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赤荥拔营,罗朵覆灭,图尔特就进入了全军备严状态,图尔特年轻的国君没有一日不提心吊胆,毕竟如今这隘口扼要属他图尔特离得最近。
但奈何目前自己的实力根本吞不下这块肥肉,要兵没赤荥凶悍,要钱没鸿滇富庶,眼下虽占了地利,却像只瘦羊守着狼群必经之路,这份“近水楼台”反倒成了烫手山芋。
每天清晨戍防将士登上城楼,望着远处商道上扬起的尘土,都要捏一把冷汗,究竟是商队,还是索命的铁骑?大臣们争吵不休,主战派嚷嚷着要趁机接管商路,保守派则苦劝国君不要引火烧身。
可问题是驰援前线联军那场仗势必是要打下去的,图尔特不能退,但现在那些贪婪的目光又都盯上了自己这个位置,这也就意味着,他们需要防范的不再仅仅是赤荥和鸿滇的联盟,而是整片大漠。
年轻的国王每想到此,便觉如芒在背。
大褚边境,一匹八百里加急正极速出关向西奔去,马蹄扬起一路烟尘。
次日正午,年逍独自坐在营帐内,萧凌恒掀帘大步走进来时正好撞见师父匆忙收起诏书的动作。
“师父,”萧凌恒走到案前,眼睛盯着年逍手边露出的绢帛一角,“出什么事了?”
年逍面色如常地将诏书塞进袖中:“没什么要紧事。”
“中军的人说,”萧凌恒盯着师父的眼睛,“帝都来了加急密使?”
年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了两下:“不过是些例行军报。”
他站起身,“你来得正好,去把你的那个小参军叫来。”
萧凌恒站着没动:“师父,密旨上是不是提到我了?”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年逍的目光不自觉地往帐门方向瞟了一眼,这个细微的动作没逃过萧凌恒的眼睛。
“是陛下要调我做什么?”萧凌恒声音沉了下来,“还是要追究鹰沙谷一战的隐瞒不报之责?”
年逍终于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那卷黄绢:“自己看吧。”他转身走向搭着披风的屏风,背影显得格外僵硬,“看完再说。”
没过多久,萧凌恒还是把任久言叫了过来。任久言接过那卷黄绢,仔细读完上面的内容后,眉头也不自觉的皱了皱。
营帐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三人中唯有萧凌恒神色如常,甚至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萧凌恒抓起案上的水囊猛灌一口,喉结上下滚动,“所以”
他随手抹了把嘴角,“陛下这是要一口吞下整片西域?”
水囊重重搁在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胃口不小啊。”
年逍皱眉“啧”了一声:“说话注意分寸。”
“部族赶尽杀绝,小国全数收为藩属”萧凌恒歪着头,手指在水囊上无意识地敲打,“还得是咱们的陛下,寻常人连做这样的梦都得掂量掂量吧。”
说着,他嗤笑一声摇摇头。
任久言从地图前转过身来,轻声道:“不止如此,”
他手指点了点地图上的隘口位置,“陛下的意思,是要彻底断绝任何人对商道的控制权。”
萧凌恒嗤笑一声:“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隘口每年过的金银,怕是比沙漠里的沙子还多。”
他屈指敲了敲案几,“一万双眼睛盯着这块肥肉呢,保不齐渥丹也在往这上面使劲,陛下此刻想把这肉从碗里捡出去,这不是——”
年逍适时的沉声打断:“陛下圣明,”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那条商道,“西域这潭浑水早该清了,各国互市本该畅通无阻,何须看这些人脸色?”指尖重重点在隘口位置,“这些年的买路钱,本就是不该有的横财。”
年逍说的对,沈明堂就是这么想的,从大局上考虑,开放商路确实能为漠南漠北诸国带来更公平的贸易环境,这份格局不可谓不宏大。
从私欲上考虑,想要收西域几个小国为属国,总得拿出一些硬实力,而改革商道就是最好的突破口,一来可以镇压住那些有贼心的,二来可以笼络住那些受压迫的。
但问题在于,即便在资源均分贸易自由的理想状态下,人性的贪婪也永远不会消失,更何况这条商路上的“买路钱”规矩已延续数代,骤然取消谈何容易?
这大漠里的各国各族怕是也早习惯了用金银打点各路关卡的游戏规则,被驯服的众人在习惯了陋习的压迫后的第一反应绝不会是推翻和击破陋习,而是削尖了脑袋争当掌控陋习的得益者。突然要打破这套运行多年的潜规则,引发的反弹恐怕会比预想的更为猛烈。
年逍和沈明堂算的是大账,可这世上多的是为眼前蝇头小利拼命的人,改革者的理想再美好,也架不住既得利益者的垂死挣扎。
西域这盘棋,终究不是单靠理想就能下赢的。
“陛下的旨意很明确,”年逍沉声道,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此事交由你二人全权负责。”
他特意看向萧凌恒,“至于日后北边的战事,你也得担着。”
萧凌恒一听这话瞬间哭笑不得,“是,我知道自己有用,但总不能抓着我往死里用吧?就算是拉磨的驴也得给口喘气的工夫,陛下这用人之术是跟谁学的——”
话没说完,年逍一记凌厉的眼风扫过来,萧凌恒喉结动了动,硬生生把后半句咽了回去,舌尖一转:“——当真高明…”
年逍从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萧凌恒撇撇嘴,继续说,“既然陛下铁了心要剔除商路垄断这陋习,那单靠咱们这点人手可不够看。”
“还有谁能帮你?”年逍挑眉,“方才不是还说,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块肥肉?”
萧凌恒瞧了年逍一眼,起身也走到地图前,站在年逍身旁,手指点了点图尔特的位置,“如今这图尔特倒是近水楼台,只可惜肚子不够大,不敢吞下去,”
他轻蔑地扯了扯嘴角,“但即使他无心争,其他邦国部族会信么?即使其他人相信,日后他会甘心吗?”
他又在漠北腹地划了划,继续说,“我猜图尔特此刻都快吓死了吧,这么多势力都盯着他这个位置,一举一动都被放大,甚至哪怕他不动,也难保不会有人斩草除根,他可不一定能平安无事。”
“你的意思是,”年逍转头看他,“要拉图尔特入伙?”
“不错,”萧凌恒点头,“不止图尔特,还有古娅这些实力不济的小国,这些吃不下整块肉的,巴不得有人来主持公道,只要许他们公平与自由,他们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年逍眯起眼睛,看着徒弟指尖圈住的几个小国,这些夹在大国之间的小政权,永远身不由己。
少顷,任久言忽然打破寂静:“眼下最要紧的,是摸清渥丹对商路的态度。”他眉头微蹙,“若他们无意插手还好,若是”
“若是他们也想分一杯羹,”萧凌恒接过话头,“大不了在商路一事上各走各的。”
他转身看向任久言,“但这并不影响讨伐鸿滇和赤荥的联盟,毕竟渥丹也清楚,那两家的眼睛就盯在商路上,在这件事上,我们和渥丹不是一路人,赤荥和鸿滇跟他们更是死对头,渥丹王只要不傻,就该知道先联手除掉共同的敌人,再谈其他。”
是夜,夜色如墨,月勒城的西门悄然开启一缝,一队黑影无声地滑入城中,马蹄裹着厚布,在青石板上踏不出半点声响。
这队人马熟门熟路地穿过暗巷,直奔王宫偏门而去。
宫灯幽暗的殿内,鸿滇王与白日里和蔼的模样大相径庭,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阴影,衬得那双眼睛格外锐利。
殿中央立着个黑袍人,宽大的帽檐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个下巴。
随着最后一名宫婢退出殿外,沉重的殿门“咔嗒”一声合上,鸿滇王情绪不明的开口:“族长,本王恭候您多时了。”
黑袍人抬手掀开兜帽,露出一张布满风霜的脸:“我说话不喜欢绕弯子,有什么话咱们就直接说吧。”他锐利的目光直刺鸿滇王,“你信中所言可作数?”
“当然,”鸿滇王唇角微扬,“只要喀尔助我掌控商路隘口,我保证日后喀尔的商队南北往来无虞。”
“我不是说这个,”喀尔族长沉着声音冷冷的说。
鸿滇王笑笑,“赤荥必须灭,乌尔迪也必须死,本王说到做到。”
“好,”喀尔族长说,“你说的事我答应了,你也别忘了你说的话。”
“族长放心,”鸿滇王说,“就算不为结盟,本王也要屠了赤荥,他乌尔迪霸着商路这么多年,”
“他不死,我气难消啊。”
殿外忽起一阵阴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将两人扭曲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鬼。
同一时刻,大褚驻军北营以西二十里处的残垣断壁上,辛拢着雪白的狐裘迎风而立,目光遥望南方。
不多时,一道披着黑色大氅的身影踏着石阶而上,步履轻得连尘土都不曾惊动。
“公子当真是敢想敢做,”辛头也不回地轻声道,“这西边正乱着呢,也敢派人给我送信。”
身后那名男子摘下风帽,露出一张俊逸的面庞,“能得公子赴约,是在下之幸。”他唇角噙着浅笑,眼底却映着冷冽的月光。
辛转身来,目光在肎迦脸上扫了扫,随后说道:“不知是什么天大的事,能劳动赤荥族的风师大人亲自来寻我?”
“辛公子自打来到边关,就一直辅佐贵国皇子,想必是忠于社稷之人。”肎迦忽然抬眸,眼底闪过一丝锐光,“只是在下有一事不解,公子这般高义,为何要私下接触库兰那样的小部族?”
夜风突然变得凌厉,远处传来野狼的嚎叫,在荒原上荡的悠长,辛目光沉静的看着肎迦,没有吭声。
肎迦的笑容更深,“据我所知,贵国素来不屑与西域小族往来。”他向前迈了半步,“我着实好奇极了,辛公子去见苏毗时是代表了谁,又是以哪边的名义呢?”
月光下,两人目光相抵,空气仿佛凝固,夜风卷着沙粒拍打在残垣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良久,辛忽然低笑出声:“风师想用这个威胁我?”
肎迦摇摇头,“公子哪里怕威胁?这种事情我既无证据,也无利处,我如何威胁公子?又为何要威胁公子?”
辛微微颔首,狐裘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既然风师知道威胁不了我,不如直说想怎么合作?”
肎迦轻笑出声:“公子果然通透。”
“既然特意提起此事,总不会是无的放矢。”辛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既不是威胁,那就是同路了。”
肎迦忽然向前一步,黑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很简单,”
他压低声音,“公子要这褚国乱,而我——”
“要这天下乱。”
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在荒原上荡出诡异的回音,两人的影子在残垣上交错,如同两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第112章 审酌今晚还早,嗯,还早
任久言的营帐内,烛火微微摇曳。
萧凌恒枕在任久言腿上,两人各自沉浸在思绪中,帐内一片静谧。
良久,任久言抬手摸了摸萧凌恒的额头,“陛下要肃清漠北各部族”他低头看向怀中人,眉头微蹙,“这未免太过,怕是不妥…”
萧凌恒睁开眼睛,“我正琢磨这事,”
他一个翻身坐直了身子,“而且陛下也太看得起咱俩了,平白无故屠族灭种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吧?找个合适的理由屠族哪儿那么容易。”
任久言轻叹一声:“这大概就是陛下定要我来西域的用意。”
“你的意思是陛下又想借你之手栽赃,再借我之手屠戮?”
任久言没吭声,垂下眼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见人不语,萧凌恒突然伸手捏了捏任久言的耳垂,力道不轻不重:“可这次…”
他凑近了些,“我并不打算乖乖当那把刀。”
任久言闻言倏然抬头,四目相对间,烛火在两人眼中跳动。
“且不说这手段是否妥当,赛罕和喀尔跟着咱们攻打赤荥,日后还要并肩围攻鸿滇,”萧凌恒顿了顿,说,“单说这个,我就无法对他们下手。”
任久言沉默地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不分青红皂白的杀戮,终究越过了那条底线。
自从那日述律然同他们说了乌尔迪的轻蔑之后,二人没有一日不在审视,在棋枰上呆久了,仿佛早就有了身为棋子的自觉,沈明堂让他们二人做什么他们便也做了,可这次屠戮部族的旨意,着实让二人无法接受。
就在二人沉默之际,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封卿歌猛地掀开帐帘,“出事了!喀尔族的人马趁夜撤营,已经往北去了!”
萧凌恒霍然起身,“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半个时辰前,巡营的弟兄发现时,他们的帐篷都已经拆完了。”
任久言声音沉了下来:“喀尔族突然撤走必有蹊跷。”他看向萧凌恒,“怕是有人寻过喀尔族长了。”
两人目光相接,瞬息间已交换了无数念头。
萧凌恒冷笑一声:“既然喀尔被找过,赛罕那边肯定也少不了说客。”
任久言点头,如果这样,那赛罕这诚意便是绝对不能辜负的,这让他们更加坚定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对漠北全部部族举起屠刀的想法。
至少赛罕必须保全。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少顷,封卿歌低着声音开口问:“喀尔和赤荥有血海深仇,能是谁策反了喀尔呢…”
任久言轻声回应:“十有八九,与鸿滇脱不了干系。”
“这就怪了,”萧凌恒皱眉:“鸿滇明明与赤荥是盟友,而喀尔与赤荥不共戴天”
他眼中带着疑惑看向任久言,“喀尔族长怎么会甘心与仇人的盟友合作?”
任久言忽然抬眼,烛光在他眸中跳动:“或许所谓的联盟,从来就不存在呢?”
“你是说”萧凌恒缓缓坐回席上,“鸿滇王从一开始,就想要赤荥覆灭?”
任久言点头,“鹰沙谷那场仗赢的蹊跷,八千对两千,竟还让你拖到了援军来,”
见萧凌恒要开口辩驳,他赶紧抬手摸了摸那人的脸颊安抚一下,继续说,“再加上这些年赤荥仗着商路要挟各国,鸿滇王身为一国之君,堂堂一邦国被个部族扼住咽喉,他心里怎么能没有气?”
封卿歌沉声说:“如果真是这样,那赤荥不就彻底下桌了?”
