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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Jan.


    ◎冬◎


    第51章


    天色乌沉沉,挡风玻璃外风刮得灰尘飘荡,五菱宏光白面包车在路面上急驶,地面落叶被卷起又碾碎,赵明让从在校医务室拔完针到现在都没有开口说话,静静地窝在椅背上,侧着头一直望车外,紧紧攥在一起的手禁不住地颤。


    徐美好从镜子里瞥他一眼,何必言坐在他身旁,抬手拍了拍赵明让的肩。


    “别紧张,赵叔肯定没事。”


    乔落往那边看。


    “明儿,你别自己吓自己,”陈川接了一句,“肯定没事。”


    车内亮度糊,赵明让肩膀似乎抖了下,他头往下低了几分,握着的手松开,扭过头对着他们扯出个难看的笑:“是吧,赵老头肯定没事,他当刑警这么多年,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多少次都死里逃生,这次肯定一样没事对吧。”


    他像是要肯定自己的话一样,眼开始发红,重重点头,“是,肯定没事,我爸命可硬了,你们都知道的是吧,就他93年我4岁那会儿,他让坏人的车硬拖出去几百米,结果没事人一样住了两三天院,出来就生龙活虎的可牛逼了。”


    “这次也一定一样对吧。”


    何必言忙握住他发抖的手,跟他一样重重点头:“是,赵叔拯救了那么多家庭,救了那么多人,福大命大肯定不会有事。”


    到了往县医院的十字路口处,距离医院还有个七八百米的路程,最前头好像出了车祸,几条大路都堵的水泄不通,赵明让焦急地往窗外看,“姐,我跑过去,不远了。”


    陈川摇下窗户,伸出半个身体朝前看,“前面堵太狠了,跑着更快。”


    徐美好按几下车喇叭,前头的几辆车全一动不动,她转着上半身,“行,你们先去,我看这情况没个二十分钟动不了。”


    赵明让已经扯开门往下跳,陈川忙拉这边,乔落和他对视一眼。


    车门关上,三个人在拥挤的车海人流里往前跑,阴凉发寒的风顺着半开的窗户刮进来,乔落的视线追着他们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徐美好趴在方向盘长出一口气,双手合十,念了几句乔落听不懂的求神拜佛的话。


    十几分钟后,前车终于慢慢动了,她迅速脚踩油门打拐进入医院停车场。这个时间医院人也多,应该是这里永远最不缺的就是人。


    车熄火,徐美好给陈川打了个电话,“怎么样了?我们到了,就过去。”


    陈川压低声,“赵叔还在抢救,三楼,你们过来吧。”


    徐美好挂断电话先下车把后面的轮椅弄出来,又去拉开后车门,她笑了下:“信我不?”


    乔落点点头,徐美好把她抱起来放到轮椅上,推着她快速的往里走,去三楼手术室的电梯门口比刚十字路口还堵,好不容易挤进出去,乱七八糟的味道混合消毒水往鼻腔里钻,熏得人头晕脑胀。


    一出电梯,乔落就看见坐在手术室门口蓝色排椅上的三个年轻人。


    到处都是无尽的白,冰凉灰色的光影,手术室的红灯常亮,轻踩地面的脚步声都显得格外清晰,赵明让的头深深垂下去。


    徐美好推着她过去坐在旁边空位,几个刑警队的人或坐或站的守在门口,还有人从不远处奔跑过来,急促地问着:“赵队怎么样了!”


    赵明让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过去,他手抵住额头,还窄弱的脊背显得沉重。


    陈川在她俩进来就说了一句:“先坐吧,”之后就一直偏着头,目光始终盯着手术室方向。何必言伸手在赵明让背上拍了拍,想说别怕没事的话却觉得没什么用,除了等他们做不了什么。


    随着时间分秒不停地往前挪移,越发无声加重的沉闷蔓延,阴霾笼罩着在场人们。乔落没见过赵磊几次,他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但知道赵磊是个好人,是个特好的警察。


    中午有人下去买了盒饭跟矿泉水过来。


    乔落看过去,是阿雄,过年见过一次。


    他提着盒饭分给其他人,最后停在赵明让跟前,拍两下他的肩,“小明,放心吧,师父没事,吃点东西,时间还长。”


    赵明让勉强地应了下,接过盒饭拿在手里,没有拆开。


    徐美好看得难受,平时多爱吃饭一人,她摸摸他的头,“明明,有我们在呢,多少吃点,你还在发烧,不能空腹吃药。”


    旁边,陈川伸来手给他拆开盒饭盖子,何必言给他拧开水。


    赵明让抬头看了他们一圈,眼睛红得不像话,一言不发地撕掉一次性筷子的塑膜,埋头大口吃饭,眼泪滚滚地掉了进去。


    下午快三点,手术室的红灯啪一声灭了。


    门拉开的声音显得格外大,所有人都迅速地站起来聚拢到门口,医生走出来,摘掉口罩,满脸悲痛地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简单的八个字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乱七八糟的声音骤然炸开,陈川下意识伸去拉赵明让的手被猛得甩开,他瞪大双眼,猛扑过去抓住医生的手臂,“不可能,我爸身体很好的,医生求求你,求求你再救救他,求求你,求求你……”


    求求你三个字在走廊上不停反复,旁人七手八脚的去拉他,可怎么都扯不开。赵明让双目赤红,嘴里只剩下医生,我给你跪下,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爸,救救我爸。


    赵明让说着就往下跪,头就重重磕在地上,“求求你,救救我爸……”


    陈川跟何必言把他强行架起来,赵明让一把抓住陈川,带着哭腔无助地说:“川哥,老何,你们俩快帮我求求医生,帮我求求医生,求求他们救救我爸……”


    随着被护士推出盖着白布的床车,赵明让颤抖着手掀开一角,看到赵磊仿佛苍老许多,毫无生气发青的脸那一秒,瞬间崩裂,先是不可置信地轻喊了声:“爸,你起来骂我啊,你骂我啊……”


    无人回应他,前天晚上还跟他说话的赵磊在他眼中逐渐失去色彩,赵明让哑嗓啊啊几声,趴上去号啕大哭,身体悲伤过度,止不住地往下滑,陈川跟何必言红着眼睛托住他。


    徐美好捂着嘴哭,乔落慢慢低头,深呼吸压住发哽的嗓子。


    老赵这一辈子从第一天当警察开始就立志要当一辈子警察,□□零年代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奋战前线,破案无数,受人敬仰,这一路上的血与泪是他与无数家庭的庆幸和无憾。


    十一月十五号,赵磊下葬的这天,来了很多人,还有些经他办案的家属都赶来送他一程。


    细细密密的雨飘下来,寒冷的风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赵明让抱着他爸的灰白照片呆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眼睛肿得像核桃,几天整个人瘦了两圈。


    陈川拿着件厚外套给他披上,递上温水和退烧药,“明明,先把药吃了。”


    赵明让神情恍惚地抬起头,眼睛又涨满泪水,一颗接一颗滚出眼眶,他哆嗦着嗓子,语气轻飘飘地说:“川哥,你说我爸冷吗。”


    陈川鼻子一酸,抬手把他揽到怀里。


    “明明,我们都在呢。”


    何必言端着米粥站在门口,难忍地挪开头没进来,眼镜升起雾气,他急忙拿掉在衣服上蹭了蹭才跨进门。


    “吃点东西吧,”他说,“你烧一直没退。”


    门外雨飘飘,来来往往都是人,赵明让望着外头,无声地掉眼泪,嘴里喃喃着:“我上个月生日,老赵头说等我明年十八岁成年了就给我买台电脑,还说我要是考上大学,他以后就不骂我了,逢人就夸我好,聪明。”


    他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


    乔落接过伞合上,徐美好搀扶着虚弱的宋书梅,几人都听了个真切,宋书梅慢慢走过去,揉揉赵明让冷冷的脸颊,心疼地喊了声:“明明。”


    听到她的声音,赵明让缓缓抬头,下一秒,停不下来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他抱住宋书梅的腰,埋上去哭出声,“宋,宋姨,我没爸了……我没爸了……”


    老赵好多同事都停下脚步,阿雄跑出去蹲在墙角,拿着师父给他的笔记抱在怀里,隐忍地哭出声。


    在他进入警队的第一天,赵磊同他语重心长地说了两句话:“民众首要,抓犯人前别忘记你也是民众。”


    可老赵抓犯人的时候,从来没想起过自己是民众,永远冲在前方,永远不放弃任何一个人,就像这次一样,被通缉犯拿刀划的肠子都……阿雄用力攥紧手,头抵着墙痛泣。


    本来应该是他去抓的。


    如果他那天没有吃坏肚子就好了。


    阿雄听着屋内赵明让的哭声,望着满天的雨,他捶着墙无力呜咽。


    火葬场哐啷啷几声,人就变成了一个小盒子。


    赵明让抱着盒子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麻木着神情,仿佛一夜之间蜕变成另外一个人。


    等赵磊的骨灰要入墓时,他突然慌了,跪在湿漉漉的地面死死护住骨灰盒,不允许任何人碰。


    陈川跟何必言都狠不下心去拽他,举着伞陪他一块跪在地上。


    不远处的宋书梅望着这一幕难受得心口疼,擦了擦眼泪,松开轮椅推手交给徐美好,走出伞下,慢慢过去,挤开赵明让从南方赶回来的面色不虞的小姑,蹲下来,拿着帕子给赵明让擦掉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的水痕,她轻轻说:“明明,听话,该让你爸入土为安了。”


    赵明让发着抖,手被雨泡的发白,慢慢抬头,苍白着一张稚嫩的脸,哭着说:“宋姨,我舍不得。”


    宋书梅把他揽到怀里,揉揉搓搓他的背,使眼色让何必言拿走骨灰盒,赵明让啊啊出声,伸手往前捞,宋书梅用力抱紧他,捂住他的眼睛。


    “爸!爸!爸……”赵明让崩溃大哭,雨势缓缓增大,陈川举着伞挡着他们。


    蒙蒙天际垂下的暗,黑色的伞一盏盏在冷雨盛开,鸣枪的声音震响天地,整齐划一的敬礼送走了他们生死与共的同事。


    赵明让扑通一声跪在墓前,重重地磕头,颤抖着声高喊:“爸,您慢走,儿子送您了!”


    雨天的潮湿是悲鸣的开启,乔落慢慢闭上湿润透的眼睛。


    旁边的徐美好不敢多看,小声地抽泣。


    初冬凉凉的寒风浸透每寸神经,乔落匆匆低头,用力擦掉滑到下巴上的眼泪。


    为什么?


    难道好人不应该长命百岁吗?-


    晚上回到家里,陈川做了赵明让爱吃的东西,一样一样装进饭盒,提着去了赵明让家。


    他躺在赵磊的床上,抱着赵磊一件外套,一声不吭地发愣。


    陈川半掩住门正要喊他。


    “谁管?我这怀着孕实在是没力气,你也知道我这次多不容易才有了这个孩子。”


    说话的人是赵明让的小姨孙明丽,过去先兆性流产过好几次,今年好不容易怀上个孩子,一家子人都护得紧。


    “让他跟我去南方?”赵莹不乐意地开口,“转学什么的多麻烦,都高二了,折腾来折腾去,到时候考不上大学咋办?我那生活水平多高,哪养得起?”


    年轻那会儿,家里给赵莹早早托关系去往了南方,在那边结婚生子,不怎么回来,跟赵明让更不可能亲近,自然是不太愿意管的。


    “那这样,只要你照顾明让,他爸那局里……”剩下的话小姨压低声,“养明让不就该花这个?难道能白给别人去?而且这房子将来也是明让的啊。”


    “你这话倒也没错,”赵莹突然加大声音,“这时候巴巴来送饭也不知道图什么,谁家里不是一堆糟囊事,哎呀,人心难测。”


    陈川没什么反应,拆开饭盒,该干嘛干嘛。


    倒是赵明让忽然从床上起来,蹦到门口,大吼:“瞎他妈指什么玩意的桑!我哪也不去!都他妈别想了!”


    房子骤然一静,没人说话了,陈川一把把他拽回去摁到床上,“先吃饭,然后把药吃了。”


    赵明让没说话,拽着赵磊的衣服套上,吃了几口把药吃了,蔫蔫地笑了笑。


    “川哥,你回吧,我想睡了。”


    陈川嗯一声,拍拍他的头,“哪都不用去,管你一口饭绰绰有余。”


    赵明让哭嗓应了声。


    陈川提着饭盒走了,门外那几个人瞅他冷着脸,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没敢吭声。


    等确认他走了,赵莹敲了敲赵明让的门进去,先摸了摸他的额头。


    “明让啊,你跟小姑去南方吧,你一个人在这怎么生活啊,趁现在高二,要是高三真危险,怎么样?”


    赵明让不耐烦地说:“我不去。”


    赵莹没生气,继续说:“刚那个是你发小吧,叫陈川对吧?我听说他妈癌症,妹妹是个傻的,你能狠下心麻烦人家吗?一家子都挺不容易,咱自己家又不是没有人,你说小姑说的对不对。”


    赵明让没吭声。


    赵莹摸了摸他的头,“睡吧,可怜见的,小姑先出去了,你要是愿意,后天就跟我一块去南方吧。”-


    黑中发红的天空往下掉雨滴,陈川小跑到家,刚进屋就对上向他看来的好几双关切的眼睛。


    他举举手里的饭盒,“吃了一小半,不多,但烧这会儿退了。”


    宋书梅放下点心,轻轻叹口气,“以后就让明明来咱们家吧。”


    “等周日我去老市场弄个上下床,”陈川说,“让他过来住。”


    “我跟你一块。”徐美好说。


    白织灯亮堂堂着光,乔落捏了捏陈渝怀里小狮子玩偶的耳朵,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我也去,”何必言说,“有没有三床啊?加我一个。”


    陈川斜他一眼,忍不住笑:“你当演豌豆公主呢?何大公主?”


    “你大爷!”何必言笑了笑。


    两人这两句话放松不少哀闷气氛。


    快十点,外面下起瓢泼大雨。


    这一夜的大雨过去,冬天的寒意会侵占整个洛城,乔落挪着轮椅停在卧室的窗口,静静望着砸到玻璃上炸开花的雨滴。


    陈川敲了敲门,提着中药桶进来。


    算算时间,乔落惊觉,她来洛城马上一年了。


    自开学后贺玉来了那次后就经常联络她,寄东西来,她回应的并不多,不知道怎么面对。


    上次联络,贺玉说她要出国办点事,到现在有半个月了。


    房间里那盏小夜灯颤颤巍巍地亮着,陈川把乔落抱到床上,睡裤卷上去,轻握住她纤细的脚踝放进药水中。


    桶内褐色的中药淹没了那一截不见光白得不正常的皮肤。


    “你没事吧,”陈川突然问了句。


    乔落盯着他发旋的眼神抬了点,顿几秒,反应过来他问的什么。


    “没。”


    陈川没掀眼皮,轻嗯声。


    乔落打量着他,经历一次生命急促的落幕,他一定会想到自己吧。


    心口堵得有点发酸。


    纠结两秒,她伸手打了一下陈川的头。


    陈川:“?”


    乔落和他四目相对,在他微眯缝起来的眼睛下说:“没事。”


    静默片刻。


    陈川明白过来这句“没事”代表什么,狭长漆黑的眼睛一弯,半边硬朗的轮廓映着暖光。


    他低笑了一声,“你想宽慰我直接说不行,整得我以为你伺机报复我呢。”


    乔落:“……”


    她偏开头不看他,感觉有点烦。


    陈川擦完水给她按摩,时不时盯着她笑,最后撂出一句:“你可真是太别扭了,乔小落。”


    乔落直接拿起玩偶熊砸他身上。


    “我要睡了。”


    陈川用胳膊弯夹住差点掉水里的熊把它扔到床上。


    他俯下身,眸子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调子寡淡:“乔落,晚安。”


    等他提着中药水桶走了。


    房间陷入属于夜晚的安静,但窗外的雨噼里啪啦的不间断。


    乔落躺平,望着天花板,很小声地喃了句:“晚安,陈川。”


    洗手间内,陈川收拾完桶,顺带洗了个澡,边擦头发边往镜子里看,里面的人冷淡的眼神一点一点变得暗淡压抑,手慢慢停住撑在洗手台上,头轻*轻低下,未干的发丝滴着水。


    滴滴落入池子里滑进下水道,维持这个姿势很久,陈川才直起来。


    在冰箱里拿出瓶冰啤灌进胃里。


    他站在窗边,静静地望着朦胧又猛烈的雨夜,满脑子都是赵磊下葬那一幕。


    他内心是怕的。


    怕碰到那一天。


    陈川拉开点窗,豆大的雨滴落在他的手上,很怕一切都跟这雨一样。


    会来,会干,会再也找不到。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


    第52章 Jan.


    ◎冬◎


    第52章


    赵明让说走的很突然,还是雨后温度往下骤降的一大清早,一圈人都特惊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就这么决定要离开洛城了。


    “不用这么看我,”赵明让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你们知道啊,我早就想出去看看了。我爸这一走,我一个人留在这,心里是真的难受,正好借这个机会缓缓。放心,等我一放假就回来找你们。”


    陈川拧着眉,不太赞成的问:“你想好了?”


    徐美好不放心地说:“真要走吗?”


    何必言没说话,他们仨从小一起长大,从来没有分开过,更没想过。


    乔落看见赵明让搓搓手,身上没了那个轻松傻乐的劲头。


    但赵明让对着他们还是咧开嘴笑:“我想好了,认真的,哎,没必要啊,现在网络多发达,打电话发短信都方便,甚至还可以视频,不跟你们多说了,我怕我会哭,今天还得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走。”


    他说完,看见从卧室出来的满脸病态的宋书梅,鼻子开始发堵,深深鞠了个躬,强压住情绪说:“宋姨,谢谢你这么多年以来的照顾,等我在南方立住了,就把你接过去玩,一定要保重身体。”


    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说话得体,不瞎乐了。


    在场每一个人都看的心里难受,乔落想起去年她第一次见赵明让,顶着个红脸蛋缺根弦的傻样和他现在的样子毫无干系。


    窗外阴嗖嗖的风吹着,宋书梅没说什么,转身回去拿个黄褐色信封塞到赵明让的手里,拍拍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刚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个你自己藏着,不要露出来,想要什么就买,有什么事就跟我们打电话,你在宋姨心里跟小川一样,一定要好好的,知道吗。”


    “好,”赵明让要推拒的手停下来,伸手抱住宋书梅,声音闷闷的,“宋姨,我会想你的。”


    宋书梅拍了拍他的背,“想宋姨了就打电话回来,宋姨等着。”


    赵明让重重的嗯了声,放开手擦掉眼泪,转身看见陈川他们。


    “咱就不抱了啊,太腻歪,受不了。反正我一放假就回来,你们明天该上课上课去,千万别来送我,这段时间我都快哭成个煞笔了。”


    “你本就是个傻逼,”陈川走过来,揽住他肩,“一路顺风。”


    “保持联系。”何必言说。


    “放心,”赵明让朝他们露出个好久没有的标准傻兮兮大笑脸,“美好姐,乔落,我走了,寒假见!”


    第二天早上,陈川何必言特意提前起来一小时。昨天打听了是七点的车票,五点半要过去。


    他们俩连敲了几遍赵明让家里的门,除了引起的狗吠外,什么声都没有,里头连灯都没开。


    寂静无声的冬夜在寡言,缄口不提的告诉他们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赵明让走了,真没让他们送。


    根本不是早上七点的票,而是凌晨五点半的票。


    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洛城。


    西北风的呼啸声此起彼伏,由远及近的狗叫声慢慢消停下来,陈川半靠在赵明让家的大铁门上,颀长落拓的身姿藏在暗处,摸着外套兜里的烟盒出来,倒了两根,一根自己吸一根给何必言。


    道是个顺风口,灌进来的冷风一股接一股,打火机咔擦好几次,火苗出来就灭,始终点不着烟,陈川他俩不得不背过身,再次拢起手点火。


    烟头猩红的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灰白的雾绕着手臂打转消散,陈川抽了半根,修长的手指夹着烟拿开,骂了句:“傻逼玩意赵明让。”


    “没想到傻缺居然学会了先斩后奏这套。”何必言真让赵明让的抖机灵气笑了。


    一支烟燃尽,陈川掏出手机给赵明让打电话,对方提示已关机,他把手机扔回兜里,“我真服他了,估计到地方才敢冒头。”


    何必言头发被风吹乱,露出干净的额头,闻言笑了。


    “难得聪明一回。”


    陈川笑了笑,连着抽了三根烟,“走吧。”


    何必言嗯一声。


    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赵明让的家门口,快走到道口尽头,陈川回头觑了眼,眼皮低垂继续往前。


    那个没事爱嗷嗷的大傻逼没跟上来-


    陈小鱼生日那天是星期五,太阳躲藏在云里,她蹲在门边用小木棍挖墙脚的蚂蚁洞。


    自从赵磊去世,宋书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最近比之前那次出院后无法起身还严重。她竭力打起精神陪陈渝吃早饭,坐在饭桌上的时候还是出气比进气粗。


    到晚上放学,陈川做了一桌子菜,何必言去蛋糕店取蛋糕回来。


    二楼客厅的光在蜡烛被吹灭的瞬间暗下去,徐美好起身去按开灯。


    “小鱼,妈妈祝你生日快乐。”


    宋书梅伸出手,落了个空。


    陈渝梗着脖子不习惯地躲避外界的碰触,拿着小叉子埋头吃蛋糕。


    宋书梅眼睛慢慢发红,朝陈川笑了笑:“快,都吃饭吧。”


    其他人也没说话,一场生日饭吃得味如嚼蜡,但每个人都努力的哄热气氛。


    结束后,陈川收拾完卫生独自在客厅呆了很久,什么灯都没有开,黑漆漆一片里静默。


    室内,乔落手放在门把上停了停松开,没有发出大声音的陪他隔着一道门坐了一宿。


    早上,陈川顶着张冷冷的没所谓的脸进来喊她去吃早饭,垂眸转身间掩不住的疲惫藏在眼睛深处。


    乔落心里有点堵,很少的一点点,却足够堵得水泄不通,难以排解。


    所有人都是不管晚上多痛苦、多难捱,到了天亮的那刻,这些情绪都会自动消失,好象从没来过。


    因为人要活着,要想方设法地过日子。


    进入冬天人多热量大的环境,上课就开始会让所有人忍不住的发困,可能是穿得太暖和了,可能是老师讲课讲得太催眠了,总之有些科老师上课都会让开点窗,给大家醒醒神。


    大课间,教室内外杂音闹声四起,走廊上打闹声鞋底擦地发出的尖锐声时不时进来。


    李抒意趴在乔落摞高的书本上,眨着长睫毛说:“不知道今年什么时候下雪。”


    乔落刚写完一道难题,短信上还有何必言发来的解题思路,她侧过头问撑着下巴拿笔尖戳课本的陈川。


    “什么时候下雪?”


    剧烈的大风扑到窗户上,震得玻璃颤,陈川剪短了碎发,穿了件黑棉外套,运动裤,在乱糟糟的色彩中显得锋利、分明,与旁人不同的核善,冷沉着脸更是将这独一份的气质发挥的更加淋漓尽致。


    他停下戳课本的笔,“你当我天气预报啊乔同学。”


    乔落不吭声,等他下一句。


    不发贱他着急。


    李抒意憋笑,她慢慢才知道陈川是个什么人,但只对乔落和他一个外班的发小。本班的也就她和郑照跟他微熟一点点。


    陈川微眯眸,“快了,再有一星期吧。”


    乔落转头看李抒意,“再有一星期。”


    这神奇的场面不是头一次出现,每次都很好笑,李抒意顿了顿,没憋住笑,胡乱嗯嗯几声,“怎么会有你这么一板一眼的女孩啊哈哈!”


    乔落没说话了。


    李抒意搬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那可能会碰上跨年了耶,如果是那天下雪的话,真的好浪漫。”


    “浪漫?”乔落叙述一遍这两个字。


    “嗯哼,”李抒意说,“和喜欢的人看初雪不浪漫吗?韩剧你肯定没看过,浪漫满屋就更不用提了,总之初雪是一件超级浪漫的事。”


    郑照拔下耳机转过头说:“那你跟我一块看初雪跨年?”


    李抒意:“看个屁,谁要跟你看。”


    “那你跟谁看,隔壁班那个什么玩意的班草?”


    “跟你有什么关系。”


    李抒意脸色一变,直接转回去。


    郑照跟过去,嘴叭叭个没完。


    乔落看见他会想起赵明让。


    一个多月了,赵明让去南方,不知道会不会习惯那边的潮湿和湿冷。


    北方是纯粹的干冷,雨天才会有湿冷。


    陈川拿笔头戳她,乔落朝他看去。


    他眼里没什么情绪,“赵明让好几天没消息了,明天周五,晚上去网吧跟他打视频,你去么?”


    乔落抿唇,“你们去吧。”


    “我发现你,”他凑上去,扯了扯唇,“明明把他们都当朋友,会担心,会挂念,为什么要装不在乎啊?酷啊?”


    风继续吹,乔落沉默。


    陈川笑了笑:“一块去啊。”


    过几秒。


    他又过来,“你想跟谁看初雪吗?”


    然后轻“啊?”一声。


    那意思像是“我就随便问问,好奇而已”。


    乔落声线总是温凉,“没兴趣。”


    她是真没兴趣,所以说得挺诚恳。


    陈川看了她一会笑了,脸色变回冷淡的状态,他手指来回摁着圆珠笔的笔头。


    咔哒咔哒咔哒,咔咔咔咔哒哒哒哒,咔哒。


    乔落不得不又扭头,“你笔不要了给我。”


    教室内白织灯尤为明亮,甚至刺目,陈川是右手托着下巴背对别人的姿势,一抹斜来的光掉下来打在他硬气的眉骨,他不摁了,然后说了句:“乔落,你这窍得八十岁开去了吧。”


    “什么?”乔落不明所以。


    陈川没解释,勾着唇笑了笑,随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什么鬼,乔落蹙眉:“你神经病吧。”


    陈川歪头笑:“可能是吧。”


    莫名其妙的心情跟烧不尽的野草一样疯狂生长,他缓缓垂眸,在乔落不理解的眼神中往桌子上一趴。


    “睡会,上课了叫我。”


    乔落“嗯”一声,没管他不正常的语言,反正就没怎么正常过。


    没写几笔又遇到一道不会的题,她摁着键盘发给何必言。


    对面高二楼的何必言居然秒回答案和解题过程及方程思路。


    正好她看完,正好上课。


    李明兰从后门进来,乔落来不及明面上喊陈川,只好用手偷戳他腰几下。


    下秒,手指被人攥紧在掌心。


    她微怔,不着痕迹地偏些头。


    陈川已经坐直了,表情如常,跟没睡觉一样,垂眼看她一下,暗色的眸中闪烁着微妙的光亮,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


    这一眼,乔落没看明白。


    她收会视线,凝望着卷子上的题,忽地忘了一分钟前问过的那道题怎么写。


    这是个极其罕见的情况。


    最近学太久脑子累了?


    乔落拿起那张卷子放起来,轻摊开昨天的小考卷。


    旁边的陈川悄无声息地收敛起余光-


    周五那晚上准备和赵明让视频的网吧在道口的金达利内,乔落从小到大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她以前是个板板正正的好学生,现在仍然是。


    天冷,空气往肺里吸都是凉透的那种,微弱的暖色调路灯打在四个人身上变成朦朦胧胧的金色。


    “真冷啊,”徐美好拉着宋书梅新织的红围巾盖住下巴尖,“马上2007年,再过一年就是北京奥运会,哎,到时候姐攒攒钱,托托人买几张票,请你们去看吧。当给你们几个的大学礼物,晚上的没关系,我提前送。”


    何必言掏出兜里的两袋热牛奶,分给两个女生,乔落接住说了声谢谢,陈川戳两下她的后脑勺,被乔落反手打了一巴掌。


    徐美好把牛奶放兜里,瞅何必言一眼,讲话时白气从唇间飞出来。


    “行啊,老何,你这么贴心,等毕业跟你喜欢的人告白时,肯定没问题。”


    何必言下巴往围巾里缩,微侧头盯着她,“是吗。”


    徐美好挑眉,下一秒笑着说:“百分之百。”


    何必言笑了笑没说话,掀开网吧的帘子等他们都进去了放下。


    网吧里暖气足,到处黑乎乎的,只有显示屏发出幽幽亮光。陈川解下乔落的围巾跟白毛耳暖挂在胳膊上,不然等一会出去太冷。


    烟味泡面味拥挤到一块,打游戏的啪啪摁着键盘,时不时爆出暴躁的脏话。


    乔落不习惯这个环境,感觉耳朵都听键盘音听麻了。


    陈川拿出个新口罩戴在她脸上,屈指敲了敲网管的桌子:“小飞哥,开个机器。”


    小飞哥正蒙着头睡,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跟流浪汉差不多,眯愣着眼站起来,按几下电脑摆摆手,“换密码了,八个零,用完不用管,”说完就又团回去继续睡。


    之前是八个一。


    陈川扯唇,何必言已经输入密码登上了网,给赵明让发送视频请求。


    第一个没接。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都没接。


    “不是说好了?”徐美好嘀咕,拿出手机给赵明让打电话,“电话也没人接,什么情况啊。”


    “你要相信——相信我们会象童话里/幸福和快乐是结局……”


    倏尔有人开始唱歌。


    光良《童话》,那人唱得撕心裂肺,泪洒伤心地,被烦躁的小飞吼了一句:“你他妈唱个什么犊子!”给硬生生喊停了。


    乔落抿了抿唇。


    停下持续打视频的手,何必言也拿手机给赵明让打电话,“无法接通。”


    陈川眉头皱紧,下颚线在电脑光下锋利清晰,眼尾聚了些戾气,慢出嗓子的声极冷。


    “这个月初他就奇奇怪怪,打个电话支支吾吾。”


    说着,他拿出手机发条短信。


    :再不接就去找你


    刚发过去,视频就从那边打过来了。


    “操。”


    陈川摆弄下摄像头。


    不太清但比没有强,赵明让那边漆黑全是白噪点,陈川他们伸着头。


    陈川眉头就没松,直觉不对劲,“赵明让,别让我喊你第二声。”


    对面镜头晃一阵稳住了,赵明让扬着一张没心没肺的笑脸出现。


    “哎呦我的川哥,快两个月没见,你这脾气……”他话音截住,因为陈川脸黑了。


    旁边何必言、徐美好,甚至乔落脸色都非常不好看。


    “那什么,”赵明让眼神闪躲,避开他们的视线,努力放松声线,“这我骑车摔的,就前两天。”


    陈川脸色难看,眼皮沉下来,全是狠戾,撑着桌子的左手攥成拳头,“赵明让,你当我们几个是傻逼?被打的和摔得看不出来?”


    徐美好强忍住情绪,“我就说你最近奇怪,别怕,跟我们说说发生了什么?被人欺负了吗?还是什么?”


    “赵明让!”


    何必言急得高喊了声他的名字,却迟迟没得到回应。


    网管小飞往他们这边瞟一眼没吭声。


    乔落看着赵明让模糊视频里都可以看见的发肿泛乌紫的眼睛,嘴角结着血痂的地方,这分明是单方面挨揍了。


    那边赵明让也在网吧,跟他们一样乱。他不吭声了,谁都不说话。


    气氛不断往下挤压,几乎逼近零点。


    又过了会。


    赵明让突然哭了,不是大哭,而是趴下去,小声地压抑的哭声。


    再委屈再难过,赵明让都没过这时候。


    “别哭了,”陈川盯着他,“明天去接你回家。”


    听他说完,赵明让抬起头,吸着鼻子,一张口眼泪流得更厉害。


    “川哥……老何……姐……乔落……”


    他哭着把他们挨个喊了个遍,打了个鼻涕泡啊啊的继续哭。


    “我想回家…嗝…我想你们,我想宋姨……”


    徐美好跟着他哭,“好好好,我们也想你,你听话不哭了,我们马上找人买票,明天就去接你,乖,没事的。”


    挂了视频,陈川阴沉着脸靠在桌边,点上个根烟,乔落挪挪轮椅,仰起头冷冷凉凉地看他。


    这周围味道够浓了,她闻了一堆二手烟。


    顿了顿,陈川掐灭烟,单手插兜站在那不动了。


    徐美好猛甩旁边的椅子一巴掌,“老何,明明之前说你有一朋友叫什么张还是王狗娃,他在旅行社上班对吧,你现在找他买明天最早的票,钱我一会给你,操,我先去冷静下,”转身去门口吹冷风去了。


    吵得睡不着的小飞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递给徐美好一支烟,“好姐,帮我个忙?上次跟你说的。”


    徐美好压住火,“你就不能跟人女孩好好说清楚?”


