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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双轨年逍?!怎么是年逍?!


    边关前线,何廷雨一槊挑飞一个“冲得过猛”的库兰骑兵,溅了一脸温热的血。


    她抹了把脸,对着身边的心腹校尉吼道:“传令下去,前军不敌,向北边的山谷方向且战且退,把库兰人引进去。”她眼中毫无浴血奋战的激昂,只有一片冰冷的算计。


    “将军,真要退到那里?那里可是…”校尉有些犹豫。


    “执行命令。”何廷雨厉声打断,压低声音,“做戏做全套,退得狼狈些,多留点‘尸体’和破旗子。”


    她心中盘算的却是另一件事,在山谷的混乱撤退中,制造一场“意外”,山石崩塌也好,流矢“误中”也罢,总之要让封翊死无葬身之地。


    肎迦带着几名绝对心腹,如同幽灵般穿行在战场边缘的乱石荒谷中,他早已换下显眼的装束,此刻脸上正带着一种近乎愉悦的、玩味的笑容。


    “大人,我们接下来?”心腹低声问。


    “看戏。”肎迦轻笑道,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沈清珏想借刀杀人除去任久言和萧凌恒,何廷雨想趁机除掉封翊,辛想搅乱褚国…多有意思的戏码啊。”


    他望向混乱的战场和更远的南方,“我们的任务,就是让这出戏更精彩,更…不可控。”


    随后,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在沙地上划了几道:“辛想借赤荥残兵的手杀萧凌恒,这很好,但我们得让这把火再旺一点。”


    他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冷静的光芒,“派人去‘提醒’一下那些残兵,就说…萧凌恒身边藏着刺杀乌尔迪将军的真正凶手线索。再‘不经意’地,让辛的人‘发现’何廷雨在山谷的布置…”


    他轻轻一笑,“痕迹嘛,留得似是而非,让人猜不透是冲着谁去的才好。”


    混乱,猜忌,互相撕咬…这才是他肎迦想要的,褚国、鸿滇、赤荥残余、库兰…各方势力撕扯得越厉害,他这条失去家园的毒蛇,才越有机会在废墟中建立新的秩序。


    他就是要天下大乱,不管不顾,不知来由。


    年逍与乔烟辰率领的精锐骑兵,正卷起漫天黄尘,向着东方边关方向狂飙突进,马蹄声如闷雷滚过大地。


    “再快!”年逍脸色铁青,不断鞭策战马。


    乔烟辰紧随其后,眉头紧锁:“年将军,库兰人和何将军这出戏太假了,您真的要…”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不言而喻。


    “不管他们是真是假,边关出事,老封首当其冲,”年逍声音冷硬如铁,“真假都需要人过去,否则帝都那边怎么交代。”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猜的透彻,这次的目标是刚经历大战立足未稳的萧凌恒,也是中军的封翊。


    沈清珏的目的他太清楚了,边关被攻,封翊作为统帅必会到场,而萧凌恒作为此次战役的首将,也势必躲不过这一战,任久言身为参军,也是跑不掉的,如此一箭三雕,一切都顺理成章。


    而何廷雨的山谷选的也足够好,那地方进去容易出来难,八千人全填进去都不够。因此年逍选择了一个能将所有人摘干净的方式,他亲自带兵剿敌。


    一来他从来就不是这几人的目标,二来他身为从龙之臣,沈清珏若真要杀他恐怕也得仔仔细细的掂量掂量,三来他从不参与党争,沈清珏没理由动他,沈清珏杀他是一分好处都没有的。


    “斥候!”年逍厉喝,“前出二十里!那山谷里有任何异动,立刻回报!乔烟辰,你带一队轻骑,绕道侧翼高地,给我盯死了涧口!”


    “是,”乔烟辰毫不迟疑,点了一队人马脱离大队,如离弦之箭般斜插出去。


    与此同时,花千岁正单人独骑,在暮色渐沉的戈壁上向着萧凌恒所在的南翼河谷方向全力奔驰。他心中警兆频生,他知道沈清珏绝不会只设一个局,库兰佯攻想要调走封翊和萧凌恒,但自己身为沈清安身边强有力的江湖势力对方也绝不会放过。


    “老五真他妈是个蠢货。”花千岁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骏马吃痛,四蹄腾空,速度又快了几分。


    风卷起花千岁紫色的衣袍,他必须在真正的杀招落下之前赶到,将消息带给萧凌恒。


    如今的局势明朗又混乱,沈清珏的局向来都在明处,即便是他有心要藏也藏不住的,因为他的目的众人皆知,猜也能猜到。


    混乱是混乱在了辛和肎迦这两个不可控的暗鬼身上,这两个阴着坏的疯子凑在一起,天知道会搞出什么要命的“出其不意”。


    年逍的主力终于逼近山谷,斥候飞马来报:“将军!涧内杀声震天,烟尘极大,看不清具体,但能看到何将军的旗帜在向内移动,库兰人紧追不舍!”


    “紧追不舍?”年逍眼神锐利如鹰,捕捉到了关键。


    他猛地勒住战马,抬手止住大军:“停下!列防御阵型!”


    他死死盯着那如同巨兽之口的幽深涧口,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这涧口像极了一个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巨大坟场,沈清珏的刀,恐怕已经悬在了他的头顶,而何廷雨就是那个举刀的人。


    风卷着沙砾抽打在老将军脸上,涧内杀声震天,烟尘如龙,何廷雨的旗帜在浑浊的尘土中若隐若现,正被“库兰追兵”撵着往深处退去。


    进,还是不进?


    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他年逍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也不在乎背上个朝堂的污名。


    但封翊不行,那老东西是九关统帅,坐镇中枢,何廷雨若真在谷涧“全军覆没”或是“重伤被俘”,他封翊一个“调度不力”、“坐视友军覆灭”的罪名绝对跑不了。


    萧凌恒也不行,那小子刚立下破鸿滇的大功,正是封赏的关键时刻。


    若此刻畏缩不前,回头沈清珏和何廷雨只需轻飘飘一道问罪奏章递上去,“封翊拥兵自重,坐视驻军孤军苦战,损兵折将”、“萧羽杉驰援不及时,致使何将军身陷重围”,那封翊的统帅之位便岌岌可危,萧凌恒的军功也会立刻会被这盆脏水冲得七零八落,


    这涧口张开的不是兽口,是朝堂上杀人不见血的刀笔,这就是要逼他二人入彀,进退维谷。


    年逍猛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不要退路,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重血腥和尘土味的空气灌入肺腑,如同饮下鸩酒。


    “传令!”他的声音在风沙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


    “前军变锋矢,随我——杀进去!救何将军!”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刀锋在昏黄的暮色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


    “冲!”


    马蹄声再次轰鸣,比之前更加狂暴,年逍一马当先,如同离弦之箭,一头扎进了那片翻腾的、杀机四伏的烟尘之中。


    从远处的高坡之上望过去,当年逍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涧口,并且毫无迟疑地冲入烟尘时,沈清珏一直维持着淡漠神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年逍?!”他瞳孔地震,“怎么会是年逍?!”


    他计划中的猎物,明明是萧凌恒!是封翊!自己和何廷雨在涧内布置的杀局,就是为这二人准备的致命陷阱,年逍…年逍应该被牢牢钉在中军才对,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亲自带队冲了进去?!


    一股冰冷的错愕和强烈的被愚弄感瞬间攫住了沈清珏,杀年逍?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计划,年逍的地位太特殊了,杀了他,无异于捅了马蜂窝,后续的麻烦无穷无尽,远非杀一个封翊可比。


    而且,年逍对于沈明堂来说,可不是一个臣子或是武将,这点沈清珏很清楚。


    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忌惮,“妈的…”


    他这步棋,终是走歪了。


    与此同时,山涧深处,何廷雨正指挥着“溃败”的部队往预定地点“狼狈”后撤,眼角余光死死盯着涧口方向,等待着那个预料中的身影。


    她手中的长槊握得死紧,手心全是血汗,盘算着如何在混乱中精准地给那老东西来一下“意外”。


    然而,当烟尘被撕裂,为首将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刚硬身影悍然闯入视野时,何廷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整个人如坠冰窟,大脑一片空白。


    “年…年逍?!”


    怎么会是他?!封翊呢?!计划里冲进来送死的应该是封翊啊!


    何廷雨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握着长槊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杀封翊,她有心理准备,那是清除障碍,事后还能找借口推脱。可杀年逍?!这是滔天大罪,是自绝于整个褚国军界,沈清珏能保她吗?就算能保,付出的代价也绝对是他何廷雨承受不起的,年逍在军中和朝中的根基,远非封翊可比。


    这没必要,这不该,她不想,她不敢。


    一瞬间,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退缩念头淹没了何廷雨,精心布置的杀局,此刻却像一张即将反噬自身的巨网,勒得她喘不过气。


    计划全乱了,目标都错了,这刀还怎么落下去?她看向周围那些埋伏好的、等着她信号动手的死士,只觉得他们手中的刀锋,此刻都像是要割向自己的喉咙。


    震惊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内衬。


    可那又如何?戏既然已经开了场,无论结局是什么,哪怕现挂,哪怕烂尾,也必须得硬着头皮唱完。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既然杀不了年逍,那就屠库兰,反正死无对证,事后怎么说都行。至于之前的谋划只要没人抓到把柄,心照不宣的事情,永远上不了台面。


    罢了罢了,只能这样了,兔起鹘落之际,没有足够的时间充分考虑和权衡。


    “众将士听令!”何廷雨突然暴喝一声,声音在峡谷中回荡,“随我调头!配合年将军,宰了库兰这群狼子野心的蛮子!”


    她猛地一夹马腹,率先调转马头。


    身后“溃败”的士兵虽然不明就里,但军令如山,立刻跟着转向。


    那些原本埋伏在暗处的死士面面相觑,但也只能收起刀弓,装作刚刚“浴血奋战”的模样。


    何廷雨心里清楚,这临时改戏风险极大,但眼下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杀年逍是赔本买卖,她不做亏本的生意。至于此刻沈清珏怎么想的,管不了那么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库兰人死光了,真相就永远埋在这山涧里了。


    马蹄声如雷,年逍率领的铁骑已经冲到近前,何廷雨脸上瞬间换上“惊喜交加”的表情,高声喊道:“年帅!末将惭愧,中了库兰人的埋伏!”


    年逍冷眼扫过何廷雨和他身后那些“浴血奋战”的士兵,什么也没说,只是沉声道:“何将军辛苦了,现在,随老夫杀出去。”


    两支人马合兵一处,朝着所谓的“库兰追兵”扑去,那些库兰骑兵显然没料到这个变故,一时间阵脚大乱。


    他们本就是来演戏的,哪想到突然假戏真做?


    何廷雨冲在最前面,长槊挥舞得虎虎生风,每一击都往死里招呼,既然决定改戏,那就要演得逼真。


    库兰人的惨叫此起彼伏,鲜血染红了涧底的砂石。


    年逍冷眼旁观着何廷雨的“奋勇杀敌”,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但他同样挥剑加入战团,锋刃所过之处,库兰骑兵如割麦子般倒下。


    这场“救援”,就这样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谷涧中,血腥味越来越浓,何廷雨杀得眼都红了,她现在只想着一件事:这些库兰人,一个都不能留。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清楚自己要什么,她也足够聪明。


    第122章 崩塌师父——!!!


    远处高坡的背阴处,肎迦和辛并肩而立,如同两尊融入阴影的石雕,冷眼俯瞰着下方谷涧里突如其来的血腥变局。


    当看到年逍悍然冲入涧口,而非预料中的萧凌恒和封翊时,肎迦的眉毛极其轻微地挑了一下,随即,一种近乎愉悦的、带着浓重讥诮的笑意在他嘴角绽开。


    他轻轻“啧”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旁边辛的耳中。


    “何将军这变脸的速度,比大漠的风沙转向还快。”肎迦的语气慵懒又刻薄,“你们褚人,都这么…识时务?”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尾音拖得长长的,充满了玩味。


    辛没有立刻回答,他依旧保持着那种近乎完美的、冰冷的优雅姿态,只是目光更沉凝了些,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片刻,他才淡淡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褚国,和大漠不一样,褚国是有‘天’的。”


    这个“天”字,他吐得极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容置疑的意味,仿佛在说某种无形的、却足以压垮一切的秩序。


    肎迦闻言侧过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辛那张被阴影覆盖了大半的俊美侧脸。他当然明白辛的意思,杀年逍?风险太大,牵扯太广,何廷雨瞬间倒戈,就是怕触怒这片“天”。


    “哦——?”肎迦拖长了音调,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冷静的光芒,“既然他们都不敢碰这片‘天’…”


    他忽然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诱哄般的危险气息,“…那,我们动手?”


    辛终于缓缓转过头,正面看向肎迦,阴影中,他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沉的、无机质般的冰冷。


    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毫无温度、近乎残忍的弧度,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拂过:


    “杀年逍啊?”


