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国公府表姐(十五)“表姐快喝点润润……


    崔府为文臣世家,历来崇尚节俭,府内奴仆稀少。


    但自她住进来后,外祖在她院里安排了六个聪明伶利的丫鬟,还陆续派人送来好些价值不菲的物件,将小院的空余厢房堆满才暂且罢休。


    休养的半月里她足不出户,却几乎将崔家的人都见了个遍,连那甚少露面的傅老夫人都来看望过几次,送了她一对玉如意让她安心在崔家住下,好好将养身体。


    加上有宫里来的太医为她把脉调养,她很快就恢复了精气神,可以下地自由走动,只是呛水伤了肺,不时还有些咳嗽。


    她心系谢琅,却没有主动登门看望,只是托莲月向念柏打听他的状况,每日报给她。


    得知他转醒的这夜,她浑身筋骨一松,将窗户开了个缝,静静地看了半宿的新雪,直至银白铺满台阶,才吹灭了蜡烛上榻休息。


    她并非因为那日裴老夫人的话置气,也不是因匆忙离府感到难为情,她在犹豫是否要继续淌这滩浑水,还害怕谢琅再因她出什么意外。


    她明白裴老夫人话里的意思。


    昌愿寺住持一番别有用心的谶言,背后无论人神,其目的都是要她离开英国公府入宫去。


    结合宫宴的闹剧和赵寅对她的挽留之态,裴老夫人应是起了疑,怕宫中那位再次发难祸及家人,这才顺应‘天意’匆匆遣她离府。


    可她除了击鞠赛那日,跟赵寅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交集,哪里值得他如此费心谋划?


    逐个梳理偶然得来的种种线索,她越发觉得赵寅真正的目的不是她,而是一路扶持他登基的英国公府。


    满天神佛斗来斗去,牺牲些小鱼小虾再寻常不过,虞美人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她当众行刺,对用毒之事隐瞒不报,害得谢琅昏迷不醒,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据说因伤口在咽喉又耽误了祛毒,嗓音枯朽不说,半边脸都被暗红色的树状毒斑覆盖,无论近看远看都形似鬼魅罗刹。


    而为了给英国公府一个交代,赵寅将她打入冷宫,虞氏男丁皆遭贬官流放,往常被踏破了门槛的虞府如今人去楼空,门可罗雀,连牌匾都摘了。


    也不知她当时是哪来的胆量,明明无论成功与否,她和她的家人都讨不着任何好处,甚至有可能为此失去性命,怎么会如此冲动呢?


    难道是被赵寅宠得失去了理智,觉得赵寅能如往常一样护她无虞?


    阿怜翻身叹了口气,理智告诉她,她应该离漩涡中心的英国公府远些,只要安稳度过这个冬日,明年开春她就能回到江南与家人团聚。


    可她似乎放不下谢琅。


    听他醒来,高兴欣喜占了大头,却也无法忽略因不能陪在他身边产生的遗憾和失落。


    分别的这一月,他昏着,她醒着,尝尽了担忧相思之苦后才意识到,他在她心中的份量早已在未曾察觉时增大到了难以轻易割舍的程度,只要一想到可能会失去,就锥心刺骨,痛到难以入眠。


    情绪上头呼吸不畅,喉头忽瘙痒难止,引发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她蜷缩起身子,只觉得床幔连同天地都在震,震得她骨头散了,血也摇匀了。


    紧闭的眼睫被抑制不住的泪水打湿,她不得不将呼吸埋进松香的被褥里缓解,等咳嗽止住时,她已因缺氧陷入了短暂的空白,眼前是密密麻麻的黑点,耳畔也是无意义的嗡鸣,与世隔绝的眩晕中,她忍不住轻轻念了声“谢琅”,接着便是两行泪从眼角流入耳廓,满腹的委屈和思念不知该向何处诉说。


    “表姐,我在”


    熟悉的呼唤带着外头的寒气铺洒在脸侧,她呼吸一颤,直到睁眼前都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新雪透过窗户将清浅的月光送了来,谢琅穿着厚实的大氅趴在床边,帽檐上的绒边沾着一层浅浅的白,卧床一月,他瘦了好些,脸颊两侧的骨线向下收窄,越发锋利英气。


    他递来冒着热气的陶瓷杯,灼热的依恋中夹杂着小心翼翼的担忧,“刚刚进来时听表姐咳嗽得厉害,我便返回去倒了些温水”


    “表姐快喝点润润喉罢……”


    她揽住了他的脖颈纠缠上去,动作急切地仿佛在寻他的口涎解渴。


    柔软的墨发撒在他肩颈,搔着他的脸颊如同缠绕的情丝,谢琅仰起脖子,随着黏腻的翻搅,喉结上下滚动,不多时,手里杯子被他扔在地上,他握住她的双膝逐渐起身,单手卸下外氅,拥着她滚入了温暖的被褥。


    停下时两人的呼吸已变得滚烫,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他们鼻尖相抵,气息交缠。


    “怎么这么晚过来?”


    “醒来时没见到表姐,我心慌极了,自然要问个清楚。听念柏说你搬来了崔府,我原本立刻就想来找,可祖母带着母亲拦我,硬要我休养几日再来。我哪里忍得了?便叫念柏提前知会崔府门房,趁着祖母和母亲熟睡找了过来。”


    这番举动倒是符合他的性子,阿怜稍稍勾唇,又静下心来说起正事,“那日的宫宴……”


    他似乎会错了意,手臂猛将她揽紧,声线颤抖带着浓浓的后怕和忏悔,“是我的错,表姐要打要骂我都受着,只求表姐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要轻易弃我不顾”


    阿怜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没这个意思”


    她确实不怪谢琅,那日他本一直跟她待在一处,事发前刚好被皇后的贴身宫女叫走,虞美人拔刀时他候在近前,焉能不救亲姐?她也正当此时被撞入水中,谢琅分身乏术。


    等她交代完他陷入昏迷后宫内发生的事和心中推测,谢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而后缓缓讲述起赵寅与英国公府的渊源。


    赵寅的生母是一名身份低微的乐府歌姬,被先帝临幸后获封才人,养他到三岁时因犯了大不敬之罪被打入冷宫,此后赵寅由乳母和殿内宦臣照料,直到两年后,久未有孕的谢太妃向先帝请旨,将他抱到自己膝下抚养。


    经由谢太妃的悉心教导和英国公府的助力,他逐渐在一众皇子中崭露头角,及冠后便娶了从小相识的长姐为妻,最终捧着先帝的诏书名正言顺地登高御极,封长姐为后。


    虽然近几年两人摩擦不断,但英国公府于姐夫有恩,他未曾想过赵寅会生出暗害之心。


    “明日回去我便与母亲商量,再修书一封送与父亲”,谢琅思忖道。


    “我能想到的姨母未必不能想到,或许是顾及你的身体还未与你细说,”阿怜眼皮越来越困,仍是撑着把话说完,“我只想你心里有个警醒,若今后遇上相关的事千万小心,这赵寅确实古怪极了……”


    第二日晴光大好,莲月找来时谢琅还在睡,他大病初愈身体弱些,莲月刻意收敛了脚步,他睡得沉没被吵醒。


    听完莲月耳语,阿怜差点没抓稳手里的梳子,“你说谁来了?”


    “官


    家!”莲月在她耳侧重复道,“官家来了!”


    莲月清楚她跟谢琅的事暂时不能暴露人前,刻意留赵寅于院中等候,前来知会她。


    推开门看到院中人时,阿怜心里生起一股无名火。


    见她关上房门走出来,赵寅笑容收敛了一些,“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阿怜抬头往碧蓝的天上望了一圈,“我正要去拜会外祖呢,若官家有什么想说的,不如与我在路上说。”


    似开了闸门,自这天始,赵寅往后隔几日就要来崔府坐上一会,专找她闲聊。


    他是官家,崔府不敢拦,也不能拦,外祖只能私下跟她保证,“你放心,若非你自愿,他再怎么也不敢无视崔家,强行掳你进宫。”


    外祖说得不错,若赵寅不想被天下文人口诛笔伐,他确实不敢在崔府内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只不过,光每日应付他就够她烦的了。


    赵寅聊的大多是日常的事,但有时会顺着这些说起从前往事。


    日常倒还好,无非是批了哪里来的折子,觉得大臣敷衍了事,或是后宫内哪几个妃嫔之间因某事有了矛盾,闹到皇后那,又闹到他这,他懒得管,但因为某个妃嫔身份特殊,又不得不去管,烦心透了。


    但若是从前往事,几乎等同于宫内秘辛,譬如因生母地位低微曾遭其他皇子欺凌,又如视若亲母的谢太妃为了巩固谢家权势逼他娶不爱的人为妻,次次听得她心惊肉跳,生怕他什么时候反悔说了出来,要杀她灭她的口。


    这样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


    虽然只与他有短暂的接触,但与人打交道几乎成了她的本能,她清晰嗅见了他温润皮下藏着的冷血和算计。


    谈起往事时,他总以受害者的口吻叙述,在她面前献祭脆弱,流露哀伤,似乎试图以这种剖开内心创伤的方式拉近她,吸引她,惹她怜惜同情,进一步诱她深陷。


    这种手段她早就见识过,悲惨的过去辅以出众的相貌或权势地位,很容易就能攻破女子的心防。


    至于那些悲惨的过去?大多是假的。


    她揣着清醒装糊涂,总在恰当时候假装配合追问,再配合他唏嘘感叹一番。


    或许是她配合得有些过头了,赵寅居然直接问她愿不愿意入宫。


    “入宫之后,我就不用等到空闲时才能出宫来找你。你若不愿为妃,也可做我殿内女官,不需做旁的什么,只需如今这样,日日与我畅谈。”


    她巴不得赵寅不来找她,自是拒绝得欢快,用他从前的话堵回去,“官家说欣赏我乐观豁达才愿与我畅谈,若进了宫,我这份乐观豁达怕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哪有那么可怕?”赵寅垂眸转动手上的扳指,“好好的皇宫被你说的像吃人的地方。”


    阿怜笑笑不说话。


    往常见她这个反应,赵寅便会识趣地另找话题,可这次他却追问,“若我说,我能护着你呢?”


    赵寅微微倾身,盯着她难掩震惊的面庞,心跳久违地失了分寸。


    演着演着,似乎把他自己都骗进去几分,无论是说出的话还是此刻的身体反应,都带上了点不为人知的期待,仿佛她真的答应,他便能从头到脚地欢快起来。


    然而她再次平静地拒绝了,“我不愿”


    “为什么?你不信我?”几乎是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他就问出了口,快到他自己都愣了一秒。


    她嘴角下压,迟疑片刻后问道,“官家这话是否也对虞美人说过?”


    听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他先是莫名怒极,陡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往院外走,听身后‘噗通’跪地请罪声,他脚步一顿,心中怒气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酸甜夹杂的情绪。


    送走赵寅后,阿怜擦擦汗站了起来,回到房内取下两片厚厚的膝垫。


    跟赵寅相处时不时就要下跪,跪了几次过后,她便让院内心灵手巧的丫鬟为她缝制了这东西。


    她算是抓住规律了,若是想他提前离开,便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说话激他,若想他收敛怒气,便诚惶诚恐跪下请罪,两厢配合屡试不爽,让她少受许多憋屈。


    第142章 国公府表姐(十六)“三年。你即刻离……


    连日的瑞雪将上京染成了雪白一片,不过不比城外的沆砀萧条,城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迎接春岁,其中最热闹的当属英国公府。


    谢世子生在岁末,每岁生辰宴都办得无比隆重,加之今岁其二姐谢窈随夫回京,其父英国公谢猷亦从北疆拔营回朝,自十二月始,整个英国公府都沉浸在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中。


    因积雪拦路,谢窈一行到达京城的日子推迟了些,几乎是踩在谢琅生辰前赶到的,英国公夫人便做主,将谢窈的接风宴同谢琅的生辰宴一起办。


    崔府自然也收到了英国公府递来的帖子,外祖拿着请帖来问她要不要同去,阿怜接过看了看,犹豫半晌,摇头拒绝道,“多谢外祖,我还是不去了”


    或许是亲姐归家加上庆贺生辰,谢琅不好偷溜出府,已经几天没来找她,到了他生辰这日,外祖、老夫人及舅父一家带着贴身侍奉的奴仆出门后,本就不热闹的崔府变得更加冷清。


    阿怜抱着暖炉闭目躺在屋内摇椅上,炭火烧得很足,她便穿得单薄,也没束发,安静得像一幅画。


    “小姐,”莲月从外头挂完彩灯回来,关上门后走至她身旁搬了椅子坐下,托腮皱眉道,“既然那么用心地给世子准备了生辰礼,怎么不亲自去送呢?”


    阿怜睫毛微颤,避重就轻道,“又不是送不出去。”


    “小姐,你知道我问的


    不是这个!”


    莲月上手推搡她,阿怜便把暖炉塞她怀里,“好了好了”


    她缓缓睁眼,视野随摇椅晃动,语气平淡无波,“姨母请的是上京崔氏,应是不想我去,但若外祖带我去,她也不会说什么。”


    “可世子肯定想小姐去的”,莲月失落垂眸,她知道小姐这是伤心了。


    “很多事不是他想就可以的,”似乎也是在说与自己听,阿怜冷静道,“他站得高,又被保护得那么好,什么都不用操心。可我无权无势,不得不多做考虑。”


    屋内外一时只余落雪声,莲月忽哭道,“小姐,我想回江南了”


    阿怜摸摸她的头,“……快了,只要过了这个冬天,等明年开春,你就能回江南去了”


    “那小姐呢?小姐不和我一起回去吗?”莲月抓住了她话里的漏洞。


    阿怜收回手叹了口气,闭目道,“我还不能确定,不过应该也快了。”


    适逢敲门声响起,惊走她脑中冗杂的思绪。


    她与莲月对视一眼,倏地站了起来,随着距离缩短,心跳和脚步越来越急促,拉开门的一瞬,脸上柔和的笑意却猛地僵住了。


    居然是赵寅。


    阿怜猛将门关上,回去穿上了外裳,后知后觉地怕方才的态度露出马脚。


    赵寅来找她闲聊的这一月,谢琅常在深夜前来与她私会,第二日一早赶在辰时前回英国公府去。


    现在时辰算不得早了,她便先入为主地以为来的是谢琅。


    整理好仪容的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开门,“不知官家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赵寅目光往下打量,阿怜神经紧绷,解释道,“这个时辰了,我还以为是崔家妹妹来访,所以未曾注意衣着,还望官家恕罪。”


    也不知赵寅是信了还是没信,负手越过她往屋内走去,“去里面说”


    阿怜心里骂了几声,眼神示意莲月来把门开着,却听赵寅吩咐道,“苏思福,外头冷,把门关上”


    她的心一下便悬了起来,看着赵寅的目光发着颤。


    赵寅在摇椅旁停下,掀开缀着流苏的红布巾,回首看她,“这是你给谢琅备的生辰礼?”


    “是”,她小心回着,咬着牙伫在门边没动,胸膛震得隆隆作响。


    她与谢琅的事从未在赵寅面前泄露过半分,怕的就是他突然发难,毕竟赵寅一直有让她进宫的打算。


    赵寅眸光微闪,手指拂过冰冷的弓身和盔甲,沉吟道,“犀角弓,护心甲”


    扫视完其他物件,赵寅忽抬头盯着她问,“这么齐全,难道你知道他想去北疆?”


    “他想去北疆?”阿怜面露疑惑,实则背后已紧张到出汗,“可真是巧了,我也是才知晓。送这些不过是因为击鞠时见他喜欢骑射,便投其所好,准备了这些。”


    “这犀牛角和护心镜十分难寻,工艺也出自名家之手,需花一番狠功夫。”赵寅意味不明的笑着,“看不出来啊,区区一个生辰礼,你竟这么上心。”


    “表弟金尊玉贵,什么好东西没见过,”阿怜僵着脸解释,“我自是要送一些能入他眼的东西。更何况,从前在英国公府时他对我多有照顾……”


    “哦?怎么个照顾法?”赵寅打断她的长篇大论,逐步逼近,眼神阴暗,“我倒是不知,你也会有这么多话的时候”


    他将她困在了门板上,阿怜抵住身后的门,脸已苍白得不成样子,慌乱之下忘了尊称,呼道,“你要做什么!?这是在崔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捉住她手臂,凑近她耳侧低语,“如果我真要对你做什么,你以为你有拒绝的份?”