    “说了,怎么都说不清楚,”小飞叹气,“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不会再有什么起色。更不想去大城市发展,赖好都是过一辈子,耽误人家姑娘做什么,白浪费人时间浪费人青春。”


    网吧内,何必言扫眼紧闭的防风帘,他快速按键盘登上自己的小号,找到平时一块打游戏的狗娃的账号,买了最早的票,正要退,音响咳咳两声。


    帮完小飞的忙走后门回来的徐美好无声无息地伸了头过来看,猛地顿愣着。


    等会儿,刚那什么。


    她似乎看见了个熟悉的号,不太确定,因为下秒就没了。


    何必言侧头看她,下颌紧绷。


    两人深深对视一眼。


    徐美好又低声骂句:“操?”


    第53章 Jan.


    ◎冬◎


    第53章


    回家路上没人说话,三个人沉闷的脚步混杂着轮子滚地的声踩在冬日风中。


    乔落面无表情地坐在轮椅上,心中却是百感交集又波涛汹涌。


    陈川推着她,高高瘦瘦的影子在地面一浅一深,冷厉的眉眼极寒。


    他神色太沉了,浑身散发冒着刺的戾气。


    收敛大半天,陈川勉强压住火,低眸扫两眼乔落,他伸手推了推她的耳暖。


    乔落抬起头看他,用眼神问他:你是不是有病。


    斑点似的树杈阴影落下,陈川表情冷淡,伸手又把她耳暖摆正。


    乔落:“……”


    她冲他翻个白眼,往前看去,一副“我真的懒得理你的”无语样儿。


    可爱。


    心情好不少,陈川嘴角放松,没那么紧绷了。


    乔落左侧的何必言脸色不太好看,他小心翼翼地觑了眼走在乔落右侧的徐美好,嘴边的解释太过苍白,连对视都不敢。


    那冷到极致的气温,像少年没来得及吐露的心事,寂静无声地埋入暗闷的冬夜。


    离他隔着距离的徐美好低着头,小半张脸藏进脖子上的围巾。


    她不是个傻子,转瞬就能明白全部始末,然而直到此刻,脑子都是浑浊发蒙。


    “我自己去接赵明让就行,”到了家门口,徐美好说。


    她需要时间冷静一下,然后处理干净这段关系。


    首先,解除游戏情缘关系。


    陈川眼皮微动,“一块吧,老何买了票。”


    “退了吧,”徐美好说,“一来一回三天,你们周一还要上课,过不了多久就期末了。”


    她倏尔去看一路上都沉默寡言的何必言。


    “老何,你回去找你朋友先把票退了,然后直接回家休息。”


    声调听着和平常没什么区别,但有一股僵硬急促藏匿其中。


    路灯灰蒙的边缘,乔落视线在他们身上绕了一圈,陈川没作声。


    风骤然猛烈抨击着衣摆,穿透神经末梢,何必言沉浸在漫无的黑暗中。


    他没有拒绝,轻点下巴,“好。”没等其他人吭声,他率先转身离开,一步一步往回走。


    快到网吧门口,他兜里的手机震了。


    另外一手机卡的短信。


    :接电话。


    下秒,手机就响了。


    棉服挡不住寒冷,何必言手抖着按下接听。


    徐美好平静的声音在声筒里响起,她应该没进院子,风声阵阵。


    “解除游戏关系。”


    “别再以这个虚假的身份联系。”


    她说完这两句话,直接把电话挂了。


    何必言站在金达利门口,手机放在耳侧,久久没有动静。


    过道是漆黑的,斜角风把头发刮蹭得乱七八糟,徐美好靠在门上,把燃尽的烟头摁在墙上又点一根夹在两指间,右手指尖迟疑地悬空在手机按键上,等风吹得弯曲都有些困难,她按下去拉黑备注‘爱心’的手机号,删掉按右键就可以拨打的便捷号。


    太荒唐了。


    实在是太荒唐了。


    网恋就是在豪赌,不见面、不视频,就在只言片语里寻找到温暖,像疯了一样一头扎进去。有时候甚至不在乎对方究竟什么样,说没办法接电话也相信,说工作忙也相信,说什么都相信。


    “傻逼啊,真的傻逼啊。”


    徐美好脑子懵懵的找不到一条清晰的线,在心里骂了四五遍“我是傻逼吧”,抬手揉了圈头发,发泄式的用脚踹墙好几下,深深叹口气后,用食指擦掉眼角的泪花。


    转身跨进大门,上了二楼。


    宋书梅不想去住院就呆在家里,陈川听见二楼开门的声响,站起身喊了下:“美好姐。”


    徐美好先撇开那些有的没的,收拾了下心情,走进宋书梅的房间。


    陈川站在乔落旁边,椅子留给徐美好。


    宋书梅温柔地笑了笑,拍拍床,“小川过来坐。”


    陈川沉默着坐过去。


    她扫一圈眼前这仨孩子,直接单刀直入:“好了,你们现在跟我说实话,明明在他小姑家到底怎么了,别像刚才一样说他没什么事,很好,是因为水土不服身体不舒服才要回来的这些话,我不是个傻子,你们仨说吧。”


    陈川垂着眸,乔落不知道她能说什么,干脆保持沉默最好。


    宋书梅也不着急,就等着。


    他们这几个孩子都是她从光屁股看着长大,谁撅撅屁股谁跺跺脚她都知道他们怎么了。


    所以哪怕陈川假装若无其事,想简单化此事,作为母亲还是敏锐地肯定赵明让在南边出事了。


    徐美好翕张几下嘴,还没发出声音。


    陈川知道瞒不了多长时间,见到面就会知道,打断徐美好,直接开口说:“妈,我们说实话,但你不能激动。”


    “你说吧,”宋书梅点头,怕他避重就轻,加了句:“全部告诉我,一个字都不许隐瞒。”


    陈川食指拇指碰在一块搓了搓,“他小姑夫跟他小姑那俩儿子打赵明让,不让他吃饭,让他睡在阳台上。”


    简简单单几句话,跟长钉子似的往人心里扔。


    徐美好降下去的火又涨上来,气得眼都红了。


    卧室灯光模糊,中药味四溢,宋书梅半靠在床上,苍白着一张,怒得手直抖,“这群不是人的畜生!买票!我去接他回来!”


    陈川按住宋书梅,“妈,已经买票了,明天美好姐去。”


    宋书梅摆手拦住他的动作,语气哽咽:“妈没事,就是心疼,心疼那孩子。经历巨变还得受这份不该受的委屈。他一两岁那么大点蹲家门口等着口饭吃的样子妈还历历在目,他们怎么可以,怎么敢!”


    乔落手指尖无意识扣着袖子上的毛料,闷着头往低处看。


    空气静了片刻。


    “小川,你把我手机拿过来。”


    宋书梅直接打给赵明让的小姨孙明丽说了这件事。


    那边跟她一样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怕胎动,勉强控制住情绪骂了几句脏话,说:“学籍不用担心,赵莹跟我说明让的状态不好先不转学,给他办了休学养一阵子,现在明让的学籍还在洛城。”


    这话陈川也听见,他的脸色瞬间更黑沉了。


    对面是孕妇,宋书梅尽量平下语气,到底还是没忍住说:“孙明丽,赵明让今年高二你知道啊,明年他就高三了,现在是关键时刻,你们居然去给他办休学?你想过这么一耽误他该怎么办吗?”


    “这有啥啊,赵莹还要给他退学,要不是我怕有什么闪失没同意,”孙明丽说,“他现在回来都没地方上学,再说我们家的事,你一个外人管那么多做什么,明让他是吃过你家几年饭,但不代表明让就此卖给你们家了!他自己决定走的又不是谁拿刀逼着他走,什么后果他都这么大了不会自己承担?你家那个情况,照顾得了那么多小孩?到底关你什么事?”


    宋书梅说:“孙明丽,我不需要他为我们家做什么,我就想这孩子能好好的。你说这话对得起赵磊对你们家的帮衬吗?你别忘了,当年李自达厂子里被迫下岗,你们家要喝西北风的时候,要不是赵磊你们一家现在能这样?”


    “我姐还因为他传宗接代死了呢,我说什么了,我妈死那天晚上还在挂念着我姐,这事算我不对行了吧,得,你要愿意养着他就养着他,别联系我!”孙明丽说完直接把电话挂了。


    冷静了好几分钟,宋书梅放下手机,冲仨孩子关切的眼神笑了笑:“你们都去睡吧,小川,明早你和你美好姐一块去,她一个女孩我不放心。”


    徐美好忙说:“不用了宋姨,我联系了一个朋友,他跟我一块,你不用担心。”


    宋书梅还要说什么,徐美好过去挤开陈川,软着声撒娇:“放心,真的不用,我又不傻,人生地不熟的肯定要找人一块,小川还得在家照顾你呢,不然我真不放心。”


    “你们过去了有事马上跟家里打电话,”宋书梅拉住她的手,“还要跟家里保持联系。”


    徐美好等陈川下去给乔落煮中药才回来房间,洗漱完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


    电脑上看见何必言□□有她那个号的那瞬,她到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


    这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真服了。


    上学上傻逼了吧。


    所以何必言早就知道?


    那她说得那些暧昧不清的话……徐美好闭上眼睁开,睁开又闭上眼,感觉这会儿真跟死了没差,怎么都冷静不下来,想起一堆有的没的。


    她翻个身,望着墙上哥哥跟《逃学威龙》的海报。


    平时何必言表现的挺正常啊。


    会不会他也是刚知道对面是谁?但今天网吧何必言那表情明显不对劲。


    想靠这个来哄骗自己是不可能的。


    徐美好翻来覆去大半夜,带着一脑门的气头勉强睡了三个多小时。


    早上四点要爬起来去车站。


    陈川比徐美好起的更早,应该说他压根就没睡,给乔落泡完腿就坐在房间窗边的椅子上吸烟,两点半那会儿去洗个热水澡,换了身衣服。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坐下,头仰靠在沙发帮上,慢慢闭上眼,就等时间到点了。


    不知不觉,陈川睡了会儿。


    醒过来脖子有点难受,陈川皱着眉拿手按了按,看眼墙上挂着的表,刚过凌晨三点。


    他俯下身拉开桌下的抽屉拿了盒烟跟一支全黑打火机出来,撕掉外头的塑封。


    陈川微伸脖子咬住烟蒂,咔嚓两声,打火机冒出橘红色的火光燎透烟头。


    乔落房间的门从里头打开。


    轮椅轮子在地上滚动的摩擦声响来。


    四目相对,彼此都挺惊讶对方这个点都没睡,而且衣服都穿得很整齐。


    陈川唇边鼻腔冒出蒙白的烟雾,牙齿咬住烟,模糊不清地吐出四个字:“一夜没睡?”


    乔落瞅他一会,淡淡地说:“你不也没睡。”


    陈川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他眼睛没离开她,一直望着。


    乔落也没动,轮椅停在原地。


    客厅的帘子拉了一半,天空是深灰蓝的暗,缭绕的烟飞来飞去。


    乔落挪着轮椅过去点,陈川视线跟着动,她想了想还是问了句。


    “你心情不好?”


    她停在离陈川最近的地方。


    陈川把烟头按到烟灰缸,拿手挥挥味儿,“不知道你没睡,不然就不抽了。”


    乔落心里嘟囔他毛病,嘴上更不饶:“你见我也没灭了它,吸完才灭。”


    陈川笑了一声,“点都点了,不抽浪费。”


    “所以,你为什么没睡?”他微坐直,跟她对上眼,“做噩梦了?”


    客厅暖气没卧室高,丝丝缕缕的凉意攀扯着皮肤,她轻点下头。


    做梦了,但没记住。


    “哎呦,”陈川扫过她肩头的头发,一本正经地说,“小可怜。”


    然后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抽风一样唱了句:“不怕不怕不怕啦。”


    《不怕不怕》美美jocie,十二月初的新歌,在校园掀起了一阵狂热的风潮。


    天天有人在一展歌喉唱:蚂蚁呀吼,蚂蚁呀吼吼个没完。


    乔落静三秒,颇为嫌弃地说:“你熬个夜脑子给熬瓦特了?”


    陈川笑,摸着烟盒倒出来一根叼在嘴里,懒洋洋地靠回去,“是啊,你有什么好办法拯救一下我么?”


    他姿态犯懒,眉眼耷拉着,疏冷的眼神,有种坏痞的劲头。


    大概是真的心情不好,在开玩笑却有种岌岌可危的错觉。乔落垂下睫毛,比他还一本正经地读:“不怕,不怕,不怕了。”


    陈川眼神变了变,是乔落没看见的认真,不过转瞬即逝。


    他嗓子轻冷地说;“嗯,恭喜,你成功救到我了。”


    夜是寂静无声的寥寥,大门开关不过十秒,透入夜光的客厅只剩烟灰缸里那堆烟头,以及一扇拉开通风的窗。


    乔落静躺在床上,慢慢闭上眼。


    嘴巴笨是天生的吗。


    她其实想说,你别担心,都会没事的。


    可她好像没有多少资格说这句话,但不想见到他眼中的难过和无奈是认真的-


    周一晚上九点四十多,洛城冷得人人不想出门,学生急匆匆往家赶,赵明让跳下出租车,站在路边,提自己的行李。


    何必言跟陈川在几步外等他,乔落在副食店内扭着轮椅过去,轻掀开一些帘子望着外面。


    记忆中大大咧咧的赵明让比赵磊去世时还拘谨地站在那,迟疑不决,脸上的伤比视频里更重更吓人,大半张脸都是青紫,让人无法想象他身上该有多重的伤。


    那家子做人怎么能烂到这个程度。


    乔落看到这样的猪明明,鼻酸的直发堵,手一缩赶紧放下帘子。


    徐美好先谢过小飞陪着去南边,小飞缩着脖子没什么力气的说,“也亏了我表哥他们在那边厂里,不然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你们先处理好小让身上的伤吧,别留下后遗症。”


    “好,赶紧回吧,回头请你吃饭。”


    小飞无所谓地摆摆手,大步朝金达利网吧走去。


    徐美好等他身影消失在道口,全程都没看一眼何必言,过来拍拍赵明让的肩,接过他的行*李先进屋了。


    烧开的炉子冒着熊红色的火气,乔落忙把准备好的热茶递给徐美好,驱散见缝插针的冷寒风。


    她们俩坐在椅子上,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几个学生蹬着自行车飞驰而过,迎面的风吹起他们的头发。


    “川,哥,老何,我,我回来了。”赵明让扬起个笑脸,眼一下子湿了。


    陈川侧过头平复一下情绪,走过去跟他抱了下,“傻缺。”


    “回家就好。”


    何必言过去揽住他们俩,仨人用力抱了抱彼此。


    赵明让实在没忍住,哇一声就哭,抱着他俩嗷嗷哭,扯都扯不开。引得附近邻居都拉开窗,探个头,缩着肩膀看看是怎么个事儿。


    好不容易先暂停了哭,赵明让一抽一嗒地坐在宋书梅床边的椅子上继续哭。


    宋书梅疼惜地抬抬手,想碰又怕他疼,只好满目心疼地笑了笑:“受苦了,明天去医院检查检查。”


    赵明让哭得抽抽:“不,不用,都是皮肉伤,过段时间就好了呜呜。”


    徐美好坐在床边给他撕纸,一张接一张,仿佛是个无底洞。


    乔落听久了心酸又想笑,真的太能哭了。


    陈川坐在餐桌的椅子上,给乔落倒杯热茶推过去,端起自个茶杯喝口,瞅眼他妈开着的卧室门,啧了声,“赵明让上辈子是个水龙头吧。”


    “岂止,”何必言睨眼陈川,伸手拿保温茶壶自己给自己倒杯茶,“他上辈子起码得是个大河坝,能吃能哭。”


    乔落捧住瓷杯子抿了小口,眉头稍微动下,觉得他俩都没说错。


    旁边两人相视一笑,谁都没再吭声。


    最起码都在,人都好好的,这就足够了。


    第54章 Jan.


    ◎冬◎


    第54章


    第二天是周二,雪消停了些,该早起走读的还得早起走读,陈川瞥眼上铺睡得颠三倒四的赵明让,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去外面。


    碰上刚洗漱完出来的乔落。


    “早啊。”


    懒洋洋的一道声。


    错开让陈川进洗手间时,乔落瞅他一眼,冷冰冰地说:“早。”


    陈川透过镜子对她背影看了看,耸耸肩开始刷牙。


    楼下,徐美好打着白气哈欠按开门灯,扯着衣架上的黑棉服套上,随便抓两下头发,踩着晕乎乎地步子去洗脸醒神。


    十分钟后,二楼楼梯灯打开,陈川抱着乔落下来,放到楼下的轮椅上。


    他蹲下身去给她整理围巾和帽子,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手欠的扯住围巾两边猛一拉,乔落愣了下,怒视前方的眼里烧起熊熊烈火。


    黑压压的天空,门灯光不算亮,温度低,陈川凑过去露出个虚假的微笑。


    “求我啊。”


    乔落深吸口气,她佩服自己好有控制力,不然真的会一轮椅撞死陈川,大早上来场冬日“轮子谋杀案”。


    努力压制住心头升起的杀意,她无表情地看着他,咬牙说:“放开。”


    陈川动作缓慢地摇头,“我、不。”


    真服了。


    到底吃错什么药了。


    乔落瞪他两秒,干脆上手往两边扯住他的脸颊,“你放不放?”


    陈川真心笑了,口齿不清地说:“算你牛,一块放。”


    两人一块数一二三。


    乔落在他放手那瞬间,抓住他的左手直接上去啃了一口,看见徐美好出来,立刻冷着脸告状,“姐,陈川拿围巾勒我。”


    “你怎么这么欠啊,”徐美好直接抬手给陈川后脑勺一巴掌,“能不能像个人。”


    乔落眼里闪过愉悦。


    陈川抓个正着,微微扯唇,无所谓地站起来,不作也不吭声了。


    等徐美好去前头开车,陈川朝乔落竖起大拇指,“算你赢。”


    冷风钻进脖子里,乔落轻缩,朝他冷呵。


    面包车在他俩跟前挺稳,徐美好看外边一眼,何必言没在。


    她也没问。


    陈川上来后说了句:“老何拿班里钥匙,早去开门了。”


    徐美好嗯了声,专注地开车。


    这一路一直到教室乔落都没再给陈川半个眼神。


    陈川倒没什么反应,在旁边瞎乐个没完,别人好奇地看过来,他立马冷脸开始装-


    赵明让好久没睡这么舒服,一觉干到大天亮,洗漱好去吃完饭,在楼下副食店帮着干会活,带上宋书梅让徐美好给他准备的东西打车去公家墓地看赵磊,仔仔细细地擦扫干净墓,跟他爸唠了大半晌的嗑,回去收拾家里卫生,整理好东西,准备彻底搬到陈川家。


    长这么大,快十八岁了。


    赵明让在屋子里转几圈,摸了摸他爸的衣服,就那么几件,每一件一看就是岁月如梭留下的旧痕迹,找半天才发现他跟赵磊没拍过几张合照,想起去年过年算是拍过几张比较正式的照片。


    忙去翻出来当时的原件去照相馆洗了两张新的夹进他爹留下的皮夹子,赵明让揣着它到处溜达半天,洛城没变样,依然破旧晦涩,却让他熟悉又有安全感,最后顶着张乌紫的脸又回到自己家,坐在房顶上发呆。


    天真挺冷的,天空的颜色灰白蒙蒙,偶尔一串麻雀挥着翅膀飞过,也不知道大冬天飞什么飞,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没了爸。


    在南方近两个月里,他白天挨揍挨骂,夜里挨饿,偷偷哭,想他爹,想宋姨,想朋友们,现在可算是回来了,所有人都离他最近了,赵明让吸吸鼻子,摸把眼泪,深深吸口气,就这么一坐坐到了晚上,腿脚都冻木了。


    家家户户都亮起灯,不少上班的人都归家,寒风瑟瑟里闹声嚷开,窗丛里飘出炒菜的香味,赵明让接到徐美好喊他回家吃饭的电话,搬着小板凳离开楼顶,上好锁走出大门口,他望着黑漆漆的房子:“爸,我这回去宋姨家了,以后每周都能回来打扫卫生,你别生气,别担心我,我知道你现在特想骂我窝囊,不中用,那就到我梦里骂我吧,狠狠骂。”


    大门咔哒落上锁,响不大,意外的震耳。


    明明两家没离太远,跑起来就几步路,赵明让感觉这次是真离家越来越远了。


    他忍不住停下来往回看,房子在黑夜里连个微星的光亮都没有。


    虽然平时都是他自己在家,但这感受不一样,就好像身体在漏风,他穿得再厚都没有用。


    有爸没爸是不一样的。


    有的时候,他知道,不管几点,不管哪天,赵磊肯定会回家。


    现在再也见不着面了,他知道,不管几点,不管哪天,赵磊都不会再回家。


    赵明让继续走,走出小道口,看见徐美好正在张望他的身影。


    他扬起嘴角朝家笑了下,回过头朝前大步跑。


    到家门口,和他一块到的居然还有孙明丽,小姨夫李自达。


    三人一对视,他小姨就红了眼,忍不住骂。


    “真是畜生,赵莹那贱人。”


    小姨夫在她旁劝慰说冷静点,别激动,孙明丽过去一把拉住不知道说什么的赵明让。


    “明让啊,你是不是笨,被欺负怎么不跟家里人打电话?”


    赵明让有点难以相信地看着孙明丽,很难接受现在这个场面。


    孙明丽拽着他,让小姨夫提着一堆东西去找宋书梅。


    他们一块进来,徐美好微微一顿,用眼神问赵明让:什么情况?


    赵明让小幅度摇头:我不知道。


    楼上刚去歇着的宋书梅却不惊讶,似乎早料到孙明丽会来,俩人单独坐在房间内。


    孙明丽一手托着后腰,“宋嫂子,那天晚上我太激动,你别介意。”


    “我那天晚上也是太激动,”宋书梅说,“明知道你是个刀子嘴豆腐心。”


    “谁遇见这事能不激动,我当时是有心无力,但怎么都没想到赵莹是个这东西。”


    孙明丽眼红红的,“谢谢你宋嫂子,真的,特别感谢。”


    她在棕色大衣兜里掏出一沓子钱,压到宋书梅推诿的手上,努力控制情绪:“不多,你一定要收下,这是我跟明让小姨夫的一点心意。我马上生产了,确实是真的顾不上明让,得麻烦你,但我不会不管他,再怎么说他都是我姐拼命生下的孩子。”


    宋书梅轻轻叹了口气,“那这样吧,明丽,这钱呢,我就不收了,你直接给明让,让他拿着。你放心,他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孩子,不会乱花,这是你对他的心意,孩子是要知道的。”


    孙明丽擦了擦眼泪,让门外的李自达去把赵明让喊上来,将钱放到他手上,“好好听你宋姨的话,将来要懂得孝顺。”


    赵明让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接,看眼宋书梅,听到她说:“拿着吧,你小姨心里是待你好的。”


    安静下,赵明让慢慢伸手接住钱,“谢谢小姨。”


    孙明丽心疼地摸了摸他脸上的伤。


    握着那些钱,胸口鼓鼓囊囊,赵明让没心没肺地咧嘴笑了起来-


    晚自习第一节快上课,陈川从教室外进来,坐在位置上,觑眼旁边目不斜视学习的某人,手在兜里拿出个东西递过去。


    他温凉的手指骨节碰到她的手,乔落皱眉,微低下巴去看。


    橘子味棒棒糖,棍子上缠着张小纸条。


    她不接,他硬塞。


    两人谁都不让谁。


    静默三秒,陈川靠过来点,小声说:“这可我是求了半天保安大爷跑了十几家店才买到的橘子味。”


    乔落转过头就看见他冻得通红的耳垂。


    上课铃打响,外头学生都往班里跑,乔落接住那根棒棒糖。


    在老师进来前,她拆开小纸条。


    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乔大人,小的知错了。


    旁边还画着个跪地求饶的火柴人。


    定睛看一会,乔落忍住了笑,却忍不住腹诽一句“幼稚鬼”。


    其实本来就没那么生气,但架到那了,她才不会低头。


    陈川观察着她细微的表情变化,确认没事了,这一天终于跟她搭上话:“这题你会吗。”


    乔落斜他一眼,勉强同意他的和好请求,在纸上写下那道题解体步骤。


    陈川笑了,偷瞄眼老师,往下趴点,对她小声说:“乔落,我发现你心挺软的。”


    莫名其妙脸发烫,乔落不耐烦地在草稿纸上用力写了两个字。


    |听课|


    啧。


    纸都给她划烂了。


    陈川看它几秒,慢悠悠坐直,神色正常起来。


    一节课很快过去,李明兰拿着茶杯教案离开。


    班里立马哄闹,李抒意伸伸懒腰活动活动,兴致冲冲地趴到乔落又摞高些的本子上,“乔落,你快别学了,咱俩去上个厕所呗,我都要僵在椅子上了,不能忘记劳逸结合啊!”


    教室由内至外开始变得闹哄哄,陈川正垂头写字,闻声撂过去一眼。


    乔落上午下午就去过一次厕所,忍到不行没办法才开口麻烦别人。


    比起没隔间的学生厕所,教师厕所里好歹是单间,但内部没有可支撑她起身的东西,一个人无法象在家那样上厕所。


    小腹上课前就开始不太舒服,乔落纠结片刻,轻嗯一声,手悄悄探到包里摸半圈,找到宋书梅特意给她缝的灰蓝底碎花小布袋,正好能放下三个卫生巾的大小。


    陈川指间的笔绕着手指转了转躺倒在桌子上,他拿着乔落的保温杯起身,“走,我去接水。”


    郑照见状,拍开来找他玩的别班同学,“哎,等等我,我也去,川哥一会找我们啊!”


    陈川轻点头,拿着杯子看眼瞅他的乔落,极淡地扯了扯嘴角,从前门出去往她们反方向走。


    “你个臭跟屁虫。”


    李抒意没好气地骂郑照,顺带挤开他,过去推着乔落的轮椅出了后班门,迎面一股冷刺骨的风吹来,不禁发出声感叹。


    “我去,好冷啊。”


    “谁让你臭美穿这么少,”郑照幸灾乐祸地说,“现在知道冷了吧,我穿得可厚了。”


    李抒意伸手要拍他,手指尖还没碰到,被人用衣服迎面扑过来。


    “再不赶紧上厕所就上课了。”


    郑照吸口冷气,双手揣兜,越过她们往前蹦着走。


    后头的李抒意扒开头上的衣服,短暂地愣了愣,默不作声地穿好郑照的外套。


    李抒意走几步,小声问乔落:“你冷吗?”


    风还在肆意地刮磨人们的皮肤、衣角,乔落摇头,“不冷。”


    是真的一丁点都不冷。


    她衣服现在都是陈川买的,身上的黑色棉服特厚,是特别特别厚的那种。他说大冬天主打保暖为主,好不好看是其次。


    不过她太瘦了,什么衣服都刚刚好,不会显得臃肿。


    等她们俩上完厕所,一向处于热闹外的区域今晚上格外的热闹喧哗,不知道怎么了,像是谁跟谁在打架,这事没少发生,校内解决不了校外还得来一波。教导主任跟好几个老师一放学就在校门口抓,尤其针对外校以及头发染得奇奇怪怪的人,不让他们靠近,因为大半都是被喊过来打架的混子。


    李抒意小吸口气,真不愿意碰上这个场面,伸着头瞄眼,“乔落,你先洗,我去看看什么情况。”


    乔落嗯一声,“你看一眼,别过去,注意安全。”


    “在学校,”李抒意说,“应该没什么事吧。”


    李抒意拉开门,这片一般只有老师们会来,学生基本上不会来,怕碰上。这会儿寒风飕飕吹,暖调灰蒙的光下那条路上堵着七八个还没校服的跟她们一样的同年级的学生。


    下瞬,她听见郑照暴躁的骂声,“你他妈再敢说李抒意一句老子扇烂你这张破嘴!”


    “郑照!”


    李抒意心一惊,下意识喊出他的名字,男生们转过头朝她看。


    郑照一松懈,被他压在歪脖树上的人抬起拳头打在他下巴上。


    李抒意看清那人是谁。


    隔壁班班草许航,两人刚断联没两天。


    她两眼一黑,火直接喷上来,跑过去推开人扯住许航的衣服,比郑照还生气地喊:“你打谁啊?你他妈有病啊!你再打他个试试!!”


    郑照瞅她几眼,气生一半灭火了。


    厕所里,灯光冷色调,乔落停在门后,只觉得潮水一次一次淹没她,不知道现在应不应该出去,出去的话肯定会成为累赘。


    其实最好的就是呆着这里别动,她不能给别人添太多麻烦。


    乔落深呼吸,空气仿佛具有实质,冰冷又渗人,她胃里翻滚,有点想吐。


    外边的声音还在不停传进来。


    “李抒意!你可真牛逼!”许航看她护犊子那样,火直接上头,不停用手推搡着李抒意,“妈的,我就是个傻逼。”


    骚动太大,路过的学生开始去喊老师,郑照扑过去护着李抒意把她拽到身后。


    “你他妈别碰她!”


    一伙人趁机围上来,许航冷笑:“我说你俩可真有意思啊,李抒意!你他妈玩我?”他视线转一圈,“我知道了,你是跟你那个瘸子朋友来的吧?”


    李抒意脸色一变,扒开郑照,嘴一张就开始骂:“你他妈才是瘸子!你全家都是瘸子!”


    许航歪头,“去,把那瘸子拉出来,让我看看她真瘸假瘸,是不是有传染病。”


    “我操你大爷!”


    “这他妈是咱俩的事,少他妈扯别人!”


    郑照脾气爆,对朋友义气大过天,干脆直接甩膀子上去干,但对方人多,没几下,他跟李抒意被推回来,堵得过不去。


    外面的每个字乔落都听见了,呼吸急促,脑海里冒出许多乱七八糟的画面,强制冷静下来。她抬眸望着这扇木门,视线转了转,挪着轮椅拿起竖在门后的扫帚。


    门哗啦一声从外被推开,她想也没想到直接抬高拍过去,来人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卧槽,什么玩意,”那人本能地躲开,等看清楚,他拍着身上的脏东西,嘴里骂骂咧咧,“卧槽,恶心死了,你他妈真有病吧你!”


    周边哄堂大笑,有人嘲笑:“哎呦,没想到瘸子还挺厉害啊,不知道哪条腿瘸了啊?怎么瘸的啊?”