    他像是在谈论碾死一只蚂蚁,“也不是不行。”


    语气平淡得令人心悸,杀年逍这个举动在他口中毫无分量。


    肎迦笑了,无声地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他就喜欢辛这种骨子里的疯劲。


    “既然要乱,”他舔了舔红艳嘴唇,眼中是纯粹的、对混乱的渴望,


    “那就乱得彻底一些,让这片‘天’,塌下来看看。”


    话音落下的瞬间,肎迦动了,他动作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反手从背后抽出一张漆黑如墨、造型奇诡的硬弓。


    这弓比寻常的制式弓要短些,弓臂弧度更大,透着一种异域的凶悍气息。


    他探手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特制的三棱破甲箭,箭簇在昏沉的光线下泛着黑,像是淬了剧毒。


    搭箭、引弓,动作一气呵成,弓弦被拉成一轮满月,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紧绷声。


    肎迦的目光穿透弥漫的烟尘和下方混乱厮杀的人影,精准地锁定了那个在乱军中依旧如礁石般挺立、挥舞长刀的老将军。


    没有瞄准的迟疑,没有杀意的泄露,肎迦的呼吸在引弓的瞬间似乎都停滞了,整个人与手中的弓箭融为一体,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杀意凝聚于箭尖。


    “嘣——!”


    一声沉闷而极具穿透力的弓弦震响,那支淬毒的三棱破甲箭,如同一条自阴影中暴起的毒蛇,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


    它划过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死亡轨迹,无视下方混战的喧嚣,带着肎迦的疯狂和辛的期待,带着要将这片“天”彻底捅破的决绝,凶狠绝伦地射向年逍毫无防备的后心。


    箭矢离弦的刹那,辛依旧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切与他无关。只有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微微眯了一下,如同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血腥的艺术品。


    下方山谷的厮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音,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支破空而去的、代表着彻底混乱与毁灭的毒箭。


    涧底,年逍正挥刀劈开一名库兰骑兵的咽喉,滚烫的血溅了他半身。他如同定海神针,稳住了因何廷雨“倒戈”而略显混乱的阵脚,褚军士气大振,库兰人节节败退。


    何廷雨也杀红了眼,长槊舞得密不透风,只想尽快把库兰人屠戮干净,抹掉所有痕迹。


    就在这胜局将定,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之际——


    “咻——!”


    一声极其尖锐、撕裂空气的厉啸,如同死神的叹息一般毫无征兆地从高处袭来,这声音快得超越了反应,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穿透力。


    年逍正欲策马前冲,身形猛地一顿,宽阔的后背上,那坚固的护心镜下方,肩胛骨与脊椎之间爆开一蓬刺目的血花。


    一支通体漆黑的三棱破甲箭,深深没入,只留下染血的箭羽在剧烈颤抖。


    时间仿佛凝固了,涧底瞬间的死寂。


    年逍带领的众将士脸上定格住极致的惊恐和茫然,他们甚至没看清箭从哪里来,只看到主帅伟岸的身躯猛地向前一倾,一口鲜血喷溅在坐骑的鬃毛上。


    死寂过后是瞬间的爆发。


    “年帅!!”


    众将士终于反过神,并不是很齐声的喊了出来。


    “大帅!!”


    “将军!!”


    …………


    乔烟辰刚从侧翼高地冲下来汇合,恰好目睹了那支毒箭射中的瞬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吼:


    “大帅——!”


    他策马向年逍倒下的方向冲去,完全不顾四周劈砍过来的兵器,眼中只有那个倒下的身影。


    “年…年帅…!”


    此时的何廷雨正一槊捅穿一个库兰人的胸膛,眼角瞥见那支箭没入年逍后背的刹那,她整个人如遭雷击,瞳孔骤缩,大脑一片空白。


    年逍遇刺了?!谁?!


    下一秒,巨大的恐惧和自保的本能让他瞬间回神,不管是谁干的,必须立刻把水搅浑!


    她猛地调转长槊,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库兰狗贼!暗箭伤人!给我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库兰骑兵也完全懵了,他们只是在演戏,顶多算个帮凶,他们清楚这致命一箭不是自己的人放的。


    但他们根本没机会开口,看着突然变得疯狂、双眼赤红扑上来的褚军,他们惊恐地想要辩解,但迎接他们的只有更凶狠的刀枪。


    真正的屠杀开始了,库兰人成了最好的替罪羊。


    而高坡上的沈清珏望见这一幕时,手猛地一抖,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震惊和一丝慌乱。


    有人要杀年逍?!


    肎迦?!辛?!


    这他妈是什么意思?!


    这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杀年逍的后果,远比杀封翊或萧羽杉严重百倍,他死死盯着涧底那片混乱,心脏狂跳,第一次感到事情彻底失控了。


    就在这死寂被惨烈厮杀打破的下一秒,两匹快马如旋风般冲到涧口。


    花千岁一眼就看到了涧底那副身躯正在歪斜着坠落,以及围绕在那片区域疯狂厮杀的人群和冲天而起的血腥气,他心猛地一沉。


    而他身旁的萧凌恒的目光,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那个正从马背上缓缓滑落的身影上,那个他视若神明、如山岳般巍峨的身影。


    他如师如父的领袖的身体失去了力量,正无力地向前倾倒,鲜血染红了他的战袍,染红了他身下的土地。


    时间在萧凌恒的世界里彻底静止了,所有的声音,喊杀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下那片刺目的猩红,和师父倒下的慢动作。


    “师、师……父……?”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破碎的嘶哑,从萧凌恒喉咙里挤出来。


    下一瞬,一股毁灭性的、足以焚毁理智的剧痛和暴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轰然爆发:


    “师父——!!!”


    萧凌恒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咆哮,都不想是人声了,像是濒死野兽的哀嚎。


    他双眼瞬间血红一片,所有冷静、所有谋略、所有属于“萧羽杉”的理智外壳在刹那间粉碎。


    他猛地抽出千嶂沉,甚至忘了自己是一军主将,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凶兽,不管不顾地策马朝着年逍倒下的方向猛冲过去。


    “师父——!”他嘶吼着,剑光化作一片死亡的旋风,所有挡在他冲锋路线上的库兰人,甚至混乱中挡路的褚军,都被那毫无章法却狂暴到极点的剑锋撕碎。


    他完全是在用血肉开路,身上瞬间添了数道伤口也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个倒下的身影。


    涧底,乔烟辰和几名将士已经围在年逍身边,拼死抵挡着四周的敌人,萧凌恒如同一颗燃烧的陨石,狠狠砸进包围圈,连人带马撞飞了两个库兰骑兵,重重地从马上摔了下来。


    “师父…师父…!”萧凌恒几乎是爬过去的,颤抖的双手用力扶起年逍的上身。


    年逍的脸色灰败如金纸,嘴唇乌紫,那支毒箭附近的肌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黑,鲜血不断从他嘴角溢出,染红了萧凌恒的手和战甲。


    “师父…”萧凌恒的声音控制不住的颤抖着。


    年逍沉重的眼皮费力地掀开一条缝,目光艰难地聚焦在萧凌恒那张沾满血污、涕泪横流、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平静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欣慰,又像是最后的牵挂。


    “死小子…”年逍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哭什么哭…!没…出息…”


    他费力的抬手摸了摸对方额头上的抹额,在贝壳片上停顿了一下。


    “师父…师父,撑住…我带你杀出去,回去…我带您回去…您不会有事的…”萧凌恒语无伦次,眼泪混合着血水滚滚而下,滴落在年逍脸上。


    他死死捂住年逍后背的伤口,却感觉那温热的生命正从指缝间飞速流逝。


    萧凌恒双手一用力,想要将年逍扛起时,年逍似乎想笑一下,“傻小子…先靖外侮…!”


    却只牵动了嘴角,涌出更多的血,“他们要杀你…!我说过什么…?!你是个将军…!起身杀敌……!!”


    萧凌恒眼泪不受控的决堤,他弓起身躯,把额头抵在年逍的肩上,“不…师父…撑住……”


    他用力一扣,


    “求您了…”


    “我求您了…!!”


    年逍艰难地拍了一把萧凌恒的脑袋,“好小子…好孩子…”


    他的目光开始有些涣散,不再聚焦在萧凌恒脸上,而是吃力地、缓缓地向上移动,望向那片被峡谷切割得只剩一线的、渐渐被暮色浸染的天空。


    “小子…我…我不回帝都…我不喜欢那个地方…”他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停止,“就把我留在这儿…留在这大漠里就好…”


    “师父…”


    萧凌恒的泪滴垂直的砸在年逍胸前的铠甲上,他用力地摇头,拼了命地摇头。


    “师父…不要丢下我…我还没学会怎么做一个将军…您得教我…”


    年逍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几下,气若游丝,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孩子气的执拗,像是在对冥冥中的某个老友低语:


    “老花…”


    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散开,却固执地映着那片天空,


    “…我徒弟…可比你…厉害多了…”


    话音未落,那支撑着他最后一丝清醒的力量彻底消散。


    年逍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靠在萧凌恒的臂弯里,那双曾经威严如山岳的眼睛,永远地、缓缓地阖上了。只有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弧度。


    “师父——!!!”


    萧凌恒紧紧抱住年逍尚有余温却已失去生机的身体,将脸深深埋进师父染血的胸膛,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痛彻骨髓的悲号。


    “啊!!——”


    声音穿透了峡谷的厮杀,回荡在血色弥漫的暮色里,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失去至亲的剧痛。


    “啊!!!!”


    “师父——!!”


    整个世界,在他怀中彻底崩塌。


    第123章 癫狂杀了他!立刻!马上!


    高坡之上的那双眼睛始终冰冷,但当萧凌恒那如同疯魔般的身影不顾一切地冲入涧底,最终扑倒在年逍身边发出那声撕心裂肺的悲号时,沈清珏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他的脸上再无半分之前的淡漠或震惊,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淬了毒的狠厉。


    萧羽杉竟然在这个关头赶到了,还亲眼目睹了年逍的死。


    沈清珏的眼中寒光暴涨,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


    年逍的死已经捅破了天,后续的滔天巨浪足以将他精心布置的一切冲得七零八落。而一个被丧师之痛彻底点燃、不顾一切的萧羽杉会做出什么谁也不知道。


    一股强烈的杀意瞬间攫住了沈清珏,萧羽杉必须死!立刻!马上!


    高坡背阴处,肎迦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涧底那场混乱的屠杀和萧凌恒撕心裂肺的悲恸。


    “啧啧,真是感天动地啊…”他慵懒地评价道,语气里满是戏谑。


    辛却死死盯着扑在年逍尸体上哀嚎的萧凌恒,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此刻因极致的变/态杀机而微微扭曲。


    “终于来了。”他声音极轻。


    年逍死了,那人目睹了一切,这正好。


    辛眼中最后一丝冷静彻底被疯狂的杀意取代,他猛地转头,声音因急切而变得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命令:


    “杀了他!肎迦!一箭杀了他!立刻!!”他指向涧底的萧凌恒,“趁他心神崩溃!杀了他!!”


    肎迦转过头,看着辛那双被莫名烧红的眼睛,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


    他没有立刻动作,反而像是欣赏一件有趣的艺术品般,上下打量着陷入癫狂状态的辛。


    “哦?这么着急?”他慢悠悠地问,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杀了他,这场戏…不就少了个最精彩的主角吗?”


    辛几乎要扑上去:“肎迦!你还在等什么?!动手!!”


    肎迦终于笑了出来,那是一种纯粹享受混乱、玩弄人心的愉悦笑声,在阴影中显得有些诡异。


    随后,他不再看辛,而是优雅地、不紧不慢地再次抽出一支箭。


    这一次,箭簇上没有泛黑,只是一支普通的破甲箭。他重新引弓,动作依旧流畅完美,弓弦紧绷,他的目光穿过*烟尘,牢牢锁定在涧底那个跪在血泊中、抱着年逍尸体、对周遭一切危险都浑然不觉的萧凌恒身上。


    他瞄准了萧凌恒毫无防备的后心,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戏谑的弧度。


    在弓弦即将释放的前一刹那,他的手腕极其精妙地、微不可察地向左上方偏移了半分寸。


    “嘣——!”


    弓弦再响,第二支箭离弦而去,依旧带着刺耳的尖啸,但目标不再是心脏,而是萧凌恒的左肩胛骨。


    涧底,萧凌恒的世界只剩下怀中师父冰冷僵硬的躯体,那悲恸如同实质的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吞噬了他所有的感官和理智。


    涧底的厮杀、士兵的呼喊、兵刃的撞击…所有声音都像是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伤口,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甚至感觉不到死亡的威胁。


    他只想抱着师父,让这撕心裂肺的痛楚把自己也一同埋葬。


    “将军小心!!”


    “有暗箭!!”


    萧凌恒身边的亲卫和部分士兵看到了那支从高处破空而来的箭矢,发出惊恐绝望的嘶吼,他们想扑上去阻挡,但距离太远,箭速太快。


    然而,萧凌恒依旧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头深深埋在年逍染血的胸膛上,肩膀因无声的恸哭而剧烈颤抖着,对外界的一切示警充耳不闻。


    那支致命的箭矢,在他的世界里仿佛不存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斜刺里冲出。


    何廷雨根本没看清箭从哪里来,但常年征战的直觉让她捕捉到了那致命的破空声。


    电光火石间,一个本能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她的脑海:萧羽杉绝不能死在这里,尤其不能死在暗箭之下。年逍刚死,萧羽杉再出事,这口天大的黑锅她何廷雨背定了,沈清珏也保不住她,她必须救下萧羽杉,哪怕只是为了自保。


    没有任何犹豫,何廷雨爆发出全身的力量,手中沉重的长槊被她当成投掷的短矛,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朝着箭矢飞来的轨迹狠狠抡砸过去。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长槊的槊尖险之又险地擦中了那支破甲箭的箭杆,巨大的力量撞击下,箭矢被砸得偏离了原来的轨迹,“镲”一声,深深扎进了萧凌恒左臂外侧的沙地里。


    只余箭羽兀自剧烈颤抖。


    巨大的反震力让何廷雨手臂发麻,她顾不得任何,立刻朝着箭矢飞来的方向厉声嘶吼:“在坡上!抓人!!”


