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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西域中央军不该跟他们结盟


    西域边陲,赤地千里。


    封翊站在戍楼高处,眯着眼望向远处模糊的烽火台。风沙打得脸皮生疼,睁不开眼,也张不开嘴。


    他提高嗓门对身旁的副将喊道:“老黄,派去接应的斥候有消息了吗?”


    黄文山抹了把被汗水粘在脸上的沙土:“刚传回信鹰,说是离咱们还有三十里。不过”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封翊。


    “有屁快放!”封翊一巴掌拍在夯土城墙上,震落簌簌沙尘。


    “斥候说看到队伍里跟着文官的车驾,还有”黄文山压低声音,“听说还有去年那位任大人也来了。”


    封翊眉头顿时拧成疙瘩:“胡闹!这鬼地方是文官能来的?”


    他转身往城下走,“去找陈都护,就说——”


    “不必找了。”一道沉稳的声音从台阶下方传来。


    安西大都护陈靖鹤披着件非常破旧的斗篷,手里还端着碗黑乎乎的汤药,“我刚从病营回来,都听见了。”


    三人走进戍所,陈靖鹤把药碗往案上一搁:“正好,趁年老将军他们还没到,先把情况捋清楚。”他指向墙上斑驳的舆图,“目前最麻烦的是三件事——”


    “其实最主要的就是天气。”封翊接话道,手指点在西域腹地,“今年的热风比往年猛太多了,我的军马已经热死两成了。”


    陈靖鹤点点头,继续补充道:“所以,随之而来的就是瘟疫。赤荥族那边传过来的怪病,染上就高烧不退浑身腐烂,我的东大营已经倒了两百多号兄弟。”


    他指尖重重敲在舆图中央:“然后才是这西域六部。”他在一处画着红色圆圈的地方点了点,“燮硰族算是被何将军打怕了,暂时倒不必考虑他,”


    他手指在周围划了一道,“其余五族原本互相制衡的局势,自从赤荥族得了鸿滇人的支持,已经开始吞并其他部族。”


    “听说古娅、图尔特这些小国吓得要死,”封翊冷笑,说,“前几天还派使者来求援,转头又给赤荥族送粮食。”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亲兵慌张闯进来:“报!巡鹰发现了赤荥族的游骑出现在十里外的绿洲!”


    陈靖鹤神色不变:“*多少人?”


    “约莫一二百骑,但”亲兵咽了口唾沫,“他们赶着几十个染病的牧民,正往水源方向去。”


    “他娘的!”封翊猛地站起来,“这是要投毒?!”


    陈靖鹤抬手制止:“封帅,让黄副将带二百轻骑去驱赶就好,”他转头看向黄文山,“黄将军,切记,不要碰那些病人,也别让他们靠近水源。”


    等黄文山匆匆离去,封翊坐下灌了口水,“怎么了?有话说?”


    陈靖鹤拍了拍舆图上积落的沙尘:“你我得先商议好年老将军到后的部署。”


    封翊热的拿起矮几上的牛皮包直扇风:“老年你不用担心,”他用袖子抹了把脸一直往下淌的汗,“虽说攻城略地比不得老花,但要说守城布防的本事,这九座边关之内,他认第二,阎王爷都不敢认第一。”


    汗珠子顺着他的太阳穴滚到络腮胡里,封翊烦躁地扯了扯领口:“不过听陛下的意思,这次让老年坐镇中军,不必亲临前线。”


    陈靖鹤略一沉吟,突然咳嗽起来,灌了口水才继续,“至于那位任大人——”


    “我真是不明白!文官来凑什么热闹?”封翊忍不住打断,“这鬼地方,白天热得铠甲能烫熟肉,晚上冻得刀鞘结冰碴子!”


    “话也不是这么说,”陈靖鹤从案上的军报堆里抽出一卷竹简:“你看看这个。”


    展开后是密密麻麻的账目,“赤荥族敢打算在半年内吞并三个小部族,靠的可不只是刀剑。”


    封翊凑近细看,突然瞪大眼睛:“这粮草数目不对!”


    陈靖鹤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他,缓缓点头:“所以必须得有这么一个文官来,听说还未及弱冠,”


    他卷起账册,“但既然来了,就别当摆设。况且我也很好奇,这位能让渥丹国专程派人来送药物的小中参军,到底是何方神圣。”


    封翊嗤笑一声,刚要开口,只听见陈靖鹤咳嗽两声,“不过我那个副督护……”他抬某看着封翊,“你…了解他吗?”


    封翊看着陈靖鹤的眼睛,突然咧开嘴,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去年在北边见过,是个有意思的人,我还听说那小子在玄山剿匪时”


    手指在脖颈处比划了一下,“一刀就把匪首的脑袋旋下来了,血喷得老高。”他眯起眼睛,“怎么?你担心他不服你管?”


    陈靖鹤不置可否地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刚想说点什么扯开话题,就听见门外突然传来叩门声。


    亲兵探头进来:“封帅,都护,斥候回报,年大将军的队伍已经到二十里外的戈壁滩了。”


    陈靖鹤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跟来的那个管粮草的季季…”


    “季太平。”亲兵提醒。


    “让他立刻带人先去清点粮仓。”陈靖鹤的目光缓缓转向所外的黄沙赤地,“幸亏有他们带来的这批救命粮。”


    走出戍所时,漫天黄沙中已能看见飘扬的旌旗。陈靖鹤望着逐渐清晰的军队轮廓,低声喃喃道:“陛下要打的这场仗……”


    他谈了口气,摇了摇头,“可真不好说啊”


    炙热的风卷着砂砾拍打在铠甲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萧凌恒抬手紧了紧脸上的靛青抹额,他回头望去,身后的军队如一条蜿蜒的黑龙,在金赤色沙丘间缓慢行进。


    西行的征途比预想中慢了几日,整整二十八日的疾行,大军终于穿越最后一道戈壁,西域边陲的轮廓在热浪中渐渐清晰。


    任久言的马车跟在辎重队中,车帘紧闭。连日的奔波让他清瘦了不少,此刻正随着晃动的马车车身查看近半年的西域军报。中央的小几上摆着沈清安给的药包,已经用去大半。


    当八千讨伐军的旌旗出现在地平线上时,陈靖鹤同封翊带着二百驻军列队在将所外等候。


    热浪裹着尘沙中,封翊按着刀柄站在最前方,腰杆挺得笔直。陈靖鹤披着那件旧披风立在他右后方半步,时不时眯眼望向远处扬起的尘烟。


    二百将士分列两侧,铠甲在烈日下泛着金属光泽,汗水顺着他们的下巴滴进沙土里。


    “来了。”封翊突然低声道。


    远处尘烟中渐渐显出军队轮廓,最前方的黑色帅旗上,“年”字隐约可见,随着军队逐渐靠近,沙地上投下的影子越来越清晰,像一把黑色的利刃划开赤金色沙海。


    陈靖鹤抬手整了整衣领,喉间那股痒意又涌上来,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


    当军队行进至百步距离时,年逍一抬手,全军齐刷刷停下,老将军翻身下马,铠甲在烈日下泛着暗沉的光。


    “老封!”年逍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封翊的手臂,“你这老小子怎么老成这样?”


    “西域的风沙还不如北边的雪暴养人。”封翊转头看向萧凌恒时,年轻人已经规规矩矩抱拳行礼:“末将参见封老统帅,”


    他微微一往左移方向,“参见大都护。”


    陈靖鹤刚准备开口,封翊在旁边咧嘴一笑,拳头不轻不重地砸在萧凌恒肩上:“装什么乖?去年在北边砍匪吓唬北羌使臣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讲礼数。”


    在年逍面前,萧凌恒那股子傲气早就收敛得干干净净。听到封翊的打趣,他连忙摆手摇头,做出了一个“别别别”的神情,像只被揪住后颈的狼崽子。


    年逍抹了把汗:“他娘的,这鬼地方比蒸笼还热。”他朝身后挥挥手,“都别杵着了,赶紧各忙各的去!”


    封卿歌和韩远兮立刻带着讨伐军随黄文山往军营方向开拔,扬起一片沙尘。


    任久言则随着辎重军都尉,领着粮草队转向辎重营,季太平撑着伞跟在二人后面,活像沙漠里冒出来的一朵蘑菇。


    “进去说。”陈靖鹤侧身让路,年逍已经迫不及待地扯开领口往将所里钻。萧凌恒刚准备进门,脚步一顿落后半步,示意等两位长辈先进门。


    封翊在他后腰捅了一肘子,嗤笑道:“装模作样!”


    将所内阴凉许多,但暑气依旧蒸得人头晕。年逍抓起案上的水囊灌了好几口,抹着嘴道:“说说吧,现在什么情况?


    封翊大步走到墙边,手指重重戳在舆图上:“上个月鸿滇国派使团去了赤荥族。”他手指一划,移到相邻两个部落,“这才半个月,赤荥族已经开始对赛罕和喀尔用兵了。”


    年逍眯起眼睛:“鸿滇?那个产玉的小国?”


    “正是。”陈靖鹤接话,手指点了点地图中央腹地的两个小国,“古娅和图尔特现在吓得要死,整天往咱们这边送求救信。”他摇摇头,“原本几个部族互相牵制,虽然闹腾,但掀不起大浪,可现在平衡被打破了。”


    封翊继续补充道:“鸿滇虽小,但他们给赤荥族提供的不仅是兵器,还有口粮;赤荥虽算不上是邦国,但他却能够给鸿滇打通商路的承诺。”


    他看向门外,“这地方最珍贵的就是粮食和水,比人命都值钱。”


    年逍冷笑:“赤荥族长那个老狐狸,这是要做西域的王啊。”


    萧凌恒沉默的听着几人谈论着目前的情形,目光沉沉地锁在舆图上。


    年逍突然“啪”地一掌拍在图纸上:“说一千道一万,根子还在鸿滇国。”他的指尖点上绿洲的位置,“这片水源——”


    又在赛罕和喀尔两族领地划了个来回,“说是打这两个部族,可你们看——”


    老将军的手指突然转向古娅国,“鸿滇的算盘珠子都崩到老子脸上了!他们真要拿下这片区域,古娅就成了瓮中之鳖。”


    “鸿滇想要古娅,赤荥想吃图尔特,”陈靖鹤指着这片混乱密集的沙漠腹地,继续说:“鸿滇还想同时吞了库兰,但毕竟赤荥族长也不是傻子,不但没往北推进,反倒调转矛头——”手指猛地西移,“盯上了罗朵。”


    萧凌恒突然喃喃道:“那渥丹绝不会坐视不管”


    年逍瞧了他一眼,随后点点头,手指在罗朵与赛罕之间划了条线,“这两地离渥丹边境不到百里,要是战火烧到他们眼皮子底下,那肯定是坐不住的。”


    封翊屈指在赤荥的地盘上点了点,“这老狐狸占着好地方,东西两片绿洲,离咱们和渥丹都够远。沙漠里这些秃鹫,专挑软柿子捏,现在仗着鸿滇撑腰,真当自己能吞天吐日了。”


    “鸿滇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算小了,”陈靖鹤说,“在这片沙漠里,他也算是个地头蛇。”


    听到这里,萧凌恒目光灼灼的盯着舆图上的腹地,突然挑眉道:“他们能结盟,我们为何不能?”