“倒也不至于,”任久言摇头,“赤荥不还有那位风师坐镇吗?况且赤荥兵力尚可,再加上个算无遗策的军师威慑力还是有的,足够让他们在棋盘上多坐一会儿。”
烛火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随着火光轻轻摇曳。
少顷,萧凌恒突然起身:“图尔特和古娅那边不能再耽搁了,明日必须动身。”
任久言点头:“我们分头行动,你去图尔特,我往古娅。”
“不可能,”萧凌恒斩钉截铁地拒绝,“你不在我眼皮底下,我不放心。”
任久言无奈摇头:“方才不是还说事不宜迟?”他伸手按住萧凌恒紧绷的手臂,“无妨的,左右我也不是一个人去,总归是要带上亲卫的。”
“那也不行,”萧凌恒眉头紧锁:“当初随军出征时你答应过的,必须在我身边,”
他没好气的别过眼去不再看任久言,“不用说了,没得商量。”
任久言无奈叹息,他明白萧凌恒的担忧,但眼下不宜耽搁,此事办的越快越稳妥,万一又让鸿滇钻了空子或是出了其他什么变故,那才是真的麻烦。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封卿歌轻咳一声:“不如我陪任参军同去古娅?”
萧凌恒闻言转过头,瞧了封卿歌一眼。
任久言立刻接话:“如此安排,再好不过了。”
萧凌恒蹙眉看回任久言,不过确实他也没什么办法,此事着实棘手,他也担心耽误了,可又属实担心。
思忖半晌后,他才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松口:“…去拨一队精锐随行。”
眼看封卿歌转身要走,他又急声补充:“让韩远兮跟着你们,他的身手不错,我这不需要。”
封卿歌脚步一顿,回头深深看了萧凌恒一眼:“好。”
帐帘掀起又落下,带进一缕夜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任久言将人送走后,萧凌恒突然上前,从背后将他整个圈进怀里,下巴抵在对方肩头,呼吸落在任久言颈侧,却一言不发。
任久言抬手,轻轻抚过萧凌恒的侧脸:“别担心。”他声音轻得像哄孩子,“封将军和韩统领的身手你都清楚,”
说完,又在萧凌恒脸颊上安抚性地拍了拍,又说了一遍:“真的不用担心。”
萧凌恒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他将脸更深地埋进任久言肩窝,双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把人护的周全。
帐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紧贴的身影投在帐壁上,任久言的手缓缓覆上萧凌恒交叠在自己腰间的手背,手指在那人手背上轻轻摩挲。
腰间的手臂紧了一紧,任久言又轻轻拍了拍,萧凌恒才缓缓松开。
任久言转过身,微微抬头看着对方的眼眸,萧凌恒低头看他,喉结滚动,正要俯身想吻,任久言却突然踮起脚尖,双臂环上对方的脖颈。
这个突如其来的主动拥抱让萧凌恒浑身一顿,悬在半空的手僵了片刻,才箍住清瘦的腰肢。
两人胸膛相贴,心跳声在静默的帐内格外清晰。
任久言将脸埋进萧凌恒肩头,鼻尖蹭过对方的颈窝。
“三天。”萧凌恒突然开口,“你三天不回来,我就去古娅要人。”
任久言没应声,只是收紧了环在他颈后的手臂。
萧凌恒感觉到锁骨处传来炙热的温度,箍在对方腰上的手顿时又紧了紧,“嘶,听没听见,就给你三天。”
“听见啦,”任久言哄着,“你也是,你若三天后不来寻我,我就去图尔特要人。”
帐内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萧凌恒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两人就这么紧拥着彼此,谁都没动。
其实萧凌恒担心的不是任久言会遇到什么明刀明枪的危险,有封卿歌和韩远兮陪同,即便真动起手来,脱身也绝非难事。
他真正担心的是任久言的性格。
他太了解任久言了,他知道在任久言眼里,万事都比他自己的安全重要,更何况这是道造福西域各国的圣旨,即便真遇到变故或困难,这人也定会毫不犹豫地以身为饵,哪怕希望渺茫也会拼上性命去扭转局面。
“别逞强,”萧久恒突然闷声道,“遇到麻烦就撤,再重要的事也没你自己重要。”
任久言轻笑一声,鼻息喷在他颈侧:“这话该我对你说。”说着,手指卷着萧凌恒脑后的一缕碎发,“真遇到麻烦了你可是比我冲动。”
萧凌恒喉结动了动,没应声。他忽然抬手将任久言从怀里扳开,真挚又深情的看着对方的眼睛,“记住,就三天。”
三天的约定是有道理的,即便起初对褚国的提议心存疑虑,三日时间也足够周旋说服。但若三天过去仍谈不拢,那便是真的无计可施了,这期限实则是给任久言设下的枷锁,防止他以身犯险的力挽狂澜。
三日期限就像一道闸门,既给足斡旋的余地,又及时截住那些不计代价的孤注一掷。
任久言望进萧凌恒的眼底,那里面的情绪翻涌得厉害。他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划过萧凌恒紧绷的脸颊:“放心,我有——”
话没说完,萧凌恒突然低头封住了他的唇,这个吻来得又急又重,却在触及的瞬间化作了春风细雨。
任久言微微一怔,随即放松了身子回应。
他感觉到萧久恒的手从后脑滑到颈侧,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耳后,另一只手却仍死死箍着他的腰,像是怕他跑了似的。
唇齿交缠间,萧凌恒的气息有些不稳:“明天辰时才走,”他含混地说着,又追上去轻啄任久言的唇角,“今晚还早。”
任久言被萧凌恒这欲求不满的样子弄得心软,伸手用手掌轻轻揉了揉他的耳朵,“嗯,还早。”
说完,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帐内的烛火不知何时暗了几分,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温柔地包裹。
萧凌恒慢慢将人往前带,直到任久言的背抵上案几,他一手护住对方的后脑,另一手仍紧紧揽着腰,吻得小心翼翼又缠绵悱恻,仿佛要把未来几天的份都提前讨回来。
任久言的手指插入萧凌恒的发间,感受着对方逐渐平缓的呼吸拂过脸颊。
这一刻,什么军务、什么圣旨,都被暂时抛在了脑后。
吻到巅峰,萧凌恒再也克制不住心里的那份悸动,他缓缓退开半寸,“我们…”
话不说完,他只渴求的看着任久言的眼睛。
任久言心里稍微挣扎一下,考虑到这里毕竟是军营,外头还有将士,他怕被人听到。
但也只挣扎了那么一小下,当他对上萧凌恒深情的眼神,他便什么也无法思考了,随后轻轻的点了点头。
萧凌恒的呼吸越发急促,手指已经探入任久言的衣襟,触到那截温热的腰线。
任久言微微仰头,喉结随着吞咽滚动,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萧凌恒的衣领。
“去草席上”任久言轻喘着说,声音已经染上情动的哑。
萧凌恒一把将人抱起,任久言的双腿下意识环住他的腰。两人跌跌撞撞地往内帐挪,途中撞翻了案几上的茶盏也无人理会。
萧凌恒将人放在草席上时,任久言的外袍已经半褪,露出白皙的肩头。
“慢些….”任久言抬手去解萧久恒的腰带,指尖有些发抖。
萧凌恒俯身吻住他锁骨,手上动作却不停,里衣的系带被轻柔地扯开。
正当萧凌恒准备将任久言翻过身去时,帐外突然传来亲卫压低的声音,
“将军,年将军和封统帅请您即刻过去。”
萧凌恒的动作猛地僵住,任久言的手还搭在那人的肩膀上。
两人呼吸交错,一时都没动。
少顷,萧凌恒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知道了…”
他重重闭了闭眼,才撑起身子。
任久言默默拢好衣襟,指尖还有些发颤,萧凌恒一把抓住他的手,在掌心轻轻吻了一下:“…等我回来。”
帐帘掀起时,月光照进来,映出任久言泛红的眼角和凌乱的衣襟。
萧凌恒回头看了一眼,最终还是大步走进了夜色里。
第113章 藩属前辈叫我来就为吃葡萄?……
萧凌恒掀帘而入时就看见帐内三人正围坐在矮案旁,年逍盘腿坐在主位,封翊斜倚在软垫上,陈靖鹤则规规矩矩端坐着,只听见封翊懒洋洋地对二人说:“甜是甜,就是有点齁嗓子。”
再定睛看过去,小案上摆着个擦得锃亮的头盔,里面堆着两串青葡萄,在烛光下泛着水光。
封翊一见萧凌恒进来,立刻招呼:“快来!安西都护府刚送来的——”
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瞪圆了眼睛盯着萧凌恒的嘴:“你刚偷吃什么好东西了?”
“啊?”萧凌恒被问得一愣,下意识摸了摸嘴唇。
“吃辣子了?”陈靖鹤也抬起头,皱眉盯着他明显红肿的唇瓣,“嘴怎么肿成这样?”
年逍慢悠悠地又往嘴里扔了颗葡萄,眼睛却在萧凌恒脸上扫了一圈,没吭声。
“…啊…?”萧凌恒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嗯…是…刚是吃了点…”
封翊笑着继续说道:“正好,这葡萄解辣。”指尖在案几上敲了敲,“刚送来的,新鲜着呢。”
萧凌恒看着桌子上的葡萄哭笑不得,他往前挪了两步,“前辈们叫我来…就是为了吃葡萄?”
“可不。”封翊掰下一小串扔进嘴里,“将士们每人分了一串,轮到咱们就剩这点儿了。”
他朝年逍那边努努嘴,“连大将军都只能凑合着吃。”
萧凌恒愣是没接上这话,年逍瞥了萧凌恒一眼,适时轻咳一声,“既然来了,就吃点。”
他目光扫过萧凌恒略显凌乱的衣领,“听你帐下的人说,明日要去图尔特和古娅?”
封翊突然坐直了身子,陈靖鹤也放下了手中的葡萄。
萧凌恒捏着葡萄的手顿了顿:“是。”他抬头直视年逍,“我去图尔特,久…任参军和封卿歌去古娅。”
年逍慢条斯理地吐出颗葡萄皮:“带多少人?”
“各带一队精骑。”萧凌恒声音沉稳,“韩远兮跟着封卿歌那边。”
年逍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萧凌恒的脸,“三天?”
萧凌恒猛地抬头,对上师父洞若观火的眼神。
两人对视片刻,萧凌恒沉声“嗯”了一声。
“注意安全。”年逍干脆利落,一个字不肯多说。
萧凌恒微微低头,再次“嗯”了应下。
封翊和陈靖鹤见年逍同意萧凌恒的此番打算,二人也没再多说什么。
萧凌恒僵住之际,陈靖鹤开口缓解:“别愣着了,来来,吃葡萄,甜着呢。”
夜色渐深,帐内的烛火换过一轮又一轮。
年逍有意无意地拖着时间,从边关气候说到军中伙食,话题东拉西扯毫无重点。萧凌恒虽满腹急虑,却仍端正坐着,认真地应答每个问题。
聊到最后,陈靖鹤已经哈欠连天,封翊眼神发直地盯着帐顶。
直到子时末,年逍才终于摆摆手放人。
萧凌恒起身时腿都有些发麻,帐外冷月如霜,封翊几乎是飘着出去的,陈靖鹤临走前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萧凌恒的肩。
萧凌恒踩着月光慢慢踱到任久言帐前,靴底在沙地上磨出细碎的声响。
帐内漆黑一片,连半点烛光都没有。
他抬手想掀帘,又在半空停住,指尖悬了片刻终究还是收了回来,斟酌再三,他还是选择不吵醒对方,在门口停了片刻,他最后看了眼紧闭的帐帘,便转身往自己营帐走去。
次日晨时初,两支队伍便已整装待发准时启程,马蹄踏碎晨露,扬起一*路轻尘。
同行至图尔特边境后,封卿歌率领的那队人马继续向北,朝着古娅方向疾驰而去。
萧凌恒这边,斥候已先行与图尔特守军交涉完毕,城门缓缓开启,露出里面并不繁华的街景。
土坯房屋低矮拥挤,集市上零星几个摊贩正打着哈欠支起棚子。
守军引着他们穿过主街,直奔王宫。
说是王宫,不过是个稍大些的土黄色建筑群。墙皮有些剥落,檐角的铜铃也缺了几个。
年轻的图尔特国君早已候在殿前,一见萧凌恒便快步迎下台阶。
“萧将军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国君声音清亮,眼下却带着明显的青黑,他身着简朴的锦纱长袍,腰间连块玉佩都没有。
萧凌恒抱拳行礼,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庭院,连个像样的防卫设施都少见。
年轻的小国君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苦笑道:“让将军见笑了,图尔特小国寡民,比不得上国威仪。”
萧凌恒笑笑摇头,随着几人进入了殿内。
殿内陈设更是简陋,案几上的漆都剥落了大半。侍从端来的茶水里飘着几片茶叶,萧凌恒却面不改色地饮了一口。
“陛下不必过谦,今日想同您商议的事情我也就直说了,”他放下茶盏,直奔主题,“想必您也清楚,如今商路——”
“将军!”国君突然打断,“图尔特愿意归附大褚。”声音虽轻,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萧凌恒眉梢微动,他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接。
年轻的国君继续道:“只求只求保住我图尔特百姓性命。”说这话时,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却倔强地挺直了脊背。
萧凌恒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国君,心里五味杂陈,随后他微微颔首,两国算是达成了共识。
这一切太过于顺利,顺利的连半日也没用上。
萧凌恒晌午出城时还在暗自懊悔,早知如此,就该让任久言来图尔特。
这谁能想到呢,原本他们都以为,比起偏安一隅的古娅,扼守要道的图尔特才是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按常理推断,赤荥、鸿滇甚至渥丹,都该派人来游说过这位年轻君主。即便真没人来过,在这样朝不保夕的处境下,难保这位国君不会像困兽般胡乱撕咬,做出一些过激行为。
现实如此出人意料,萧凌恒回头望了眼渐远的土黄色城墙,那个年轻人颤抖却坚定的声音犹在耳边。
他甩了甩头,将无用的懊恼抛到脑后。眼下最要紧的是立刻追上北上的队伍,古娅那边的情况还不知如何呢,再加上赛罕这个小族到底要如何保全也暂无头绪,与其懊悔,不如想点实际的。
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冲了出去,亲卫们来不及询问,只能匆忙跟上。
马蹄踏过干燥的沙地,沙尘在队伍后方扬起一道长长的烟尘,很快就被戈壁的风吹散。
马蹄声如闷雷,萧凌恒眯起眼睛望向北方,那里隐约可见连绵的沙丘轮廓,他摸了摸腰间的千嶂沉,突然,一个大胆的计策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古娅王宫的白石城墙在夕阳下泛着润光,任久言下马车时,早有女官提着灯候在宫门前。
穿过几道雕着孔雀纹的拱门,脚下的大理石地面渐渐变成深蓝色的釉砖,每一步都踏出清脆的回响。
正殿四角立着青铜孔雀烛台,古娅的女国王斜倚在铺满沙豹皮的玉座上。
她约莫三十出头,小麦色的手臂上套着七八个银镯,随着斟酒的动作叮当作响。
“大褚的使者。”她见任久言进来后,将金杯推到案几对面,“尝尝古娅的葡萄酒。”
封卿歌和韩远兮一左一右站在任久言身后半步,目光始终警惕地扫视着殿内十二名持刀女卫。
“陛下好雅兴。”任久言看着殿侧正在弹奏乐器的乐师们,“这《永恴乐》在中原已很少人演奏了。”
女国王眉毛微挑:“使者懂音律?耳力倒是不错。”
任久言微笑颔首,“略懂皮毛而已。”
女国王突然拍手,乐师们立刻停下动作,“那不妨直接些,大褚想要我古娅归属,总得拿出真金白银的好处来,空口白话可不成。”
她指甲轻轻弹着金杯边缘,“使者今日突然前来,是想怎么谈?”