    这一箭,终于惊醒了沉浸在无边悲痛中的萧凌恒。


    他缓缓抬起头,泪痕交错的双眼茫然地看向那支钉在身侧沙地里的箭矢,又看向手臂流血、一脸惊怒的何廷雨。


    巨大的悲痛瞬间被一股冰冷的、迟来的警觉和滔天的怒火所取代。


    他随而缓缓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受伤的孤狼,死死地、带着刻骨的仇恨,望向高坡的方向。


    “要活的…”


    萧凌恒低语咬牙喃喃了一句。


    “我要活的…”他再次重复。


    随后听不出喜怒的跟乔烟辰交代:“看好师父。”


    “萧凌恒,你——”


    乔烟辰伸手想拦,但萧凌恒的身影已经动了,他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甚至没有拔剑,只是如同离弦的怒矢,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独自一人,朝着那死亡箭矢射来的方向,发足狂奔。


    高坡之上,肎迦看着下方那个不顾一切冲上来的身影,非但没有丝毫紧张,反而像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无声地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眼神里闪烁着纯粹疯狂的兴奋光芒。


    辛也看到了萧凌恒的速度和那股不死不休的气势,他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袖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冰冷的评估:“两个杀一个,有把握吗?”


    他问的是肎迦,目光却紧紧锁着越来越近的萧凌恒。


    肎迦侧过头,笑容愈发诡异和玩味,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残忍:“把握?”


    他嗤笑一声,“你是在担心我们,还是在担心…这场戏不够精彩?”


    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嗜血,“他越是愤怒,越是痛苦,杀起来才越有意思,不是吗?死了师父的狼崽子,爪牙才最锋利,放血才最酣畅。”


    辛的嘴角也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那是一种对毁灭和混乱的欣赏:“那就…陪这头小狼玩玩。”


    他们不逃,反而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仿佛在等待一位迟到的客人。


    肎迦随意地把玩着手中漆黑的短弓,眼神锁定着冲上坡顶的萧凌恒。


    萧凌恒带着满身尘土和浓重的血腥气,如同炮弹般冲上坡顶,脚步在坡沿重重一顿,激起一片尘土。


    他剧烈喘息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燃烧的炭火,瞬间锁定了那两道身影。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辛那张在阴影中清晰显露出来的俊美而冰冷的脸庞时,萧凌恒整个人如遭雷击,脸上的狂怒和杀意瞬间凝固,被一种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辞…辞霁川?!”这个名字几乎是失声从萧凌恒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颠覆认知的骇然。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一直被他,被所有人认为是皇帝沈明堂最隐秘、最锋利的那把刀,这个看似与世无争、只忠于皇帝的影子,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是你…”


    “竟然是你。”


    这震惊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无边的怒火和丧师之痛如同狂暴的海啸,瞬间冲垮了那点惊愕。


    管他是谁!管他代表了谁!都得死!!


    肎迦饶有兴致地看着萧凌恒脸上的剧变,仿佛欣赏一出绝妙的戏剧。


    他轻笑一声,声音慵懒而带着刻骨的恶意:“萧将军息怒,这天下太无趣了,总需要点…混乱的烟火。”


    他随意地拨弄着弓弦,发出嗡嗡的轻响。


    辞霁川则显得更加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或者说嘲弄。


    他微微歪头,看着萧凌恒那双燃烧着痛苦和仇恨的眼睛,语气平淡:“年逍要保你,他挡了路,他太沉,太稳,压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凌恒染血的战甲和通红的眼睛,“至于你,萧羽杉,你现在的样子,比我想象的更有趣,你师父死前,是不是还在念叨你?”


    这诛心之言如同最毒的针,狠狠刺入萧凌恒心中最痛的地方,他彻底暴怒,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再没有任何言语,呛啷一声,腰间的佩剑悍然出鞘,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和主人冲天的杀气,直指二人。


    战斗瞬间爆发。


    萧凌恒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狂狮,剑光化作一片暴烈的银芒,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悍然扑向二人,他根本不顾防守,每一剑都倾尽全力,直取要害,目标直指辞霁川。


    肎迦和辞霁川同时动了。


    肎迦的身法诡异轻盈,他并不硬接萧凌恒的剑锋,而是如同泥鳅般滑向侧翼,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弧度诡异的弯刀。刀光刁钻狠辣,专攻萧凌恒因狂怒而暴露出的侧肋、关节等薄弱处,每一刀都阴毒致命,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辞霁川则展现出与优雅外表截然不同的狠辣,他手中是一柄细长的刺剑,点、刺、挑、抹,动作精准而高效,招招不离萧凌恒的咽喉、心口、眼睛等致命位置。


    他的眼神冰冷专注,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项精密的任务。


    二人招招欲置萧凌恒于死地。


    萧凌恒身上的伤口在剧烈动作下崩裂,鲜血染红了衣甲。肎迦的弯刀数次贴着他的皮肤划过,带起冰冷的死亡气息。


    辞霁川的刺剑更是险象环生,一道道寒光几乎擦着他的颈动脉掠过,但他硬是凭着那股燃烧生命般的狂暴怒气和悍不畏死的打法承接了所有攻势。


    他完全放弃了防御,将所有的力量、速度、技巧都化作了进攻,剑势大开大合,带着风雷之声,竟逼得肎迦和辞霁川一时无法近身。


    “也是个疯子啊。”肎迦怪叫一声,眼中却闪烁着更加兴奋的光芒,似乎萧凌恒的顽强反而激起了他的凶性。


    他的弯刀舞得更快更刁钻,与辞霁川的刺剑形成了致命的交叉火力网。


    萧凌恒身上不断添着新伤,左臂被肎迦的弯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右肋被辞霁川的刺剑点中,虽未深入,但也鲜血淋漓。


    但他眼神中的火焰却从未熄灭,那火焰燃烧着仇恨,燃烧着悲痛,也燃烧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癫狂。


    就在辞霁川的刺剑再次刺向他心口的刹那,萧凌恒眼中精光爆射,他不闪不避,任由那剑尖刺向自己。


    同时,他手中的长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量,舍弃了所有花哨,化作一道决绝的、一往无前的直线,直指辞霁川持剑的手腕。


    辞霁川冰冷的瞳孔终于微微一缩,他显然没料到萧凌恒会如此决绝。


    电光火石间,他手腕本能地微微一偏,刺向萧凌恒心口的剑尖也随之偏离了致命位置。


    “噗嗤!”


    “噗嗤!”


    几乎同时响起两声利刃入肉的声音。


    辞霁川的刺剑深深扎入了萧凌恒的左肩窝,但萧凌恒的长剑,也狠狠斩在了辞霁川的手腕之上。虽然没有完全斩断,但锋利的剑刃深深切入了皮肉和腕骨,鲜血瞬间狂涌。


    第124章 落败回头?回哪儿去?


    当萧凌恒的身影消失在通往高坡的乱石中,涧底的屠杀并未停止,反而进入了更加惨烈和混乱的阶段。


    何廷雨已经彻底杀红了眼,或者说,她必须杀红眼。


    库兰族长苏毗挥舞着沉重的弯刀,一刀劈开一名挡路的褚军士兵,终于冲到了何廷雨附近。


    他满脸血污,须发戟张,铜铃般的眼睛里燃烧着被背叛的狂怒和一种深沉的、对中原人的鄙夷。


    “何廷雨!!”苏毗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雄狮在咆哮,盖过了周围的喊杀,“你这背信弃义的中原狗!长生天在上!你们褚人就是草原上最卑劣的豺狼!说好的演戏!说好的共谋!你竟敢!!!”


    他气得浑身发抖,弯刀指向地上堆积如山的库兰人尸体,每一具尸体都像是在控诉何廷雨的毒辣。


    何廷雨刚用长槊挑飞一个试图偷袭的库兰骑兵,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愧疚,也无辩解,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冷酷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她甚至懒得看苏毗一眼,反手一槊,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刺向苏毗的胸口,动作干脆利落,狠辣决绝。


    “当——!”


    苏毗反应极快,巨大的弯刀横拍,险险格开这致命一刺,沉重的力量震得他手臂发麻,也彻底点燃了他最后的理智和凶性。


    “好!好!好!”苏毗连吼三声,怒极反笑,眼中是野兽般的疯狂,“既然你不讲道义!那就用刀来说话!让长生天看看,是你们褚人的诡计毒,还是我库兰勇士的刀更快!”


    他不再废话,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战吼,庞大的身躯如同人立而起的暴熊,挥舞着弯刀,带着开山裂石般的狂暴气势,朝着何廷雨猛扑过去。


    刀光卷起一片死亡的旋风,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何廷雨眼神一凝,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苏毗能当上族长,绝非浪得虚名,这份力量和凶悍是实打实在草原上厮杀出来的。


    她不敢硬接,脚下步伐迅捷变幻,长槊如同灵蛇出洞,不再硬撼,而是利用槊的长度优势,不断点、刺、撩、扫,专攻苏毗招式转换间的空隙和下盘。


    “铛!铛!铛!”


    金铁交鸣之声密集如雨,火星四溅。


    两人在尸山血海中激烈厮杀,苏毗力大势沉,每一刀都带着要将何廷雨连人带马劈碎的狠劲,口中怒骂不绝:“背主的狗!毒蛇!长生天会降下最恶毒的诅咒,让你永世不得超生!你的灵魂将永远被秃鹫啄食!”


    何廷雨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苏毗的咒骂如同毒针,刺在她最心虚的地方,她无法反驳,也无暇反驳。她只是咬紧牙关,将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技巧、所有的狠厉都灌注在手中的长槊上。


    她的槊法刁钻狠辣,每一次格挡都精准卸力,每一次反击都直指要害,不求速胜,但求耗死对方。


    苏毗久攻不下,越发焦躁,他身上的伤口也在不断增加,何廷雨的长槊在他厚实的皮甲上留下了数道深刻的划痕,鲜血渗出。


    他的动作开始因失血和愤怒而略显迟滞。


    “为了那个老东西?!为了那个死掉的年逍?!”苏毗在一次凶狠的对拼后,喘着粗气,发出最后的、带着强烈不解和嘲讽的质问,“值得吗?!背叛盟友!屠杀我们!就为了你们褚国那狗屁的‘天’?!就为了你们那点可笑的忠诚?!”


    何廷雨终于有了回应,在一次险之又险地避开苏毗的横扫后,她猛地突进,长槊如毒龙般刺向苏毗因挥刀而暴露的腋下!同时,一个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带着无尽疲惫和决绝的声音,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我特么为我自己,为了活着,为了这狗日的朝廷!!!”


    “噗嗤!”


    长槊精准地刺穿了苏毗腋下薄弱的皮甲,深深没入。


    苏毗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透体而出的槊尖,眼中的狂怒和不甘瞬间凝固。


    何廷雨毫不留情地双手发力,狠狠一拧槊杆。


    “呃啊——!”苏毗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嚎,剧痛让他手中的弯刀脱手坠地。


    何廷雨眼神冰冷如霜,猛地抽出长槊,带出一大蓬温热的鲜血和破碎的内脏。


    苏毗踉跄着后退几步,捂着喷血的伤口,庞大的身躯如同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倒地,扬起一片尘土。


    他圆睁着双眼,死死瞪着灰蒙蒙的天空,口中嗬嗬作响,最终没了声息。


    何廷雨拄着染血的长槊,剧烈地喘息着,她看也没看苏毗的尸体,目光扫过周围,库兰人失去了族长,士气彻底崩溃,在褚军的围剿下如同待宰的羔羊。


    涧底的厮杀声,渐渐弱了下去。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何廷雨站在尸山血海之中,背影显得有些孤寂,又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冰冷。


    为了自保,她亲手葬送了盟友,也彻底将自己推向了无法回头、无人驰援的深渊。


    汗水、血水混合着尘土,在她苍白的脸上划出道道污痕,她的目光又掠过同样伤亡惨重、疲惫不堪却眼神复杂的己方士兵。


    一丝冰冷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刚刚升起…


    “咻——!”“咻——!”“咻——!”


    数道极其轻微的破空声骤然响起,不是箭矢,而是特制的、带着倒钩的黑色绳索。


    它们如同有生命的毒藤,精准地射向涧底几处阴影角落,那里,几名被何廷雨秘密安排、准备在混乱中执行制造意外暗算封翊的死士,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绳索缠住脖颈或手脚。


    绳索瞬间收紧,倒钩深深刺入皮肉。


    “呃啊!”


    “唔…!“


    几声短促的闷哼和挣扎声响起,随即戛然而止,那些死士如同被瞬间抽掉骨头的麻袋,软软地瘫倒在地,被绳索拖向涧壁阴影深处,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无声无息,若非地上残留的挣扎痕迹,仿佛从未发生过。


    何廷雨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骇然抬头,望向绳索射来的方向。


    只见花千岁不知何时已经带着数十名黑甲影卫出现在了涧口。


    他们并未参与下方的厮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道沉默的黑色城墙,将涧口堵得严严实实。


    花千岁本人站在最前方,依旧是那副散漫勾人的样子,脸上甚至还带着点慵懒的笑意,但那双桃花眼此刻却冰冷锐利,如同鹰隼般锁定了涧底的何廷雨。


    他轻轻拍了拍手,掸掉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涧底的死寂:“何将军辛苦了,打扫战场这种事,交给下面人就好。”


    他目光扫过那些被影卫拖走的死士方向,意有所指,“有些‘垃圾’,还是清理干净的好,免得…碍眼。”


    何廷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浮生阁?!他们什么时候来的?!他看到了多少?!他知道了什么?!