    “不是已经和渥丹联手了吗?”封翊转头看着萧凌恒,“虽说渥丹比不上咱们大褚,但收拾这些小崽子,来回带拐弯儿。”


    “不。”萧凌恒的视线终于从舆图上转移,他看了一圈三个长辈,手指点在几个小部落上,“我是说,和这些被欺负的小鱼小虾结盟。”


    他指尖依次划过古娅、图尔特、赛罕、喀尔、罗朵,“他们与其像个案板上的肉一样等被吞并,不如现在就给自己留条活路。”


    萧凌恒话音落地,三个老将互相对视一眼,谁也没吭声。


    在多年的西域博弈中,大褚与渥丹这样的大国始终保持着某种默契,就是从不与沙漠部族建立正式盟约。这既是出于大国尊严的考量,也源于对这些游牧民族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这些逐水草而居的部族,行事作风与农耕文明截然不同。他们信奉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朝秦暮楚、背信弃义不过是家常便饭,今日歃血为盟的伙伴,明日就可能为了一处水源反戈相向。百年来不止一次见识过他们当面献上羔羊、转身就勾结敌寇的做派。


    更令人生畏的是他们毫无顾忌的生存智慧,当强敌压境时,这些部族能毫不犹豫地焚毁自己的帐篷,将毒药投入赖以生存的水井。


    这种文化的族群,中央军不该跟他们结盟。


    第102章 代伐若我私通部族该当何罪?


    是夜,荒漠的夜晚冷得出奇,仿佛白日的酷热从未存在过。不禁让人怀疑白日里的那些汗都是怎么流下来的。


    萧凌恒依旧穿着白日里那套铠甲,一天下来他忙的脚不沾地,戌时末刚清点完储备军,连口气都没喘,便径直去了任久言的营帐中。


    营帐内烛火融融,东侧铺着一席潦草的矮草席,中央的案几旁搁着一个小炭盆,炭火微弱,驱散一丝寒意。


    任久言正裹着月白色的大氅坐在案后看着这一个多月的商道粮食往来。他眉头微蹙,不知是因为冷的还是因为账目有问题。


    萧凌恒掀开帐帘时带进一阵冷风,烛火晃了晃,任久言抬起头,眼底映着跳动的火光,“你不冷吗?”


    萧凌恒几步上前,双臂一展便将人从背后整个圈进怀里。他下巴抵在任久言发顶,喉间含糊又腻歪地应了一声,摇了摇头。


    任久言抬手抚上胸前萧凌恒的胳膊,宠溺地拍了拍,“累了?”


    身后的人没说话,他只是低下头吻了吻发顶,随后把脸埋进任久言的颈窝里,紧了紧胳膊,闷闷地又“嗯”了一声,而后才点了点头。


    温热的吐息拂过侧颈,像只倦极的大型兽类。


    任久言微微歪头,轻轻把脑袋靠在萧凌恒的耳朵上,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早点歇息吧,明天还要整合戍军和讨伐军,过几日安西将士也到了。”


    萧凌恒累的实在没力气闹了,他仍旧靠在任久言身后,鼻尖在他颈窝处蹭了蹭,“还没沐浴”


    “你先去躺会儿,”任久言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我去备水。”


    萧凌恒突然偏过头,眼睛亮了几分:“任大人这是要伺候我沐浴?”


    任久言故意逗他:“我只是给你备好水,你自己洗。”


    “那我不洗。”萧凌恒立刻把头埋回去,语气里带着几分耍赖。


    任久言忍不住低笑出声,揉了揉他的发顶:“听话,先去躺着。”


    帐内水汽氤氲,木盆中的热水蒸得萧凌恒冷峻的轮廓柔和了几分。他懒散地靠在盆沿,水珠顺着结实的肩膀滑落,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任久言挽起袖口,指尖刚触到水面就被人攥住了手腕。萧凌恒闭着眼睛,拇指却精准地摩挲着他腕间跳动的脉搏,“参军大人亲自伺候,末将受宠若惊。”


    “别闹。”任久言抽出手,拧了帕子往他肩膀上擦,“你可以闭着眼先睡一会,洗好了我叫你。”说着,他轻轻擦拭着。


    萧凌恒后脑靠在桶边上,仰面闭着眼睛,任久言垂眸看他,水珠正悬在萧凌恒明显凸起的喉结上,将落未落。


    须臾,任久言正替他擦着胸膛,萧凌恒依旧闭着眼,语气轻松道:“你说若我私通部族按律该当何罪论处?”


    他平淡的毫无情绪,“陛下会如何处置?”喉结微震,那滴水终于滑落。


    帕子在水面荡开细微的涟漪,任久言的手顿了一顿,他明白萧凌恒在想什么,边沙部族向来习惯卸磨杀驴,为争一口水一粒谷翻脸不认人,但此时关系着生死存亡,这便如同被人掐住了喉咙,背水一战之时定然是他们自己更急一些,其余谈什么都有余地。


    朝廷军不能跟这些部族同流,但‘私军’或‘叛军’却可以。


    “罪肯定是重罪,但陛下不会真罚。”任久言看了一眼萧凌恒,“而且不能是你。”


    萧凌恒这才睁开眼睛,微微转过头,侧目瞧着他:“为何?”


    帐外夜风卷着沙粒掠过毡布,烛火猛地一晃。


    任久言凝视着萧凌恒被水汽浸湿的眉眼,直言道:“这罪名究竟要谁来担,全看陛下最能接受谁离开朝堂,毕竟这两个罪名都不小,陛下知道,担罪之人也知道。”


    水雾缭绕中,萧凌恒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那久言猜,谁最合适?”


    任久言将帕子浸入水中,水纹一圈圈荡开,停顿片刻后说道:“年将军久不在朝堂,封统帅年事已高,陈都护旧伤缠身…”


    他拧干帕子的手微微用力,“况且无论是‘通敌叛国’还是‘豢养私兵’,都是需要有‘养兵’空间的,你手下既无军队,又刚到西域,哪里来的你自己的将士?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你。”


    “师父一世英名,他不行。”萧凌恒斩钉截铁地说,说着他重新闭上眼睛,后脑再次抵在桶沿,水珠从紧绷的下颌线滑落,“他这一生不该背这样的污名。”


    帐外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炭盆里的火苗忽明忽暗。任久言看着水中晃动的倒影,轻声道:“或许…这三位前辈心里早就有主意了。”


    萧凌恒忽然坐起身,带起一片水花,湿漉漉的手臂撑在盆沿,坏坏一笑:“我也有主意。”


    任久言微微扬起眉毛,瞧着他。


    萧凌恒突然神秘兮兮的凑近,带着一身水汽揽住任久言的腰,将人困在浴桶与臂弯之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西边不还有个现成的述律然可以——”


    话未说完,任久言突然伸手按住他湿滑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地往水里一压:“坐回去,水要凉了。”


    萧凌恒顺势抓住那只想要撤离的手,拇指在对方腕骨上暧昧地摩挲:“凉了就不洗了,我今晚哪也去不了了,就歇在你这里。”


    帐外风声骤紧,任久言想要抽手,却被握得更紧,“别闹了,我给你擦擦后背就赶紧去歇息吧。”


    “谁跟你闹了?”萧凌恒突然松了力道,整个人往水里一滑,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任久言的前襟。


    他仰躺在浴桶里,故意拖长声调:“累啊——”手臂夸张地搭在桶沿,“这手也抬不动了,步子也迈不动了”


    水珠顺着他舒展的脖颈线条往下滑,在锁骨处积成一小汪。任久言看着这人耍无赖的模样,叹了口气,重新拧了帕子:“赶快转过去。”


    萧凌恒得逞似的勾起嘴角,却还是闭着眼装死:“动不了。”


    话音未落,温热的手帕突然盖在他脸上。任久言隔着帕子捏住他鼻子:“那就在水里泡一夜。”


    指尖力道不轻不重,正好卡在让人憋气的程度。


    “……”


    后背擦拭干净后,“哗啦”一声,萧凌恒猛地坐直,水花泼了满地。他抹了把脸正要说话,却见任久言已经转身去拿干净的中衣,烛光在那截白皙的后颈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萧凌恒眼底的笑意更深,随后又四仰八叉的往水里一瘫,继续故作疲惫地拉长音调喊道:“好累啊……哎呀……”


    任久言对萧凌恒这手不要脸简直是束手无策,他眉头微蹙,却掩不住眼底的纵容,没辙的说道:“那你总不能歇在盆里啊,”


    他伸手轻弹了下对方还挂着水珠的额头:“去席上睡吧。”


    萧凌恒索性将赖皮耍到底,他肆无忌惮地撒起娇来,得寸进尺地扬起脸,双臂从水中抬起,带起一串晶莹的水花。


    “我累得走不动了,”湿漉漉的手臂在空中晃了晃,“任大人行行好,抱我过去。”


    水珠顺着他的臂膀滚落,在烛火下泛着细碎的光,任久言看着眼前这个人讨打的模样,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伸手握住萧凌恒的手腕,触到一片温热的水汽:“你可别为难我了。”


