怜往临湘苑去。


    余光见此,阿怜停住脚步,有了上次的经验,谢琅也及时停下,双手扶住她的肩头,他身形高大,胸膛宽阔,从前看去,就像是把她箍在了怀里。


    “你做什么?”阿怜微微皱眉。


    谢琅怎么这么粘人,甫一确认心意,竟是连半步都分开不得了。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侧,谢琅低声道,“表姐,我还想”


    阿怜齿间一滑,差点咬到舌头,耳后那块皮肤痒得似乎有只蚯蚓在顺着她的血管钻。


    方才在马车上,他几乎是缠着她一路,口涎相交,不知今夕何夕。


    “你……你先回去沐浴更衣。晚会儿再来临湘苑。”


    谢琅却不依不饶,“可临湘苑也有浴房”


    “谢琅!”


    阿怜瞪他一眼。


    “表姐想多了,我没想做旁的什么……”


    他说着说着忽鼻腔发痒,有温热的液体淌下,伸手一摸,满指的殷红。


    见表姐羞愤恼怒的神色,他知道这下解释不通了。


    天可怜见的,在她怒视他叫他全名之前,他真的什么坏事都没想。


    他要八抬大轿迎她做妻,万万不会在成婚前做下逾矩的事。


    至于马车上的亲吻——


    觊觎了这么久,又听她亲口承认心悦于他,他实在情难自禁,而表姐似乎也沉醉其中,柔若无骨的手臂攀着他的脖颈,让他幸福得头脑昏沉,一时片刻难以抽身而退。


    ……


    魏将军府。


    魏萱递来只长条檀木匣子,眉飞色舞道,“诺,这把匕首你看看,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手里的匕首样式新奇,形似弯钩,鞘套和握柄处皆镶嵌了成色极好的红绿宝石,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抽开鞘套,刀身薄如竹叶,刀刃寒光凛冽,削铁如泥。


    “你从哪里得来的这匕首?”阿怜合上匕首问魏萱。


    “自是从官家那里得来的,”魏萱得意地拍拍胸膛,“即便落马,照样也是我得了头彩,怎么样,我厉不厉害?”


    阿怜目露惊愕,消化了片刻,缓缓点头,“厉害”


    那日她从御前退下后就和谢琅回了英国公府,没再留下观战推迟到下午的击鞠。


    第二日猝不及防地从裴玉那得知了陈家的事,而后又跟谢琅交心,她根本没多的精力去关注那日的后续。


    要不是魏萱递贴来邀她过府一叙说要感谢她,她已经忙得快想不起这号人了。


    没想到,魏萱竟在坠马后重新上场,还一举夺得了头彩。


    这样的毅力和体力,还真叫她有些佩服。


    魏萱一拍桌子,开口颇有些江湖侠气,“拿了这匕首,你就是我魏萱的姐妹了。今后若有人想欺负你,我定第一个不肯!”


    阿怜应了声好,“多谢魏娘子,那这匕首我就收下了”


    “既然承了这姐妹情,就别叫我魏娘子了,听着生分,跟我娘一样,直接叫我萱儿吧”


    用了会膳食,见阿怜似胃口不佳,魏萱眼珠往右平斜,忽放下筷子问道,“还有桩趣事你听不听?”


    “洗耳恭听”,阿怜也放下了筷子,来之前她已跟谢琅用过膳了,腹中饱胀,吃不下什么。


    魏萱的语调随着回忆变得悠长,“我领到这匕首时就有些好奇,怎么给女娘们准备的头彩是这东西,就多问了苏公公一嘴。”


    “苏公公笑得那叫一个勉强,”说到重点,魏萱坐直上身,模仿苏思福阴柔的声线,“魏娘子猜得


    不错,这匕首原是官家给郎君们准备的头彩,可谢世子执意要拿头面,彩头就只剩这把匕首了。”


    魏萱摊手总结道,“虽然比起头面,我更喜欢这匕首。”


    “但我还是不得不感慨一下,谢世子不愧是谢世子,官家备给女娘和郎君的彩头都能混淆着拿,这事也就他做得出来了。”


    苏思福和官家。


    阿怜脑中闪回当日苏思福微妙的举止,那种怪异之感再度袭来,让她不自觉皱起眉。


    难道是因为这个?


    谢琅将女娘的头面夺来送她,行事逾矩,才惹了官家的不悦?


    阿怜正凝眉细想,忽听魏萱问,“对了,谢世子是你表弟,听说你们走得近,那私下相处时,他表现如何,是否也是这副乖戾模样,只随心行事,完全不认理的?”


    本是无心的八卦之语,却说得阿怜口渴脸热,只好借着饮酒的姿势用袖子遮掩,笼统回道,“他向来随心所欲惯了,人前人后都是一个样”


    眼睛一闭,却全是他凑近依偎的无赖模样和江水般滔滔不绝的甜言蜜语。


    “表姐,我不想跟你分开”


    “表姐,今日能否早些回来?”


    “表姐,莫说一年,就是五年十年我都等得,只要表姐心里装着我,愿与我结秦晋之好,一时没有名分又算得了什么……”


    不能再想了。


    阿怜放下白瓷酒杯清了清嗓子,问魏萱,“当时苏公公可还说过什么别的?”


    魏萱喝得有点醉,敲着脑袋努力回忆了一阵,“似是嘀咕了句‘腰疼’,还说什么,今后要避着谢世子走……”


    “你问这个做什么?”


    阿怜信手拈来地扯谎,“官家身边的红人,有这机会,我当然要好好打听一下,说不定有利于往后营生呢?”


    “嗐,你还用得着?”魏萱撑着下巴,“你要是想从官家那讨好处,跟谢世子的姐姐说一声不就得了?”


    顿了片刻,魏萱又啧了一声,“不过现在不行,谢皇后正被禁足在椒房殿呢,谁都见不了。”


    阿怜面色一变,“你如何知道的?”


    这样大的消息,她可一个字都没听说过,也没见英国公府有什么明显的异常。


    魏萱经此一问,忽清醒过来,张着嘴半晌没回答她的问话,似乎顾忌着什么,匆忙把这话揭过去了。


    刚认的姐妹和家人相较,那肯定是家人更重要些。


    第136章 国公府表姐(十)“表姐知道就好,何……


    太华殿里烧着安神的沉香,却无法抚平谢芳华眉心的褶皱。


    她看起来不过五十上下,掺着银丝的白发连同青丝一起梳至脑后,正闭着眼睛支手斜倚在小榻上。


    “太妃,官家来给您请安了。”


    是每日不变的晨昏定省。


    赵寅一般在辰时来,呆上约一柱香的时间,问她身体如何,昨夜是否安眠,风雨无阻。


    他的孝顺阖宫皆知,论礼义孝悌,没人能在他身上找出错处。


    可看着这个从五岁起就养在膝下的孩子,谢芳华眼里罕见地露出几分疲惫和复杂。


    临他告辞时,谢芳华还是忍不住叫住他,“玫儿她不是善妒之人,虞美人腹中胎儿一事,是否有蹊跷?”


    赵寅停住回首,却未曾看她,目光斜射向地面,冷声道,“母后,无论是何缘故,她与虞美人发生推搡,致使虞美人摔下台阶落掉龙嗣,乃魏美人等一众宫妃亲眼所见,抵赖不得。”


    “她是您的侄女,我明白您心疼她。可此事证据确凿,连她自己都亲口承认推了虞美人,只罚她禁足,不将此事宣扬出去,已是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格外开恩。”


    他抿唇将头扭了回去,眼中含着阴翳,“当初母后要我娶她做皇后,我答应了。可母后也别忘了,您当初承诺过我什么。”


    说完不等她反应,赵寅便大步离去,周身冰冷的怒火如有实质,几乎快扑到她的脸上,激起她陈年的愧疚,再说不出半点为谢玫求情的话。


    谢玫是兄长的第一个孩子,年少时常入宫来找她玩,与赵寅算半个青梅竹马,后来对赵寅生了爱慕之情,便求到了她这,说想嫁给赵寅做正妻。


    那时的赵寅还未登基,一心建树,府中空荡无人,唯独对待谢玫时态度温和几分,她就做主牵线,想成就这桩美事,谁知赵寅反应激烈,竟直接跟她说不愿娶。


    她委婉转告谢玫,却耐不住谢玫苦苦哀求,加上她自己也有私心,想让大梁的皇嗣真正流着谢家的血脉,便以母亲的身份对赵寅施压。


    她承诺赵寅,只要他娶了谢玫,将来封她做皇后,就不会再插手他后宫中的事。


    赵寅终是答应了。


    可如今他偏宠虞美人,而谢玫为了夺宠几近疯魔,做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不禁让她内心产生了动摇,难道当初,她真的做错了吗?