    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她精心布置的一切,为了自保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在花千岁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下无所遁形。


    他们要抓活口!他要把人证带走!


    不行!绝对不行!那些死士一旦开口,就全完了!


    何廷雨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她猛地攥紧长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被乔烟辰等人护在中央的年逍遗体旁,只见封翊正站在那里,那个她原本计划要除掉的“障碍”,坚毅地站在那里。


    几乎是同时,封翊也看到了何廷雨那充满杀意和绝望的眼神扫向自己,老将军征战一生,何等敏锐?结合花千岁的出现和那些被拖走的死士,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他一步踏前,声音如同洪钟炸响,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怒:


    “何廷雨!!”封翊的怒吼在峡谷中回荡,“你还想干什么?!难道连老夫你也想杀不成?!看看这满地袍泽的尸骨!看看年帅!你扪心自问!对得起谁?!放下兵器!现在回头,尚有一线生机!何必自绝于天地!!”


    乔烟辰也立刻上前一步,护在封翊身侧,手按刀柄,眼神警惕如狼,死死盯着何廷雨,沉声道:“何将军!何家的不易众人都明白!悬崖勒马!莫要逼我等动手!”


    花千岁依旧站在涧口,脸上那点慵懒的笑意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他微微抬手,身后的影卫无声地散开,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缓缓向涧底压来。


    他没有说话,但那种无声的压力,比任何呵斥都更让何廷雨窒息。


    何廷雨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的脸,眼中尽是愿赌服输和看淡后的视死如归,此刻,前有花千岁的影卫封堵,后有封翊、乔烟辰和众多将士虎视眈眈。


    她孤零零地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如同被整个世界抛弃,封翊的怒斥如同重锤砸在她心上,花千岁那洞悉一切的眼神更让她万念俱灰。


    然而万念俱灰带来的并不是束手就擒,而是拼命抓住最后这开口的机会,问天讨伐。


    “回头?”何廷雨突然发出一声嘶哑的、神经质的低笑,笑声充满了绝望和自嘲,“回哪儿去?我还有路可回吗?”


    她的视线移到地上苏毗怒睁的双眼,又掠过那些库兰人的尸体,最后落在年逍遗体所在的方向。


    她所做的一切,早已斩断了所有的退路。


    她握紧长槊,手臂上的伤口崩裂,鲜血顺着槊杆流淌。她看着缓缓逼近的影卫,看着封翊那张她痛恨的脸,看着乔烟辰戒备的眼神,看着花千岁那深不见底的冰冷目光…


    一股极致的、玉石俱焚的疯狂,混合着无边无际的绝望,猛地冲垮了她最后一丝理智。


    “啊——!!”何廷雨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啸,她猛地将长槊狠狠掼在地上,同时反手拔出腰间的佩剑,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自己的脖颈狠狠抹去。


    动作决绝而惨烈,她宁愿自刎当场,也绝不要活着落到花千岁手里,受那无穷无尽的审问和屈辱。


    “住手!”


    “拦住她!”


    封翊和乔烟辰同时惊呼。


    花千岁眼神一厉,手指微动,一枚细小的银针无声无息地自袖中滑出。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铛——!”


    一道更快、更精准的寒光后发先至。


    一柄飞掷而来的短匕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无比地击打在何廷雨抹向自己脖子的剑刃上。


    巨大的力量让何廷雨手腕剧痛,剑锋瞬间偏离,冰冷的剑刃只在她颈侧划开一道深深的血口,却未能致命。


    何廷雨被这巨大的撞击力带得踉跄一步,惊愕地抬头望去。


    只见花千岁身边,一名身材高挑的黑甲影卫缓缓收回投掷的动作,兜帽下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有一双冷静到极致的眼睛,如同深潭。


    花千岁冰冷的声音如同寒霜般落下,宣告了何廷雨最后的结局:


    “何将军这条命还不到时候呢,”他轻声冷笑,“带走。”声音极轻。


    第125章 古刹我是他此生最大的败笔


    夜凉如水,谷涧的血腥气似乎还未散去,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临时营地篝火点点,却驱不散弥漫的悲伤与凝重。


    士兵们沉默地巡逻、包扎伤口、收敛同袍的遗体,动作都带着一种迟滞的沉重。


    没有人高声喧哗,连战马的嘶鸣都显得压抑。


    帅帐旁边,单独辟出了一小块空地,那里没有篝火,只有冰冷的月光洒落。


    萧凌恒独自跪在那里。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军医仔细处理过,裹着厚厚的绷带,白色的布条下隐隐透出血迹。


    但那身体上的伤痛,与他此刻内心的崩塌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挺直的脊梁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彻底砸断了,整个人以一种极其颓丧的姿势跪伏着,额头几乎抵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沾满血污和尘土的战甲还未脱下,更衬得他此刻的狼狈与破碎。


    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到篝火的光影在他凝固的身影上缓缓移动,久到夜露打湿了他的肩头,久到负责守卫的亲兵都忍不住数次担忧地张望,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他仿佛成了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只有偶尔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才泄露出一丝他还活着的迹象。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望和一种巨大的、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掉的无力感。


    那个如山岳般巍峨、如父如师的身影,就在他怀里一点点冷掉消失,而他什么也做不了,这足以让他身上的傲骨一寸寸折断。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连风经过这里,都变得小心翼翼。


    不知是何时了,营地入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马蹄声和骚动。


    任久言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迎接他的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弥漫整个营地的死寂和压抑,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


    “怎么回事?”他走向门口的韩远兮。


    韩远兮眼圈通红,嘴唇哆嗦了几下,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任大人…年帅…年帅他…遇刺…薨了…萧将军他…在那边…”


    “什么?!”后面的话任久言已经听不清了,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任久言的心脏狠狠一抽,呼吸都为之一窒,他几乎是踉跄着,在韩远兮沉默而悲痛的指引下,走向帅帐旁那片被悲伤笼罩的空地。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个跪伏在地上的、无比熟悉却又无比孤独的身影。


    月光勾勒出萧凌恒蜷缩的轮廓,那是一种任久言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彻底的坍塌,那里只剩下一个被无边痛苦碾碎了的躯壳,背影透出的绝望和孤寂。


    任久言停住了脚步,远远地站着,任何安慰的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任何试图靠近的举动都可能惊扰这片凝固的悲伤,他看到萧凌恒肩头绷带渗出的血迹,看到他微微颤抖却强自压抑的肩膀,看到他额头抵着的地面似乎有深色的水渍晕开。


    巨大的无力感也淹没了任久言,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和硝烟味的空气,试图平复翻江倒海的内心。


    那人此刻心里有多痛他岂会不懂?


    这份痛,他任久言感同身受。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如同另一尊沉默的雕像。


    最终,他极轻地迈开了脚步,没有言语,走到了萧凌恒身边。


    他撩起衣袍下摆,同样沉默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没有试图去扶萧凌恒,没有开口说一个字,他只是挨着萧凌恒跪着,身体微微倾向他,然后,抬起一只手,缓慢试探地落在了萧凌恒那因长久压抑而剧烈颤抖、紧绷如石的背脊上。


    一下,又一下,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无言的安抚和陪伴,仿佛在说:我在,我在这里陪你,你不必一个人扛着这无边的黑暗。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只有夜风呜咽,篝火噼啪,以及任久言那一下下轻缓却坚定的拍抚。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万年那么漫长,萧凌恒那具已经石化的身体,终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埋在臂弯里的头终于抬了起来,但仿佛带着一种重逾千斤的滞涩感。


    月光下,那张脸惨白如纸,布满了干涸的泪痕、血污和尘土混合的污迹,嘴唇干裂甚至渗出血丝,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此刻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却盛满了令人心碎的痛苦、迷茫和自我厌弃。


    他没有看任久言,只是失神地望着眼前冰冷的土地,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


    “久…久言…”


    任久言拍抚的手微微一顿,心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听着。


    萧凌恒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自我否定和巨大的痛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血泪,“我…是不是…特别失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


    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迹,冲刷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和深深的自责,“我是师父…此生…最大的败笔…”


    萧凌恒心里最是清楚,他清楚年逍明知道那是陷阱,他清楚年逍是怕牵连封翊,怕牵连他萧凌恒,他清楚年逍是怕这两人无法交代,他清楚年逍是用自己的性命冒险换二人一个前程。


    “他明明战无不胜…都是因为我…”


    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哽咽和悲鸣淹没,再也说不下去。


    他猛地低下头,额头再次重重抵在冰冷的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的野兽般的呜咽。


    那是一种被巨大愧疚和无力感彻底摧毁的绝望。


    任久言的眼眶也瞬间红了,他放在萧凌恒背上的手加重了力道,不再是轻拍,而是用力稳稳地按住了他剧烈颤抖的身体。


    他的声音轻柔,却穿透了萧凌恒崩溃的悲鸣:


    “萧凌恒。”


    萧凌恒的身体猛地一僵,呜咽声骤然停顿,却没有抬头。


    任久言深吸一口气,“你要知道,年老这是信任你。”


    “这不是你的失败,这是年老对你最大的期许和认可。”任久言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哽咽,却无比清晰。


    萧凌恒闻言抵着地面的额头微微颤抖着。


    “师父…他…”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他…信任我…可我呢…我根本就不配。”


    “配不配不是你说的算的,”任久言说,“是年老说了算的,从他收你为徒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看着你,看着你成长,看着你独当一面,破鸿滇这一仗,他为你骄傲。”


    他顿了顿,轻声细语地补了一句:“他看到了你的成长,他为你骄傲。”


    萧凌恒的身体剧烈地一震,缓缓抬起头,


    “师父…”


    他喃喃着,眼中的痛苦并未消散,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混杂了深沉的思念、巨大的悲痛,以及一丝沉重的责任。


    “师父…”他不再压抑,任由泪水肆意流淌,身体也不再剧烈颤抖,而是靠在任久言支撑的手臂上,发出一声声沉重而悲怆的呜咽。


    这哭声破碎绝望,释放着积压已久的、撕心裂肺的悲伤。


    任久言没有再说话,只是稳稳地支撑着他,让他在自己肩头尽情地哭。


    月光静静地洒在两人身上,将相倚的身影拉得很长。


    营地里依旧寂静,只有风声,篝火声,和那压抑许久后终于得以释放的、属于一个刚刚失去至亲的男人的悲声。


    千里之外的帝都皇城,更深露重,宫灯在深秋的寒气中摇曳,将宫墙映照得影影绰绰。


    白日里庄严肃穆的宸阳宫,此刻更显空旷寂寥,只有巡夜侍卫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带着一种无形的压抑。


    宫外,来自西陲的八百里加急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鼓点般敲碎了帝都城的宁静,在深夜显得格外刺耳。


    殿内,更漏声在空旷的宫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一声,又一声,单调地切割着沉沉的夜色。


    沈明堂披着一件明黄常服,烛火将他伏案批阅奏章的身影拉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值夜的太监总管躬着身子,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是飘进来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陛、陛下,西陲…西陲八百里加急军报。”


    老太监停在御案前丈许远,头垂得极低,双手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


    沈明堂没有抬头,笔尖在朱砂砚里蘸了蘸,依旧沉稳地在一份关于河工拨款的奏折上批注。


    “念。”


    老太监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他深吸一口气,才颤抖着撕开火漆,展开那份沾染着风尘和硝烟气息的军报。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嘴唇哆嗦:


    “臣…安西都护陈靖鹤…泣血叩禀:十月廿三,漠北谷涧…年逍大帅…率军驰援何廷雨部…遭遇库兰叛军及…及不明势力伏击…大帅…大帅身中…身中淬毒暗箭…伤重…薨逝…”


    “薨逝”两个字落下,如同两记重拳,狠狠砸在寂静的宫殿里。


    “啪嗒!”


    沈明堂手中的朱笔终于掉落在奏折上,鲜红的朱砂,瞬间在“拨款”二字上晕开一大片刺目的鲜红,如同泼洒的热血。


    宫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老太监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气声。


    沈明堂没有动,他依旧保持着伏案的姿势,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宽阔的肩膀似乎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帝王的挺拔,只是那挺拔此刻显得异常沉重,像一座即将被压垮的山峰。


    时间仿佛凝固了,老太监捧着那份如同千斤重的军报,连呼吸都屏住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不敢看皇帝,只觉得一股无形令人窒息的寒意从御案那边弥漫开来,比殿外深秋的夜风还要刺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沈明堂缓缓地缓缓地,极其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泪水,没有愤怒,没有崩溃,只有一种深沉的、刻骨的疲惫,那双曾经洞悉一切的眼眸此刻失去了所有的神采,映照着跳跃的烛火,却毫无生气。


    他慢慢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迟滞的沉重,没有看老太监,也没有看那份军报,只是绕过巨大的御案,一步一步走下金阶,走向空旷的殿心。


    他的脚步很轻,踩在金砖上几乎没有声音,但那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无形的深渊边缘,就这样走到一根巨大的蟠龙柱旁停下,背对着人,面对着殿外深沉的、无边无际的夜色。


    随后他抬起一只手,扶住了冰冷的柱子,那手背上的青筋在烛光下清晰可见,一根根凸起,如同虬结的老树根。


    老太监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连大气都不敢喘,他只能看到皇帝挺直却显得异常孤寂的背影。


    宫殿里只剩下死寂,一种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死寂。


    第126章 永昌这是他沈家欠我的!!