    萧凌恒顺势借力起身,带起的水浪哗啦作响,溅湿了任久言的衣摆,高大的身躯将任久言整个人拢在阴影之下。


    但他却不急着跨出浴盆,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将人往怀里一带,湿热的呼吸扑在对方耳畔:“那你亲我一口。”


    他低头时,发梢的水滴落在任久言鼻尖。


    任久言被他困在方寸之间,大腿抵着坚硬的木桶边缘。他抬手抵住萧凌恒的胸口,掌心触到一片温热潮湿:“先把衣裳——”


    话未说完,萧凌恒忽然俯身。带着水汽的吻落在唇上,比平日多了几分湿润的缠绵。他扣在任久言腰后的手掌微微用力,将人又往怀里按了按。


    任久言仰着头感受着对方情不自禁的爱偎,胸前与对方紧贴的衣料上顿时洇开更深的水痕。


    唇齿交融过后,萧凌恒一只手引着对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稍稍退开一点,低笑道:“你摸摸看,这里跳得多快。”


    随后将人搂得更紧,水珠从他紧绷的手臂滚落,在两人交错的呼吸间坠入水面,激起细微的涟漪。


    从发梢滴落的水珠正巧落在任久言的手腕上,帐外风声忽紧,将炭盆的火星吹得明明灭灭,“别闹了,”


    他轻轻推了推萧凌恒的肩膀,“快先穿上衣裳,别着了风寒。”


    萧凌恒反而更凑近,低垂着眼眸,目光炽热的看着近在咫尺的爱人,


    “你帮我穿。”他嗓音蛊惑,带着沐浴后的慵懒,裹着水汽的呼吸拂过任久言微启的唇,胸腔随着呼吸起伏。


    任久言被他灼热的视线烫得不敢抬头直视,只得拿起中衣展开。


    萧凌恒配合地抬起双臂,突然,他故意肌肉绷紧,让衣料在宽肩处卡住。


    任久言环过萧凌恒的肩膀,“别闹了,快穿好。”


    萧凌恒目光越来越赤裸,配合地低下头,呼吸却越来越重,气息喷在任久言耳侧。


    系带才绕到一半,萧凌恒突然扣住他的手腕。任久言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神,那里面烧着的火苗比炭盆还烫。


    只见那人喉结剧烈滚动两下,突然天旋地转,萧凌恒弯腰抄起他的腿弯,哗啦一声带起大片水花。


    “萧凌恒!”任久言低呼一声,手中衣带还缠在指间。整个人已被打横抱起,未系好的中衣松散地挂在萧凌恒身上。


    水珠滴滴答答落了一路,三两步走到草席前,萧凌恒单膝跪上席面时草茎发出细碎的断裂声。


    任久言后背刚触到粗糙的草席,带着水汽的吻就重重落下来。


    (审核大大放过我吧,我真不知道再怎么改了)


    这个吻比平时更无章法,萧凌恒湿漉漉的发梢扫过任久言脸颊,


    “唔…”


    他在换气的间隙试图去推萧凌恒的肩膀,却被那人捉住手腕按在耳侧。


    萧凌恒的吻从唇角转到耳后,随后在耳垂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唔…”任久言吃痛仰头,“这是…军营…!”


    萧凌恒充耳不闻,两人纠缠间,草席早已皱得不成样子。


    任久言突然捏住他的后颈,“你头发还是湿的,水弄得到处都是…!”


    萧凌恒终于闷笑出声,湿漉漉的额发蹭过他的脸颊:“久言不是最爱干净?”


    说着还故意甩甩头,恶劣的把发梢上的水甩到任久言的脸上。


    (这个水是在萧凌恒头发上的!!他不是刚洗完澡吗!!是头发上的!!审核大大别想歪了,呜呜呜别锁我了,我是真不知道哪里可以改了)


    “萧凌恒!”


    任久言挣扎着扯过干巾胡乱按在萧凌恒还在滴水的头发上,


    “着凉了别找我哭。”


    萧凌恒就势搂住他的腰往草席上一滚,含糊道:“今天实在是累了,”


    他紧了紧手臂,将人裹在怀里,“下次就没这么轻易……”


    声音越来越低,尾音已经带上了浓重的倦意。


    他环在任久言腰上的手臂渐渐松了力道,脑袋也沉沉地搭在对方肩窝处。


    任久言侧头看他,发现萧凌恒的眼皮已经半阖,睫毛在烛光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伸手拨开萧凌恒额前还带着潮气的碎发,指尖触到的皮肤微微发烫。


    “睡吧。”任久言轻声道,“睡吧。”


    说着伸手去够放在一旁的棉被。


    萧凌恒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却还是固执地搂着他不放。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平稳,胸膛规律地起伏着,有几处未擦干的水珠在烛光下微微发亮。


    任久言小心地调整了下姿势,让两人都能躺得舒服些。草席发出细微的声响,萧凌恒在睡梦中皱了皱眉,无意识地往他这边又蹭了蹭。


    帐外的风声渐渐小了,炭盆里的火光也越来越暗。


    任久言伸手将棉被往上拉了拉,盖住萧凌恒裸露的肩膀。明日的军务、即将到来的安西军、还有那些尚未解决的难题,此刻都被挡在了这方小小的营帐之外。


    萧凌恒在睡梦中似乎感知到什么,含糊地咕哝了一句,温热的手掌无意识地在他腰间摩挲了两下,又沉沉睡去。


    第103章 盟书谁劫的????


    赤荥营地正午,烈日炙烤着黄沙,热浪在地面蒸腾扭曲。


    赤荥族长乌尔迪蹲在兽营的阴凉处,赤色短装被汗水浸透,紧贴在宽阔的后背上。他左肩立着一只成年雄鹰,锋利的爪子扣在皮护肩上,锐利的眼睛盯着主人手中的肉块。


    男人脚边,一只灰斑幼豹正用乳牙撕扯着他递来的生肉,发出稚嫩的呜咽声。


    须臾,沙地上投下一道阴影。一名留着地中海发型的赤荥士兵静立在两步之外,晒得黝黑的脸上没有表情,双手垂在身侧,保持着沉默等待的姿势。


    乌尔迪头也不回,继续用匕首割着肉条。


    幼豹突然扑向匕首上的肉,乌尔迪手腕一抖,肉条精准地落进小家伙张开的嘴里。


    乌尔迪这才用匕首尖蹭了蹭靴底的沙粒,仍旧是头也不回的问道:“安排好了?”


    说着,他抬手一翻开,匕首尖挑起最后一块肉条。幼豹扑了个空,不满地龇着乳牙。


    秃头士兵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沫:“回族长,鸿滇国的国君补发了粮草,粮官已经送到了,”他顿了顿,晒得脱皮的额头渗出细汗,“只是”


    匕首停在半空逗弄着,幼豹急得用小爪子直刨沙子。乌尔迪肩头的雄鹰猛地展开翅膀,阴影掠过士兵光亮的头顶。


    “说。”乌尔迪终于转过头,被太阳晒得发红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秃头士兵喉结滚动,“鸿滇国粮官说上次粮队在鹰沙谷遇劫,咱们的护卫队没能及时赶到”


    他偷瞄了眼族长的脸色,“所以这次只给了当初约定的…一半粮……”


    幼豹不知危险,还在用爪子扒拉乌尔迪的靴子讨食。雄鹰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啼叫,吓得小家伙缩回角落。


    乌尔迪手中的匕首突然停住,刀刃上的生肉残留的血珠滴落在沙地上,瞬间被/干渴的沙粒吞噬。


    肩头的雄鹰似乎察觉到主人的情绪,猛地展开翅膀,带起一阵燥热的气流。


    “一半?”乌尔迪慢慢站起身,幼豹立刻叼着肉块躲到木桩后面,冷笑道,“鸿滇那群穿绸缎的,天天把信义挂在嘴边。”


    匕首猛地插进身旁的木桩,惊得雄鹰振翅而起,“话说得好听,真遇上事儿了他们永远缩在最后,这遁藏的本事怕是连大漠上的沙虫都甘拜下风。”


    秃头士兵低着头,不敢接话。


    “他妈的!”乌尔迪越想越气,一脚踹翻喂食的盆,生肉滚落尘土:“他们算什么东西?”


    鹰唳声中他一拳砸在关幼兽的笼子木梁上,“我现在是无路可退,可他们不也是不得不打?!想要抓住老子的喉咙威胁?!真当老子吃素的?!”


    他发了狠的看向秃子士兵,“去告诉鸿滇那群穿长衫的!十车谷子!一粒都不能少!要么按约给足!要么就一拍两散!永远别想再从赤荥的地界过货!!”


    秃头士兵僵在原地死死低着头,冷汗顺着地中海发型的光滑处往下淌。


    这时兽营的草帘突然被掀开,一个穿黑色短打的精瘦男子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秃头士兵如获救星,立刻上前半步,双手交叉按在胸前,恭敬地行了个礼:“风师大人。”


    乌尔迪抬眼看过去,松开攥紧的拳头,稍稍缓声:“肎迦,你来了。”


    肎迦黑袍下的身形瘦削如刀,他微微欠身,声音像沙漠夜风般又轻又冷:“什么事情,让族长如此生气?”


    说话时,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摩挲着腰间用沙狐腿骨磨成的骨笛。


    乌尔迪示意秃子士兵把鸿滇国克扣谷子的事简单说了一下,肎迦听完,骨笛在指间转了一圈。


    “现在翻脸,不值当。”肎迦声音平静,“毕竟,这仗还得一起打。”


    “老子咽不下这口气!”乌尔迪一脚踢飞块石子。


    肎迦走近两步,黑袍擦过乌尔迪的手臂:“横竖不急于一时,此刻眼前正是需要用人用粮的时候,直接翻脸实在是得不偿失。”他声音压低,“不如等打完仗,到时候,你想怎么算账都行。”


    乌尔迪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类似于宠溺般的冷笑一声:“行,听你的。”


    说完,他转头冲秃头士兵摆摆手,“去告诉鸿滇粮官,这五车粮先收下了,剩下的…”


    他咽下了这口窝囊气,粗重喘了一口,“…先不用提。”


    肎迦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手指在乌尔迪后腰飞快地蹭了一下,又立刻退开。


    乌尔迪笑容更深,冲士兵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


    正午刚过,萧凌恒匆匆跨上战马。戍军整编的尘埃尚未落定,营地里还回荡着列队的脚步声。他扯紧缰绳望向西面,按照飞鹰的传讯,渥丹国的骆驼队应该快到了。


    既然要打,到底要怎么打?此战关乎边境格局,每一寸土地的攻防划分,每一分战利品的归属,都得当面敲定。


    萧凌恒眯起眼,烈日下似乎已经能看到远处扬起的沙尘。他轻夹马腹,战马嘶鸣着冲了出去。


    将所内议事帐内,一圈将士沿着帐内边缘站得笔直,但三位老将都没穿正式铠甲,倒像是寻常老翁聚在一起闲话家常。


    萧凌恒掀帘进来时,封翊吹开茶沫抬眼:“渥丹的人到了?”