    “如实告诉我,你心悦他?”


    “我只把他当表弟!”阿怜仍旧在嘴硬。


    “呵”,赵寅勾起嘴角,阴测测道,“今晚在英国公府,裴老夫人、英国公夫人,连同皇后,都向我求赐良缘”


    “右丞家的嫡女爱慕谢琅已久,我自是美满成全”


    “你猜猜,对这桩婚事,谢琅怎么说?”赵寅微微拉开距离等她反应。


    阿怜抖着唇,如同被卡住脖颈的鸟雀,僵硬摇头,“我……我不知道”


    “他抗旨不尊,说他已有心悦之人,与她情意相通,只待明年回京便能与之成婚”


    “待问及是谁,他却又闭口不谈了”


    “众人皆知,他对他的表姐痴心不改,而他的表姐只顾着做生意,心如磐石,难以动摇……可事实当真如此吗?”


    他手上的力道渐大,掷地有声地诘问,“你不愿意入宫,就是因为谢琅?”


    见阿怜死命摇着头不认,赵寅松了手后退两步,勾起一个莫测的笑,“现在不承认也没关系”


    总会有认的时候。


    赵寅磨着牙,堪堪维持昂首挺胸的得意之态,忽略心中弥漫的刺痛,推开僵立门前的她,带着苏思福匆匆踏雪离去。


    “小姐,小姐,没事吧小姐”,莲月进门来抱住她,方才门内激烈的吵嚷将她吓得半死,比阿怜哭得还凶,“要不我们跟老爷说一声,早点动身回去吧,这里实在是太过凶险了,我们再也不要来上京了”


    阿怜亦劫后余生地抱住莲月汲取安慰,刚刚赵寅的逼近和威胁之语在耳畔萦绕,她眉心紧锁,声音颤得不成样子,“现在积雪未化,不便赶路。等外祖回来,我们就去把这事告诉他,等路况好些,我们就启程回江南去”


    眼下自身都难保,她已经无法承诺谢琅与他同去北疆了。


    晚上谢琅翻窗进来时,虽然知道他在生辰宴上受了委屈,却也无力安慰,心中愧疚复杂,只任他抱着疏解。


    “表姐为什么不来看我?”他咬着她的耳朵埋怨,身躯结实可靠,动作却急切不安,“向来只有我找表姐,没有表姐找我的份,表姐对我的情意到底有几分呢?”


    “我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赵寅的车驾离去,”谢琅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侧,“表姐是因为他才不来的吗?”


    阿怜闭目解释,“我不去,是因为姨母不想我去,没有旁的原因。”


    英国公府要给谢琅和右丞嫡女拉红线,自然不想她去搅和。


    “可我想你来,表姐难道就不能为了我冲动一回?”谢琅扣住她的肩膀,眼眶红润显然有几分失去理智,“你有了新欢,我就变得不值一提了?”


    “这一个月,他明里暗里来了崔府那么多次,你们……”


    “谢琅!”阿怜高声打断,“你在怀疑我?”


    她早已为了他冲动不知多少次,赵寅这个天大麻烦也是因他而起,唯有他是她来京后节外生枝的部分。


    “你为了他吼我?”谢琅不可置信地摸了一把眼泪,“要是你们之间真的没什么,有什么不能问的?”


    他控诉完不等她反应就来亲她,剥去阻碍,压住她乱挣的腿和手,与她亲密无间地磨合。


    “停下,谢琅你停下!”她的力气在他面前如同螳臂当车,只能任他摆弄。


    微微的痛意传来时,她哭着喊,“你要是进来,我恨你一辈子”


    谢琅似被她这句尖锐的话唤回了理智,浑身僵硬,像是一块重石压下来将她抱紧,半晌才颤抖道,“对不起,我……我是个畜生”,而后飞快地起身收拾衣服,翻窗逃走了。


    窗柩吱呀作响,蜡烛芯燃尽熄灭,阿怜怔怔地睁眼落泪,缓了许久才将被子抓来,盖住了冰冷的肌肤。


    ……


    “什么事?”现在对着赵寅,她只留毫不掩饰的排斥和冰冷。


    自那夜后,谢琅再没来找过她,许是羞于见她。


    而因为将受赵寅胁迫之事告诉了外祖,赵寅也许久未见了。


    可耐不住赵寅脸皮厚,不被允许进入崔家后院,就坐在会客大堂等着,派人知会她前去一叙。


    “现在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赵寅没直白回答,绕着弯消磨她的耐心,“不过这一面是一定要见的”


    她抬脚欲走,忽听赵寅高声道,“你知道谢琅现在在哪吗?”


    周遭侍奉的少许家仆均将头低了下去。


    见阿怜驻足回头,赵寅忽摇头一笑,“看我从前说过什么”


    “在哪?”阿怜攥紧了手指。


    “他在百花坊,最上等的包厢”


    百花坊,上京最大的秦楼楚馆。


    “可要随我一同去看看?”赵寅优哉游哉朝她走来。


    谢琅虽嚣张惯了,却不是风流随意之人,追在他身后的人多如过江之鲤,他若真想那事,不用去那等地方,这其中定有什么隐情。


    赵寅见她表情凝重,却未痛心伤神,料想她已察觉到异常,便不再隐瞒,以只有两人可闻的声音交代道,“他想借此摆脱跟右丞家的婚事,恰好给人可乘之机,真是天真。”


    “你对他做了什么?”阿怜目露震惊,她没想到赵寅会直接对谢琅下手。


    “我可没说是我做的,”赵寅啧了一声,“他中了烈性的药,你要是再在此磨蹭,保不齐他会遭遇什么。”


    马车上,阿怜不时撩开帘子看走到了哪里。


    看她这副担忧模样,赵寅又酸又气,冷笑道,“我们才是一类人,他有什么好的?”


    阿怜回首瞪他,“谁跟你一类人!?”,又对着马夫吼,“再快点!”


    到了百花坊,掌柜接待他们从隐秘的后门直达上房。


    刚到门口,忽听门内一阵尖叫喧哗,门被大力破开,谢琅两颊通红,看动作本想将她扫到一边,却在看清她的脸后及时止住,而后不可置信地摇摇头,眉头紧皱,迷蒙的眼紧盯着她不放,似乎被内火烧得十分不清醒,确认之后喊了一声‘表姐’就脱力晕在了她怀中。


    他太重,阿怜被扑了一个踉跄,听见赵寅让人来扶谢琅走,她带着恨和怕怒瞪过去,双手紧抓着怀中滚烫的人不放。


    赵寅被她这一眼看得愣住了,心情持续下沉,缓缓补全了之前简短的吩咐,“把世子带去隔壁空房,喂他解药,守住房门,派人去通知英国公府,让他们来领人”


    “至于你,”赵寅脸上露出畅快的笑,“我们好好谈谈”


    …


    …


    室内甜腻的香气还未散去,阿怜站在窗边,抱着手臂听赵寅将从前说过的话来回贯通了一次。


    “他不争不抢,却什么都有,我又挣又抢,一无所有,凭什么?”


    阿怜没回,心里却不屑极了。


    无论赵寅如何在她面前诋毁抱怨,她却只从中听出了嫉妒。


    他嫉妒谢琅无忧无虑,潇洒恣肆,嫉妒他身为英国公府的独子,却不被周围人赋予必须完成的使命和期待。


    而他一生下来就背负着亡母的出人头地的祈愿,被谢家选中后又背负着谢家的期待,片刻不得松懈,直至登基前一直与其余兄弟明里暗里地较劲。


    在他登基后,英国公府的地位更加稳固,谢琅坐享其成,享受着比他更加纯粹的关心和爱意。


    谢太妃养他在膝下那么多年,却也为了英国公府来干涉他的婚事,而对于谢琅却说,“我英国公府哪有联姻一说,自是看他自己的心意”


    身为官家,他手握皇权,一边忌惮着谢家的势力,但又被谢太妃的养育之情和谢家的从龙之功压着,不敢大刀阔斧地削弱,又不甘于现状,才次次借他人之手给英国公府添乱,陷谢琅于险境。


    他不敢真的害谢琅出事,可谢琅越狼狈、越痛苦,他就越开心、越畅意。


    得知谢琅心悦她,他原本想引诱她爱上他,心甘情愿地入宫,可不仅发现她不为所动,还诧异得知她可能早就心仪谢琅,与他两情相悦。


    他不甘心又输一局,于是借着‘摆脱赐婚’的由头将谢琅引来百花坊,再去崔府逼她亲口承认对谢琅的情意。


    现在她承认了,赵寅却还是不罢休,“你随我入宫,我就答应你,不再为难他”


    阿怜摇头,“不可能,我早就说过我不愿意,就算没有谢琅,我也不会跟你入宫”


    赵寅忍着暴怒冷嘲,“你以为谢琅是真的爱你?”


    “无论什么,他都能轻易得到,而你迟迟没应他,这才勾他起了兴趣,等过个三年五载,便会对你弃如敝履!”


    阿怜心里也生了火气,“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比起三五年后的事,我倒是更想知道,明明你嫉妒的是谢琅,为什么非要抓着我不放?”


    赵寅空白了一瞬,盯着她半晌没说话,肩膀都沉了下去。


    阿怜以为是‘嫉妒’这词戳了他痛脚,见他表情越来越可怖,心中一急便脱口摊牌道,“反正我是不可能跟你进宫去的!”


    “你居于万人之上,拥有的那么多,却从来不看,只觉得你拥有的还不够,从前跟你兄弟比,登基后要与我表弟比,这本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你不珍惜已有的幸福,却要来祸害我表弟,只因表弟心仪我,便不顾我的意愿,跟狗皮膏药似的黏过来,你阴暗扭曲,滥用私权,德不配位,我就是死,我也不进宫!”


    这一段话说得她直喘气,赵寅忽仰头笑了一声,眼里有泪光闪烁,“阴暗扭曲,滥用私权,德不配位?”


    他一边重复她的话,一边上前,双手伸过来时她下意识去躲,以为他要掐她的脖子泄愤,可他却固定住她的肩,隔着衣物在她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疯子!”她叫了一声猛地推开他,眼里带着吃痛的泪水往窗户上躲。


    赵寅却拉住她,“别跳”


    “我没说要你死,你急什么?”


    “我们来打个赌吧”他忽道。


    “三年。你即刻离开上京,不要跟谢琅有任何的解释。”


    “要是三年后,他还是对你一往情深,既不娶妻,也不纳妾,我便不再为难你们。”


    第143章 国公府表姐(十七)“能不能不要走,……


    浓郁的血水顺着手掌纹路,漫过指尖往下滴。


    他紧攥着匕首柄撤至身后,眼见着方才狰狞疯魔的女子在眼前倒了下去。


    喉咙里的粗嘎喘息和周遭惊慌尖叫声混在一起,吵得他有些头晕,不由手扶着额头后退了几步。


    “琅弟!”


    他回头,是大秭。


    她扶住了他,焦急忙慌地问,“你的手怎么样?快!回我殿里去,我叫太医来”


    “我没事,只是皮外伤,阿秭不用担心。”


    脑中瞬间的麻痹似乎只是他的错觉,随着五感回归,他忙眺向亭桥,却见莲月在岸边急得来回踱步,还大声吆喝着什么。


    他直觉般汗毛倒竖,仿佛一脚踏空,失去了对方向的掌控,等再有意识时,他已站在岸边,只一眼惊恐的泪水便奔涌而下。


    她半个身子没在水里,被人横腰抱着往岸边走,苍白透明,了无生气。


    他仓皇喊着她的名字往离她最近的地方狂奔,却眼见着她离他越来越远。


    他跑得体力不支,跪地嘶吼道,“不!表姐!不要丢下我!”


    抱着她的那人闻言停住脚步回头看他,面露恶鬼般阴沉的讥笑。


    他这才发现,抱着她的人是向来亲厚仁善的姐夫。


    周遭布景陡然转换,曲水湖亭变成了花园假山。


    熟悉的一草一木让他意识到他正在英国公府。


    假山上落了雪,装点着红色的绸条和布花,这是他的庆生宴,亦是二姐离京两年后首次归家的接风宴。


    “表姐呢?”他正远离光鲜亮丽的宾客,匆匆往门口走,一路抓着下人问,“看见表小姐没?”


    得到的回答始终只有一个,“没有”。


    远远望见外祖,他心中一喜,瞬间加快了脚步。


    母亲正与外祖谈话,他往他们旁边看,又往他们身后望,只找到舅父一家。


    “外祖!”他喘着气停在外祖跟前,急问,“表姐呢?表姐在哪里?”


    外祖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又转头去看他母亲,摇摇头没说话,越过他往门内走。


    还是舅父掠过他时低声说了句,“怜姐儿没来,还在崔府呢”


    他捏紧了拳头,刚想质问母亲,就见母亲也隔着中间穿行的芸芸宾客望向他,眼里是尽力掩藏的疲惫。


    他到底没能当着众人的面问出口,只想着快点结束宴席去崔府找她。


    可宴席行至一半,祖母竟说右丞家的嫡女温良娴静,样貌才艺绝佳,两家祖辈素有往来,求官家为他俩赐婚。


    他对此人根本毫无印象,何来世交一说?


    可出乎意料的,母亲,大秭,全都附和说这是一段良缘。


    余下二秭满脸好奇,三秭则低眸喝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紧接着未及他反应,赵寅便应允赐婚。


    周遭响起稀稀拉拉的贺喜声,他却没半点喜意,只觉得被所有亲近之人出卖了。


    而赐婚于他的赵寅,几次三番明目张胆地去崔府找她,明明就对她怀有别的心思。


    他站起来直视他,“我已有心悦之人,求官家收回成命。”


    赵寅挑眉不语。


    在他挑衅的目光中,他忍不住咬牙道,“我与她两情相悦,只待明年回京


    便可完婚。”


    赵寅果然变了脸色。


    可直到他从宴席脱身,旁人都还在拿他与右丞嫡女的婚事打趣他。


    临出府时,还有个纨绔喝醉了酒,对着周围人口出狂言,“右丞家的嫡女身份尊贵,又懂礼数,迎进门来做正妻再合适不过了,谢琅口里的那个,要是真喜欢,不如养在外头,要是正妻宽宏大量,今后迎进来做妾也不是不可能啊。他怎么就拗不过弯呢?居然敢当着众人的面抗旨不尊,要不是有英国公府在他背后撑腰,官家怎么着也要治他个大不敬之罪。”


    他额角青筋跳动,顿住脚步折返回来,一拳打在他肚腹上,将那纨绔打得捧腹呕吐。


    他再提起他的颈子威胁道,“要是再敢背着我说这种话,今后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听见了没!?”


    往崔府去的路上他焦躁无比。


    没来庆贺他生辰的表姐,态度反常的祖母和母亲,突如其来的赐婚。


    这几乎是有史以来最差劲的生辰。


    马车忽停住了。


    他掀开帘子,见还没到崔府,问念柏发生了什么。


    “世子,前面有御驾护卫,我们的马车只能在这停”


    他下了马车步行往前,及至转角,正巧见赵寅从崔府大门跨出来,他先是黑着脸,呆站一会,而后将手心放至鼻下,闭着眼睛嗅闻,似在回味着什么,上御驾时,嘴角已然带笑。


    他做了什么?为何这般行径?


    他如偷窥的老鼠一般躲在转角的阴影里,如坠冰窖。


    只要她心里还有他,他就不会被轻易击垮,哪怕所有人都反对,他也要与她恩爱厮守。


    可若是她喜欢上了别人——


    反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开她。


    他带着满心不安去了她所在的小院,在她的顺从中寻求安慰,可她的心不在焉和不时流露的愁色如针尖般刺伤了他脆弱的内里。


    理智逐渐消退,他问起赵寅,这个由她提出,如荆棘一般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名字。


    她突然的怒喝让他既悔又怕,怕她下一句就是与他分开。


    有那么一瞬,他忆起了从前偶然听来的淫艳之谈,想着要不就此占了她,让她真正属于他,再也无法逃开。


    他没有经验疏于此事,不知是否弄疼了她,等他从魔怔中清醒时,她流了好多泪,还说要恨他一辈子。


    心痛到连呼吸都刺痛,拢衣的手也抖如筛糠,他几乎是一路飘回去的。


    他是个畜生,一个无可救药地爱慕着她的畜生。


    “世子?世子!”眼前的人影逐渐清晰,念柏喜极而泣,“世子你终于醒了!”