    沈明堂的目光穿透殿门,投向那漆黑一片的夜空,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腾起一幕幕尘封的画面:


    是那个在潜邸寒夜,与他围炉夜话、纵论天下,眼神明亮锐利的青年将领年逍…


    是登基大典上,一身戎装,站在百官最前,目光坚定如山,无声宣告着对新帝忠诚的年逍…


    是花太空战死北境的噩耗传来时,年逍红着眼眶,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嘶哑着说“老沈,还有我”的年逍…


    是每一次反叛动荡,那份字迹刚劲、永远写着“陛下勿忧,臣在”的奏报…


    花太空为了他沈明堂的江山,血染北境,尸骨无存。


    年逍也为了他沈明堂的江山,折戟西域,殒命沙涧。


    他沈明堂坐拥这万里江山,坐在这至高无上的龙椅上,可他的左膀右臂,他仅有的、可以托付生死、托付后背的挚友重臣,一个接一个都倒在了为他镇守帝国最边缘最苦寒的疆土之上。


    这两人到死都在为他守着这扇国门。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明堂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他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有什么东西在汹涌地想要冲破那帝王的枷锁。


    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那汹涌的泪意和喉头的哽咽压了回去。


    他是皇帝。


    他是天子。


    他不能失态。


    他不能崩溃。


    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令人骨髓发寒的自我怀疑和巨大的孤独感,像冰冷的荆棘藤条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值吗?他开始质问自己。


    为了这冰冷的龙椅,为了这看似无上的权力,将他仅有的、真正在乎他这个人而非皇帝身份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推向死亡。


    值吗?他审视自己。


    他沈明堂,坐在这龙椅上,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这江山万里为何如此沉重?如此寒冷?


    他扶着冰冷柱子的手下意识地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那木头里,宽阔的肩膀轻微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又被他强行绷直。


    他依旧沉默地站着,如同坚/挺在无边夜色和巨大悲恸中的孤山,只有那背影透出的沉重和无声的崩塌能体现:这不是山,是人。


    殿外的风似乎更大了,穿过空旷的殿宇,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在为远方的英魂哀悼,也像是在叩问着这深宫之中,帝王那颗被冰封却痛彻心扉的心。


    许久,许久,久到烛火都短了一截。


    一个沙哑得不成调,又带着无尽疲惫和某种沉重决断的声音,终于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飘散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传旨…召老五…即刻…回京。”


    与此同时的褚军营帐中,肎迦和辞霁川被分别关在大营最偏僻的角落。


    两座低矮的营帐被黑暗完全吞没,没有火把,只有几圈守卫,以及夜风刮过篷布的呼啦声。


    萧凌恒的脚步声又重又急,像一头发狂的野兽,任久言和封卿歌在后面紧追,却怎么也拦不住他。


    黑暗的营帐内没有点燃一盏烛火,借着帐外微弱的月光,能看见辞霁川断掉的手腕被潦草的包扎了几圈,曾经文雅得体的文儒公子,此刻发髻散乱不堪,几缕碎发黏在苍白的脸上,文士袍沾满泥污,像一条残狗一般,面色苍白的斜趴在一把马扎上。


    萧凌恒不由分说地掀帘而入,任久言和封卿歌左右拦不住,不得法,只能也跟着进去。


    辞霁川听见声响后费力抬起眼皮,艰难地勾起唇角,观赏着盛怒下的萧凌恒精彩的脸色,他的眼睛里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悔意,只有玩味的兴致和快要溢出来的嘲笑。


    萧凌恒此刻根本理会不得那人的神情挑衅,他胸口剧烈起伏着,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向辞霁川,一把攥住男人的前襟,将人提到与自己平视的高度,布料在紧绷的手指下发出撕裂声。


    任久言和封卿歌站在门口,谁都没有上前。


    辞霁川的身体软绵绵地悬着,断腕无力地垂在身侧。他既不挣扎,也不求饶,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平静地观赏着萧凌恒,始终持着那令人火大的微笑,颇有兴趣的直视着眼前这双盛满怒火的眼睛。


    一时间帐内四人皆没有开口,只能听到萧凌恒粗重的喘息声,和帐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辞霁川的喉结微微滑动,被勒紧的衣领让他呼吸有些困难,但他眼中的嘲讽丝毫未减,甚至挑衅般地挑了挑眉。


    须臾,他忽然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声音轻得像羽毛飘落:“萧羽杉,你还真是个煞星,每一个想护着你的人,都因你而死。”


    话音落地,帐内寂静的氛围更显肃杀,这句话像刀子般扎进萧凌恒心口,他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辞霁川继续轻声补刀,每个字都像淬着毒:“其实最该死的就该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们,一、个、接、一、个。”


    萧凌恒的瞳孔猛地收缩,理智的弦“啪”地断了,他再也压制不住怒火,他一把掐住辞霁川的脖子。


    “呃!”辞霁川的喉咙里挤出短促的闷哼,却依然挂着那副令人火大的笑容。


    “你…害死的…哈哈…”


    他的脸很快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挑衅的神色丝毫未减。


    萧凌恒被他彻底激怒,或者说是恼羞成怒,他的手上越来越用力。


    “萧兄!”封卿歌一个箭步冲上来,拽住萧凌恒的手臂,“你要把他掐死了!再如何此事也得朝廷审判,他必须得活着押回帝都!”


    萧凌恒的手还在收紧,虎口泛白,辞霁川的呼吸已经变得微弱,嘴角却还挂着扭曲的笑。


    “萧凌恒!”封卿歌低喝一声,“想想年帅!”


    这个名字像一盆冰水浇下,萧凌恒猛地从滔天怒气中抽离,随后狠狠松开手,辞霁川像破布娃娃一样摔落砸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脖颈上留下五道指痕。


    可即便咳得撕心裂肺,辞霁川抬起头时,眼神依旧充满嘲弄。


    他艰难地爬向旁边的马扎,却在即将碰到时,马扎被萧凌恒一脚踢开。


    失去支撑的辞霁川“砰”地摔在地上,断腕撞到地面,疼得他浑身一颤。


    随后,萧凌恒缓缓蹲在了辞霁川面前,睨视着这破败的公子,眼神像是冰窖一样。


    “理由。”


    萧凌恒沉着声音,极轻极冷地吐出两个字。


    辞霁川额头布满冷汗,气色煞白,可神情依旧是虚败的不屑嘲笑,“什么理由?”


    萧凌恒没有回答,只是用藏着飞刀的眼神俯视审判着,一寸寸凌迟着地上的人。


    “我敢说——”


    辞霁川仰着头,脸上挂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病态的灿烂笑容,他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钩子,


    “你敢听吗?”


    他顿了顿,眼中是浓浓的恶意和一种恐吓的兴奋,“听听这大褚金銮殿底下,埋了多少年的脏血和骨头?”


    话音落地,萧凌恒的眉毛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封卿歌和任久言也放轻了呼吸。


    辞霁川没等他回答,自顾自地低笑起来,笑声在营帐里回荡,瘆得慌:


    “辞霁川?哈哈…好一个清高脱俗的‘辞’!”


    他眼神陡然变得怨毒刻骨,像淬了毒的针,“我姓卢!我祖上姓卢!是跟着他沈家太祖皇帝,一刀一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把这大褚江山给他沈家打下来的卢家!!”


    他剧烈地喘息着,


    “从龙之功?泼天富贵?狗屁!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近二百年的积怨,“江山坐稳了,龙椅捂热了,他沈家的老祖宗转头就给我卢家扣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几杯毒酒…几条白绫!满门忠烈啊…哈哈哈…”


    卢霁川挣扎着想坐起来,凑近萧凌恒的脸,断腕的剧痛让他面孔扭曲,但他眼中的火焰却烧得更旺:


    “剩下几个侥幸逃过屠戮的庶出旁支像丧家之犬一样被踢出帝都,发配到鸟不拉屎的浔州,怕被赶尽杀绝,连祖宗的姓氏都不敢要了,改姓‘辞’。”


    他突然大笑,“哈哈哈…好一个辞!!你以为是什么‘辞’?!你以为是’辞官归隐’的‘辞’?是‘辞尊居卑’的‘辞’!是‘恶言詈辞’的‘辞’!!”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声音却凄厉如夜枭:


    “祖训!知道卢家——哦不,知道辞家的祖训是什么吗?!‘凡我辞氏子孙,永世不得踏入朝堂,违者,非我族类,死后不入宗祠!’”


    他死死盯着萧凌恒,眼中是滔天的恨意,“都快二百年了…我们像阴沟里的老鼠,守着这屈辱的姓氏,看着那龙椅上坐着的…流着他沈家脏血的…杂种们!”


    “沈明堂?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他坐稳了江山?做梦!”他咬牙,“我要他沈家的权力——灰、飞、烟、灭。”


    卢霁川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恨意而颤抖嘶哑,“这是他沈家欠我们的,从二百年前开始,从我们被迫改姓埋名开始!这债就得用血来还!用他沈家的江山来还!用这天下大乱,来祭奠我卢家冤死的亡魂!!”


    最后一句像是耗尽了卢霁川所有力气,瘫软在地上,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和嘶哑的喘息。


    但那双眼,依旧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萧凌恒脸上,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快意。


    营帐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卢霁川粗粝的喘息和帐外呜咽的风声。


    封卿歌倒抽一口冷气,任久言眉头紧锁,眼中是深沉的震撼和复杂。


    “你以为我为什么帮你?”卢霁川瞪着猩红的双眼看着萧凌恒,随而又看向一旁的任久言,“我又为何要帮你?!”


    他的神情变得惊悚又变态,但语气极轻,“那个沈清珏必是昏君,必是暴君,他登基,沈氏江山必灭。”


    卢霁川的算盘打得不可谓不好,他一赌萧凌恒会为着血仇颠覆沈家朝堂,二赌任久言能够扶持沈清珏上位,如此一来,沈家的龙椅和江山横竖都保不住。


    周全。


    萧凌恒站在原地,他脸上因愤怒而涨红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死寂。


    卢霁川那字字泣血的控诉,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脑海中反复切割,搅动着年逍倒下的画面,搅动着师父最后那句“我徒弟比你厉害”的低语,还有眼前这疯子眼中那毁天灭地的仇恨。


    “所以…”萧凌恒的声音干涩,“…你就害死我师父?”


    这句话问出来,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沉的疲惫和某种摇摇欲坠的东西。


    “他年逍助纣为虐!杀他有何不可?!”卢霁川疯癫地讨伐着,“沈家有违天道!丧尽天良!你们替他卖命,你们遑论‘好人’!!”


    萧凌恒没再言语,一室寂静无声。


    卢霁川几声粗喘后,萧凌恒缓缓起身准备离开。


    只听见卢霁川再次开口:“萧羽杉!你这个懦夫!他沈家屠你萧家满门!可你呢?!你对着杀父仇人的儿子摇尾乞怜!你可真是个‘孝子’啊!你爹在天上看着你呢!”


    他声音放轻,“你心可安啊?嗯?哈哈哈哈…”


    萧凌恒闻言脊背僵住,随后再次转过身来俯视着卢霁川,阴影笼罩住地上的人。


    “萧羽杉,你不敢,你怕,你怕死,怕输,”卢霁川死死地望着萧凌恒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你跪舔沈清安!跪舔仇人的儿子!你是废物!是懦夫!!我看不起你。”


    萧凌恒久久地俯视着他,看着那张因仇恨扭曲的脸。半晌,极轻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怒,也听不出恨:


    “你真可怜。”


    第127章 各毙还听么?


    “可怜?!哈哈哈——”


    “是,可怜你。”萧凌恒语气平淡,“仇不是这么报的,你此刻的疯狂在我眼中太过无力,我眼中的你,是一个无处可逃,无路可走,囚于仇恨的可怜人,你根本无法保全自己,你找不到出路,你无法保全该保全之人。”


    卢霁川闻言顿了一下,随后歪了头眯起眼睛,眼中闪过一丝荒谬的难以置信。


    萧凌恒继续平淡如水地说:“你卢家先祖与太祖皇帝的恩怨与沈明堂何干?与年逍何干?与大褚万千百姓何干?”


    “真高尚啊哈哈哈哈哈——”卢霁川大笑,“萧羽杉,你不必如此大义凛然,你左不过——”


    “辞二,”萧凌恒打断道,“你输了,我不杀你,”


    他微微俯身,一字一句钉进对方耳朵里,“我会让你死在律法里,死在江山巍峨下,死在沈家的铡刀上。”


    说完,他转身抬步欲走。


    第二步没迈出时,卢霁川突然沉声喊到:


    “萧羽杉!”


    “你可还记得你欠我的人情?”


    萧凌恒没有回头,只是停住了脚步。


    半明半昧中,卢霁川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我有礼物给你。”


    ………………


    任久言掀开关押肎迦的帐帘时,里面同样一片漆黑,只有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一个靠坐在角落的身影。


    肎迦手脚被铁链索捆着,但姿态却出奇地放松,仿佛只是在小憩。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月光照亮他半边脸,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玩味的笑意。


    “怎么?”肎迦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的慵懒,“审完了那条疯狗,轮到我了?”