    萧凌恒微微点头,“进来时已经能望见旗幡了,估计用不上半柱香的时间。”


    他环顾一周,“久……”他顿了顿,改口道,“任大人呢?”


    陈靖鹤揉了揉肩膀,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响:“小参事说粮草账目还要再核,去后营了。”


    萧凌恒看向师父年逍,年逍正专心削着木头,头也没抬。他抿了抿嘴,没再说话。


    少顷,帐外传来驼铃声,由远及近。年逍放下手里那个不成形的木块,说:“来了。”


    萧凌恒转身掀开帘子,十三匹骆驼在烈日下排成一列,为首的述律然翻身而下,蓝眼睛在阳光下像两汪冰泉。


    他拍了拍袍子上的沙尘,笑道:“萧将军,别来无恙。”


    萧凌恒看着他微微点头,侧身让出路,“进来。”


    述律然解下佩刀交给亲卫,目光在帐内扫了一圈:*“任大人不在?”


    “粮草营有事儿。”萧凌恒语气生硬。


    众人围着沙盘坐定。封老统帅给述律然倒了杯茶:“说说吧,你们渥丹能出多少兵?”


    述律然指尖点了点沙盘西侧:“八千骑兵,再加一个辎重营。不过——”


    他抬眼环视众人,“出战得有个由头。直接对鸿滇动兵,其他邦国如何看?”


    年逍抬眼看向述律然:“赤荥族劫掠商队的事,你们渥丹应该有所耳闻吧?”


    还没等述律然开口,封翊端起茶碗,在热气氤氲中接话:“半个月前鸿滇运往图尔特的那批粮,在鹰沙谷被赤荥人劫了个干净。”


    萧凌恒闻言,眉头一皱,“赤荥和鸿滇不是盟友吗?”


    “有意思,”述律然突然笑出声,手指轻叩案几:“图尔特那位老国王他知道自己还有批粮队在路上吗?”


    话音落地,帐内骤然安静。年逍、封翊、萧凌恒三人都懵了,齐刷刷看向述律然。


    封翊手中的茶碗微微一晃:“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述律然指尖在沙盘南侧,说,“粮队确实是往南走的。但南边”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可不止图尔特一个去处,南边还有南边。”


    他抬头,从三人莫名的脸上扫了一圈,继续轻声说,“我今晨刚收到消息,渥丹新派的粮官前日已经出发,但这支队伍根本没进图尔特地界,而是直接进了赤荥大营。”


    他轻笑,“自己劫自己的粮?这不太可能吧。”


    此话一出,萧凌恒三人均皱起眉毛,五人皆无话,一时间,帐内只有茶釜中的水发出细微的沸腾声。


    又是片刻,述律然的目光缓缓移向一直沉默的陈靖鹤。


    老都护正低头盯着炭火,跳动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


    “所以,”述律然声音沉稳,“如果粮本就是给赤荥的,那究竟是谁劫了粮队呢?”


    陈靖鹤感受到眼神过来,他抬手拿起水囊,灌了一口,擦了擦嘴边的水,随后说道:“我劫的。”


    “啊???”年逍三人齐刷刷抬头看向陈靖鹤。


    陈靖鹤面不改色,转头看向封翊:“前些日子你同我说你的粮草营见底了不是?”


    “那批粮”封翊瞪大眼睛,“不是说是从安西都护府调来的吗?!”


    “我那的将士都不够吃,上哪给你变出这么多粮来?北边小何将军那边还有那么多人要养,我哪有那么多粮食给你。”陈靖鹤没好气,“这次若不是年将军带的军粮,咱们怕是连这个月都熬不过去了。”


    年逍气笑了,“所以你就去劫了渥丹的粮队?”


    “……”陈靖鹤别过脸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五人又是无话,帐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年逍深吸一口气,率先打破沉默:“事已至此…”他重重敲了敲沙盘,“当务之急是不能让这事传出去。”


    述律然突然轻笑出声,“可以。”他环视众人,“渥丹可以当作不知道这事。”


    年逍眯起眼睛:“条件?”


    “很简单。”述律然指向沙盘西侧,“战后,我们要赤荥西部的这整片草场。”


    说着,他耸耸肩,“外加鸿滇边境的盐井开采权。”


    萧凌恒与年逍交换了个眼神:“具体怎么打?”


    述律然立刻指向沙盘:“我军寅时过半从西侧往东推,直指赤荥大营,主攻赤荥主力。你们趁机拿下东侧的鹰沙谷,截断赤荥与鸿滇的联系,但要注意,如果鸿滇出手的话,你那边要面对的至少八千人。”


    说完,他往前倾身,“你们就没想过联络赛罕、喀尔这些小部落?他们可都受过赤荥的欺负。”


    三个老将闻言均没接话,帐内再次陷入沉默。


    半晌,萧凌恒看了一眼师父,随后看向述律然,缓缓开口:“述律大人,关于古娅和图尔特你了解多少?”


    述律然掰着手指数,“古娅国去年被赤荥烧了三座村子,图尔特的上一任老国王死在赤荥人手里,这两个国家巴不得报仇。”


    说着,他看着萧凌恒眨了眨眼睛。


    萧凌恒瞧他一眼,随后转眸盯着沙盘:“这两个小国都还好说,关键在于,倘若要带上赛罕和喀尔这些部族,咱们就需要摆脱朝廷身份。”


    年逍闻言,突然厉声喝他:“小子,这事儿你别管。”


    “师父,”萧凌恒转向年逍,说,“我知道师父在打什么主意,但此事或许不必走那一招。”


    他顿了顿,看了述律然一眼,继续说,“我们可以联系古娅和图尔特的国君,让他们直接发求助函,作为交换,他们要成为我们的属国,至于‘勾结’赛罕和喀尔这两个部族,那是他们两个小国做的,与我们无关。”


    既然大褚、渥丹这样的大国不可与部族直接联系,但古娅和图尔特这种危在旦夕的小国却可以,左右大家目的的大方向都是一样的,这些不入流的细节大国做不了,小国来做,这不就是“盟友”的意义吗?


    而且最妙的是如此一来,作为大国的大褚和渥丹,在明面上只是帮助了实力弱小的邦国反抗部族的欺压,顺便还收了属国,真是面子里子全齐备了。


    思路讲明后,三位老将面面相觑,随后年逍突然笑出声:“不愧是我徒弟。”


    封翊皱眉:“那鸿滇那边”


    “邦国不急,就像我刚刚说的,”述律然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赤荥挨了打,你们猜鸿滇会不会出手?若出手,那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反击。”


    “若他们不出手呢?”陈靖鹤问。


    “那就逼他们出手。”萧凌恒缓缓抬谋,目光与述律然相接一瞬,确认与彼此想到一起去后,他继续说道,“赤荥族族长又不是软柿子,他怎么可能允许鸿滇置身事外?”


    “这就看萧将军的作战能力了,”述律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萧凌恒,“从鹰沙谷深入后直接继续往西夹击,直到咱们碰头。”


    “放心,”萧凌恒回看述律然一眼,“输不了,死不了。”


    述律然轻笑一声,“那么,就这么定了?”


    这时帐外传来脚步声,任久言抱着一摞竹简进来,额头上还带着汗珠:“抱歉,粮册出了点问题。”他看到述律然,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相首大人到了。”


    第104章 杂沓西域注定乱成一锅粥


    述律然立刻起身,蓝眼睛亮了起来:“任大人,好久不见。”


    萧凌恒一把拉过任久言,把他按在自己旁边的座位上:“正好,顺便说说粮草分配。”


    任久言看了一眼陈靖鹤和封翊,随后不着痕迹地挣开萧凌恒的手,展开竹简:“根据各部族出兵人数,初步估算需要——”


    述律然突然打断:“任大人,你觉得我们刚才的计划可行吗?”


    任久言抬头,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什么计划?”


    听完复述,任久言沉吟片刻:“可以,不过下官想知道,”他看向述律然,“渥丹在这两个小国身上,真就毫无所图吗?”