    “表姑娘的马车正在离京的路上……”


    只听了他的前半句,谢琅便起身下榻,胡乱套上衣服便打马往南城门走。


    马蹄踏过清晨湿滑的石板街道,寒风凛冽似将他透成了碎片。


    她此时离京,必是要回江南去。


    为什么?


    她就这么狠心,连个告别都不留给他?


    是因为崔府的那晚?


    还是因为昨夜?


    昨夜她好像去了百花坊找他。


    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这才一声不吭地离京?


    远远看见那顶朴素大方的马车,谢琅“喝”一声,俯身提速追去,头上急得满是汗。


    “表姐留步!”


    他控着马从侧边喊着,见马车不停,便横马停在中央,迫使车夫停下。


    天光刚亮不久,街道清冷无人,远处有隐约铜锣更声,谢琅略带沙哑却高昂的声音透过帘子清晰地传进耳中。


    “表姐,是我冲动,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罪该万死”


    “可昨夜……昨夜我是遭人算计,我本意,本意只是想借此退婚,你知道我心里再装不下其他人了,我于你的真心,天地可鉴”


    “表姐,求你出来看看我罢!”


    “琅儿真的知错了!”


    “能不能不要走,琅儿真的知道错了!”


    阿怜咬着唇闭上眼,眼睑还未阖拢,盈眶的泪水便因挤压尽数涌出,颇有源源不绝之意。


    赶马的车夫是赵寅的眼线,派来盯着她的。


    她不能同谢琅解释,也不能在三年内跟他有任何形式的往来。


    “若你输了,便从江南回上京来,入宫为妃。”


    她本不想认这个赌约,这赌约的代价太大了。


    如果分别的三年中谢琅当真移情别恋,她不仅失去了他,还要失去自由,被迫入宫。


    可赵寅不依不饶,“要是我赌赢了却没有任何好处,我何必要认这个赌约?”


    “我能用赌约放你们一马,已经是格外开恩,你若不认,我便只能继续。”


    “你当然可以回你的江南,逍遥一辈子。可谢琅如何,我可不敢保证。英国公府挡了我的路,这是事实无可更改,自古卧榻之侧不容猛虎酣睡,谢琅是下一任英国公,我不能杀他,却有的是其他方法折磨他”


    “亲人离心,婚姻不顺,家府不宁……”


    “世上让人痛苦的法子多得数不胜数,你说呢?”


    她深知赵寅的疯魔程度,他不仅干得出丧心病狂的事,还会掩盖踪迹,让人即使意识到是他所为,也拿不出确凿证据。


    于是她应下了这个赌约。


    离开百花坊前,她最后去看了昏睡的谢琅一眼,将随身的莲花手帕塞进了他胸前的衣襟。


    她一掀开帘子,车夫就回头看她,似是怕她有什么出格的动作。


    她耐着性子朝车夫点头让他放心。


    而后望向骑在马背上头发凌乱的谢琅。


    他还是昨晚那套艳丽的玫红色衣裳,不知中衣换了没,有没有看到她塞进去的帕子。


    “表弟,我不曾怪你,从来没有。”


    我亦真心爱你。


    “我要回江南去了。不要来找我,也不要给我递信。”


    我收不到,也没办法给你回信。


    “若三年后,你仍想娶我为妻,我们就在上京以南,江南以北的橘亭见上一面,再论其他。”


    我的私邸在橘亭,我会在那里等你。


    “从前你欠我一诺,我要你答应我,不要再问我其他的事了。”


    第144章 国公府表姐(十八)“我想娶表姐为妻……


    永泰九年春,英国公世子谢琅接替其父谢猷率军前往北疆驻守,至今未归。


    据说临行前他曾数次拜访右丞府,欲要退掉官家赐给两家的亲事,奈何右丞极为宠爱其嫡女,依其心愿,直至谢世子挂旗出京,这婚约都未能成功作罢。


    眼见着右丞嫡女到了许配的年纪,却依旧苦守着个归期未定之人,京中风向逐渐变了味道,当初的羡慕大多已转成了意味不明的惋惜和嗟叹。


    惋惜嗟叹之余,有庄家就此做下赌局,就赌那毫不留情,一走了之的谢世子何时才会归京。


    此事传到江南后,不少人跟风下注,年年初秋翘首以盼,一连盼了两年都没把谢世子盼回来。


    时间一晃而过,如今已是第三年的初秋。


    江南淮州水网纵横,交通发达,汇聚了走南闯北的各路人马。


    此时的淮州城夜幕低垂,繁星初上,主河道两侧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来往行人摩肩接踵,张袂成阴,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其热闹程度比之白日丝毫不减。


    以酒酿闻名江南的广缘斋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不少宾客慕名而来,在此酣畅豪饮,唏嘘古今,尽兴之后往往要有人扶着才能回去。


    “谢世子到底何时才会回京?”酒楼内,一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打了个酒嗝,拍着桌子摇头道,“真可惜了我的百两银子!”


    坐他对面的郎君满脸诧异,“嚯!文兄行商分毫必争,居然也为此下过赌注?还是百两之多?”


    那被称作文兄的郎君沮丧地摆摆手,“两年前我刚从北疆出货回来,深知北疆的荒凉贫瘠,料想那生在富贵乡的公子细皮嫩肉,怎么也待不长久,因故酒后被人拉去做赌时,便赌他一年就回。”


    “第一年我只赌了四十两,”他将右手拇指撇至掌心,往前推了推,“输了之后不甘心,想着这第二年,他无论如何都该回了吧,于是又压了六十两,谁知他第二年也没回!”


    “诶,这就是兄台你的疏忽了。”隔壁桌的郎君听了许久,忍不住探过头来加入讨论,“那等金贵人物哪能跟咱们四处行商的赤脚客比?就算生活在北疆,他也吃不了什么苦头的。”


    “依我看,他应是怕回京后被逼着完婚,这才一直待在北疆不回来。据说他被赐婚前就已心有所属,那姑娘好像是……好像是他的表姐,出自咱们江南姜家,曾在英国公府上住过一段时间。”


    文兄听此,放下酒杯一一反驳。


    “北疆人烟稀少,物资匮乏,有银子都用不了,条件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再说了,”他环顾一周,“诸位可听说过那表小姐对他有意?”


    “这个嘛,”周遭食客缓慢摇头,“倒真没听说过”


    文兄满意笑道,“这就对了,谢世子是单相思。”


    “为了一个随时可能另嫁他人的女娘坚守苦寒之地,拒不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诸位设身处地地想想,你们能坚持几年?”


    一阵


    沉默之后,众人陆续发表意见。


    “大约只能坚持一年吧。”


    “一年,最多两年。要是她一点回应都不给,又何必为其耽误终身大事?”


    “是啊,天涯何处无芳草,更何况以谢世子那样的身份,要什么样的女娘没有?”


    见大家纷纷认同,一食客冷不丁问道,“那今年你们还下注吗?”


    文兄的兴致被推到高处,当即应道,“下!怎么不下?我就不信了,他第三年还不回来”


    二楼靠窗处,桌上的账簿已在同一页停留了许久。


    阿怜心跳迟缓,手脚僵硬,眼中之景失去了色彩,变得灰白、聒噪、恼人。


    谢琅也会这么想吗?


    即使他们有过不为世人所知的亲密,即使她留下了贴身的帕子暗自表明心意,她还是免不了担心。


    担心当初突兀的离开和模棱两可的话令他低估了她对他的情意,担心他如旁人所说的那样,在她离开后选择放下她重新开始。


    按理来说,他待在北疆,移情他人的可能性便小了很多,她应该放心才是。


    可三年没有任何书信往来,她对他的真实状况一无所知,不清楚他的心思是否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于是她无法自抑地感到不安、焦虑,最近总重复梦到分别时的情景。


    梦中他横马拦在路中央,脸上满是痛苦乞求之色,哀哀唤着她表姐,求她不要走。


    许多次她夜半惊醒,再难入眠,即使点上安神香一觉睡到天亮,醒来之后依旧怅然若失,无法提振精神。


    而今三年之期将满,似有一柄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要被移开,或者直直落下了,对此她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被动等待。


    他会在今年回来吗?


    若是回来,他会如约来橘亭找她吗?


    若他来橘亭找她,他对她的爱意也会如三年前那样纯粹炽热吗?


    她尚且不知道谢琅的答案,只知道于她来说,对他的情没有被时光和距离消磨,反而愈加浓烈。


    她无法接受失去他的结果,无论以哪种形式。


    ……


    烈阳将落,远处无垠的黄沙与漫天霞光相接,稷山脚下四野无遮的军帐连绵起伏,被染成一片昏黄的橘色。


    刚刚结束了今日操演的谢琅正从校场赶往主帐。


    沉重的铁制护具在他身上轻若无物,护甲上的铁叶随着他大步往前的动作相击作响,发出规律的凛凛声。


    历经三年北疆风霜的淬炼,他本就宽厚的肩背越发挺阔结实,五官的线条也变得更加锋利鲜明,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头下压,眼尾上扬,眸光深邃,如同藏着漩涡的漆黑静潭。


    到了主帐,他熟练地卸下满身甲胄,褪去被汗水浸湿的里衫,等汗一干就踏入了提前准备好热水的木桶中,清洗满身汗液灰尘。


    换了两次水后,他照例倚在木桶边缘闭目回味,忽听一道怯怯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世子,需要我帮您揉肩吗?”


    谢琅幽幽睁眼,气息陡然变得森然冷沉。


    未经他允许,那女子便绕过屏风,得寸进尺地向他靠近,眉眼含情,言语蛊惑,“世子,我来帮你松快松快吧”


    模样有六分像,加上姿态神情与她像了七分,就连声音都有些类似。


    这些人可真舍得下功夫。


    然而他只会感到恶心。


    “滚出去,”他淡淡道,“再靠近,我就削掉你的脑袋。”


    擦干水珠和衣而出后,他不紧不慢地坐至主位,冷眼睥睨伏在地上请罪的人。


    “是谁派你来的?”


    “是……是刘守城。”女子已怕得两股战战,脸上泪痕斑驳。


    两年前刘守城招揽了好些模样相似的女娘加以培养,她是当众最出类拔萃的那个。


    被选中送至军帐时她既喜又忧,为了往后富贵出卖色相固然有些怅惘,可见到那沃于水中的将军时,她所有担忧顾虑都散去了,这副天人之姿,就算没有钱财权势也多的是人想扑上去尝尝味道。


    思及刘守城的嘱咐,她不由双颊生晕,想着等她迷住了眼前人,自然会为刘守城说上几句美话,可她没想到,这神仙似的将军张口便要削她脑袋。


    那股冰冷的杀意迎面而来,几乎让她魂飞魄散,一瞬间筋骨软得都找不着腿了。


    见她哭得涕泗横流,满口求饶之语,谢琅心中厌恶更甚,即刻唤人来将她送走。


    既然她识趣交代,他也没有胡乱取她性命的道理。


    等这聒噪远离,他已回到榻前,将那绣着莲花纹的手帕抵在唇鼻处又嗅又亲,闭着眼,将这柔软的帕子想象成她温润柔软的肌肤,又是好一会的流连忘返,情难自抑。


    “表姐”,他动情的呢喃穿过帕子,透着闷闷的潮热。


    北疆的三年,他靠着回忆从前的厮磨聊以慰藉。


    要不是她留下的这方帕子和外祖转交生辰礼时交代他的一番话,他本打算不管不顾追她到江南去的。


    “你每次夜来崔府都宿在她院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事?”


    “她此次离京仓促怪异,辞行时多有委屈神色,像是不得已而为之,与你许下的三年之约或许是她能想到的最周全的办法。”


    “现今官家态度微妙,你何不去北疆蛰伏三年,等掌权承爵再论其他?”


    这三年,他已乖乖顺她心意,不与她书信往来,不派人去打搅她了。


    如今请旨回京的奏折已在路上,不日便能回去找她。


    若是回去发现他会错了意,或是她转而心系他人……


    谢琅捏紧了手中帕子,目光幽深邪肆,透着隐约的疯魔之色。


    他便将她抢来,囚于榻上,日夜索欢。


    若是表姐因此哭泣,那他大概只会一边心疼,一边兴奋。


    反正表姐于他,已是融入骨血,再也分离不得了。


    ……


    永泰十一年冬,英国公世子谢琅自北疆还朝。


    早两月消息传到京城时,最高兴的莫过于英国公府和右丞府,其次便是那些下了注的赌徒们。


    “小姐!”莲月举着书信欢天喜地地跑进她的院子,“世子要回来了!”


    阿怜接过书信,将‘请旨回京’四个字反复看了好几遍,才红着眼眸颤颤念道,“快收拾行李,我们即刻启程去橘亭”


    谢世子归京那日,几乎引得全上京人前去围观。


    厚重的城门完全开启后,那三年未见的谢世子骑着高大的骏马缓缓走入众人视野。


    他身披铁甲,单手控马,上身随着马匹的移动规律起伏,目视前方下巴微扬,似带着几分北疆的野性,比之从前更加丰神俊朗。


    人群的欢呼静默了一瞬,而后又十分默契地变得更大更热烈。


    站在二楼窗后的叶文茵呼吸急促,心跳再次失控。


    她目光复杂,静静地看着谢琅越走越远。


    来京数年,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只从前倾慕之意依旧不改。


    两年前,她鼓起勇气脱离兄长单干,却被兄长出卖。


    不可置信地痛哭一宿后,她下定决心跟他断绝关系,却被他倒打一耙,说她不顾爹娘遗嘱,置叶家酒楼于不顾,要以祖宗名义将她除名。


    自那之后她改姓为姜,现在名为姜文茵。


    至于这姓氏由来——


    当年她被扫地出门时,再度回忆过往种种,只觉得姜怜才是那洞悉世事之人,怅惘愧疚之余,难免生出羡慕崇拜之情,想着若要另择一姓,不如择她的姓,也好借借她的财运。


    姜怜只在京城待了一年,却把祖上那么多铺子都经营得风生水起,即使赢得了谢世子的倾慕,也没有因此绊住手脚,仍是雷厉风行,说走就走。


    后来不管是谢世子被赐婚,还是为此大闹右丞府,或是躲去北疆三年不归,这些通通都与她无关。


    她似乎总有先见之明,能够提前规避许多麻烦。


    因情爱而生的嫉妒无可避免,但比起对她本人的崇拜来说,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更何况,这三年她从未听说过谢世子与她有所联系。


    谢世子怕是被她伤透了心,对她的情意已经消磨殆尽了。


    京中不少人抱着跟她类似的想法,却在谢世子回京后的第二日就被打了脸。


    面圣述职之后,谢世子把英国公府和右丞府撂在一边单骑南下,听说是往橘亭去了。


    橘亭是什么地方?


    只要稍稍托人打听就能知道,橘亭以盛产甜橘得名,而那位三年前一声不吭就离开上京的表小姐,在橘亭有座占地六亩的私邸。


    但凡知道这消息的人都傻了眼。


    难不成一走三年,谢世子还没将人给放下?


    照这架势,怕不是要强抢民女吧!


    民风淳朴的橘亭今日来了个说官话的外乡人,一人一马风尘仆仆,开口便是问姜府怎么走。


    被问路的橘农从前没见过他,不甚放心地问,“你是姜娘子的亲戚?来找她过春岁?”


    谢琅扔过去一锭金子,“是,我是她相公。我们三年未见了,我想她得紧,你快告诉我姜府怎么走”


    橘农闻言,立马将这金子扔了回去,“呸!恁的胡说八道!我们姜娘子还未嫁人呢!”


    橘亭方圆百里受姜娘子恩惠,他们都把姜娘子当菩萨供着,万不能置她于险境。


    谢琅低头顿了一下,眼尾有些发红,“我是她还未拜堂的相公,从上京来,已与她许过终身了”


    橘农们对视一眼,还是不信,正想着将他轰走,忽听姜娘子一声喊,“谢琅!”