    ……


    从魏府回来后,阿怜有些发愁。


    宫中的事,姨母不主动跟她说,她就不能突兀去问。一来她只是表亲,身份上不太合适;二来,她平日里本就繁忙,没摸到眉梢之前不敢轻举妄动,怕言行失宜,卷入不必要的麻烦。


    她也说不清为何对宫中之事如此敏感在意。


    肯定有谢琅的缘故,她在意谢琅,便也下意识去在意与他相关的人和事。


    且击鞠赛当日的种种迹象总让她直觉有些不安,那高高上座的官家,若当真如传言所说宅心仁厚,重礼义孝悌,为何苏公公在听到谢琅想与她同去时是那副为难表情?


    然而,还未等她想个清楚,陈家的打压报复就先一步到来,她只好暂且将此事搁置在侧。


    “姜娘子,他们又将各种菱纱布匹的价格抬高了”


    刚接下一批成衣定制,预定交付的布料却临时提了价,售价不及成本,眼见要亏钱,霓裳阁的掌柜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我们在上京各个供货商那都问了个遍,没有一个肯按原价交付,说现在最低只能这个价。若去上京周边城池收货,又要多出一项车马运力成本……”


    听掌柜说完,阿怜冷笑一声,“陈家这是在拿银子填窟窿,逼我们关店呢。”


    “且让他们把银子烧着。需要的布匹该买的继续买,该做的衣裳继续做,亏损到了三成再来知会我,我倒要看看,咱们两家,到底谁耗得下去”


    见阿怜语气沉稳,似是见过大世面的,掌柜娘子恐慌之色渐消,应‘是’之后重新回了门面待客。


    离开霓裳阁上了马车,莲月犹不解气,“小姐,那陈老头真不要脸,仗着在商行有几分地位,竟胡乱提价!”


    “做生意的人有谁是奔着要脸去的?”阿怜笑着点她脑袋,“这陈家在上京扎根已久,势力盘根错节,商行的人自然肯卖他几分面子,帮他这个地头蛇打压我这新来的”


    “但没人会跟银子过不去,时间一长,有的是人愿意跟我做生意,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控制好亏损,等待时机。更何况,我们手上又不止成衣铺子,总体算下来,每天都有盈余,只不过赚得没从前那么多罢了。”


    马车还未停下,忽听外头一阵喧嚷,阿怜撩开帘子一看,竟望见两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不远处自家酒楼前,叶淮川满脸通红地在前与人推搡,叶文茵伸着胳膊在后头拉他,被他看也不看地一推,差点摔在地上。


    阿怜猝然凝眉,下了马车快步往酒楼门口走。


    一看见她,叶淮川似找到了发泄口,撩起左右袖子,上前几步似想来找她麻烦,却被珠一珠二结结实实地拦在了几尺外,无法触及她衣角半分。


    “怎么回事?”


    掌柜擦了擦额角的汗,“这人最近已来过几次,还未报与姜娘子”


    他略带怕色地看向怒目圆睁的叶淮川,满肚子苦水悉数倒出,“他们家的酒楼迁到邻街后,生意日渐冷清,非要说是我们捣得鬼。”


    “我自接管酒楼以来,忙着完成娘子你布置下来的目标,哪有时间精力去管别家的事?”掌柜的啐了一口,胡子气得发抖,“这人简直胡搅蛮缠,毫不讲理”


    叶淮川仍在叫嚷,“姜怜,定是你怀恨在心,暗中使了下作手段,你就见不得我们好!”


    “哥哥,回去吧!”叶文茵低着头瞥向左右围来指指点点的路人,声音里带着羞臊和颤抖,她去扯叶淮川的胳膊,却次次都被叶淮川挣脱。


    本就因陈家心烦不已,这叶淮川主动来找骂,岂有不成全的道理?


    阿怜眯起眼睛,跟点燃的炮仗似得火气十足。


    “叶淮川,你以为你是谁?我一天那么多铺子要管,那么多人要见,要不是你今日找上门来,我早就把你忘得没影了,哪里有心思去报复你?你一间不大不小不温不火的酒楼,难道值得我去记挂?”


    她抱臂往前,歪头一笑,“让我猜猜,你本就是个能轻易怀恨在


    心,随意报复他人的性子,所以酒楼经营惨淡,不从自身找原因,反倒据此猜测于我,来我门前闹事?”


    “怎的?难道你一闹,我就要打开钱匣,任你挑拣?”


    阿怜摇摇头,“叶淮川,你之前走得太顺,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你以为叶家酒楼当初的鼎盛你居功甚伟,但其实,要不是你妹妹叶文茵恰巧结识了我表弟,又借他名声与其他权贵往来,不断为你带去客源,你哪能赚得下第一桶金?没了第一桶金,你哪能购置我家位于彩桥路的祖产?没了我家的祖产,你哪能在京中打响名声?”


    “要知道,能开在彩桥路的商铺,多是些百年老店。你家中从商不过才两代,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才能来彩桥路开店,你却自以为天纵奇才,这才落魄了几月,就受不了打击了?”


    “你!”叶淮川呼呼喘气,“你一派胡言!”


    阿怜的目光从脸色涨红的叶淮川转到相对平静的叶文茵身上,劝道,“依我说,叶文茵,你比你这榆木脑袋的哥哥机敏多了,何必非要围着他转,事事被他压上一头?大梁行商从无男女之分,你不如出去单干,想来没了他,很快就能出成绩。”


    叶文茵微微启唇,眼里闪动着细碎的光,低下头沉默不语。


    见她如此,叶淮川脸色一变,指着阿怜骂道,“你休要挑拨离间!”


    他捉住叶文茵的肩膀喊了几声妹妹,得她眼神回应后,才似松了口气。


    “哥哥放心,”叶文茵先是柔声安抚,而后看向站在酒楼门口的阿怜,眼里带上了不自知的嫉恨,“姜姑娘,我家的酒楼怎么营生,是我们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


    阿怜冷笑不语。


    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她本不必费这口舌,有些河总要自己淌过去才知道难受。


    “既然你也明白酒楼的营生是你们自个儿的事,”阿怜盯着缩得跟鹌鹑似的兄妹俩,侧首往后吩咐道,“来人,把他们给我赶出去!若往后他们再来闹事,不必来知会我,只管去鸣鼓报官,跟他们公台上见真章。”


    视察完所有铺面,回到英国公府时已是傍晚,谢琅站在门口等她,一见她的马车就迎了过来。


    夕阳的柔光中,他的眼眸亮如星辰,亲热叫着表姐,借着垂落的袖子来牵她的手,又记着她‘不能显露人前’的吩咐,走了几步就自觉松开了,只眼神还炙热地盯着她看,低声催促,“我们快回临湘苑去吧”


    浑身的疲惫从见到他的这刻开始如流水般消褪,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愉悦和松快。


    自与他交心后,她就没在他脸上看见过什么愁容,谢琅每日只做些自个儿喜欢的事,射箭练武,温习功课,或与他的好兄弟们出去骑马玩闹,而后准时等在府门接她。


    来上京之前,她曾想过招赘,想象中的夫婿就该如谢琅这样,外形俊朗合她心意,性格天真直率,满心满眼都是她。


    可谢琅是英国公府的独子,招他入赘是不可能的事,她也只能在心里稍作感慨。


    “走吧,回临湘苑去”,阿怜拉起谢琅的袖子往府内走,这一日格外漫长,她也有些想他了。


    谢琅喜于她的主动亲近,风筝似得乖乖被她牵着走。


    等到了石拱桥上,谢琅忽大胆握住她的指尖,“表姐,等等”


    阿怜依言停住,回眸望他,“怎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那里?”