任久言:“想与陛下做笔买卖。”他上前一步,“赤荥败退后,图尔特如今是漠北最靠近商道的邦国,但图尔特兵微将寡,根本守不住这条黄金之路。”
他顿了一顿,瞧了女国王一眼,继续说,“而古娅既有精兵,又占着西北要冲,实——”
话未说完,女国王突然大笑,银镯撞得乱响,“褚国离得那么远都能惦记上我们大漠里的商路,”
笑声戛然而止,“那不知你们储国的皇帝打算怎么分这隘口的油水呢?”她审视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任久言的脸,说道。
“陛下误会了,我皇并不打算在这隘口上捞点什么,相反,我们打算遏制住这通商垄断之风,”任久言不慌不忙纠正,“陛下应当清楚,赤荥、鸿滇,甚至包括渥丹都对此商路隘口虎视眈眈。可无论是他们任何一方掌握这通商要冲,垄断了互市流动,对陛下而言,都没有什么好处。”
他与女国王对视一眼,随后补充一句:“古娅的葡萄酒怕是要贱卖三成。”
“哦?”女国王身体微微前倾,“使者的意思是,想让我古娅归顺于你褚国,而后在这大漠里做你们的看门狗?”
殿内突然安静,女国王眯着眼睛盯着任久言,手指在豹皮上轻轻敲打。
封卿歌的手悄悄按上刀柄,注意到两侧女卫的站位已经悄然变化。
任久言面不改色道:“并非看门狗,而是守门人,”他再次上前一步,不躲不闪的迎上对方的目光,继续说,“也并非是归属,而是,藩属。古娅依旧是古娅,古娅依旧是一个独立的国家。”
二人对视良久,殿内氛围诡异,只见女国王突然挥手示意女卫退下,“那你褚国打算给我古娅什么好处?”
任久言从怀中取出绢帛,语调平缓地说,“三样,其一,古娅每年的朝贡我大褚以三倍回之;其二,大褚永保古娅不受任何邦国的骚扰和侵略;其三”
他稍稍前倾,“为古娅提供足够的粮、水,以及进行密切的文化交流,和资源输出。”
女国王的银镯突然停在半空,她盯着任久言看了许久,突然击掌三声。
侍从捧来个木匣,掀开盖子,里面平铺着一份锦棉契约。
一旁的女官执笔蘸墨,将方才任久言提出的条件工整地写在朱红锦布上。
女国王指尖轻点豹皮:“使者方才所言,本王应下了,但空口无凭——”她示意女官将契约递到任久言面前,“还请贵国皇帝加盖玺印。”
“理应如此。”任久言双手接过锦布,正要收入怀中,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女侍卫单膝跪地:“王,宫外又来了位褚国使者。”
任久言手指微微一紧,与身旁的封卿歌交换了个眼神,韩远兮不动声色地往门口挪了半步,伸长脖子向外张望。
“今日倒是热闹,”女国王饶有兴趣地挑眉:“带进来吧。”
不多时,萧凌恒大步走入殿中,铠甲上还沾着赶路的沙尘,他先向女国王行了个简礼,目光扫过任久言手中的红色盟书,嘴角微扬:“看来陛下与我们参军相谈甚欢。”
女国王晃了晃酒杯:“将军来得正好,一起喝一杯?”
寒暄几句后,萧凌恒突然正色:“其实本将特意赶来,还有一事需与陛下商议。”他看了眼殿内侍从,“此事关系重大……”
女国王会意,挥手屏退左右。
待殿门紧闭,萧凌恒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说:“赛罕族离贵国不过百余里,不知陛下对赛罕看法如何?”
第114章 蓄力这死小子不打一顿是不行了
日暮四合,夜阑繁星。
王宫内的青铜灯台次第亮起,殿门依旧紧闭,将最后一丝余晖隔绝在外。
殿内,女国王的银镯在寂静的大殿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萧将军是想让赛罕归属我古娅?”她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将军可真敢想,这些部族世代游牧,宁可战死也不肯归属任何邦国,岂是你我三言两语就能定下的?
“陛下误会了,”萧凌恒不慌不忙诠释,“我说的归属,不过是给外人看的幌子,实际上古娅是古娅,赛罕是赛罕,互不干涉。”
任久言已猜到萧凌恒打的主意,适时补充:“只需对外宣称赛罕受古娅庇护而已。”
“哦?”女国王眯起眼睛打量二人,说,“那对我古娅而言,这出戏码能换来什么好处?”
“自然是有好处的,”萧凌恒说,“既得了古娅庇护的名义,赛罕自当按例进贡。”
“那这与我古娅收个藩属有何区别?”女国王银镯一晃,碰出清脆的声响。
萧凌恒坦然迎上她的目光:“确实没有区别。”
“哈哈哈——”女国王突然仰头大笑,笑声在殿内回荡,“让我古娅收一个小部族为藩属?哈哈哈——”
她觉得这太过于可笑,抬手抹了抹笑出的泪花。
在大漠的生存法则里,小部族的命运向来只有两条路,要么被邦国或其他部族吞并,成为其一部分,放弃自主权,要么自立为政,自保自足,于部族而言,从来就没有“藩属”这种折中的选项。
女国王的笑声渐渐冷了下来:“萧将军莫非在说笑?”她屈指敲了敲案几,“漠北千百年来,哪个邦国会允许小部族挂着藩属的名头保持自立?要么全吞,要么不收,这才是我们大漠的规矩。”
萧凌恒:“陛下莫要看不上赛罕这一族,他们虽人少势微,但占据着漠北最好的草场,每年从漠北腹地经过的商队,有六成要在赛罕的领地上补给清水。”
女国王的手指在银镯上细细摩挲,若有所思。
萧凌恒见状继续道:“再者,赛罕要的不过是名义上的庇护,实际进贡的牛羊马匹,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他故意顿了顿,“我听说古娅最近正缺战马?”
殿内的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女国王盯萧凌恒的脸,忽然问道:“即便是本王答允,那赛罕呢?你们如何保证赛罕会答应?”
“那便是我该考虑的事了,”萧凌恒说,“此刻,只等陛下首肯。”
任久言注意到女王腕间的银镯不再作响,知道这是真的在认真权衡了,他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大漠千百年来确实没有这样的先例,但若陛下开此风气”
他抬眼看向女国王,声音放轻,“您说,漠南漠北那些被部族欺凌的小国,会如何看待古娅?”
女国王的手指突然停在半空,她听懂了言外之意,这不是在谈赛罕,而是在给古娅一个收服人心的机会。
就像狼群,向来只服最有种的头狼。
女国王的目光在任久言脸上停留许久,忽然轻笑出声:“有意思。”她缓缓前倾身子,手肘撑在膝头,“本王可以应下,不过还得加个条件——”
她一字一顿道,“大褚需对我古娅开放铁器贸易,你们,应是不应?”
萧凌恒与任久言短暂对视,烛光在二人眼中跳动,映出同样的思量。
片刻后,任久言微微颔首:“此事”他声音沉稳,“我们定当竭力促成。”
女国王满意地靠回椅背,“那就”她挑眉笑笑,“静候佳音了?”
二人踏出宫殿时,夜色已深。封卿歌立刻带着亲卫迎上前,借着宫灯的光亮仔细打量两人的神色:“谈得如何?”
任久言和萧凌恒同时看了他一眼,又彼此对视一瞬,谁都没开口。
封卿歌被这沉默弄得心头一紧:“不顺利?”
韩远兮忍不住追问,“二位大人倒是说句话啊!”
任久言揉了揉眉心:“倒也不是不顺利…”他看了眼身后紧闭的宫门,声音放轻,“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封卿歌轻轻拽住任久言的衣袖:“什么叫应该没问题?”他压低声音,却压不住急切,“那女国王到底答应没答应?”
任久言又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算是答应了吧。”
“什么叫‘算是’答应了…??”封卿歌被些模棱两可的回答弄的莫名其妙。
萧凌恒突然伸手,一把按住他的手腕,随后朝宫墙上的守卫扬了扬下巴。
“答应了,但有条件。”任久言轻声说,“具体的回去再说。”
他看了眼萧凌恒,两人眼中都是同样的忧虑,毕竟铁器贸易这事,可不是他们能做主的。
正说话间,一名女官款步而来,在四人面前站定后恭敬行礼:“几位使者辛苦,我王念及天色已晚,特命下官为诸位安排了殿宇歇息。”
她侧身让出宫道,“请随我来。”
“有劳了。”任久言微微颔首。
萧凌恒对上封卿歌仍带着疑惑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做了个“回去说”的口型。
女官掌灯在前引路,灯光在石板路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韩远兮默默跟在最后,手始终按在剑柄上,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昏暗的巷道。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衬得夜色深沉。
女官引着四人穿过几条幽静的巷道,来到一处青砖小院前,院门挂着两盏素纱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此处便是专为上国使者准备的驿馆。”女官推开木门,露出里面整洁的庭院,“热水与饭食都已备好,诸位若有需要,摇铃即可。”
说着,她指了指檐下的铜铃,随后躬身退下。
韩远兮迫不及待地关上院门,转身时差点撞上封卿歌。
“现在总能说了吧?”封卿歌说。
任久言环顾四周,确认院中无人后,才低声道:“进屋说吧。”
驿馆内陈设简朴却干净,萧凌恒一进门就摘下佩剑扔在榻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随后,他与封卿歌仔细检查着屋内的每个角落,掀起床榻的帷帐,又蹲下身敲了敲地板,最后连窗棂的缝隙都没放过。
韩远兮在厢房里来回踱步,他时不时瞥向紧闭的房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
直到确认屋内确实没有暗格或窃听的机关,封卿歌才向萧凌恒使了个眼色,后者才重重坐在了胡床上。
封卿歌又默默检查完里外两间屋子,确认安全后,才在门边抱剑而立。
月光从窗棂间漏进来,在他脚边投下一道细长的光痕。
“坐下说,”萧凌恒看着封卿歌,随后又向韩远兮,“你也是,坐下,转得我头晕。”
任久言倒了杯茶水,将女国王的条件一一道来。韩远兮听完猛地站起身:“铁器贸易?她倒是敢开口!”
“你小声些。”萧凌恒皱眉,“这事确实棘手,但也不是全无转圜余地。”
“陛下不会同意的。”封卿歌声音低沉,“去年工部才上了折子,严禁边关铁器外流。”
任久言摸着茶杯边缘:“所以我才说应该没问题。”他看向萧凌恒,“若实在不成,或许可以从军器监的旧械入手”
“你疯了?”封卿歌瞪大眼睛,“那可是杀头的罪过!”
萧凌恒压低声音,“祖宗你能不能小点声…!”随后他看向韩远兮,“一会就派人快马回营,请大将军定夺。”
说完,又转头看向任久言,“赛罕那边”
任久言会意:“我同你一起去谈。”
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是三更时分,一名大褚将士匆匆出城,往南边去了。
天光未明,刚泛起鱼肚白,那名连夜赶回的大褚将士已经跪在年逍帐前复命。
年逍披着外袍听完汇报,眉毛越挑越高:“这小子怎么跟古娅谈出这么个条件来?”
他抖了抖手中的密信,“铁器贸易?”
封翊正捧着碗热粥吸溜,闻言笑出声:“你徒弟么不是?你唯一的徒弟么不是?”他揶揄着。
随后又擦了擦嘴上的粥渍,“不过话说回来,这女国王倒是精明,知道咱们有什么,她缺什么。”
年逍哼了一声,把密信扔在案几上:“精明的过头了。”他转头看向地图,“他俩人呢?谈完了怎的不直接回来,还要派人传信?”
“二位大人…”将士禀报,“去了…赛罕…”
“赛罕?”年逍的眉毛更高了,“去赛罕做什么?”