    回头一看,披着披风的姜娘子下了马车,眼中挂着泪,神情急切地往这边飞奔。


    而他们身旁的这位梦呓般地应了声“表姐”,而后极快地翻身下马朝姜娘子跑去,展开臂膀将姜娘子抱入怀中。


    他身高体宽,将姜娘子挡了个严实,他们只看得到姜娘子环在他身后的手。


    那双白皙的手将他的黑斗篷攥得很紧。


    橘农们后知后觉地尴尬道,“……还真是姜娘子的相公啊,误会一场,哈哈,误会一场。”


    感受着怀中久违的、格外真实的温暖,谢琅早在看见‘橘亭’二字就产生的泪意再也抑制不住。


    他如从前那般低头贴近她的耳畔,启唇数次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表姐,我听你的,如今三年已过,我还是想娶你为妻”


    来时的种种忧虑皆因这个双向奔赴的拥抱消散得彻底,他只安心又迫切地将满腔炽热的爱意吐露出来,“我想娶表姐为妻,未曾有一日变过。”


    阿怜吸着气从他怀中抬头,凝噎着望进他含泪的双眸。


    他的眼瞳清澈如琥珀,早已将她困在里面了。


    她压抑哭腔,勾唇予他回应,“我亦想嫁与表弟,三年来,未曾有一日变过。”


    是夜,姜府。


    谢琅来敲门时阿怜正在沐浴,急朝门外喊道,“稍等片刻”


    话虽如此,她却不忍他多等,出了浴池随意擦拭几下便囫囵套上寝衣,还未擦拭头发便急匆匆地给他开了门。


    “我想……”谢琅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月白色的寝衣十分轻薄,被打湿后黏在皮肤上几近透明。


    她披着湿发,毫不设防,只问他,“嗯?想干什么?”


    “我想……”


    他后背一颤,脸颊发烫,硬是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只左腿顺从内心所想,不受控制地往前迈了一步。


    僵硬之际,她忽然牵住他的手将他往里拉,“你想与我共浴?”


    脑中似有雷霆万钧,轰隆作响,谢琅被炸得头晕眼花,一时没有回复。


    只听她接着叹气道,“又没说不让你进来,你慌什么?”


    共浴?进去?


    表姐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盯着他们交握的手,直到被她带到池边停下才缓过神来。


    她背对着他褪下半湿的寝衣,露出一抹雪腻的香肩,忽顿住回首来看他,不多时又将头扭回去,羞道,“你看着我做什么?难道还要我帮你脱吗?”


    他的呼吸已经灼热到不能再灼热了,只艰难地吞了吞口水,沙哑道,“我自己脱”


    不出预料地擦枪走火,谁先开始的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时刻,反倒是谢琅守住底线,顾虑再三。


    “表姐,我们还未拜堂呢”


    “早晚都会拜的”


    “你头发湿着,我怕你出汗……生病”


    “我身子没那么弱,不碍事”


    见他还要找借口,阿怜直接挟住他,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说了句从前在话本中看到的词。


    谢琅心尖一颤,眸色转而变得深沉晦暗,“那就依表姐心意”


    他抱着她去了温暖如春的主卧。


    因互相渴望,几乎不费什么额外功夫便做好了行进的准备。


    他时刻瞧着她的脸上的反应,只要她稍稍皱眉便磨蹭不前,等她放话才又继续动作,待肌肤相抵时,她眼角涌出泪水已经洇湿了小块床褥。


    他耐心等待,俯身去亲,从额头到眉眼再到她的唇,虔诚爱惜,心疼慰藉,不曾放过一处。


    他们唇齿相依,从生疏紧张逐渐过渡到意乱情迷。


    途中她微微挣脱手臂拍打他的肩膀,他一个没收住,差点将她撞飞了出去,忙伸手去护她的头,惹她闷哼一声。


    “没事吧”,他紧张问道,“撞到头了?”


    “现在还没事,没撞到头,”阿怜飞快答完,红着耳朵将脸埋进被褥,“你方才那样我受不了,还是缓着点来吧”


    谢琅喉结滚动,撩开她的湿发哑声回道,“嗯,都听表姐的”


    漫漫长夜,鸳鸯戏水。


    第二日阿怜在煮水咕噜声中醒来,她平躺着,尝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起身,最后是侧身扶着墙起的。


    后腰酸胀,小腹沉坠,那种深入骨髓的欢愉和触感存在脑中,还未尽消,她默默


    调整坐姿,身后忽传来一声欢快的‘表姐’,她浑身一颤,回眸看去,只见谢琅精神奕奕,端着一碗熬成红色的透明汤药,提起搪瓷勺子似乎想要喂她,“一早去外边抓的,给表姐补身子。”


    一身莽力不带歇息,真是怕了他了。


    第145章 国公府表姐(十九)“嗯,回去继续教……


    他们在橘亭安稳地过完了春岁。


    也不知谢琅是如何交代的,英国公府居然没有派人来找,倒是远在柳州姜府的爹娘听说她有了‘相公’,来信一封叫她开春后将这‘赘婿’带回去给他们瞧瞧。


    春日,他们的马车到达柳州姜府时,英国公府不远千里送来的聘书和装了三十六辆马车的聘礼也到了。


    一箱箱聘礼被抬入姜府,抬了好几日才抬完,就算柳州富商云集,也不得不感叹这排场的阔绰。


    那及笄后多年未嫁的姜家长女竟然觅得这样好的夫婿,还真是世事难料。


    阿怜毫不知情,诧异问谢琅,“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当然是收到姜府来信的时候”,谢琅有些羞涩,手臂却将她揽得很紧,“我是姜府的姑爷,总不好空手过来。”


    实则,回京前他就开始准备了。


    他总有一天是要娶她的。


    初见谢琅时,姜父还不知他的身份,因聘礼诚意十足,又见他对阿怜关切爱重,满意得笑弯了眼,‘贤婿’‘贤婿’地叫个没停。


    听谢琅喊崔鸢‘姨母’时,他却脸色陡变,事后将阿怜拉至一边,“你不是想找赘婿吗?怎么忽然改了主意,要嫁到上京那么远的地方去?是不是他胁迫于你?”


    “没有,”阿怜叹了口气,拉长声音无奈极了,“爹还不知道我吗?我是真心想嫁他的。”


    父亲似乎对上京的人事仍有着不小的阴影。


    三年前,母亲在收到她从京中带来的口信后与外祖和解,曾去上京拜访过几次。


    父亲虽仍对崔府有成见,但每回都陪着母亲一起去,现在想想,或许是怕母亲一去不回?


    毕竟据父亲描述,外祖当年曾不止一次地阻挠过两人的婚事,是个比阎罗王都可怕的人物。


    见女儿坚持,姜丞就算担忧,也不再激烈劝阻,否则他跟当年的岳丈又有什么区别?


    “你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如果真的想好了,我也不会阻拦。你的嫁妆早在及笄礼后就备好了,一直存在东边的库房中。”


    从前她总说不嫁人,他怕她今后老而无子,无所依靠,才拉来一门知根知底的亲事,谁料她坚持不嫁,说能养活自己,去了一趟上京,又自己找来一个愿意嫁的。


    有所爱之人相伴终身总比孤独终老来得好,姜丞很快调整好心态,“什么时候办婚宴?”


    门外偷听许久的谢琅适时敲门,进去之后寒暄几句问她,“方才表姐在跟岳父聊什么?”


    阿怜眼中带着了然的笑意,“说婚宴相关的事呢。”


    谢琅闻言严肃地点点头,看向对着他笑得有些僵硬的姜丞,勾唇道,“真是巧了,我正想来跟岳父商议此事。”


    “年前我已找人卜过卦,下一个宜嫁娶的吉日是五月初五。”


    “你动作倒是快得很,”因心中不舍,姜丞忍不住阴阳了谢琅一句,又不愿阿怜为难,转而补充道,“只要阿怜同意就好,我没什么意见。”


    “多谢岳父”,谢琅恭敬回道。


    婚期定得这么近,他早料到姜丞会有所不满,可为了早点与她完婚,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在橘亭时,除了重逢后的半月忍不住夜夜与她亲密,后来他越加节制,只在她来求时与她行事,为的就是让她少喝那避子药。


    这种药或多或少伤身体,婚前不让她喝又有些站不住脚,最好的解法便是早点完婚,这样便少了许多顾忌,即使有了孩子也是名正言顺。


    婚期一定,动身前往上京的日子也跟着定下了。


    夜晚谢琅躺在客厢房的床榻上,虽然心中已然安定,但怀中少了心爱之人,他怎么也睡不着觉。


    因故开门声一响,他立刻警觉起身,抓紧了暗藏的匕首。


    虽然姜府多半是安全的,但警惕些总没错。


    “表弟,你睡了吗?”


    听见阿怜的声音,谢琅松了口气,下了床榻快步拥她入怀,“表姐找我什么事?”


    阿怜羞涩地蹭蹭他结实的胸膛,“我想你了,睡不着。”


    原来她也不习惯跟他分开睡,谢琅笑得合不拢嘴。


    “笑我做什么?”阿怜轻轻打他一下,“不许笑了”


    “好,不笑了”,他捧起她的脸,轻轻碰她温热的唇,后与她舌尖相抵,慢慢纠缠吮吸。


    察觉她的意图,谢琅克制地退开,抓住她往下摸的手,摇头沙哑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阿怜皱眉不解,连表弟都不喊了,“谢琅,你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这种事,从他追着她要,变成她主动提,如今连她主动都被他拒绝了。


    她心中委屈酸涩,有些慌不择言,“你的意思是你不行了?”


    “表姐误会我了,”谢琅竟比她还委屈,拉她的手,隔着层衣物让她感受,“每次与表姐亲密,只消片刻便成这样。”


    “只是我不想表姐喝那苦口汤药伤身,又担心万一怀了子嗣,今后对不上月份遭小人诟病。”


    原来如此。


    向来无惧风言风语的谢小世子,竟为了她的名声变得瞻前顾后起来。


    阿怜消了气,放软了声音,却没撒开手,引诱道,“婚期只余一月多了,现在不喝药也没关系。”


    “我想你了,快进来吧”


    黑暗中,两人的呼吸均有些急促,谢琅搭在她的腰侧的手缓慢收紧,“好”


    五月初五嫁娶良时。


    胸前挂红花的新郎骑着马,从姜府接到了蒙着盖头的新娘。


    司仪高喝一声“起轿”,新郎便如同打了胜仗一般,昂首挺胸纵马游街,在喜庆的唢呐声和如潮欢呼声中,带着喜轿往英国公府去。


    淹没在人群中的叶文茵有些出神,说不清心中滋味。


    看姜家送女的姿态,姜怜似乎是自愿嫁给谢琅的,她的担忧有些多余。


    她就说,谢世子那样的人,又有谁会真的不为所动。


    姜怜美貌动人,能力卓群,谢世子富贵俊逸,身份尊贵,两人还是表亲关系,确实是再般配不过的一对。


    她摇摇头,无声勾起嘴角,从涌动的人群中退了出去,回了自己的小姜府。


    婚宴上赵寅没来,却派人来送了贺礼,谢琅一听是赵寅送的,毫不掩饰地黑脸,看也未看就叫人把贺礼搬进边角库房吃灰。


    晚上洞房时谢琅还耿耿于怀,“要不是他,我们早就完婚了,还装模作样来送什么礼?虚伪至极,令人作呕。”


    他将头枕在她胸前,忽又忆起早先被他视作情敌的裴玉,“还有那个姓裴的,他也是个虚伪的。”


    “三年前你离京后,他找上门来,责怪我将你逼走,说我一直在害你,他一直在帮你,我几拳将他打走,他居然还有脸去告御状。”


    “此般作态,却在你走后第二年就娶了他人为妻,现在已经有了孩子。”


    “不是我逼表姐走的,我也从未想过害表姐,”谢琅声音哽咽,显然是对两人恨极了,说完裴玉,又绕到赵寅头上去,“明明就是赵寅那厮从中作梗,硬生生偷了我们本该恩爱的三年。”


    “表姐清楚,表姐知道,”阿怜温声安抚他,把他当小孩哄,“不是你逼我走的,是赵寅逼我走的”


    “真要说跟你有什么关系,那也是我自愿为你走的。”


    她揉着他的头发,“好了好了,别说旁人了,今天是我们新婚,苦尽甘来,该高兴才对。”


    婚后她不多参与京中活动,多数时间在英国公府、崔家、姜家往返,上京的铺子也去视察过几回,如今都经营得稳当顺遂,不用她操心。


    至于江南各处的铺子,她和亲弟姜润商量好了,平时由她的人把持,重大决定由姜润去操持,若需要她出面,就写信知会她。


    姜润从小便是她的家生仆,两人关系极好,临离京时,他佯装抱怨掩饰内心不舍,“姐,你倒是潇洒,留我一个人忙得灰头土脸。”


    阿怜哪里不知道他别扭的性子,伸手点他额头,先是啐道,“你这小子!你还小的时候,是我跟着父亲忙得灰头土脸,亲自操持所有铺面,如今不过调换个个罢了。”


    后又红着眼补充说,“我又不是不会回去省亲,再说了,爹娘不是准备隔几月就来上京住上些时日吗?你跟着来不就行了?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待会你姐夫看见了要不高兴了。”


    “姐夫姐夫”,姜润不满嘀咕,“姐姐还不如招个赘婿呢,上京离江南这么远,除了贵人多些,也没见着好到哪里去”


    未免家里人担心,阿怜回江南后并未提及京中发生的事,姜润对两人之间如何坠入爱河,经历哪些波折毫不知情,只觉得谢琅毫无征兆地将一向疼爱他的姐姐给抢走了。


    婚后谢琅完全放开了手脚,阿怜很快便怀孕了。


    姨母带着补品亲自来访时她有些错愕。


    因着当年给谢琅说亲一事,她们之间的嫌隙未曾完全解开。


    婚宴时,她们默契地没将之前的龃龉在母亲面前展露出来,自那之后却是尽量避免见面的。


    只要清楚姨母往后不会害她就好了,其他的她并没放在心上,却没想到姨母会主动前来跟她解释。


    “那年你公公不在,空留我们几个女眷守住这偌大的英国公府。老夫人一直在我耳旁劝,我也是慌了神,才想着给琅儿说亲,暂时缓住官家那边。”


    “现在夫君和琅儿都回来了,官家也不再阻挠你们的婚事,我自然是再欢喜不过。”


    “当年确实是姨母愧对你,自你入府后我一直羞于来见,只是今日乍然听闻你查出了喜脉,想着今后还有孙儿孙女问世,总不能一直这样拖着,这才来说清楚。说这些不求你原谅,只想着告诉你,姨母是全心全意对你和你腹中孩儿好的。”


    阿怜睫毛扑朔,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姨母哪里的话,本就是亲上加亲,当年的事又各有难处,我早不放在心上了。”


    裴老夫人如今已不住在府中,而是搬到离昌愿寺更近的京郊别院去了,只在节日时才会回府与亲人团聚。


    她年事已高又早早丧夫,独自将一儿一女拉扯长大,早些年生过一场大病后皈依佛门,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先不说她是谢琅祖母,单凭这些,她就不会与她为难。


    谢琅回京后轻车熟路地重拾副指挥使一职。


    一日她应他要求去公府接他,回程时迎面碰上了裴玉和他夫人。


    重见旧友本该高兴,可因为谢琅说的那些话,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下意识看向谢琅。


    见裴玉目光落在阿怜小腹上,张口欲言,谢琅将阿怜的手抓紧,扯出个笑抢先道,“真巧,裴夫人也是来接裴大人的?”


    说完紧接着责怪裴玉,“令夫人身子重,裴大人怎么不让令夫人在家里等?”


    阿怜顺着他的话看去,裴玉的夫人也怀孕了,肚子大得看起来快要临盆,确实不适合出来走动。


    裴玉没说话,倒是那模样清丽的女子挽着他手臂着急解释,“夫君本说了不让我来,是我坚持要来的,不怪他。”


    阿怜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乱,便谎称府内还有事,抓着谢琅匆匆与两人辞行。


    回去的马车上阿怜没提,谢琅自顾自抱怨道,“夫人都怀孕了,他还有二心,真不是个大丈夫。”


    见阿怜不感兴趣,他轻轻揭过,伸手覆上她微隆的小腹,眼里带上了细碎的温柔,“怎么样,今日有没有闹你?”


    “没有,很乖,不像他爹,是个活蹦乱跳的。”


    谢琅满足抱住她,“表姐就喜欢活蹦乱跳的。”


    马车忽一个急停,谢琅反应迅速,肌肉鼓起单手撑着车壁,将阿怜护了个严实。


    “怎么回事?”马车停稳后他掀开帘子问坐在外头的念柏和莲月,动作难掩怒气。


    莲月不幸摔落,还好马车速度不快,只是皮肉疼,她捂着屁股站起来,亦是怒气冲冲,指着路中央哇哇大哭的男孩道,“这小孩无人管教,突然冲出来!”