    谢琅指向石桥不远处,立于湖畔的那方亭子。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几道凭水的红栏杆和铺着青瓦的翘角亭顶,湖旁的芦苇于微风中荡漾,湖面波光粼粼,金光闪闪,静谧而美好。


    阿怜反应了一阵,才忆起入府时她曾带着莲月在那处休憩,当时谢琅的三姐谢韵正在府内办曲宴,府中贵女以花入馔[1],而她对花粉过敏,远远望见谢韵正往她这边来,刚到府中不知她为人,又不想凑那热闹,便在亭中做了一番掩饰。


    路过亭子时谢韵果真停了下来,似想邀她一起赴宴,却在看见她满脸‘疹子’后改口,叫她赶紧回去休息。


    “记得”,阿怜点点头,望着谢琅等他的下文。


    谢琅的脸有些红,眼神也有些躲闪,“其实……与表姐的初见不是在母亲院中,而是在这里。我从这处望见了你,你没望见我。”


    “那你都看见了?”


    谢琅应道,“嗯,都看见了”


    思及那突兀送来的中药,阿怜恍然大悟,“原来你当时就想——唔”


    谢琅眼疾手快地捂住了阿怜的嘴,宽大的手掌几乎覆盖了她的下半张脸。


    “唔唔!”阿怜拍打他的手背,眼睛瞪得老大。


    谢琅的耳朵红得滴血,“表姐知道就好,何必非要把我的心思说出来?”


    这时候倒懂害羞了,在临湘苑的时候不知是谁没羞没臊,一会央这个,一会求那个。


    得了她眼神保证不再提此事,谢琅才松开那只手,收回背在身后。


    阿怜戳戳他的胸膛,“我说了,在外边别对我动手动脚!”


    “表姑娘!”


    远远传来的呼喊如一道惊雷,阿怜瞬间撒开了谢琅的手,谢琅撇嘴低头幽怨看她,到底没说什么。


    “世子爷”


    那小厮在他们面前停下,先跟谢琅问了好,才对阿怜道,“表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让我好等!”


    他说着递出一方长条请帖,阿怜接过一看,只见上头写着两个笔力遒劲的正楷大字,‘崔府’。


    第137章 国公府表姐(十一)“你长这么大,外……


    得知阿怜要去崔府,谢琅本想同去,“崔家也是我的外祖家,就算没有请帖,我也能登门拜访,算不得失礼。”


    可阿怜思前想后,还是拒绝了他的提议,决定一人独去。


    这请帖未经过


    姨母,直接到她本人手上,署名的是舅父崔焕,字里行间未提到英国公府的人,反而多番提及身在江南的娘亲,说思念大秭,想请她去府上叙叙旧。


    虽不知那传闻中得朝中百官尊敬的外祖是否对此事知情,但想也知道,舅父此举多少与他有关。


    自懂事起,她就没见娘亲跟外祖家有过往来。


    江南和上京虽距离遥远,但正常人家嫁女,也不至于一年到头连书信都没得一封。


    儿时不懂事,她曾出于好奇,问过娘亲关于外祖家的事,“逢年过节,总见圆子妹妹筱儿弟弟他们有外祖家送来的贺礼,那阿怜的外祖呢?怎么一次都没见他来看过我?”


    娘亲闻言笑意凝滞,久久不语,爹爹忙从娘亲怀中夺过她把她抱走,训道,“阿怜,今后这话不许再问了,你娘会伤心的,知道了吗?”


    她虽还不懂,却也不想叫娘亲伤心,于是郑重点头,“阿怜知道了,往后再不问了”


    后来长大了些,每每中秋除夕团圆时,总见娘亲在窗檐后偷偷抹泪,更有一次,窥见爹爹陪同娘亲在后院烧纸钱祭拜,便明白了外祖家的事怕没寻常人家那么圆满。


    娘没亲口告诉她外祖家到底如何。


    她所有对崔家的了解,始于上京前爹爹的坦白,而后便是来京之后自行获取的消息。


    此去必是有许多私密话要说,若谢琅在场,反倒让人不好开口。


    马车悠悠停在气派的崔府正门,一下车就有个上了年纪的老仆来迎,问了才知道,原来是崔府的老管家。


    不同于迎来送往的英国公府,崔府内家仆稀疏,空旷而安静,一路走去只有蝉叫鸟鸣,流水声声,似乎连树上的花都开得收敛许多。


    进了翰墨居,只见一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中央,因眉毛长髯银得发亮,他身上那墨黑肃穆的长袍便显得越发黑沉。


    他的皮肤上有许多苍老的褶皱斑痕,那双眼睛却似装着江河湖海,深邃而平静。


    不过,看见她的那一刻,那双眼波澜骤起,似有云雾积聚,雨水将落,泛着似愁似怨似喜的碎波。


    “阿怜见过外祖”,她收回视线,恭敬跪地行了个大礼,而后挺直上身,不带丝毫惧色,平静地直视那威严十分的老者,“第一次前来拜见,本应尽当隆重,可事发仓促,父母又不在身侧,阿怜也不知该如何准备,只得略带薄礼前来,实在惭愧。”


    听了她这一番话,坐在一旁的崔焕有些急,忙伸手道,“无事,碍不着什么,你先起来,过来坐”


    阿怜看向他,颔首后起身,“多谢舅父体谅”


    外祖名为崔麟,年轻时是当之无愧的麒麟之才,游学所过之处文人争相去见,地方豪强多在府内设宴,或赠他宝物银钱求他墨宝一幅,如今虽已不再上朝,其旷世之名依旧震荡朝野,更无论,朝中许多身居要职的文官是他的得意门生。


    当年为外祖母抗婚,怕是他此生唯一的出格之事,若非外祖母病弱早逝,想必如今又是截然不同的局面。


    他还没说话,眼眶却已全红了,看着她,又似在透过她看别的人,哀伤怀念,戚戚难言。


    “你叫阿怜?”他的声音里也有些上了年纪的浑浊。


    观他反应,阿怜心里有了底,便大方回,“家中长辈均这样叫我。我大名乃姜怜,姜为炎帝姜,怜为‘心令’怜。”


    “你母亲……现在可好?”


    “姜家虽是商户,却祖产丰厚,几百年来富贯江南,父亲又对母亲爱重万分,府内事务全都由母亲说了算,加之祖父祖母因当年的事心存感激,含饴弄孙,与母亲关系和睦,母亲自然是过得没有一丝不畅意。”


    崔麟唇齿颤动,刚点头说了声好,阿怜便话锋一转,“只有一事,常让母亲偷偷抹泪,伤心不已。”


    “何事?”崔麟眼里泪光闪烁,已是猜到几分。


    “因思念外祖,却常年无有音信。”


    “爹爹曾说,娘亲当初随他去江南前,曾想着来崔府做最后的拜别,无奈刚因祖父的事求过外祖,而外祖当时放话,帮完那次就没她这个女儿,因故,娘亲迁居江南至今二十余年,不敢主动联络。”


    “我……”崔麟呐呐不敢言,二十年前,他确实在气头上说过这话。


    对这个亡故爱妻留给他的唯一的念想,他如珠似宝地宠着,即使再娶,也郑重问过年仅四岁的她的意见,娶得也是素有贤名的傅家长女,婚后府内和谐无事,崔鸢亦被他们教养得极好,是京中闻名的贵女典范。


    可当初崔鸢执意要嫁姜源,他因姜家乃商户,护不住她为由百般阻拦,谁料崔鸢竟一意孤行,说就算与他断绝关系也要嫁,一年不见,再次求上门来时,也是为他姜家的事。


    承诺会帮忙之后,他忍不住劝,“我早就说过,鸢儿,他们姜家不过是一富裕的商户,真出了什么事,连自身都难保,更别说护着你。你不欠他们什么,等爹帮完这次,你不若跟他和离,再回崔府来”就算一辈子不嫁都无事,爹养你。


    崔鸢却不领情,摇头道,“爹,我和夫君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你如何能说出这样令人心寒的话?”