“这…这末将也不知…”
封翊凑过来,“要我说,这事未必不成,军器监那些老物件堆在库里也是生锈,不如”
“不如什么?”年逍瞪他一眼,“你当陛下是傻子?”他没好气的哼了一声。
“先等这俩孩子从赛罕回来再说,”封翊满不在乎地说,“说不定人家是有什么布局呢,这俩小崽子,精着呢。”说着,他还朝年逍眨了眨眼。
年逍也知道俩人不傻,但他也了解自己这个徒弟,萧凌恒向来不是个会做无用功的主儿,连夜传信单纯是为了互通有无?绝对不可能。
既然特意派人星夜兼程送信,必是遇到了棘手的难题,那小子向来雷厉风行,若有什么谋划布局,早就把需要配合的事项写得明明白白。可眼前这封密信上,除了古娅提出的条件外别无他言,那就只能说明,问题就出在这条件本身上。
老将军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敲打着,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好徒弟是在告诉他:铁器贸易这事,徒弟搞不定,得师父出马了。
年逍望着帐外渐亮的天色,嘴角微微抽动,这小子倒是会给他找麻烦,连个转圜的余地都不留,直接把烫手山芋扔了过来。
“这死小子…”老将军暗暗骂道,“等回来不打一顿是不行了…”
晨光微露时,萧凌恒和任久言已带着两队精锐骑兵出了城。
赛罕部驻扎在古娅西北一百一十五里的绿洲边缘,前往的沿途河谷黄沙漫漫,偶尔能见到几丛顽强的骆驼刺。
正午时分,赛罕的营帐出现在视野中。不同于古娅的石砌宫殿,赛罕的营地更显粗犷,帐篷错落分布,外围只用简单的木栅栏围着。
守门的战士认出大褚的旗帜,立刻吹响了号角。
赛罕族长阿术尔亲自迎了出来,这是个四十出头的壮汉,左脸有道伤疤,之前述律然提到过,这伤疤是当年赛罕与赤荥交站时留下的。
“萧将军!”阿术尔大步上前,用力拍了拍萧凌恒的肩膀,“前线战况如何?我派去的一千勇士可还顶用?”
萧凌恒笑着回拍:“族长的人个个都是好样的,差点给乌尔迪的脑袋扭下来。”
众人进了主帐,立刻有侍女端上马奶酒和烤羊肉。阿术尔盘腿坐在主位,抹了把胡子上的马奶酒渍:“赤荥那帮杂碎最近消停了不少,多亏了大褚的兄弟们。”
任久言接过话头:“族长与赤荥的恩怨,我们也有所耳闻。”
阿术尔的眼神瞬间阴沉下来,拳头捏得紧了些:“一年前那场屠杀,我赛罕死了七百壮丁。”他猛地灌了口马奶酒,“乌尔迪那个老不死的,迟早老子要亲手砍下他的狗头!”
萧凌恒与任久言交换了个眼神,随后任久言轻声道:“眼下,就有个机会”
第115章 贰臣各为其主,不伤私交
当任久言提出让赛罕名义上归属古娅时,阿术尔的表情瞬间凝固,帐篷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不可能!”阿术尔猛地站起身,酒碗砸在地上摔得粉碎,“我赛罕就算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向任何邦国低头!”
萧凌恒不慌不忙地擦了擦溅到袍角的酒渍:“族长少安毋躁,归属只不过是个幌子。”他起身上前,“实际上赛罕还是赛罕,只是对外宣称受古娅庇护。”
阿术尔冷笑:“有什么区别?大漠上千百年来,从没有部族向邦国低头的先例!”
任久言接过话茬:“正因为没有先例,才更显得赛罕与众不同。”他指了指地图,“族长想想,若赛罕与古娅结盟,赤荥之流还敢轻易动你们吗?”
阿术尔的表情微微松动,但仍旧摇头:“我凭什么相信古娅?那些邦国贵族,没一个好东西!”
“就凭这个。”萧凌恒从怀中取出一封盖着孔雀印的信,“古娅女王承诺,赛罕只需在名义上称臣,实际上一兵一卒都不会派来干涉。相反”他指着信上的一段,“每年还会给赛罕提供粮食,这笔买卖,咱们赛罕不亏的。”
帐篷里安静下来,阿术尔盯着那封信看了许久,突然问:“你们大褚国在这件事里图什么?”
图什么?图心安,图理得,图“不杀”的名正言顺。
可总不能直接告诉阿术尔大褚皇帝要屠戮所有部族吧?总不能说若你赛罕不归附邦国,冠以属国之名,我就得对你刀戈相向吧?
任久言笑了:“图个平衡,赤荥和鸿滇若联手,对大褚和赛罕都不是好事,但若赛罕与古娅结盟就能牵制住他们。”
阿术尔摩挲着脸上的伤疤,陷入沉思。帐外传来战士们操练的呼喝声,夹杂着马蹄踏过沙地的闷响。
“这事”阿术尔终于开口,“我得和族中长老们商议后决定。”
萧凌恒知道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起身抱拳:“应该的,还请族长将我们的诚意带到,”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从部族扶至邦国,何乐而不为呢?”
夜色如墨,鸿滇王宫的重重宫门在黑暗中悄然开启,燮硰族长披着粗布斗篷,脚步匆匆地穿过长廊。
鸿滇王背对着殿门,站在烛台前,烛火在他华贵的锦袍上投下跳动的光影,他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听到身后侍卫的通报声,他依然没有转身,只是微微抬了抬手示意侍卫退下。
燮硰族长解下斗篷,他右耳缺了半块,是当年在大褚边陲留下的记号:“不是都谈好了?这么急着叫我来做什么?”
鸿滇王这才慢慢转过身,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眼神中透露着愧疚和无奈,目光在老族长身上来回打量:“刚刚探马来报,褚国北境驻军正在集结,人数怕是比我们预计的多了一倍不止。”
“你什么意思?!”燮硰族长质问道,“当初本王答应与你联手的条件就是屠了何廷雨那个小娘们儿,”他加重了语气,“你现在是怕了?嗯?!”
“族长息怒,本王这不是在想办法吗,只是眼下形势有变,咱们也得从长计议”鸿滇王脸上堆满为难的神色,演技堪称炉火纯青,“本王已在调集更多兵力备战,绝无退缩之意,只是”
他重重叹了口气,“只是商路那边渥丹盯得紧,保不齐他们会暗中使绊子,不得不防啊。”
他手指摩挲着玉扳指,“所以能抽调的人手确实比预期少了些。”
“你究竟想说什么?”燮硰族长眯起眼睛,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鸿滇王向前迈了一步,压低声音道:“若燮硰族能在商路一事上支持本王,本王便能腾出手来专心对付褚国。”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老族长,“届时可用之兵,自然就充裕了。”
老族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他粗糙的手指叩了叩着刀柄,“行啊,左右我燮硰族也吃不上那块肉,我燮硰可以支持鸿滇,不过”
他竖起两根手指,“两个条件。”
鸿滇王立刻会意,脸上堆起小人得志的笑容:“族长放心。”他拍着胸脯保证,“有我鸿滇一口肉,就少不了燮硰一口汤。”
说着,他还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至于何廷雨她必死无疑。”
帐外的风突然大了,将两人的低语彻底掩去,老族长盯着鸿滇王看了许久,突然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成交。”
任久言和萧凌恒刚踏进营门,一名侍卫就匆匆迎上来:“将军,年大将军让您一回来就去见他。”
萧凌恒眉头微皱,转头对任久言道:“你先回去歇着,我去跟师父禀报古娅的事。”
他看了眼侍卫,“师父现在在哪儿?”
“在中军帐。”侍卫答道,“封统帅和陈都护也在。”
任久言点点头,目送萧凌恒跟着侍卫离开。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夜风渐起,吹得火把忽明忽暗,任久言掀开帐帘时,述律然正对着沙盘出神,听到动静才抬起头,那双蓝眼睛在烛光下格外明亮:“任大人,”他立刻起身迎上前,“你回来了。”
“述律大人这么晚了还在研究地形,”任久言瞟了一眼沙盘,目光在南北隘口上的小旗上稍作停顿,“当真是辛苦。”
述律然笑笑,伸手引导着对方,“坐下聊。”
任久言目光在帐中环顾一圈,夜风卷着沙粒拍打在帐篷上,发出细碎的声响,随后他缓缓在矮几前坐下,接过述律然递来的热茶。
述律然往炭盆里添了块炭,火星噼啪炸开,“听说鸿滇又增兵了。”
任久言捧着茶盏暖手:“暂时僵持着。”他看了眼沙盘,“这仗怕是更难打了,不过赛罕族也答允了增派人手,日后何将军也会带兵上前线。”
述律然轻笑一声,银制耳环随着动作微微晃动:“阿术尔族长还是这么记仇。”他给任久言添了茶,“当年赤荥屠了他半个部落,这仇怕是能记到下辈子。”
两人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战事,任久言的手指在杯沿轻轻摩挲,终于切入正题:“其实今日来,是想与大人商议——”
“对了,”述律然突然打断,从案几下取出个油纸包,“尝尝这个,渥丹特制的奶酥,你肯定喜欢的。”
任久言一怔,只得接过,奶酥香甜的气息在帐内弥漫,他咬了一小口,赞道:“确实美味。”
“我让人多备了些,回头给你送去。”述律然的眼睛弯成月牙,又岔开话题,“听说你们去了古娅?那位女国王可不好应付。”
任久言放下奶酥,正色道:“确实,不过——”
“说起来,”述律然再次打断,指着沙盘上的一处山谷,“这里的地形很适合设伏,你觉得呢?”
任久言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述律然是故意的,烛光下,那双蓝眼睛带着几分狡黠,又藏着些许无奈。
也是,说白了述律然也是奉自家君主之命做事,他哪里有自主决定的权利呢?
“述律大人,”任久言干脆放下茶盏,直视对方,“关于商路隘口——”
“任大人,”述律然突然伸手,轻轻按在他手背上,又很快收回,并没有再继续说什么。
任久言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换了个话题:“听说渥丹的雪莲开了?”
述律然明显松了口气,笑容真切了几分:“是啊,再过半月就是最好的赏花期。”他望向窗外暗空上挂的月亮,继续说,“若有机会,真想带你去看看。”
帐外传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
任久言望着述律然被烛光勾勒的侧脸,忽然有些不忍。他知道这个看似洒脱的异族男子,肩上扛着怎样的重担。
“述律大人,”任久言轻声道,“有些事不试试,怎么会知道结果呢?”
述律然转过头来,蓝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烛火:“有些事…怎么试啊。”
夜更深了,风声中隐约传来驼铃的声响,“大褚绝不想与渥丹站在对立面,相信贵国天主也是如此,”任久言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杯沿:“人心比金银更难得,若两国能联手打破这商路垄断,漠南漠北的部族邦国,谁会不念这份情?”
述律然望着杯中晃动的茶水,没有接话。
“赤荥霸着商路这些年,”任久言继续道,“各族敢怒不敢言,如今他们势弱,正是破旧立新的时候。”他向前倾身,“若渥丹愿与大褚共倡新规,不仅得利,更得人心。”
帐外的风声忽然大了,吹得帐帘微微掀起一角,述律然终于开口:“任大人可知,我渥丹从前为这条商路,折了多少勇士?”
他指尖划过杯沿,平静的连口重气都没叹。
任久言沉默片刻:“正因如此,才更不该让鲜血白流。”他声音放轻,“垄断终有尽时,但情义能传世代,述律大人若愿向贵国天主进言——”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述律然苦笑,“我主只问了我一件事——大褚能保证永不染指商路吗?”说完,他深深看着眼前人的眼睛。
任久言知道,对方这句话不光是在表达渥丹天主对述律然的质问,也是这人在问任久言,为自己下一次尝试预备回答的底气。
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得两人神色明灭不定,任久言深吸一口气:“我可以立军令状,我大褚绝不设卡征税。”
述律*然摇头:“空口无凭。”
“那就立字为据。”任久言语气坚定,“我以项上人头作保。”说着,他拿出从萧凌恒那里拿到的将印。
帐内陷入长久的沉默,述律然盯着任久言手中的印信。
少顷,他忽然伸手按住:“收起来。”他声音发紧,“你明知道”
知道什么?任久言没有追问,只是静静等着。
“我会再试一次。”述律然终于松口,却不敢看任久言的眼睛,“但有个条件,若事成,大褚绝不可把手伸向大漠。”
任久言毫不犹豫地点头:“一言为定。”
述律然突然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任大人可知,你这样的人在沙漠上活不过三天。”他仰头饮尽杯中的茶,“太容易相信别人。”
任久言不以为意:“我只信该信之人。”
夜更深了,当任久言起身告辞时,述律然突然叫住他:“如果…我是说如果,此事不成”
“那便战场上见。”任久言回头,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各为其主,不伤私交。”
述律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手捏得死紧。
帐外,一弯新月隐入云层,大漠重归黑暗。
第116章 谋友久言快来打我屁股
任久言掀开帐帘时,萧凌恒正盘腿坐在矮榻上擦千嶂沉,听见动静头也不抬:“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去找述律然聊了聊。”任久言解下披风挂好,顺手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萧凌恒擦剑的动作一顿,眉毛高高挑起:“大半夜的,去找那个蓝眼睛?”
他故意加重力道,加大动作,“聊什么这么要紧?”
任久言失笑,走过去揉了揉他的发顶:“吃醋了?”手指顺势滑到耳垂轻轻一捏,“只是谈商路的事。”
萧凌恒哼了一声,却也没躲开,接过茶后故意气鼓鼓地说:“那也不行。”
任久言在他身旁坐下,“年将军那边怎么说?”
萧凌恒换了个别扭的坐姿,“骂我擅作主张,又夸我机灵。”他撇撇嘴,“最后让我写份详细的军报递上去。”
任久言余光却瞥见萧凌恒坐下时小心翼翼的样子,他眉头一皱,突然伸手按在对方腰后:“受伤了?”
“嘶——”萧凌恒猛地弹起来,又强装镇定,“没事。”
任久言不由分说把人按在草席上,掀开衣袍一看,那人臀上赫然一片青紫,他指尖轻轻碰了碰:“怎么回事?”
萧凌恒把脸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师父踹的。”
任久言又好气又好笑:“年将军为何踹你?”
“我说古娅要铁器贸易的事。”萧凌恒侧过脸,委委屈屈的,“师父骂我‘什么都敢答应’,然后就给了我一脚…”
任久言取来药膏,沾了些在指尖:“也难怪将军会生气,”手上力道放得极轻,“这种事放在谁身上都不会好办,要换其他人,怕是不止一脚了。”
萧凌恒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嘴硬:“我这不是嘶轻点!”