    一旦人赋予某个字恶或善的意思,它就变成锋利的刀刃或者柔软的羽毛。


    乔落是不想在意的,但听见的时候,还是微微颤了颤手臂,就像是手上生长出的倒刺,时不时冒出来,撕了能疼很久,剪了也能疼很久。


    可她不会低头,永远都不会。


    她握着扫帚没松手,只要谁过来,还是会打过去。


    接着,不知道是谁高喊了声。


    “还打!老秃头来了!快跑!”-


    天冷热水人人离不开,正是拥挤的点,陈川停在开水房外,等着排队时,拧开盖子,从外套兜里掏出袋透明塑料包装着的黑糖姜茶放到保温杯里,等前头人走了,刷卡接水。


    这茶是他自己做的。


    乔落每次都疼得不行,多喝点这个比其他好点。


    开水猛烫过,黑糖甜味儿跟老黑姜味儿齐齐冒出,陈川拧紧盖子,上下左右晃了会往兜里一揣。


    他一脸冷相地走到教师厕所那块,漆黑凉薄的眸光往前看,人还没过去,听到阵嘲讽十足的笑,紧接着就是几声高喊。


    周围的哄闹忽而静下来,陈川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前方,火烧到心口。


    他跑得极快,大步窜到人群中,顺手拎起地上的垃圾桶,昏暗光影中,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厕所门口那干瘦男生被人提着后领子甩开,脑袋扣上个臭哄哄的绿桶。


    他恶心的扒下垃圾桶,暴躁得原地转了圈。


    “谁啊!!谁啊!!滚出来!!你他妈……”


    同伴给瘦子哥往左边指了下,陈川侧过头看他,那双眼睛阴沉的可怕。


    那男生呃一声,扭着脖子闭嘴了。


    厕所的光晕染在门口那一小片,乔落苍白着一张小脸望向模糊光下的瘦高身影,手中的扫帚被陈川接走,他蹲下来认真地看了看她,确认没受到其他伤害,一言不发地把人拉出来擦干净手。


    乔落目光逐渐聚焦在陈川身上,正欲张口跟他说“我没事”。


    陈川把她推到安全位置,快速转身,准确无误地拎住带头人许航的脖子一推压在树上,拳风狠戾地挥上去,打偏他的脸,手狠掐住他脸颊两侧。


    “很好笑吗?”


    他声音冷到不行,“那就别笑了。”


    下秒,许航惨叫一声,下巴脱臼了。


    一时间都被这幕惊到,没人敢吭声,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李抒意看得目瞪口呆,忘了反应,郑照一把推开拦着他的那仨同样呆住的人,护在陈川边上,避免没留神谁上来偷袭。


    好不容易挤进拥挤围观学生群的教导主任快速喊了一声:“陈川!你放手!”


    急促的大喊伴随上课铃一块响。


    那边,许航眼里都是恐惧,陈川手一推,许航又一声惨叫。


    教导主任吭哧吭哧跑过来,还没开口,就听见后退两步去扶着轮椅的黑衣男生语速不紧不慢地说:“他嘴巴没把门,下巴脱臼,我给他治好了。”


    他说得轻巧,漫不经心,没一个人来反驳。


    风中,教导主任只觉得两眼发黑,酷酷冒火,指着他们,“你!你!全部都给我来政教处!”


    所有人都在政教处办公室内排排站,除了乔落、陈川外都是住校生,喊家长是喊不来了,其中大部分还都是留守学生,只有老人在家。


    教导主任坐在椅子上,也不搭理他们,发愁地摸了摸空无的头顶,拧开杯子盖喝会枸杞茶,摆手让跟过来的学生部的学生去通知这些打架学生的班主任。


    郑照还沉浸在陈川那一手中,趁主任不注意,极小声地说:“我靠,川哥你够帅啊!刚怎么做到的?能教教我不?”


    “郑照!你嘟囔什么?还没说够?这个月都第几次来了?”教导主任幽幽地说道。


    郑照没皮没脸地笑了笑,“老张,这回可不是我的错,是他,他们,”他指着许航那块,义愤填膺地说,“骂女生骂得特难听,那话我都重复不出来,我郑照虽然混,但我可不是这种下三滥!”


    “你还自豪上了?”教导主任拿着薄本卷成卷狠狠敲在他头上,在他们面前转悠几圈,停许航跟前挨个敲,“领这么多人来学校当大哥啊?怎么不想想你们自己家里的爷奶姥爷姥?那么大年纪了,有多少辛辛苦苦锄地卖了麦子送你们来上学,是让你们来学知识,不是来让你们背后诋毁辱骂他人,扰乱校园秩序!”


    许航下巴还有点酸疼,眼都难受酸了,反驳不了,干脆闭紧嘴巴。


    老张转到陈川跟前,个子也太高了,卷本举了举没打下去,端详两眼默不作声的乔落,知道跟她关系不大,是受害者,只好指向沉着脸的男生,“陈川,有什么事找老师不行?非得动手?”他上手比划,“手上还那样这样,出个什么事你负得起责任吗?”


    乔落眼眶干涩,嗓子发麻,努力张口要说什么,肩膀被不轻不重地按了按。


    她转点头,陈川的手指敲敲她的肩,示意她‘没事,不用说什么’。


    瞅他没说话,明摆是个犟脾气,好在不爱找事,教导主任恨铁不成钢地点着许航那块,言辞恳切地咆哮:“我真不想让你们任何一个人背上处分开除回家,都知道家里头不容易,但你们要对得起家里,对得起你自己。我知道很多同学刚来城里,容易接收到乱七八糟的信息,但你要学着自己分辨是非对错!是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而不是变成一颗坏汤的老鼠屎,等到将来毕业了,别人光鲜亮丽,一身敞亮,说出去都是拼搏努力,而你还是地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到时候后悔也晚了!打个架是开心了,没事对女生评头论足,当女生是呼朋唤友的噱头,你们自己脸上有光吗?有光吗!不觉得丢人吗!好好想想初中拼命学习努力考到一高到底是为什么!想不明白就给我卷铺盖爱回哪回哪去!一高庙小装不下你们!”


    他说完,三四班的班主任来了,主任一挥手,“骂人动手的一人六千字检讨,下周一升旗仪式上去念。这是你们有些人最后一次机会,下次再有这个情况,处分开除一个都逃不掉!”


    不知道四班班主任什么情况,李明兰带着她班的四个学生走了一段路停到棵高耸的杨树下,冷飕飕的风中,严肃的视线一个一个打量过去,心里明镜似的。


    “少年意气最容易让年轻人失去理智,”李明兰说,“我知道你们几个都不是那种爱挑事的孩子,但,你们现在是学生,任何情况下一定要先求助大人。我自认为是一个明事理的老师,不会偏颇也不会偏袒。我希望这类事下不为例,尤其是你郑照,加罚教室卫生一个月,如果再次出现这种情况,因你扣除班级集体荣誉分,就给我回家去。”


    回到高一楼,乔落看见四班许航那几个垂头丧气地拿着课本站在门外窗边。


    四班班主任老高在训话:“人家身体是坐着的!灵魂却是站着的!而你们!站着还不如坐着……”


    李明兰看过去一眼,领着他们四个直接进班。


    快放学,郑照转过头,认真地说:“对不起啊,”李抒意也转过身,“对不起,让你俩平白跟着挨骂,还差点被欺负。”


    乔落脸色微泛白,她偏头看眼半节课过去仍旧阴寒着脸的陈川,缓缓挪开,垂下眼皮。


    轮椅好不容易离开校门口的大量走读学生,快到面包车旁,乔落跟陈川还是没说一句话。


    何必言发了短信说他晚走不用等。


    徐美好听见的时候,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脸上表情如常,透过镜子看后头那俩。


    等车顺利开出人多的地方,她问:“怎么了?你俩心情不好?”


    车外风声猛烈,一截一截光打进来,陈川靠在椅背上,他往前看眼,又转过头把乔落看了眼,探手去摸了盒烟,倒出一根含在嘴里用牙齿咬住,没点火,纯过瘾。


    “没什么事,学累了,”他回答,过会儿,偏些头,小声问,“你怎么样,还好吗。”


    乔落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委屈,说不上来的难受,但她脸上依然面无表情:“没事,很好。”


    陈川嗯了声,叼着烟,散漫地靠着椅背闭上了眼。


    半道上,徐美好在家附近中医药店路边停车,“乔落的中药没了,我去拿一下。”


    车内就剩下两个人。


    乔落侧头往外看,陈川后脑勺蹭着椅背转过来,盯着她的脸。


    后知后觉,乔落看过去。


    陈川眼皮耷拉下来,咬着烟头,含糊地说:“我是在烦我墨迹去晚了,对不起。”


    乔落一顿,“你不用道歉。”


    这种事情一定会发生,不是许航也会是其他人,或早或晚都与他没关系。


    她胸口闷闷的疼,明明是他人过错,与他毫无干系,为什么要道歉。


    路过的学生发出你追我赶的嬉闹声,行驶而去的车灯光忽闪进车内,两人望着彼此都没再说话。


    安静的,慢慢的,长久的。


    光线忽明忽暗,乔落渐渐有些看不懂陈川眼中深处的情愫。


    良久,陈川拿开烟,把她的脸推回去,“小狗,你别这么看我,跟上刑似的。”


    什么叫上刑,神经病,乔落不乐意地躲开,“你也别那么看我。”


    “我怎么看你了?”


    “我让你别看我。”


    陈川凝她,轻啧声,“这么牛?开始管我看什么了?”


    药店里的徐美好见车内那俩在拌嘴,应该是和解了,提着中药上车,扔给后座的陈川,启动车往家开。


    车外的寒风还是很大,陈川的膝盖蹭着她空荡荡的裤脚。


    “陈川。”


    她的声不大,不仔细听容易淹没在杂音中。


    但陈川照样听见了。


    他慢吞吞偏过头,“嗯?”了声。


    乔落翕张两下唇,声音更细更小,跟羽毛落地似的两个字漫出唇瓣。


    “谢谢。”


    “不是,你现在怎么这么肉麻,”陈川冷淡着神色,探身将窗开个小小的缝隙,回来时稍顿,风吹起她的发尾,他的额前碎发,两人距离不过一指,乔落眨眼,他的目光深沉,声却照例寡冷,“乔落,我不想听这个,你更不用说。”


    话中好象有其他含义,乔落轻微蹙眉,没等理解清楚意思,陈川已经回去坐正。


    驾驶位的徐美好刹车,转过身看他俩,“下车下车,到家了。”


    副食店内,赵明让正在上薯片,听见车响,他麻溜放上去窜出来,“川哥,乔落,美好姐!哎,老何呢?”


    陈川推着轮椅:“他骑车。”


    “什么毛病,这么冷的天有车不坐,”赵明让挠挠头。


    他刚收音,自行车刹车声响起,何必言扎好车,“你丫才毛病。”


    赵明让没料到被他听见,嘿嘿一笑:“彼此彼此。”


    何必言余光扫徐美好背影一眼,垂眸掩饰好复杂的情绪,说:“今作业多,我先回去了。”


    “啊?”


    赵明让莫名其妙地看他。


    何必言推着车干脆利落地回家了,副食店内徐美好那句“干嘛呢,还不进来吃夜宵”卡在嗓子眼里。


    这样不行,她想,得说清楚,拖得越久越麻烦,天天见面,到时候谁看出来就不好看。


    吃完夜宵,乔落洗完澡去写作,陈川下去煮上中药去洗澡。


    一小时后,陈川提着桶进到乔落的房间。


    赵明让和陈渝在宋书梅房间里玩,从赵莹那回来他就老粘宋书梅了,跟徐美好刚从南方被带回来的那段时间一样,极度没安全感,只有呆在宋书梅身边会觉得安定,放松。


    楼下传来大门开关的响声,陈川手机跟着震了下,他手湿,不方便看。


    “乔落,你帮我看看。”


    灯光暖暖,中药让整个房间都显得沉闷,乔落伸手拿走他外兜里的手机。


    “美好姐,她说去打游戏了。”


    陈川眼皮垂着,手上给她按摩腿部肌肉,“行,放那吧。”


    乔落哦了声。


    手机放到床边,她望着陈川的发旋沉默,视线下滑,落到他落着抹光的鼻梁上。


    “看什么?”


    陈川抬眸,凝视着她。


    “没,什么,”乔落说,“随便看看。”


    陈川被她这句话逗笑,“我是商品啊?还随便看看,看就看,正大光明让你看。”


    “……”


    “你不犯贱是不是嘴痒?”


    乔落满眸子都是无语二字。


    陈川不说话,瞅着她笑了会儿,在快要挨揍之前,他敛笑:“不是。”


    真的有点毛病在身上,乔落心说,偏开头不看他,也不理他。


    等他按摩完,她望着没有什么感觉的腿,“这么给我按一年多不累吗?”


    陈川提着桶,闻言垂颈。


    “不累。”


    “坚持就是胜利。”


    房间剩下乔落自己,她望着天花板,眼眸平静,思绪飘散。


    坚持就是胜利,这句话的真实度、有用度高吗。


    究竟是虚幻还是心理寄托?


    可能更多是无望中诞生的希望吧。


    因为不可能了,所以要坚持点什么。


    她慢慢闭上眼,梦见她拉不开那扇厕所门,门外的嘲讽的笑着喊着,瘸子两个字贴在她身上,黑色记号笔写了满墙,无处不在。


    她躲不开,逃不掉,眼睁睁看见门被人强行拉开,朝她扑来。


    没有想象中的痛楚,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只有安静,她慢慢睁开眼,昏暗的门口站了一个瘦括挺拔的少年。


    他朝她伸手,嘴里似乎还在说什么。


    乔落听不见,她想往前靠近一些,想听清楚些,一低头,她的双腿在流血。


    “啊!”


    乔落惊醒,大口呼吸,耳畔都是疯狂跳动的心脏,眼前糊了层水色的膜。


    她抬手抹掉泪,满额头的汗,表情呆愣着,久久无法回神。


    门轻开一条缝,陈川怕吓到她,轻轻地小声唤她:“乔落?”


    她想应,可喉咙发不出声,呼吸又沉又重,胸口起伏的很快。


    门打开的空隙更大,陈川侧身进来,对上一双浸着恐惧崩溃的双眸,心口猛地一撞,酸酸麻麻的涩。


    他放轻脚步坐在床边,没说话,拿干帕子擦净乔落脸上密集的细汗。


    一直等她呼吸逐渐正常,情绪沉下来,陈川缓缓地开口:“做噩梦了?”


    乔落点头,神色有些木,还未彻底从梦中脱离,脑海浑浑噩噩。


    “今天的事?”陈川问。


    乔落再点点头。


    “乔落,*”陈川垂下眼睫,小音量说,“你今天特厉害,特酷。”


    眼微微泛酸,乔落嗯了声。


    陈川说,“我在这守着你,别怕,睡吧。”


    惺忪微哑的声落在耳廓,乔落睁开些眼睛,隔着小夜灯微弱的光望他,慢慢垂下眼皮,迷愣间,额头被人轻轻按了按,似安抚似心疼。


    等她真的睡着了,陈川下颌线绷紧,黑眸里翻滚着燥意,他就应该打飞那狗东西。


    好在后半宿乔落没再做噩梦,他一直望着她直到马上到起床时间才悄然起身离开-


    洛城下第一场大雪时,是在二零零七年的一月一,正好是周一,很可惜没再周末跨年那天下。副食店里有闹耍过一会,不过没多久。宋书梅如今彻底下不来床,人愈发憔悴,像极了寒冷无比的冬天。


    乔落一早醒来,瞧见外面黑暗下漫天的雪白,微微愣了下,手搭在窗上。


    冰冰凉凉的温度往皮肤下钻。


    北方的冬真漂亮。


    这是南方没有的美丽。


    雪落无声,她不禁开点窗,用手接雪,指尖很快被冻得通红,雪早已融化。


    “路上看,一会迟到了。”


    陈川靠在乔落卧室的门框上,单手插兜,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


    乔落收了手,睨一眼他关上窗。


    面包车轮子滚轧在雪地上,发出沙沙响,赵明让也在今天回归学校,坐在车上跟椅子上有钉子一样扭来扭去。


    “我还以为我要过完年才能上学呢。”


    徐美好看眼车内,何必言今天还是没来,甚至比他们都早的上学去了。


    不能再拖了,要尽快聊清楚。


    她稳住心神说:“宋姨说不行,跟我说让你私下找老何赶紧补补课,别拖太久。”


    赵明让比了个OK的手势。


    陈川扫他一眼,侧过头看见乔落始终都直勾勾地望着窗外。


    这么好看么?


    他扯了扯唇,听见赵明让还在那叭叭,“我为啥子有点想哭啊?”


    吸了吸鼻子,他继续说:“但一想到老宋那张黑脸就好像不想哭了。”


    陈川忍不住笑了声,“差不多得了,天天跟个大傻缺一样。”


    赵明让摆着书包哼哼唧唧,“你懂什么,我这叫近乡情怯,也不知道老何去那么早做什么,哎。”


    乔落移开了视线,算算时间,好像那天订票后,何必言就减少跟他们一块。


    不知道怎么了。


    陈川没表现出什么,那应该没什么事。


    等他们到学校门口,陈川去后面搬轮椅,徐美好跟过去,她低声说:“小川,你不用担心家里,我一个人顾得住,更不要再提休学这件事。”


    风吹到手指骨节处,陈川垂下头没看她,“姐,我妈现在……”


    “小川,”徐美好打断他,摇摇头让他别再说,“快点吧,一会迟到了。”


    陈川没再说什么,整个人有种凝固无力的冷冽,乔落进班后瞥他眼,没有问怎么了,答案都知道。


    这一场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四五天,洛城一高在周五这天莫名其妙打起了雪仗,分不清都是哪班的学生,反正全在雪里摔成一团,这是乔落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她虽然没参与,但却忍不住雀跃,放松不少绷紧的表情。


    郑照李抒意喊他们出去,陈川不去,他跟惧冷似的趴在桌子上睡得昏天地暗,赵明让拿着个雪球蹑手蹑脚,偷偷摸摸地溜进来,在乔落诧异的目光里直接塞到陈川的衣领中。


    “我操!”陈川打一激灵,胸膛猛往前挺,伸手去捞雪球,掂扯着衣摆抖,“赵明让,你大爷!”


    他站起来,三两步抓住赵明让的肩膀把他惯到大雪堆上。


    当然,何必言帮了大忙,他给予出一只脚的支持,赵明让趴在雪上大骂他“你个叛徒!”。


    乔落隔着雾蒙蒙的窗看他们,嘴角的梨涡极浅地出现了一瞬。


    陈川转过身,透着人影寒窗和她对上眼睛。


    他长个懒懒腰,抓住赵明让悄咪咪探来的手一个过肩摔到厚厚的积雪上。


    “我靠,你背上长眼睛了?”


    赵明让只觉得视线天旋地转,人就倒地上了,干脆打滚儿撒泼。


    何必言身上没沾多少雪,推推眼镜,笑了声,“他打小练得时候就反应最快你不是不知道。”


    陈川居高临下冷嫌地看赵明让一眼,转身回班,在路上他停了一会。


    乔落看着他进来,然后把手伸到她眼前。


    白白胖胖的简易小雪人在他手心立着,乔落微抬抬眼皮,心跳慢半拍,小心翼翼地接过它,拉开窗,把它放到了窗边。


    外边冷,没那么容易化掉。


    掌心还留着凉凉的水渍,乔落上课时,余光总会看见它-


    周六,所有人都在,徐美好得了空,打算去给车轮上装上防滑链。早上四五点那会儿路面结冰最严重,她得送学生,不得不注意点。


    弄完挡风玻璃上的雪,坐在面包车内,她望着窗外的余雪,呼出的气都带上了白。


    片刻之后,降下车窗。


    徐美好喊:“赵明让,你去叫老何跟我一块。”


    副食店的帘子打开一条缝,赵明让露出个头,“姐,你直接给他打电话啊。”


    “你去喊。”


    徐美好说。


    赵明让二仗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乖乖地跑着去了。


    二楼客厅白织灯常亮,乔落由上往下看,面包车车顶落满厚雪,她伸了点脖子,附近的车上都这样。


    宋书梅的屋子里传来压抑的呻吟,她瞥眼在画画的陈渝,转个方向过去。


    卧室的空气流通一般,药味极重,宋书梅趴在床边,垂头对着垃圾桶呕吐,轮椅轮子转轴的声音停下,她微微抬起头,眼底乌青,气息奄奄。


    鼻子骤酸,乔落忙抽出张卫生纸递过去,又去外面倒杯水温水,“宋姨,你好些了吗,我喊陈川上来。”


    “不用喊他,”宋书梅抿口水,“我就是刚吃东西呛到了,不用惊动他们,”伸手握住她的手,很用力。


    乔落心口说不上来的慌,用力回握,“宋姨,明天去医院吧,这么下去不行。”


    “我不想去,”宋书梅眼眶泛湿,“去了,宋姨就回不来了。”


    “不会的,宋姨,”乔落嗓子发干,“您是好人,好人一定会长命百岁。”


    宋书梅含着泪笑,抬手轻轻地抚摸着她脸颊,“好孩子,以后不管路上多艰难,你都要放宽心,好好活下去,好吗。”


    乔落感到不安,连连重重地点头,“好,宋姨,我答应你。”


    “真好,真好,”宋书梅欣慰地笑了笑,拉着她说话,说陈川他们小时候的事。


    乔落认真的倾听,给宋书梅倒水的时候给陈川发了条短信让他上来,转回去时不时会跟着笑笑,宋书梅看见她笑总会特意停下来,“我们乔落笑起来真漂亮,以后一定要多笑笑。”


    楼下,西北风不断吼叫着,何必言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过来,看眼面包车,等赵明让哆哆嗦嗦地进屋,他慢慢走过来拉开副驾门。


    徐美好目不斜视,“跟我一块去装个链子。”


    何必言嗯了声,他知道时候到了。


    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徐美好打开了音响,放的是一首刚出的新歌《秋天不回来》。


    这歌太伤感,听了一半,她干脆关了,打转方向盘停在空荡荡的积雪路边。


    车内一片沉寂,徐美好组织组织语言,“老何,我们聊一下吧。”


    何必言转过头看她,“好。”


    “首先,我不管那个游戏是怎么回事,我们就当它过了成不成,”徐美好说,“天天这么僵着不是个事,毕竟那是个意外,对吧。”


    可能是说完何必言太安静,徐美好又伸手把音乐打开了。


    “不是意外。”


    漫长的沉默后,何必言咬字清晰地说,“我一直都知道那是你。”


    外面又开始下雪,行人急匆匆,徐美好难得有些浮躁在心头,她认真地说:“老何,你难道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的意思就是不管它的出发点究竟是什么,是意外还是有意为之,我都想它是个意外,是一个我们都不知道对方是谁的意外,结束了就结束了,过了就过了,不必去纠缠不清,更不必因此导致其他不好的事情,你懂吗?”


    何必言摘下眼睛,车内的光偏暗,他微眯起来说,“我是故意的,我知道那是你,是为了你我才去玩的这个游戏,是我在一步一步在破坏我们的关系,因为我不想做你弟弟,不想做你的家人,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他的眼神太直接,太执拗,徐美好脑子蒙了下,摸索着点上根烟,降下车窗让冷风雪粒都涌进来,等吸了大半根,她才冷着声说:“何必言,你是不是学习学傻逼了啊?啊?没事找事发什么闲疯,你成年没有就开始搞有的没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们不可能,得,你不乐意做姐弟、家人,行,不做拉倒。”


    “成年了就可以吗。”


    何必言一字一字地说。


    徐美好含着烟盯着他,忘了要说什么了,好一会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无奈放缓声音:“不是,你明白什么叫喜欢吗?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你现在要好好学习,不要分心,要考大学,别闹行不行。”


    何必言没说话,徐美好扫他两眼,“明白了是吧,那我们去装链子了。”


    她刚启动车还没开,耳畔传来少年沉沉的声:“我成年了,考上大学就可以了吗?”


    火蹭下灭了,徐美好突然发现,她说什么不重要,他就挑自己想听的。


    “行,你说,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你光着屁股满世界乱跑的样子我都见过,你不觉得这不可理喻吗?”


    “喜欢你没有为什么,不,”何必言望着她,“我可能不是喜欢你,而是爱你。”


    “……”


    我天,徐美好沉默了。


    她在脑子里复盘是不是自己哪做得出了差错,才让何必言这么抽风。


    但没有。


    她从始至终都一视同仁,一直把他们三个当亲弟弟,从来没有什么地方做出偏差。


    “不是你,”何必言像是看出她在想什么,“是我从开始有了意识,我就知道我喜欢你,非常喜欢。”


    除了抽烟,徐美好想不到她能做什么,看何必要这状态,这事没那么好解决,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还有一年半他就高考了。


    她得想个合适的办法,首先不能影响他的状态,年少时,人总会很容易为了得不到的东西发疯。


    他这个年纪又是极度不稳定的时期,而且何必言这人的底色有点执拗,赵磊以前教他们功夫就说过,赵明让是赤忱傻的,陈川是爆发力强但可控的,只有何必言一动手就停不下来,可能是生活环境导致他有些偏执的性格在身上,平时不明显,一旦有什么刺激到他就不行。


    处理不好是个大麻烦,徐美好抽了半盒烟,手肘撑在大开的窗沿,风吹动她脸侧的头发,忧郁在她眼底蔓延流淌。


    何必言并不着急,他在等。


    因为徐美好了解他的同时他也了解她。


    “那这样吧,”徐美好微哑的声线在闷到极致的车内响起,“如果,如果你成年了,考上大学了,还喜欢我,这事我就考虑一下,但在这个前提达到之前,你打住,以前怎么样就还怎么样,别越线,别再提。”


    等到了,何必言戴上眼镜,轻嗯声,“好,我听你的,可以把我从黑名单拉出来吗。”


    果然,只听自己想听的,徐美好松口气,“可以,回家拉。”


    先这么着吧。


    等何必言考上大学离开这座普通匮乏的小县城,去外面看过大世界,见了无数人。


    他就会发现,她只是他青春年少时最微不起眼的一个存在。


    风一吹,雪一埋就不见了。


    面包车在熟人车店里刚换好防滑链子,徐美好手机就响了。


    她按下接听,语气轻松地问:“怎么了明明,是不是想吃卤……”


    那边传来赵明让带着哭腔的颤抖声音,“姐,姐,你们快回来,宋姨被救护车拉走了。”


    徐美好脑海空白的一瞬,高喊一句何必言上车,在她朋友惊讶的眼中车开到飞起。


    以最快的速度往家赶-


    县里的医院接收不了象宋书梅这样各项指标都急剧下降的癌症病人,只好直接转去市里医院,陈川跟车,他握着宋书梅的手不敢眨眼。


    徐美好接到他的电话,放下何必言,直接掉转方向盘往市里赶。


    夜色渐深,大雪悄无声息地到来,赵明让锁好副食店的门,何必言去道口下坡那店里买了几份馄炖焖面回来。


    偌大的家里就剩下他们四个。


    坐在二楼的餐桌旁,碗里的饭冒着缕缕热气,始终没人动,只有习惯性到饭点就要吃饭也不懂为什么妈妈又被抬走的陈渝在小口地吃饭。


    赵明让有点受不了地站起身,“你们吃,我去上个厕所。”


    乔落满脑子都是宋书梅昏迷前,死死拉着她的手说的那几句话,“乔落,宋姨要是没熬过这个年,你一定要拉着小川,一定要拽着他,他太苦了,太苦了,我的孩子太苦了。”


    她眼发着滚热的潮气,一点东西都吃不下去。


    洗手间水声哗啦啦,赵明让在里面待了很久,一丝丝压抑的哭声偷偷漫出来。


    满室的压抑瞬间被点燃,何必言起身背对着餐桌,摘掉眼镜擦了擦,简单快速地收拾好情绪,“乔落,不管发生什么,宋姨要知道我们不吃饭,肯定会生气的,”他敲了敲洗手间的门,把这句话重复一遍。


    过去一两分钟后,赵明让拉开门,他洗了脸,但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却藏不住。


    他垂着脖子,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埋下头开始大口吃饭。


    乔落闭眼缓和两秒,拿起勺子吃馄炖,一时间,筷子碰碗的声最多。


    半小时后,何必言收拾完桌子上的垃圾,打电话叫何必语过来陪着点陈渝。


    乔落停在窗边望着外面的鹅毛大雪。


    上次那漫长的一夜得到了一个好消息,那么这次也一定要是好消息。


    她诚心诚意地祈祷上天。


    几人就这么坐了一晚上,直到天亮渐亮,陈渝一晚上没见到宋书梅和陈川,开始坐立不安,不停在屋子里转着找妈妈。


    电话没有响起过。


    一群人都紧张得看她,哄着她,直到日常的画画时间到了,陈渝如同一个被按下键的机器人开始去画画,只是动作急躁不少。


    乔落心口闷得不行,她甚至有些庆幸陈渝对很多情绪都没有概念。


    时间过了傍晚19:00。


    沉寂的电话终于响了,是乔落的,她忙按下接听,徐美好疲惫的声穿透话筒落到他们的耳膜上,“乔落,我跟小川暂时回不去了,宋姨,”她嗓子哽咽,深吸几口气,“宋姨肾脏衰竭,身体状态支撑不了手术,只能先这么治着。”


    徐美好忍不住小声啜泣,“乔落,我不敢在陈川面前哭,不敢掉眼泪,我很害怕,害怕宋姨这次回不去了。”


    电话那头徐美好的情绪几近崩溃。


    乔落握紧手机,嘴边那句“肯定会没事的”怎么都无法说出口,能让徐美好在她面前哭出来,那宋书梅的情况一定比她说的还要糟糕危险。


    赵明让听不下去了,站起来跑回房间,何必言仰着头看天花板,眼一样红,内敛的情绪再藏不住。


    最后挂电话的时候,徐美好说:“乔落,你跟老何说让他过来,我怕有什么事,我到时候拦不住小川。”


    何必言等她一挂电话就站起来,“我跟我妈说了,她会做好饭送过来,你先请几天假看着小鱼儿,赵明让情绪不稳定,让他正常上学,我现在去市里。”


    乔落点头,目送他离开,大脑发出嗡嗡的空白,忽然间想到贺玉,拨通了她出事后从未主动打过的电话,那边很快接通。


    “阿诺?”贺玉很惊讶,也很欢喜,“怎么了?”


    “小,小姨,宋姨病重,你能帮帮忙吗?”


    她难以启齿地说完,不确定对面会不会推诿,搭在腿上的手,拇指不自觉扣着食指。


    那边并没有停顿的马上说:“好,别怕,我现在就去那边。”


    食指上的皮被她扣烂了,冒着血珠泛疼。


    挂断电话,乔落深深吸口气,按着向下翻的键,停在备注“陈狗”的手机号上。


    她不确定要不要打过去。


    在她踌躇犹豫时,手机屏上先跳出“陈狗”的电话。


    乔落没有迟疑地按下接听,小声喊了句:“陈川。”


    一阵电流声划过去,对面沉沉的呼吸像把小锤子一点一点敲打在她心上,眼倏尔湿透了。


    “陈川。”


    她又喊了声。


    那边传来打火机按下去蹦起来的声音,似乎抽了好几口烟,紧接着是陈川淡冷的声音传入耳廓,“嗯,家里怎么样?”


    乔落低头,眼泪掉在衣服上洇开。


    “都很好,”她轻声说,“你呢?你们怎么样?”


    风声吹来,伴随车铃响,他声音变得沙哑:“乔落,你在哭吗。”


    乔落强忍住,“没有,你在干嘛?”


    “抽烟。”


    他回了两个字。


    乔落嗯一声,敏锐察觉他平静下早已崩塌的状态。


    过几秒,隐隐约约地传来一句‘宋书梅家属在不在?’陈川匆匆地说:“有什么事及时打电话,我先挂了。”


    乔落攥着手机,情绪翻动的太猛烈,几乎有些无法忍受的刺着皮肤,手摸了摸那条神经出问题的腿,低声喃喃道,“少一条没关系,能让我以其他方式站起来吗。”


    不会有回应。


    永远都不会。


    她一夜未眠,后脑勺疼得要炸。


    这样不行,乔落转轮椅去找了头疼药吞下,跟何必语交代几句,去听下陈赵房间听见赵明让努力遏制的哭声,抬了抬手,最终没敲门,强迫自己躺在床上睡觉。


    家里还有个小孩需要人照顾,她如今还是什么都做不了,那就照顾好自己和陈渝,别去给任何人再增添任何麻烦。


    所有人都很忙,每个人都摇摇欲坠。


    她必须得减少其他问题的发生。


    第55章 Jan.