    “世子”,念柏面露复杂,已经将那小孩认出来了。


    一粗麻衣的妇人拨开人群进来将那孩子抱住,慌张喊道,“孩子不懂事,求世子恕罪!”


    熟悉的声音令阿怜一怔,她倾身往前,透过谢琅撩开的车帘看见了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见阿怜看来,魏萱下意识扭头,不知想到什么,眼眶逐渐红了,抱起孩子就走,也没人拦她。


    马车重新动起来,阿怜缓了许久才问谢琅,“怎么回事?魏萱怎么变成这样了?那是她的孩子?”


    “不是,那是他哥哥的遗腹子,生产时出了意外,不仅母亲走了,头脑也出了问题,赵寅格外开恩,允许他留在京中,由魏萱照料。”


    这三年,宫中势力连带着京中布局发生了不少变化。


    魏萱的姐姐魏美人入宫后同虞美人结党,犯糊涂伙同虞美人做下了错事,一直隐而未发,在虞美人失势后,魏美人买通宫女太监,想害虞美人死在冷宫里,却阴差阳错被虞美人逃走,将她的罪状全都揭露出来。


    事涉巫蛊和结党行贿,魏美人被赐死,魏家被抄家,家中男丁流放守边,女眷留在京中充为官妓。


    “时值隆冬,魏萱的哥哥在流放途中伤寒逝世,得到消息后,她嫂嫂受惊早产,血崩而逝。”


    谢琅不忍摇头,“只不过,魏萱从前性子爽烈,结交甚广,自她沦为官妓后,那些女娘托关系给她赎了自由身,听说现在她以教大户人家的女娘射艺骑术为生。”


    “怎会如此?”阿怜失神感慨。


    在江南她只关注英国公府相关的消息,两年前是有模糊听说宫中巫蛊一事,却没想到其中主角竟然是魏家。


    魏萱赢得头彩的威风依稀仍在眼前,如今却已是面黄肌瘦万念俱灰的模样了。


    这人生起落,不可谓不大,那宫中的魏美人做了错事,连累整个家族为她陪葬。


    忆起往日交情,阿怜低头思忖着给魏萱送点银子去,“她独自养育一个孩子,想来也不容易。”


    谢琅看出她的心思,怕她吃闭门羹动气,耐心劝她,“她不会受你施舍的,从前的好友,她都一概不见了。”


    “没事,我有办法让她收下。”阿怜胸有成竹道。


    魏萱应该是怕戴罪之身连累昔日旧友,只要这银子不以她的名义出就行了,她记得京中有几家济善堂,让他们送过去就好。


    经魏萱一事提醒,阿怜又先后打听了从前有过往来的几人的近况。


    颜鲤和冯嫣倒没出什么大问题,不过那些传言却也让她狠狠惊讶了一番。


    两人至今未许人家,颜鲤跟家中闹过一场,将从前定好的娃娃亲退了,整日跟冯嫣同进同出,因是闺中密友,似乎没什么不对,可巧就巧在冯嫣也拒绝了所有了提亲,这就显得有些微妙了。


    坊间传,她们是磨镜之好。


    再说那身居宫中的赵寅。


    按照当年赌约,他没再来打扰过他们。


    只不过,孩子出生,满月礼,一岁生辰宴,赵寅都坚持不懈地自宫中送礼来,关键还不是借皇后的名义送,就以他自己的名义送。


    谢琅忍着气,终于在宫中请帖送来的那天爆发了。


    他狠狠将请帖摔在地上,对着空气大骂,“这烦人的蝇虫!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他的心肝都被蛆虫蛀完了!”


    要是还怀着孕,阿怜绝对不会考虑入宫赴宴,可现在谢晟都一岁了,又有姨母和姨父悉心照料,眼下,比起抗旨不尊,落下隐忧,带着谢琅去一同赴宴才是正解。


    “没事,我们同进同出就好,他只要还要面子,就不可能在宫宴上当众发难。”


    赵寅确实没想着发难。


    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到底是以何种心情送去那些礼物,又拟好那张请帖的。


    三年前她骂他的那番话,他在她走后反复琢磨,越发觉得她好像没骂错。


    但能怎么办呢?


    儿时被人欺凌当狗骑,生母走后吃了两年的冷饭,还差点遭太监猥亵。


    他可能在那时候就扭曲了。


    善妒多疑,伪装和善,睚眦必报是他保护自己的手段,已经融入骨血,改不了了。


    如今他身居高位不用再迎合谁,好像也不需要去改。


    他自私,阴暗,没有爱人的能力,只是为何,听闻他们大婚,听见她怀孕、产子,他心中依旧会隐隐刺痛。


    是不甘吗?


    他本可以将她抢过来强占的,只不过他大发慈悲,放了她一马。


    于她,他已经有过许多次心软和宽宥了。


    如果这次她接了请帖却不入宫,便是她气量小,不懂知恩回报,亦是英国公府违命不尊,他便有了新的由头去整治她。


    可她来了,满脸温柔笑意,丝毫不露怯,还带着谢琅一起。


    看来她生产后休养得很好,珠圆玉润


    ,越发美了,让人移不开眼。


    只是他这个妹婿,什么都写在脸上,还是一样不讨他欢心。


    单单看见他搂她腰,他就有股杀了他的冲动。


    窥见他的目光,坐在他旁边的裴莼忽道,“当年没见这世子夫人多喜欢谢世子,真不知道谢世子找去橘亭后两人发生了什么,居然这么快就同意与谢世子完婚。”


    发生了什么?


    孩子都生了,还能发生什么?


    赵寅心中忽有火起。


    这贱人,用得着她提醒?


    他收回目光,扭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裴莼。


    刚入宫,得了一月宠幸就敢在他面前说这种挑拨之语,谁给她的胆子?


    裴莼被他意味不明的眼神看得发颤,已后悔方才说那撒气的话,颤巍巍启唇,却不知该说什么找补。


    “你觉得应该发生什么?”赵寅问。


    这要怎么答?


    裴莼脸色发白,额头上也起了汗。


    此时,座下宾客也注意到官家这处的不对劲,一时无人说话。


    “这狗东西又发疯了”,谢琅在阿怜耳边幸灾乐祸道。


    “与我们无关,”阿怜低声回他,“除非他问,别多说话,等可以走了,我们就回去陪晟儿。”


    “嗯,回去继续教晟儿喊爹娘”,谢琅忍不住亲她脸颊,于桌案下与她十指相扣。


    他们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还有了晟儿。


    往后除非他死,没有人可以从他手中抢走她。


    第146章 过渡章(9-10)世界九原剧情与世……


    见这一世的谢琅初见时就为阿怜辗转难眠,往后魂牵梦绕、神思不属,不仅耐着寂寞去北疆驻守了三年,即使成婚生子也没彻底放下心来,还要一遍遍地向阿怜确认她对他的爱意,分身向来沉稳的神情破碎得彻底,错愕感慨道,“原来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在她的世界,直到她中毒离世前,谢琅给人的印象一直都是尊贵傲气,高不可攀的。就如同那九天玄月一般,只能抬头仰望,不可染指分毫。


    除开至亲至爱的家人,她从没见过他给旁的人什么好脸色。


    不仅吝啬于笑脸,口舌还十分毒辣,要是不小心得罪了他,能被他一张嘴说到卷铺盖走人。


    实在要说他待谁有所不同,那叶文茵勉强算是一个,却也远远到不了这种卑躬屈膝,甘于献出性命的地步。


    听闻两人之间,向来是叶文茵好心将他哄着,他是随时甩脸走人的那个。


    他没跟叶文茵服过一次软,次次都是叶文茵主动去道歉求和。


    起初她对叶文茵的印象还算不错,同为商户女的惺惺相惜占了很大一部分。


    叶文茵借着跟谢琅的关系为酒楼招揽生意,头脑灵活,放得下面子又识时务,虽然占了她家在彩桥路的祖产,却也自知理亏,发达之后亲自登门将银钱补足,好好向她道歉感恩了一番,往后在生意上她们互有往来,也算是熟识。


    然而,自英国公府的家宴开始,她对她的印象急转直下。


    家宴前不久,叶文茵与她兄长决裂分家,时任都指挥使的谢琅去给她撑腰,以扰乱市井秩序的罪名捉了叶淮川下狱。


    谢世子冲冠一怒为红颜,在城内闹得沸沸扬扬。


    官家赵寅许是有所听闻,在家宴上笑眯眯地撮合两人婚事。


    叶文茵当场跪地不语,却偷偷抬头去瞧谢琅的脸色,显然也是对他有意的。


    在她紧张的注视下,谢琅犹疑片刻后开口,以两人只是知交好友,并无男女之情推脱婚事。


    这片刻的犹豫加上周遭不绝于耳的打趣之声令坐在尾席的她不可控制地心生嫉妒。


    她咬着牙放下竹筷,转而被汹涌的自厌淹没。


    她心悦谢琅,在她来上京之前,从未见过他这样丰神俊逸,潇洒恣肆,不为世俗所约束的郎君。


    /:.


    他只需出现,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夺了去。


    表姐的身份能让她不近不远地看着他,每每拜会姨母偶然遇见他时,听他客气唤一声‘表姐’,她面上毫无波澜,却是整个身子骨都酥了。


    怕暴露心中所想惹他厌恶疏远,她总自我麻痹,想着只要能远远地看着他就行。


    可真当听到他与旁人的风流韵事,哪怕还未板上钉钉,哪怕叶文茵算是她好友,她还是忍不住产生阴暗妒忌的情绪。


    此后不久,广平侯府登门求亲,她自是婉言拒绝,却也因此心不在焉,恍惚度日,最终被对家钻了空子,毒死在了自家酒楼里。


    原世界是个以英国公世子谢琅,及酒楼掌柜叶文茵为男女主的欢喜冤家种田美食文,讲的是两人在一次次的矛盾和争吵中各自成长,为爱妥协,克服身份差距,最终修得圆满的故事。


    女主叶文茵同兄长叶淮川继承爹娘遗嘱,势要将叶家酒楼在上京这富贵繁华之地发扬光大。


    在一次赌局上,她识破老手出千,赢得英国公世子谢琅的青睐,而后借着谢琅的名头迅速在上京站稳脚跟,逐渐混得如鱼得水。


    日常相处中,叶文茵自然而然地对风流俊逸,行事不羁的谢琅心生爱慕,可无奈谢琅是个不开窍的,傲娇又毒舌,因生来无人忤逆,从没有惯着别人的念头,一有分歧就与叶文茵大肆吵嘴,最后两人总落得个不欢而散的下场。


    故事的前期,两人之间的矛盾多集中于叶文茵的兄长叶淮川;后期则以谢琅醒悟追妻为主,总体而言对宫内的纷争和江南姜家着墨甚少。


    每每叶淮川捅出篓子,谢琅总一边帮着收拾残局,一边当着叶文茵的面痛骂,说叶淮川愚笨冒进,只图眼前蝇头小利,将来必然走不长远,叫她趁早跟她兄长分家。


    可叶文茵就这一个亲人在世,哪能因他几句话就利落地与其断绝来往?


    直到叶淮川受人挑拨,伙同对手做局陷害她,主动与她为难,她这才痛定思痛,在谢琅的帮助下与他断绝联系,将他赶出了上京。


    谢琅对她的不同和护短让她以为谢琅也对她有意,只是他好面子,才不曾在她跟前说破。


    可英国公府的家宴上,官家赵寅开口欲要撮合两人,谢琅却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他对她并无男女之情,请官家收回成命。


    她脸上火辣辣地痛,失落伤神之余,忆起从前每次不和,都以她主动道歉收尾,而谢琅总高高在上,如同施舍一般说原谅她。


    她后知后觉这段关系的不公,为免继续深陷、难以收场,下定决心开始疏远谢琅。


    谢琅自然察觉到了她的态度变化,起初不愿低头,等着叶文茵同往常一样主动前来求和。


    可还未等到叶文茵的求和,就惊闻他同为商户的表姐姜怜因陈家设计在酒楼内中毒而亡。


    谢琅忽意识到,叶文茵的处境并非他想得那么轻松,反而处处充斥着未知的危险。


    因不愿失去这段来之不易的,还不知该称作什么的情谊,他思虑再三,终于妥协退让,主动去叶家酒楼与叶文茵重归于好,此后一让再让,开启了漫漫追妻路。


    《上京食肆》节选:


    【


    姜怜带着丫鬟莲月踏入房门时,见谢琅也在,不由暗自勾起嘴角,连着脚步都变得轻快几分。


    只这偷来的笑意在广平侯夫人前来拜访后转瞬就抹平了。


    “我是替我家徽儿前来求亲的。”


    广平侯夫人殷切地说着提亲的话,略含算计的眼眸快速扫过坐在一旁的姜怜,而后便黏在了坐于主位的英国公夫人身上。


    “徽儿爱慕表小姐许久,因表小姐平时事务繁忙,始终未能得见一面,这才求我上门来说亲。”


    姜怜面色冷然,眼中浮现几分厌恶。


    她是不可能嫁入广平侯府的,想着等姨母问她,便一口回绝了去。


    只是,她忍不住偷偷去看谢琅的反应。


    谢琅面色淡淡,似乎对此事漠不关心,等广平侯夫人说完来意,他便趁机向姨母请辞,“母亲,若没什么旁的事,我就出府去了。”


    “又急着出府?”姨母将广平侯夫人搁置一旁,对着他眉眼促狭道,“穿得这样漂亮,是要找谁去?”


    “我随意穿的!穿什么都漂亮!”谢琅有些气急败坏地红了脸,“旁人打趣我也就罢了,怎么母亲也来打趣我?”


    姨母忙道,“好了好了,想去就去吧,记得早些回来。”


    得了这句应允,谢琅一挥袖子转身大步跨出去,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放在她这个表姐的身上。


    她脸色煞白,心如锥刺,余光中谢琅的身影越来越远,姨母还在耳边说着场面话。


    “侯夫人见笑了,他就这个犟脾气。这几天在府内成日黑着个脸,眼下终于忍不住出府去了,还不耐人说呢”


    说完又来问她,“怜姐儿,此事你意下如何?”


    她顷刻回神,低眉顺眼地婉拒,“此等终身大事,自然要听父母做主,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要真想说亲,便去江南找她爹娘说去。


    姨母知道了她的意思,便替她驳回了这门亲事。


    广平侯夫人走时脸色不好,姜怜却没怎么注意。


    家宴时谢琅被官家赐婚,她紧张妒忌,酸涩难捱;今日听闻她被人求娶,谢琅却同无事人一样。


    虽是意料之中的落差,却依旧令她心不在焉,整日神游。


    如意酒楼。


    一盘盘精致的菜肴被放至桌上。


    掌柜逐个介绍完毕,递来竹筷,“姜娘子,这是下季度酒楼要出的新品,您先尝尝菜式,看有什么需要改进的。”


    她回神接过,从左到右依次尝遍,口中酸甜苦辣混作一团,她食之无味地放下筷子,突然胃中一阵翻搅,张口便想呕吐。


    “噗!”


    一团黑红的血花喷洒在白色的瓷盘间,她脑袋一重磕在桌上,胃里的灼烧感越来越清晰,耳边是莲月惊慌的喊叫声,不知何时,她彻底堕入黑暗,失去了意识。


    】


    “要是我有你的勇气魄力就好了,”分身走入光门前叹道,“去了上京之后,因怕得罪贵人,我处处小心避让,反倒给人好欺负的形象,不仅什么都没争到,还被人害得早死。”


    阿怜百无聊赖地点着脚尖,“一味避让确实讨不着好,得看面对的是什么人。”


    “避让久了忽然硬气起来,有些人便会觉得你是在给他们脸色看。”


    新分身是个扎着马尾,留着厚厚刘海的小姑娘。


    她穿着宽大的中性黑色T恤和短裤,看不出具体身材,肩膀内扣,眉眼低垂不正眼看人,像是缩在墙角的青苔,又像冬日里搁久了发霉的食物,从里到外透着股难以言喻的阴郁晦暗。


    在阿怜的注视下,她的左手腕浮现出一道刺目的红线,滴滴答答地往外渗血,很快落了一地。


    “你是自杀的?”阿怜问。


    新分身明显一颤,飞速把左手腕藏到身后,低着头仍不回她。


    阿怜叹了口气,“你抬起头来看看我。我是你的本源,即将接替你回到你死前的世界。你若有什么遗憾,便一同告诉我吧。”


    新分身纠结了一会,缓慢抬头,在看清她面容的刹那,死水般的眼眸起了波澜。


    她竟真的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只是和照镜子不同,对面的人似乎有某种别样的魔力,她只抬头看了一眼就被牢牢吸引,完全移不开眼。


    在新分身低头犹豫时,阿怜已借助精神触角看完了她的过往故事。


    踏入光门后,她的本体会自动变换成新分身的形态。


    可为了照顾她脆弱敏感的心,阿怜心中一动便提前幻化出她的模样,新分身果然放下了防御,变得话多了起来。


    “你是我的本源?什么叫本源?”