    任久言没有掌灯,他走到肎迦面前几步远停下,身影挡住了部分月光,让肎迦的面容更显晦暗不明。


    他开门见山,声音沉稳而直接:


    “辞…卢霁川说,射向年帅的那支毒箭是你放的。”


    肎迦挑了挑眉,脸上那点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是啊,我放的,准头还不错吧?”


    他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射中了一只兔子。


    任久言沉默了片刻,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俊美的轮廓,即使在如此狼狈的境地,那双眼睛里闪烁的疯狂和冷漠也让人心惊。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理解那疯狂背后的根源。


    “我曾试图站在你的角度去想。”任久言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清晰,“燮硰族、何廷雨、你的家人,以及那场屠杀,我知道它足以摧毁一个人。”


    肎迦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那双玩世不恭的眼睛里,第一次翻涌起一种深沉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黑暗和怨毒。


    他死死盯着任久言,声音陡然变轻,带着一种被撕开旧伤疤的痛楚和讥讽:“站在我的角度?”


    他嗤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锁链哗啦作响,“你挨过饿吗?你知道饿的快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饿到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响,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手攥着拧,拧得你恨不得把自己一口一口生啃下来填进去的那种饿。”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描述感:“你会疯狂想要把自己的手烤来吃,但你又没有火,你什么都没有…只有你自己…和恨不得把自己撕碎了吞下去的念头,”


    他用下巴点了点自己的小臂,“从这里,一块,一块地撕扯下来,塞进嘴里,嚼烂,咽下去。”


    他停了下来,眼中是陷入某种可怕回忆的癫狂和恐吓,死死盯着任久言苍白的脸:“还听么?嗯?”


    任久言没有回答,只是沉沉地望着他。


    肎迦轻笑一声,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眼神变得飘忽,仿佛陷入了另一个时空:“这荒漠的冬天可真冷啊…那风刮起来,像刀子,能剐掉人一层皮,”


    他再次回神看着任久言:“你猜当我身穿一件破烂的单衣卧在沙雪里时在想什么?”


    他打了个寒颤,仿佛那刺骨的寒冷此刻又回来了,“我感觉我像一条冻僵的蛇,我疯狂的想往沙子深处钻…可沙子底下…更冷…冰得骨头缝都在疼…”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属于濒死之人的恐惧,与此刻的疯狂截然不同:“周围可真黑啊…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风在鬼叫…我怕啊…我怕极了…我怕得要死…我怕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冻死…烂在那片沙子里…连条蛆虫都不如。”


    任久言依旧垂眸不语,眼中微动,含着一丝无法言语的痛楚。


    肎迦猛地吸了一口气,眼中的脆弱和恐惧瞬间被更深的疯狂淹没,化为一种扭曲的痛恨:“乌尔迪那个老畜生,他把我捡了回去,像捡一条快死的野狗,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图什么?”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恶心的笑容,“图我能替他杀人!图我这张脸!图我能在床上伺候他!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不止于死地质问般轻笑,“可我能怎么办?我想活,我要活,我只能装,我必须装!装得顺服!装得感恩戴德!装得像个得体的玩物!”


    他吼着,锁链被他挣扎得哗啦乱响:“我肎迦!燮硰族的雄鹰!活得不如一条狗!”


    营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肎迦粗重的喘息声。


    任久言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沉重的疲惫:“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报复?挑起战乱,让更多无辜的人像你的家人一样,像你一样,在战火里挣扎死去?甚至亲手把燮硰族推入绝境?”


    “无辜?”肎迦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癫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这天下谁无辜?!燮硰?赤荥?”


    他笑声戛然而止,眼神冰冷如霜,“何廷雨屠我全家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何其无辜?!乌尔迪把我当玩物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何其无辜?!鸿滇、渥丹、褚国…这该死的世道!谁无辜?!”


    “你告诉我!!有谁无辜!!”


    他喘着粗气,眼中是毁灭一切的疯狂快意:“我的家人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燮硰族?一个名字而已,早就烂透了!死光了又怎样?!我只要…我只要这天下所有人都尝尝我尝过的滋味!尝尝家破人亡的痛!尝尝在绝望里打滚的苦!尝尝被当成蝼蚁践踏的恨!痛吧!乱吧!烧吧!大家一起在烂泥里打滚!这才公平!这才痛快!!”


    他嘶吼着,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锁链绷得紧紧的。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病态的绝望转化成的毁灭欲,再无半点回旋余地。


    任久言看着他,看着这个在仇恨和苦难中彻底扭曲的灵魂,眼中最后一丝试图沟通的期望也熄灭了,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沉重的悲悯。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深沉地看了肎迦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转身,沉默地离开了这座被黑暗和疯狂笼罩的营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最后一丝月光,也隔绝了两个世界。


    任久言踏出时的步伐略显沉重,因为那种饿的快死、冷的快死、怕的快死的感觉他都有体验过,但他不想说。


    因为苦难不是用来比较的,经历同质苦难的人们做出的各端选择也不可以被鄙视。


    活着本就是一场豪赌,如何活、如何体验世间各路也只是下注的规则而已,这天地说白了本质上只不过是一片盛大的虚无苍凉,正是有了这万种不同的赌徒,方得以展露出这荒诞世道中稀薄的生机。


    他深吸一口气,缓步往黑夜里走去。


    萧凌恒营帐的帘子被轻轻掀开,里面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暗淡,勉强驱散黑暗。


    那人就坐在灯旁的一张矮凳上,背对着门口,身影被灯光拉得很稀薄,投在帐壁上,显得异常单薄孤寂。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满血污和尘土的战甲,绷带从破损的肩甲下露出来,透出暗红的印记,卸下的千嶂沉随意地搁在脚边,剑鞘上沾着干涸的泥。


    他怀里抱着什么,任久言走近几步才看清,那是年逍的头盔。


    没有抽泣,没有颤抖,只有压抑到极限,轻得几乎听不见的的呼吸声,那呼吸又短又浅,他就那么坐着,像一个被遗弃在角落的小孩子,透出深深的颓丧和孤寂。


    任久言的心狠狠揪了一下,他放轻脚步,走到萧凌恒身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默默地从旁边拿起水囊,倒了一碗水,轻轻放在萧凌恒脚边的地上。


    水碗与地面接触的轻微声响,似乎惊动了这尊石像。


    萧凌恒环抱着头盔的手臂轻微地收紧了一下,像是被吓了一跳,像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像是带着巨大的不舍和恐惧,生怕怀里的东西会消失。


    又过了许久,萧凌恒的头带着一种滞涩感,缓缓地抬了起来,月光终于照到了他小半张侧脸。


    他看向任久言,眼神没有焦距,仿佛在躲避着什么。


    他到底在看什么?


    他就这样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怀里的头盔冰冷坚硬,硌着他的胸口,这触感提醒着他,那个会拍着他肩膀骂他“臭小子”、会在演武场上把他摔得七荤八素又拉他起来、会在关键时刻为他挡下所有明枪暗箭的人因他而死,永远离开了。


    巨大的悲伤如同无形的海啸,无声地冲刷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没有激烈的爆发,只有这种无声的、缓慢的、却足以将人彻底溺毙的侵蚀。


    又过了好几息,萧凌恒哑着嗓子,只吐出两个气音:“久…言…”


    任久言在他旁边的矮凳上坐下,挨着他,轻轻地伸出手,带着一种无言的安抚,覆在萧凌恒的手背上。


    “卢霁川和肎迦,”任久言的声音放得很低,很缓,很轻,“都交代了,明日…就押解启程回京。”


    萧凌恒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油灯的灯芯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肎迦…”任久言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是个疯子,被仇恨彻底掩埋了。”


    他简单提了一句肎迦的遭遇,燮硰族的覆灭,荒漠里的濒死,乌尔迪的折辱。


    萧凌恒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那深沉的悲痛似乎已经冻结了他所有的情绪反应。


    只是在听到“荒漠里的濒死”几个字时,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像死水微澜,随即又归于沉寂。


    任久言看着他,心中涌起巨大的酸楚和无力,他宁愿萧凌恒像之前那样暴怒嘶吼,甚至痛哭失声,也好过现在这样,如同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凌恒…”任久言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总要吃点东西。”


    萧凌恒的目光缓缓移向地上那碗清水,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任久言以为他不会再有反应。


    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他再次低下头,额发垂落,遮住了眼睛,只有那被任久言覆着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泄露出一丝深埋在死寂之下的无边的痛苦。


    任久言没有再说话,他握了握覆在萧凌恒手背上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此刻的陪伴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量,任久言分担不了这份痛,但他可以让萧凌恒知道,在这无边的黑暗里,他不是一个人。


    任久言能做的,就是坐在这里,陪着这个被彻底击垮的爱人,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里,一同沉浮。


    月光在帐内缓缓移动,从萧凌恒的肩头,移到了他紧抱着头盔的手上。


    夜,深得仿佛没有尽头。


    第128章 托孤老五成与败,这江山都姓沈


    几日的焦头烂额刚刚有所缓解,封翊、萧凌恒、任久言等人正围着一张巨大的舆图,商讨着鸿滇重建、安置流民以及如何弹压周边因库兰、燮硰等族被屠戮而引发的恐慌。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浓重的疲惫,年逍战死的阴影如同巨石,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连议事厅的空气都显得凝滞。


    几人大概理清楚头绪之后,花千岁不合时宜的岔开话题:“也不知道老五这个蠢货这次会选择如何自保。”


    “自保?”萧凌恒不喜不怒地说,“他还能怎么自保?”


    花千岁轻笑:“老五若是肯老实认罪那才是见鬼,我猜…”他眼珠一转,“他必定会将所有罪责推到何廷雨身上,说是遭受何廷雨的胁迫才不得已如此。”


    萧凌恒其实也猜到了,谋逆这种事情,一个将军总也比一个皇子做的有来由。


    但毕竟没人是傻子,“何廷雨若真想造反,还需要玩‘挟持’这一套?她手底下那些兵哪个不是听她的号令行事?用得着借老五的名头?谁会信他?”


    话是这么说,这道理谁都明白,包括皇城里的那群。但人在绝境处总会抓住一切机会推卸责任自保,沈清珏如此,何廷雨也会如此,这是本能,所以沈清珏当真如此推责,何廷雨也定然不会就此认罪,若他们二人能互相攀咬是最好的,若不能,总归二人是逃不掉罪责的。


    突然,厅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韩远兮略带紧张的通报:“将军!安西大都护陈靖鹤大人到!有帝都急旨!”


    厅内瞬间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口。


    只见陈靖鹤风尘仆仆,脸色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和…不忍。


    他大步走进来,甚至没顾得上寒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尤其在任久言和萧凌恒身上停顿了一下,随即从怀中郑重地捧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


    “圣旨到!中参军任顷舟接旨!”


    任顷舟接旨??任顷舟接什么旨??


    任久言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愕然,萧凌恒眉头瞬间拧紧,顿时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众人跪地,任久言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臣,任顷舟接旨。”


    陈靖鹤展开圣旨,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查中参军任顷舟,于西征期间,行为失当,有挟持皇子、意图不轨、扰乱军心之嫌。着令即刻卸任中参军之职,解押回京,由三*司会审,查明原委,不得有误!钦此!”


    “什么?!”


    “你说谁挟持皇子意图不轨?!”


    “嗡”的一声,整个议事厅仿佛炸开了锅。


    “谁他娘的放的屁?!任大人挟持皇子?他挟持谁了?!五殿下?开什么玩笑!”


    封翊脸色铁青,看向陈靖鹤:“老陈,这罪名从何而来?任参军在军中所为,我等皆可作证,何来‘挟持’、‘不轨’?”


    任久言跪在地上,身体微微僵硬,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震惊和难以置信,他抬起头,看向陈靖鹤,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这突如其来的指控,荒谬得让他一时失语。


    太可笑了。


    萧凌恒的脸色阴沉,但他反常的没有暴怒。


    他起身一步上前,没有理会跪着的任久言,目光如刀般直刺陈靖鹤,“‘挟皇子以令众军’?”


    他念出这个荒谬的罪名时真是讽刺得哭笑不得,“何廷雨为了自保,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陈靖鹤被萧凌恒的目光逼得后退了半步,脸上充满了无奈和纠结。


    他看了看周围愤怒的众人,又看了看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任久言,重重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音说道:


    “诸位…不是何廷雨…”


    他顿了顿,艰难地说明情况,“是…是五殿下…”


    “谁??”这一次,在场所有人都惊得忘了骂人。


    陈靖鹤的声音苦涩无比:“五殿下…还有那个被押解回京的辞霁川…他们…他们在陛下面前反咬一口,声称…声称当日五殿下并非自愿离开守军,而是被任参军…以商讨军情为名,强行‘请’走,形同软禁,以此要挟何廷雨听命于他,最终导致了谷涧的惨剧。”


    他谈了口气,“他们都说任大人才是幕后主使,意图借战乱之机…挟持皇子,图谋不轨。”


    “荒谬!!无耻之尤!!”封翊气得浑身发抖,破口大骂,“他们自己做的孽!竟敢倒打一耙!栽赃给一个连面都没露的人?!他们这种鬼话他也说得出口?!”