    ◎冬◎


    第55章


    那是洛城入冬后雪下得特大的一个灰暗天,距离过年只剩下半个多月,街上已经张灯结彩,到处喜气洋洋,可是祷告挽留不住生命的流逝,宋书梅没能熬到07年2月。


    贺玉开车带俩小孩儿赶到病房的时候,乔落看见小半月没见的宋书梅,整个人都被电打了似的发麻。


    她不懂,不懂人怎么能在短短时间里瘦到只剩骨头的程度,连话都没多少力气说,只能用浑浊的眼眼睛费力地看他们。


    可这仍是短暂的,她就像是在等照顾过的小孩们都到场,一错不错地挨个看过去,最后深深看眼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极度不安的陈渝,仿佛终于可以放心离开了,呼吸渐渐粗重,守在旁边的陈川那双眼太静了,跟台机器一样俯下身听宋书梅在说什么。


    隔着氧气罩,宋书梅的声音模糊孱弱。


    “小,小川,妈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她的声断断续续,每个字都像最后一个字,“给你留下要照顾一辈子的妹妹,没能看到你成年,妈对不起你……对不起小鱼,妈,妈舍不得……舍不得……你们……你们一定要……好好的……所有人……”说着说着,宋书梅的眼睛突然直愣愣朝前看去,手用尽全力抬起来,声音变得格外清晰温柔,“小川,你外婆……我妈来接我了。”


    宋书梅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双眸,立在旁边的陈川懵神地看过去,悬在半空中的枯槁般的手往下坠。


    他下意识猛跪在地上,接住宋书梅无力往下掉落的手臂,口罩遮住半张脸,剩下的那双眼倏然红透,涌动着剧烈的波动,心电图趋于一整条线,发出刺耳的警报,医生护士进来把他拉开。


    灰暗的窗外坠着绵绵大雪,陈川大脑被刺耳的鸣音占据,双眼恍惚地站在那,被来回忙的护士撞到也只是晃悠下身体。


    周围人太多,乔落过不去,望着他的眼睛洇满的泪一下子流下来。


    她连擦都擦不及,轻轻喘着气,喉咙哽得直发疼,伸手将开始慌乱的陈渝转个方向,让她面对着洁白无瑕的墙壁。


    看见宋书梅的主治医生冲他们摇头,关掉机器,世界好像都静下来。


    站在另外侧床边消瘦些的徐美好捂住嘴,身体一软趴在床边拉着宋书梅哭得喘不上气,硬生生从嗓子里挤出个无声地“妈”字。


    “怎么可能……宋姨,宋姨!”赵明让不可置信地滑坐到地上嚎啕大哭。


    唯一清醒些的何必言控制好情绪,绕过去拉住陈川的肩膀,忍着哭腔喊他:“小川!小川!”


    耳鸣断裂,陈川猛地回神,望向床上失去生气的母亲,他表情变得木然。


    乔落慢慢挪过去,伸手拉拉他的衣袖,陈川僵硬地转下头。


    那双眼睛里一点光亮都没有。


    她眼里的水雾更浓了。


    渐渐地哭声笼罩住整个病房,只有陈川很久都没说话,没动静,久到乔落连带其他人都尽力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细望着他。


    他缓慢地有了动作,走到病床边跪下去,指腹亲昵地摸了下宋书梅鬓角的发,声音放得异常轻,仿佛怕惊扰到了。


    “妈,还好外婆来接你了,不然我真不放心。”


    他似乎是笑了笑,握住宋书梅的手放在脸侧。


    “妈,不用觉得对不起我,你就好好放心就行,我们所有人都会很好,我也一定会好好照顾小鱼。她从来都不是我的负担,她是我妹妹,是我的家人。明天,明天我们就带你回家。”


    死气沉沉的冷意围绕着阳光副食店。


    陈川把宋书梅接回了家,沉默坐了一晚上,天亮就开始打电话联系人。


    宋书梅老家叫梅河村,每个村子的下葬习俗都有轻微的不同,但宋书梅生前说过她死后想挨着妈妈,要进的是老宋家的墓,不是陈家的,因为宋书梅的妈妈宋怀书当时也是葬到自己妈妈的身边。


    所以陈川通知老家的人时,倒没什么人反对,应该是宋书梅老早就处理好了,请了个召大事的人,是陈川的三叔公。


    乔落看着陈川打了一上午电话,再确认好这些,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一言不发地守着宋书梅的水晶棺。


    下午,召大事的三叔公领着人赶来,接下来的葬礼全部事宜都由他全权来管,先请吹响的,然后继续通知其他亲戚再到收礼记录陈川都没有再参与。


    他从早到晚都守在宋书梅旁。


    在停棺的那七天里几乎寸步不离,很少说话,面色如常,该吃饭吃饭,有事喊他就去干,干完继续坐着。


    乔落时不时找他说话,他会回应,但冷凉得让人无从下手。


    只有陈渝不知道发生什么,经常抱着小狮子来问:“陈川,妈妈怎么还在睡觉。”


    那时陈川情绪才会有点起伏,十分有耐心地一遍一遍地告诉她:“因为妈妈困了,所以小鱼也要乖乖睡觉。”


    一夜又一夜,洛城的风雪是无休止的,风有时像亲人的悲鸣。


    2007年2月初6,宋书梅下葬的前天晚上,按照梅河村的习俗,徐美好又去寿衣店买了新衣放进去,而现在宋书梅穿得是她去世那天晚上,陈川去买的寿衣。


    徐美好红着眼说,“宋姨,美好来给你放新衣服了,按照你以前跟我提过的那样去买的,要是有不顺心的,不满意的,你就来找我,我再去置办,我知道你不愿意麻烦我们,但不能这样,我们会想你,所以啊,一定要常回来看看我们。”


    “美好,不能这么说,”来擦水晶棺的柳婶子说,“人会走的不安心,小川,该封棺了。”


    2月初7凌晨5点刚到。


    副食店一楼就开始人来人往,吹响打响的声声都震得人心口疼。


    乔落给陈渝拆开热好的牛奶,剥鸡蛋,看着她喝完吃完。


    三叔公正安排着村里其他小辈撕开白布,来者都分一条,厨房煮着大锅饭,是给来帮忙的亲戚准备的。


    楼上楼下不停有人进进出出,乔落紧看着陈渝,人太多了,她谁都不分不清楚,只知道他们忙得停不下来。


    这是乔落第一次接触这样的葬礼,也一直记得宋书梅的话,视线不停跟着陈川转,看他在起棺的那刻,突然伸手按住棺顶,喊了声“妈”,眼眶里的眼泪啪嗒掉下来。


    “美好,你们几个都要来是吧,那等会一定要哭得大声。书梅这辈子啊,就喜欢孩子,打小性子倔,是她们那一辈第一个敢跟全村人对着干的孩子,可惜啊,可惜啊,”三叔公叹息着摆手,叫何必言、赵明让他俩去拉开陈川。


    他们俩不舍得动手,徐美好哭得流不出眼泪,麻木地点点头,可一见陈川不停发颤的手臂,眼泪又冒出来,忍不住说:“三叔公,你让小川再看会宋姨。”


    “这是规矩,不能破,”三叔公七十多了,身体还算是好,沉声一挥手,“该走了。”


    乔落好不容易挪过来,在后面轻轻握住陈川发抖的手,她想说点能安慰到他的话。


    但在此刻,这些话都显得苍白无用-


    洛城到梅河村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响器班吹吹打打一路,贺玉开着车跟在其中,进入村子的黄土泥路湿了不好走,颠得厉害又容易陷进去。


    悲乐阵阵,贺玉分神透过镜子看着后座的乔落,她正伸高手臂去拽车上方的把手,让陈渝拉住她的衣服,面无表情地瞅向窗外,想开口说话最后放弃了。


    冷调的天色倾斜在地面,城里来的车刚到,请来的挖掘机也在定好的时间内在宋家的坟地里划出的地方挖好了坑。


    乔落降下车窗,雪扑入头发,远远望去,土和土坑在黄天大雪中显得孤零零,她这个时候有了宋书梅离开的实感。


    车外,陈川出现在人群的最前方,三叔公指挥着在风中撒完白纸钱,让吊车吊住棺椁两头的麻绳开始缓缓往里放。


    响器班高高吹起唢呐,那瞬间,扶棺的陈川脚下忽而踉跄,跌伏在地上,整个背脊都在发抖。


    哭丧的人们跪下去,徐美好和赵明让拉着陈川一块哭嚎出声。


    “妈……”


    这是他俩第一次能喊出那声从不敢叫的妈,也是最后一次。


    飞雪飘飘荡荡地蹭过人的脸颊,乔落坐轮椅上,捂着嘴小声哭出来。


    她顾不得陈渝喜不喜欢,拉住她的手。


    小鱼儿一脸木讷,头梗着有些不知所措,在棺材盖土时,突然开始变得慌张,试图往前跑,嘴里喊着,“妈妈!妈妈!妈妈!”蹲在地上抱着头疯狂尖叫。


    “小鱼,小鱼……”


    乔落声线沙哑,没有遇到过这个情况,无从下手。


    几十米外的陈川倏然站起来,不管他人阻拦跑过来,没有立刻靠近,半蹲下来等喊叫的陈渝冷静些了,低声说:“小鱼,我是陈川,小鱼,来陈川这里。”


    “妈妈!陈川!”陈渝无法处理这项信息,只能急得啊啊叫,站起来回打转,“妈妈!陈川!妈妈!陈川!”


    陈川眼底猩红,拽住她,嗓子发出颤音,“好,陈川带小鱼去见妈妈。”


    半小时飞逝过去,陈川拿着铁锨往棺椁上铲了第一层土,挖掘机开始填剩下的。


    等坟填好了,墓碑竖起来,陈川领着陈渝站在那个尖尖的坟前。


    陈渝脖子往前伸,慢慢抬手摸了摸墓碑上宋书梅的名字,人似乎有了点反应,嘴里反复念着:“妈妈,睡,小鱼,睡。”


    第一次在没有到睡觉时间的情况下,陈渝主动放下小狮子玩偶,她竟躺在雪地上,试图用手脚挂着墓碑。


    “妈妈,睡,小鱼,睡。”


    陈川站在一旁,望着她怔忡了会,表情有了要裂开的浮动。


    “小鱼,”他神色崩盘,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


    轮椅在土地上无法行驶,乔落只觉得这雪打断了陈川的脊梁。


    这是这一个月以来,陈川头回情绪大爆发,他推开要去拉开陈渝的亲戚,眼睛通红,泪漫出来,像个穷途末路的囚徒一样嘶哑着吼:“别碰她!谁都别碰她!滚开!滚开!”


    周围村里人被他这幅癫狂的样子吓住,没人敢再上前,小跑着去跟三叔公说。


    三叔公盯着少年打弯的腰直叹气,摇摇头,说别管了,随他去吧。


    “小川……”徐美好头埋在赵明让身上哭得停不出来,赵明让仰头往天上看。


    何必言去车里拿把伞撑开在陈川和陈渝头顶,小孩子身体弱禁不起折腾。


    乱糟糟的杂音中,陈川闭上眼忍了忍,抖着胳膊想去碰陈渝,却看见她换个姿势,乖乖闭上眼,用脸颊轻轻慰贴着冰冷的墓碑,仿佛这样就是她抱着妈妈。


    可她平时不喜欢被人碰,陈川望着这一幕任由眼泪往下掉,下巴抖动,张口第一个字没发出声音,他强行清了清嗓子:“妈妈喊陈川和小鱼回家。”


    等几秒,陈渝呆呆愣愣地转头,“妈妈喊陈川和小鱼回家。”


    陈川重重点头,忍着哭腔,“是,妈妈喊陈川和小鱼回家。”


    “哦。”


    陈渝爬起来,拿着小狮子玩偶,去等跪在地上的陈川起来,然后回头看着墓碑。


    “可是妈妈在石头上。”


    漫天的大雪要淹没这里似的,陈川头磕下去,肩膀颤个不停,唇齿间克制的哭声一点一点地变大,陈渝不知所措地蹲在他身边。


    分不清楚东南西北哪吹来的风卷着寒意扑到人身上各个部位,真的好冷,冻得身体都要快失去知觉,乔落撇开头,手缝间细碎的哭声挤出嗓子。


    不知道过去多久,雪在陈川身上堆积了薄薄一层,他压制好塌陷的情绪,靠着何必言的力气站起身,喊着陈渝继续走完这场葬礼。


    等三叔公跟他定好席面时间,人群一哄而散。


    回去路上,乔落眺望车外泛黑的天色里往下掉的漫天的大雪。


    人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哭出*第一声代表来了。


    等人离开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亲人哭出第一声代表走了-


    从2月初6那天结束后,洛城一高开始放寒假。


    马上要过年的气氛熏染着整个世界,阳光副食店却日渐沉浸于痛闷之中,昏昏噩噩是每个人的状态,似乎只有维持这种不清醒才能继续活下去。


    到了初十这天早上,徐美好拿冰勺子敷眼睛消肿,强制性打起精神开始去菜市场采购东西,预备过年。


    乔落望着窗外,宋书梅下葬的那晚开始就没再见到陈川了。


    他好像有回来,好像没回来过,似乎与所有人都划开一道清晰分明的界线。


    他不打算走过来,他们也越不过去。


    “美好姐,陈川的手机还是关机,”中午吃饭,乔落轻轻地说,筷子搅着面条,有些食之无味。


    徐美好低着头,最近睡也睡不好,全靠游戏度过,白天跟行尸走肉差不多。


    “再给他几天时间吧,等到除夕,他再继续消失就去抓他。”


    赵明让吃口菜,有点不放心,“可他老联系不上也不行啊,万一出个什么事怎么办,要不我一会叫上老何一块去找找他。”


    “再等七天吧,”乔落看着陈渝,突然想明白了,“我们在等他七天。”


    陈川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悲痛,或许只有这样可逃避的时间才是真正属于他。


    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陈川终于可以呼吸只属于他的空气。


    可他到底去哪了。


    安全吗。


    有好好吃饭吗。


    吃完饭,乔落望着宋书梅的卧室门,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默认着没再去打开过。


    时间是最不等人的存在,它不管你悲伤还是快乐,该往前就朝前,绝不放慢,倒退。


    白天乔落在楼下边学习边看店看着陈渝,徐美好就带着赵明让去市场买年货。何必言的私人时间不多,得帮他妈,抽个空就来店里帮忙。


    日子有条不紊地过去,陈川依旧人间蒸发了似的不见踪影。


    连续两天晚上乔落都坚持着没睡觉,距离除夕还有四天,她必须得看眼陈川。


    凌晨四点刚出头,楼下大门轻轻打开,沉重的步伐在地上摩擦,紧接着是二楼的门。上楼的脚步声微乱,门一推开,陈川手撑在门上,弯着腰干呕,酒气熏天。


    他慢悠悠地站起来,去冰箱里摸了瓶冰矿泉水,不怕冷似的仰头灌。


    瘦了,瘦了很多。


    他没有好好吃饭,在试图消灭痛苦。


    “陈川,”乔落轻喊他的名字。


    正咕噜咕噜喝水的那道挺括身影停住动作,他把空了的瓶子扔到垃圾桶里,关上冒光的冰箱门,没有去开灯,只是站得远远的,藏在暗处,这么多天过去,嗓子还哑着。


    “我吵到你了?”


    “没有,”乔落说,“我在等你。”


    他抬起手臂揉了揉头发,慢吞吞地说:“等我做什么,睡觉去吧,我还有事。”


    乔落几乎是和他同一时间说话:“我能看你一眼吗?”


    不懂停歇的雪还在下,风更不止,陈川垂下手臂,安静好一会儿,迈着酒精侵蚀下晃晃悠悠的步伐去按开灯。


    光亮满屋,乔落下意识眯了眯眼,往前方看去。


    陈川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颓废许多,背没打直,微弓着,眉头不会再松开般紧皱,深色的眸子里尽是冷漠的暗光,她差点没认出来。


    反应过来就是心里发疼。


    啪,灯被关了。


    “看完了,你去睡觉,我走了。”


    回应他的是轮椅滚动的声音,陈川的衣摆被扯住,他转过身,淡声问。


    “还有事?”


    乔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什么,也不明白想做什么,就是觉得他太累了,仿佛每口气喘的都十分艰难,她不想他这样。


    “乔落,”陈川声发冷,“求你别可怜我。”


    乔落惊讶抬头,静一会儿,“我没有可怜你,我,我只是想……”


    “你只是想什么?”


    陈川打断她后面的话,微微俯下身,冰冷的眸直视她那双大眼睛。


    乔落被他突然的逼近吓到,手腕让一只毫无温度的手捉住,他握的很用力,有些发疼。


    陈川冷哑着声重复:“你只是想什么?”


    人是可以嗅到悲伤的味道,它散发着酒味烟味,酸涩的苦楚。


    乔落往他跟前挪点,两人距离比刚才更近。


    陈川皱眉,太近了,本能地轻挪开些。


    “你躲什么,”乔落说,“你不是问我想干什么吗?”


    陈川没再动,衣服料子相互摩擦,窸窣窸窣地响,呼吸里扑来冷冽的淡香,他脖子搭上两条轻轻柔柔的手臂,没怎么用劲就将他带下来,下巴搭在肩上,在他背脊上安抚的轻拍揉揉。


    “我想抱抱你。”


    耳畔女孩低低柔软的声线让他眼皮动微抬了抬。


    “仅此而已。”


    乔落放开手,要往后退,背脊倏尔被人往前一带,她撞进陈川的怀里。


    浓烈的气息靠拢在全身上下,乔落没有挣扎,他在颤抖。


    可几秒过去,陈川后移,低垂下脑袋,在她眼前转身拉开门走了。


    昏暗的客厅只剩下乔落坐在轮椅上,眼眶刺疼,好像有什么无法控制的东西跳出心脏。


    怎么办啊。


    怎么能让他不这么难过。


    她好像没有陈川习惯性去照顾别人的那份天分,这可能不是天分,是生活的必须打磨教会了他-


    楼梯间灯没开,陈川从楼上下来,趿拉着眼皮,打开院子门出去,背靠在墙上,修长手指摸索着烟和打火机出来,拢起手点上火,泛红的眼睛望着深沉的夜色。


    脚下是一踩一个坑的泥泞雪路。


    陈川抽完烟,手揣兜里,绕两圈后又去看宋书梅房间紧闭的窗户,那里再也没有亮起过灯。


    他每天晚上都来,每天晚上都不亮。


    外套兜里手机震不停,好几个电话连续打过来,陈川垂下眸拿出接。


    新认识的朋友扯着嗓子喊:“川哥,快来玩牌啊!喝不爽不许走!新玩法耍一耍!地址发你手机上了哈!”


    陈川嗯了声挂断电话,眼睛盯着手机,也不打车,就这么慢慢走在刮老北风的街边。


    但他的手机没有再响了。


    以前他妈担心他跟车危险,总会发一条短信问问他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来。


    现在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陈川走着走着,身体里堆积的各种酒开始疯狂滚动翻转着拧着胃,脚步趔趄,手臂不得不撑着墙,开始吐,吐得眼泪直流,脊背打弯。


    吐完了,他爬起来继续往前,没走几步哐啷摔倒,摔了浑身的碎雪。


    寂静无声的风雪深夜,他翻个身仰躺在地上,耳朵脸颊都冻得通红,漆黑的眸一眨不眨地望着黑蓝的天空,无根雪的来处,眼角的水光无声无息地滚出眼眶,没有声音的流淌-


    除夕当天,落满雪的小县城在赶年末集,徐美好坐在楼下她办业务的椅子上,连续打十多个电话,直到最后一个挂断为止,她看向赵明让、何必言、乔落。


    “找到他了,在文新广场那边一家新开的棋牌室,昨天晚上好像还跟人打了场架,受点小伤。”


    呼吸一滞,乔落下意识抓紧轮椅把手,脸色表情却一如往常。


    这时,何必言手机震动,他们家每年除夕都要回何有为老家,这个时间该走了。


    徐美好说:“没事,你去吧。”


    赵明让接话:“你放心过年,差不多可以了,川他不会一直这样。”


    “有事马上给我打电话。”


    何必言点头,看眼徐美好,掀开帘子走了。


    “这样吧,”徐美好想了想,“现在就关门,反正没什么生意了,我开车带着你们转转,然后去找陈川。”


    乔落点头,赵明让更为无异议,陈渝只要出去,一般都不抗拒。


    这期间陈渝连着问过好几次宋书梅的情况,渐渐地没问了。


    不知道她是明白了还是习惯了。


    零下好几度的温度极冷,进入呼吸道都刺得难受,乔落望着眼前浮夸的金黄色“lolo棋牌室”的牌子,隔着厚帘子都能听见牌跟麻将乱碰的声响,以及不同人各自粗旷的声音和说话内容。


    “你仨外头等着,我进去,”徐美好掀开帘子,就那瞬息巨大的烟味都席卷而来。


    乔落他们在外头等了十几分钟,人都要冻僵,赵明让直跺脚。


    “你看好陈渝。”


    乔落等不下去了,挪着轮椅向前,探腰掀开帘子,好在是平地,可以直接进去。


    “哎?你……”


    外头赵明让抬起的手,呼喊的嘴都被落在身后,无人问津地静默了。


    棋牌室内暖和是暖和,冻发僵的地方渐渐回温,但乔落一进来差点被浓郁的二手烟熏晕。


    几张桌子上的小青年们不约而同看过来,主要是她不像会来这里的人。


    开桌的男服务员放下托盘过来问:“妹妹,你打牌还是找人啊?”


    乔落:“我找人,他叫陈川。”


    “陈川?”服务员让她认真的模样搞得愣了下,“找他的人可真不少,刚还进去一个,你真要找他啊?你认识他?”


    乔落淡淡地说,“他是我弟弟。”


    “刚那个美女也这么说,陈川这么多姐?之前没听过啊。”


    “刚那个也是我姐。”


    服务员反应下,推着她的轮椅换个方向,手往前一指,“哎嘿,不用找了,你俩的姐把他领过来了。”


    装修颜色夸张的走廊两侧有好几间包间,他俩看上去应该是从最后一间出来。


    明亮刺眼的光照下来,陈川戴着顶黑鸭舌帽,只露出半张脸,身姿修长有力,一身黑的跟在冷着脸的徐美好身后。


    他的状态比那天晚上好不少,指间夹着根燃半截子的烟,随意掸了掸烟灰,忽而抬些下巴,眼睛直直落在正前方,步子短暂地卡顿下。


    “姐,你没跟我说乔落也来了。”


    等他们走近,乔落听见这么一句寡淡的话。


    徐美好反问:“你给我机会了?”


    陈川沉默,把烟掐灭,提步走过来,跟认识他的熟人打声招呼,自然地蹲下来给乔落整理好帽子围巾,起身推着轮椅走出去。


    两人没有视线接触。


    乔落在他蹲下那会看见他嘴角不算浓的青紫,应该是没落下风。


    人清瘦不少,但精神好挺多。


    棋牌室外的街边,赵明让跟陈渝在玩别人遗留下的皮筋,来来回回跳着,看见他们一脸怨念,“怎么不等我们俩变成冻鱼再出来。”


    “呦,这不我川哥嘛。”


    他咧嘴一笑,上去撞下陈川的肩,陈川疏懒地跟他碰上拳头。


    见人都在了,徐美好缓和表情,“行了,赶紧回家准备年夜饭。”


    这块人不少,都是年轻人,陈川顿两秒,慢慢过去,俯下身看了看陈渝。


    陈渝立马捂着鼻子躲开他,“陈川好臭。”


    静几秒,赵明让不吝啬的笑声炸开。


    陈川盯着陈渝乐了半天,手上去乱揉她头发,陈渝气得跳开,他才心满意足地去推着乔落踩着吱吱扭扭的雪地往前走。


    乔落睫毛垂下,微松口气。


    没人开口问他这段日子都干什么了,好点没有,想开没有,自然而然地掠过这个问题。


    年夜饭是陈川洗完澡换身衣服去做的,五个人简简单单热热闹闹地熬了半个通宵。


    快到早上,除了乔落陈渝回去房间睡了外,另外三个都没回去,喝不少酒后一个两个都蒙头在二楼客厅睡得不知所云。


    等到初一开门红的鞭炮声接二连三地响。


    乔落穿好衣服出来,移到客厅,一抬头就看见窗边站着个许久未见的颀长懒散的身影。


    玻璃窗折射的斑驳晨光下,全新的一年正在冉冉上升,陈川套着个宽松黑色毛衣,黑色裤子,头发剃成了侧面漏青皮的寸头,脸部线条清晰立体,比之前还显得更加不善,凶恶。


    他在抽烟,开个窗缝散味儿,一条胳膊懒洋洋伸出去摁灭烟头。


    听到动静,他关上窗,朝乔落淡淡一笑。


    “乔老板,新年快乐啊。”


    “嗯,新年快乐。”


    她声音轻轻落下。


    陈川靠在窗边没动,中间隔着小段距离,他瘦到眼窝下凹,眼皮上那道痕迹更深更重,静静地凝视着她。


    看见他跟个没事人一样立在眼前,乔落紧张不安的心彻底放下,生怕他今天早上又没在家,可看见他在却更加酸涩难忍,不由地浅浅呼吸着。


    陈川走过来,蹲下来仰视她。


    四目相对,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烟味掺着清洌的肥皂香扑入鼻中,乔落视线在他脸上滑两圈,抬起手蹭下有道细细红痕的额角。


    “这怎么了?”


    没想到她直接上手,陈川顿了顿,下秒,满不在乎地笑了声:“昨晚喝醉剃头发刮到了。”


    意外的,这个发型比之前她觉得他笑起来更有魅力的那时候更突进优点,放大了他身上经历繁杂后的独特气息。


    陈川掏出个红包,“拿着,我下去放炮。”


    “等下,”乔落接住,兜里的红包拿出来,“给你的。”


    陈川挑眉盯她。


    “行,这个我必须得收。”


    很快,楼下响起离他们最近的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赵明让吓得猛跳起来,“哎呦我操,吓死我了。”


    陈渝支着头从房间出来去了洗手间。


    “我好像落枕了,”徐美好揉着脖子起身,“不是吧,大年初一呢。”


    乔落拿出早就备好的红包,先递给迷迷瞪瞪的徐美好,“美好姐,新年快乐。”


    然后给期待脸的赵明让,“新年快乐。”


    “哎呀,我也给你们准备了,”赵明让接过红包蹦起来往屋里跑,没几秒又蹦出来,将红包递上去,“姐,乔落,新年快乐!”


    徐美好拿着俩红包,温柔笑笑,“这不巧了,我也准备了,”她伸手去摸沙发垫下面,“就怕早上来不及特意塞这下头,没想到还是你们早。来,新年快乐,大吉大利。”


    赵明让耍宝似的鞠躬高喊:“哎呦,谢谢两位姐赏赐!”


    大早上笑成一团,乔落虽然没跟他们一块笑,但是很开心。贺玉六点半就打电话来过,与她问候几句,挂断电话,银行卡里收到了一笔转账。


    副食店外,陈川放完炮望会阴沉沉的天,直接去厨房烧水煮饺子,煮好喊他们下来端饭。他一上来,立马收到两个红包,接着又一一还回去。


    瞅着那几个新年红包,陈川眼眸微不可查地瞥眼宋书梅的房间,又看了看沙发上宋书梅平时常坐的地方,那旁边还放着未织完的灰色毛线球。


    吃完早饭,徐美好跟赵明让想放松气氛开始商量去哪玩的时候。


    乔落余光一瞥。


    从洗手间出来的陈川走到宋书梅卧室门口,站定没动,轻喊句“美好姐”。


    三人一块看过去。


    初一不走亲戚,很多人出来玩,渐渐小孩儿的声音哪都是,陈川独立在门前许久。


    宋书梅去世至今,他不敢回家多看,可不能逃避一辈子,放纵几天已经可以了,握住门把微用力推开房间门。


    残留的清淡的药味扑来,陈川下巴微抬,压住汹涌洪水般的情绪,一处一处认认真真地看,仿佛还能听见宋书梅说:“小川,过来妈身边坐。”


    但仔细一听,没有任何声音。


    他喉结滚动,轻声说:“妈,新年快乐。”


    既然都打开门了,陈川拉开柜子,准备收拾收拾屋子里的东西,可他僵着一动不动。


    乔落转着轮椅进来,看他这模样,斜头往里看,表情一愣。


    一柜子整整齐齐地放着毛衣,甚至都没人知道什么时候这里没了宋书梅的衣服。


    不放心的徐美好跟赵明让也过来,站在他俩身后,看清楚柜子里眼睛瞬间红起来。


    那股被藏起还没缓过神的难过张牙舞爪地冒出来。


    每排毛衣上都标注着他们几个人的名字,宋书梅给他们攒了满柜子的爱。


    最上边还有新年红包,封面宋书梅亲笔手写下几个人的名字和一句新年快乐。


    母亲的爱总是长远看不见尽头,就算是离开,也担心孩子的冷暖。


    陈川抬手蹭了蹭眼睛,将红包拿下来分出去,语气平淡地说:“老何小语的这些,初三他家回来再给。”


    “这件是天王同款,是我跟宋姨提过……”赵明让说着用手胡乱摸一把脸,拿起毛衣在身上比划比划,鼻子尖上挂着个泪珠,仰起头朝他们傻笑,“我穿这个是不是特帅?”


    “嗯,特别帅,”徐美好拍拍他的肩,深吸口气,看了看其他毛衣,“大小不一样,宋姨估计是怕你们仨以后再长高长壮了,特意织大。”


    “不是,这个宋姨给我织了啊。”


    徐美好情绪彻底绷不住了,用它捂住脸。


    夏天那会儿她曾给宋书梅看过杂志上一件露肩的深紫色毛衣。当时宋书梅说找时间研究一下,她还以为宋书梅不记得了。


    徐美好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压住哭声,直起身子,摸着毛衣上熟悉的针脚,仿佛能看见宋书梅织毛衣时的举止神情,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滴。


    这不是她和赵明让第一次失去母亲,是第二次。


    那时太小,不记得也不懂,甚至来不及悲伤,只是看到别人都有妈妈时幻想过,万分想念过千次万次。


    现在悲伤里长出的思念更漫长更痛苦,他们一生都会记得,记得他们有一位胜过血缘的母亲。


    徐美好缓缓闭上眼睛,可她又一次失去了母亲。


    悲风见缝插针地掀起波澜,乔落默不作声地给徐美好和赵明让递过去纸擦眼泪,拿起她的那摞最上方的白色毛衣,下巴轻蹭蹭上头软软的毛茸茸,想起刚到洛城的那天晚上,宋书梅给她洗澡,抚摸她时温柔的手,鼻子猛地酸了。


    但最难过的不是他们,而是陈川。


    乔落抱紧毛衣,微仰起头。


    所有人哭得都有声音,陈川没有,他半蹲在地上背对着他们,看着属于他的那排毛衣,没有说话,只是用手仔仔细细地摸着毛衣,多以深色为主,少有几件浅色。


    柜门打下的阴影处,陈川的手微微抖,不敢想更不敢念,宋书梅的模样在他的脑海里鲜艳明亮,这个家里随处都能见到她的身影,怎么短短的一眨眼就再也见不了。


    仿佛一下子整个世界都变得冰凉无比。


    陈川攥紧毛衣袖子,眼底微红,手背上鼓起的青筋向上延伸。


    “妈,我特想你。”


    特别轻特别轻的一句话压进断断续续的哭话中,乔落离得近,正好听见。


    她目光心疼地看向陈川的背影,在他隐忍着恢复平静朝她看过的那瞬又匆匆忙忙地移开。


    “我要穿这件喝!”赵明让套着天王同款,站在沙发上高举手中的酒瓶子。


    徐美好抱着抱枕,下巴搭在上面,已经喝到劲了,晃着一小盅白酒踹他一脚,隔空碰杯,“穿穿穿!我们以后一定要越来越好!让宋姨不担心我们任何一个!”