    “你可以把你的存在想象成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走后,如果你成功着陆,汲取养分,生根发芽,长成新的蒲公英,就不会回到我这里;反之,只要途中出现了任何意外,你都会回家,由我代替你去生根发芽。”


    “原来如此,”新分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里有了光亮,“那这么说,其实你才是我的妈妈?”


    “咳咳,”阿怜尴尬地回,“如果这样想会让你好受些的话。”


    新分身顿了顿,忽露出一个释怀的笑,“我是实在承受不住了,才选择以这样的方式逃避痛苦。”


    “我希望我能坚强些,活着逃脱她的掌控,如果可以,再找到一个真正爱我的人,安稳幸福地度过一生。”


    第147章 破镜重圆文继妹(一)“谢谢沈哥哥。……


    初秋的江城昼夜温差极大,太阳才刚刚西沉不久,四面八方的寒气便顺着裸露的毛孔往人身体里钻。


    身穿白色蝴蝶领掐腰长裙的少女踩着方头珍珠小高跟,跟在一个卷发及腰、身姿婀娜的中年女人身后,安静地走在这座位于江城西郊的中式园林别墅中。


    柔顺的黑直及肩长发被发箍固定在耳后,阿怜乖巧地低着头,视线里只有脚下弯曲的灰色花岗岩小径、左右铺洒的圆滚砾石、矮小喑哑的人工植被、以及母亲那双不断往前移动的,踩着她神经‘哒哒’作响的红色细高跟。


    忽一阵凉风迎面扑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葱白的手抚上纤细的胳膊来回摩挲取暖,而那些四散的、甜腻到几近腐烂的香气也间或涌入鼻腔,熏得她头脑阵阵发晕,胃部也一阵翻搅。


    这味道是母亲身上的,还是她身上的?她分不清。


    那个斜眼看人的明星造型师给她们用了同一套香水和化妆品,此时的她们闻起来应该是一样的。


    与父亲离婚回到江城后的这五年,母亲倾尽所能地追求‘应有’的生活水准,这样的赴宴已数不清是第几次了。


    正神游着,走在前面的母亲却忽然停住,因着惯性,她直直撞了上去,虽立马扶着发箍退开,却仍没免得了母亲一顿数落。


    “萧怜你怎么回事?怎么还是冒冒失失的?”


    “我送你去的礼仪培训班都白去了?”


    “你知道一节课要花多少钱吗?我省吃俭用,给你报了整整一年三十六节的课,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虽然清楚母亲平时不这样,只有在情绪焦躁,受不住压力的时候才会对她说重话。


    可她埋怨的眼神和责怪的话语还是让她感到一阵锥心刺骨的痛楚。


    似有一根带钩的鱼线,从她的胸膛一直贯穿到了她的小腹,而不时攥着这根鱼线拉扯的,正是她从小依赖的母亲。


    她惨白着脸低头,泪水在红彤彤的眼眶里打转,“对不起妈妈,我不是故意的,我保证我以后不会了。”


    见她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萧仪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上不了台面的性格到底是遗传了谁的?我和你爸都……”如被鱼刺刮了喉咙,她的话戛然而止,只眯起一双潋滟的眼睛,浓烈的憎恨与其他难辨的复杂情绪在其中翻涌搅动。


    一阵不安的沉默后,她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眼前刚上大学的小女儿,“现在就算了,待会你可不准给我掉链子。”


    她不放心的问,“来之前给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记得,”阿怜抿着唇点头,柔和的琥珀色瞳孔中映出母亲紧张又明艳的脸,“待会见了沈叔叔他们,要主动打招呼,要多笑,要积极回答问题,不能低着头不说话。”


    萧仪琳满意点头,神色略有回暖,转身抬脚前又回头叮嘱她,“可别光脑子和嘴里记得。待会表现得大方些,为我争口气,知道了吗?”


    “知道了”


    主别墅内。


    中央调控系统将温度和湿度控制得恰到好处,室内柔和的暖光与傍晚的自然光交错落于不染尘埃的柚木地板上,连空气都显得舒适而矜贵。


    听见玄关处传来的动静,两个坐在沙发上的男主人均扭头回看。


    萧仪琳笑靥如花,提着手腕将包塞给站在一旁迎接的佣人,亲热地唤着“万钧”飞了过去。


    而那鬓发生白,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的中年男人也舒展了眉眼,放下手中的特供报刊站起身来迎接她,“仪琳,这么早就过来了?”


    停在玄关处的阿怜弯腰褪掉小高跟,视野瞬时变低了一截。


    她整理了一下耳侧碎发,默默往前走去。


    拥着母亲的男人是沈万钧,沈氏集团的董事长,她在新闻里见过几回。


    至于那被他挡住,只露出一双长腿的男人,应该就是沈奕怀了。


    听母亲说,他是沈万钧已故前妻留下的独子,此前一直在国外访学深造,刚刚回国不久。


    随着脚步逐渐往前,沈奕怀也站了起来迎接她们,看清他模样的刹那,阿怜瞳孔放大,步伐微不可察地一顿。


    他很高,腰线也高,身型比例近乎完美,挽起袖口的手臂有明显的锻炼痕迹,左手腕处戴着块灰黑色的机械表,周身气息透着股平衡得当的随性和沉稳。


    微微反光的银丝镜框架在他高挺的鼻梁间,为那双狭长的眼掩去几分锋芒,再往下,薄唇窄而有型,纯灰色的衬衫一路扣到最顶端那颗,显得格外克制。


    他的目光压过来时,阿怜下意识想低头躲避。


    然而,忆起母亲的叮嘱,她及时止住了下弯的脖颈,尽力朝他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


    “你就是仪琳的女儿萧怜吧,今后你叫我沈叔就行,”沈万钧笑容和蔼地侧身,同阿怜介绍道,“这是我的儿子沈奕怀,今年二十五。论年纪,他长你几岁,但你们是同辈,可以直接用姓名互称;不过,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叫他一声哥哥。”


    阿怜点点头,先是对着沈万钧唤了声“沈叔”,而后又将目光移向站得靠后些的沈奕怀,睫毛颤动几下,腼腆喊道,“沈哥哥。”


    听阿怜喊出这声哥哥,萧仪琳笑得比沈奕怀本人还灿烂,直到几人坐在大漆实木餐桌前,佣人前来布菜时,她眼中的笑意都未彻底褪下。


    今日的餐前甜点是美白滋补的燕窝桃胶牛乳羹,是沈万钧按照萧仪琳的喜好吩咐下去的。


    阿怜抓起精致的镀金勺子,在乳白的燕窝羹中缓慢搅动。


    见她许久不曾起勺入口,萧仪琳捂着唇温声劝道,“这燕窝很嫩,你快尝尝看”


    “嗯”,阿怜声小如蚊,垂着眼眸,听话地舀起一勺燕窝,快要送到嘴边时却又停住了。


    她将勺子放回去,面含纠结,目露祈求,“妈妈,我……”


    话语中的迟疑将对面两人的目光也吸引过来。


    “怎么了?”萧仪琳嘴角的笑变得有些僵硬,语气中也带上了只有两人可知的催促和压迫。


    熟悉的语气令阿怜脸色发白。


    心脏似乎被针扎了一下,呼吸也被不知名的手扼住了,她机械地摇摇头,“没什么”


    只不过是她乳糖不耐,不能喝乳糖未分解的普通牛奶。


    不知母亲是忘了,还是此时此刻根本不在乎。


    她握紧勺柄,颤抖着启唇,张口就要将浸满牛乳的燕窝塞进去,忽听对面一低沉的男声响起,“等等”


    “要不你喝这个吧,”一只手将盛满燕窝的瓷碗平稳地推了过来,“这里面加的是椰奶,听说国内的年轻人现在比较喜欢这个。”


    这番突如其来的动作令沈万钧诧异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他这儿子寡言少语,做事总以达成目的为导向,向来不肯为与他无关的事多费半点心思。


    现在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桌对面,萧仪琳的面色变了又变,眼眸中忽浮现几分隐约的愧疚,推推阿怜的肩膀道,“你沈哥哥照顾你的口味,还不快接过来说声谢谢?”


    阿怜这才从事情脱轨的惧怕中缓过神来,后背已出了冷汗,黏湿了衣服。


    她撂下沾了牛乳的勺子,接过不远处的瓷碗做了调换,眼中的感激有如实质,“谢谢沈哥哥。”


    绵密醇厚的椰乳香气在味蕾中绽开时,阿怜忍不住撩起眼皮,偷偷去瞧沈奕怀平静温和的侧脸。


    他正在同沈叔聊公司的事。


    是巧合吗?


    还是说他知道她乳糖不耐,所以特意准备了椰奶?


    后一个想法刚冒头就被掐灭了。


    应该是巧合无疑,毕竟这只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正偷瞧着,他却微微侧头,那漆黑的眼珠转瞬移了过来,与她对视了个正着,她含着一口椰奶,差点呛到。


    即使飞快敛眸装作无事发生,她的耳廓却渐渐烧红了。


    意识到身体的变化,她心里一窘,脸颊也跟着烫了起来,继而越发手足无措,头脑生烟,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面前的碗里。


    晚饭结束后,他们开了瓶冰镇的红葡萄酒。


    沈叔和母亲端着酒杯双双出门,去了外边的庭院,佣人们多在厨房进出忙碌,客厅里转眼只剩下她和沈奕怀两个。


    沉默地对视一眼,阿怜错开目光,余光中,他单手提起埋在碎冰中的酒瓶,似随意问她,“听说你刚成年,喝过酒吗?”


    “喝过,在六月份的毕业晚会上喝过一点。”


    几乎是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母亲不许她喝酒,即使在家里也不许。


    毕业晚会上的那点酒是她瞒着母亲偷喝的,为防母亲嗅到酒精味,基本只用舌尖尝了点味道。


    她怎么就跟他说了实话呢?


    要是他无意识中将这事透露给母亲怎么办?


    “你在担心什么?”他忽又问。


    问句的语气暗含笃定,让她的心漏跳了半拍,慌乱中她头脑空白,只依照本能抿唇不语。


    见她不答,他将酒瓶插回冰里去,‘哗哗’的冷冽冰块碰撞声中,他低笑了几声似在缓和气氛,“抱歉,无意窥探你的隐私。”


    “只是你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很容易看出来。”


    接着不等她反应,他便继续发问,“那碗加了牛乳的燕窝,你是不能喝,还是不喜欢喝?”


    阿怜脸色一白,嘴唇嚅嗫着,仍是默不作声。


    她已经因为不安退化成缩回壳里的幼鸟了,而沈奕怀还在卖力地引诱她说实话。


    “你放心,凡是你透露给我的事,我都不会告诉你母亲的。”


    “我只是好奇罢了。”


    阿怜吞咽口水,勉强定下心神。


    或许是他给她的感觉太过特别,也可能是因为那碗换了椰奶的燕窝羹,她暂时卸下了心防,坦白道,“是不能喝。我乳糖不耐,喝了会腹痛不止。”


    沈奕怀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我竟无意间做了件好事。”


    他仰在沙发上,摇晃着透明的高脚杯,低头抿了一口猩红的酒液,忽地话锋一转,“不过你也太冒险了,差点就把那东西吃下去。”


    “要是今天我不在呢?“


    “你难道真打算捏着鼻子吃下去,等着腹痛难受?”


    那种脸颊烧红的感觉再度袭来,阿怜屏住灼热的呼吸,攥紧了膝弯处柔软的裙边,既不点头,也未摇头。


    而沈奕怀还在继续。


    “无论是不能喝,还是不喜欢喝,都要说出来才有可能被人理解。你不说出来,旁人怎么会知道呢?”


    “你得为自己的感受负责,不能做的事就别做,不愿做的事也不用勉强去做,没必要刻意迎合谁,或者为了谁忍耐。”


    直到坐上回程的轿车时,阿怜依旧有些恍惚。


    临走前,沈奕怀用她的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对她说,“如果有需要,你可以随时打给我。”


    他是什么意思?


    轿车内温度舒适,也无杂音干扰,她耳后的肌肤却忽然起了颤栗,一阵难言的萌动在心中翻涌着,她难耐且无措地闭上眼睛,将全身的重量交付给了身后的皮靠。


    漆黑的视线里忽闪过许多鲜活的画面——


    高挺鼻梁上悬着的、极薄的银丝眼镜;


    提起玻璃酒瓶时,肌肉线条越发明显的结实小臂;


    修长的、指节粗粝的、交握着放在小腹前的十指;


    喉结下方,衬衫领口处解开的第一颗纽扣;


    以及那张黑色漆木桌上被推过来的,盛在圆瓷小碗里的、乳白色的椰奶燕窝羹。


    “阿怜?”


    “嗯?”她唰地睁眼,心率飙升。


    如同正在行窃的小偷被抓了个正着,她的回音都带着变调的颤抖。


    不过母亲似乎没察觉她的异样,只是叹气,柔软的手心覆住了她的手背,“对不起,妈妈当时太紧张了,一时情急就把那件事给忘了。”


    是她乳糖不耐的事。


    阿怜看了眼司机沉默的背影,摇头回道,“没关系的妈妈。”


    本该就此打住,可沈奕怀那些话在她耳边聒噪,让她难以静下心来。


    犹豫片刻后,她决定将心中淤积的情绪全数抖落,“只不过,我当时确实很难过。”


    “我知道妈妈很忙,忙到……忘记了一周前我的生日。”


    “你的生日?”萧仪琳失声反问,她忙不迭翻出手机日历,懊恼地一拍脑袋,“我记成这周了。”


    “对不起宝贝,”从沈家别墅离开的萧仪琳显然和气了很多,她当即给阿怜转了一笔钱,“有时间你自己去万象城挑挑生日礼物,妈妈实在是太忙了,没办法陪你去。”


    阿怜的脸上没有什么喜色。


    母亲说的是实话没错,今天之前,她们已经有半个月没见过面了。


    她沉默了一会,低落道,“最近这两年,妈妈总忘记与我有关的事。”


    “这给我一种感觉,似乎对你来说,我并不是很重要。”


    “傻瓜,怎么会?”萧仪琳瞪大眼睛,立刻反驳,“如果你对我不重要,我当初为什么要带着你一起走?”


    “那妈妈为什么不陪我过生日?又为什么让我一个人住?”


    萧仪琳面色复杂,“你知道的,妈妈现在有自己的事要做。”


    “而且,你已经十八岁了,是大姑娘了,应该能理解妈妈的顾虑……”


    “嫁入豪门就那么重要吗?”阿怜忽打断了她,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直白地说出母亲的心思。


    萧仪琳沉默良久,“重要。”


    她的脸隐在黑暗里,忽冷笑一声,“你爸婚内都能瞒着我另攀高枝,我年轻时在江城也算是风云人物,如今恢复了单身,难道还能输给他不成?”