帐外传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任久言顺手扯过薄被盖在萧凌恒腰上:“年将军最后怎么说?”
“算是…应下了…”萧凌恒趴在榻上哼哼,他突然扭头,“对了,述律然答应帮忙了?”
任久言点点头,“也算是应下了吧,”指尖在伤处轻轻打圈:“条件是大褚绝不碰大漠商路。”
“这没问题啊,”萧凌恒突然翻身坐起,又疼得倒抽冷气,“嘶等拿下赤荥,看鸿滇还有——”
任久言一把将人按回去:“消停会儿吧。”他抹完最后一点药膏,突然俯身在耳廓处亲了一下,“再乱动,我也踹你。”
萧凌恒来了精神,转过头去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也是屁股?”他咧嘴一笑,“那用手打行不行?”
任久言笑着收拾药罐:“试试?”
夜风掀起帐帘一角,漏进几缕月光,萧凌恒趴在草席上,看着任久言在灯下整理文书的背影,调笑着说:“来吧,动手吧。”
任久言头也不回:“看来是年将军踹轻了。”
“伤严不严重总得有个前提啊,”萧凌恒一脸不正经,“久言若是想打,那便不严重了,现在就能打。”
任久言放下手中的文书,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来你是真不疼了?”
萧凌恒趴在草席上,故意晃了晃腿:“疼啊,疼死了。”他拖长音调,“所以需要任参军亲自‘照顾’一下。”
任久言走过去,一把按住他的后腰:“行啊,那今晚别睡了。”
萧凌恒立刻扭过头,眼睛亮晶晶的:“真的?”
任久言挑眉:“真的。”他俯身凑近,呼吸扫在对方耳畔,“不过不是你想的那种。”
萧凌恒刚想反驳,任久言已经直起身,从案几上抽出一叠军报:“既然精神这么好,不如帮我誊写文书?”
萧凌恒瞬间垮下脸:“有你这样的吗?我现在好歹受伤了。”
任久言低笑,手指在他后颈轻轻一捏:“不是让我‘打’吗?”
萧凌恒努努嘴瞪他,最终还是认命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挪到案几前:“你等着。”他抓起笔,恶狠狠地蘸墨,“等打完仗回帝都——”
任久言站在他身后,手指搭在他肩上,微微俯身,“等回帝都怎样?”
萧凌恒侧头看他,突然咧嘴一笑,猛地拽住他的衣襟往下一拉——
“啪!”
墨汁溅了一桌,军报上晕开一大片黑渍。
任久言:“……”
“我一个人可写不完这么多,”萧凌恒笑得嚣张:“现在,任参军得陪我一起熬夜了。”
帐外,值夜的士兵听见里面的动静,默默走远了几步。月光洒在营帐上,映出两个打闹的身影,偶尔几句挑逗和笑骂夹杂着夜风吹向远处。
十月初七,年逍率领两万联军北上,队伍穿过临河谷的浅滩,横跨戈壁的砾石地,顶着赤沙地的风沙疾行,不到三天就逼近了鸿滇与古娅之间的荒漠。
当联军距鸿滇南境还有二百里时,鸿滇的暗探已飞马传回急报。老国王连夜召集将领,将自家将士与赤荥、喀尔、燮硰三支驻军整编为防御部队,在边境筑起围墙。
十月十一,年逍与萧凌恒带领一万两千联军在鸿滇以南一百里处扎营,与此同时,述律然率八千兵马继续北上,最终在鸿滇以西一百八十里处驻军。
同一天,陈靖鹤从安西都护府发出军令,何廷雨率八千驻军自东向西出关,在鸿滇以东一百五十里处安营。
待营盘立定,军中参军立刻将粮草、军械等扩张所需的预算快马送回都护府。
鸿滇国被三路大军合围,方圆百余里内形成围三阙一之势。东、南、西三面营帐连绵,战马嘶鸣,犹如一颗响雷砸中中心,沙暴四周扩散。
老国王站在城楼上远眺,斥候不断传回军报,三路联军虽按兵不动,却每日都在加固营寨、操练兵卒,他盘算着时间,这场围困就像极速收紧的绞索,要命的,还是不知何时才会开始屠猎。
当晚,一名斥候趁着月黑风高,匆匆出城向东而去。几乎同一时间,乌尔迪同肎迦进入月勒城,直奔皇宫而去。燮硰、喀尔两位族长暗守边境,只等城内传出几人商议后的结果。
殿宇内,鸿滇王背着手站在沙盘前沉思,肎迦悄声走近,扫了眼沙盘上的局势,嘴角微扬:“这些推演已经没多大意义了,与其纠结怎么打,不如想想何时打,想想如何把主动权抓在手里。”
“你想打先手?”鸿滇王侧目看向肎迦,眉头微皱,“他们兵力少说也有三万,虽说我们联军人数占优,但打防守战终究更稳妥些。”
肎迦伸手拨弄着沙盘上的小旗,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防守固然稳妥,可若让他们把包围圈扎牢了,咱们就成了笼中困兽。”
鸿滇王眉头微皱:“你的意思是”
“东面的褚军刚至,营寨未固;南面的联军虽众,却分属不同部族。”肎迦指尖在沙盘上划了道弧线,“不如趁他们尚未合围,先破其一路。”
“东边是何廷雨带领的边防驻军,南边有年逍坐镇中军,”鸿滇王权衡着,“以燮硰族对褚军的恨意,若势必如此行动,那就从东边入手,打那个年轻的。”
“鸿滇作战谋划都这么草率的吗?”肎迦笑笑,“三万人……”他摇摇头,“确实不少了,”
他再次抬头,先是瞧了乌尔迪一眼,随后直视着鸿滇王,“人多也有人多的麻烦,这三万人马,旗帜可都一般颜色?军令可都出自一人之口?既然不是铁板一块,那裂缝自然可以撬得更开些。”
鸿滇王眼中精光一闪,“你的意思是,从内部瓦解他们?”
“难,”肎迦负手而立,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图尔特和古娅现在死死抱着褚国和渥丹这两棵大树,就算我们递上好处,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谁都清楚,此时叛变,日后无论是哪边得胜,都定容不下他们。”
鸿滇王眉头紧锁:“那你的打算是?”
肎迦轻叩沙盘边缘,发出沉闷的声响:“论起沙漠作战,渥丹的铁骑可不输褚国精锐。”他抬眼看向鸿滇王,“渥丹王会放着商路这块肥肉不动心?”他轻蔑一笑,“我可不信。”
鸿滇王沉吟道:“你是说咱们拉拢渥丹?”
“不错,”肎迦说,“渥丹可不是那些仰人鼻息的小国,无论是胜了还是败了,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这份底气,正是我们需要的筹码。”他顿了顿,继续说,“所以,他有得选。”
商路要隘对鸿滇和赤荥而言是绝不可触碰的底线,无论是鸿滇王还是乌尔迪,都宁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会将这条命脉交予他人之手。唯一不同的是,乌尔迪将这份决绝摆在明处,而鸿滇王则藏在心里。
“绝对不行!”乌尔迪闻言突然打断,拳头重重砸在案几上,“商路是命脉,”他眼中燃着怒火:“用商路作交易?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要打就打到底!资源、地域、商路,一个都不能放!”
殿内骤然安静,肎迦和鸿滇王同时转头看向激动的乌尔迪,老国王轻咳一声,顺着乌尔迪的话锋说道:“此事确实需要从长计议。”他的目光移向肎迦,带着几分探询之意。
肎迦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谁说真要给他们商路?不过是借这个由头引他们入局罢了,等战事平定,头顶上的刀被拿下了,那时才开始咱们与渥丹的交易。”他摇摇头,“未见分晓,变数还多着呢。”
鸿滇王眉头越皱越紧:“可若是事后反悔,渥丹的报复”他摇了摇头,“届时我们要面对的麻烦,恐怕不比现在这三路联军来得轻松。”
肎迦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袖口:“陛下可曾见过沙漠里的蝎子?它们最懂得什么时候该蛰伏,什么时候该亮刺。”他抬眼看向鸿滇王,“渥丹再强,也强不过一个理字。战后局势未明,我们有的是周旋的余地。”
乌尔迪没听明白这话,他往前上了一步,追问道:“什么意思?”
“商路一事牵扯的可从不只是渥丹和赤荥两方,”肎迦不疾不徐,“渥丹想吃,咱们想吃,”说完,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鸿滇王。
二人对视之际,鸿滇王眼神微动,随即恢复平静,不显露内心的觊觎。
肎迦见状轻笑,继续说:“这还只是漠北,那漠南呢?”他随手推倒沙盘上一面小旗,“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们真答应渥丹,其他邦国会坐视他们独占商路吗?这商路可从不会是只听一家之言。”
话音落地,几人陷入沉默,肎迦转过头与乌尔迪对视,做了一个“少安毋躁”的安抚神情。
殿内烛火摇曳,将沙盘上的沟壑照得明暗交错。
次日午时初,安西都护府的衙署内,陈靖鹤正对着案几上的军饷簿册皱眉。
何廷雨报上来的数目比往常多了半成,虽不算离谱,却足以让他察觉。
正当他猜测着,一名侍卫匆匆进门。
“都护大人,”侍卫快步进来抱拳,“府门外有位公子求见。”
“公子?要见我?”陈靖鹤抬头,“长什么样子?”
侍卫点头,“长得挺秀丽的。”
陈靖鹤皱眉思忖片刻,随后沉声道:“带进来吧。”
侍卫出门后,他合上账册,顺手将算盘往旁边一推,目光落在缓缓打开的厅门上。
第117章 变故押了注就要保庄家通吃
门外脚步声渐近,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双沾满尘土的靴子,目光缓缓上移,当他看清来人的面容时,猛地站起身。
“千岁?”陈靖鹤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你怎么跑到这西陲之地来了?”
花千岁跨过门槛,抬手拂去肩头的沙尘,嘴角扬起一抹浅笑:“陈叔父,别来无恙。”他声音清朗,却掩不住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快来坐,”陈靖鹤连忙引着花千岁入内,手掌紧紧攥着年轻人的手腕,像是生怕一松手人就会消失似的。
待花千岁在客座落定,陈靖鹤仍握着他的手不放,布满茧子的手指轻轻拂过年轻人额前的碎发,声音突然哑了几分:“好孩子啊…都长这么大了。”
“自打我十岁那年,叔父随父亲离京,”花千岁任由他握着,嘴角噙着笑,“整整十一年没见着叔父了。”
“是啊…十一年了…”陈靖鹤紧紧牵着花千岁的手,“花老将军走的早啊…”语气逐渐哽咽,“千岁…这两年…你是不是吃了不少苦啊…”
说着,他为了掩饰神色,给花千岁倒了杯热茶,“先喝口热茶吧。”
他递过茶盏,仔细打量着花千岁。
花千岁接过茶盏,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多谢叔父。”说完,他抿了一口茶水。
“好孩子啊,”陈靖鹤看着花千岁感叹。
花千岁笑笑不语。
二人对视片刻,陈靖鹤话锋一转,“对了,这大老远的,怎么突然到安西来了?”
“听说叔父在这边驻守,正好路过,就想着来看看您。”
“路过?”陈靖鹤眯起眼睛,“你什么时候学会跟叔父打马虎眼了?这荒郊野岭的,你能顺哪门子的路?”
花千岁笑了笑,指尖在茶盏转了个圈:“不瞒叔父,这次来边关,我特意带了六千影卫支援。”
陈靖鹤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眯起眼睛:“是去找萧家那小子?”
花千岁神色不变,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好你个臭小子!”陈靖鹤突然大笑,“绕这么大圈子,原来是来跟叔父问路的?”
“问路只是顺带,”花千岁露出乖巧的笑容,“主要还是想来看看叔父。”
陈靖鹤笑着摇头,眼中满是宠溺:“得了,他们跟着年老将军往北去了,按行军速度算,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驻营地。”
花千岁笑笑,“多谢叔父告知。”
陈靖鹤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要是见到年将军,替叔父捎句话。”
花千岁看向陈靖鹤,等着下文。
陈靖鹤从案几上抽出那份军饷预算,递到花千岁面前:“你且看看这个。”
花千岁接过文书,目光在数字间扫过,眉头渐渐皱起,少顷,他合上文书,眼中带着探询看向陈靖鹤。
陈靖鹤摆摆手,“老夫又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那小子三番五次打探五殿下和何将军的驻军情况,年将军又同他眼神飞来飞去,我能看不出来?能听不出来?”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花千岁,“你这次带兵来援,也是为这事吧?”
花千岁微微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叔父,”他端正了坐姿,“二殿下特意嘱咐过我,无论如何要保萧将军周全,尤其是不能让他栽在自己人手里。”
陈靖鹤闻言轻咳一声,他赶忙转移话题,“封统帅也在边关,我刚从他那回来,你不顺路去看看他?”
“自然是要去的,”花千岁点头道,“既然叔父将这份军饷异常告知于我,封叔父身为九关统帅,自然也该知晓此事。”
陈靖鹤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年轻人略显单薄的肩膀上,欲言又止:“战场上刀枪无眼,千岁你——”
“叔父不必担心。”花千岁笑着打断,“我只做策应,左右也不是领军的,绝不会重蹈父亲的覆辙。”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时候不早了,我还得赶在日落前去封叔父那边一趟,就不多待了。”
陈靖鹤也跟着起身,从案几抽屉里取出一块令牌:“拿着这个,沿途关隘都能省去盘查。”
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叮嘱道,“若遇变故,立刻派人来报。”
花千岁接过令牌,微微屈膝,“叔父保重。”
转身时,他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笑道,“等西边太平了,我陪您喝两盅。”
陈靖鹤摆摆手,望着年轻人离去的背影,直到脚步声消失在长廊尽头,才缓缓坐回案前。
他摩挲着那份军饷文书,眉头又渐渐皱了起来。
花千岁掀开车帘钻进马车,乔烟辰立刻凑上前:“他们打到哪了?”
“已经到鸿滇家门口了,听说联军围了个水泄不通。”花千岁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土,忽然露出玩味的笑容,“不过陈叔父倒是跟我说了件有意思的事。”
说完,他挑逗的看着乔烟辰。
“什么趣事?”乔烟辰看着花千岁这幅没憋好屁的模样顿感不妙,“跟老五有关?”