    今夜乔落也跟着他们哭了好久,这会儿都已经十一点多了,轻叹口气,这仨人喝一天了。


    今天没出去玩,陈川在家做了顿火锅,汤都添无数次水,酒更不知道下几轮了。


    陈渝早早被哄着去睡觉。


    慢慢清理掉一波空酒瓶,乔落望向最沉默的那个人。


    客厅里只留下电视这块区域的灯,光线不太刺眼,柔和许多,陈川套了件黑T,脚踩着酒箱,满身的冷寂,喝得最快最闷,旁边的烟灰缸里积满烟头。


    一个小时前。


    何必言打电话来问,乔落跟他说了家里的情况,那边沉吟片刻说:“你不用理,去睡吧,随他们喝。”


    春节的烟火不断炸开,坐在窗前可以看个热闹,乔落手指缠绕着宋书梅留下的毛线玩了会,开点窗透透沉闷的气氛,扫过客厅沙发上堆着的彻彻底底醉倒的三人组。


    抱着紫色毛衣时不时呜呜的徐美好自己一个沙发,赵明让双手双脚缠着轻皱眉睡得陈川歪在最长的沙发上,她去拿毯子给他们盖好。


    远处砰砰几声炸开的烟火声响,陈川乍然推开赵明让坐起来,吓了正要回房间的乔落一跳,她盯着他摇晃着扶着墙,径直进了宋书梅的房间。


    这么晚了,醉成这样,乔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挪着轮椅跟过去。


    房间没开灯,东西摆放都没动,跟之前一样,偶尔的烟火光会照亮昏暗,一灭,陈川的轮廓就陷进黑暗,动作轻慢的打开柜门,拿着毛衣一件一件套在身上,跟只大熊似的坐在床边冷沉着脸发愣。


    安静几秒,见他不再动。


    “舒服吗?”乔落小声问他。


    陈川撑起眼皮,同样小声说:“不舒服。”


    “那你为什么还穿。”


    “冷。”


    这是喝蒙了吧,乔落犹疑着用手摸了摸他热出汗的额头,平静地劝说:“脱掉几件吧,挑一个你最喜欢的穿,不会冷。”


    陈川可能是醉太狠,反应迟钝,半晌,撩起漆黑凌厉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乔落不确定他会不会跟之前那次凶她,试探着问:“你不想脱吗?”


    陈川没吭声,寸头显得他太锋利,乔落少有耐心地等待他的反应。


    过去一两分钟,她听见。


    “最喜欢的,”他哑声重复。


    乔落嗯了声,“穿最喜欢的,其他先脱掉。”


    “最喜欢的。”


    陈川紧盯着她又说一遍。


    喝醉的人交涉这么麻烦。


    乔落感觉他不是喝醉了,是喝傻了,真怕他大冬天给自己热中暑了。


    裹这么厚,枪都打不通。


    静三秒,她干脆伸手去帮他脱。


    陈川皱着眉躲开,抓住她的手腕一扯,两道眼神紧密地撞到一起,乔落怔了片刻,耳畔落入的声调冷淡:“我说你别动,我都喜欢。”


    乔落挣扎着躲开,还好他没握太紧。


    与陈川又稍对视下,乔落决定。


    她还是回房间睡觉比较好,轮椅刚转半个弯,忽而被拉住拽回去,陈川站起来,脱掉最外面那件灰黑色毛衣在乔落莫名其妙的目光里用它套住两个人。


    “……”


    “??”


    黑黢黢的闷热环境,鼻尖几乎要贴上鼻尖,能清晰感知到另一方的呼吸,潮热的,湿湿的。乔落呼吸慢了些,空气被不属于她的掠夺。睫毛煽动几下,她抬眸就撞进陈川深色幽暗的眸子。


    乔落短暂愣神,这里面空气真的好闷,顿时无奈说。


    “陈川,你别发酒疯。”


    陈川闭点眼睛,嗓子微哑:“都喜欢,都最喜欢。”


    “行,我知道了,你别动,一会把毛衣撑变形了,”乔落说,“你开心就穿着吧,多少件都行。”


    陈川不动了,直接闭上眼。


    乔落:“……你!”


    唉,算了,她脾气好,不跟傻逼的酒鬼计较。


    乔落面无表情地扯住毛衣艰难地先放出自己,再去把它拿开叠好放在床上,等弄完。


    陈川身体一倒,在宋书梅床上睡着了。


    夜色愈发深,烟火声正在减少,雪悄悄然下,乔落拉起被子给陈川盖好,坐在轮椅望了他许久,靠过去,指腹轻轻蹭掉他眼角的泪,用气音说:“陈川,一切都会好起来,所有人都会一直陪着你。”


    话音刚落,陈川忽地睁开眼,神色冷清地望着她阴暗处的双眸,嗓子让烟酒浸得暗哑。


    “你也会吗。”


    这晚他好像脆弱到让她手足无措,只想去拂掉他眼底的悲情,祈祷他从此不再忧愁。


    压制乱飞的思绪,乔落用力嗯了声,郑重说:“我会。”


    窗外的烟花炮声终归消弭,他没再说话,只是撑着眼皮凝着她,直到撑不住醉意睡过去。


    “好好睡,陈川,”乔落极小声说,“我会像你守着我那样守着你。”


    等到天明,等到冬走春去,等到夏天来临。


    等到你走过这无尽的大雪北风夜。


    第56章 Jun.


    ◎夏◎


    第56章


    无声的大雪下到凌晨两三点消停了,乔落一直等到天快亮才回自己的房间,少眯了会儿起来换身衣服。


    今天是初二,副食店会开门。


    附近邻居会来买礼走亲戚。


    光线雾蒙蒙,她手搭在门把上,听着门外压低的交谈声。


    “货不多,”徐美好正给陈川看进货单子,“估计卖不了多少。”


    陈川没骨头似的坐在椅子上,好几天宿醉,到了这两天经常头疼,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说出另外一件事:“途叔跟我联系了。”


    “什么意思?”徐美好问。


    陈川安静了下,“他说有趟车想让我帮忙一块,过年期间钱多,元宵节能赶回来。”


    扯淡,徐美好微皱眉,半晌没接话。


    这大过年的,事儿周边邻居都知道,途叔不会在这个时候联系陈川去跑大车,只能是陈川主动联系的那边。


    不过这样也好,出去转转比在家里闷着强,也比他不停喝醉毁健康好。


    想到这,徐美好说:“嗯,哪天走?”


    “初三。”


    “明天?”徐美好扒拉下头发,眼皮还肿着,“行吧,下午走还是晚点走?”


    陈川拿着保温茶瓶,往瓷杯子里倒了杯水,“晚上八点前我过去他那,”他停了停,“小鱼就麻烦你们几个了,这趟下来能有个五六千,还有乔落的腿要按时泡中药按摩。”


    徐美好啪得放下手里的笔,“小川,什么叫麻烦啊,小鱼跟乔落不是我妹妹?你不是我弟弟?你说这话是几个意思?家里你不用担心,你就好好的该干嘛干嘛就成。”


    陈川没吭声。


    气氛发沉,徐美好有点琢磨出他的意思,心里又酸又疼,控制下情绪说:“你永远都别再想休学了,趁这会儿我正好跟你说清楚,这事没得商量。你们十六开学,这之前你想去跟车我不说什么,也不管你,但你十五必须滚回来,别忘记宋姨…生前最想要的就是你好好上学。”


    “姐,”陈川垂着眸,嗓子微哑,“你不用为了我们这样付出,不应该,我们谁都不是谁的负担。”


    早知道他会有这出,徐美好想上手抽他,硬忍下来,干脆问:“陈川,你把我当外人?”


    陈川抬起头,“没把你当外人,但这事不能这样……”


    “你赶紧闭嘴吧,什么不该这样,”徐美好直接打断他,端起茶杯喝几口,“那当初宋姨掏钱找人费尽力气把我从狼窝里带回来养着就应该吗?我早把这里当家了,在我心里你喊我那声姐开始,我们就是一家人,你就是我弟弟,亲弟弟。小川,我没家人,我就只有你们,所以这个学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必须给我安安生生的去上。家里现在是算起来没多少积蓄,但一没欠债,二没太大开销,足够你们安安稳稳地上完高中,至于大学学费,这事更是个很小的问题,你完全不用担心,真不用想这些有的没的东西,就两三年,咱们平心静气把它当成普通日子走过去就行了,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这种话以后别再提,除非你是想撵我走。”


    乔落打开门出来,陈川刚点上根烟,侧头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轮椅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咕咕噜噜,陈川往烟灰缸里掸掸烟灰,扭着脖子看她。


    “醒了?”


    他嗓子还是哑的,眼底红血丝严重。


    乔落嗯一声。


    陈川一时没再说话,转过头抽烟。


    看了他背影片刻,乔落转着轮椅去洗手间洗漱,一出来,陈川掐灭烧着的烟头,站起身蹲在她跟前。


    “乔落。”


    她低头,眸凝着他。


    “嗯。”


    “我跑趟车,大概是十一二天吧。”


    乔落又嗯了下,“我知道了。”


    陈川没动,嗓子沉哑:“外边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带回来给你。”


    “没……”乔落把“有”字咽回去,抿了下唇说,“你平安就好。”


    陈川抬眼看她,眼中暗色极深,淡淡道:“只要我平安?”


    乔落点头,“是。”


    陈川笑了笑:“好。”


    夜色里的大雪纷飞像层雾,路灯前几天被炮崩坏了还没修,一闪一闪地晃动,陈川立在其中,在打电话,黑棉服竖起领子,身姿修长,寸发利眉看着就利索,纯黑鸭舌帽上落了层雪,手里拎个黑色的旅行包,装着简单的洗漱用品还有些贴身衣物。


    副食店的挡风帘子掀开,乔落望着他倾斜在地上笔直的影子。


    分明是条直线,但都走的跌跌撞撞。


    “好的叔,我已经出来了,”陈川冷沉的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明白,嗯,就到。”


    店内,徐美好跟人结账,往外瞅一眼。


    赵明让从后面绕出来,等他挂了电话,手里装满热水的保温杯递过去,“川哥,我听说二叔说途叔要跑的这一趟好像比较往老漠河那块,比咱这冷,多拿个杯子吧。”


    陈川接住装包里,“有事及时给我打电话,老何明天下午回来,急事先去找他也行。”


    赵明让点头,莫名有点眼热。


    “注意安全啊。”


    陈川乐了一声,“德行,好好看家吧你。”


    “切,你放心吧。”赵明让说。


    陈川转过头,对上乔落冷冷凉凉的视线,他最近瘦了很多,下颚线清晰明了,眼尾带着冷峻的寒气,望着她说:“走了。”


    乔落脸颊被风吹得没了温度,缩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攥在一块。


    她没回话,陈川冲她扯了扯嘴角,见徐美好忙完了,他扬声喊:“姐,我走了啊。”


    徐美好忙伸出个头,“好,注意安全,随时跟家里保持联系。”


    陈川应了一声,拍了拍赵明让的肩,大步走入了漫长的雪夜。


    赵明让踢两脚地上的雪转身回店里。


    门口的乔落没动,稍坐直一点身体,伸着脖子往外那边看。雪太浓,阻碍太多,视角严重受限,只能依稀看见他的身影渐渐消失。


    兜里手机震了震,乔落掏出来看。


    陈狗。


    :别看了


    她眼底忽然起了股热气,手放下帘子,转着轮椅停在柜台后边,慢慢按着键盘打两个字发过去。


    :平安。


    :放心


    乔落指尖在键盘上起起伏伏,什么都没再发,慢慢合上翻盖手机,摸着上面凸起的牌子logo好一会儿。


    直到徐美好终于赶在嗓子冒烟前给邻居大妈解释清楚月租*费的问题,站起身灌了大杯水,扫眼趴在她旁边桌上难过的赵明让,又看眼拿着手机侧头往外瞅的乔落。


    “干嘛呀干嘛呀,大过年的,”徐美好只好拍拍桌子把他们的心神都拉回来,“乔落不知道就算了,赵明让你能不知道小川跑多少趟车了?又不是第一次跟车,十五六那会儿都去多少趟了。”


    乔落沉默会,拿出寒假作业。


    “你看看人家,”徐美好拍赵明让后脑勺一巴掌,“赶紧学习去。”


    赵明让难过变为唉声叹气,“苍天啊!大地啊!大过年的还得写作业!川哥都不写!?”


    乔落头没抬,“他拿着作业去的。”


    “……”赵明让无语,“我有时候真的想把你们都掐死。”


    徐美好抬手威胁他,“你是想,我可真会拍死你。”


    “yes!徐sir!”赵明让敬个礼,打开书包拿作业,伸头观望陈渝的画,真有模有样,“咱们鱼儿越画越好,等暑假打个工给鱼儿报个美术班上吧。”


    徐美好幽幽笑:“你是不是特希望我也报个班学习去?”


    “那也不是不……”


    赵明让在她威胁的目光中闭嘴,麻溜地摊开卷子开始遨游学海。


    副食店微静,乔落缓缓停笔,陈川走之前好好安抚了一遍陈渝,好在也知道陈川跟车这事儿,没有什么不能接受。


    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只想他平安。


    仅此而已。


    乔落写完最后一张卷子,往窗外瞥眼。


    时间走得快,他们几个不走亲戚,平时生活该怎么样过还得怎么过。


    马上要到元宵节了,她放下笔简单收拾桌面,打开手机看短信。


    两个小时前,陈川发短信说在回家路上了。


    乔落往上翻记录。


    保持着一天两条的联系。


    她想了想,又打下三个字。


    :多久到。


    那边秒回。


    :十五凌晨或者晚上


    其实乔落挺想问问他心情怎么样了,迟疑着不知道怎么问合适,只好发过去一句:你在干嘛。


    陈狗有十几分钟没回。


    她准备去睡觉的时候,手机震了震。


    :照片.jpg


    陈川用的直板手机的像素偏差,光色偏暗,模模糊糊的一张照片,是从上往下拍的角度。


    他坐在大车的副驾,就穿件黑背心,隐隐能看见手臂上鼓起的肌肉,不是多发达,恰到好处,黑寸发长长了一点,望着镜头的狭长眼睛里懒洋洋,大手里捧个银色不锈钢碗,应该是泡面,还加了火腿肠和卤蛋。


    一股子野蛮的匪气冲过来,跟刚和人打完架似的。


    不过状态是真比十几天前好太多,乔落把照片保存下来,放下那口气。


    她刚存好,那边发了字来。


    :你在干嘛


    乔落打开手机摄像头,学着他那个角度拍了一张照片传过去,附带一句文字。


    :写作业。


    三秒后。


    :我给你买了新睡衣


    好好的突然买什么睡衣?


    乔落微愣,蹙起眉,下意识低头,睡衣料子软,领口洗几次变形了,打开刚才那张照片,不算多清晰,灯光微黄,她光顾着看镜子,没注意领子。


    “……”


    应该看仔细再发。


    她慢吞吞打字。


    :哦。


    乔落把手机盖子按下来,手臂交叉盘起来,慢慢地趴了下去。


    前几天贺玉有打电话问她要不要走。


    她拒绝了。


    说不清楚,但坦白说,她现在走了可能会对这个家更好。可她舍不得,舍不得活在黑暗中那会陈川领她来,送她的那些光亮。


    今夜的风有些猛烈,扑在窗上哐哐啷啷,乔落伸出一条手臂,食指戳了戳木雕的小狗,小声念叨:“小狗,我该怎么把钱给他。”


    以陈川的性格一定不会要。


    家里在这个特殊时候肯定是需要钱的,每个人都在努力的活下去。


    虽然徐美好之前那样说,但宋书梅去世前的治疗是彻底掏空了所有的积蓄。平时店内进货什么的都需要钱来周转,别看是公立高中,所需要的资料报纸钱也不少。陈川的性子太扛事,太压得住事,他绝不会吭声,跟车一是散心,二是为了钱。


    赵明让徐美好他们跟陈川一模一样,好像已经形成了种独特的习惯,不会去麻烦打扰旁人,只会不吭声的去找其他活计贴补家用,熟练或不熟练的照顾彼此。


    大前天吧,她听赵明让打听来的说陈川这次跟车跑的路上真挺危险,尤其是现在天冷路滑,极其容易出点要命的事,乔落慢慢闭上眼。


    望他平安。


    再平安-


    苍茫无垠的大路驶到尽头,再有一百多公里就到进入南河地界了,熟悉的地形面貌逐渐显现,车速缓减,风雨吹晒出的满脸刚毅的徐途打拐方向盘进休息站。


    “小川,放放水去。”


    副驾上的陈川正在玩贪吃蛇,闻言“哎”了声,等车停稳,抓起后边的外套抻胳膊穿上,推门跳下去反手关上。


    附近停着七八辆大车,来自五湖四海,有部分常跑一道线的都相互认识,有些人还带着老婆一块。


    九十点钟的点有两三家正支摊子,边小声聊天边热火朝天地做饭,徐途打眼扫见熟人,拆盒烟去跟找人闲聊缓解疲乏。


    等陈川洗完手出来,徐途抽着最爱的几块钱一盒的烟坐在板凳上,拿着磕碰的坑坑洼洼的杯子喝水,抬起脖子高喊他声,“小川,来,”他拉着他跟人介绍,“我小侄子,长得帅吧,看看这身材,妥妥一个好汉。要不是这回他身上有点功夫,我们还真那伙人宰个透,估计都回不来。”


    “来,小川,喊驼叔,驼婶。”


    那是对常年跑大车的老夫妻,两人都长得慈眉善目。穿着暗红色袄的驼婶正切菜预备做饭,笑眯眯地看着他夸好好好。


    陈川一一喊过去,看见他们还带了只大黄狗,养得皮光水亮。


    他蹲下来,揉揉摸摸狗头,听他们开始聊家里的小孩儿。


    “途叔,驼叔,婶子,我去眯会啊。”


    徐途眯愣着眼,摆摆烟头,“去吧,三个小时后走,估计还有场大雪没下。”


    驼婶绕过来给他塞了瓶热牛奶,“小川这个子真高啊,比我大儿子还高,拿着吧,大冬天里暖和。”


    “谢谢婶子。”


    陈川拿着牛奶回到车旁,他没马上上车,拿出手机拍张天空发给宋书梅。


    不会有回复了。


    他这一路发过很多。


    四面荒芜土地上的西北风刮起来刺到皮肤里,车背处是漆黑的暗,陈川把手机装兜里,黑帽下的半张脸都混在打火机的火光里。


    烟头点燃,灰白的烟雾色漫出唇边。


    宋书梅的手机号他去办了保号没动,昨天三叔公找小辈跟他联络,要他这次回去给他妈销户。


    一直逃避是不行的,该面对还得面对。


    陈川抬起头望着天,慢慢地抽完一根烟,眼眸冷淡下来,烟头掉在地上被他踩灭。


    转身拉开车门,他拽着窗框利索地上车。


    到了车上,手机响震。


    陈川掏出来看。


    乔小狗啊。


    他勾了勾唇按下接听。


    那边呼吸浅浅的,声音轻轻地,“陈川,我给你转了点钱,你帮我带样东西回来。”


    陈川摘掉帽子扔后边,仰躺在椅子上,“带什么?”


    那边沉默两秒,颇为认真地回了两个字。


    “汤圆。”


    神他爹的汤圆。


    陈川被逗乐了,望着车顶,闷着嗓子笑:“不会扯谎所以花大价钱买袋汤圆,是这样吗,乔老板。”


    乔落:“……”


    她不说话了,但也没挂。


    陈川也不说话。


    忽浅忽深频率不同的呼吸穿过声筒纠缠在一块。


    陈川用耳朵和肩膀夹住手机,摸着皱巴皱的烟盒跟剩点油的打火机出来,咬住烟蒂点上火。


    “不挂就别挂了,”他微睁眼皮,褶皱深深浅浅,眼底是无尽疲惫,嗓音浸在烟里显得懒冷,“陪我睡会。”


    电话那边静了足足一分钟。


    “噢,晚安。”


    “晚安。”


    手机里传来轮椅滚动的声音,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的杂音,应该是躺下了。


    陈川慢慢抽完这根烟,眼皮垂下来。


    元宵节低冷晦涩的晨光越过帘子缝打进屋里,乔落拿起没电自动关机的手机插上充电器。


    迷迷瞪瞪睡过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关的机。


    挪轮椅出去,乔落看了圈,凌晨没回来,那就是晚上了。


    “川哥,这什么味的汤圆啊?”


    “有没有花生馅?”


    外头办灯会,烟火炮竹噼里啪啦,热烘烘的厨房里,赵明让围着陈川打转,那张嘴就没停。


    陈川烦得拿个刚炸好的排骨塞他嘴里,“边玩去。”


    赵明让被烫得呲牙咧嘴,去旁边啃去了,陈川扫他一眼,纯纯关爱智障的眼神。


    厨房外的院子里,乔落裹得严严,瞅着陈渝把地上的雪都拢到一块堆小人玩。


    傍晚六七点陈川到的家。


    看上去没什么,就是糙了许多,一身寒霜汽油味,先上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他下来煮元宵汤圆,顺手炸炒了几个菜。


    “川回来了?”


    何必言的声音传到后头。


    徐美好在忙,抽空说:“后头煮圆子呢,你留下的话让他加上。”


    “好,我过去看看。”


    何必言放下手中的纸袋子,没管徐美好怎么看他,直接往后面走,他冲乔落点点头,跨进厨房,“我也在这吃。”


    陈川嗯了声,笑:“少不了你。”


    等差不多做好,他让赵何两人盛饭,转身出去,“小鱼洗手吃饭,你也洗手去。”


    乔落撂他眼,去洗手了。


    厨房里赵明让叽叽喳喳,何必言骂了句你傻逼啊。


    陈川没走,斜身靠在洗手间门框上,“小狗,一袋汤圆花不了那么多钱,我给你转回去了。”


    她搓香皂的手卡顿下,退回来这事在预料之中,委实懒得搭理。


    等洗完手,陈川还没走。


    “你还有事?”乔落问。


    洗手间光薄薄的冷调,陈川俯下身,那双深色的双眸紧盯着她,“没有啊,想看你几眼,好长时间没见,都忘了你怎么啃人了。”


    臭毛病,乔落不耐地说:“你烦不烦。”


    “还是这个劲,”陈川笑了两声,站直拉着她的轮椅走了。


    可不是吗。


    一如既往的还是让她像一轮椅撞死他。


    真服了。


    乔落觑眼时不时落到身上的陈川的影子。


    悲伤是有限度的,它可以一时难以控制的放纵,但不会一直。


    没人去参观灯会,几人许久未见,火锅一滚出泡,麻辣鲜香俱全,屋子里啤酒可乐气泡一块炸,立马就热闹起来,陈渝吃了会番茄锅就起身回房间睡觉。


    白织灯洒下明光,陈川恢复正常状态,姿态懒散地坐在椅子上,脸上贴了三四张长纸条,嘴角带抹浅笑,手里牌一出,瞅着乔落冷脸下快压不住的自得,他摇摇头,慢悠悠地说:“行,我真服了,牌神就是牌神,打不过真打不过。”


    侧对面的赵明让脸上贴一堆纸条,何必言脸上也有七八根,徐美好半张脸,他们仨三堂会审似的一块拧着眉盯乔落。


    “这不对劲,”徐美好严肃道:“说吧,落,你是不是出老千了,居然能出得如此完美,好,告诉我,怎么出的?教教我。”


    何必言轻笑一声,给她夹了筷子牛肉,添满杯子里的可乐。


    乔落眼神困惑地看她,真心诚意地反问:“什么是老千?”


    旁边的陈川忍不住笑,肩膀抖擞个没完。


    “我哩个去?”不信邪的赵明让扒开挡眼的纸条,站起来啪地拍下桌子,“我不信!再来!再来!”


    等他脸上没地贴了,赵明让瘫在椅子上,手臂高高举起,晃着白纸,不甘地呐喊。


    “绝对有鬼!绝对有鬼!”


    乔落小口吃菜,气定神闲地瞥他一眼,眼底泛起愉悦的光。


    “哎,小狗,”陈川靠过去,小声说,“你到底怎么玩的?”


    乔落扭头,一样小声回他:“谁是小狗。”


    陈川眯起眼,“行,我是小狗。”


    “算牌,”乔落说,“在场的没一个能算得过我。”


    陈川顿了顿,望着她笑:“哎呦,厉害。”


    他举起手要鼓掌,乔落只觉得两眼一黑,忙抬手捂住他的嘴,桌子上其他人看过来。


    徐美好一脸“我就知道”地说:“又犯贱了是不是?”


    陈川没空说话,被乔落捂死了。


    乔落认真点头:“是,他犯贱。”


    陈川斜眼看她,呼吸打在她手心,耸耸肩没反犟。


    喝到最后,烟火没了,小县城沉睡下来,沙发上窝满了人,陈川站起来晃晃悠悠打开宋书梅的房间把毛衣套上身上,安静地睡了过去。


    乔落停在门口,眼眶微红。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没错,但它上劲太慢了-


    十六早上八点洛城一高开学,赶上元宵节,这次高二高三他们跟高一一块进校,陈川喊醒赵明让,洗完脸去外头买了豆浆包子油条回来。


    乔落瞥眼宋书梅又关严实的房间,轻声叫陈渝过来吃饭。


    饭桌上,赵明让困得不停打哈欠,徐美好拍他,“赶紧吃,老何马上过来。”


    陈川端着调好的海带丝坐下,等他们吃差不多。


    “有个事跟你们说下。”


    乔落抬起头看他,其他人跟她动作一样。


    陈川慢垂下眼,声调淡色地说:“我昨天下午去梅河村给我妈销户了。”


    “什……”徐美好愣了会,反应过来点两下头:“我正想跟你说这个事,办好了就好。”


    “你怎么不喊我们?”


    赵明让瞌睡都跑了。


    “赶巧,”陈川拿起豆浆吸了口,“途叔正好认识个梅河老乡要回老房子里拿东西,我就一块过去了。”


    坐对面的徐美好看他的眼神暗藏不忍,这事本来是打算她回去办或者委托村里。


    但没想到陈川已经办好了,谁都没告诉。


    稀薄的光斑形成暗调,乔落仔细地看着陈川。


    他侧对她,喉结滚了滚,下颚线崩得很紧,喝完了最后一口豆浆。


    窗外的寒风还有些大,房子内声音沉下去好几分钟,只有陈川没事人一样收拾着桌子。


    她无法想象去办销户提供死亡证明的那瞬,陈川是什么感受。他一个人去给宋书梅销户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只要想到这个,她就心里发疼。


    眼底滚起潮湿的水汽,乔落看见徐美好擦着眼睛站起来,“马上迟到了你们一个两个,快点的,我先去开车了。”


    赵明让三两口解决手里的包子,没吃盘子里的那两个字,“我还没刷牙,先去刷牙了啊。”


    回房间拿起书包放在腿上,乔落踌躇地挪进陈川的房间。陈川神态照例冷淡,正整理他的寒假作业。他知道她来了,没对话没看对方。


    过了会儿。


    “乔落。”


    他背对着光,忽然喊出她的名字。


    “我在。”


    乔落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声音都急促了些。


    窗外的冬天还没过去,凛凛寒意肆意飞扬,陈川慢慢坐在椅子上,打直的背一点一点打弯,直到头埋下去,尾音带了颤声。


    “我没妈了,真没了。”


    乔落的眼泪一下子掉出来。


    她没有犹豫,挪过去,伸手慢慢抱住他,陈川的头抵在她的肩膀上许久。


    门外的赵明让抬手擦掉眼泪,上来找他们的何必言单间背着书包,靠在墙上久久无言。


    那天以后,陈川再没有出现低沉悲伤过,开始正常生活、上课,像是终于接受宋书梅的离去。只要学校一有假期他就去找点零工干。


    到了柳树发出嫩芽的季节,陈川还去领一些手工活回家里,几个人没事一块干赚点外快。


    虽然清简,但快乐。


    可乔落知道,赵明让可能知道,可能不知道。


    这几个月的每天晚上,陈川都跟梦游一样,迷迷瞪瞪地去宋书梅的房间睡。


    他从穿着那些毛衣到抱着毛衣,似乎只有这样他可以睡个好觉。


    他要承担的责任,是肩头的山。


    明明是一个才十七岁的少年。


    偏偏成为十七岁的他们在动荡中不断地前进,被时间拉着拖着向前跑,来不及去回顾沿途路上遇到的悲伤和美好,只会一味地长大。


    她有时失眠会去守着他,觉得心安。有时会抚平他紧皱的眉心,觉得心酸。


    可她也清楚,陈川心里空缺的地方,那是一道永远都不会结痂的弧线,是最爱的亲人留下的痕迹,终其一生无一人能忘怀。


    渐渐,没人再提去理会满胸腔的难闷,该怎么笑就怎么笑,该怎么活就怎么活,却默认的没一个人去动沙发上的那堆毛线球,只有陈渝偶尔会问一声:“妈妈还要住在石头上吗?”


    只要陈川听见,他上去就一通蹂躏陈渝的头,等到陈渝恼怒要跑,他又会一字一句地说:“小鱼儿,笨小鱼儿,妈妈不住石头上,住我们心里。”


    “宋姨你看小川又长高了,”清明时节雨纷纷,徐美好撑着大伞挡在陈川跟赵明让身上,他俩正在拔草擦墓碑,她絮絮叨叨地跟宋书梅说话,“等会我们还去看赵叔,带了特多你们爱吃的东西。小鱼在那边挖泥巴,乔落的轮椅弄过来太不容易,险些给她倒泥里。”


    乔落挪着伞去遮蹲旁边玩泥巴的陈渝,闻言,看向墓碑轻轻喊了声:“宋姨,我们都来看你了。”


    徐美好望着伞骨,缓解朦胧的视线。


    陈川认真仔细地擦干净他妈还有外婆的墓碑,指腹缓缓摸过宋书梅的名字。


    “妈,我马上高二了,打算给小鱼报个美术班,弄好了跟你说。”


    赵明让擦擦手,蹲下来,傻兮兮一笑:“宋姨,我马上高三了,你等着我跟老何拿录取通知书来和你报喜啊。本来他今天要来的,但他那个羊癫疯一样的爹又发神经没来成,他托我向你问好。”


    “妈妈,不回家,”陈渝忽从乔落的伞下跑走,手里拿着两个泥巴小人放在墓碑旁,“小鱼,陪。陈川,陪。”


    周边蓦地没了人说话,只有雨滴霹雳啪打伞面的声音,陈川手在鼻梁上抹了把,包里找出湿纸巾给陈渝,看她擦干净手说,“妈妈让小鱼带陈川回家,”


    陈渝噢一声,“小鱼带陈川回家,”她站起来,朝墓碑挥挥手,“妈妈在心里,妈妈再见。”


    在公墓里呆了半天,拉着拽着从宋书梅那哭到赵磊跟前的赵明让,徐美好无语又想笑。


    车往家开,赵明让打好几个哭隔。


    抽抽嗒嗒在耳边念叨似的,陈川简直没眼看,干脆头一转不看他,碰上乔落小幅度的叹了口气。


    他压声问:“你这么发愁?”


    乔落看他,“你不发愁?”


    “他不哭才真让人发愁,”陈川轻轻笑着,“打小就跟水龙头没区别。”


    乔落点头,“真的吗。”


    陈川挑了下眉头,乔落继续说:“宋姨跟我说有个人被雷吓到哭了整整两天,都快脱水了,给她愁得差点带着去看脑科,想看看是不是弱智。”


    “……”


    没想到她知道这个,陈川扶额,默不作声地转头去看赵龙头。


    可算是吃瘪了吧,真是该。


    乔落小声的笑了声,下秒,忙收敛嘴角,假装无事发生的去看窗外。


    陈川扯了扯嘴角。


    赵明让看见,立马更难受了,嗷了声:“美好姐呜呜呜呜!陈川笑我!笑我!”