    “您当初若真心爱慕母亲,就能理解我如今的感受。可您却将我所爱之人贬低得一文不值,还曾找人去打他伤他,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迫他离京。”


    崔鸢的话字字锥心,她失望哭道,“您到底是真心爱母亲,还是因当初的往事执念太深,所以才要留着我弥补你无处安放的愧疚?”


    “当年没能从旁人手中护住刚生产完的母亲,致母亲中毒早死,您放不下,就要从我身上找补?”


    “可要不是父亲你身居要职,行事激进,母亲又怎会……”


    “你住嘴!”他深呼吸背过身去,额角青筋暴起,负手咬牙道,“好好好,既然你如此执迷不悟,今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往后我崔家,不欢迎你这姜家妇!”


    自那以后,便是崔鸢随姜家迁居江南,二十余年没有任何往来。


    他心里的气早就消了,却怕崔鸢心里藏恨,不敢贸然去打扰,没想到,崔鸢也记着他当年的气话,不敢递信来京。这么一耽误,当初那个尚在襁褓的孩子都出落成了如今这副成熟稳重的模样。


    见外祖握紧楠木椅扶手,无声哭泣不止,似有诸多哀伤不便与人言,阿怜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舅父崔焕,崔焕亦是满脸为难,垂眸思虑片刻,起身安抚崔麟,又对她道,“阿怜,今日就到这吧,往后你若想再来,随时来崔府,我会吩咐下去,只要你说你是姜家女姜怜,没人敢拦,定以贵客之礼相待。”


    阿怜起身带着莲月行礼告退,刚要走,就听外祖父挽留道,“今日是我失态,往后我亲自递贴去,还望你不要嫌弃我老旧古板,且抽空来陪我说说话。”


    “我想多听听你和你母亲在江南的事,”他开口带着几分别扭,却把姿态放得很低,“若有机会,还望你帮我带口信去,我想和她见上一面,无论在哪”


    “你长这么大,外祖还没送过你什么像样的礼物。改日你来挑挑,只要是我崔府有的,或上京有的,都任你拿去。”


    莲月眼睛瞪大,阿怜亦面露震惊,刚来时的紧绷和试探全都歇了。


    刚来上京时,她没想着借崔家的力,只想着不给她带来麻烦都是好的,本以为这二十年的旧怨需得花好一番功夫才能解开,却没曾想,如今只是坐下来说了几句真心话,就让崔麟软了态度,瞧这意思,竟是希望她常来崔府陪伴,她心里动容,当即嘴甜应道,“多谢外祖,外孙等您来贴,改日再来府上叨扰。”


    ……


    跟陈家暗中较劲未止,成衣铺子虽然十个有八个在亏损,却也能靠着往日的盈余撑下去,阿怜便没过多去忧心。


    果然,陈家许是嫌这种方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想继续消耗下去,便出了新的阴损招数,在坊间造谣生事,说她家为了牟利,成衣铺子的布料都是次等货,一传十,十传百,短短几天,已荒谬到她家去扒死人身上的衣服。


    明眼人都知道信不得,可无奈哪都有跟风和自诩旁观者清的人,说没有空穴来风的道理,她家的布料或大或小,问题肯定是有的。


    阿怜也是头一次遇到传播这么快这么广的谣言,没跟谢琅说,就带着裴玉去了上京商行,亲自找到了陈柳生的跟前。


    “陈老伯,我叫您一声老伯,是尊你为前辈,你却不顾半辈子清誉要来造我商铺的谣言,我只能把你跟那些地痞流氓看作一类,叫你无赖或许更恰当些。”


    “你!”有好事者在一旁看着,陈柳生嫌丢了面子,‘蹭’地站起,手指几乎快指到她门面上,“你这女娃,满口谣言,凭空污人清白,有谁见着我亲口造你的谣言了?无理至极!快,把她扔出去!”


    第138章 国公府表姐(十二)“此女命中带煞,……


    “御史台在此,


    谁敢轻举妄动?”裴玉掏出怀中令牌示于人前,凌厉的眼神左右扫视一番,那些涌上来的小厮便先后停了脚步,讪讪对视后朝陈柳生望去。


    陈柳生拱手道,“裴大人,陈某平日里乐善好施,如今又是广平侯世子的岳丈,实在容不得别人这般诬蔑。还望您通融通融,莫要任由她在此生事胡闹。”


    半是威逼半是恭维的话裴玉听得多了去了,只皮笑肉不笑地收回令牌,冷声道,“陈伯要是没有做下这造谣之事,又何必惧怕姜娘子上门来讨说法?”


    “你这……”陈柳生目含怒意指着裴玉,气得发抖,忽哼了一声,将袖子甩得猎猎作响,负手于身后,“都说裴大人执法公正,可今日你明明有意偏帮这女子,就不怕官家怪罪?”


    裴玉从容一笑,拱手举至略高于头顶处,高声反驳道,“陈伯此言差矣。姜娘子乃官家钦定的供货商,如今种种谣言甚嚣尘上,我御史台当然有必要查个清楚,若谣言属实,自会亲口禀明官家——”


    他斜眸看向陈柳生,手也放下来,“可若是有人捏造是非,我也绝不会姑息!”


    “多谢裴大人,”阿怜腰背挺直,含笑看了裴玉一眼,又正色道,“若非找到了人证物证,我也不会求裴大人陪我前来,亲自向你讨个说法。”


    “珠一珠二,把人带上来!”她冲后头道。


    眼见两个熟悉的面孔都被草莽壮汉挟持着带了过来,陈柳生顿时慌乱地倒退了几步。


    平日里跟陈府有往来的商贾也挑眉面露了然之色,这两个人是陈家家仆,平时深受陈柳生倚重,他们见过几次,就是不知道,这看起来并不狠辣的姜娘子是如何让两人松口愿意作证的。


    自是威逼,官家,英国公府,崔家,轮番来上一遍,只要他们还想在上京活下去,就不怕他们不松口。


    阿怜扯起其中一人肩膀上的布料,手腕内侧因用力而绷得发白,“说说,你的主子交代你做了什么?”,话是对着这人说的,眼睛却紧紧盯着不远处的陈柳生。


    等这爪牙战战兢兢地交代完,商行内一时落针可闻。


    片刻后,陈柳生却还是满嘴胡诌、抵死不认,她也是气狠了,便从珠一手中接过一个布袋子,手往里伸,出来时指缝间夹出数个模样制式统一的锦囊,冷笑着朝陈柳生逼近,手一挥扔了他满脸,陈柳生下意识俯身闪躲,模样狼狈可笑。


    “这些锦囊是从那些散播谣言的人身上或家中搜来的,全都出自陈家铺子里头,我随意抓人一问,便得知,这起先是用来装赏银的。”


    “你行事大胆无所顾忌,真当以为与广平侯府攀了亲,就可以随意将我搓圆捏扁?”


    “你就等着吧,这事,我迟早告到官家那去,任你什么世子,什么岳丈,都保不了你!”


    这话是阿怜夸张。


    官家哪有时间管这种糟糟赖赖的市井事,她只想着以此来吓退陈柳生,让他不敢闹出其他的幺蛾子。


    却没想,此事了结后的第三日,官家竟真的降罚于陈家,连带广平侯府都受了训斥,苏公公亲自带人去宣的旨,做不了假。


    莫非是裴玉去求了官家?