花千岁点点头,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嘴角噙着笑就是不开口。
“说呀千岁,快说呀,”见对方仍是不开口,乔烟辰急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祖宗,您倒是把话说完啊!”
花千岁嗤笑出声:“倒没说是什么直接关系,而且也没有十足的证据。”
“嗯?说完呀。”乔烟辰更急了,“千岁,你要急死我呀。”
花千岁千这乔烟辰这副模样,被他逗得合不拢嘴,这才把陈靖鹤说的军饷异常一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乔烟辰。
说的差不多了的时候,花千岁还意味深长的补充分析道:“多要的这些军饷会用在哪里呢——”
他转了转眼珠佯作猜测,“啊~他们倒是可以多打一场仗了。”
其实不用他说得这么明白,任谁听到“虚报军饷”都会想到对方是有后续的动作谋划,只是如今的可能性太多,到底是何廷雨一时疏忽,还是有意为之?若真是有意,又是否与沈清珏有关?若真有关联
若真是沈清珏的意思,那事情就简单了,那就只剩下一种解释。
乔烟辰听完后眉头越皱越紧,“这……”
他自我安慰时的摇摇头,“这应该不能,这可是谋反的大罪。”
花千岁拿起座上的折扇,手腕一抖,折扇展开,“梓明,你就自欺欺人吧。”
北境边关的城墙上,沈清珏身披黑金纹饰的长袍,独自立在垛口前。
他向西眺望,目光越过戈壁与赤沙的交界处,直到消失在茫茫荒原的尽头。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辛迈步走上石阶,在他身后站定。
“库兰那边都安排妥当了?”沈清珏没有回头,声音低沉中带着一丝沙哑。
辛声音温润:“殿下放心,此战必让他二人葬身大漠。”
沈清珏缓缓转身,眼中带着审视:“有件事本王始终不解,你——”
“殿下无需费神,这没有好什么不解的,”辛打断道,嘴角仍旧挂着恰哦到好处的弧度,“萧羽杉是二殿下心腹,我既选择效忠您,与他便是不死不休的死敌。”
“那任顷舟呢?”沈清珏眯起眼睛,“你对他那份杀意,又从何而来的?”
“此人先前是殿下的谋士,也是殿下将他一手抬上来的,”辛不徐不疾地说,“他如今却背叛殿下,与萧羽杉之流苟同,沆瀣一气,杀他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仅此而已?”沈清珏谨慎审视着,目光扫着辛的脸庞,“你们家向来不参与朝堂,怎的你突然主动搅进这党争,又对本王如此效忠?”
辛面不改色地迎着沈清珏审视的目光:“殿下多虑了,我们家虽不涉朝堂,但天下大势总要有人押注。”
他微微躬身,睫毛的阴影遮住了眼中闪过的暗芒,“我不过是择良木而栖。”
沈清珏轻笑一声,指尖在城墙砖石上轻轻敲击:“好一个良木。”
他忽然上前一步,袍角在风中猎猎作响,“那你说说,若本王这棵良木倒了,你又当如何?”
说着,他扶住辛的胳膊,轻轻捏了一下。
辛低垂的眼帘下闪过一丝冷意:“殿下说笑了,既然押了注,自然要保庄家通吃。”
他缓缓直起身,“况且我押的注,绝不会败。”
两人相对而立,城头的风卷着黄沙从中间呼啸而过,目光对接间剑拔弩张,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突然,沈清珏放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城墙上回荡。
沈清珏其实不是个饥不择食的主,但他确实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他很清楚眼前这人绝不是个省油的灯,话里话外都藏着掖着,并不交代实底。可眼下这荒漠戈壁之中,自己身边需要人用,关于这人他打算得也很决然,待事成之后,若能驯服这匹野马便留着用;若不能,做掉就是了。
沈清珏背过身去,望着远处起伏的沙丘,远处传来戍卒换岗的号角声,衬得二人的对话愈发意味深长。
黎明前的荒漠上,联军大营已经燃起了点点火光。年逍披着铁甲站在沙丘高处,望着远处鸿滇城墙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萧凌恒踩着松软的沙土走上来,腰间佩剑与甲胄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都准备好了?”
萧凌恒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地图:“我带着先锋队从正面佯攻,吸引守军注意,封卿歌携主力趁势突破侧门。”
他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只要拿下城门,半日之内就能控制王宫。”
远处传来战马嘶鸣声,各营将士正在整装列队,烟尘混合着晨雾在营地间飘荡,隐约能听见刀剑出鞘的铮鸣。
“将军!”韩远兮飞奔而来,单膝跪地,“各部已按计划就位,只等将军号令。”
年逍与萧凌恒对视一眼,同时翻身上马,随着号角声响起,大军如同潮水般向鸿滇城涌去。
铁甲反射着初升的朝阳,在荒漠上划出一道刺目的光带。
正午时分,当联军先锋已经逼近鸿滇城墙,正预备刀戈相见之时,突然一匹快马冲破尘烟直奔中军。
“报——!”传令兵满脸尘土,声音嘶哑,“述律大人急件!”
年逍一把扯开火漆封印,脸色骤然阴沉。
萧凌恒凑过来一看,只见信上寥寥数语:
我主急令撤军,不得不从。八千骑兵已拔营南返,望将军见谅。——述律然手书。
就在这千钧一发临门一脚之际,渥丹撤军导致了西侧无人空阙,这便意味着此刻需要重新制定作战方案。可此刻哪里还有时间?要么放弃西门,要么,从中军拨出一队填补空阙。
可哪里有那么多人?先前制定的几个阵型将士都可丁可卯,那都是压着底线安排的,此刻要劈出一队正门的将士,一要保证南正门仍有足够的兵力冲城破门,二要确定西侧不能只做无用功,这人手数字可不是小数目。
“这渥丹!”萧凌恒一把攥皱信纸,“眼看就要破城,这时候——”
年逍按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臂,“慌什么!”
他看着萧凌恒的眼睛,“记住,你是个将军,是整支军队的脊梁骨,是作战的核心,你不能慌。”
年逍像个气定神闲的定心丸一样,“去把你那个小参军叫来。”
“师父?”
“让你手底下的封卿歌带八千人去西侧,正门处你打你的。”
萧凌恒一瞬不瞬的看着师父的眼睛,像是在询问,也像是敬仰。
年逍瞧了他一眼,最终只说了一个字:
“赌。”
第118章 攻城萧凌恒足够信任任久言
鸿滇城下,烈日当空,黄沙卷着血腥气。
“呜——呜——”
苍凉的号角撕裂空气,如同死神的叹息。
萧凌恒勒马立于中军阵前,铁甲在烈日下反射着光,他身后千名先锋军肃立如林,长抢如荆棘丛生,盾牌连成一道移动的金属城墙。
沙砾拍打在铁甲上的声音像骤雨般密集,萧凌恒摸了摸额头上的抹额,看着鸿滇南门的轮廓在天光中显出齿状垛口。
“重弩准备。”他声音很轻,但传令兵立刻挥动了旗号,数十架床弩被推上前线,绞盘转动的吱呀声让人牙酸。
“先锋军!”萧凌恒举起长剑,“听我号令!”
命令简洁冰冷,战鼓骤然擂响,沉闷如大地的心跳。
千嶂沉在晨光中划出一道乌弧,身后上千先锋军同时发出震天吼声。
“杀!!”千名先锋军随着他们的将军犹如猛龙般向城门冲锋。
鸿滇南门城楼上,乌尔迪猛地挥下战旗:“放箭!”
箭雨落下时,萧凌恒突然勒马转向,先锋军立刻分成三股,中间举盾顶住箭矢,两侧轻骑兵已经甩出钩索攀上城墙。
乌尔迪暴喝一声,亲自抡起战斧劈断三根绳索。
与此同时,渥丹王庭门前,任久言驻足在台阶下方,阳光斜斜打在他身上,地上的影子长长的伸向西边。
殿内传来侍卫的禀报,“褚国使节求见大汗。”
接着是带着咀嚼的应声:“让他进来吧。”
任久言迈过门槛缓步走入殿内,只见渥丹王正用匕首割着烤羊肉,刀尖在肉块上顿了顿:“褚国的使者?本王记得没传召过你。”
任久言身着素色长衫,风尘仆仆却仪态从容,他对着高踞王座、身形魁梧的渥丹王深施一礼,声音平稳清越:
“拜见渥丹天主。”
“本王知道外使所为何事而来,”渥丹王擦了擦手指上沾的油,“但万事‘利’为先,此事外使不必开口了。”
任久言并不气馁,单刀直入,“容外臣直言,鸿滇弹丸之地却卡着商路的咽喉要道,如此多势力争来抢去,不是因为它多富庶,而是因为它握着这把锁钥。”
他微微前倾身子,“可这把钥匙如今反倒是祸端之源。”
鸿滇南门外,先锋军后方的床弩发射的瞬间,萧凌恒看见了城头闪过的铁盾反光。
“举盾!”乌尔迪的吼声压过了弩箭破空声:“放箭!”
包铁的重盾在城头连成黑线时,萧凌恒突然攥拳高举手,本该直射的弩箭诡异地划出弧线,擦着垛口/射/入/后方堆着的滚油。
同时,城墙上的箭矢也如飞蝗般泼下,叮叮当当撞击在先锋军的盾牌上,间或有惨叫声响起,士兵扑倒,迅速被后面的人填补。
萧凌恒眼神锐利,一架架云梯被数十名壮汉喊着号子推向城墙,梯顶的钢钩狠狠砸进墙砖缝隙。
乌尔迪站在高处睥睨城下之人,指挥守军将滚烫的火油和金汁倾泻而下。
凄厉的惨嚎顿时压过了战鼓,攻城梯上瞬间化作人间炼狱,人体裹着火焰和污秽坠落。
王庭内,渥丹王摇晃着镶嵌宝石的酒杯,眼神锐利如鹰:“外使此言差矣,既是锁钥,能者居之,我渥丹铁骑纵横大漠,取之有何不可?”
任久言微微一笑,不急不缓:“渥丹铁骑之威天下皆知,只是锁钥之争可非仅勇力,敢问天主,前些年赤荥大军陈兵东境,所为何来?鸿滇王老谋深算,忍痛割肉,将商路许您,其心可诚?”
“原来外使也知商路隘口是块肥肉啊?”渥丹王手肘支着膝盖,上半身微微前倾,“让我放弃,说不过去吧?”
“不是放弃,是换更大的肉。”任久言摊开羊皮地图,“鸿滇答应给贵国的商路,这里——”指尖划过漠南漠北中间的隘口,“他们一家根本做不了主。”
“你们褚人有个词叫与虎谋皮。”渥丹王突然笑了,“现在你和我,不都正在干这事?”
“不,”任久言也轻笑,微微上前一步,“我是来告诉天主,有人想用虎皮当毯子。”
鸿滇南门城楼爆出第一团火光时,萧凌恒突然瞥见西门方向升起狼烟。
激战正酣的同时,西门方向陡然响起尖锐的冲锋号角,一支精悍的骑兵如离弦之箭,卷起漫天沙尘,直扑西门。
为首将领一身银甲,封卿歌手中长枪如银龙出海,厉声高喝:“破门!”
守在此处的喀尔族长立刻下令:“快!*堵住城门!弓弩手压制!”
西门守军仓促应战,箭雨稀稀拉拉。
封卿歌的骑兵速度极快,顶着箭矢冲到城下,一部分人下马扛起巨大的撞木,在盾牌掩护下,狠狠撞击包铁的城门。
“咚!咚!”每一声闷响都让城墙震颤。
喀尔族长在城头:“滚石!檑木!砸下去!”
渥丹王庭内,任久言向前一步,目光直视渥丹王:“鸿滇王许您商路,是驱虎吞狼之计。赤荥更是虎视眈眈,他岂容他人抢去这条黄金命脉?他鸿滇自知争夺不易,便抛出这块肥肉,诱您与赤荥、联军死磕。”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待您三方拼得筋疲力竭,他鸿滇便能坐收渔利,甚至…伺机夺回商路,此乃‘祸水东引’。”
鸿滇城下,萧凌恒的剑尖刺入守门军的肩甲时,听见了东门传来的溃败号角,他顺势一个肘击,趁着对方踉跄时看向东方。
东门城下,何廷雨率领的边关驻军步卒方阵如山岳般推进。
燮硰族长站在东城楼,看着下方严整的军阵和闪亮的长枪,手心沁出冷汗。
“稳住!弓箭手,三轮齐射!压制!”
箭雨落下,褚军举起高大的橹盾,阵型丝毫不乱,稳步推进到城墙根下。
何廷雨眼神冷峻,挥动令旗:“钩锁队!上!”
数百名身手矫健的士兵从盾阵后冲出,手中飞爪带着绳索呼啸着抛上城头。
燮硰族长嘶吼:“砍断绳索!快!”
城上守军手忙脚乱地挥刀劈砍绳索,但仍有数十条飞爪牢牢抓住垛口,褚军精锐口衔短刀,像猿猴一样开始向上攀爬。
何廷雨看着燮硰族长在城墙上来回驰骋,她突然下令:“放粮车。”
二十辆粮车被推向城墙根,燮硰战士还未反应,何廷雨轻声道:“点火。”
藏在粮袋下的火油罐同时爆燃。
渥丹王脸上的调笑消失了,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大量着任久言,心中暗暗思忖。
任久言的话像冰冷的锥子,刺破了他对独占商路的美好幻想。
“天主,”任久言声音低沉却清晰,“商路如河,利益如水,堵不如疏,霸不如和,与其独占此路成为众矢之的,引得赤荥鸿滇乃至更多势力日夜觊觎,战火不断耗尽国力民财…何不另辟蹊径?”
他声音文雅,语调不急不缓,“今我主愿与渥丹共议,开辟一条自由公开、多方共管的新商道规则,以利锁盟以和为贵。天主坐拥强兵威慑四方,摒弃不合理的过路之资,渥丹坐享大国美名,也无需承担独占之险,既得久利,又避兵燹,何乐而不为呢?”