    萧凌恒方才也说了,作为援助的交换,古娅和图尔特需要成为大褚的属国,那渥丹在这两个小国身上便无好处可捞。


    述律然笑了笑,“我主不在乎古娅和图尔特,”他顿了顿,语气微重,“届时我的人会偶然发现鸿滇与赤荥的密信。”


    述律然明确表达了渥丹主君的目的并不在古娅这样的小鱼小虾上,但具体目的在哪,他却绝口不提。


    年将军声调威严沉稳:“记住,我们是为了边关百姓。”


    “当然。”述律然微笑,目光却飘向任久言,“为了正义。”


    沙盘旁,封翊已经在调整兵力部署:“既然如此,五日后发兵。赛罕族从南面推入,渥丹攻西翼,古娅、图尔特和喀尔族在东侧同我方汇军,负责截断鸿滇的赤荥的线路…”


    等部署完后,年逍重重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印信:“若没有异议了,就签盟书吧。”


    众人陆续备印时,副将匆匆进帐,手里拿着刚拟好的盟约文书。


    沙盘上的小旗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晃,一场大战的谋划就此落定。


    是夜,安西大都护府以北二百余里处,何廷雨的驻军大营矗立在的戈壁滩上,一片黑暗中只能望见营内的点点火把。


    帅帐内炭火正旺,驱散着塞外深夜的寒意。一张粗糙的案几摆在正中,上面摊开着边防舆图,四角压着几块打磨光滑的戈壁石。


    东侧挂着狐皮制成的箭囊和弯刀,西侧则是一张简易的行军榻,被褥叠得方正整齐。


    沈清珏端坐在案几旁,他身着素色锦袍,外罩银狐轻裘,在这满是兵器与尘土的军营中显得格格不入。


    何廷雨一身银甲未卸,冷硬的铠甲衬得她眉目愈发凌厉。她端坐在案后,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案面,甲片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二人沉默对视,两人之间,一壶马奶酒正在炭盆上温着,散发出淡淡的奶香与酒气。


    须臾,何廷雨眯着眼睛开口:“五殿下可知道”她声音低沉,带着久经沙场的沙哑,“今日你同我说的这些话,若传出去半句,”


    她一字一顿道,“便是诛九族的谋反之罪。”


    沈清珏也不是善茬,指尖轻抚茶盏边缘,不紧不慢道:“何将军可曾想过,封翊已经老了,”他抬眼,目光如刃,“可只要他一日在位,你就翻不了天。”


    “殿下慎言,话可不能乱讲,”何廷雨的声音冷得像塞外的风,“本将可没想翻天。”


    “是吗?”沈清珏忽然倾身,“将军一身将才不输封翊,却因女儿身被压在人下,无法够得上那统帅之位,”他压低声音,“这口气你当真咽得下去?”


    帐外突然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铠甲摩擦声清晰可闻。何廷雨银甲映着跳动的火光,在帐内投下摇曳的阴影。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少顷,何廷雨神情不变,银甲上跳动的火光映着她刚毅的面容:“我不否认我想要九关总统帅的位置,也不否认我觉得他封翊早该退位让贤,”她声音沉稳,字字铿锵,“但我要这权利来的堂堂正正。”


    “没让将军反,本王也不会反。”沈清珏指尖轻点案上舆图,“如今封翊、年逍、陈靖鹤齐聚漠南,连安西都护府的精锐都调去了。”他抬眼直视何廷雨,“你我都清楚,南边那一仗可不好打,但又不得不打。”


    何廷雨银甲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沈清珏忽然起身,在舆图前站定:“此刻所有人都在盯着古娅、图尔特,还有赛罕那两个小部族。”


    他指尖重重点在库兰的位置,“但鸿滇的目光可不止于此,库兰早已成了鸿滇的眼中钉。”


    “那又如何?”何廷雨眯起眼睛问。


    沈清珏指尖轻叩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鸿滇若是出兵助赤荥,你说库兰会怎么做?”


    他抬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库兰族长会坐以待毙吗?”


    何廷雨银甲下的手指微微一动:“继续说。”


    “与其等他们两败俱伤,”沈清珏忽然倾身,案上舆图被他的衣袖拂动,“不如我们给库兰部行个方便。”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帮他们一把。”


    何廷雨仍旧是眯着眼睛,她盯着沈清珏看了片刻,忽然低笑一声:“这可是通敌叛国的勾当。”


    沈清珏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袖口:“通敌?”他轻笑,“谁通敌还不一定呢,”


    他顿了顿,“作为条件,我需要库兰佯作进攻边军,届时那前线战场可谓一片混乱,封翊年逍他们的主力军定然会在腹地,哪来那么多精力支援边军?”


    他抬眼直视何廷雨:“何将军若此时率军平乱,便是力挽狂澜的首功。”话音戛然而止,帐内陷入沉默。


    何廷雨银甲下的手指轻轻敲击案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她目光如炬地盯着沈清珏,显然在等他未尽的话语。


    炭盆里的火苗忽明忽暗,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的影子。


    “等这出戏唱完,年逍那边也打得差不多了,届时我们大军压境——”沈清珏忽然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把他们都永远留在那片荒漠里。”


    他俯身逼近何廷雨,烛火在眼中跳动,“到时候传回帝都的军报里记录的,可就是他们通敌攻击边军了。”


    帐外忽然狂风大作,吹得帅旗猎猎作响。


    何廷雨银甲上映着晃动的火光,在帐内投下巨大的阴影。她缓缓抬头,吐字极轻,“殿下好狠的手段。”


    “九、关、统、帅,”沈清珏一字一顿地说,“封翊做得,你为何做不得?”


    子时初,沈清珏回到自己的住处,掀开厚重的毡帘时,烛火微微晃动。


    一道修长的身影正静立在屏风之后,衣袍的挺立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雅。


    那人背对着帐门,手中执着一把折扇,听到声响也未回头,只留下一道朦胧的剪影映在素绢屏风上。


    屏风上绘着的墨竹图与那人的身影重叠,平添几分文人风骨,与塞外惯有的铁锈味和尘土气息格格不入。


    沈清珏卸下大氅,随手仍在草席上,狐裘与枯草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盯着那道纹丝不动的身影,突然开口:“为何要帮我?”


    屏风后的折扇轻轻合拢,在手心拍了拍,发出“嗒嗒”的两声轻响。


    那人声音如冷泉击石:“很简单,因为比起二殿下”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棱般清晰,“我更看好您。”


    火光透过毡帐,在屏风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沈清珏嗤笑一声:“我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总之,”他眼神骤然转冷,“这一仗绝不能让萧羽杉捞到半点军功,并且——”


    他咬牙,“我要让他彻底翻不了身,死无葬身之地。”


    屏风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冷笑:“何止萧羽杉。”那人衣袖拂过屏风,带起细微的风声,“任顷舟也跑不掉。”


    帐外忽然刮过一阵寒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沈清珏不是不明白,屏风后那人针对任久言和萧凌恒的杀意来得太过蹊跷,绝非简单的党争所能解释。但此刻,这些疑虑都被他暂时压下,毕竟在这盘棋局上,他们至少此刻落子的方向是一致的。


    敌人的敌人便是天选的同盟,这个道理他再清楚不过。无论这人藏着什么目的,至少眼下他们都想要那两个人的命,这就够了,至于往后的事


    沈清珏眼底闪过一丝冷光,这吃人的世道,本就没有永远的盟友。


    在这片广袤的西域疆土上,诸国、众部,各方势力如同棋盘上错落的棋子,朝廷的威严鞭长莫及,邦国与部族盘根错节,赤荥觊觎试探,鸿滇虎视眈眈,渥丹暗中运筹,小部族们则在夹缝中求存。


    每个势力都揣着各自的心思,在这片荒漠上拉扯角力。各方力量相互撕扯,最终只会搅得天地混沌。


    战事未起,暗流早已汹涌,谁也不知道这场混战最终会卷进去多少人,这西域注定乱成一锅粥。


    封翊驻军的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


    萧凌恒掀开帐帘时,带进一股寒气。任久言和三位老将正围在沙盘前,听到动静抬头瞥了他一眼,又继续低头讨论。


    年逍用木棍指着沙盘上一处:“沙丘说平坦也不平坦,”他眉头紧锁,“但赤荥大营选的位置太刁钻,四周一马平川,根本没法设伏。”


    “有利则有弊,”任久言说,“地势平坦不利于攻,但同时也不利于守,说到底,这种情况下,看的仍旧是双方的硬实力,半点偷不得巧。”


    萧凌恒走到沙盘前,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旗子。腹地区域各种颜色的棋子混杂在一起,局势一片混乱。


    “既然这样,”他伸手拿起代表赤荥大营的红色旗子,“那就用传统攻城思路,”


    随后在东部划了一道,“我仍旧是带军从鹰沙谷切入,”接着他的手指移到北面,自上而下划了一道,“鸿滇若出手,他们定然不会选择在峡谷与我们交手,他只能不遗余力的往下推,”


    他随后在下方一点,“我们将会在这里与他们对上,届时就是四境开阔的平坦地势。”


    “这一战的主战场不在你那边…”任久言皱眉看着萧凌恒,提醒道,“你那里没有那么多人用。”


    “我当然知道。”萧凌恒手指敲了敲鹰沙谷的位置,“鸿滇也不傻,他们也绝不会把主力压到我这里,说白了大家都心知肚明,鹰沙谷这里只是拖延而已。”


    萧凌恒的手指又往西划,“等渥丹那八千骑兵与赛罕杀到赤荥总营,鸿滇必然会西撤,届时我顺势往西推,图尔特和古娅的联军从北向南挤压,那个时候,他们就是笼中困兽瓮中之鳖。”


    年逍点头,“同时我带一万中军北上,在古娅与鸿滇之间筑道防线。”他的手指在古娅北侧划出一条线,“等你们南边战事结束,再与我合兵,准备最终的硬仗。”


    萧凌恒盯着沙盘盘算片刻:“南边至少要五六天才能解决,师父,我出发五日后您动身也不迟。”


    封翊闻言皱起眉头,毕竟萧凌恒从没有独立带兵上过战场,封翊肯定是不放心的,他看向萧凌恒,忍不住问道:“鸿滇军不是好相与的,你打算怎么周旋?”


    帐内一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萧凌恒身上。


    “需要两队人,分为三个部分,”萧凌恒说,“我带一队先锋队突围,引诱他们南下,第二队由封卿歌坐镇,从后方包围截堵,最后一部分是弓弩队,在最后方,一来给予持续的兵力援助,二来提供远程攻击。”


    话音落下,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三位老将交换了个眼神,最后都将目光投向任久言。


    任久言抿了抿唇,手指摩挲着沙盘边缘:“各营核算过了”他抬眼看向萧凌恒,“你那边最多只能调拨两千人马。”


    沙盘旁的火盆突然爆出几点火星,映得萧凌恒的侧脸忽明忽暗,他盯着沙盘上那几面孤零零的小旗,眉头渐渐皱起。


    萧凌恒盯着沙盘沉默良久,思忖后开口询问:“三千五百人可以吗?鸿滇虽说不会派过多兵力南下,但他们绝不会少于八千人。”


    任久言低头看着手中名册,轻轻摇了摇头,“各营实在是抽调不出更多了……”


    话音落地,萧凌恒垂眸沉吟,炭火噼啪作响,映得沙盘上的影子微微晃动。


    两千人实在是太过薄弱了,但他萧凌恒什么个性?狂啊!有三分把握他就敢搏七成胜算!