    萧凌恒的脸色,在听到“五殿下”三个字时已经彻底沉入了冰窖,眼中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深沉的、洞悉一切的悲哀。


    他太清楚这种把戏了,构陷、攀咬、拉替罪羊,这正是当年他萧家满门被灭的翻版。


    “好熟悉的手段…”萧凌恒的声音冷得像冰渣,“这沈清珏还真是‘不忘初心’。”


    他转向陈靖鹤,“陛下又‘信’了?”


    是的,这才是关键,圣旨已下,说明皇帝至少是“受理”了这个指控。


    陈靖鹤低下头:“陛下…陛下圣明烛照,岂会轻易相信这等荒谬之言?但…”


    他话锋一转,充满了无奈,“但五殿下毕竟是皇子,何廷雨是边军大将,既然他们把这套说辞端到了御前,口口声声指认任参军是主谋…按照律法和规矩,就不能不查,三司会审是必经的程序。”


    这也没办法,真的假的总得有个结果,退一万步讲,哪怕皇帝心知肚明这是诬陷,但只要有人告御状,尤其告状的是皇子,程序就必须走,任久言,必须回京接受调查。


    “绝不可能。”萧凌恒斩钉截铁,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挪了一步,挡在了跪在地上的任久言身前,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为他筑起一道屏障。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任久言抬起头,眼中是震惊和担忧。


    萧凌恒没有看他,而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陈靖鹤,随后也扫过封卿歌和封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久言不会回帝都的。”


    “这绝对不行,”陈靖鹤急了,他压低声音说:“抗旨不遵是死罪!而且,任参军若清白,三司会审正是洗刷冤屈的机会,若他不去,那就真没退路了。”


    “洗刷冤屈?”萧凌恒被这四个字逗笑了,“谁的冤屈被洗刷过?嗯?谁洗刷过别人的冤屈?”


    “陈大人,这背后站着的是沈清珏,是皇子,”萧凌恒继续说,“当年我萧家也是被这样构陷的,所谓的‘证据确凿’,所谓的‘铁案如山’,我父亲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那位为了所谓的‘稳定’,为了平息‘众怒’,为了儿子,不也默许了吗?”


    他字字清晰而不容说服,“我绝不会让久言重蹈覆辙。”


    这番话他说的平静如水,但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


    陈靖鹤也沉默了,他知道萧凌恒说的并非危言耸听,涉及到儿子的沈明堂总是让人无法信任,谁也不知道这次那个疼护儿子的帝王会如何选择。


    陈靖鹤还想劝,“萧将军,抗旨的后果——”


    “后果我来承担,一切后果,我都担。”萧凌恒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这江山姓沈,老五成与败这江山都姓沈,与姓任的无关。”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任久言身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担忧,有决绝,更有一份沉重的托付。


    “你留下。”萧凌恒的声音不容置疑,“鸿滇初定,大漠诸国惊魂未定,后续安抚、重建、弹压,千头万绪,这里需要你。”


    任久言张了张嘴,眼中情绪剧烈翻涌:“萧凌恒…”


    “我回去,”萧凌恒深吸一口气,眼中燃烧起一种冰冷的火焰,那是仇恨、责任和决心的混合体,“我与沈清珏的血仇该清算了,他害死师父,构陷于你,新仇旧恨,我要亲自向他讨回来,况且清安还在帝都,我担心老五还有后手,清安处境必然艰难,我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


    萧凌恒顿了顿,语调理想是疲惫极了,“西征结束,鸿滇已破,无论过程如何惨烈,仗,终究是打完了,我作为主将,应该回京述职,”


    他略带冷讽地补充:“向陛下,向朝廷。”


    萧凌恒的决断,无疑是最冒险、最艰难的选择。


    他看向陈靖鹤,目光坦荡而坚定:“陈都护,谷涧之战我也在场,五殿下若真被‘挟持’,我这个主将岂能置身事外?”


    陈靖鹤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最后一丝青涩、变得无比深沉坚毅的年轻将军,心中翻江倒海。


    封卿歌和封翊对视一眼,几人都明白,萧凌恒这是要把所有风险都扛在自己肩上。


    任久言缓缓站起身,他看着萧凌恒,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萧凌恒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任久言的肩膀上,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转向陈靖鹤:“陈都护,准备一下吧,明日我随你启程回帝都,至于任大人,他需要留在这里,协助封帅处理战后事宜,这是军务所需,我回帝都后自会向陛下当面解释清楚。”


    陈靖鹤看着萧凌恒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


    是夜,萧凌恒独自踩着细碎的月光,走向述律然的帐内,他抬起的手顿了一顿,犹豫一瞬,终是掀开了帘子。


    述律然就猜到了这人会来,“坐吧。”


    二人在矮几两侧相对而坐,一时间萧凌恒并未开口。


    述律然也并不看他,只是斟好了茶,往对方面前推了推,随后抬眸看着萧凌恒的眼睛,也不说话,二人就这么沉默的一瞬不瞬地对视。


    几息过后,述律然缓缓开口:“说吧。”


    萧凌恒闻言视线才从述律然脸上移开,“明日——”


    “我知道,说重点。”


    萧凌恒再次看向对方的眼睛,“五个月,如果我回不来,不要让久言殉我,千万拦住。”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如何拦得住?”


    萧凌恒从袖子里掏出一枚未经雕琢的月牙形玉石,轻轻放在面前的矮几上,推了过去,“若实在拦不住,把这个给他,就说我要他活着,好好活着,永远不要回大褚。”


    述律然看了一眼玉石,又抬眼看向萧凌恒,须臾,他轻笑一声,“你倒是会做人的,你不强求任大人,要我来?”


    “久言会明白的,”萧凌恒语气平静而珍重,“跟久言说,我就强求他这一次,就这一次。”


    二人周遭的气氛太过于沉重,这事的结果谁也说不好,只能做好最差结果的准备。


    于萧凌恒而言,其余的事情他都敢搏一搏,唯独任久言的命,他不敢赌,他赌不起。


    “你这是在交代后事?”述律然挑眉,“我觉得没这么严重吧。”


    说着,他刻意露出“不以为意”的神情,耸耸肩,稀释着空气里的凝重。


    “我说的是万一,万一我回不来,就这么办。”萧凌恒的语气也终于松快自在了一些,继续说,“我若回来了,这玉你还得还给我。”


    述律然闻言嗤笑,“五个月?你就不怕你回来的时候任大人已经移情别恋我了?”


    萧凌恒也“不屑”地嗤笑一声,随后二人再次停声。


    又是半晌,萧凌恒犹豫再三,终是再次沉声:“我若是没回来,久言若是不愿,你若是敢强求,”


    他一连说了三个“若是”,“我保证我会从阎王殿里爬出来,把你拖下去。”


    述律然半眯着眼打量着一脸认真的萧凌恒,“我长得就这么下流??”


    随后他也一脸认真,“对于任大人,我是心悦,是欣赏,是爱慕,但从未觊觎。”


    萧凌恒其实也知道述律然并非无耻之辈,他只是单纯的想小小威胁一下,警告一下,仅此而已。


    二人再次沉默,心照不宣地闭口不谈不想考虑的事情,他们没有再看对方,也都面不显情绪,但是二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第129章 完整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


    萧凌恒拖着沉重的脚步掀开自己营帐的门帘时,里面意外地亮着一盏比平时稍亮的油灯。


    昏黄的光晕下,任久言正坐在他常坐的那张矮凳上,背脊挺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看到他进来,任久言立刻站起身,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他肩甲下渗血的绷带上,眉头立刻蹙紧:“伤裂开了?军医不是让你静养?”


    萧凌恒摇摇头,动作有些迟缓地解着沉重的甲胄搭扣,声音疲惫沙哑:“没事,小口子。”


    他避开了任久言的目光,专注于那些冰冷的金属扣环,仿佛那是世上最复杂的事情。


    任久言沉默地上前,动作熟稔地帮他卸甲,冰冷的铁片被一件件取下。


    当最后一件肩甲卸下,萧凌恒赤裸的上身暴露在灯光下。


    宽阔的胸膛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疤,任久言的指尖轻轻拂过萧凌恒肩窝伤口边缘完好的皮肤,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


    “疼吗?”任久言的声音很低,几乎被灯芯的噼啪声盖过。


    “不疼。”萧凌恒答得很快,几乎本能。


    他转过身,想去拿那件干净的中衣,却被任久言按住了手腕。


    “我帮你换药。”任久言的声音不容置疑,带着一种固执的温柔。


    萧凌恒没有拒绝,他沉默地坐下,背对着任久言,将那片伤口暴露在灯光下。


    任久言的动作极其轻柔,用温热的湿布一点点擦拭掉伤口周围干涸的血污和尘土。


    两人都没有提圣旨,没有提帝都,没有提明日即将到来的分离,没有提未知的生死与结局。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他们默契地避开了那个巨大的、即将吞噬他们的漩涡,仿佛只要不提,它就不存在。


    “鸿滇西边的流民安置点,水源解决了,”任久言一边仔细地涂抹着清凉的药膏,一边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说着琐事,“陈都护调拨的粮食也到了,暂时能撑一段日子。喀尔族的遗孤,按你说的,集中到城南旧营房,让几个识字的老人带着…”


    “嗯。”萧凌恒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闷在胸腔里。


    “库兰那边…暂时没有新动静,但还是要防着他们残余势力反扑。封帅的意思是,让封卿歌带一支骑兵在边境巡弋…”


    “好。”又是一声短促的回应。


    药膏涂好,任久言拿起干净的绷带,一圈一圈,极其细致地缠绕,像是当初萧凌恒教他的那样。


    他的动作很慢,仿佛想把这包扎的时间无限拉长,灯光将他低垂的眉眼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


    绷带缠好,在肩后打了一个牢固的结,任久言的手却没有离开,而是顺着萧凌恒紧绷的背脊线条,缓缓下滑,最终停留在他的腰侧。


    他的指尖能感受到那具身体里蕴含的力量,以及此刻难以言喻的脆弱。


    “萧凌恒。”


    “嗯?”萧凌恒依旧背对着他,身体却不易察觉地向后靠了靠,将自己更深地倚进身后那个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这是支撑他走过尸山血海的气息,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沉默里充满了某种一触即发的崩塌。


    任久言的手臂缓缓收紧,将萧凌恒整个人圈在怀里,他的脸颊轻轻贴上萧凌恒的颈后,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那里,带着细微的颤抖。


    他能感觉到萧凌恒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沉重而有力地蕴着他的胸膛。


    “萧凌恒…”任久言又唤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萧凌恒的身体微微僵住了,他预感到任久言要说什么,那即将出口的话,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神经,他轻轻转过身来,望向任久言的眼睛。


    任久言仰起头,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火焰,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


    他盯着萧凌恒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固执,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占有欲和深深的恐惧:


    “我要你。”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萧凌恒心上。


    他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他能感受到任久言身体的紧绷和细微的颤抖,能感受到那话语里蕴含的孤注一掷的无助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不是情欲的索取,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本能,是害怕失去的绝望确认,是想用最亲密最直接的方式,在彼此身上刻下无法磨灭的印记,仿佛这样就能对抗即将到来的分离和未知的死亡。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狂乱的心跳声。


    不知是谁的,不知是几人的。


    萧凌恒双手覆上任久言的肩膀,直视着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明亮、此刻却盛满了水光、带着祈求、害怕和孤勇的眼睛。


    “久言…”萧凌恒的声音艰涩无比,带着巨大的挣扎和痛楚,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看着任久言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火焰,心脏像是被那火焰灼烧着,又痛又烫。


    他何尝不想?在这冰冷的、充满死亡和离别的夜晚,拥抱所爱之人,用最原始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汲取片刻的温暖和慰藉,忘却那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但他更想推开。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如果他回不来呢?那么此刻的欢愉,对任久言来说将是什么?是短暂慰藉后的永恒折磨?是甜蜜过后更加刻骨铭心的痛苦?是让他背负着这份记忆,在余生中独自煎熬?


    任久言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向前一步,更加贴近他。


    他再次开口,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却比刚才更加清晰,更加执拗,像是在绝望的悬崖边发出的最后呐喊:


    “我要你。”


    这一次,不是祈求,是宣告,是撕开所有伪装,直面内心最深恐惧和渴望的宣言。


    “我要你,”他再次确定,“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


    他不要理智,不要未来,只要此刻,只要眼前这个人,用最原始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证明他们还活着,还能拥有彼此。


    “久言…”萧凌恒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破碎的温柔,“…不行。”


    任久言当然明白萧凌恒在想什么,在顾虑什么,他决然、温柔,又坚定地说,“我不在乎。”


    “我在乎,”萧凌恒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他双手捧住任久言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无边的痛楚和一种近乎悲壮的温柔。


    “我在乎。”


    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轻了下来,却字字千钧。


    “萧凌恒,”任久言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你是个混蛋。”


    萧凌恒看着任久言眼中汹涌的情感,看着他微微颤抖却倔强抿紧的唇,看着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顾虑、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被那浓烈到极致的情感彻底冲垮。


    他猛地低下头,重重地吻上任久言的唇。


    那不是温柔的触碰,是带着绝望气息的掠夺,是灵魂深处痛苦与渴望的激烈碰撞。


    任久言呜咽一声,随即热烈地回应,双手用力攀上萧凌恒的后颈。


    两人如同在暴风雨中紧紧纠缠的藤蔓,唇齿交缠,呼吸交融,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这个吻激烈而漫长,充满了绝望的甜蜜和无言的承诺,他们交换着彼此的呼吸,交换着泪水咸涩的味道,交换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不舍。


    然而,就在情欲的火焰即将彻底点燃、吞噬理智的边缘,萧凌恒却缓缓扳开了任久言。


    他额头抵着对方的眉骨,胸口剧烈起伏,嘴唇因为激烈的亲吻而红肿,眼神却恢复了清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克制和深沉的痛苦。


    任久言泪水无声地滑落:“萧凌恒…”


    萧凌恒大口喘着气,看着任久言破碎的样子,心如刀绞。


    他艰难地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任久言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无限的眷恋和疼惜。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在割裂自己的心:


    “等我回来,”


    他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等我回来。”


    他太怕了,怕自己回不来,怕给他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和更深的痛苦,怕这短暂的结合会成为日后漫长岁月里更残忍的折磨,他宁愿任久言恨他,也不愿他背负着这样的回忆,在失去中煎熬。


    这拒绝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爱到不敢留下任何可能伤害他的羁绊。


    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任久言,他猛地扑进萧凌恒的怀里,双臂死死地环住他结实的腰身,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混蛋…你是混蛋!”