    不,裴玉自恃身份,不会做出这种以公谋私的事。


    那是官家自发的?


    官家能有这么好的心?


    阿怜自顾自思量着,没注意谢琅在耳边的问话,得谢琅一声呼唤才从沉思中醒神,问他,“你刚刚在说什么?”


    他闻言先是沉默,而后突兀一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反而黑沉沉的,似带着某种暴雨前的宁静,“我刚刚问,表姐求的是什么?”


    他们正在上京郊外,小秋山的昌愿寺中,陪裴老夫人上香,顺便也各自许愿。


    裴老夫人在昌愿寺主殿同住持交谈,叫他们小辈出来等着,若等不住,也可先行离去,谢韵还有事忙,方才就走了,她和谢琅无事,暂且等在外边。


    钟声浑浊荡开,远处庙墙砖红,黑瓦鳞次,中央这颗百年银杏枝叶繁茂,在他们头上落下一大簇零零碎碎的阴影,可也遮不住夏日的酷热,阿怜的鬓角起了一层汗。


    觉察谢琅的不对劲,她先是呆滞一瞬,而后勉强笑道,“最近诸事不顺,铺面又亏损许多,我当然求的是好运好财。”


    谢琅睫毛颤动着往下移,“那表姐想知道我求的是什么吗?”


    “当然想知道,不妨说来听听?”,阿怜应道。


    她尽量将语气放得轻松,来缓和谢琅表情的凝重和此时陌生僵硬的氛围。


    “我求的是姻缘,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阿怜顿时明白了问题出在哪,急忙亲亲表弟地叫,“是我疏忽了,等回临湘苑去,表姐好好向你道歉行不行?”


    只有他们两人明白,‘回临湘苑’这四字意味着什么,这装着他们所有不为人知的暧昧和厮磨。


    谢琅眸色加深,气息也有些粗重,这次却并不买帐,只将嘴角一掀,侧过头去不看她。


    “琅弟,别跟我置气了,”阿怜大着胆子握住他的手,勾着他的掌心微微晃荡着,凑近低声道,“表姐心里亦只有你一人。”


    谢琅忽针扎一般甩开她的手,又将脸往树干那侧移了几分,眼角似含着水光,“表姐说话向来好听”


    “你去崔府,我想陪着你不许;你去商行,便主动去找裴玉;就连姐夫……”,谢琅忽然止住抬手抹泪,“在你眼里,我就那么见不得人?”


    “这不一样!”见他伤心,她何尝不心急,下意识仓促解释。


    “有什么不一样?我要听表姐亲口说”,谢琅的气似乎已消了几分,眼神回过来,盯着她,语气认真极了。


    毫不怀疑,要是她没一个令他满意的解释,他绝对还会生气。


    斟酌一番正要开口,远处呼传来呼喊,“表小姐,老夫人找你!”


    声音越来越近,为防来者起疑,阿怜只好与谢琅拉开距离,也紧紧盯着谢琅的反应,认真道,“老夫人找我有事,我去去就回,你先在这等我一下,我有合理的解释。别不信我,表姐心悦你,比真金还真。”


    “诶!这就来!”她向那人答道,最后看了谢琅一眼,脚步匆匆地离去。


    谢琅盯着她仓促远离的背影半晌无言,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后,忽低头意味不明地一笑。


    表姐的心里装着太多东西了,他总是往后排的那个。


    裴老夫人叫她过去,原是为住持的一句念叨,“家中最近可有远亲来访?”


    就这么一句,让她在老夫人眼皮子底下跟住持聊了许久,多是住持发问,她来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阿怜的头上又起了汗,明明主殿阴凉舒爽,她却觉得难熬。


    只因谢琅还在外头等她。


    等


    答完最后一问,向住持确认没有其他问题了,阿怜立马向裴老夫人辞行,跨出殿门后就在夕阳下跑了起来,跑得身上的衣裙簌簌作响。


    然而,等银杏树出现在视野中时,阿怜忽脸上一白,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她腿脚发软,心脏激烈地搏动,闷闷的疼逐渐蔓延至全身,她不再感到炎热,只剩一股掺着怕意和悔意的寒冷,似将她的手脚冻得没有知觉了。


    “世子呢?”她问寺门处守着的童子。


    童子天真问,“哪个世子?”


    阿怜忙回,“就是穿着莺黄锦袍,满身富贵,身高八尺那人”


    童子恍然大悟,夸张地‘噢’了一声,“原是那个古怪的大哥哥。他刚离开不久,看着气冲冲的,又好像在哭,翻上马背就走了。”


    阿怜心里一痛,忙踩着马蹬翻身上马,攥着缰绳腿一夹,马儿就踏着碎步跑了起来。


    “小姐!我怎么办?”等在马车上的莲月扯着嗓子喊道。


    阿怜没拉绳子,于颠簸中转身瞥了一眼,瞧见另一辆车上的念柏,便对她道,“同念柏一起先回府去,不用管我!”


    马蹄哒哒扬起一路灰尘,身着华服的阿怜骑着马,很快消失在山道尽头。


    昌愿寺主殿。


    裴老夫人面含担忧地问住持,“如何?”


    外罩金红刺绣法衣的住持面色凝重地叹了口气,摇头道,“此女命中带煞,必会让府内不太平。”


    “这……”裴老夫人满脸错愕,她对这个能独当一面,聪颖机敏又乖巧的孩子印象极好,却没料到会在住持这得到这个回答。


    自病愈后她便成了昌愿寺最虔诚的香客,住持说的话她向来看重,闻此心中千回百转,闭眼叹气后,终是继续问下去,“可有什么解法?”


    住持和手弯腰,念了一句佛号,高深莫测地指了指屋顶,“只有将这姑娘送去更尊贵的地方住上几月,此煞才能消解。”


    “住持的意思是?”裴老夫人已有了猜测,却难以相信。


    住持的回答打破了她的最后一丝怀疑,“正是天家。”


    “天家之侧,所有煞气自行退散。”


    裴老夫人气息一滞,扶着额头往后仰,大嬷嬷忙惊呼去扶,住持也被吓出一身冷汗。


    任由嬷嬷为自己捏肩擦汗,裴夫人心中叫苦不迭,眉心皱如‘川’字。


    她不是不知道琅哥儿对那孩子的不同,先不论那孩子的心意如何,若真让她在天家之侧住上几月,那便是活活将两人拆散了——


    姜怜的相貌一绝,若将人送进宫里,她今后的出路极大可能就是在宫中承宠为妃,一直住下去。


    到了那地步,琅哥儿一定会跟她闹,姜怜外祖那边的亲缘说不定也会与她为难。


    这事不是一时半刻能决定下来的,她得回去跟儿媳妇商量商量再说,遂与住持请辞,由人扶着跨出殿门,往寺庙外边去了。


    送裴老夫人离去后,住持松了口气,放下手杖从后门出了主殿,绕过四水归堂的中院行步至静谧的后院。


    他停在一客厢房门外,恭敬地敲了敲门,不多时便被人带了进去。


    住持不敢多看那盘坐桌前的官家,低头行礼道,“已按照您的吩咐,说与了裴老夫人。”


    赵寅不动声色的饮茶,眯着眼睛的沉郁样子似是虎狼,不像饮茶,反像在吸吮谁的血肉。


    苏思福察言观色,出声解了住持的难,“行了,官家知道了,你先退下吧。管好你的嘴,自会有赏赐送来,否则嘛……”


    他没说完,住持苍白着脸连连应是,转身匆忙退下。


    崎岖山路扬尘阵阵。


    不知颠簸了多久,阿怜的胃袋都有些发酸,忽见一巨石自不远处滚落,挡住了去路,阿怜只能拉紧辔绳,紧急停马。


    马儿嘶鸣声过后,阿怜横马犹豫片刻,想着要不要绕过去,忽见一队手持大刀,穿黑衣的蒙面人从大石滚落的山坡上冲下来,虎视眈眈地看她。


    阿怜抿起发白的唇,立即调转马头想往回走,然而刚转向,却见背后也站着一队相同装束的人,正渐渐向她逼近。


    前后夹击堵单骑,这不是山匪劫财,是专门冲着她的人来的。


    第139章 国公府表姐(十三)“表姐若怜惜我孤……


    因被蒙着眼睛反绑双手,阿怜也不知现今身处何处。


    那些人把她扔在这之后就没了进一步动作,身下触感柔软,应是类似床榻之物。


    耳侧安静无人,没有鸟鸣虫叫,只有她由慌乱过渡到规律的呼吸声。


    鼻尖是微弱的草木灰味,沉闷又干燥,她的手腕因外力束缚失去了知觉,眼前的光线亦逐渐昏暗。


    忽有‘嘎吱’开门声打破一室寂静,阿怜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鞋履摩擦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飒飒如毒蛇吐信。


    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下意识吞咽着口水往后缩,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才强自镇定开口,“你求的是什么?”