    半晌,萧凌恒的指尖突然在鹰沙谷东侧重重一划:“两千就两千。”


    他声音沉了下来,“既然如此,那就不收缩引他们南下,我直接北上迎击。”


    手指往北推进,“与图尔特他们的援军合围夹击鸿滇。”


    第105章 先手赤荥人来了!!


    大战在即,萧凌恒与封卿歌在讨伐军营整备先锋营忙到冒烟。


    烈日当空,两千先锋军在沙场上列阵,铁甲反射着刺目的白光。萧凌恒背后的披风沾满黄沙,依旧在阵前来回巡视,声音已经沙哑却仍在不断下达指令。


    “第二队矢兵队,弓弩检查!”他一把扯开领口的系带,热气从铠甲缝隙里蒸腾而出,“明日寅时开拔,每人多带一袋箭!”


    季太平从辎重帐探出头,“寅时??辎重营最快寅时二刻才能动身,中军粮械还得再清点一遍。”


    “不打紧,”萧凌恒头也不回,大步走向正在操练的枪兵方阵,“半个时辰打不完。”


    沙地上练枪的士兵们立刻让开条道,枪杆与铠甲碰撞出沉闷的声响。


    萧凌恒随手抄起一杆长枪,枪尖在沙地上划出一道深痕:“枪兵队!”


    士兵们围成一圈,看着自家将军亲自示范进攻路径,萧凌恒的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沙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萧凌恒的枪尖在沙地上利落地划出一个尖锐的三角:“明日一队八百人随我冲阵,用锥形阵。”枪尖在沙土上拖出深深的沟壑,“至少要引出他们七成兵力。”


    他手腕一转,枪杆横扫,后方沙地上随即出现中军主阵与两侧舒展的弧形阵线,如同展翅的鹤翼:“二队一千中军用鹤翼阵,封将军坐镇,韩远兮率后方二百弩箭手配合。”


    枪尖重重点在阵型中央,萧凌恒抬头看向封卿歌:“一定等我们缠住主力,阵线完全胶着时,你再率中军压上,”他枪尖向两侧一划,“两翼同时合围。”


    封卿歌郑重点头,与萧凌恒目光交汇,随后轻偏一下头,示意该做最终的战前鼓舞了。


    萧凌恒抬手抹去眉骨上的汗珠,扫视着周围一张张被烈日晒得黝黑的面孔。


    他接过辎重将士递来的酒碗,两千将士人手一碗烈酒,在沙场上站得笔直。


    “诸位将士!”萧凌恒的声音沙哑却有力,将士们的目光如刀,齐刷刷射向他。


    “生而为战!我们就是要赢!”萧凌恒高举酒碗,“只要有胸中那一口不灭的傲气,我们就永不会败!”


    “必胜!不败!”众将士高举酒碗过头顶,“必胜!不败!”


    随后萧凌恒突然一个箭步跃上粮车,两千将士的目光齐聚。


    “这一战!”萧凌恒站在高处,背后的战旗在热风中猎猎作响,“要么凯旋成神!要么马革裹尸!吾等枪尖所指,便是天命所归!让吾辈杀个痛快!”


    士兵们的呼吸渐渐粗重,有人开始用枪杆顿地。


    萧凌恒猛地拔出“千嶂沉”,剑锋直指苍穹,“让这轮烈日作证!让这方山河铭记!此战之后,吾辈胜往!”


    沉闷的撞击声像心跳一样越来越响,越来越响,越来越齐,越来越齐。


    “明日寅时,我第一个冲阵!”萧凌恒的剑锋转向赤荥方向,在烈日下闪着寒光,“咱们——!杀穿他们!”


    “杀!杀!!杀!!!”怒吼声震得沙粒都在跳动。


    萧凌恒站在粮车上,仰头饮尽碗中酒,烈酒顺着下巴滴落,在木质车板上溅起细小的尘埃。


    两千将士同时举碗痛饮,酒水混着汗水砸进沙土。


    他看着下面一张张战意昂扬的面孔,这一刻,先锋军的士气如燎原之火,在每个人胸中熊熊燃烧。


    封卿歌和韩远兮站在粮车旁,看着被士兵们团团围住的萧凌恒。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年轻将领,此刻眼中燃烧着肆杀的火焰。


    是夜,军营内氛围严阵以待,火把在寒风中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兵器架上,长矛铁甲泛着冷光,马厩里的战马偶尔不安地踏着蹄子。


    距离寅时出兵还有两个时辰,将士们或靠或坐,没人说话,只有此起彼伏的磨刀声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营帐间偶尔传来将领低声的交谈,很快又归于寂静,军营上下一片肃杀。


    主营内炭火正旺,映得铜镜泛着暖光。萧凌恒低头整理铠甲束带,背对着众人道:“师父,北边局势不明,您多当心。”


    “噗——”年逍一口茶喷了出来,呛得直咳嗽,“你个毛头小子,”他抹了把胡子上的水,“自己还没上过战场,倒先指点起老子来了?”


    “这哪是指点,”萧凌恒转身走过来,铠甲随着步伐发出轻响:“何将军的戍军驻营不是就在北边?况且——”


    他瞥了眼封翊和陈靖鹤,赶忙收住了口,“这不是对何将军不了解吗,日后合兵攻打鸿滇,总得先了解清楚。”


    年逍却明白萧凌恒的欲言又止,沈清珏此刻就在北边驻军,而何廷雨治军之严、用兵之狠更是众所周知,战场形势千变万化,若有人暗中作梗,后果不堪设想。


    离京前,年逍特意请了圣旨,命何廷雨率军协同讨伐鸿滇。这一手就是要将她绑在同一条船上,既然胜败与她切身相关,自然不敢在背后使什么绊子。


    “对了,”萧凌恒转头看向封翊:“封帅,您之前与何将军共事时,觉得此人如何?”


    封翊冷哼一声,茶碗重重搁在案几上:“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他顿了一顿,继续说,“带兵打仗确实有两下子,但”老将军眉头紧锁,“太不知敬畏,行事毫无顾忌。”


    帐内炭火突然爆出几点火星。


    “总之,”封翊最后硬邦邦地补了一句,“老夫看不惯她。”


    萧凌恒的目光在年逍脸上短暂停留,随即转向封翊:“五殿下前些日子奉旨巡边,可是也在北边?”


    “是。”封翊点头。


    “跟何将军同驻一个营地?”


    “不在一个营。”封翊说,“殿下到边域时我还在北边,他的行辕设在我们戍军大营南边,隔了好几里地。”老将军突然眯起眼睛,“你问这个做什么?”


    帐外恰好一阵风过,吹得帐帘微微晃动。炭盆里的火光随之摇曳,在众人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


    “殿下可常去何将军的戍边大营?”萧凌恒试探着问。


    “倒也谈不上经常吧,”封翊眯着眼睛回忆,“大概十日来上一回,”


    他转头看向陈靖鹤,“殿下主要负责的边防事务,多是跟安西都护府对接的。”


    陈靖鹤站在沙盘旁,闻言抬起头,随后点了点,眉头微皱看着萧凌恒问道:“怎么了?”


    萧凌恒刚要开口搪塞,年逍率先开口掩饰:“行了小子,这仗用不着五殿下出兵,他不必提供支援参与其中。”


    他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这是陛下的意思。”


    萧凌恒当然明白师父是在替他打圆场,也懂得最后这句的提醒,他会意地闭口不言,只是轻轻点头,垂眸看向沙盘,手指在北边的位置无意识地敲了两下。


    陈靖鹤的目光在师徒二人之间转了个来回,最终也沉默地低下头,继续整理手中的军报。


    封翊果然被年逍的话带偏了方向,他笑着摇摇头:“你小子,难不成在打五殿下的主意?”


    萧凌恒顺势露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容,手指挠了挠鼻尖,算是默认了这个误会。


    “何廷雨那丫头脾气是倔,”封翊继续道,手指在沙盘点了点,“但带兵打仗确实是一把好手。”


    他抬头看向萧凌恒,“北边那场决战若能跟她配合得当,倒不算什么特别艰难的硬仗。”


    说着转向年逍,嫌弃地摆摆手,“老年,到时候你去跟她打交道,我可见不得她那副天王老子都不服的样子。”


    年逍哼笑一声:“本来也没指望你。”


    他转头打量萧凌恒,“小子,头回带兵,心里打鼓没?”


    萧凌恒立刻换上嬉皮笑脸的模样,油嘴滑舌道:“有师父您坐镇,我有什么好怕的?”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惹得年逍作势要打。


    “臭小子,少来这套!”年逍朝着他胸膛给了一拳,宠笑骂道,“你且策马去,莫要停,战场上军功得靠自己的真刀真枪真拳头去挣,但背后之事……”


    他顿了顿,抬手搭上萧凌恒的肩膀,轻轻捏了捏,“自有老夫。”


    萧凌恒抬眼,正对上师父沟壑纵横的脸。炭火映得老人眼中的锋芒忽明忽暗。


    师徒二人目光相接,帐内一时静默,萧凌恒收起玩笑神色,郑重地抱拳一礼,年逍微微颔首,谁都没有开口,却已将千言万语化在这无声的对视中。


    赤荥营地往西一百三十里,沙丘在夜色中静默矗立。远处罗朵营地的火把在风中明灭,忽明忽暗的火光将沙丘轮廓勾勒得格外锋利,隐约间一片肃杀。


    渥丹戍军边防哨所在罗朵营地正北十五里,述律然坐镇中营,只待寅时发兵东进,帐外偶尔传来战马轻嘶和铠甲碰撞的声响。


    述律然蓝眼睛映着跳动的烛火,目光落在东面的舆图上,那上面的赤荥大营的位置被朱砂重重圈了出来。


    南十五里,夜风卷着沙粒拍打在罗朵营地的栅栏上。守夜的士兵正打着瞌睡,突然觉得胸口一紧,被一股莫名的恐惧惊醒。


    他定了定神,眯起眼睛望向黑暗,远处一片漆黑,他继续远远定睛观望。


    突然,他隐约间看见沙丘上有一片黑影涌动,士兵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瞧,终于看清,那是一大批赤荥装束的大汉正策马如潮水般向营地奔来。


    “敌袭…敌袭!!”士兵手中的长矛差点没握住,慌了神的大喊,“赤荥人来了!!”