    阿怜的眼中有隐约的泪光闪动,不忍再接着她的话说下去。


    儿时,桐城家中不休的争吵既是母亲的噩梦,也是她的噩梦。


    车内恢复了死水般的寂静。


    车窗外,景色飞速倒退,耀目的星空和郁郁葱葱的绿地逐渐被灰突突的环城高速和闪烁林立的高楼所取代。


    轿车停在江城大学旁的文苑小区门口,阿怜一个人下了车。


    萧仪琳摇下车窗,“乖,回去早点休息,不要再想其他的了。”


    “钱不够就找妈妈要,别不好意思。”


    轿车的尾灯消失在路口,阿怜在冷风中站了很久,直到脚跟都有些麻木了,才抬脚往小区中走去。


    第148章 破镜重圆文继妹(二)“怎么这么晚还……


    修长的手指从上至下拧开纽扣,又移至左手腕,咔哒解开腕表卡扣,将其摘下放入定制的表盒中。


    一阵窸窣脱衣声后,沈奕怀挂着干燥的浴巾赤脚踏进了浴室。


    冷水混合着泡沫兜头浇下,让他自今早睁眼起就高速运转的大脑逐渐降温。


    明明前一晚,他还坐在位于市中心的沈氏集团办公室内,翻看着那个于浴缸中割腕自杀的、印象不深的继妹的资料出神。


    因规律的生物钟在清晨六点半醒来时,他却出现在了二十多公里外的西郊沈家别墅内。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时间往回拨三年,变成了他刚跟楚馨正式分手,回国接手沈氏的时候。


    他强撑着冷静打开电脑,电子行程表上赫然列着:“6:30p.m-主宅-萧氏母女”


    重生前,他被公司的一通电话叫走,而这次,他选择留在沈家别墅。


    当晚,那个变成灰白照片的继妹,以及因受不了打击住进疗养院的继母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萧仪琳的形象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妆容发肤无一不精致,端着左右逢源的笑,自进门起就不断找话题同父亲拉近关系。


    虽然现在父亲还没表明愿意跟她结婚的态度,但如果重生前的记忆没错,两个月后,两人就会闪婚同居,一年后,父亲补办婚宴,正式向江城宣告他们的结合。


    可萧怜的形象跟搜集来的资料上有着不小的出入,至少从照片上来说是这样。


    那些稀少的照片中,她留着厚厚的刘海,额头完全被遮住,眼睛大多是低垂着的,嘴角的笑很僵硬。


    唯一一张往前看,笑得比较自然的,被用来当作葬礼和墓碑上的遗照。


    而今晚她进门时,虽然仍旧含肩缩腰,看着腼腆怕生,却漂亮得有些不真实。


    她的肌肤偏冷色调,似白瓷般的质地,头发和睫毛却又很黑,虽是浓密的黑,却不显笨重,反而透着股轻盈纤巧。


    及肩的长发被镶满珍珠的蕾丝发箍规矩地束缚着,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纤长的眉,剪裁工整的纯白长裙在她走起来时微微晃动。


    哪怕她尽力缩小存在感,也无法让人忽略这份客观的漂亮。


    要不是萧仪琳对她的称呼和态度,以及她同资料上如出一辙的隐忍温吞的性格,他或许真会以为这是另一个人。


    不过,那些资料他还没看完,只看到两年多以前,按现在的时间来推,恰好是一两个月之后。


    难道说,她是经历了什么变故才从现在的模样变成了往后的样子?


    沈奕怀摘下淋浴头,冲刷掉残留的泡沫后,裹着浴巾走了出去。


    上一世他忙着公司的事,楚馨回国后,又因工作缘故无可避免地与她产生纠葛,很少有时间关注这对突然冒出来的继母和继妹。


    他已经过了渴求亲情的阶段了,除了年末回主宅时偶尔会跟她们打个照面,他几乎可以说是把他们当陌生人来看,直到和楚馨从国外出差回来,惊闻继妹自杀,继母入院,他才对她们的存在有了实感。


    沈奕怀坐在床边单手吹着头发,盯着手机里那个刚存入不久的,备注为‘妹妹’的号码,眼神明灭,逐渐变得坚定。


    既然他有机会重来一次,就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那样的结局。


    ……


    江城大学是z国排名数一数二的大学,周边小区的房价自然跟着水涨船高。


    文苑小区的楼盘房龄大多接近十年,是老牌开发商的产业,虽然不是最新最贵的,其价格却也令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回到江城后,母亲一直希望她考入江城大学。


    在她收到江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当日,母亲就将这套房子的不动产权证明交给了她,上面写的是她的名字。


    房子内甚至已经照


    她生活习惯装修好了,单独的书房、温馨的卧室、功能分明的客厅和厨房。


    收到房产证后没过一周,她就在母亲的催促下搬了进来。


    母亲应是爱她的吧?


    给她置办房产,让她搬出来一个人住。


    她本该因此感到幸福,但为什么她不仅没有,反而时常感到不安呢?


    寂静的黑暗中,阿怜漫无目的地屈指滑动着手机。


    往常与母亲参加完这种私人宴会,她总是筋疲力尽,回来卸完妆倒头就睡,可这次似乎有些不一样,她睡不着,闭眼躺在床上,头脑只越来越清醒,反复想起从前的事。


    明天是周末,学校里没课,但有母亲给她报的烘焙班和固定在晚上的钢琴训练。


    业主群里有人吆喝出去夜跑,班级群里讨论着明天的远郊徒步,都很热闹,但也与她无关,她开了免打扰。


    置顶的两个聊天里,一个是妈妈,另一个是她来江城后交的好朋友曲橙。


    刚想跟曲橙发消息问她睡了没,就见她发来了新消息,“阿怜,明天的烘焙课我不去了!有紧急情况!!!”


    “什么紧急情况?”她刚编辑好,还未发出去,对面便又有了消息。


    “我crush答应我明天跟我出去吃饭了!还好我没放弃,今天紧赶慢赶地跟他聊了一整天[疲惫.jpg]”


    “那就这样,周一学校见~”


    阿怜一点点删完了输入框里的字,回了句,“好,周一见”


    她将手机倒扣在枕边,吐出一口气望向黑漆漆的天花板。


    刚开始妈妈不同意她和曲橙往来,说以她家的情况,这关系迟早都会断。


    曲橙却不在意,于初中教室外的走廊挽着她胳膊道,“我是跟你交朋友,又不是跟你妈妈交朋友,你妈妈不乐意,我们不让她看到不就好了?”


    就这样,两人的友情维持了五年之久,听说她周末要上烘焙班,曲橙也主动报了名说要陪她一起,烘焙课结束后,她们会去逛街或看电影。


    这是她第一次为了旁人失约,她心里有些空,越发睡不着,再次拿起电话时不小心按进了通话界面,看着那串陌生的号码,忽然一怔。


    她有些理解曲橙的想法了。


    本想将号码存进通讯录,胳膊却忽然一滑,手指嗑在屏幕上,转瞬就拨出了电话。


    她浑身一热,慌忙挂断,暗自祈求短暂的拨出不会留下记录,然而下一秒,掌心的手机就簌簌震动了起来,如烫手山芋般被她抛了出去。


    直到手机第二次震动时,她僵硬的四肢才有了反应,伸手拿起陷在被子里的电话,颤抖着点击接通键放在耳边。


    低沉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细听之下还带着几分焦急。


    “喂?”


    “什么事?”


    “你还好吗?”


    她的脸烫如烙铁,即使隔着手机,仍是害怕似地闭上了眼,“我很好,我……我手滑,不小心按上了。”


    一阵沉默中,她心乱如麻,匆忙道歉,“这么晚打扰你,实在是对不起,往后我会注意的。”


    “没关系,”他似乎笑了一声,“没事就好,吓了我一跳。”


    毕竟是认识的第一天,隔着电话仍有些生疏,接了一句,下一句就没了影子。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他又问。


    她抿唇沉默一会,“在想一些学校的事。”


    她不习惯跟刚认识的人过多分享生活私事,这样的问话令她压力很大,加速的心跳逐渐变缓,越发压抑沉重。


    还好他没再问什么,只是说了句“嗯,早些睡”,就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她捧着电话有些失神,心中起伏不定。


    “叮”一个弹窗从顶部弹出,是他的好友申请。


    申请讯息很简短,“我是沈奕怀。”


    又来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就这么笃定,他们之后会产生交集?


    虽思绪纷杂,她还是点击了通过。


    他的用户名与他的申请讯息一样简短,“shen.”,头像是一片纯黑色。


    朋友圈半年可见,除了一个四方格的夜幕烟花和一只泰迪狗,再没有其他动态了。


    阿怜退回到聊天框,他没有再发来消息。


    另一边,沈奕怀也在看她的动态。


    他的视线停留在“十八岁生日[蛋糕.jpg]”那一条上。


    照片中,女孩戴着生日帽,闭着眼对着桌前的蛋糕双手合十,似乎在许愿。


    烛光的剪影落在她脸上,显得天真而神圣,只那抹平的嘴角,似乎又透着几分无言的落寞。


    他将这张照片保存了下来,退出去再点回来查看时,已经看不到这条唯一带有她照片的动态了。


    虽然很想送她一份成年礼物拉近彼此的距离。


    但很显然,现在还不是时候,贸然去找她,只会起到相反的效果。


    等她主动来找他好了。


    他放下手机,按灭台灯,拉起被子沉沉睡去。


    第149章 破镜重圆文继妹(三)“别害怕,待在……


    “你俩真分手了?”


    许飞扬的跨国电话打来时,沈奕怀正在会议室开会,回到办公室后,他才用平板给许飞扬回拨了facetime。


    在国外读书时许飞扬住他隔壁,也是他和楚馨的为数不多的共友之一。


    果然,一接通他就开门见山地询问两人的感情状况。


    “分了。”


    沈奕怀将喝空的咖啡杯放回桌上,回答得很轻松。


    确实是分了。


    回国前双方约定好,今后不再互相打扰。


    但若不出意外,楚馨会在一年后回国,综合考虑之下进入沈氏工作,所以他并不着急。


    楚馨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任何人劝都没用。


    他们的事可以等她在美国职场碰壁后选择回国再说,现在他想先处理别的事。


    许飞扬惊讶于他的淡定,啧啧道,“你这步步都不在我预料之中啊。”


    “当初你们官宣我就不怎么看好,结果一谈就谈了近两年,分开也没有一点征兆,要不是看她把ins状态改成了单身,我完全不知道这事。”


    “你真的想好了吗?就这么分手了?给她花那么多钱,不后悔?”


    沈奕怀单手撑住额头揉了揉太阳穴。


    许飞扬还是一如既往闲得没事做,和楚馨开始前就劝他三思,分手后依旧来劝他。


    前世这时候他正为公司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嫌他烦就没跟他多做解释,被这个大嘴巴造谣,说他是被分手的那方,受了情伤,不愿多谈。


    而现在公司的业务他早已烂熟于心,甚至为了不让董事会的人起疑,刻意放缓掌握的进度,便也有耐心跟他多聊几句,解释清楚。


    “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想留在国外发展,又不愿意接受异国恋,我要接手沈氏,是不可能陪她留在国外的。”


    许飞扬一愣,没料到楚馨居然是这么想的,“那这确实……”,确实不怪沈奕怀。


    换做圈子里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为了一个大概率不会结婚的女朋友放弃整个家族企业。


    他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其实我今天联系你,是因为楚馨的现状实在算不上好。思前想后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你一下。”


    “她现在在NY一家新锐AI&医疗公司做算法岗实习,你知道的,这个位置压力本身就比较大,圈子里又一直在议论你们两个的事,好巧不巧,她上司正好是咱这个小圈里的人。”


    沈奕怀听明白了他的潜台词,皱眉问,“她上司为难她?”


    他前世倒没听人说过这事,楚馨对于国外一年的工作经历语焉不详,只说从工作内容到工作环境都不太顺,坐上回国的飞机的那刻整个人才重新活了过来。


    “算不上为难,只是或多或少带有色眼镜吧,”许飞扬回他,“楚馨又不太能忍,最近把他挂在社媒上大骂一通,反而被公司内部警告删了帖,照这样下去,我看她想留下来就一个字——悬。”


    见沈奕怀沉思不语,许飞扬的脸色轻松了些,笑道,“我就说嘛,她铁定把你拉黑了,你还不知道这事吧。”


    沈奕怀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他确实不知道这事,但他们也保持了基本的体面,没有互相拉黑。


    只是他自回国后就没再关注她的动态,才错过了亲自发现这事的机会。


    “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沈奕怀取下眼镜,手指一下下地敲着办公桌,垂眸思虑半晌才道,“我们是正常恋爱,正常分手。那些流言蜚语,她一个女生确实吃亏些,我不在NY,鞭长莫及,你有空多帮我照顾照顾她,等你回国,我一定好好感谢你。”


    “嗐,咱们哪跟哪啊?至于这么客气?”许飞扬挤眉弄眼的,显然有些曲解他的意思,“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她照顾得妥妥的。”


    沈奕怀喉间一噎,想想也没反驳什么。


    Facetime挂断后他打开行程表看了眼,下一场会在20min后,还有些休息的时间。


    他起身将咖啡杯扔进垃圾篓中,顺势躺进皮沙发闭眼小憩。


    机械表的指针在寂静的空气中转动,


    滴答作响,他神色复杂地抬起左手腕,盯着手腕内侧的鳄鱼纹皮革表带出神。


    他和楚馨的缘分开始于他的康复阶段。


    当时的楚馨因为缺钱在疗养院里兼职做护工,被分配的地方刚好在他房间隔壁。


    每次天气晴朗时,她会推着隔壁老人到草坪上晒太阳,永远是积极向上的笑脸,叽叽喳喳地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她是疗养院里为数不多的亚裔,加上她身上那股鲜活的朝气,他很容易就记住了她,出院时偶然撞见她被同事刁难,便出手替她解了围,事后她向他要联系方式,说要感谢他。


    他不缺她的感谢,却也没拒绝她的主动。


    沟通之后才发现,他们竟然是校友,只不过他已经毕业两年,而她还在读大二。


    她家中的情况比较特殊。


    出国读书两年后,她父母的生意出了问题,最终婚姻破裂,谁都不想管她,她家里人要她终止学业回国,她不愿意,于是下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就只能靠她自己攒,当时连住房都成了问题。


    刚好他在N大附近有几套闲置的空房,也不缺那点钱,就让她先搬进去住着解急。


    此后本该没进一步的联系,可机缘巧合之下,她又认识了活跃于他们小圈的许飞扬,他们的交集也随之变多。


    一来二去,半年后她跟他表白,他考虑了一个月,最终同意,之后他承担了她的学费和生活费,虽然她一直说,工作之后要把那些钱还给他,还细心做了账目和欠条留档,但其实他真没想着把钱要回来。


    那些钱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靠着公司股票分红半天就赚回来了,就当作好心资助她,也没图她回报什么,可楚馨很拧,老在他面前提,提得多了他也就懒得去反驳了。


    在他答应与她交往前,许飞扬和其他朋友曾多次来劝他,说楚馨是奔着他的钱来的,叫他小心。


    当初那个私人疗养院的所有者是N大校友,好心为家境贫寒的校友提供勤工俭学的机会,但其中不乏许多人动了歪心思想走捷径,毕竟疗养院费用高昂,只要随便攀上一个住在疗养院中的富人,短时间内就不用再为钱发愁。


    他自然考虑过这点,却也没当着楚馨的面去质问她的动机。


    楚馨的自尊心很强,直接问她怎么看都不合适。


    更为重要的是,他对楚馨的期待似乎没那么多,即使她真是冲着钱来的,于他来说也无所谓。


    他看重的是楚馨身上那股旺盛的生命力,那正是当时的他所稀缺的。


    刚好她也处于困境,他就顺手帮她一把,反正这份帮助对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对楚馨来说却很重要。


    交往既是楚馨主动提出的,他便也顺其自然,将这份资助‘名正言顺’化,可即使这样也没完全止住那些流言蜚语,楚馨受其影响,交往初期总是顾忌良多,总提还钱就算一个。


    为此,他不得不清晰地提出对她的要求,好让她彻底放心,“你先以学业为主,顺利毕业再说。其他的你不用管,我性冷淡,不热衷那种事。”


    他没说谎,当时的他在药物影响下有功能障碍,即使她主动也只能拒绝,后来楚馨可能是信了,就不再在他面前提。


    要说他跟楚馨是什么关系,资助与被资助,陪伴与被陪伴的关系,大概比两情相悦的恋人更加合适。


    至于三年后跟她领证结婚,一方面是因为周围朋友都默认他们是一对,楚馨陷于舆论漩涡,空窗多年,他不好推卸责任,对此视而不见;另一方面,两年的相处让楚馨摸清了他的性格和习惯,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她都能配合他的节奏,尽量与他合拍,如果真要找个人陪伴,度过余生,楚馨确实是最合适的那个人选。


    冗长繁杂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沈奕怀的眉眼间逐渐染上几分倦怠,起身正想往会议室走,电话铃声突兀响起。


    看到屏幕上那个跳动着的称呼,他眉头一挑,几乎没有犹豫就滑动来接听。


    “喂?什么事?”


    自沈家别墅之后,她半个月没找他,也没发过一条动态。


    他耐心地等候对面的动静,却听见一阵细微又无助的哭声,她吸着气抽噎,似乎在尽力压抑恐慌,“有人在我门外……”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敢告诉妈妈。”


    在听到她哭声的那刻,他的眉心便揪了起来,等她抽噎着交代完,更是心急如焚。


    他抄起外套就往外走,“你在家?报警了吗?”