鸿滇南门,战况胶着,一架云梯终于顶住了火油和箭矢,数名悍勇的联军士兵成功跃上城头。
刀光剑影瞬间在狭窄的垛口处爆发。
“挡住!给我推下去!”乌尔迪怒吼着,挥舞着巨大的战斧亲自冲上前,一斧劈飞一名联军士兵的头颅,血雨喷洒。
萧凌恒在城下看得真切,眼中寒光一闪:“重弩!目标城楼指挥台!”
数架床弩被绞盘拉开,手臂粗的巨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射向乌尔迪所在的方位。
乌尔迪身旁的亲卫举盾格挡,“轰”的一声巨响,盾碎人亡,乌尔迪被气浪掀翻,堪堪躲过这致命一击,惊出一身冷汗,
“他娘的…”
王庭内一片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渥丹王的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着,眼神变幻不定。
任久言的话在他脑中回荡:独占的诱惑巨大,但代价可能是无休止的战争和所有强邻的敌视。共管新路,似乎…更稳妥?但渥丹的铁骑,是否需要如此妥协?
渥丹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主能代表联军?能保证古娅和图尔特日后不反悔?”
他加重语气,补充质问:“你又能保证,你们褚国皇帝不后悔?”
鸿滇西门处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轰隆——!”
西门包铁的大门在封卿歌部下一次次凶猛的撞击下,终于不堪重负,向内轰然倒塌,木屑铁片纷飞。
“城门破了!杀进去!”封卿歌银枪一指,身先士卒,如同银色闪电般冲入城门洞。
“挡住!堵住缺口!”喀尔族长目眦欲裂,带着亲兵疯狂地扑向城门缺口。
两股洪流在狭窄的门洞内狠狠撞在一起,刀枪碰撞声、喊杀声、惨叫声瞬间达到顶点,每一寸土地都在被鲜血浸透。
任久言心中一定,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神色无比郑重:“天主多虑了,联军所求,唯破鸿滇,解边境之患。商路之利非我主首要,赤荥贪婪、鸿滇狡诈,若渥丹此时抽身坐观其变,待联军破鸿滇,赤荥与联军必有龃龉。届时,天主再以强兵之姿与我主共议新路,赤荥自顾不暇,鸿滇已亡,谁敢不从?待价而沽之上策,若大王此刻被鸿滇空言所惑,强行介入,与联军为敌…”
他深深看了一眼渥丹王,“那才是真正将渥丹拖入泥潭,为他人火中取栗。”
他微微躬身,“言尽于此,如何抉择,全在您一念之间,然此一念,系乎渥丹国运。”
鸿滇东城墙上的争夺格外惨烈,燮硰族长亲自督战,守军拼死抵抗。
爬上城头的褚军士兵虽然悍勇,但立足未稳,被数倍于己的守军围攻,不断有人惨叫着跌落城下。
“顶住!把他们压下去!”燮硰族长嘶吼着,脸上溅满血污。
一名褚军校尉刚砍翻两个敌人,就被侧面刺来的长矛捅穿腹部,他怒吼一声,死死抓住矛杆,另一只手挥刀砍断了持矛士兵的手臂,带着那截断矛踉跄着扑向燮硰族长。
燮硰族长惊骇之下举刀格挡,“铛”的一声,刀被震飞。
那校尉用尽最后力气,张开血口咬向他的咽喉,燮硰族长亡魂皆冒,狼狈地向后翻滚躲开,亲兵一拥而上将那濒死的校尉乱刀分尸。
渥丹王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厅内投下巨大的阴影,他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
任久言的话如同重锤,砸在他心头,鸿滇的空头许诺,赤荥的虎视眈眈,联军的强悍战力,以及眼前这条更稳妥的“新路”…
利弊在脑中激烈交锋。
良久,他终于停下脚步,背对着任久言,望向窗外大漠的落日余晖,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响起:
“传令…给述律然。”
鸿滇城下,夕阳如血。
南门、西门、东门,三处战场都如同巨大的血肉磨盘,每时每刻都在吞噬着生命。
城墙下尸积如山,鲜血汇成小溪流入沙地,染红大片大片的黄沙,喊杀声、惨叫声、战鼓号角声混杂在一起,形成地狱般的交响。
萧凌恒盔甲染血,望着久攻不下的城墙,眉头紧锁。
封卿歌在西门缺口处反复冲杀,银甲已被染成暗红。
何廷雨在东城下指挥着新一轮的攀爬。
就在这战况最胶着、最惨烈的时刻,一匹快马如旋风般冲破后方烟尘,直抵萧凌恒中军。
传令兵滚鞍下马,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报!将军!渥丹王急令!述律然所部八千骑兵已启程北返!”
“知道了。”萧凌恒只是淡淡回应,因为他足够信任任久言,他知道,只要任久言同渥丹王见了面、谈了话,渥丹将士是一定会回来的。
他抬头望向南方,夕阳下的天际,一道巨大的、正在狂奔的烟尘带,珍贵得如同默契的火焰。
第119章 初升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鸿滇城下的厮杀已持续了整整一日,联军士兵的尸体和守军的残躯在城墙上下层层堆积,黏稠的血浆浸透了黄沙,在夕阳下泛着刺眼的暗红。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硝烟和焦糊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萧凌恒甲胄上溅满了血点和污泥,脸颊被烟熏黑了一块,嘴唇干裂,他紧盯着南门方向,乌尔迪像一头受伤的猛兽,带着亲兵死死堵在突破口,联军冲上去一波,就被砍翻一波。
何廷雨的东面攻势也被燮硰族长带人死死顶住,攀城的士兵不断惨叫着跌落。
封卿歌的西门虽然一度破门,但门洞狭窄,骑兵无法展开,被喀尔族长的人用尸体硬生生堵了回去,陷入了残酷的巷战拉锯。
萧凌恒眯起眼睛,那道烟尘越来越近,马蹄声如同闷雷滚过大地。
“将军!”韩远兮飞奔而来,声音里带着兴奋,“是渥丹铁骑回来了!”
萧凌恒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述律然的骑兵来得极快,转眼间已冲到联军阵前。战马嘶鸣间,述律然勒住缰绳,马匹人立而起,溅起一片尘土。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随后述律然抽出细刀:“渥丹的儿郎们!随我破城!”
八千铁骑爆发出震天的吼声,战马扬蹄,尘土飞扬。他们如同一股黑色洪流,绕过联军主阵,直扑鸿滇南门侧翼。
城头上的乌尔迪看到这一幕,脸色骤变:“怎么回事?!他们不是撤了吗?”
没人能回答他,眨眼间,渥丹铁骑已经冲到城下,箭雨铺天盖地射向城头,守军猝不及防,顿时倒下一片。
“架云梯!”述律然亲自下马,带着亲兵扛起一架攻城梯,顶着箭矢冲向城墙。
渥丹士兵悍不畏死,一个接一个爬上梯子。
萧凌恒见状,立即下令:“全军压上!一举破城!”
联军士气大振,喊杀声震天动地,两股兵力如同铁钳,狠狠夹向鸿滇南门。
突然,东方地平线上烟尘再起,这道烟尘是疾速向着鸿滇城方向席卷而来,如同一条贴地飞行的黄龙。
城上城下,无数目光被吸引过去。
“援军?!他们又是哪来的援军?!”乌尔迪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惊疑不定地望向东方,他的心猛地一沉。
烟尘越来越近,渐渐能看清是大队骑兵,旗帜在烟尘中翻卷,隐约可见一面陌生的旗幡。
“是…是风师!风师回来了!还带回了援兵!”城楼上一个眼尖的赤荥守军突然狂喜地尖叫起来。
仿佛一剂强心针打入守军体内,原本摇摇欲坠的士气竟为之一振,“援军来了!大伙顶住!风师带人回来了!”
呼喊声在城头此起彼伏。
联军将士的心则沉了下去,萧凌恒握剑的手青筋暴起,眼神瞬间变得决绝而冰冷,他猛地拔出佩剑,指向南门。
正要发出决死冲锋的命令之际,异变再生。
联军后方,一支规模不大、却异常精悍的黑甲骑兵如幽灵般出现,悄无声息地切入了战场。
他们没有冲锋的号角,没有震天的呐喊,只有沉默而致命的迅疾。
为首一人,正是风尘仆仆的花千岁,他身边,是目光如电的老将封翊。
“影卫听令!”花千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战场喧嚣,“南门!东门!西门!三路齐发,一个不留!”
“是。”六千名黑甲影卫齐声低喝,声音冰冷如同刀锋摩擦。
他们瞬间分成三股,如同三道无声的黑色闪电,借着战场混乱的掩护,目标极其明确地扑向各自的目标,他们行动如鬼魅,攀爬城墙如履平地,手中短弩和淬毒短刃闪烁着致命的寒光。
“是浮生阁的影卫!是我们的援军!”联军中有人认出了那独特的黑甲,绝望中爆发出狂喜。
几乎在影卫行动的同时,东方那支打着陌生旗号的骑兵也冲到了近前。
肎迦勒马,看着城下惨烈的景象,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
他猛地抽出弯刀,刀锋却不是指向联军,而是高高举起,发出震天的咆哮:“勇士们!随我——诛杀叛逆乌尔迪!”
“诛杀叛逆!!!”他身后的骑兵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这股生力军,如同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了鸿滇守军的侧翼,他们直指南门城楼上的乌尔迪。
战场局势,瞬间天翻地覆。
乌尔迪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肎迦!你…你怎么…”
他身边的亲兵也懵了,完全搞不清状况。
“全军!入城!”萧凌恒虽然也搞不明白,但战场上没有那么多时间思考,他压抑住狂跳的心脏,嘶哑着嗓子发出了最后的命令,声音里带着一种浴血淬炼后的沉稳与力量。
联军如同决堤的洪水,从洞开的南门、突破的西门和东门,汹涌地冲进了鸿滇王城,最后的抵抗在绝望的哀嚎中被迅速碾碎。
战斗在次日黎明前基本平息,鸿滇王宫燃起了大火,黑烟滚滚,映照着初升的朝阳,一片凄艳。
鸿滇帝都月勒城的街道上狼藉不堪,倒塌的房屋,散落的兵器,凝固的血泊,还有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百姓,几具尸体横在路中央,血已经凝固成暗红色。
萧凌恒走在还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的街道上,靴子踩在碎瓦片上发出咯吱声响,铠甲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右臂的护甲被砍出一道裂口,隐约可见里面渗血的绷带。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拖着千斤重量。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躲在墙角,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死去的母鸡,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泪痕。
他刚想上前,突然听见前方传来老妇人凄厉的哭喊,只见三个联军士兵正粗暴地扯着一个粗布包袱,老妇人死死抱住包袱不放,被拖得踉跄几步摔倒在地。
“住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士兵们一愣,看清是主将,慌忙松开手,立正行礼:“将军!”
萧凌恒走到近前,目光扫过三人胸前的番号:“你们古娅没教过军规?”他声音很轻,很冷。
老妇人还趴在地上发抖,包袱散开,露出几件粗布衣裳和一个小小的木梳。
萧凌恒蹲下身,铠甲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尽量放缓语气:“老人家,别怕,仗打完了,联军入城不伤百姓。”
他从怀里摸出半块硬邦邦的干粮,塞到老妇人冰凉颤抖的手里,“拿着,先垫垫肚子,很快会有人来安置大家。”
老妇人这才敢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映出年轻将军疲惫却温和的脸,她突然伸手打翻馍馍,突然嚎啕大哭:“你们、我儿子就是死在你们手里!你们是恶鬼!!”
周围的废墟后,渐渐探出几个脑袋,一个断了胳膊的中年男人,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他们的眼睛里除了恐惧,还有憎恨。
萧凌恒被这句话说得无地自容,他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后深呼吸一口,缓缓站起身环顾四周,幸存下来的鸿滇百姓,或躲在残垣断壁后,或瑟缩在街角,都用一种混合着恐惧、麻木和仇恶的目光看着他。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带着焦糊味的空气,提高了声音,声音穿透清晨的寂静,清晰地传到附近每一个角落:
“鸿滇的百姓们,战争结束了,联军入城只为讨伐无道,非为屠戮。我们将尽快肃清残敌,恢复秩序开仓放粮,你们不会再受战火之苦。”
他的声音并不洪亮,也没底气,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力量,恐慌的骚动渐渐平息,那些麻木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他指了指自己铠甲上的伤痕,“我和你们一样,知道战争的残酷,也痛恨战火硝烟,我——”
就在这时,墙角那个孩子从断墙后探出头打断:“你会杀我们吗?”
萧凌恒摇摇头,走到孩子面前蹲下:“不会,战争已经结束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糖,“吃吧,甜的。”
孩子的母亲冲出来要阻拦,萧凌恒却已经把糖放在孩子手心:“联军只会做三件事,开仓放粮、救治伤患,还有帮你们重建家园。”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一个老者颤巍巍地骂道:“你别在这里假惺惺!”
萧凌恒解下千嶂沉,重重插进泥土:“以剑为誓。”他指向城门方向,“粮车已经到了,能走动的可以去领粥,伤者留在原地,军医马上就到。”
他转向自己的亲兵,“传令下去,各营抽调半成人手,帮助百姓清理废墟,再派人去周边村庄采购药材和粮食。”
正当萧凌恒转身要走,衣袖却被拽住,是那个拿糖的孩子:“将军我爹还能回来吗?”
这个问题极快地刺痛了萧凌恒,他看着衣袖上孩子脏兮兮的小手,又看了看孩子可怜兮兮的小脏脸,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满了天真的希冀。
萧凌恒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无法无视战争给无辜百姓带来的苦难,他也无法不认目光所及之处是出自他的双手,他更加无法亲口告诉眼前这个孩子残酷的现实。
萧凌恒沉默片刻,他缓缓蹲下身,平视着孩子的眼睛“你父亲是守城的士兵吗?”他声音很轻。
孩子用力点头:“他们说爹是我们鸿滇的英雄可英雄为什么还不回家?”