    听闻脚步声顿住,阿怜心下一喜,语速极快地补充道,“你若是求财,我有万贯银钱,你放了我,我便备好金银车马送你离开,保准不追究此事。”


    舌尖似冒了火星,干涩却不敢停下,“若你是为权,无论事涉哪家,我都能帮你转圜,英国公府,崔府,甚至是那官家……”


    一声极轻的哼笑打断了她的话。


    有阴影落过来,随之而来的是脸上灼热的触感,惊得她一颤。


    那指尖颇带狎昵的意味,从脸侧流连到鼻尖,又来按压她的下唇,她这才从震惊和惧怕中回魂,狠狠扭头甩开那毒蛇似的纠缠。


    阿怜大脑一片空白,正惶惶不知所措,忽有敲门声响起,那人离开了。


    等关门的动静彻底消失,她才敢大口喘气。


    门外,穿黑衣的蒙面人被五花大绑丢在墙角,耷拉着脑袋不省人事,旁侧泛着冷光的大刀散落一地。


    侍卫在赵寅耳边低语几句,赵寅点头问,“他一个人?”


    “对,谢世子挟持了去京中报信的那人,正骑马赶往此处,看样子似乎不想声张。”


    赵寅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笑道,“看不出来啊,他居然还想得到这点。”


    “怎么好辜负他这一番思量?”赵寅负手在后,满不在乎地往破败的庙门走去,“解了他们的睡穴,给他们松绑。”


    “那房中的那位姑娘怎么办?”侍卫追上去问。


    赵寅脚步不停,声冷如寒霜,“任她自求多福吧。”


    要是谢琅赶得上,自能令她免遭毒手,要是赶不上,那也与他无关,他因好奇前来一瞧,已为她拖延了好些时间,她阖该感激他才是。


    更何况,看谢琅伤心落魄,本就让他快意。


    食指与拇指摩挲片刻,赵寅眸色晦暗,最后驻足遥望那房门一眼,复抬脚离开了这座几近荒废的庙宇。


    房门再次被打开了,只是来人脚步略显急促,还未等她开口就冲她道,“我们也不过拿钱办事,要怪,就怪你自己行事张扬不知收敛”


    伴随着衣物簌簌落地声,阿怜额头急得冒汗,忙喊道,“钱我多得是!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你别乱来!”


    那人却不再说话,只向她逼近,将她按在了榻上。


    挣扎间有泪水不断涌出,她眼眶酸涩疼痛,脸侧被粗糙的被单磨得生疼。


    撩她衣裙的手忽然撤离了去,有谁把她扶了起来,手腕的束缚被解开,眼前也重获光亮,她透过朦胧的泪看清了眼前人,是谢琅,耳边嗡鸣渐消,他正急促地唤着她,眼白里爬满了血丝,脸上沾满了血点,犹如阎罗。


    “谢琅”她念着他的名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从未觉得眼里的泪水这么多过。


    “我在,我在”谢琅紧紧抱住她,似乎要把她嵌入骨子里,他拍着她的背,不断重复着,“没事了,现在没事了。”


    若不是他赌气离开,也不会给人可乘之机,谢琅心痛如刀绞,方才杀人时不曾颤抖的手此刻抖得不成样子。


    渐渐冷静下来的阿怜看见了倒在一旁赤裸着上身的人,他被一剑穿心,死不瞑目。


    她抓紧了谢琅背后的衣衫。


    房门是打开着的,外头没有人声,鼻尖是浓烈的血腥气。


    他把他们都杀了?


    “我们这就回府,”谢琅亲了亲她的额头,把她打横抱起,走了几步忽对她道,“待会出去别看”


    她听话把头埋进他胸前,只鼻尖那股血腥气越来越浓烈,熏得她几欲作呕。


    谢琅中途似抬脚跨过了好些障碍,门外的马儿也似被这滔天血气激得焦躁不安,毫无规律的哒哒声和嘶鸣声越来越清晰。


    “驾!”他拥着她,赶马离开这是非之地。


    颠簸之中,谢琅单手攥紧辔绳,另一只手放在她腹前,将她搂得很紧。


    他低头倚在她耳边,语气沉稳可靠,褪去了往日的稚嫩,“表姐放心,这事我来善后。”


    她轻轻嗯了一声,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没人会知道今天的事,”谢琅所言正合她心中所想,“回去之后,表姐只管在府中好好歇息。”


    如他所言,就连莲月和念柏都不知道此事,谢琅将她的行踪瞒得很周密。


    他送她回府后没多久就策马离开了,现在还未回来,因心中担忧,她无法入眠,早早遣了莲月回去休息,点着灯独自坐在临湘苑的主卧等待。


    不知为何,她总有种不详的预感,仿佛此事还未了结。


    第一次进门的那人步履从容,与第二次进门的人似乎不是一伙的,当然,也可能是她紧张之下产生的错觉。


    “笃笃”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立马起身去开门。


    一开门便被抱了个满怀,谢琅的身上带着水汽,头发尖还是湿的,从上至下搂紧了她,不留一丝的缝隙。


    “表姐,对不起,”他的下巴枕在她肩头,声带哭腔,极为痛苦地吸了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赌气离开惹你来追赶,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他独自骑马离开,中途后悔折返,撞见那鬼祟去京中报信的小卒,见他自昌愿寺的方向来


    ,心中咯噔,捉住拷打一番,直到危急性命,那小卒才吐露真言。


    他们是附近的山匪,受命于陈家,要捉了英国公府的表小姐,给她个‘教训’,让她知难而退,自行离京。


    而他去京城,是为了告诉陈府事情已办妥,顺便拿走剩下的银子。


    “什么教训?”


    他怕得齿冷,斥小卒带路,火急火燎地往回赶。


    “她一个女娘,自是……自是夺她清白”


    谢琅脑中骤起轰鸣,只觉手脚都离了身,不是自己的了。


    到了废庙外,他直接挥剑割了小卒的喉咙,血喷三尺,却难以浇灭他心中的恐慌和怒火。


    他提着滴血的剑踹开破败的庙门,将院中站着的人杀了个干净,而后踏进房门,见那畜生伸手摸向她的裙边,他急步上前,一剑透穿了他的左胸,抽剑时血点溅了满脸。


    直到抱住她的那一刻,他才回了魂。


    临湘苑的门隔绝了夜色寒凉,谢琅拥着她进了内室,灼热而潮湿的呼吸从眉眼间移到唇畔,深入缠绵厮磨。


    他似要在她的唇齿间寻找安慰,动作急切而焦灼,两颗虎齿磨得她又痒又痛。


    末了他们倒在床榻上,烛台火星噼啪,她撩着他微湿的发,问起他离开后做的事。


    谢琅趴在她胸前,睫毛扫得她发痒,“表姐过几天就知道了”


    察觉到肌肤上的湿润,阿怜叹了口气,只轻点他的下巴,谢琅便抬头看她,果然在哭。


    “别难过了,”阿怜抹去他的泪水,“表姐不怪你”


    “就算表姐不怪,我自觉罪孽深重,难过心里这关”,谢琅闭眼摩挲她温润的肌肤,睁开时带有寒芒,“我会让伤害表姐的人都付出代价”


    他要那陈柳生,死无葬身之地。


    “听说了吗?那陈伯跟附近流匪勾结搞人命交易,没谈拢价钱,被杀了曝尸荒野,他女儿陈彩骧找过去的时候,已经被野狼啃得没一块好骨头了”


    “哪个陈伯?”