    “在家……没报警”


    她起先说‘有人’的时候明显停顿了一下,对面可能是她认识的人,而出于某种考虑,她不想报警。


    他不自觉咬住牙,猛戳专用电梯的下行按钮,“地址给我”


    电梯门快要合上时被人从外边按开了,是匆匆赶来的总助。


    他急得骂了声脏话,怒道,“有话快说!”


    总助明显愣了一下,抱着行程表的手臂收紧,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虚,“少董,待会儿的会议——”


    “你代我去,会议纪要发我邮箱。”


    在电梯门彻底闭合前,一句极为温柔的安抚飘进耳朵,惊得总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别害怕,待在家里锁好门,我马上就到”


    总助呆愣地伫立原地,看着电梯显示的楼层一路往下,直到停在负一层,他才如梦初醒,调转脚尖往董助办走。


    见他独自一人返回,严阵以待的助理们目露诧异,“少董呢?”


    他摇摇头,默默将行程表捋直,“好像回家去了。”


    “哈?”助理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问,“那待会的会议怎么办?”。


    总助笑得苦哈哈的,“少董让我们代他去。”


    静了许久,才有人开玩笑般地猜测道,“那一定是急得不能再急的事了。”


    第150章 破镜重圆文继妹(四)“衣服我叫助理……


    急促的脚步声唤醒了头顶的感应灯,不多时,一声一拳到肉的闷响在狭窄的过道炸开。


    学生模样的男生吃痛地捂住半边脸,接连退了几步,踉跄跪倒在墙角,惧怕的喘息中,鼻尖猩红的血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反光的大理石瓷砖上。


    “唔!”


    肌肉紧绷的手臂揪住了他的领口逐渐提高收紧,呼吸如水流一般被截断,他下意识用手护着头,向还未看清面貌的人求饶。


    沈奕怀指节泛白,用力到嘎吱作响。


    他压抑着因一路的奔跑和担忧变得急促的呼吸,眯着眼居高临下地俯视,从紧绷的牙齿间迸出的话字字清晰,透着深入骨髓的阴冷狠戾。


    “无论你是谁……”


    “只要你还敢来骚扰我妹妹,我绝对让你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滚!”


    他一松开手,那人就连滚带爬地跑向了楼梯间。


    沈奕怀动手时,阿怜就开了门,她红着眼站在门口,与站起来望向她的沈奕怀对视了个正着。


    他的两只袖口被粗鲁地挽了上去,宽阔的胸膛随着粗重的呼吸声上下起伏。


    感应灯忽地熄灭。


    她一愣,带着说不出的迫切跨出门坎,等感应灯重新亮起时,他已近在眼前。


    他将她揽入怀中,温热的手在她后脑勺轻柔地摩挲。


    “没事了,别怕”


    她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心脏紧缩似泪水的水泵,隐忍的情绪再也忍不住,在这个可靠的怀抱中释放出来。


    听着怀中渐大的哭声,沈奕怀眼眸颤动,抿唇没再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这套房的客厅不算大,除了必要的大件沙发桌椅,就没有别的杂物了。


    似乎这个年纪的女生该有的爱好,她都没有,生活简单到令人发指。


    指根处传来微微的刺痛,沈奕怀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落在她低垂而认真的眉眼间。


    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伤口,她硬要给他消毒。


    “你是说,刚刚门外鬼鬼祟祟的人是你好朋友新交的男友?”


    沈奕怀将她端来的温水放回桌上,烦躁地解开


    了衬衣顶端的两颗纽扣。


    “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阿怜将手叠在膝前,坐得拘谨,“她……现在很喜欢他。”


    所以她才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奕怀气得摇头,心中有一股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的郁气左右冲撞。


    “你——”他刚起了个头,见她缩着脖子等着受斥的可怜模样,又将那些冷冰冰讲道理的话咽了下去。


    他掏出手机假意拨弄,“被跟踪到家门口可不是小事,我得告诉阿姨。”


    “别——别告诉我妈!”她脸色发白,急忙来制止。


    “也行,”沈奕怀把手机举高,幽深的眼神锁定她,“那把你朋友的电话告诉我”


    拨出的电话被挂断,沈奕怀就一直重拨,接通后他将手指抵在唇前对阿怜做了嘘声的手势,而后直接开了免提。


    “喂?你谁啊?”曲橙暴怒焦急的声音在客厅回荡,“你最好有事!不然你姑奶奶我叫我爸抓你进局子!”


    阿怜震惊地张开了嘴,飘忽不定的目光从亮起的手机屏幕移到沈奕怀看不出情绪的脸上。


    她从未见过曲橙这样的一面。


    “哦?进局子?”沈奕怀眉头一挑,“曲向东知道他被你拿出来这么用吗?”


    姓曲,张口就威胁要抓人进局子,他已大概猜到了这人的身份——曲向东的私生女。


    对面沉默了一会,而后语气中明显染上慌乱,“你,你是谁?”


    他不紧不慢地报上大名,“我是沈奕怀,是你爸的朋友,也是……”


    停顿是因为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死命冲他摇头。


    沈奕怀眼神一冷,转眸不再看她,抽开手继续说下去,“也是阿怜的哥哥。”


    “你那个人模狗样的男朋友一直发消息骚扰她,还跟踪她到她家门口。”


    他夸大其词,“要不是我及时赶到,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电话那头忽一阵激烈地吵嚷打骂声,“好啊,你他妈的!你还敢来找我陪你看急诊?”


    “我辛苦追你半个月,你他妈想上我闺蜜?”


    “滚!从我车里滚出去!滚远点!”


    “喂?还在吗?”那头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带着几分颤抖,不知是气得还是伤心所致,“我完全不知道这事,阿怜她没跟我说过。”


    “但您让她放心,我会好好处理这龟孙的。”


    说完她便把电话挂了。


    “能听明白吗?”沈奕怀看了眼脸色发白的阿怜,等着她的反应。


    “嗯”,阿怜鼻间出声,缓缓低头,晶莹的泪珠接连砸落。


    她的手机一直没响,也没收到新消息,已经能说明一些问题了。


    沈奕怀抽出纸巾递过去,“别哭了,早点认清楚也是好事。”


    “我知道,你怕她伤心,怕她在你们之间摇摆。”


    “但拖延和恐惧都不能解决问题,这事她迟早都会知道。”


    “这才半个月,他们感情还没那么深,掰了就掰了,再见你时顶多心里膈应。”


    “可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她深陷其中时,得知喜欢的人一直对你怀有异心,而你一直知情却隐瞒不报,她会做出什么?”


    “她妈妈是曲向东的情妇,曲向东是江城公安总局的局长,两个都是惯来的老油条。你又有几分把握,曲橙会出淤泥而不染?”


    “届时她可不会管你有什么苦衷,或者受了什么委屈。”


    阿怜用纸巾擦干眼泪鼻涕,捏在手心,无措道,“嗯,我明白……我只是”,讨厌我自己。


    她从来都是缩在壳里的乌龟,不敢轻易改变尚且安稳的现状,即使被人发消息骚扰,日夜不安,也不敢贸然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不敢告诉曲橙,怕失去这份对她来说弥足珍贵的友情。


    不敢告诉妈妈,因为妈妈从来不赞同她跟曲橙来往,得知这件事只会把她骂得体无完肤。


    直到这次被跟踪,她首先想到的是报警,可报警意味着,曲橙和妈妈都会知道这件事。


    她又变成了缩回壳里的乌龟,一动不动地蜷缩四肢,被动地等待外部的风暴自行离去。


    可门外的人不走,那些洋洋洒洒的爱慕之语对她来说更像是催命符。


    令人窒息的眩晕中,她想起了沈奕怀。


    他说,“如果有需要,你可以随时打给我”


    她能信任他吗?


    被逼入绝境的她忐忑地拨通了电话,在他沉稳可靠的声音传来时,她心里忽有什么东西重重落地,开口才发现她已害怕得泣不成声。


    他让她别害怕,说他马上就到,而后直接将那人揍跑,又不容拒绝地将她从龟壳中拉出来透气。


    她应该是可以信任他的。


    她想信任他。


    “谢谢沈哥哥,”她忽然起身抱住他的脖子,闭着眼睛,温凉的泪水落在他出了汗的颈弯中,“不会再有下次了。这次是真话。”


    从前这么说,全都是出于逃避和自我保护。


    可这次,她是真想改变些什么,不甘在自怨自艾的漩涡中越陷越深。


    “我会为我自己的感受负责,不再为谁忍耐。”


    这是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她说的话,她居然记住了。


    沈奕怀眸光闪动,看似沉稳地拍了拍她纤细汗湿的背,内里却荡开一股潮水般连绵不绝的、无法描述的异样感受。


    非要去形容的话,大概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满足感,即使前世谈成九位数的项目,他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头脑发热,却又异常清醒,连萦绕在鼻息间淡淡的馨香都更加强烈,耳边是她潮热而急促的呼吸声,他舌尖发痒,刚想开口夸她,又忆起现在还未正式与她成为一家人,差点脱口而出的话似乎不那么合适。


    她很乖,是个听劝的好女孩。


    ……


    开着雨刮器的出租车停在几栋耸入云端的摩天大楼之间,被漫天飘飞的雨水淹没。


    阿怜比约定的时间提早十几分钟出门,没能预知这场忽然落下的雨。


    她微微俯身,护着怀里的纸盒往沈氏集团大楼跑,脚上的矮口德训鞋轻易被溅起的积水浸湿,轻薄的米色羊绒外套也被雨水打湿,黏在背上。


    门口进出的多是穿职业装的精英,穿格纹连衣裙的阿怜刚一进来就被等在大厅的助理认出来了。


    她眼睛发亮,热情地迎上去,“是萧小姐吗?少董还在开会,我先带你去办公室”


    “谢谢姐姐”,阿怜腼腆地抱住怀中的蛋糕盒子,在一众好奇的目光中跟着助理走进董事专用电梯。


    随着电梯楼层逐渐上升,助理在‘董事办’群聊里编辑,“已经接到萧小姐了!好漂亮!谁懂?她走进来的时候像是在发光……”


    助理飞舞的手指随电梯一起停住,她诧异望向显示屏,还没到顶层的董事办。


    “叮”电梯门左右打开,少董出现在视野中时,助理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忙把手机熄屏回扣在胸口。


    好在少董的目光都集中在萧小姐身上,没注意她这点小动作。


    “就知道你会提前到,”沈奕怀无奈地摇头,对伫在电梯内的助理和身后跟着的几人道,“你们搭另一趟吧。”


    “哦,哦”,助理慢了半拍,收起八卦的眼神慌忙从电梯里退了出去。


    上行的专用电梯中,阿怜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虽然已经有过多次的单独相处了,可不知为何,每见他一次,紧张就多几分。


    特别是每次刚见面的时候,她紧张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要怎么放了。


    沈奕怀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带着了然的笑,伸手接过她怀里抱着的蛋糕盒子,似确认般再次问她,“这是你亲手做的蛋糕?”


    他的重音落在‘亲手’二字上,绵绵又长长,眼见着她白玉似的双颊迅速变红,小声应他“对,亲手做的”,他才心满意足地止住了逗弄的心思。


    自那次危机后,两人的关系如他所期望的那样迅速拉近。


    现在的她很信任他,将来有兄妹这层关系在,她对他的信任只会更加坚固。


    有了这条可靠的信任链,她大概率不会重蹈覆辙,在重压之下隐忍不发,最


    终选择用极端的方式来结束所有的痛苦。


    初步达成目的,他本该感到轻松和喜悦,可他却反常地做了好几次噩梦,醒来后心跳失常,后怕不已。


    重生前,他没来得及看完她的资料,但结合上次的意外,很容易就能猜得出,前世的她为什么剪了厚厚的刘海,还偏爱宽松不起眼的衣服,尽力遮掩她天生所拥有的美貌。


    前世没有他,她是怎么度过那个惊惧的下午的?


    他不敢细想,只要稍稍一想,心脏便如针刺般收缩疼痛。


    “沈哥哥,我们到了”,她踏出电梯,回头来看他,似乎有些疑惑他为什么不走,望向电子屏嘟囔道,“是顶层没错啊。”


    柔和的顶光下,她的发丝正微微泛光,眉眼和鼻尖落下小块斑点似的阴影,像小狗。


    她忽抬头看他,那些阴影全都消失,漂亮得令人惊叹的五官被灯光照得分明,清晰地映在他漆黑的瞳孔中。


    “沈哥哥,当心蛋糕!”她呼道。


    他惊得回神,刚刚没注意,差点把蛋糕摔落在地。


    她趁机把蛋糕夺回去,小气地不让他拿了。


    “你说想吃,我才做的,平时除了上烘焙课,我从来都不做”,她走在前面小声抱怨,“手都酸死了。”


    “是我错了,刚刚……”他语焉不详,“刚刚不小心走了神。”


    办公室的热空调稍稍缓解了淋雨带来的不适。


    阿怜弯着腰陆续将臂弯中的蛋糕和湿掉的羊毛衫放在桌上,刚要起身,一只灼热的手与她冰凉的肌肤相触。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半只手。


    他只是在摸裙子背部被雨水泅湿的那点布料,确认后很快就将手撤开,问她,“这里怎么湿了?”


    “来的时候没带伞,淋了雨,”她提起绒面的裙摆,低头看向脚尖,“鞋袜也湿了。”


    “你先把鞋袜都脱下来,衣服……”沈奕怀的语气有些急,停顿也更加明显,他注意到了她脸上的窘迫。


    “没关系,我不是外人,”他神色莫名地偏过头去,清了清嗓子,“衣服我叫助理去买新的,待会你换上。”


    “其实衣服就那一小点”,她红着脸小声反驳。


    他心下一沉,语气里是明显的不赞同,“现在不是夏天,你想感冒吗?”


    “好吧,都听你的。”


    听了这句,他躁动的神经才归于平静,紧皱的眉心也舒展开了。


    这才对。本就该听他的。


    他离开办公室,找到此前接她上楼的助理,“她衣服湿了,去周围买身适合她的衣服鞋子,要穿着舒服的。”


    助理有些迟疑地开口,“……内衣也要吗?”


    “咳,”沈奕怀单手握拳咳嗽一声,仔细回想后尴尬道,“这个应该不用。”


    推开门时,她正赤脚踩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裙摆掩映下露出的一截小腿连带着脚尖被黑色的真皮沙发衬得雪白,姿态横斜着,如春树横生的枝桠不请自来地探进了昏暗的室内。


    沈奕怀猛地怔在原地,忽抬手抹了一把脸,径直坐回了办公桌前。


    见他这番动作,阿怜不明所以地捧着一块切好的蛋糕跑过去,连带着木质叉子放在他面前,而后收起双手乖巧地背在身后。


    “这么忙吗?”


    “嗯”


    “那你还叫我过来?”


    沈奕怀垂着眼没回,舀起一勺蛋糕送入口中。


    奶油绵密香甜,蛋糕松软可口,满嘴鲜果的香气。


    “怎么样?喜欢吗?”她问。


    沈奕怀直直看向她,脑中有片刻的凌乱,脱口道,“喜欢。”


    第二场会议开始时衣服还没到,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窗外的雨斜织着,仍旧没有半点减小的趋势,阿怜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忽将脸埋进手心,躁意难耐地翻了个身。


    敲门声响起,她被惊得肩膀一颤,缓了片刻才下地去开门。


    是那个脸熟的女助理,她扬了扬手中挨挨挤挤的购物袋,“萧小姐,这是少董让我给你买的衣服和鞋子。”


    阿怜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正欲关门,却听她压低声音凑近问,“萧小姐是少董的女朋友吗?”


    脑子里轰然空白,阿怜摆手连连否认,“不是不是!”


    “我叫他哥哥”,她红着脸补充,“只是家长互相认识。”


    若非她母亲,她与沈奕怀应该不会有任何的交集。


    换了身干燥衣裳的阿怜呆坐在沙发上,被助理突兀的问题勾得思维四散。


    可是,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也是因为她母亲的原因吗?


    可他也刚刚认识母亲不是吗?


    她抚上激烈跳动的左胸口,默默起身来到一面等身镜前,看着镜中人脸颊羞红的模样,忽意识到了胸中那股左冲右突的情绪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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