    警报的号角刚响起,第一支火箭已经扎进粮仓,火势瞬间蔓延四开。


    火烟与沙尘中,乌尔迪一马当先,手中弯刀劈开木栅,身后的赤荥战士如狼群般涌入。


    他们不喊杀声,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刀刃破空的锐响。


    罗朵族长勐檎闻声光着膀子从大帐冲出,*胸前还挂着一张赤色肚兜。


    他眯眼怒视,一把扯下肚兜挥手一扔,抄起立在帐前的长矛:”他娘的!乌尔迪这个王/八/羔/子!”


    随后,他大声喊道:“罗朵的勇士!咱们宰了他们!”


    营地内部顿时一片混乱,女人们抱着孩童从帐篷里仓皇逃出,尖叫声混着驼马的嘶鸣。


    几个半大孩子抓起地上的短矛,却被母亲死死拽住手腕拖向后方。


    两族人马在粮仓附近撞在一起,杀作一团,乌尔迪的弯刀与勐檎的长矛相击,迸出火星,两人都被反震力逼得后退半步,靴子在沙地上犁出深沟。


    “你个老/不/死的!”勐檎啐了口,长矛如毒射般刺出。


    乌尔迪侧身避过,弯刀贴着矛杆削向对方手指。


    勐檎急忙翻转手腕,矛尾重重扫在乌尔迪腰侧。


    “我/操/你大爷!!”


    一时间,整个营地充满厮杀声和火舌卷焚营帐的声音,一个罗朵大汉刚用长矛挑翻赤荥人,就被飞来的斧头劈中后背。


    他跪倒在地,还没来及惨叫,又一柄弯刀已经抹过喉咙,血柱喷在燃烧的粮袋上,发出“嗤嗤”的声响。


    乌尔迪的亲卫趁机突进,组成楔形阵冲散罗朵人的防线。


    最壮的那个大汉抡起链锤,将拦路的敌人连人带盾砸飞出去。


    链锤上沾着的碎肉和骨渣在火光中格外刺目。


    杀伐间,勐檎突然变招,长矛不再直刺,而是贴着地面横扫。


    乌尔迪跃起躲避,矛尖还是划破了他的皮靴,落地时他顺势翻滚,弯刀砍在勐檎小腿上。


    罗朵族长闷哼一声,单膝跪地,顺手趁机掷出腰间匕首。


    乌尔迪偏头闪避,匕首还是在他脸颊留下血痕,他舔了舔流到嘴角的血,露出森白的牙齿:“老东西还有点本事。”


    燃烧的帐篷轰然倒塌,火星如雨点般落在两人周围。他们隔着飞舞的火星对视一眼,又同时扑向对方。


    第106章 混战杀!!!!


    一个赤荥秃头刚砍倒营帐前的罗朵哨兵,就被斜刺里杀出的长枪捅穿肚子。


    血混着沙土,在火光下的夜晚里呈现瘆人的紫黑色。


    营地里,受惊的驼马挣脱缰绳,撞翻了数顶帐篷,燃烧的毛毡冒出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


    勐檎的副官趁机带人绕到侧翼,长矛阵逼得赤荥人连连后退。


    乌尔迪目光如隼,抬手弯起小手指放在下唇,猛然吹响。


    尖锐的声响刺破暗夜,空中顿时传来凄厉的鹰啸,只见十几只雄鹰从黑暗中俯冲而下,在火光中犹如索命的幽灵。


    一只体型最大的黑鹰径直扑向勐檎的副官,利爪如铁钩般扣住他的头皮。


    副官惨叫着想抓挠,黑鹰的尖喙已经狠狠啄下。


    “噗”的一声哧响,眼珠连着血肉被撕扯下来,副官捂着脸倒地翻滚,又被另一只鹰啄穿了太阳穴。


    不远处的罗朵弓箭手刚搭箭上弦,一只灰鹰如箭矢般撞在他脸上,尖锐的喙部直接凿进眼眶,血水顺着鹰喙往下滴落。


    弓箭手僵直地倒下,手指还保持着拉弦的动作。


    最凶悍的那只白头鹰俯冲时带起尖锐的风声,它精准地啄穿了一个年轻战士的天灵盖。


    头骨碎裂的脆响被厮杀声淹没,那战士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直挺挺地栽倒在火堆里。


    勐檎怒吼着挥舞长矛,却挡不住这些来自空中的死神,他的亲卫一个接一个倒下,每个人的头颅上都留着可怖的血洞。


    火光中,鹰群盘旋的影子投在地上,如同死神的镰刀掠过战场。


    赤荥大汉们同时变换阵型,三人一组背靠背结成小阵,他们从腰间解下飞斧,齐齐掷出,罗朵的长矛手顿时倒下一片。


    “乌尔迪!!老子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要把你拖进阎王殿!!!”勐檎怒吼着扑向乌尔迪。


    长矛擦着对方头皮划过,削下一缕发辫。


    乌尔迪反手一刀,在勐檎肋间拉开道血口。


    两人在燃烧的沙场中央追逐厮杀,每一步都溅起带血的沙土。


    随着鹰突的加入,罗朵更加不敌赤荥,战斗逐渐呈现一边倒的态势。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夹杂着此起彼伏的罗朵大汉的惨叫声,勐檎血肉不清的尸体终是倒在了营地门口。


    乌尔迪没有砍下他的头颅,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鹰群在敌营中肆虐。


    燃烧的帐篷将这场屠杀照得如同白昼,鲜血在沙地上汇成细小的溪流。


    当最后一名抵抗的罗朵壮士倒下,乌尔迪再次吹响骨哨。


    鹰群听话地在乌尔迪头顶盘旋,那只白头鹰飞回主人肩头,羽毛上还沾着敌人的血肉。


    赤荥大汉们沉默地开始补刀、收集战利品,整个过程井然有序,只有伤者的呻吟和火堆的噼啪声回荡在营地中。


    乌尔迪这手先手突袭如同一记闷雷,震得各方都措手不及,大褚边军与渥丹戍军尚在调兵遣将之际,罗朵营地已经沦为血海。


    就差半个时辰,就最后半个时辰,此刻成了致命的差距。


    罗朵被血洗的消息被渥丹的哨鹰北上传入了戍军营,述律然也惊住了,他没有太多时间思考细节,但有一点是摆在明面上的,乌尔迪敢如此果断对罗朵出手,必定与鸿滇达成了某种默契,这绝非临时起意的劫掠,而是精心策划的联合作战,这就意味着,他们必有后手。


    想到这里,述律然攥紧拳头猛地站起身,立刻向帐外厉声下达军令,全军即刻进入最高戒备,所有岗哨加倍,弓弩手全部就位。


    可鸿滇并没有给他们太多时间做准备,鸿滇的攻势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戍军营外的天际线已经扬起不可见的沙尘,战鼓声穿透远及黎明的黑暗,如同催命的丧钟。


    渥丹将士刚套上铠甲,就看见鸿滇的旌旗已经压到营门八里之外。


    这场蓄谋已久的突袭,鸿滇和赤荥根本没有给对手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


    “报——!”一名斥候跌跌撞撞冲进大帐,单膝跪地,声音发颤,“相首大人!北边距咱们不足十里处发现了鸿滇军队!”


    “这么快?!”述律然起身,“鸿滇发兵竟走了西线?!”


    是的,不光快,也不光走了西线。


    鸿滇早在两日以前就已经发兵南下,分东西两路包抄,这就意味着,西边这一场仗不再是渥丹戍军往东推进讨伐赤荥,而是面对南北两面赤荥与鸿滇的夹击。


    整个战局在瞬息之间彻底逆转,渥丹戍军从进攻方骤然沦为困兽。


    当然,靠近褚国边境的东侧也并没有好上半分,鸿滇两路大军齐头并进,西路先锋既已抵达,东路那队还会远吗?


    而更致命的是当初商定的作战时间差。


    褚军原计划以牵制为主,萧凌恒率领的两千先锋部队按计划已在寅时准时开拔,此刻鸿滇大军突然压境,萧凌恒的部队早已离营多时,正按照原路线向鹰沙谷战场推进,全然不知后方局势已然偏离计划。


    沙漏中的细沙无声流淌,这一个时辰的时间差,此刻成了致命的空隙,褚军先锋与渥丹主力之间形成的这段真空地带,正被鸿滇大军迅速渗透,战场态势在各方都未及反应之际,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剧变。


    萧凌恒率领两千精兵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向鹰沙谷进发,队伍最前方的斥候突然勒住马缰,举起右拳,全军立即停下,只有铠甲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峡谷中回荡。


    “将军!”斥候压低声音,指向北面,“鸿滇的旌旗!”


    萧凌恒眯起眼睛望过去,远处沙丘上,一条黑线正缓缓蠕动,看厚度,人数至少是他们四倍,如同移动的沙暴洪流。


    峡谷北口,鸿滇先锋已经发现他们,敌军阵中响起急促的号角,最前排的枪兵开始加速,沉重的脚步声震得沙砾从岩壁上簌簌落下。


    “变阵!”萧凌恒低喝,“我们迎上他们!“


    传令兵立刻打出旗语。


    原本纵深的行军纵队迅速向两侧展开,弓弩手抢占高处,重甲兵在前方结成锥形,萧凌恒位于尖端,只待敌方更深入时撞上去。


    整个过程安静迅速,只有皮甲束带收紧的吱嘎声。


    “放箭!”