    “就是那广平侯府的岳丈,陈氏衣铺的主人家”


    有人摇头唏嘘,“刚解下褐衣攀上权贵,怎么就突遭此事?真是没享福的命”


    “要我说,他也不无辜,听说他原是想借流匪之手害人的,谁料与虎谋皮,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


    这次的意外着实让阿怜受了不小的惊吓,一连几日她都歇在府内,铺面的事都是莲月出门办理。


    这日莲月将偶然间听到的对话复述出来,阿怜才知谢琅那日说的‘代价’是什么。


    后来又有新的消息,说广平侯府欲借此安插人手接管陈家衣铺,却被陈彩骧打了出去,广平侯府提出要休妻,陈彩骧却只同意和离,说她本身未犯七出,容不得广平侯府硬休,什么时候广平侯府将吞下的银子悉数还给她,什么时候她才愿签和离书。


    一出闹剧让广平侯府丢尽了颜面,而风波中心的陈家衣铺因经营不善加上两波人马来回争斗,渐渐地连老客都不去了,店面一个接一个地倒闭。


    后续的阿怜便没关注了,只因英国公府这边又有了新的情况。


    本以为当初因金镯而生的一番对话,姨母已知晓了她的心意,谁知某日叫她过去,竟亲口问她,愿不愿意入宫,陪身为皇后的谢玫住上几月。


    她说得委婉,但阿怜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姨母想让她入宫帮谢玫固宠。


    进宫容易出宫难,她自然是不愿,拒绝得很干脆,还搬出外祖来压她,姨母当场就变了脸色,不再出言相劝。


    只是,她还住在英国公府里,又与谢琅有首尾,这样的龃龉总让她难以安心。


    酷夏转瞬即逝,临湘苑树上的叶子由绿转黄,于寒风中片片凋零,似蝴蝶般扑棱着落到泥里。


    “表姐为何愁眉不展?”谢琅从后搂住她,双手扣在她小腹,柔声道,“我愿为表姐排忧解难。”


    自那次意外后,谢琅对她的占有欲越来越明显,如今已很难容忍她离开他的视线,除开做正事的时候,其余时间都与她黏在一块。


    九月麦黄时他进了军营,借着英国公府的人脉和自身的努力,很快谋得马军副都指挥使一职,协助马军都指挥使统领上京骑军,护卫上京城内安全。


    阿怜怀疑,他没去做殿前都指挥使和马军都指挥使是因为这两个职位太过忙碌,难以日日回府。


    如果猜得不错,等年底英国公拔营回朝,他便能借机向官家请旨,来年开春随谢家军往北疆历练,往后顺理成章地谋个将军的称号,手里握着实权承袭英国公爵位。


    如今虽是盛世,没有边患纷扰,但北疆荒凉少人烟,在边城迎着风沙驻守一年,并非容易之事。


    在此之前,他们之间的事需得有个决断。


    不知谢琅是如何考虑的?


    心里这样想着,阿怜便自然而然地问出了声。


    谢琅果然做此打算,他牵着她的手在台阶上的竹藤椅上坐下,望着片片纷飞的落叶有些出神。


    “若是贪图安逸失了权,广平侯府便是前车之鉴。”


    “家中只我一个男儿,或早或晚,我总要随军去边疆驻扎一段时日。”


    “若非遇见了表姐,我本打算二十及冠后再考虑去边疆的事,在上京这富贵乡多玩几年。”


    当朝士族重冠礼,需得冠礼后才能娶妻成家。


    “今年冬至我便满十九了,明年年底就是二十及冠。若明年去边疆呆一年,回来便能和表姐完婚。否则只能在婚后只身前去。”


    “为防突生意外,夫妻不得同时随军,这是我家的祖训。”


    谢琅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头,不愿与她分别的私心昭然若揭。


    “我记得表姐跟我说过,一年之后与岳丈赌约到期,便得自由身,去哪都可自行做主。”


    他顿了顿,眼含期盼地望向她,微抿着唇,“表姐若怜惜我孤苦,可愿陪我同去北疆?”


    似怕她不答应,急忙握住她的手补充道,“只去一年,我定将衣食住行提前安排妥当,不让表姐有半分的不适应”


    阿怜没有立刻回应他,侧头躲开了他殷切的目光。


    上京于她来说并非最好的归宿,不同于江南,上京各种暗流涌动,令人防不胜防,稍有不慎就被卷入其中难以脱身。


    一如上次陈家的报复,也如姨母突如其来的转变。


    这背后肯定又有她不知道的事。


    若是答应跟谢琅去北疆,便是答应他与他成婚,一辈子耗在上京这波诡云谲之地。


    扪心自问,她对谢琅的喜欢还没有达到能为之放弃过往所追求的一切的程度。


    “表弟……谢琅,”阿怜郑重看向他,察觉他的面色变了几分,仍是继续道,“我还不能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如今变数太大了”


    “什么变数?”谢琅离了座椅,蹲在她身前,眼里是多加忍耐的焦急和不安。


    “……”


    事关他的生母,她心中烦乱,不知该如何开口才不显得挑拨,于是倾身堵住他的唇,“等你今岁生辰之后再说好吗?”


    谢琅眸光闪动,闭眼压低她的脖颈,唇畔轻轻咬她,力道逐渐加重,似在发泄着内心的不满,又不忍伤她,咬过之后便是轻柔的吮吸安抚。


    分开后他抵住她的额头叹道,“表姐已与我如此亲密,就不要再想着嫁与旁人了”


    接着不等她答,就将她抱起往室内去。


    他修长的指解开衣袍系带熟练地往下探入作怪,眼眸紧盯着她神色的变化,撑在床榻上的手臂紧箍着她。


    “有谁能比我更爱表姐?有谁能比我更懂得如何让表姐欢愉?”


    一晌贪欢,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谢琅在她身后紧紧抱着她。


    阿怜在他怀中小心转身,见谢琅呼吸急促,眼眸紧闭,额间布着汗,似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场面,低声呢喃着,“不要走”,心里忽一痛,遂扑进他怀中与他赤诚相贴,轻拍着他的背回应道,“我在,不走。”


    第140章 国公府表姐(十四)“是我救了你,不……


    “我是她姨母,又不是她仇家,那孩子不愿意,我也不能强逼


    着她入宫啊!”


    面对裴老夫人的询问,崔瑛无奈之余,心里还带着点气,话语间不由显得有几分冲。


    无论是行事越来越有失体面的大女儿,还是亲自找到她院里来突兀开口的婆婆,都拿她当传话的中间人,一个不小心,两边都讨不着好。


    自那日送走姜怜后,她就没一天是睡了个完整觉的,点了安神香也无用,反而越发头痛得厉害,只能吃药缓解。


    “现在父亲常叫她去府中陪伴,万一她受不住压力跟父亲诉苦,我该怎么办?”她忍不住向裴老夫人抱怨,“父亲为人刚正不阿不留情面,苛责起人来,那阵仗您又不是不知道。您催得这么急,可曾为我考虑过?”


    自夫君离家以来,府中上下都是她在操持,人际往来也多有劳累,想来想去不由委屈地落下两行清泪,也没去擦,就由着裴老夫人看清楚。


    裴老夫人满脸难色,忙宽慰道,“你是我的儿媳,若亲家责难,我自会护着你,哪会眼睁睁看着你受苦?”