    萧凌恒的身体再次僵硬,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他同样用力地回抱住任久言,下巴抵在他柔软的发顶,感受着怀里身体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浸湿自己的颈项。


    他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抱着,仿佛要将对方融入自己的骨血。


    两颗同样破碎、同样恐惧、同样深爱着对方的心,在这冰冷的营帐里,紧紧依靠在一起,用尽全身力气汲取着彼此的温度和存在感,对抗着即将席卷而来的、未知的风暴。


    灯油快要燃尽了,火光跳跃着,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在帐壁上,仿佛凝固成了永恒。


    帐外是初冬肃杀的夜风和无边无际的黑暗,帐内只有沉重的呼吸、压抑的呜咽和两颗无声泣血的心。


    次日启程,任久言并没有立于前端,他只是站在众人中间,沉默的一言不发。


    封翊大步上前,同陈靖鹤耳语着什么。


    萧凌恒抹额上的小贝壳反着日光,封卿歌和乔烟辰几人也上前了半步,却也是什么都没说。


    萧凌恒看着几人脸色里的沉重藏都藏不住,他故作轻松的做了一个“得了吧”的神情,目光扫过这几人,在任久言脸上深深停留。


    二人目光对撞,什么也没说,什么都说了。


    须臾,封翊同陈靖鹤交代结束,“走吧,得走了。”


    萧凌恒闻声,视线才从任久言脸上移开,“嗯。”


    上马,拉缰绳,马儿掉头迈开蹄子。


    然而就在萧凌恒夹马腹前,他再次回眸,这次他躲避了任久言的目光,最终只是默不作声的瞧了述律然一眼。


    二人视线相接,什么也没说,什么都说了。


    直到大部队已经行出去十余丈,花千岁瞥了一眼身旁的任久言,他撇了撇嘴,“恨铁不成钢”地喊了一句:“萧凌恒!记得回来!”


    萧凌恒的马儿似是听懂了这句话,竟然停下了蹄子,马上的人再次回头,微微点了点头,“等我回来。”


    他回答的是花千岁,距离太远,他回答的时候目光落在哪里没人看清。


    但也不需要看清。


    “回去吧。”萧凌恒说完,便再也没有回头。


    第130章 世道醒醒吧,我愚蠢的弟弟……


    五皇子沈清珏被禁足府邸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朝中悄然荡开涟漪。


    没有明发的诏书,没有公开的罪名,只有一道口谕和悄然增派的禁卫军,将那座曾经煊赫的府邸围得如同铁桶。


    府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也隔绝了沈清珏最后的自由。


    百官们心照不宣,年逍的陨落、何廷雨的倒戈、以及那直指中枢的“挟持皇子”的惊天指控…桩桩件件,都像一根根无形的线,最终都隐隐指向了这座被封锁的府邸。


    皇帝沈明堂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他在挣扎,在思考,在做选择,他在想一个结果,想一个交代。


    他也在等,等那个他最不愿看到却不得不面对的儿子,最终的抉择。


    府邸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昔日的威严荡然无存,仆从们噤若寒蝉,行走间都带着小心翼翼。


    沈清珏独自坐在昏暗的书房内,窗户透进的光线被厚重的帘幕过滤得所剩无几,将他半张脸隐在阴影里。


    “吱呀——”


    沉重的书房门突然被推开,却没有通传。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口的光线走了进来,带来一股清冷而沉静的气息,瞬间冲淡了室内的腐朽与阴郁。


    沈清珏没有回头,只是手指微微一顿。


    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这帝都之中,能无视禁卫军阻拦,如此平静地走进他这座囚笼的,只有一个人。


    “皇兄。”沈清珏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意料之中的疲惫,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愤怒,也没有被探视的感激。


    沈清安挥退了门口试图跟随的内侍,反手轻轻关上了门。


    书房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兄弟二人。


    沈清安走到沈清珏对面的一张圈椅前,并未立刻坐下,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如水,落在他这个弟弟隐在阴影中的脸上。


    “清珏。”沈清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清珏终于缓缓抬起头,迎上兄长的目光。


    那双曾经意气风发充满野心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深陷在眼窝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兄弟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地碰撞着,仿佛有看不见听不着的剧烈质问。


    “来看我笑话?”沈清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冰冷的弧度,“还是…来替父皇宣旨?”


    沈清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平静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他姿态从容,仿佛这里不是禁足之地,而是一次寻常的兄弟叙话。


    “清珏,”沈清安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沉静的溪流,却蕴含着不容忽视的力量,“还记得你我兄弟二人上一次这样面对面谈天论地是多少年前吗?”


    沈清珏费力的嗤笑一声,没有回答。


    “事到如今,你知道你究竟输在哪里了吗?”


    沈清珏视线缓缓上移,再次回到他兄长的脸上,但他仍旧没有吭声。


    “清珏,你始终不懂,坐在那张龙椅上的人,注定是孤家寡人。”沈清安继续说,“千秋万代,帝王权榻犹如冰封坚固的囚笼,但凡是到达那无人之巅的掌权人,这孤寂都避无可避,那不是什么好位置。”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金銮殿上永恒的冰冷。


    论起对于皇位的企图,他们兄弟二人不遑多让,沈清珏始终闭口不语,像是在观赏一出精彩绝伦的作秀。


    “我不否认我要那个位置,但是清珏,我的来由跟你的却大相径庭,我的渴求中,比你多了无奈和不忍。”


    “无奈?”沈清珏终于出声,他耻笑着他兄长的大义凛然,“你怎知我不无奈?”


    “或许你我都曾无奈,但自古君主的权利无可撼动,”沈清安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弟弟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深邃,“无论是明君还是暴君,都改变不了审判标准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事实,所以,”


    他顿了顿,语气异常平和,“无论是我还是父皇,都从不怪你。”


    “不怪我?”沈清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轻缓地坐直身体,但眼中却爆发出强烈的讥讽,“不怪我陷害忠良?不怪我觊觎皇位?不怪我草菅人命?皇兄,你这‘不怪’…未免也太虚伪了些。”


    面对弟弟平静的咄咄逼人,沈清安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依旧平静如水:“怪你什么?怪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怪你选择了最极端最自我毁灭的方式去宣泄你的不满?清珏,我们生在皇家,从懂事起就看着这权力是如何吞噬人心,如何扭曲亲情。你恨这世道,恨人心险恶,恨这皇权看似公正实则冰冷的规则,这些,我都明白。”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但为君者总得明白一个道理,失去和剥夺向来一体两面,你眼中只看到世人对于权力的欲望和不择手段的执着,看到权力带来的不公与冰冷,看到人心对于情谊的匮乏,所以你只抓住了仇恨,只想毁灭,只想让所有人陪着你一起痛。”


    他顿了顿,“清珏,你的眼中看到什么,你便有机会握住什么。”


    这话说的倒是不假,但深陷泥潭的人们往往最听不得说教,尤其是直击要害、真实精准的说教。


    “皇兄,那你知道你哪里最匮乏么?”沈清珏嗤笑,“就是你这幅出于无力的自我安慰,你太可笑了,太可怜了,你只能任由周遭一切恶意和束缚将你牢牢囚于你的头衔之下,你无能,你懦弱,而我,我就是要尽可能的让这世间一切都掌握在我的手里,哪怕输,哪怕死,我也要尝试,我也要让这世人再也无法伤害我。”


    沈清安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仿佛要刺穿沈清珏的灵魂:“你错了,我的弟弟,你怪不了任何人,包括我,我的目光早已在青山,在河流,在苍生,在如何让这冰冷的权柄,少吞噬一些无辜,少制造一些像你我一样…被这囚笼困住的可怜人。”


    “青山?苍生?”沈清珏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倒,他指着沈清安:“沈清安,收起你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别人不知道你,我能不知道你?你心里对这破烂世道、破烂天地的憎恶比我只多不少!看着那些道貌岸然的嘴脸,看着那些蝇营狗苟的勾当,看着这永远填不满的欲望沟壑…你敢说你心里没有恨?!没有厌?!你装了这么多年温良恭俭让,装成父皇和朝臣眼中完美的储君人选…你不累么?!啊?!”


    面对弟弟歇斯底里的指控,沈清安终于微微变了脸色,他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眼底深处,那被层层包裹、压抑在最深处的黑暗,似乎被沈清珏的话狠狠刺中,翻涌起一丝波澜。


    但他很快又将其压了下去,恢复成那副深潭般的平静。


    他缓缓站起身,与激动的沈清珏平视,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平静,而是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锐利和一种沉重的疲惫。


    “憎恶?”沈清安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憎恶和顺从,从来就不冲突,清珏。”


    他看着弟弟瞬间愕然的表情,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憎恶这世道的不公,憎恶权力的冰冷,憎恶它能把人变成鬼,*但正因为我憎恶,我才更明白,单纯的毁灭毫无意义,像你一样,把一切都烧成灰烬,除了留下更深的绝望和废墟,还能得到什么?”


    沈清安向前一步,强大的气场让沈清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我选择‘装’,选择‘顺从’,不是因为我认同,而是因为我知道,只有先拿到那把钥匙,才有机会去改变那囚笼的形状,哪怕只能撬开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光,也比你这样,用自己和他人的血去涂抹黑暗强,所以,醒醒吧,我愚蠢的弟弟,被困住的,从来都只有你自己而已。”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决绝的清醒:“你选择了仇恨作为你的牢笼,而我,选择了责任作为我的道路,我从来不曾退缩,也不曾胆怯,因为我选的这条路,同样荆棘密布,同样冰冷孤寂。”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兄弟二人相对而立,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和巨大的理念鸿沟。


    沈清珏死死地盯着沈清安,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是翻江倒海的愤怒、不甘,还有一丝被戳破伪装后的狼狈。


    半晌,沈清安不再看沈清珏的反应,他转过身,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径直走向门口。


    那挺直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却也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决绝。


    然而就在此刻,沈清珏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嘶哑地问出了一个尖锐到极点的问题:


    “沈清安!”他直呼其名,带着最后的疯狂和质问,“我和萧羽杉,你究竟把谁当做你的弟弟?嗯?!”


    这个问题,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核心,问的是血脉亲情,更是立场抉择。


    沈清安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须臾,他回过身,深邃的目光在沈清珏充满恨意和执念的脸上停留了很久,仿佛在审视一个陌生人,又像是在回忆遥远的过去。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没有激动,没有辩解,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沉重:


    “清珏,你永远是我的血亲弟弟,这一点,不会因为你的选择而改变。”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锐利而坚定,“但凌恒,他是我选择的兄弟,是能与我并肩同行,去撬动那囚笼的人。”


    他看着沈清珏苍白的脸,继续说道:“血脉是天定,道路是自选,你选择了仇恨与毁灭,我选择了责任与改变,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与你我是否兄弟无关。”


    “是吗?当真无关吗?”沈清珏再次癫狂咬牙追问,“你借他之手扳倒我,来达到你的目的,这就是你口中的‘兄弟’?哈哈,沈清安,你所谓的血亲兄弟只有算计,你所谓的选择兄弟只有利用,你好高尚啊。”


    沈清安没有认同,也不曾反驳,他只是沉沉的望着他的弟弟。


    见对方不回应,沈清珏再次追击:“我和他萧羽杉,谁更重要?”


    这次沈清珏算是问到了点子上,沈清安陷入沉默,他在选择是否坦诚。


    少顷,沈清安终是平静开口:“都不重要,连我自己都不重要,这天地没有谁是重要的。”


    说完,他一刻也没有停留,转过身去拉开门,清冷的空气涌入,吹散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沉闷。


    在迈出门槛前,他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话,消散在风中:


    “活与不活,端看选择。”


    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书房内,沈清珏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几步,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的身体因巨大的冲击和一种无法言说的、被彻底抛弃的绝望而剧烈颤抖起来。


    沈清安最后那平静却斩钉截铁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锤子,将他心中最后一丝关于亲情的回忆,连同那疯狂的复仇堡垒,一同砸得粉碎。


    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不是输在权谋,而是输在了那条他从未真正理解、也永远无法企及的道路上。


    沈清安的目光在青山,而他的眼前,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囚笼,那声“活与不活”,如同最后的丧钟,敲响在他空寂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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