    开车的徐美好深深地叹口气,耳朵里全是呜咒声,装没听见,并把音响放大。


    “随风奔跑自由是方向/追逐雷和闪电的力量/把浩瀚的海洋装进我胸膛……”


    试图一首《奔跑》把赵明让的哭声压回去。


    结果失败,他哭得更大声了,逐渐变得搞笑。


    徐美好干脆开嗓:“即使在小的帆也能远航……”她打了个响指。


    陈渝脑袋微微偏些,乔落克制住嘴角的笑。


    侧对乔落的陈川头都没转,欠欠地拿手戳下她的脸,没等乔落回击,他就开口跟唱,然后赵明让抽抽噎噎地加入:“随风飞翔有梦作翅膀,敢爱敢做勇敢闯一闯,哪怕遇见再大的风险再大的浪也会有默契的目光……”


    最后一个一个都笑得唱破音,调子全跑路,却格外的生机勃勃。


    乔落摇杆降下点窗,风雨迫不及待的飘进来,耳畔爽朗有力的声线像极了发出青芽的树叶。


    我们不惧风浪,正在野蛮生长。


    我们不畏分离,将在一切铭记。


    她的脑海里出现这么两句话,伸手出去接风,细缕的凉意从指缝涌过扑满脸颊。


    如果今天宋书梅回来看她的孩子们,现在应该会该是满目温柔笑着的吧-


    夏天最热的月份悄然飞来,空气里随处都弥漫着烧人的闷热,一动就浑身汗,头皮都好象要着了。


    儿童节这天是乔落的十八岁生日,刚刚好是周五,也是他们这群人最早进入成年的人。


    下午五点半放学到家,陈川直接进厨房开始做饭。


    今天贺玉从外地赶来,带来很多礼物,等乔落洗完澡出来,给她梳梳头发,打开吹风机。


    “阿诺一晃都长这么大了,我第一次抱你还把你脑袋撞门上,当场起了个大鼓包,”贺玉摸着乔落的头发,不禁有些感慨,“时间真是太快了。”


    乔落垂下眸没接话,对贺玉的态度仍然不冷不热。


    或许是过去那些曾经太深刻,仿佛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连乔落本人都未曾察觉过几分,只是碰上面,她就会变得沉默冷淡。


    贺玉自然发现这个问题,所以很少来。


    拿出真正的礼物,贺玉放到她手心一张银行卡,“生日快乐,阿诺。”


    乔落迎上她的目光。


    “不用这个,我们不缺钱。”


    贺玉连卡带她的手都握住:“你长大了,拿着这个,想要什么就买什么。小姨只是希望你开心快乐,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乔落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轻轻“嗯”了声。


    房子二楼温度高,电风扇的作用是吹来热风,坐在沙发上的贺玉摸摸毛线球放下,有些闷热的不适感,尽量没表现出来。


    卧室里,风吹起乔落耳侧的发,眼睫低下去,将卡放在包里,抬手拿桌子上的礼物。


    今早上放这的,着急上学,没有拆。


    乔落按到排列顺序拿起。首先是赵明让的,他可能有点傻,送了一个包装精美的敲背捶,上头贴了大笑脸的便签。


    不懂但接受,然后是何必言的礼物,一本英译的《傲慢与偏见》,他便签上写了一段话。


    “乔落,我觉得这本书是非常适合女孩读的书,祝十八岁的你铮铮如日,光芒四射。”


    有时候她真觉得何必言年轻又老成,乔落把书轻放在旁边,看见宋书梅去年送她的本子,轻轻掀开,摸过上面的字,泛起鼻酸。


    缓和下情绪,她拆了徐美好的那份礼物。一枚素圈金戒子,盒子外包装上有留言:女孩跟金子绝配,十八岁生日快乐呀,乔小落。


    最后只剩下陈川给她的十八岁礼物。


    乔落打量着那个A4纸大小的盒子,拿着美工刀小心翼翼地划开胶带。


    一组做着各种表情活灵活现的木雕小狗,且在每个下边都有编号:乔一,乔二……乔十七,乔十八。


    共是十八只小狗,代表她十八岁了。


    纸条上的字体锋利:恭喜十八岁的乔落拥有属于她的乔氏小狗团。


    好神经。


    他真的好神经。


    乔落:“……”


    她用手指尖一只狗挨一只狗的戳过去,忍不住笑了声,“真是什么人雕什么狗,哪能叫乔氏小狗团,就该叫陈狗团。”


    “是吗。”


    淡漠的声猝不及防落入耳廓。


    乔落怔了秒,慢半拍的转点头。


    临近傍晚,帘子拉开的窗外离他们远远的夕阳落日露出个马脚,光线微弱的门口,风扇冲着她吹。


    面对着光的男生高高瘦瘦,黑T运动裤,眉眼冷沉,单手抄兜立在那,寸发恣肆,见她看过来,表情一变,歪头盯着她笑。


    “陈、狗、团?”


    他字字缓慢地复述一遍。


    乔落面不改色地点头,“今天我生日。”


    言下之意,我说了算。


    陈川点着头走进来,“行,你生日你最大,”他拿手学她的那样戳小狗团。


    “小狗呀小狗,你的主人不要你们咯。”


    “……”


    “小狗呀小狗,你们变成流浪狗了咯。”


    “……”


    乔落扬起脖子瞪他,冷冰冰地说:“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唉,”陈川靠在她桌子上,眼往下看,装得一幅怅然样地说,“我雕狗雕的手指伤痕累累,偏偏有人嫌弃的不行不行。”


    常用的食指拇指中指上确实有几处伤。


    赵明让问了,陈川说不小心。


    所以是雕狗伤到了?


    她抿了抿唇,好半天憋出四个字:“没谁嫌弃。”


    陈川忽然弯下腰,目光深深,“那谁喜欢吗?”


    乔落呼吸滞缓两秒,在他“你不回答我指定不罢休”的眼神中不情不愿地点头。


    陈川笑了,小声说:“那谢谢那谁喜欢咯,祝你生日快乐。”


    过近的距离,扑来的呼吸,让乔落有种说不上来的慌乱,跟之前一样心脏不舒服的感觉偏重,垂下的食指尖微微发麻,不耐烦地扭开头。


    “八十岁都够呛,”陈川站直身体拉住轮椅,“吃饭了,大寿星。”


    因为贺玉在的缘故,这顿生日饭吃的有些拘谨,乔落感觉到了。直到一个小时后切完蛋糕结束,贺玉坐上车离开洛城,整栋房子里紧绷的气氛终于落幕。


    大家都没有吃饱,扯的彩带气球让陈渝拉起来玩,何必语跟她一块。


    陈川想想低声问了乔落一句,然后起身去厨房弄了火锅上来。


    “来,趁还没过十二点,加个乔十八夜宴。”


    乔落斜觑他一眼,换来个欠嗖嗖的笑。


    躺沙发的赵明让嘿哈一声,“正好,来来来,再次祝咱们家第一个十八岁的乔同鞋生日快乐!”


    何必言喊两个小孩儿,不过她俩没吃多少就下桌了,刚吃过不少。


    又一个多小时过去,徐美好拿着酒杯,下巴压在一瓶核桃露上,明显喝得上头了。


    应该是想到宋姨去年还在给他们过十七岁生日,如今却到不了了,徐美好沉默地流眼泪,乔落心口酸,拿纸给她擦眼泪。


    夜色渐渐深,夏日的风像火,陈川站在窗前,肩靠在框上,手里拎了瓶啤酒放到沿边,他低着脖子,拢手给烟点火。


    满屋子的火锅味,乔落停在他身后,正要开口。


    “我今年不过生日了,暑假在找个工打,”陈川抽口烟,脸腮凹下去,灰白的雾漫出鼻腔,“等以后空了再过吧。”


    不过就不过吧,总要有个过程。


    乔落静默一会儿,抬手攥住陈川拿啤酒戴着腕套的左腕。陈川顿了下,没有挣开,而是侧眸垂头看着她毛茸茸的头顶。


    她没有咬他,只是这么握着。


    软软温凉的手心贴着一丝皮肤。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陈川轻耷下手臂,随她握着,烟雾缭绕不住他眼底的悸动-


    “我们到底还是不是兄弟了?猪明明差小半年才十八都能去干,我再有几天就十八了不能去?你不用担心我的学习,我心里有数,”何必言扶了扶眼镜,紧皱眉头,“小川,有个能教陈渝画画的地方不容易,学费高正常,你就说她算不算我妹妹。而且,前段时间我姥说的北京治腿的那个医院,前两天我回去看过,那人确实瘸好几年了,现在能走了。应该找个空带乔落去看看,那是首都,大城市,万一真有什么办法对吧。”


    暑假刚开始,陈川和赵明让就到这家修车店打工,是徐途认识的一位修车店老板,刚好招暑假工,对年龄要求是成年,能吃苦耐劳,不过卡的不死。


    陈川来这快一个月,赵明让无意间说漏嘴陈渝要学画画的事儿,何必言来了先给他一拳。


    灼人的阳光四溢,空气里都是热浪,陈川戴着鸭舌帽蹲在屋檐下修车店边上台阶上,套着个黑背心,手臂的肌肉线条全练出来了,整个人都浸在冷冽中,手上的白手套黑了一半,抽着烟没吭声,嘴角发青。


    “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就可以上工,”何必言捻灭手里的烟头,“乔落那边你多劝着点。”


    陈川掸掉烟灰,“你这身文气样真不像能在这干活的人。”


    “滚蛋,”何必言拍他帽子一巴掌。


    陈川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带你去见老板。”


    一天十二小时的工作时间,等晚上到了家,赵明让双目痴呆,还没倒在沙发上,被眼疾手快的陈川揪住,“洗澡去。”


    乔落瞅着他俩一身的汽油,飘来的味儿还带着星星点点的铁锈味,莫名烦躁,手里的卡都被瞎扯胡扯退回来三次了。


    她心里燥意汹涌,挪着轮椅过去,干脆利落地撞到陈川腿上。


    陈川:“?”


    他低头看她。


    “不嫌脏?”


    “卡。”


    乔落把银行卡递过去,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


    “我去洗澡了!”赵明让一看这情况跳起来飞进浴室。


    客厅就剩下固执对峙的两人,陈川搓了搓手,最先开口。


    “老何他姥托人来信说村上有人去北京看腿治好了。”


    陈川说完没再说,静静地等她的回答。


    客厅的光直视刺眼,乔落望着他晒黑不少的皮肤,手指上都是黑乎乎的汽油。


    她妥协了。


    “寒假去吧,”乔落说,“没那么热。”


    陈川伸手想拍拍她的头,怕被一轮椅杀掉,默默缩回来,“卡你先拿好,到时候用。”


    等到夜深人静,乔落盯着那张卡,直接把它扔到抽屉里,眼不见为净。


    一晃进入八月中旬,连续几天的暴风雨瓢泼似得地往下扑,好些地方发大水。


    晚上电闪雷鸣更是弄得人人心慌慌。


    徐美好往外看,眼见九点都半了,雨仍然没有变小的意思,她站起来说:“我带你们出去接他们仨吧,喊上小语一块,咱们正好在他们店旁边吃那家铁锅□□,赵明让念好几天了。”


    乔落停下写题的笔,“好。”


    在门口桶里拿了把蓝黑格子伞,徐美好关好副食店的前门,撑开伞就去何必言家。


    她站在门口足敲好几分钟的门,楼上房间开着灯,应该是有人在家。


    “小语!何必语!”


    徐美好踮脚,改*为喊:“敏姨!敏姨?”


    始终无人开门,正当她转过身要走,大门吱一声打开条缝,大雨浇得徐美好半个小腿都湿了,她赶紧回头,“小语!我们去接你哥……”


    后边的话戛然而止,门口灯暗,徐美好还是看见躲着她目光的张敏半边脸都是青紫,额角还有血在流,握着伞的手一紧。


    张敏急促地说:“美好啊,小语吃过饭在背书,他爸好不容易才睡下了,你别喊了,谢谢你接必言,你们玩你们的。”


    哐啷地一下门再次关严实。


    伞被打的直晃,徐美好站在大雨中好一会儿才往副食店走,刚踏进院子就听见陈川他们的说话声。


    “卧槽,这雨可真大,打得我老疼了!”赵明让拧着水淋淋的衣服。


    “我眼镜是不是裂了?”


    “好像是,”乔落淡淡说,“右边那块。”


    陈川:“不是好像,它就是裂了。”


    没想到他们回来了,徐美好深吸口气走过去,合上伞放在门边。


    乔落听到动静回头,“美好姐。”


    往她身后看,没看见何必语的身影。


    边上陈川三人一块瞅过去,何必言擦掉眼镜上的水渍戴好,问:“我妹没来?”


    “小语……”徐美好张了张嘴,还没说出来后面的话,何必言直接越过她跑过去。


    他没忘撂下句,“没事,不用跟过来,我就回去看看,一会领我妹过来吃饭。”


    副食店内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外头雨声挟着雷电往下坠,乔落让一道突如其来的洪雷吓了跳,陈川刚洗完手,在她头上呼噜两下,又去安抚几声吓到呆滞的陈渝。


    赵明让拿毛巾擦脖子:“真不过去看看?算了,老何都说不用了,那应该没事。何有为现在不待见我们,过去万一再给老何惹麻烦就难受了。”


    陈川沉思几秒,往外看天。


    “是,应该没什么事了,”徐美好收拾着雨披,“刚敏姨说何有为睡了,老何应该马上就带小语过来。”


    “我真他妈服了,怎么什么东西都能成人还生孩子!”赵明让气呼呼地上楼洗澡。


    “我去楼下洗,你们先想想吃什么晚饭,”陈川拿上衣服去楼下洗手间。


    乔落继续移回去写题,柜台对外的那角是玻璃,窗花宋书梅给撕了,雨拦在檐外砸不进来,打得树叶子都歪到成片,天空黑雾沉沉,让人看了心里不安发胀。


    暴雨夜的闷潮席卷整个房子,乔落手指压住电风扇吹起的页边。


    爆炒的香味溢出来,最后一个菜马上出锅,陈川还没见何必言的身影,打个电话没接,他伸出脑袋往前边大声喊:“赵明让,你去后边喊一下老何。”


    前头的徐美好正好拉下副食店的卷帘门,推着乔落喊着陈渝往后走。


    赵明让穿着趿拉板儿,到膝盖的短裤,嗒嗒哒哒地跟在她们身后,手作喇叭,大声回了句“好”。


    他拿着门口徐美好竖在墙角的伞,刚在院子里撑开,大门被急促的拍响。


    陈川还站在厨房门口,眉头一皱,快速拉开门,看清楚是谁,他愣了下。


    “小语?”


    昏暗的门檐下,何必语只穿件白色吊带裙,头发湿哒哒地淌水,脸上的彩妆晕开,衣服黏在身上,不停发抖,听到陈川的声音仰起头,像是终于有神一般,声音哆嗦嘶哑:“小川哥,小川哥,你快去看看我哥,看看我……”


    没等何必语继续说下去,陈川拽着她往院里一推,迅速窜进雨中,身后跟着把伞直接扔地上的赵明让。


    院子里一下子空下来,雷电劈过,徐美好心里猛沉,跑进洗手间拿浴巾围住不停发抖的何必语,问了几句话都没得到回应,只好说:“乔落,你先看着她俩,我过去看看。”


    乔落应了声,紧张地吸口气,细细地打量似乎魇住的何必语。


    “小语?”


    她放缓声音叫了她一句。


    与刚才一样何必语没有回应,魔怔了似的蹲下身,嘴里头不停念念叨叨。


    乔落不得不靠近,听到的却是:“死了,死了……”


    她表情一变,极轻地问:“小语,你说什么死了?”


    “谁……”何必语重复一个字,抬起头,眼瞪得极大,发白的闪电划过,那双稚嫩的眼睛里全是惊恐,看得乔落心头惊颤,脊背发凉,连呼吸都放慢许多。


    乌色黑夜里的大雨没完没了,乔落看眼时间,正有动画片回放,细语打发陈渝先上楼,去屋里拿着毛巾出来给何必语擦头发,剥开后颈滴水的头发压在毛巾里揉揉,那块皮肤上有片发紫红的掐痕,她手顿两下继续,细节不敢去细想,不敢去逼问,非常仔细地擦掉何必语脸上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妆容。


    刚弄干净何必语的脸,乔落的手碰到浴巾,打算让她换套干净衣服,哗啦声里响起警鸣声,像魔咒一样直往院子里的人心头打。


    一直处于魂不守舍状态的何必语倏尔看向大门,表情抽动,喃喃着“哥”字,甩掉她的手打开门就往外跑。


    “何必语!”


    “何必语!”


    乔落高喊她两声,无人回应,只有大雨不断落下的声音,她实在不放心,锁好楼梯间的门,确保陈渝下来也出不来,转着轮椅艰难地跟过去,房子外兜头的雨刮扑到身上,夏天衣裳薄,瞬间湿透紧黏着身上,轮子拐弯压着小石子打滑差点摔倒。


    刚稳下来,乔落听见清脆又极狠的皮肉扇到皮肉上的声音,眯着眼望去。


    灯光不明的道子里,何必言家门口,围着一堆人,有邻居有医生警察,人们正在窃窃私语,伸长脖子瞅,何必语被明显精神状态受到刺激的张敏重重的甩脸上一耳光,惯性倒在地上。


    女人撕心裂肺地冲她不断吼叫:“都怪你!!!都怪你!!!你这个丧门星!!!我当初就该听话掐死你……掐死你……”


    何必语本能蜷缩起来双臂抱住头,张敏要上来踹她,被人强行拦回去,如何都挣不开,哭嚎着趴在地上,像一滩坏掉的泥沙。


    紧接着一台担架被抬出来,上头躺着满头血的何有为,张敏扑上去:“有为啊有为啊,你要死了我也不活了……”


    人灯雨影中,乔落紧紧攥着把手,紧盯着那扇仿佛吃人一样的大铁门,几十秒过去,再出现的是被两个人压着的何必言,他手指骨节处都是血,鼻梁上的眼镜没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夜色太暗太深,地上的何必语呜咽着“哥,哥”爬起来猛扑上去抱住他哥的小腿匍匐在地上不让他们走。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阿雄跑过来,他说了句什么,那俩人放开何必言的手臂。


    雨不留情地击打着人的皮肤,有些生疼,何必言恢复了点神采,蹲下来捡起掉在地上的浴巾给何必语披好,摸摸她的额头,好像还笑了下说没事,别怕,都结束了,便被扯起来推进闪着蓝红光的车里。


    鸣音远去,滴落到地上的血液在积水中蜿蜒流动着消失,一道雷劈下来,天亮雨停了,四通八达的道子里空无一人,只剩下警戒线拉在何家大门口。


    第57章 Sep.


    ◎秋◎


    第57章


    昨天夜里,何有为没到医院人就没了,说是颅内出血严重,挺不到地方。


    一整个上午店外都在下淅淅沥沥的小雾雨,店内气氛前所未有的死寂,何必言今早上进了拘留所,距离店内其他人做完笔录过去两个小时了。


    乔落抬眸扫一圈,每个人都宛如抽空了精神气。


    坐在她旁边的陈川一言不发,脸色凝重中带着阴沉。


    抽着烟的徐美好一整晚都没有说话,赵明让神色含些茫然的蹲在门口看屋檐滴落的雨。


    陈渝在楼上画画,没让她下来。


    过了很久,赵明让喃喃自语:“老何…老何他会怎么样?”


    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乔落垂眸,昨天晚上她没有到场,但在只言片语里拼凑出来发生了什么。


    他们三个跑过去的时候,只有站在楼上神色冷愕,满手血的何必言,以及跌在楼下躺在血泼里不省人事的何有为。


    张敏从知道何有为死了后就变得疯疯癫癫,好象精神失常,但她一见何必语就暴跳如雷。


    而何必语没再说过一句话,只是呆呆愣愣地沉默,谁都问不出来什么。


    没人知道那场父与子的纠缠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何必言直接认罪,承认他是故意杀人。


    乔落深吸口气,还有些迷茫,不知道哪步开始,他们所有人都在身陷在漩涡里挣脱不开,像进入一场无穷无尽的噩梦,怎么都醒不过来。


    一时间分不清究是命运的恶意,还是命里的玩笑。


    她当时就给贺玉打过电话,连夜请了名市里的知名律师过来。


    这边的何家人得到消息以后一直在闹,不管真相到底是什么,必须要何必言赔命。


    何必言的阿姥周爱娣连夜坐三蹦子赶到洛城,匆匆在副食店和他们碰下面就跟来接她的村子里的小辈一块坐车去了大支队。


    “你们说这一天天怎么都跟做梦似的,脚就没正经挨过地,”徐美好凝着夜雨,满眼困惑和痛苦,“我们几个是不是上辈子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所以这辈子才到人间来赎罪。”


    气氛压抑,闷得人人喘不过气,乔落小幅度地呼出口郁气,往外看去。


    这场雨仿佛忘记离开,浇湿了他们的十八岁。


    门口台阶上的陈川用力攥紧手,隐忍几秒克制住汹涌的情绪,摸着皱巴的烟盒倒出来一根烟点上火。


    旁边的赵明让愤懑地踹了脚台阶,含着哭腔低吼:“我们做错什么了?我们到底做错什么了?我们有什么错!我们能有什么错!”


    雨声无情地淹没了他的咆哮。


    徐美好手托住额头,挡住红透的眼睛,手腕的链子上挂着的四叶草吊坠刮蹭着鼻子。


    这是元宵节那天,何必言的送礼物,一瞬间,她的情绪有点崩。


    如果我们没有错,那么这一切算什么。


    外头传来忽远忽近的闹声,徐美好蹭下站起来,门口那两人比她快一步出去,乔落紧张地抓紧轮椅的把手,绕出柜台。


    停在门口,细碎的雨声中隐隐传来何必言外婆哀求的声音,“亲家,亲家,现在没有拍板,你们不能这样说。小言他奶,再怎么说小言小语都是你亲孙子亲孙女啊。”


    “我现在恨不得一头撞死在你们周家祠堂!问问你们的列祖列宗!亲家!?狗屁的亲家!什么亲孙子!亲孙女!我只要我儿子!只要我儿子活过来!”何必言他奶情绪波动极大,要不是被旁人死死拽着就冲过去厮打在一块,声嘶力竭地怒叫,“其他人管我什么事?儿子杀父,说出去谁该死?谁该死——”


    这罪名太大了,一个孩子怎么担得起。周爱娣年纪大了,来回跑整天,心力交瘁,眼前一阵一阵黑,颤抖着唇瓣想说什么说不出来,身体晃几下,陈川两步冲过去扶住周爱娣,喊了声:“阿姥。”


    “小,小川啊,”周爱娣缓上那口气。


    不知道何家谁唾了口唾沫星子:“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家的脸一个比一个冷,挟恨地瞥眼他们,冷哼声扶着自家老娘走了。


    空气闷热,密雨迅速的淋湿透衣服,陈川跟赵明让搀扶着周爱娣进到副食店,乔落递过去干毛巾,徐美好去倒了热茶。


    “作孽啊,真是作孽啊,”周爱娣满是褶皱的脸上带着悲痛,眼里满含泪水,有气无力地喃,看见柜台旁的乔落,强站起身握住她的手,“谢谢你,孩子,谢谢你,谢谢你给小言请来那么好的大律师,你放心,不管多少钱,这钱阿姥一定还给你。”


    “不用的阿姥,这些先不提了,”乔落赶忙摇两下头,“您放心,只要有我们能做的,我们都会不遗余力地做。”


    周爱娣那双浑浊发黄的眼里满是无力和疲倦,紧紧拉住她泣哭,有些担忧又迫切想知道答案的问:“好孩子,你们都相信小言绝对绝对不会杀人的是不是?”


    乔落认真地说,“是,阿姥,我们都相信。”


    “是啊,阿姥,老何一定没事的,从头到尾错的人根本就不是他!是……”赵明让抽噎着愤道,陈川伸手把他掰过去,沉声说,“你先去冷静冷静。”


    赵明让背对着他们蹲下去,喘着粗气,手狠狠擦着眼泪。


    “一定是意外,但那孩子傻啊,心里有杆线,”周爱娣深喘口气,用手捶着胸口,“他肯定认为是他造成的,他要赎罪。怪我,都怪我没学问,没教好女儿,教给她一堆全是错的东西。阿敏说的对,是我,是我这个当娘的错,让她跟我一样,是我让她忍,让她……是我活活耽误这俩孩子的大好人生,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这是一代代数不清的对错。


    乔落不知道说什么,眼圈微微发红。


    徐美好撇开头擦掉眼泪,过来扶住周爱娣,“阿姥,你别激动,心脏受不了。”


    安抚好一会,阿姥控制住情绪,一直对他们不停说谢谢。


    静几秒,陈川低声问:“阿姥,敏姨好点了吗?小语她……”


    “小川,阿姥知道你们感情深,”周爱娣常年干农活格外粗糙褐黄的手拍了拍他说,“但别再问了,听阿姥的话,接下来你们谁都别管这事了,不管结果怎么样,你敏姨她们不会继续再这住了,你们得住。这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沾上命,不论真相,人言可畏啊,一人一口吐沫就足够活活淹死个人,别给你们带来坏,剩下的我们自己村里会处理,”她重重握了握陈川的手,“啊,听话,都好好的啊。”


    没等他们再开口,店门口进来个矮个粗旷黑瘦的庄稼汉,“二奶奶,车开过来了,得走勒。”


    “好好的,你们都好好的,阿姥不打扰了,”周爱娣松开陈川的手,摆手拒绝他们谁来送,起身拖着沉重的身躯慢吞吞地走出副食店的门。


    乔落偏头跟着看过去,昏黄的雨夜里,副食店门口停着辆破旧锈迹斑斑的三轮车,上头搭了个白红蓝塑料布的小雨棚,在风雨里晃晃荡荡随时都要倒下去的样子。


    店内的徐美好拿起雨披和伞追出去,阿姥没要,只摸着徐美好的脸为她挡雨:“你们都是好孩子,阿姥知道你们和小言一条心,但美好啊,真的够了,赶紧回吧,别淋坏了。”


    三轮车启动,轰轰隆隆地冒着烟往前开去,雨点子毫无预告地变大。


    分明是夏天正热的时候,乔落却觉得周身凝聚的寒意愈来愈浓,她望向其他人。


    陈川表情寡冷,一根烟接一根的抽。


    徐美好走到屋檐下,拿着伞难受的蹲下来,赵明让给她递纸。


    怎么会这样啊。


    乔落想不通,也不理解。


    更可怕的是谁都没办法去改变这些事-


    这晚暴雨过去,周爱娣打定主意不让他们任何人再参与这事,再没接过一次陈川的电话。乔落向律师打听,对方说亲属要求保密不向外界透露。何家人甚至怀疑在现场的陈川他们是不是帮凶来大闹一气,徐美好干脆报警,那些人被警察强制劝走。周围邻居纷纷议论,一直到又下雨才消停。


    那几天里赵明让连续四五次打电话问阿雄,想方设法地追问,直到他直接去了队里,阿雄被磨得实在没办法才说:“小明,人各有命,有些事关系再铁都管不了,谁都没法子明白吗,对方也并不想让你们牵扯进来太多。你听哥的话,别再打听了,好好过你们的日子。”


    酷热的阳光照射下来,赵明让走出刑侦队大门,朝路对面的等他几人让看去,胸口剧烈起伏,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控制,无助地低头抹泪。


    陈川下颌线崩紧片刻,先让徐美好推着轮椅,大步过去揽住赵明让的肩把他带过来。


    “好了,没事的,别哭了,”徐美好清楚赵明让的眼泪代表什么,拍了拍他的肩。


    抚到脸颊的热风不客气的吹,头上肩上是树缝之间洒落的黑色缩影,车流纵横交错,几人站在其中,浓郁的无力与无奈充斥着身体里,眼神都有些茫然,似乎迷失了方向,不知道应该往哪去。


    所有的人和事都像一阵风,抓不到,握不住,反应过来就剩下破败,他们没有一点办法了,能找的人都找了,能联系的都联系了,结果都一样。


    轮椅上的乔落扫过这个晦涩的小县城,轻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垂望地上高高矮矮的影子。


    最后,陈川给轮椅转个方向,淡声说:“回家吧。”


    白色面包车停在路边,陈渝梗着脖子趴在副驾驶的窗户上。徐美好唤她坐好,拉开门坐在驾驶位,余光瞥见腕骨间晃动的银色手链,心里骤然升起一股子无出发散的火气。


    四瓣的幸运草不是代表好运气吗。


    为什么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好运气?


    哪怕有一个人是好的也是好的啊。


    可没有,都没有,徐美好猛拍了下方向盘,响亮的鸣音骤起,车内倏尔静下来。


    半晌,无人吭声,沉郁不断蔓延。


    徐美好慢慢低头抵在胳膊低声说:“刚没控制住,缓会就好。”


    最近就没怎么好好休息过,情绪波动太大,胸口天天有刺一样难捱,徐美好花五分钟平复好情绪,拧动钥匙启车顺入车流。


    乔落看会外面缓会眼睛的酸,侧过头看陈川。


    他很平静,与赵明让的哭,徐美好的暴躁不同,只是面色冷淡的靠在椅背上,眼底漆黑一片,让人分不出喜怒哀乐,始终静静地望着别处。


    可,手臂及手背上高高鼓起的青筋是唯一显露他情绪的地方。


    她伸了两下手,最终沉下去没再动。


    很多事情它发生时从不在规划内。


    人常常都是最无力的那一个-


    黎明与黄昏交替,附近的人家屋子里的灯是深夜里最亮的存在,黑蓝天空缀着寥寥几颗星星。


    徐美好没怎么去打游戏了,把手链摘下来放在手心凝视着。


    过了良久,她把它重新戴回去,仰头望着天,拎起啤酒灌进胃里。


    二楼窗前,陈川往下看了会儿,赵明让端着盘蚊香下去放在徐美好脚边。


    他什么都没说,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跟徐美好一块喝酒。


    洗手间门吱呀声拉开,乔落挟着闷潮的水汽出来,头没吹得太干,发尾微湿的搭在肩头。


    她往前看。


    远处万家灯火通明,陈川单手插兜站在那,似孤峭的山松,钻进来的夜风吹鼓衣摆,长长的寸发又剃短了。


    窗沿上摆了溜的空啤酒瓶,烟灰缸里按着密密麻麻的烟头,不过味儿散得差不多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喝多,乔落慢慢挪过去,停稳,喊了声他的名字:“陈川。”


    旁边的影子动了动,陈川侧头朝她看来。


    “你还好吗。”


    乔落问的很轻,仰起脖子观察他。


    陈川手抽出衣兜,身体转得更重些,懒洋洋地靠在窗沿。


    “我挺好。”


    他说话时一副没所谓的姿态,脸色仍发冷。


    沉默会儿,乔落又问:“你现在脑子清醒吗。”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全是不信任和怀疑,陈川闷嗓笑了声,俯下身,手不轻不重的按在她后颈上,往前轻压与他平视彼此。


    乔落愣了愣,确认他这会儿不太对劲,处于攻击力较强的状态。


    没等两人接上话。


    下秒,啪地响。


    整栋房子陷入漆黑之中,电风扇转动的头咔咔几声跟着停止了,乔落本能地眯起眼睛,透过模糊的视线看清陈川的轮廓。


    楼下传来赵明让一句“我操?”,随后听见邻居发出和他一样的声音,然后问家里人是停电还是跳闸。


    没两分钟,居委会大喇叭说:“通知!通知!各位居民不要惊慌,电线正在检修,正在检修,预计四小时内恢复正常供电。”


    广播重复三遍传来真鸣响消失。


    陈川始终一错不错地凝着她。


    乔落颤动两下眼睫毛,眸光一如既往的冷,细看,有丝不解。


    没了电风扇,热度不停地涌上来,陈川扣着她皮肤上的掌心滚热,烫得她忍不住皱眉。


    他加重力道,距离变得更近。


    “担心我不好么?”


    直视乔落的那双黑眸乌沉乌沉的,鼻尖下秒就可以碰下一块。


    乔落呼吸迟缓了下,本能地想往后移,退开半分,陈川便压来一分。


    “你,”她拧紧眉心说,“离这么近不热吗?”


    后颈的力道松懈些,那里不知道何时出了汗,黏腻的贴在皮肤上,让她忍不住瑟缩。


    乔落以为陈川冷静了,那股力气比刚才还大,极快的片刻,距离拉到最近。


    她的额头撞上陈川的额头,不疼,但说不上来的心慌不安。


    两人的轮廓不再清晰,呼吸纠缠,空气中热气越来越强烈。


    “乔落。”


    陈川闭上眼睛。


    窗户敞开不隔音,她挣不开,只好压低声音说:“你抽哪门子的酒疯。”


    “累。”


    一个字,乔落垂下眼,唇瓣微动。


    “累了就去好好休息。”


    无声静了会,汗爬满背脊,乔落上手推搡他,指尖刚碰到他衣服。


    耳畔传来一句沙哑的低问。


    “乔落,你考虑考虑跟你小姨离开洛城?”