萧凌恒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想起攻城时那些拼死抵抗的守军,想起城破时那些宁死不降的面孔,那些都是别人的父亲、丈夫和儿子。
他深吸一口气,拇指轻轻擦去孩子脸上的污渍,“我会派人去查所有俘…所有鸿滇勇士的名册,也会让人去伤兵营寻找。”
这话说得艰难,每个字都像在心上划了一刀,“如果如果可以,我一定把你爹带回来。”
孩子眼中的光暗了暗,似乎听懂了话里的意思,他松开萧凌恒的衣袖,小声问:“那要是要是爹变成星星了呢?”
周围的啜泣声突然大了起来,萧凌恒感觉胸口一阵刺痛,他伸手将孩子搂进怀里,铠甲硌着孩子瘦弱的身子:“那他就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永远看着你长大。”
孩子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滚烫的泪水浸湿了萧凌恒的肩甲,将军宽厚的手掌一下下轻拍着孩子的背,目光却越过废墟,望向远处还在冒烟的城墙。
日出高升,粮车周围渐渐排起长队,军医的白布条在废墟间格外显眼。
萧凌恒站在街心看着这一幕,就在这时,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缓缓地,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抬头望向王宫方向的高高城墙。
残破的城垛旁,静静地立着一个身影。
年逍依旧穿着战袍,但没有披甲,清晨的日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沧桑的轮廓,风吹动他斑白的鬓角。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目光穿过弥漫的硝烟和满目疮痍的城池,精准地落在了下方街道中央的萧凌恒身上。
一瞬间,周围的喧嚣仿佛都消失了。
萧凌恒仰着头,隔着不算近的距离,清晰地看到了年逍的脸。那张熟悉的、严厉的、教导了他无数次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赞许,没有激动,甚至没有一丝笑意,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的平静。
但就是这平静的目光,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中了萧凌恒的心脏,一年多的卯时苦练,无数次演武场上的呵斥,这九十多个日夜的运筹帷幄…
还有昨日那血与火的炼狱,同袍倒下的惨烈,指挥若定的决断,以及最终破城时那混杂着狂喜、疲惫和沉痛的复杂心绪…
所有的所有,都在这无声的对视中翻涌奔腾。
在这座燃烧的王城下,他萧凌恒成为了真正的将军,这一仗,是他独立指挥、独立承担、独立打赢的。
年逍没有言语,但姿态却胜过了千言万语,那是一种确认,一种无声的交接,一种对徒弟的最终审视与认可。
萧凌恒迫使自己挺直了早已疲惫不堪的脊梁,迎着师父的目光,没有激动的话语,没有热泪盈眶,只有一个疲惫又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
年逍的眼神也谈不上纯粹,有理解,有无奈,也有悲悯。
没有办法,每一个将军都是这么过来的,第一次见这幅场景谁都会自责和痛苦,固然知晓战争无情,可当对家血淋淋的残破实打实的砸在眼前时难免愧疚。
随后,年逍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动作轻微,却重若千钧。
紧接着他不再看萧凌恒,而是将目光投向远方,投向那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以及这片刚刚经历过血火洗礼、百废待兴的土地。
老将军的身影在初升的朝阳下,显得格外沉静而悠远。
萧凌恒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转身,继续走向那些需要安抚的百姓,走向这座等待重建的城池。
第120章 混沌风从哪来?又往哪吹?
鸿滇联军此次败的彻底,喀尔族长在西门缺口处被乱箭射成了刺猬,燮硰族长在东城墙上被一柄长矛贯穿了咽喉,而乌尔迪更是惨烈,这位猛将的头颅被自己最信任的人亲手砍下,此刻还挂在鸿滇南门的旗杆上示众。
鸿滇王被五花大绑地押进了联军大营,关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地牢里。
联军将领们轮番上阵,年逍来过,萧凌恒来过,连花千岁都亲自来了一趟,可这老国王就像块石头似的,盘腿坐在草堆上闭目养神,任凭谁说什么都充耳不闻,饭送来了就吃,水端来了就喝,可就是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愣是让见多识广的年逍都拿他没办法。
日头正当高空,年逍、封翊、花千岁和乔烟辰四人挤在一处临时搭建的破棚子里用午膳。
这棚子简陋得很,几根木棍支着块破布,阳光温吞地照在临时搭建的破棚子上,漏下的光斑在四人中间晃晃悠悠。
年逍盘腿坐在一块磨得发亮的石头上,手里捧着个粗陶碗,正往嘴里扒拉粟米饭。
封翊靠在棚子口,就着半块咸菜啃馍,胡须上沾着馍渣。
“这破棚子搭得不错,”花千岁用筷子尖戳了戳摇摇欲坠的木棍,“竟然没塌。”
乔烟辰正专心挑着鱼刺,闻言抬头笑了笑:“将就着用吧,总比蹲在沙地里吃土强。”他顺手把挑好的鱼肉拨到花千岁碗里,“趁热。”
年逍咽下最后一口饭,抹了抹嘴:“前线来报,那边快收尾了。”他顿了顿,“述律然那小子,倒是没让人失望。”
封翊把最后一点馍渣倒进嘴里,嚼了两下咽下去:“渥丹人打仗确实够猛,就是太莽撞。”
他拍拍手上的碎屑站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土,“那小子人呢?”
年逍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往南边去了,说是要去接人,拦都拦不住。”
花千岁听了忍不住笑出声:“任久言又不是小孩子,身边带着那么多兵,还能被狼叼走了不成?
“随他去吧。”年逍摆摆手,把空碗放到一边,“仗都打完了,爱接谁接谁去。”
话音落地,花千岁和封翊对视一眼,两人的眼神在半空里推搡,来回推了几个回合。
半晌,封翊重重地坐回年逍对面,搓了搓手:“老年啊有件事儿”
年逍闻声抬起头,没吭声,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封翊支支吾吾了半天,话在嘴边转了好几圈就是说不出来。
年逍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吃馍噎着了?能说说,不能说换人说。”
封翊一听这话,顿时松了口气,他求救似的看向花千岁,挤了挤眼睛,拼了命地表达着:你看你看,他说了,让换个人说。
花千岁可不怕,不只是因为性格,更因为眼前这两位都是他父亲花太空的生死之交,说是他的半个父亲也不为过。
他轻轻放下碗,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陈叔父那边得了份军报,何廷雨的军饷预算比往常多了三两成。”
他顿了顿,眼神在两人脸上扫过。
年逍听完,眉头都没皱一下,直接一巴掌拍在桌上:“老沈这儿子想干什么?要造反吗?”
声音大得把棚顶的破布都震得簌簌作响。
封翊吓得差点从石头上滑下来,赶紧摆手:“没提五殿下!谁也没说五殿下,是何将军何将军。”
也是,即便是昭然若揭的事情,可这没证据的事儿谁敢贸然咬皇子啊?
乔烟辰在一旁低头喝粥,死死把脸埋在碗里不敢抬头。
年逍斜眼瞥了封翊一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接话。
棚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外头风吹茅草的沙沙声。
花千岁慢条斯理地又给自己倒了碗茶,慢悠悠地吹了吹茶碗上飘着的茶叶沫子:“老五这算盘打得精啊,既想捞军功,又惦记着储位。”
他抿了口茶,“一箭双雕。”
封翊急得直搓手:“哎呦我的小祖宗,这话可不敢乱说——”
“计划倒是周全。”年逍根本不管封翊说什么,直接打断他,接上花千岁的话头,“他要是敢动,老夫亲手把他拎到他老子跟前,让沈明堂好好看看自己养出来的好儿子。”
封翊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没敢再说,他算是看明白了,眼前这两位一个比一个横,根本拦不住。
乔烟辰只能低头猛灌茶水,假装自己不存在。
棚子里一时只剩下茶水吞咽的声响,和外面偶尔传来的马匹嘶鸣。
“这事不能不防,”年逍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可他们究竟是打算在哪儿下手呢…”
“老五看重的无非就是一个储位,谁挡他他就会从哪下手呗,”花千岁歪了歪头,不屑的说道。
无人回应间,他突然想起什么,继续问:“那个带头杀了赤荥族长的人,是什么来路?”
“据说是赤荥族的参军。”年逍皱眉,“我也觉得蹊跷,怎么突然就把乌尔迪给杀了?”
“倒戈的这么绝然,”花千岁轻笑一声:“杀完人就跑,仗还没打完就溜了,倒是挺利索。”
封翊也纳闷这件事,没人能不纳闷儿,这传说中深得乌尔迪信任战无不胜的“风师”,何故会突然将刺尖指向自家人呢?
“这帮小崽子究竟在做什么呢…”年逍眯着眼睛低语。
大漠上的局势越来越混沌,原本清晰的阵营界限早已模糊,他们几人都像蒙着眼睛在沙暴中行走,分不清谁是谁的人,表面上看是三方势力对垒,可暗地里究竟有多少股力量在角力,谁也说不清。
肎迦、辛,、沈清珏、何廷雨,包括萧凌恒与任久言,每个人都在下棋,但同时自己也是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信任一直都是最奢侈的东西,这片大漠上的风究竟从哪里来的,又往哪个方向吹,没人能看得明白。
而荒漠依旧沉默,冷眼注视着这群自诩聪明的赌徒,等待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被自己亲手放出的野兽反噬。
它看过太多这样的戏码,野心家们来了又走,算计着别人,也被别人算计。最终,黄沙会掩埋一切输家的尸骨,而胜利者也不过是暂时站在尸堆上罢了。
几人正沉吟间,一个侍卫慌慌张张地冲了过来,踉跄着几乎是摔在地上,他单膝跪地,气喘吁吁地喊道:“将军!边关急报!库兰人犯境,何将军已经带兵赶过去了!”
“什么?!”年逍和封翊同时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库兰?!”
乔烟辰脸色骤变,手里的茶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水溅了一地,年逍和封翊的脸色瞬间阴沉,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
花千岁倒是还坐着,但眼神已经冷了下来,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
这莫名其妙杀出来的库兰让几人都大吃一惊,谁也没想到在屠戮鸿滇这场大战中始终明哲保身的库兰族竟在此时突然对褚国动手。
年逍一把抓过军报,“库兰不是一直躲在后面看戏吗?”
封翊急得直拍大腿:“坏了坏了!何廷雨带了大部分人来前线,边关现在就是个空壳子。”
“这不是就知道了老五打算往哪里使劲了?”花千岁嗤笑一声,眯起眼睛,“鸿滇刚破,库兰就来了,他们一动手,何廷雨就带兵走了…”他轻轻挑眉,“安排得真好。”
年逍抬头,和花千岁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同样的猜测。
“备马!”年逍一声暴喝,把军报狠狠拍在桌上,“传令各部,即刻开拔!老子亲自去!”
花千岁快步跟上,“我去找萧凌恒,让他带兵堵住南线。”他冷笑一声,“咱们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
乔烟辰急的满头是汗,他思维转了几圈,最终决定跟着年逍直接去前线,不为堵截,他要去找沈清珏,他要将那个野心勃勃的好友从悬崖边缘死命拽回来,他要趁还有机会之时阻止这一切。
侍卫们已经乱作一团,传令声、马蹄声此起彼伏。
褚国北境边关外,尘土漫天。
库兰骑兵如同黑色的潮水,呼啸着冲击着褚国边境单薄的防线,箭矢在空中尖啸着交错,战马的嘶鸣混杂着金属碰撞的刺耳噪音。
何廷雨站在临时搭建的望楼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库兰骑兵掀起的烟尘。
那些骑兵呼喝着,箭矢稀稀拉拉地射向关墙,声势不小,但准头差得离谱,大部分都钉在了离墙头好几丈远的土坡上,偶尔有几支射上来的,力道也软绵绵的。
马蹄踏得大地震颤,烟尘遮天蔽日,可真正扑到拒马前的却不多,更像是凶猛的恫吓与袭扰。
八千边关驻军“仓促”迎战,阵型看似严整,喊杀声震天,却总在关键时刻“差之毫厘”。
库兰骑兵的箭雨落下,褚国士兵的盾牌“恰好”慢了半拍,人群中便响起几声闷哼倒地,双方骑兵凶狠地绞杀在一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场面极其惨烈,但仔细看去,也没有几人是真正死去倒下。
“将军,这……”他身边一个副将看得直皱眉,“这会不会太明显了?”
“让底下人喊起来,骂得越凶越好。”何廷雨冷冷道,“等他们人来了,直接联同库兰反攻。”
副将抱拳躬身,领命下去。
很快,关墙上响起褚国士兵震天的叫骂声,关墙下,库兰骑兵的“头领”看着这雷声大雨点小的架势,差点笑出声。
他勒住马,装模作样地挥舞着弯刀,用库兰话大声吆喝着,指挥手下继续围着关墙“袭扰”,马蹄子把地上的土都刨松了。
远处的高坡上,沈清珏身披大氅,漠然注视着下方喧嚣的这场“激战”,如同看一场乏味的戏剧。
辛立在一旁,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抹若有似无的的笑意。
“殿下,何将军那边‘战况激烈’,已吸引萧羽杉主力回援,肎迦那边也已按计划‘消失’。”辛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沈清珏嘴角勾起弧度:“很好,封翊那碍事的老东西也该清场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辛,“萧羽杉那边,万无一失?”
“殿下放心,”辛微微躬身,姿态优雅,淡淡地说,“只等他赶到战场,何将军同库兰族人会直接将他困死在山谷,届时他萧羽杉再如何难缠也插翅难飞,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他顿了顿,继续说明:“肎迦‘消失’前,已经将消息放给了对乌尔迪之死耿耿于怀的赤荥死忠。那些丧家之犬,此刻想必正像闻到血腥的鬣狗,扑向疲惫的猎物。”
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极轻的补了一句:“混乱之中,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
他刻意隐去了自己利用肎迦搅浑水的本意,让萧凌恒死于“赤荥复仇者”之手,既干净,又能进一步点燃褚国与联军残余势力的仇恨,让这潭水更浑。
他就是要让这场斗争乱到极致。
沈清珏点点头,不再言语,眼前的厮杀只是一场无趣的皮影戏,他不置可否,目光投向更远的南方,仿佛已看到了萧凌恒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