    只是她仍没放弃,长长叹了口气,又试探着问,“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崔瑛没答,只掐住眉心止了泪,挥手屏退为她揉肩奉茶的丫鬟。


    待她们都退出去,将门关严实,崔瑛才叹着气对裴老夫人道,“玫姐儿在马场时就私下派人来问过我,因那孩子早早表明态度,我就直接回绝了她。”


    “现今玫姐儿已找到合适的人选替代她,不再多问此事,怎么偏偏您又来旧事重提呢?”


    忆起裴老夫人来找她的时机,崔瑛试探着问,“难道是昌愿寺的住持给您说了什么?”


    这回是裴老夫人没答。


    见她垂眸将手中佛珠转得愈发快,崔瑛心里已明了几分,语重心长道,“其他下作手段我用不了,一旦败露,丢英国公府或崔家的面子事小,致使府内外亲人不睦,反目成仇事大。倘若公公还在世,也定不允许我们这么冒险。”


    “依她的性子,若您将事情原委完完整整地告诉她,或许还有几分可能。儿媳是真没法子了。”


    ……


    临近岁末,任期满的转运使和考课优异的州府官员便开始前前后后地往京城赶,只待面圣述职后平调或升官,最好是能留任京城,其次便是调往富庶之地,再不济也能结交些京中人脉,提前得知朝中的动向。


    虽然大梁历代严禁地方官与京官结党,这最后一点难以拿到明面上来说,但既然身在上京,私下里打交道又岂能完全避免得了?


    尤其是那些在京中早有亲眷的,哪个不是挣破了头想要留在京中,以期往后不再与家人天各一方。


    英国公府的二娘子谢窈便是其中之一。


    她于两年前嫁给了林培书林转运使,新婚后不久便随夫离京,这次早早递了信回来,说正在筹备回京的路上,约莫十二月初就能到,恰能赶上给小弟庆贺十九岁生辰。


    收到信的崔瑛久违地展露笑颜,趁着这股喜气整顿精神,亲自到临湘苑,给阿怜送来了鎏金手炉、披风、皮领等冬日的一应用具作为歉礼。


    没了裴老夫人压着,她拉着阿怜的手委婉道明事情始末。


    “在这个位置上,许多的事我没办法一口回绝,好在你是个有主意的,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不为旁人三言两语所动。”


    “这次是姨母不对,看在琅哥儿和父亲的份上,你就原谅姨母,好不好?”


    阿怜一个借住的小辈,自然是顺着她的话体贴回复,消解她的忧虑。


    可待送她走后,她却起了搬离英国公府的心思。


    她是真没料到,二度想送她入宫的竟然是看起来和蔼可亲、不问世事的裴老夫人。


    裴老夫人信佛,那日在昌愿寺又专找她回去问了好些家中的事,她大概能猜到其中原因。


    对这种事她向来半信半疑。好的信得多些,图个开心吉利;坏的却疑心多半有人授意,否则寺庙为何平白无故得罪香客?


    只是裴老夫人辈份高,无论此事是否人为,她继续住在这,保不齐今后生出什么事端。


    至于搬去哪里——


    崔府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是谢琅那边还需好好商量。


    阿怜倒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床幔发神。


    她一时想不到该如何跟他开口,又不忍先行搬走,待他追上来问时随意扯个谎搪塞他。


    一拖再拖,竟拖到了同他入宫赴宴的这日。


    本下定了决心,宴会过后就与他说明白。


    可事情与她预想得出入太大,在她发着烧躺在崔府的客厢房被莲月喂药喝时,仍觉得恍惚不已。


    自那次宫宴后,好多事已不是她一人能左右得了的了。


    ……


    本是谢皇后办的宫宴,虞美人却不请自来,言语之间的挑衅意味听得她心惊胆战,谢皇后竟也由着她说,只是神态颇为烦躁不耐,似乎不将虞美人的叫嚣放在眼里。


    若只论身份,虞美人之父只是个地方官,因她获宠,一年前刚举家迁入京城,确实是比不上英国公府的气派,可若论荣宠,谢皇后如今却远远不及虞美人。


    虞美人自顾自说了好些话,忽顿住冷笑了几声,快步逼近抽出一匕首,说着什么要谢皇后为她孩儿偿命之类的话。


    后头的场面她是听莲月说的,只因她当时站在亭桥上,被惊叫乱窜的人群撞进了水里。


    她长在江南本会凫水,可初冬的湖水太冷,衣衫吸了水,一直往下沉,她拼了命地往上游,却离水面越来越远。


    肺部的空气被挤压,她的四肢麻痹而沉重,眼前逐渐陷入黑暗,忽觉得腰上被谁一揽停止了下坠,而后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她还在宫里,一旁有太医为她诊脉,莲月趴在床榻边,见她醒来忙问她感觉如何。


    她想回无事,张了张口却觉得喉咙肿痛难以发声,只能缓慢摇头。


    明黄的床帐被一只手掀开,蜡烛的光线亮了不少,她歪头看去,竟是官家赵寅。


    他皱眉问太医,“她的嗓子是怎么回事?”


    太医回,“耳鼻均灌入冷水,受惊受寒,故而喉核肿痛,修养几日应能有所缓解”


    跳入湖中救她的不是谢琅,而是官家赵寅。


    虞美人挥刀时,谢皇后慌忙闪躲,谢琅空手夺去了她手里的匕首,奈何虞美人似存了死志,见没有达成目的,便直直往他刀口上撞,即使谢琅及时丢开匕首,也还是伤到了虞美人的喉咙。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这边动静稍稍平息,那边赵寅也带着她浮出了水面。


    虞美人虽没死,却也晕了过去,醒来后同她一样说不了话。


    不知是否是因为情况复杂难以定罪,谢琅在宫中留了几日,最终是被入宫来的裴老夫人和姨母带走的。


    说走时他极不情愿,嚷着


    要见她,因此也可能是自愿留在宫里的。


    至于为什么赵寅不让谢琅见她,赵寅回答得很直白,“因为我就是不想让他见你。”


    “是我救了你,不是他。”


    “难道每天见我还不够吗?”


    虽还发着热,阿怜听到这话时却一阵恶寒,生怕他下一句就是‘以身相许’之类的话。


    还好赵寅只是看了她半晌,似乎察觉到她的抵触,转身带着苏思福离开了。


    虞美人和她均因这次意外卧床不起,赵寅却天天往她这跑,一呆就是半日,还老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来京城时便听着虞美人圣眷正浓,她可不会傻到以为赵寅单因救她一次就对她一往情深了,如今他这副反常的作态,只会让她心生警惕。


    身体刚恢复了些,她便向赵寅请辞。


    赵寅神色受伤,配他那清润的眉眼颇有几分破碎脆弱之态,“这半月我们日日畅谈,你还是不愿留在宫里陪我吗?”


    阿怜凝眉,什么叫‘日日畅谈’?


    她喉咙还哑着,多是这赵寅自行来,给她倒一箩筐的话,又自行离去,她说的话恐怕不足他的十分之一。


    见她执意要出宫,赵寅没阻拦,只是让人抬着轿辇,挽留了一路。


    阿怜头也没回地领着莲月出了宫门,见英国公府的人来接,却没有瞧见谢琅的身影,到了府内才知,原来谢琅中了毒至今未醒。


    紫金苑内,谢琅昏在床上,一家子上下都在,姨母声泪俱下,说那匕首上有暗毒,发作缓慢不易察觉,谢琅在宫内耽搁几日,回来那日还未到府门就晕了过去,卧床至今。


    裴老夫人当场说清昌愿寺实情,求她搬离英国公府,浑浊的眼里含着泪,几乎要给她跪下,“有些东西,无论人神,多是预警,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若你还为琅儿着想,便请快快离开我英国公府吧。”


    她看着一家老小,躺在榻上脸色苍白的谢琅,和跪在榻边低着头的念柏,只得用沙哑的嗓音应了裴老夫人的请求,当日便搬到了崔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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