    乔落短暂地怔愣下,手上猛地发力,陈川没劲一样被她推开,撞到窗沿上。


    隔着段距离,他淡漠俯视,她冷眼仰视。


    三秒过去,乔落面无表情地说:“你蹲下。”


    陈川没说话,微冷幽深的目光难懂,倒出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低头咬住点烟头,打火机咔擦声冒出猩红的火焰烧透烟丝,丝丝缕缕的烟雾绕着散开。


    乔落一言不发,陈川沉默抽烟。


    僵持到这根烟烧完,陈川把烟头摁进烟灰缸,缓缓蹲下身,微抬下巴和她互盯。


    乔落胸口起伏的厉害,火气窜到头上,扬起手一巴掌扇过去。


    说实话,碰到他脸的那秒她有点懵,打完人的手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陈川偏些右脸,眼皮垂下,挡住深色的眸。


    稀薄的氧气仿佛打成结,眼眶越来越胀疼,乔落呼吸微促,无法形容的委屈像没熟的果子一样在口中爆开,苦涩得想吐。


    陈川慢慢转回来,握住她的手腕拉下来,撩起眼皮淡淡笑:“开个玩笑,至于动这么大火么?”


    他轻啧了声,手往前伸,日渐粗糙的指腹擦过她的眼尾。


    顿了秒,陈川手心盖住乔落的眼睛。


    乔落看不见,只听到打在耳膜上的疏懒声:“小狗,我错了,别生气好不好?”


    估计是喝成傻逼了,乔落咬紧的牙松开,唇抿在一块。


    陈川耷下眼皮,继续说:“你真走我还舍不得,这不是怕你在这过得不开心吗。”


    “……”


    认错就认错,捂眼睛是什么毛病。


    乔落没接他话茬,呼吸慢慢正常起来,正欲扒开挡眼的手。


    窸窸窣窣衣服摩擦的杂音,乔落脑袋轻微晃,他好像凑了过来。


    但看不见,她的手往前,指尖擦过陈川刺挠的寸发。


    那瞬,陈川在乔落碰到他手的前站起些,低头克制地吻在他的手背上。


    一触即离。


    像没发生过。


    陈川看了她微张的唇会儿,突然回神般后退到安全位置,收回手,表情恢复到不冷不热,嘴角扯了扯,若无其事地卡住她的手腕按回原位。


    没忘加上一句。


    “说错话挨你一巴掌算扯平了啊,再打抽你。”


    天色暗房间暗,陈川烧红的耳根子藏得干净。


    乔落不耐烦地抽走手,扫他一眼,胸口的气算勉强消了也懒得理人。


    楼下传来易拉罐被捏扁的声响。


    “楼上那俩,真不热啊?”赵明让晃着明亮的手电筒朝上喊,“赶紧叫醒小鱼儿下来啊,一会中暑了。”


    徐美好喝到微醺,抬手拍他一巴掌,“小点声,扰民懂不懂。”


    赵明让打个酒嗝:“民都起来了,在说话呢。”


    这么高的温度失去电风扇,神人都熬不住,人手一把扇子晃啊摇啊个不停。


    “冰箱里有西瓜,”陈川把乔落放到楼下轮椅上,踢一脚赵明让,“拿去。”


    赵明让拍一巴掌脑门,“哎草,我怎么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美好姐也不提醒我。”


    徐美好拆啤酒,闻声笑了笑说:“说得好像我想起来了一样。”


    “也对哈哈哈哈哈哈!”赵明让傻兮兮地笑完,蹦着去前面拿西瓜、饮料。


    大量的酒精与尼古丁会让人的思维跳跃又紊乱,反而赶散他们之间那股子弥漫已久的压抑与无力,多了几分松软。


    乔落手里被塞进瓶冰橙汁,瓶身的冰凉贴着软肉。


    她看过去,陈川刚好缩回手,坐在她轮椅边上的小板凳,嘴里叼根没点的烟,拿刀哐哐切西瓜,丝毫没有刚才楼上的不正常样,瓜心分给三个女孩,边角他跟赵明让拿起吃了。


    啃完西瓜,徐美好拿起屋里那把陈旧的吉他出来,拨动琴弦,弹了首乔落没听过的曲子。


    曲终,她低低弹唱了首朴树《且听风吟》,带些醉意的声像夏天轻柔的风,弹指间流淌过。


    “小鱼儿,来。”


    赵明让撑开躺椅,那干净布擦干净上面的灰尘,喊起趴桌上头一点一点的陈渝过去,让她躺上去,手里摇着扇子扇风。


    “好了,睡吧。”


    陈渝听话地闭上眼睛。


    “即使身边世事再无道理/与你永远亦连在一起……”


    外边飘进来别家歌,是陈小春的《相依为命》。


    乔落想起2006年除夕在医院跟陈川一块听过。


    这歌一来,徐美好就停下手,吉他放旁边,往身后墙上情靠,单手起开瓶盖,一口气喝了半瓶。


    “你不放下我我不放下你。”


    “……”


    断断续续的歌传进院子。


    看来都许多人都让热得睡不着。


    乔落扔掉瓜皮,手电筒的灯圈绕着小飞虫,时不时落下一个小黑点。


    “不敢早死要来陪住你。”


    陈川沉默着收拾净垃圾。


    “我还如何撇下你。”


    他点上烟,站起来提着瓜皮往外院门外走,留在家里一夜就生出小黑虫。


    “年华像细水冲走几个爱人与知己/抬头命运射灯光柱罩下来剩我跟你/难道有人离去是想显出好光阴有限……”


    陈川扔完垃圾回来,关上的门动静有点大。


    院内没风的夜晚毫无起伏,乔落轻睨他眼,只见昏暗中,陈川又按开打火机点烟,冰冷的目光里也是烦透了的状态。


    “操蛋!”赵明让用力扇动扇子,忍不住吐槽,“哪个哥们失恋了啊?大晚上放这么悲情的歌,听得我想上他家抽他丫的。”


    没等他站起来质问,有人比他更早的喊:“大晚上烦不烦?自个听能死啊?”


    歌声没了。


    蝉鸣声阵阵响-


    冷热难分的暑假结束,陈川和赵明让拿到在修车店的工资,包括无人认领的那份。


    他们联系不上周爱娣他们,何家人闹过一次后也没再来。


    何必言就好似从未在他们的生命中出现过一样悄然消失。


    有时,乔落看见何必言送她的生日礼物会恍惚,会难受。


    陈川天天都不定时给周爱娣或者张敏打电话,虽然没人接,但没放弃。


    徐美好每天都挺忙,没再提过这件事,更没提过何必言,乔落看见好几次她盯着腕上的手链发呆,偶尔会眼眶发红。


    赵明让虽然没有明说过,但他和何必言一个班还是前后位,在学校呆一块的时间最长,望着那个空了快两个月的位置坐上班里其他人,他才清楚地意识到何必言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忽然间他变成了一个人。


    记忆总是会反复折磨留在原地的人。


    天气进入不稳定的状态,陈川和乔落开始有事没事等赵明让下课,一块在食堂或去校门口吃饭。


    “我上午在市场给你们买了厚衣服,”徐美好等他们进来副食店,“一会都上去试试,码数不合适的我明天去换,这天说冷就冷,别生病了。”


    深秋处于在飘零之际,风带着刺感,乔落的短头发长到了肋骨,扎个不高不低的马尾在脑后。


    陈川应一声,两个书包扔给赵明让,俯下身,手臂穿过头发抱起乔落往二楼走。


    抱着三个人书包的赵明让巴巴跟在身后。


    到楼上,赵明让最先去试衣服,比较浮夸的款,扭头看陈川:“你让哥帅不?”


    陈川找着乔落的衣服,敷衍点头:“帅。”


    下秒,他拎出来件鹅黄色的大衣。


    这颜色过分亮眼,乔落打心底抗拒,不太情愿地盯着它。


    陈川看出来了,故意在她面前晃衣服,“这颜色跟你非常适合,天生绝配。”


    乔落:“……”


    每天都真特想抽他。


    她被迫试了试,长期坐在轮椅上,偏瘦下的骨骼感太足,体重难上去,面色长年发白,鹅黄色大衣一穿上,整个人气色都好不少。


    赵明让伸头,“美!真好看!”


    “漂亮,”陈川笑了声,“我给你洗了再穿。”


    他那件就比较简单,纯黑棉衣没多余款式。


    偏偏陈川一穿上就有种说不出的利落帅。


    赵明让围着他唧歪,“为什么我穿上像拾荒的老头,你就跟个帅哥似的。”


    乔落没吭声,也没加入。


    大小都正正好,陈川脱掉衣服,把赵明让叽里呱啦的脑瓜推远点。


    等他们试完衣服,徐美好上来,瞥眼在洗手间里洗衣服的陈川赵明让,水流哗哗啦啦地吵。


    她低声问:“衣服都合适?你们几个是不是该期中考试了?”


    “都正好,”乔落说,“下周四开考。”


    洛城一高的期中考试周五全面结束,换班的学生拿着书包回自己的班级,还得把门口的书全搬回去。熙熙攘攘的声喧哗不歇。


    赵明让弄完奔到高二楼,急吼吼地说:“快快快!你俩快点!我脑子都考麻木了!急需回家躺着!”


    陈川瞥他眼,收拾东西的速度更慢条斯理。乔落注意到了,忍住想翘的嘴角。


    升高二还一个班*的李抒意从前边过来把对对错的卷子递给乔落,“谢了!下周见!”


    乔落点头,陈川推轮椅带她出去。


    路上的学生很多,吵吵嚷嚷,在经过校园的成绩展示拦那块,陈川脚步稍慢了下,乔落顺着他的角度望过去。


    原先上边有何必言的照片,班级名字,现在没有了。


    赵明让踢着砖头缝的野草,“老何的照片前两天都去掉了,报纸栏也没了。”


    深冬的冷空气不留情袭扰的凌晨五点,徐美好把车窗关严实,拉紧身上的衣服,等他们几位高中生上车,正想问晚自习下课要不要在外头搓顿好的。


    她嗓子里的字眼还没发出音节。


    刚给乔落理整齐衣服的陈川手机突兀地响了,是一个外地的陌生号码。


    鉴于时不时跟车,陈川按下接听。


    “你好。”


    那边白噪音过去是嚷闹的杂音,紧接着何必语轻弱的声音响起。


    “小川哥,我是何必语。”


    握着直板手机的手背立马凸起青筋,陈川急促地喊一声:“小语?”


    驾驶位的徐美好猛踩刹车,赵明让错愕地转头盯着陈川,乔落离得最近,手攥起来,抿了抿唇。


    这是将近六个月里,他们是第一次接到关于何必言的消息。


    没想到会是何必语来联络他们。


    那边应该是在火车站,陈川听到出租车司机在出站口拉人的杂音。


    不是本地话。


    “你现在在哪?”陈川问。


    何必语换个安静的地方,低声说:“小川哥,我姥和他们达成协议,不让透露任何关于我哥的消息给你们,也不让我联系你,但我觉得不论如何,我都应该跟你们说一声我哥现在的情况。”


    陈川嗯了声,说:“你慢慢说,不着急。”


    声筒声音消失一会,应该是何必语在平复情绪。


    车内安静,刮大风的车外学生蹬自行车打鸣的声音一阵接一阵,偶尔几道车大灯打进来,每个人都神情紧绷地盯着陈川的手机。


    “小川哥,我,我哥…我哥他……”何必语用力呼出那口气,再开口时,语速加快不少,“我哥结果下来了,判了十二年,宋律师竭尽全力想要帮我哥争取减轻量刑,但我哥没让。请你帮我谢谢乔落姐对我哥的帮助,律师费等我以后赚钱了会还给乔落姐,也谢谢你小川哥,谢谢小让哥,美好姐。我哥他让我跟你们说他不会再见你们,你们不用再记挂他,他希望你们往后都好。”电话里小女孩的嗓音哽咽不止,十分努力地控制情绪,“村子……村子里流言蜚语不间断,我姥她们已经卖掉房子搬去其他地方生活,我也已经离开洛城要去我家一位远方表姑那边生活,你们不用再担心了。”


    没等陈川再说话,何必语那边突兀地挂断电话,陈川拧着眉,连打过去几个都被挂断。


    时间无声走过,寒风扑在车门上,一车人都没说话。


    赵明让揉两下眼睛,有点反应不过来的说:“不是,小语刚说什么啊?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怎么就十二年了?”


    陈川攥着手机没接话,直到它嗡嗡两三声。


    进来一条短信。


    :小川哥,有些话我在电话里说不出来,就发短信给你了。对不起,一直没有告诉你们真相,但我觉得你们应该知道,我不想你们对我哥产生一点点的误会。那天晚上是我被何有为欺负,我哥发现了,所以他才会情绪那么失控,并不是他们说的故意杀人,也不是他所说的那样。我希望你们不要讨厌我哥,不要生他的气。他不是坏人。他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人,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哥哥。我知道他特别特别想你们每个人,但他说,我和你们都应该继续往前走,不应该回头看来路。小川哥,祝你们所有人往后一切顺利平安,谢谢,再见。


    几人看完短信,上面每一个都字简单易懂,谁都认得会读,但就是脑袋跟被棒槌猛劲打了下似的,霎时一片空白,半天都说不出句话。


    外头乍响的车鸣倒进车内,徐美好缓过神抬手按了按发疼的后脑勺,深呼吸好几次,一把拉开车门,刺骨的寒冽争分夺秒地钻进来,她站在路灯下吹了会冷风,慢慢蹲下哆嗦着手地点上根烟。


    车窗户上铺着层薄薄的白雾,赵明让不相信地狠搓把头发,胡乱踹几脚空气,用手背抹眼泪,痛声大骂:“何必言你个王八蛋!你他妈的脑子是不是全学习学烂掉了?干得什么傻逼事啊!?他是不是疯了?是不是疯了!!!”


    陈川还在不断拨通何必语的电话,对面响起的都是冷冰冰的“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再打给周爱娣和张敏,无一例外的“已关机”。


    眼看他打了二十多个没停的意思,乔落不得不用力握住他发抖的手,“陈川,够了,别再打了。”


    “十二年,”陈川眼底发红,表情难忍,气音嘶哑地重复这三个字,“十二年。”


    太长了,真的太长了。


    他头朝后仰抵在椅背上,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死死咬住牙关。


    昏沉暗色中,乔落没敢松开陈川的左手,一直一直的握着,隐忍着鼻酸。


    第58章 Dec.


    ◎冬◎


    第58章


    车窗外飘起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早些。


    赵明让有些受不了了,他拉开车门,穿进来的风吹到了乔落身上,吹冷了陈川眼角的凉。


    天色没亮,到处都是冬天的暗,斑驳不堪,陈川放下手臂,后脑勺蹭着椅背侧头往外看,碎碎荡荡的雪粒子往下坠,只剩枝桠的竹子傲立于寒冷中。


    乔落眼神一直落在他身上,看他动了,声音小声的喊出他的名字:“陈川?”


    车内就剩下两个人,冷冷沉沉。


    车外赵明让去问徐美好要了一根烟,和她一块蹲在路边抽。


    这一场初来的大雪带来的不止是凛冬已至的信号,还有他们怎么都看不见前路敞亮的警钟。


    风迎面刺过脸颊,乔落嗓子干涩,皱眉微微皱起,万般的思绪都拢成一团。


    她一个和何必言才认识两年的人,都有些无法接受这个结果,更别提陈川他们仨,那是从小到大的感情。这瞬间她读得懂他的悲伤、愤怒、无奈、疲惫。


    陈川没有转头,喉结滚了圈,他的手动了动,一点一点张开将她的手包裹进去,手心的温度炙热,握得很紧。


    甚至有些疼。


    却过分的深刻,难忘。


    乔落什么都没说,安静地陪着他。


    过了一会,陈川转过头,目光平静且冷,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你还好吗,”他语调如常的问她。


    这一秒,乔落想他可以暴躁些或者将心里憋闷的苦楚一一倒出来,而不是缓上口气就问她“你还好吗?”。


    乔落沉默了一会,“不太好。”


    陈川静了下,“那怎么样能让你开心点?”


    乔落低声问:“你觉得我需要怎么样的办法才能开心点?”


    他看着她没说话,漆黑的眸像窗外冬天凌晨的天。


    “抱抱吧。”


    在乔落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耳畔的声音冷淡低沉,像是自语。


    拥抱有时是安抚人的良药,乔落挣开他的手,慢慢侧过身体,伸手抱住他,手在他背上拍拍。


    “开心点了吗?”


    她小声问他。


    不知道有没有用,但他觉得会开心,那应该是会开心。


    陈川表情明显愣了下,小声回:“开心点了。”


    乔落心口有点慌,迟疑片刻,慢慢松开手,面无表情地坐回去。


    不见光亮的天好像亮了点,陈川摸着烟盒出来,起身要下去,衣摆被人拉住。


    “就在这吧。”


    说着,乔落摇着杆把车窗降下来。


    猛烈的风立马不客气的扑来,她大脑莫名其妙的空白恢复到正常。


    旁边的人重新坐回去,偏身背点风点上了烟,修长的手指上有些磕碰后落下的疤,是在修车店那段时间留下的痕迹,指腹长出一层薄茧。


    冷冽发香的烟味在车厢弥漫,陈川头仰着往车顶看,寸发利落,身上的黑色外套落括硬挺,黑色腕套露出来边角,两颗吊坠在乔落余光中晃来晃去,她低头,那条空荡荡的腿紧紧挨着他的膝盖。


    人会幻痛吗。


    不知道怎么了,她突然觉得指甲和腿有点抽疼。


    陈川突然扭头,嘴里的烟雾飘出来,浮浮沉沉地飘散。


    “小狗。”


    疼痛戛然而止,乔落看他。


    两道眼神碰到一块。


    陈川问:“你会像刚才那样抱其他人么?”


    乔落眼神困惑了秒,认真思考了思考,淡声说:“会抱美好姐,赵明让也有可能。”


    烟头的红光忽明忽暗,积攒的烟灰越来越长,陈川沉默盯着她没接腔,眼神说不上来的晦暗。


    不过一闪即逝,乔落都没来得及看清,再看去照例寡冷。


    陈川拿开烟,“笨出老家了。”


    话音落,他直接起身下车了。


    什么毛病。


    乔落莫名其妙被骂了一句,她握了握手,强忍了下来。


    天渐渐大亮了,雪还在飘,路边那仨人终于在路人投来的眼神里站起来,陈川侧头跟赵明让说了句什么。赵明让揉揉冻僵开始发红的脸往前大步跑去。


    乔落看见徐美好撑着陈川的手臂站起来,估计蹲麻了,跺脚缓了好一会。随后她掏出手机打电话,应该是给李明兰,小县城彻底苏醒的噪音让她无法听清楚。


    但他们情绪好很多了。


    人都是这样,不管多难受,多痛苦,冷静下来都必须站起来继续往前走,路上迷失也好,找不到路也好,伤疤结不结痂不重要,神经是不是麻木不重要,能不能忘记悲伤不重要,是不是曾无能为力过不重要,到最后都会熬过冗长的时间。


    乔落心口酸的不行。


    成长的代价是接受一切不合理的事情的发生,接受无法避及的失去。


    直到容忍度越来越高。


    成为一个处于正常或不正常之间的大人。


    不远处,赵明让提着几袋子包子豆浆窜回来,陈川斜下头示意他直接上车,他等车过完,走过来,手拉住车框跨上车,落在身上的雪在进来后融化,有几滴落在乔落手指上。


    真凉。


    徐美好最后上来,摘掉手上的手链,动作稍钝了些,下秒扔到兜里,转身往后看:“送你们去学校,早饭就在路上吃吧。”


    赵明让从兜里拿出一瓶热牛奶递给陈川。


    陈川拿过来塞进了乔落手里,瓶身滚烫,贴在她的掌心-


    大家都默契的没怎么再提过何必言。


    也没继续再去四处打听消息,打听了也没人跟他们说。


    直到洛城一高期末考试完开始放寒假,时间已经从2007年进入2008年,距离过年还剩下半个月,陈川放假第二天就出门了,去跟了六七天的车,回来后就开始专心准备年货。


    楼下热热闹闹,摔炮声不停,乔落在卧室里给贺玉打电话。


    她声音不大,细细冷冷:“没事,我们都很好,不用担心。宋律师有再和何必言沟通吗?他还是选择不上诉吗?”


    贺玉在练瑜伽,轻叹口气,“宋律师说他会再去试试。”


    “好,”乔落顿了下,“谢谢。”


    那边静默了下,主动换一个话题。


    “那女孩叫何必语是吧。”


    乔落嗯了声。


    贺玉说:“我托人给她找好了这方面的心理医生,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会对她进行脱敏,心理引导,你放心吧。”


    挂断电话,乔落深深呼出一口气,看着本子做的笔记。


    ‘年纪小时还没能察觉、完全理解的侵害,等到年纪越来越大,经历过的伤痛变成无法脱离的噩梦,对受到过的伤痛愈发清晰的认知会成倍放大,将会形成一系列的自我厌恶、自我毁灭的行为。’


    她正要放下手机,跳出来一条新短信。


    是何必语。


    :乔落姐,谢谢你,我会按时去。


    乔落轻按键盘回过去一条信息。


    :有事情可以随时和我联系。


    放下手机,她看向门口。


    陈川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她。


    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乔落也跟着沉默。


    “老何……”陈川顿住,轻垂眸,“谢谢你了。”


    乔落说:“你说过我跟他们也是朋友。”


    现在小狗活人感好足啊,刚来那会儿跟个炸毛小怪物一样,陈川瞥见腕套笑了下,往里头走,顺手拉着角落里的椅子摆在她跟前,跨坐上去,手臂懒洋洋地搭在靠背杆上,盯着她问。


    “你是想现在去看腿,还是除夕后。”


    窗外在下雪,窗户上一层薄薄的水雾,乔落眼睛被睫毛挡住,顿时有点心情复杂,结果其实都一样,但他……她答应了就不会不认,慢慢说:“除夕后吧。”


    “行,那就这么说了,我找人买初七的票。”


    “噢。”


    乔落不是很情愿地应一声。


    陈川歪头看她,一身欠揍的浑样儿,半眯起眼睛,“想不认账?”


    乔落眼神一暗,盯住他:“你以为我是你。”


    挺牛。


    陈川扯唇乐了声,抬下巴,“啊,我有什么不认账了?说来听听。”


    “……”


    他好像还真没什么不认过。


    乔落深吸口气,“你很烦,出去,我要学习。”


    陈川的视线在她脸上打转,啧了声。


    乔落咬牙,突然想到了什么,挪着轮椅正面对他,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漫出唇边。


    “你让我考虑离开。”


    “呃,”陈川下颚线绷紧,好一个翻旧账,“打都打了,算扯平了。”


    乔落不说话,眼神冷淡地看他。


    安静了会,陈川手往兜里掏,拿出半盒烟,倒一根含在嘴里,剩下的随手隔到桌子上,没点火,纯咬着它,语调含糊发哑地说:“成,你要不满意,再来一次。”


    他抬眸看她,黑沉沉的眸子里有乔落不懂的起伏。


    冷着脸让人再抽一巴掌。


    果然还得是陈川。


    乔落不动,一拳打在棉花上很憋屈,就没赢过几次。


    然后还听他不急不缓地又加上一句:“错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啊。”


    乔落语气有点燥地说,“你是不是有毛病。”


    陈川瞅着她,装成一副无辜模样:“我这不是给自己正名么。”


    “你,”乔落抬起手,毛衣袖子滑落,细白的腕露出来,青紫色血管若隐若现,还没挥过去。


    陈川忽然动了,站起来往前靠。清冽的肥皂和烟味缠绕空气,乔落以为他要还手,正要后退,手心碰到软软的脸颊,伴随一句人工制造的“啪”声,心跳骤时变得紊乱。


    沉默,再沉默。


    房间彻底没声了,只有外边小孩儿的打闹。


    窸窣的动静,陈川坐到椅子上,撑着眼皮问:“满意吗。”


    乔落眼神惊愕,一时间无言以对。


    “满意的话,我下去忙了,快过年要备货,中午吃糊汤肉面片啊。”


    说完陈川站起来往外走。


    房间剩下乔落一人,她愣片刻,烦得甩椅子一巴掌,手在空中握了握,眉头拧紧,有点疼。


    陈川慢慢伸进来个脑袋,顶着一张冷淡锋利的脸痛嘶了声,慢悠悠地说:“对自己这么狠啊。”


    乔落沉下眉眼,冷冰冰得吐出一个字:“滚。”


    陈川利索回:“好的。”


    不是,纯纯神经病啊。


    刚就不该犹豫。


    乔落无语地望着门口,愤愤垂下手臂,有点怕陈川在冒出个头,还有点想笑。


    二楼门关上,楼梯道阴凉,陈川站在台阶上,低些头拢手点燃了夹在耳后的眼,吸一口吐出烟雾,嘴里忍不住翘起。


    陈川指间的烟还没抽完,赵明让匆匆窜进来,“川哥!徐志那犊子玩意来了!”


    他脸色一沉,掐灭烟头,大步跨下楼梯。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这两天更新不太定时


    写完就发


    第59章 Dec.


    ◎冬◎


    第59章


    徐志缩着脖子站在门外,满脸通红,路边停的车,隐隐能看见魏小红的身影。


    风冷雪大,徐美好面色沉冷地堵在门口,胸口一起一伏,明显在爆发的边缘。


    陈川沉步走进去,往那一怵,微眯着眼看徐志,赵明让立马往徐美好另外一边站。


    这俩人一个冷得凶神恶煞,一个眼里滚动着怒气,仿佛一声令下就能冲上去。


    徐志摸了摸通红的鼻头,强撑着说:“就这么个事,你想想。”


    “为了钱,”徐美好冷笑,“连亡妻的坟都要动?我妈都去世这么多年了,徐志,你他妈是真不做人啊,怎么,是魏小红要死了?这么迫不及待要进地里啊?”


    陈川眉头一皱。


    赵明让没听见徐志来是为了什么事,看见人就去找陈川,气得要跳出去骂人。徐美好回头看他俩两眼,陈川把赵明让按在原地。


    “美好,你现在怎么这么说话,再怎么说,你后娘……”徐志对上她挟恨的眼睛和她身后冷漠的两双眼,下意识改了口,“你红姨照顾你不少年啊,你怎么都算人半个女儿吧,咱们打断骨头……”


    “徐志,你说这话的时候,脸不疼吗?不要脸吗?”


    “美好!你!”


    “行了,”徐美好眼前闪过那些年跟着魏小红的影子,她直接打断他的话茬,“听好了,想要钱,门都没有,我妈我可以带走,她躺在你们老徐家的坟里头,估计早恶心坏了。”


    “动坟的钱我会出,至于你说的住坟钱,等你死了我烧给你。”


    徐美好不再跟他扯皮,伸手去拉卷帘门,后边的陈川比她快一步一把拉下来。


    店内光线暗下来,徐美好咬着牙关强压住情绪,多看徐志一眼她都想动手,慢吞吞坐到椅子上,双手掌心撑住额头。


    陈川拉开冰箱拿了瓶冰矿泉水递给徐美好,赵明让怒火烧的脸都红了,张嘴想骂人,被他制止,推到一边冷静去。


    徐美好一句话没说拧开就灌,刺骨的凉意冲到头上,她的眼睛慢慢红透,手用力捏住瓶身,直到彻底扁了肩膀上的力气终于卸下来。


    这股气不是为了徐志,是这一年多来所有的无力都在身体里疯狂的涌动。


    压得喘不过气。


    她不想跟徐志牵扯太多,这个家摇摇欲坠,她的弟弟妹妹们需要人照顾,已经再也经不起什么波折了。


    可还是恨,还是怒。


    可她得跨过那道山啊。


    店内很静,陈川靠在柜台上点了根烟,半张脸陷在阴影中,烟头的光是唯一的亮。


    店外的徐志没走,高喊了几声徐美好的名字,说了几句“我是你爹,亲爹啊!哪有把亲爹关在门外的道理啊?”“父女哪有隔夜仇!”“你妈的坟动了对后辈好,你别记恨别生气啊!”这些狗屁不通的屁话,接着噼里啪啦拍了会门,实在是冷得受不了才走了。


    楼上的风大,人杂,声繁,乔落听不真切楼下的具体情况,窗户钻进来冷风挠着皮肤,只能从话语中估摸出一个大概,吐出一口郁气,缓和几秒钟。


    她探手摸着无感觉的膝盖,浓稠的自我无用感开始攀升,伸长胳膊用力关上窗,低声和不安微慌的陈渝说:“没事了,小鱼不怕,继续画画吧。”-


    晚上吃过饭,陈川喊赵明让出去买了点凉菜,他炸了一盘花生豆,提了箱啤酒上二楼。


    徐美好披着毯子跟乔落、陈渝在看电视。


    窗外是鹅毛似的大雪,几乎看不清楚远处的光景。


    “这是要开第二餐?”徐美好笑着看他们。


    “这两天忙死了,”赵明让把凉菜倒进盘子里,“不得放松放松啊。”


    徐美好没说话,只是庆幸。


    这才是家人。


    一块共度难关,而不是临阵脱逃。


    每一个人都在为对方着想,想方设法得缓解对方的难过。


    旁边的乔落看过去一眼,注意到徐美好借撩头发的动作擦了擦眼角,挪着轮椅拎起陈川刚放在饭桌上的水果,洗完后在楼上陈川给她弄的切菜板上切好放进盘子里,陈渝在旁边拿起一块苹果开始吃。


    陈川拿着橙子汁上来,斜一眼乔落,扯了扯唇角。


    “来。”


    乔落瞅他一眼,推着轮椅过去。


    赵明让扫了圈,拿个坐垫坐在沙发上与茶几之间的空隙,听到窗外的爆竹声,绚烂的烟花炸开,不禁感慨。


    “居然又一年了,哎,我们都是成年了。”


    “我以前老想长大,觉得长大就是自由。可以去很多地方,可以大胆反抗很多事情,可以做很多小时候不能做的事,可是……”他有点说不下去了,拎起啤酒灌进嘴里,“可是一点也不好,人怎么会有我要快点长大这种可怕的想法?”


    说完,他莫名其妙地笑。


    徐美好摸了摸他的头,“傻不傻啊。”


    赵明让仰起头,望着徐美好。


    “姐,我们都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我知道,”徐美好眼红着笑了一声。


    陈川没说话,给她倒酒,碰下杯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咱谁都不虚!”赵明让伸过去。


    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响动,乔落抿抿唇,端起橙子汁凑过去和他们碰下杯子。


    旁边的陈渝有样学样,端起自己的AD钙撞到那四个玻璃杯上。


    屋子里突然爆出一阵笑,乔落都差点忍不住,她眸光柔和下来。


    人就是这样,要么沉浸悲痛,要么勇于抗争。


    沉浸悲痛这些人都不会,他们只会让疼痛埋进骨子,任它扎根发芽,同时,那股子冲破黑暗的勇气也会在骨头里疯狂的生长,绝不低头。


    过程痛苦吗。


    当然痛。


    那然后呢。


    没有然后,只有往前走啊。


    快零点,陈渝已经去睡了。


    发冷的夜色弥漫进房子,落了乔落半边身子。


    醉意漫上脑袋,徐美好拖着下巴说,“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想法。”


    其他人都看着她。


    徐美好耷下眼皮,手沾点水在桌子上写字。


    “我对她印象几乎完全空白,听过的大多都是不好的,批判她的,徐志更是没留下我妈一张照片,我至今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只有在宋姨的叙述里,我妈是一个温柔强大的人,和我有三四分的相像。我的名字就是她起的,她对我寄予的希望就是我可以美好的长大,拥有美好的未来。”


    “过去那几年,因为那些人的缘故,我几乎没怎么去祭拜过我妈。”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宋姨偷偷带我去过一两次,只是被发现了,徐志不让我去,问宋姨要钱,我不愿意,就没再去了。”


    “正好凑这个机会,给我妈一个自由。”


    徐美好抬起头,望着陈川的双眼红透。


    “其实,”她哽咽了一下,“我今天真的,真的,特别特别想宋姨。”


    陈川撇开头,用手揩了下眼尾,回过头,拿起杯子跟徐美好碰一个。


    “我也想她了,”嗓音发哑。


    赵明让哭得最严重,口齿不清地说:“我,窝也系,窝还想我爸。”


    徐美好扭头看着他,突然没了哭得欲望,表情变得一言难尽,拿一坨卫生纸糊在赵明让脸上。


    “你差不多行了啊,擤擤鼻涕吧。”


    陈川笑了声,继续喝闷酒。


    乔落坐的比他们都要高一些,可以清晰地看见桌子上徐美好写的字,是一个方方正正、笔划用力的“妈”字,心口顿时酸麻胀疼。


    平时他们几个人都不会提宋书梅,怕彼此伤心,怕痛苦难捱。


    今天是宋书梅去世后第一次提起。


    因为受了委屈,所以很想妈妈。


    挂在墙上的表,秒针飞速转动,停在凌晨一点半的时候,搬上来的酒喝差不多了,人基本上都躺了,陈川站起来收拾干净桌子,窗户打开个缝隙透气。


    赵明让趴在沙发上嘴里不知道念叨什么,听不懂,陈川拎着被子给他连头都蒙上。


    乔落正要去刷牙,躺在沙发上的徐美好突然说,“这件事我想自己做。明天就找人看看地,看看日子,尽量快点迁坟。徐志那人幺蛾子太多,免得再有什么意外发生。”


    陈川正要拆箱子的手停下来,“有什么事吱一声。”


    “嗯,睡了。”徐美好翻个身面对着沙发-


    外面室内的杂音都渐渐安静下来,偶尔附近或远处的接连的狗吠声钻进来,显得空荡,客厅灯只剩下一盏微黄的亮着光。


    乔落动作轻轻地拉开洗手间的门,挪着轮椅往外走。


    迎面撞上过来的陈川。


    他故意的吧?


    她仰起脖子,不乐意地瞪着他,小声问:“你不看路?”


    陈川低头看她,照例黑毛衣黑裤,唇扯动两下,反问一句:“你不看路?”


    “……”


    “你是不是没事找事?”


    乔落认真问。


    “没有,”陈川说,“逗你玩呢。”


    一时无言,沉默片刻,乔落冷声说:“你抽时间去看看脑子吧。”


    陈川笑了声,“生气了?”


    “没有,”乔落说,“逗你玩呢。”


    这性格怎么这么让人喜欢,陈川真笑了,嗓子闷闷沉沉,半蹲下来看她。


    “乔落。”


    “你真可爱。”


    乔落的视线跟着他往下垂,乍然听见这么一句,她皱起眉头,“你喝多了?”


    往那边看,空了的两个啤酒箱子。


    三个人干了快两箱。


    再好的酒量,即便没喝醉,那也会思绪乱糟糟,轻飘飘的到处窜。


    乔落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她面上仍疏冷的眉眼望着他。


    “谢谢,你也很可爱。”


    不是,她怎么……陈川短暂地怔愣下,笑意更深,想说什么,偏笑得停不下来,愣是说不出来。


    好有病,乔落只好问:“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他的嗓音慢慢沉了。


    乔落嗯了声,等他下话。


    他摸着烟夹在手指间,没点,神色冷淡。


    “想干的太多了,”陈川用气音说,“但都做不了。”


    乔落顺势问:“你,想做什么?”


    陈川抬眸看她,慢慢笑了笑,“你想知道?”


    “一点点。”


    陈川啧了声。


    “真冷漠啊,乔小狗。”他薄唇漫出的每个字都故意拉长了音,漆黑的眸里是窗外的星星点点的光,带着浅淡的笑,“就不告诉你。”


    算了,以后有机会再问。


    这会儿说不清。


    思及此,乔落面无表情地说:“洗洗睡吧,晚安。”


    陈川站起来让开,半靠在墙上,低头拢手,点上那根烟,深沉的眸侧过去望着铺满水雾的玻璃窗外没完没了的夜雪。


    越过他的轮椅又慢慢回到跟前。


    陈川垂眸。


    乔落说:“少吸烟,会变蠢。”


    说完,她又走了。


    “乔落,”陈川喊她,“晚安。”


    静几秒,轮子滑地的声音继续,直到咔哒一声卧室门关上。


    房子里的声音变得极浅,陈川吸着烟,发冷的眸融进暗色。


    喜欢一个人会自卑吧。


    在某时某刻某一秒。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来晚了。


    今天还要分享给大家一个好消息。


    《在北方》签约实体书了。


    这是意料之外的惊喜。我也是真没想到因为太忙写了半年还没完结,真的非常不好意思。这期间没上过几次榜单,一路上走得慢还跌撞,有幸有你们的陪伴和支持让我和落落他们走到现在。


    你们的每条评论,我看见就会特安心,私下里更是看过无数遍,就是人社恐嘴巴笨,不知道该回什么好。对于我来说,你们和他们一样珍贵的无法比拟,更是引着我往前走的动力所在。


    谢谢大家!


    欢迎来大眼仔找我玩ovo


    第60章 Dec.


    ◎冬◎


    第60章


    房间的小夜灯按开,晕开暖黄色的光线,兜里手机嗡嗡震几下。


    乔落拿出来看。


    :阿诺,礼物明天上午就到了。


    她指尖轻按键盘,打出几个字。


    :好,谢谢。


    合上手机盖子,她对贺玉的态度和之前一样,但不会不接贺玉电话,不回短信了,也会听贺玉说一些工作上和生活上的琐碎事。


    上周吧,一月底陈川出去跑车那几天。


    贺玉特意等国内是白天时段打过电话给她,说今年她在美国,赶不回来和她一块过春节了,给他们每个人都寄了礼物,让她注意查收。浅聊几句,期间还抱怨起零七年五六月夏天那会儿,财务部突然调整印花税,股市开始出现大幅暴跌。


    谁知没多久八月美国次贷危机接踵而至,好在贺玉的性格谨慎,钱财上从不放轻。加上那会儿贺玉不太相信炒股这个东西。


    虽然她炒了点,但一直都保守进攻,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上瘾,进行大量投入,可多多少少还是受到点波及,清仓后正在紧急调整中。


    加上零八年一开端那场至这两天才算是勉强好点的特大暴雪,它导致许多地区遭遇严重低温冰冻灾害,引起交通瘫痪,春运期间大量人员停滞,连洛城的电力都受到特大雪影响,中间罕见的断过几次。


    犹记当时都不愿意陈川这时候出去跟车跑远路,但没犟过陈川,好在安全出发,平安到家。


    乔落坐在沉黄发暗的房间里出神地望着窗外,说不清道不明,心神渐渐有些不宁。


    今年的雪实在是比往年来得太早,还大,它下的静悄悄,一声不吭地淹没许多城市,她小幅度深呼吸,缓解心口的压抑,解开头发上的皮筋,慢挪到书桌前,垂头盯着长木盒里只露出个头的一排木雕小狗,及唯一一只展翅的小鸟。


    这么静默的看了许久,等眼睛酸涩,情绪冷静,乔落挪着轮椅躺到床上,望着光晕染不了太多的天花板,暗黄盛在眼缘,像一簇小火苗。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心情导致。


    她总是会心慌不安,开始莫名其妙的失眠,就算睡着仍会不停做一些难醒的梦,真醒了又什么都不记得,只有失控的呼吸与心跳,扯不明白的不舒服告诉她做过一场难受的噩梦。


    白天尽量掩饰睡不好的疲倦,表现正常,她不想让陈川发现。


    他需要好好休息休息。


    忽而,敲门声响了,乔落往门口看去。


    静悄悄里对方轻轻敲出三长两短,然后停止,夜继续沉静地蔓。


    不会有其他人,只能是抽风的陈川。


    枕头边的手机嗡嗡震,乔落伸手拿起来。


    一条短信,来自陈狗。


    :最近睡不好吗


    还是被他发现了,乔落握紧手机,顿时有*点烦。


    过会儿,电话打进来。


    她犹豫两秒,按下接听。


    陈川沉沉的呼吸声清晰地传来,“小狗。”


    乔落牙齿咬住下嘴唇里的软肉一秒,淡淡嗯了声。


    那边笑一声:“你黑眼圈挺出彩啊。”


    乔落握着手机的手背上突起几条血管。


    她硬邦邦地说:“所以呢。”


    陈川静了静,低声说:“我陪你睡觉吧。”


    这瞬间有种形容不来的鼻酸,乔落尽量控制语调:“你不累?”


    “不累啊,”陈川嗓音似乎浸满涩苦的浓烟,微哑的反问,“你累?”


    乔落没再说话,她浅浅呼吸着。


    那边也没了声音,片刻后,是玻璃窗推开的吱扭声,伴随打火机划出的咔嚓。


    风声猛烈,她在枕头下摸出半盒烟,是陈川上午忘拿走的那盒。


    黄鹤楼。


    这是烟名。


    空气中漂浮起的淡淡的烟草气味钻进呼吸,乔落乱七八糟的思绪归于一条线,眼皮慢慢坠下来,往门口投去模糊一眼。


    一门之隔,他在外面。


    陈川等听到声筒里稳定的呼吸声微直些背,黑色的衣服让他几乎完全融入了黑暗,灰白的烟雾漫出薄唇绕着他的眉骨缓缓流过,冷淡的眉眼低垂。


    良久,他拉开宋书梅的房门,坐在床边往后一仰,手机放在耳畔,闭上了双眼。


    梦里,所有人都在。


    到了梦的尽头,是初见乔落的那天-


    第二天一早,洛城气温又降两度,徐美好连续打了七八个电话,最终确认好以后,她打算开着面包车直接去徐志的老家芦村。


    那地方位置偏僻,开过去要两个小时,加上雪天路难走,估计得两个半至三个小时到地方。


    “晚上我不一定能赶回来,”徐美好接过赵明让递来的军大衣,将双耳帽戴在头上拉紧,“你们不用等我,直接关门就成。”


    陈川刚倒掉流浪狗碗里的食冲干净换上新的,擦擦手走过来。


    他拎起接满热水的大保温杯递过去,说:“到地方说一声,有事电话。”


    闻言,徐美好朝他笑了下,挥挥手说走了,掀开帘子往外去。


    其实她没那么冷静,更不可能平静,只是不想他们几个担心、挂念。


    刺挠的北风呼啸,徐美好咬牙用力吸口气,拉开车门坐到车位上。


    外面天幕灰沉沉,倾斜下的光暗又亮,乔落伸手扒开帘子,望向在雪中消失的车尾气。


    默默祈祷:一切顺利。


    她正要回柜台后面,被墙角细弱又飘忽的叫声吸引注意力,但是轮椅太限制,无法确认那是什么在叫,仔细听了会儿,应该是只小猫。


    零下的温度,人都不能长时间在外,乔落尽量伸长身体,仍然什么都看不见。


    无奈之下,乔落只好喊了声:“陈川。”


    正在厨房做早饭的陈川探出个头,“怎么了?”


    赵明让在中间位置搬货,闻声伸头:“啊?”


    乔落看着他俩,往左边一指,“你们过来看看。”


    转身去调小火,陈川洗手擦净往店内走。


    赵明让把怀里的货卸到门口,先他一步过去,立马叫起来:“川哥!是小猫!”


    脚步一顿,陈川去找了件不要的软和的旧衣服,是陈渝的,已经穿不上了。


    房子外的寒意跟利刃一样强烈,在墙角无雪的地方,一只脏兮兮巴掌大的小三花蜷缩在湿漉漉的土上。


    它左腿上缠了好几根生锈的钢丝,深入皮毛骨头,钢丝的尽头是几块垒起来的红砖头,让猫没办法移动,只能发出微弱的求生。


    “我操,谁啊!谁他妈这么贱啊!”赵明让忿忿骂道。


    陈川用手掰了掰钢丝,虽然锈化,但很结实,衣服先搭在小猫身上。


    “去拿钳子。”


    很快,铁丝被拧断,小猫腿上的嵌入太深,陈川不敢轻举妄动,衣服铺进箱子,端起小猫轻轻放入,挤着针管喂了点陈渝不爱喝的羊奶粉。


    小猫应该才一个多月大小,小小一团,喵声的越来越低。


    乔落垂颈去看,视线落到小猫腿上,指尖不自觉勾了勾手心。


    她微微蹙眉,小声问:“这里有治猫的地方吗?”


    “没有,”陈川放下针管,又去找点旧衣服,“但有一家专治牛羊疑难杂症的地方,我认识,去碰碰运气。”


    乔落嗯一声。


    赵明让麻溜去推自行车,嘴里不停骂骂咧咧:“谁他妈这么欠啊,真傻逼!有本事找人干一架,欺负小动物算什么本事!”


    陈川推他一把,“行了,绳子头给我。”


    他用绳子把纸箱子固定在后座,“饭再熬十分钟就好。”


    “行,你慢点啊,路滑。”


    三个小时过去,乔落都写完两张卷子了。


    陈川终于骑着自行车回来,她放下手里的圆珠笔,坐直身体往后门看,一向冷静的眼神有些迫切。


    赵明让比她方便,本子扔开,直接跑出去,帮忙解开绑箱子的绳子。


    “小可怜,”赵明让对着它嘬嘬嘬。


    雪难停,风难止,陈川外套上落了不少雪,头顶帽子也是,讲真的,寸头戴黑毛线帽,一身黑,下三白多的眼睛不笑时凶还恶,往那一站就跟个□□似的,偏偏动作小心翼翼地抱着只喵喵喵的小猫。


    乔落看他不冷不热的神色,轻轻松口气,转轮椅出去。


    “处理过了,但医疗有限,”陈川在暖和的炉子边放下猫,“走不走两说,先看它今晚能不能挺过去。”


    乔落望着猫没说话,本来在画画的陈渝过来蹲在箱子旁。


    赵明让唉声叹气,“别让我知道谁,天灵盖给它拧碎。”


    陈川觑他眼,扯了扯嘴角,让他弄点羊奶粉去。


    赵明让一走,剩下两大一小,三花似乎感觉到安全,呼呼睡着了,乔落细细打量它后左腿,语气轻缓又认真地说:“猫,活下来,我就养你。”


    不是,她一本正经喊猫的样子,怎么有点好笑还这么可爱。


    陈川忍着没敢笑,转些头,”乔老板,能加我一块不?我挺好养的,吃得不少,干的挺多,了解一下?”


    静几秒。


    乔落视线从猫身上移开,撇过去,冷冷凉凉地说:“丑拒。”


    陈川啧了声,眼底带笑,“贵公司可真是肤浅。”


    说完,他姿态散漫地站起来,伸手快速在乔落头上揉了两把,转身就往后走,生怕轮椅窜上来,忍不住低笑一声,迅速收敛。


    乔落:“……”


    不贱他难受?


    有什么好笑的。


    门外的大风扑到帘上,进进出出到店的人们让它更加猖狂,也不知道它想留下点什么,还是带走点什么。


    乔落抬眸,糊层薄雾的玻璃外,陈川跟赵明让正给顾客车后备箱里放货,身上衣服被刮得又晃又响,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不热情不冷淡的表情,应了声对方再三询问的生产日期。


    摔炮和窜天炮声时不时响起。


    到下午那会儿,雪太大,没什么人来。


    副食店的厚帘子突然哗啦一下拉开,灌来的风吹得练习册页脚簌簌响,不高不矮的中年男人神色不太好意思地站在门口。


    乔落仰头看去,微顿。


    赵明让的小姨夫。


    火炉子边上陈川正教陈渝写字,看到来人喊了声趴在徐美好办公桌上疯狂学习的高三生。


    赵明让转头,一脸懵地站起来,瞅着明显举止特局促的李自达,“姨夫?你怎么来了?要买什么礼啊?”


    往李自达身后看,赵明让没见孙明丽。


    “我小姨呢?”


    帘子啪嗒落下恢复原状,隔绝了不吝啬进入的冷意。


    李自达跨进门,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明让,你小姨和表妹她们都病了,现在在医院,家里头赶上年关忙得停不下来,我明天有点急事要办,你能来医院帮一天不?”


    一听,赵明让着急问:“她们怎么了?”


    李自达叹口气,“医生说是流行性感冒,但是两个人烧一直都不退。你在医院不用干什么,就帮忙喊个水,整点饭就成。”


    现在马上除夕,正是最忙的时候,赵明让下意识想拒绝:“店……”


    陈川纠正陈渝笔画错误的地方,开口打断他,“店里没事,你去吧,中午回来拿饭。”


    他们几个现在没什么能正经友好接触的亲戚。


    赵明让小姨算一个。


    平时走得不算近,但逢年过节孙明丽都会给他们送点自家做的东西。


    礼轻情谊重,不管因为什么。


    再说,赵明让和他们本质上还不太一样。


    “小川,谢谢你,”李自达忙说:“你们放心,就一天,就明天一天。”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真没法子说不去,赵明让只好点点头,“好吧,几点去?”


    “明天早上七点我来接你,”李自打说,“谢谢你,明让,真是没办法。”


    赵明让摆手:“没事,你忙就忙去,我自己过去就行。”


    晚上快十一点左右,徐美好风尘仆仆地回到家,浑身上下透出的疲惫极重,没跟他们谁提迁坟的事。


    这事肯定不是那么好弄,老徐家坟里埋了不是一个两个人,家里头的长者都认为动坟会破坏风水,不同意,徐志魏小红去了说破嘴都不好办。


    她吃完陈川温在炉子上的饭,洗漱好换身衣服上楼坐沙发上瞅着茶几上纸箱子里软趴趴的小猫,忍不住骂,“我真是服了,谁这么变态啊,它这么可爱,这么小,怎么下得去手啊?”


    乔落低头看,这会猫的精神好多了,“医生说只要它挺过今天晚上就没事了。”


    “那肯定行,”徐美好柔柔地笑笑,用指尖碰碰小猫爪,“瞅瞅多有劲,放心吧。”


    “嗯,”乔落慢慢伸手,戳了戳猫小小的头,“加油。”-


    早上还没过六点,陈川就轻手轻脚地起床,半蹲下身,微低头,打量纸箱里的小喵。


    “猫,厉害啊,”他轻笑一声,“和你主人一样。”


    昨天晚上他喂了好几次猫,今早的状态可以说是非常好了,完美达到医生说的那个标准,之后慢慢养着就可以了。


    乔落正好出来,她也不放心猫。


    “早,”陈川回头看她眼,起身去倒了两杯温水,一人一杯。


    乔落接住,和他对视,“早。”


    陈川没意味地扯了扯嘴角,“我下去做饭。”


    她睨过去,只看见他懒洋洋的背影。


    “猫,”乔落瞅着试图爬起来的三花,眼神欣慰,“你很坚强。”


    早饭做得比较简单,熬了个小米山药粥,陈川还炒了生病的人都能吃的生菜装到饭盒里,等会让赵明让带去医院给孙明丽。


    旁边屋子发出动静,徐美好打着哈欠拉开门,被冷风冲的打个寒颤。


    “今年可真冷啊,”她望着院中的雪,垫脚窜进洗手间。


    陈川往外喊了声:“姐,饭在锅里啊。”


    徐美好忙着刷牙,口齿不清地回了句:“知道了。”


    剩下的陈川都端到楼上,先去卧室把睡得昏天地暗的赵明让拖起来,在他疯狂扭动的身体上拿衣服狠打过去,“不早了,赶紧的,别逼我上手抽你。”


    “苍天啊!”赵明让大叫一声,扒拉下脸上的衣服从上铺下来,闭着眼原地做了个简单活动身体的健美操。


    陈川眼神一言难尽看他两秒,选择放弃,直接走了。


    陈渝被他们吵醒,抱着小狮子玩偶蹲在乔落身侧看喵喵喵的猫。


    一屋子乱糟糟的声音夹杂在一块,听得人头昏脑胀,等徐美好咬着包子带上顺路还叽哇没完的赵明让离开才算是安静。


    陈川把乔落抱下去放到楼下轮椅上。


    无意间,乔落扫见他手上又严重了的冻疮,不由得拧着眉问:“我给你的药膏没用?”


    陈川垂眸看手,修长的手指张开合上,没所谓地说:“这东西只要长过一次年年冬天都得长,跟赵明让的红脸蛋一样,放心,不碍事,过段时间自然好了。”


    乔落没说话,撇开了头。


    “怎么了?”他低声问。


    乔落不搭理他,眼睫颤了颤,手往外一伸,就打算转动轮椅往前走。


    陈川注意到她眼底的青色好多了,眼神微微晃动,半蹲下来拦住她的路。


    “主要是涂不好。”


    “不是不涂。”


    乔落这才看他,“拿来。”


    陈川眯愣下眼,从兜里掏出来给她,嘴里说着:“送给我就不能收回去了啊。”


    她冷睨他,懒得回话。


    拧开盖子在指腹挤了点出来,乔落皱眉说:“手。”


    尾音还没落下,眼前已经升起一只手,有点迫不及待那味儿,乔落来不及多想,目光尽数落到陈川节节分明的骨节,宽大的手背上,红紫色的冻疮大块的长出来。


    如果不是他皮肤白,这都让人觉得不是十八岁的手。


    心口的酸涩荡开,她用手心温度化开药膏,握住陈川的手,轻轻晕按。


    陈川静静看她,狭长的眸子越来越暗,在乔落看来时又收敛到冷淡。


    “那只,”乔落说。


    陈川抬起左手。


    副食店后门的光薄薄发沉,映照在两个人身上,柔化了轮廓线条,一暗一明,乔落垂下的睫毛像扇羽,一颤一颤地跌进陈川的心口。


    “看什么?”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乔落不得不问出声。


    “没什么。”


    风吹来,陈川声音有点哑,顺势收回手,指尖擦过乔落还悬在空中的手指,调子愈发寡淡。


    “差不多可以了。”


    乔落没再说什么,表情放松不少,药膏直接放在自己兜里,预备逮住陈川就给他涂。


    轮椅的轮子咕噜咕噜往前,陈川背对店内,半倚靠在门框上,伸开手晃晃又装兜里,再伸开晃晃,来回好几次才真揣兜里。


    临近中午,雪停了小阵,陈川套棉服往外走,随手扣上黑鸭舌帽,帽檐一歪,“我去道口买点卤味加餐,要是下雪,你就喊陈渝进来,不下雪就等我回来。”


    乔落点头,等陈川走了几分钟,她看眼又飘荡起来的大雪,挪轮椅往后,到大门口,一出去就看见陈渝旁边蹲了个瘦瘦的成年人,头发粘连成块,像个流浪汉,心口猛一顿,她喊了声:“小鱼,回家吃饭。”


    陈渝没转过头,旁边那人比她早点。


    就一眼,只一眼。


    她忘得掉任何人,都不会忘记眼前这个几乎看不出长相的人那双阴狠毒辣的眼睛。更不忘不掉他是怎么用钳子拔掉她的指甲,深入骨子里的疼痛冒出来,汗水瞬间渗出皮肤。


    这一切太突然,乔落呼吸不上来,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脑海都是尖叫和求饶声,肩膀突然被按住,本能地打个颤,一道来洛城前,她曾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惊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乔落,刀子可不长眼。”


    太熟悉的女声,让她直直掉进深渊。


    有些人,有些事,一旦沾上了,这辈子除非死,否则无一人逃得掉。


    终是无解的死题。


    乔落绝望的想,或许这就是她命里既定的终点,是她该赎的罪。


    大雪淹没了杂音,淹没了心跳呼吸。


    陈渝懵懵懂懂,但也可以察觉到危险性,她想出声。


    乔落瞳孔一缩,强迫自己发出声音。


    “小鱼!别说话!”


    这两人隐姓埋名东躲西藏的逃窜了两年多,精神比之前还不稳定,但永远都是睚眦必报的鬣狗。


    绝不能因为她让他们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


    头发被扯起来的刺疼都没有她此刻怕陈渝受到波及的恐惧大,对上女人冷漠的眼睛,乔落不愿意被他们发现惧怕处,指甲硬在手心掐出血痕的疼让她面无表情。


    “找你很久了,”张莲红死死扯住她的头发,阴不阴的笑着,“多亏你小姨,可惜没跟到地方,转了大半年终于确定你在这里,躲得还挺远,真真委屈咱们大小姐了。”


    下坡停着辆老旧的银灰色面包车,乔落嘴上贴了好几层胶布,双手让扎带捆死,被胡七猛惯进后备箱,头撞到车框,眼前阵阵黑。


    车打好几次火终于启动,开得很快。


    乔落望着漆黑的车顶,腿不能动,发不出声音,便没再挣扎,最起码陈渝没事,其他人更不会有事,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暗下来,沉入死寂。


    路过道口的时候,她隐约听到赵明让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接着是陈川要笑不笑地回了一句:“滚蛋。”


    这样就够了。


    乔落笑了一下-


    有多少人一生中会做同样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乔落在脑海里拼命回放过去幸福的瞬间,只有这样能抵抗身体上的疼痛。


    那些无数个细小的瞬间融合成光,是乔振赫在她小时候的叮嘱,是贺灵对她仔细的爱护,是贺玉带她满世界玩的愉悦,是宋书梅心疼地抚摸她脸颊的温柔……耳畔的逼问辱骂和两年前没什么区别,那时她也这样熬了过来。


    只是这一次,乔落艰难地转动头颅,没有妈妈了。


    恍惚间,乔落隐隐约约看见一直努力护着她,不断求饶,希望他们能放掉自己女儿的女人。


    没有人听她的,只有嘲笑,侮辱,刀锋凌厉的光。他们给贺灵注射了大量的毒,直到她无法承受最终死亡。


    当成一场梦吧。


    睡着就没事了。


    她的沉默激大两个不要命的人更多怒火,眼前变成一片浓红的血色。


    对于亡命之徒,他们要的是鱼死网破。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乔落对疼痛失去知觉,呼吸里都是浓郁的铁锈,血腥,潮湿,臭味,冷意,以及无法忽视的火药味,这里应该是一个大型且荒废的烟花厂。


    一般这种地方都极偏僻,希望往下跌,变成无尽的黑暗。


    思绪渐渐变淡,呼吸都显得疲乏,她想着。


    猫会重新站起来,因为陈川会把它照顾的特别好。


    赵明让会好,他会考上理想中的大学,过上自己豪言壮语的生活。美好姐会很好,她会拥有属于自己想要但不敢奢望的幸福。何必言几年后会出狱,会他的妹妹何必语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陈渝会找到合适她的学校,成为一位很好的大人。


    陈川……他最好了。


    他一定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好。


    可遗憾的是她连他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过去十八年如同一场漫长醒不来的梦,乔落望着高高的铁窗透来的红光。


    噩梦要到尽头了,因为她听到陈川在叫她的名字。


    耳廓仿佛浸在深水中,声音像遥远的呼唤。


    乔落很想回答一句,但没有力气,模糊的视线不停晃动,颠簸,身体发出的疼超出容忍限度,接触到雪的那瞬间,竟如此简单的被平抚。


    这时,乔落才发觉,不是死了,更不是幻听。


    可她看不清楚陈川,只能依照本能抬起手,下一秒被人紧紧握在手里,明明都这么疼了,还是能感觉到被他握得手骨疼。


    “阿诺,别怕,”熟悉颤抖的声音在耳畔萦绕,独特好听的嗓调,永远不会认错,但乔落怎么都看不见他,只有一个朦胧胧的轮廓,被握着的那只手似乎碰到新的血,没等弄清,她的额头被郑重地亲吻了下,沉粗的呼吸急促而有力,随后便是密密匝匝的警报声,耳畔抖不停的声音喃了句,“警察来了,乔落。”


    忽远忽近的警笛传来,乔落被放到地上,陈川又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楚,费劲地往前伸手,想问,陈川,你要去哪,但实在坚持不住了,手无力地垂在雪里。


    风雪无情,吞没一切痕迹。


    最后,她只能努力地撑起眼皮望着雪中越走越远的跌跌撞撞的身影-


    浓重的消毒水味钻入呼吸,乔落只听见各种仪器滴滴答答的噪音在环绕,仿佛某种高昂激情的音节。


    很快,她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怎么样了?”


    “脱离危险期了。”


    病房门口,贺玉眼睛发红,程轲一时无言,只能轻叹口气不吭声了。


    沉默半响后。


    贺玉声音沙哑地说:“怪我,我应该等你们抓到他们再去看乔落,是我的错。”


    病房内光线灰蒙蒙一片,窗帘拉紧,乔落睁开沉重的眼皮,但只有一只左眼睛的视线算是清晰,另外一只应该是缠了纱布,非常疼,钻心的疼。


    熟悉又陌生的环境让她反应了两三分钟,开始大口呼吸。


    这里是广港,不是洛城。


    后脑勺滚起锤凿一般的阵疼,她用尽全力也只是拍掉了桌上的水杯。


    玻璃碎掉的声音让门哐啷一声撞到墙上。


    贺玉满脸担忧,匆匆过去按住乔落的肩膀,“阿诺,阿诺,没事了,别怕,没事了。”


    程轲忙让门口的其他人去喊医生。


    病房灯倏尔打开,乔落看见程轲的影子,想开口,唇上痛得厉害,好费力地问出声:“陈,陈川呢?他是不是受伤了?”


    声音有气无力,她尽力撑着,死死地望向贺玉。


    “别,别骗我,我要知道事实。”


    乔落脸上没一处好皮,露在外面的左眼通红,带着重重的执拗。


    对上这个无助的眼神,贺玉嘴边的谎话变成了真话。


    “阿诺,他没事,”贺玉没敢放开乔落,“就是不见了,但我保证人活着好吗,别激动。”


    乔落身体里满到溢出来的疼得让情绪波动极大,一时间没能准确理解贺玉说的意思。


    好一会儿,她声音嘶哑地问:“什么意思?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啊?”


    脑海里疯狂浮现出张牙舞爪的场景,侵蚀所有正常的感官,乔落逐渐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脖子像是被人掐住一般窒息。


    她无力地啊几声,挣扎着要起身,任由谁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摁着她的贺玉没料到她力气这么大,在医生进来前,程轲伸手前,乔落硬生生一翻带着她倒在地上。


    玻璃杯的碎片扎进两个人的手臂,血染红衣服,贺玉顾不上这个就去看乔落。


    本来就不清晰的视线天旋地转,头晕得恶心,每处皮肤都跟被火烧过无数遍似的,乔落短暂愣了会儿,进入无法控制的状态,眼泪不停往下掉,挣扎起身,伸长手臂去摸无感觉的腿,用力锤打,不停哭喊着:“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动动!为什么不能动动!!!为什么!!!你站起来跑掉别被抓到啊!为什么不站起来!!!为什么不站起来!啊!!!”


    突然的爆发让贺玉手足无措地把她抱怀里,“好了,好了,阿诺,阿诺,不打了,不打了。”


    乔落拼命挣扎,眼神惊惧痛苦,嘴里高喊出的话颠三倒四。


    两年前,程轲见过一次乔落这样,那是上次死里逃生后,他用力握紧拳头。


    护士看贺玉一眼,趁这个时候,给乔落打入一针镇静剂。


    针剂进入身体,在血管间飞速游走,乔落声音小了下去,失去力气,不挣扎也不喊了。


    众人把她抬到床上,都以为没事了,乔落突然抓住贺玉的手,几乎是恳求的语气。


    “陈川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他……死了吗?”


    但她没有听到答案,刮在神经里的台风偃旗息鼓,她缓缓闭上眼睛,陷入长久的空白。


    见她真睡过去了,病房归于平静,护士处理好乔落的伤口又推针镇痛剂才离开。


    贺玉单胳膊挎着外套,包扎好伤口的手臂袖子半卷,刚出护士站就接到徐美好打来的电话。


    今天是除夕,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两三天了。


    徐美好声音乏累又急切,“玉姨,乔落今天醒了吗?情况怎么样?”


    “情况不太乐观,等她下次醒了需要和你通电话,”贺玉低声说:“你那边呢?陈川找到了吗?”


    徐美好静了静说:“没有,不知道他什么情况,陈渝跟他一块不见了,衣服也少了些。这两天我跟让让找遍了整个洛城,都没有关于陈川的任何消息,昨天已经去派出所报了失踪。”


    贺玉狠狠皱眉,轻叹了口气,“美好,谢谢你,有什么消息我们及时沟通。”


    挂断电话,冷白色调的走廊默寂下来,只有远远的热闹的烟火炮竹声不断响动。


    贺玉抹掉眼尾的眼泪,转过身,透过门上的小窗口眼神心疼地望着屋子里呼吸浅浅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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