    第一波箭雨呼啸而出,如黑云般压向鸿滇前锋。


    箭矢入肉的闷响接连传来,一排敌军应声倒地。


    但后面的士兵毫不犹豫地跨过同伴尸体继续冲锋。


    “杀——!”萧凌恒拔出千嶂沉,他剑尖直指北面敌阵,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随即如离弦之箭冲向敌阵。


    “杀——!”两千将士的怒吼在山谷间回荡。


    枪队铁骑紧随萧凌恒马蹄扬起漫天沙尘,如洪流之势随同他们的将军踏沙迎敌。


    重甲枪兵的盾牌在奔跑中铿锵作响,长枪如林般向前倾斜,整个队伍化作一柄出鞘的利刃,直插敌军心脏。


    就在萧凌恒兔起鹘落杀伐间,褚军阵中的后方突然机括声响成一片,儿臂粗的弩箭带着破空声贯入敌阵,阵中的一片鸿滇枪兵像麦秆般被齐刷刷割倒。


    有些弩箭甚至连续贯穿三四人才力竭停下,被钉在地上的敌兵一时未死,发出凄厉的哀嚎。


    但敌军实在太多,第一波攻势刚被瓦解,第二梯队已经踏着同伴的尸体冲上来。


    为首的敌将身披赤铜甲,挥舞着两把弯刀,刀刃在微弱的晨光中划出刺目的弧线,他身后跟着的众铜甲战士,铁靴踏地的轰鸣声如同闷雷。


    战场迅速陷入混战,峡谷两侧的弓弩手仍在不停放箭,但敌我双方已经犬牙交错地厮杀在一起。


    一个褚军士兵刚用长枪捅穿敌兵咽喉,就被侧方袭来的战斧劈中肩膀,另一名褚军重甲兵持盾撞翻三名敌兵,却被暗处射来的冷箭射中眼窝,仰面倒下时还死死掐着一名敌兵的喉咙。


    就在战局胶着之际,峡谷北侧突然扬起滚滚沙尘,图尔特国的援军按约赶到,两千骑兵如狂风般卷入战场,他们身着褐色皮甲,马/刀闪着寒光,从鸿滇军背后发起冲锋。


    一个鸿滇校尉刚转身组织防御,就被图尔特骑兵的马/刀削去半边脑袋。


    鸿滇将士虽腹背受敌,但胜在人数众多,兵力差距依然悬殊,鸿滇至少还剩六千生力军,而褚军和图尔特大军加起来不足四千。


    战场形势依旧危急,萧凌恒看到图尔特骑兵的冲锋势头正在减弱,越来越多的敌兵从两侧包抄过来。


    一个图尔特头领带着几十人试图突围,转眼就被鸿滇的长枪阵淹没。


    鲜血染红的沙地上,倒下的战马还在抽搐,垂死的士兵徒劳地抓着插在腹部的矛杆。


    没那么多时间考虑,死撑也要拖到古娅的将士同喀尔的汉子赶到。


    萧凌恒猛地踩住马镫直起身子,千嶂沉直指鸿滇大军的暗涌,死而不已似的决绝纵马冲入敌阵最密集处。


    千嶂沉横扫而过,三个敌兵的头颅同时飞起,血柱喷涌,他侧身避过刺来的长矛,反手一剑劈断矛杆,剑势不减,直接将那敌兵连人带甲斩成两段。


    一个鸿滇副将持斧偷袭,萧凌恒头也不回,左手抽出腰间短刀向后一掷,正中那人咽喉,右手长剑不停,每一剑都精准刺入敌兵甲胄缝隙,剑刃带出的血线在空中交织成网。


    鸿滇大军的攻势开始减弱,已逐渐露出北撤的迹象,萧凌恒趁机勒马回转,铠甲上的血珠随着动作甩出一道弧线。


    “封卿歌!”他举起长剑,“就是现在!”


    封卿歌会意,二队的褚军立刻向他收缩,一千将士犹如鹤的羽翼一般由后往前合并围堵,将杀作一团的鸿滇军和一队枪兵围住。


    萧凌恒站在阵心,染血的长剑直指敌阵中心,如同定海神针,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杀伐必胜之气。


    而就在势头大好之时,远处沙丘上突然出现一道瘦削的身影。


    晨光熹微中,那人影飘忽轻盈,衣衫翻飞的立于沙丘之上,仿佛踏沙无痕。


    萧凌恒正勒马回转躲避斜刺里杀来的长矛,眼角余光恰好捕捉到这抹异样,他心头猛地一紧,那身影轻盈得几乎不似凡人,刚要定睛望过去,转瞬间又被蜂拥而上的敌兵逼得无暇细看。


    那人影在混乱的黎明中时隐时现,如同游走在战场边缘的幽灵。


    萧凌恒一剑劈翻面前敌兵,再抬眼时,一阵诡异的笛声突然划破战场喧嚣,那声音尖锐悠长,像是用指甲刮擦骨头般令人毛骨悚然。


    三国将士不约而同地停下厮杀,转头望向声源,只见远处沙丘上,那道瘦削的身影正吹着一支长笛,笛尾系着的红绸在晨风中飘扬。


    下一秒,山丘后方突然窜出上百道暗影。


    “是沙豹!”图尔特的将士大喊,“是赤荥的沙豹!!”


    这些猛兽双眼赤红,嘴角滴着白沫,发狂般扑向战场。它们锋利的爪子刨起漫天沙尘,喉咙里发出的嘶吼声盖过了战场所有声响。


    最前排的大褚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扑倒撕咬。


    一只沙豹直接咬住某个士兵的咽喉,甩头间带出一蓬血雨,另一只扑到马背上,利爪深深抠进马匹脊背,疼得战马人立而起,将背上骑士重重摔下。


    萧凌恒猛地拔出佩剑,但笛声也越来越急,沙豹群如同被操控的傀儡,专挑穿银白铁甲的士兵攻击。


    战场瞬间大乱,原本严整的阵型被冲得七零八落。


    初现晨光时,峡谷已经变成修罗场,萧凌恒的铠甲上沾满鲜血和沙土,左臂被刀锋划开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第107章 虚伪虚伪是大多上位者的常态


    当敌军的又一次冲锋被圆阵挡下,远处的地平线上,终于扬起了古娅联军的旌旗。


    “妈的……”萧凌恒于马背之上横剑挡下鸿滇将士的弯刀,他侧目看到远方的联军军旗,咬牙道,“终于他妈的来了…”


    地平线上扬起的烟尘越来越近,古娅与喀尔终于赶到。


    “杀——!!”又是一声响彻峡谷的众将士的怒吼,冲在最前面的是古娅的骑兵,战马披着铁甲,如同移动的钢铁洪流。


    紧随其后的是喀尔族的弓骑兵,他们在奔驰中拉满长弓,箭雨越过前锋,率先落入鸿滇军阵中。


    鸿滇军阵中立刻响起急促的号角,原本围攻萧凌恒的敌军开始收缩阵型,但为时已晚。


    联军骑兵如尖刀般插入人群,瞬间冲散敌阵,将鸿滇大军分割成数块。


    战场迅速演变成一场大混战。


    鸿滇军试图组织枪阵防御,外层的士兵却被图尔特的马/刀重骑连人带盾撞飞出去,落地时已经被铁蹄踏成肉泥。


    混乱中,鸿滇的沙豹或许是因血腥气味弥漫,这些凶猛的野兽更加兴奋,咆哮着扑向联军,利爪轻易撕开战马的肚腹。


    一头沙豹跳上喀尔弓骑的马背,直接咬断了骑手的脖子。鲜血喷溅中,附近的联军士兵纷纷举起长矛围剿,但沙豹敏捷地闪避,又扑倒了两名步兵。


    萧凌恒见状,立即冲入战局,千嶂沉精准刺入一头沙豹的眼窝,那畜生哀嚎着翻滚倒地,身后的封卿歌趁机用长枪将其钉死在地上。


    萧凌恒回眸一瞥,二人对视一瞬,什么也没说,继而各自冲向敌阵。


    不远处,古娅的斧兵正与鸿滇的重甲厮杀,战斧劈在铜甲上迸出火星。一个古娅战士被沙豹扑倒,却在临死前用短刀割开了野兽的喉咙。


    鸿滇军虽然人数占优,但被联军从三个方向挤压,阵型越来越乱。他们的沙豹虽然凶猛,但在有组织的围剿下也死伤殆尽。


    萧凌恒带着褚军残部与部分联军合并,迅速重整队形。依旧是锥形冲锋阵,他依旧立于最锋利的尖端。


    当他双腿一夹马腹,千嶂沉向前平举的瞬间,整个队伍仿佛化作一柄出鞘的利剑。


    战马开始加速,铁蹄踏地的轰鸣如同闷雷。


    萧凌恒的铠甲在晨阳下泛着血色,剑尖所指之处,联军将士如潮水般紧随其后。锥形阵两翼的喀尔弓骑率先放箭,为冲锋开路。中间的图尔特重骑压低长矛,铁甲碰撞声铿锵作响。


    “杀——!!”


    当速度达到顶峰时,这支混编军队已经浑然一体,如同沙漠中突起的沙暴,带着摧枯拉朽之势扑向溃退的敌军。


    萧凌恒犹如剑尖一般最先刺入敌阵,身后联军立刻顺着这个缺口汹涌而入,将鸿滇的残兵败将彻底冲散。


    在联军步步紧逼下,鸿滇军开始溃退,丢盔弃甲的士兵在沙地上奔逃,却被喀尔弓骑一一射倒。


    一个鸿滇将领还想负隅顽抗,被萧凌恒一剑劈开头盔,当场毙命。残存的敌军终于崩溃,如潮水般向北方逃去。


    日头高升时,战场上只剩下遍地尸骸和哀嚎的伤兵。


    本就是为了拖延,按照计划萧凌恒并没有选择追击,他站在沙丘上环视战场,横七竖八的沙豹和士兵的尸体,血液将沙漠浸透一般泛着暗色,他手中的千嶂沉上的血迹已经凝固。


    远处,联军正在收拢部队,准备下一步西进行动。


    混乱平息后的片刻寂静中,萧凌恒回身看向西方的沙丘,那里已经没有了黎明时那抹轻盈的身影。


    他不自觉地眯起眼睛望着那条天际线,驻足良久。


    日落西方,当萧凌恒率领的联军终于抵达赤荥大营所在的位置时,眼前却只剩一片狼藉,营帐被烧得只剩焦黑的骨架,粮草辎重散落一地,连一个活物都看不到。


    众将士发出细碎的啧语,萧凌恒环顾四周,眉头紧锁。封卿歌策马来到阵前,与他并肩而立:“人呢?”


    荒漠的风卷着灰烬从他们之间穿过。突然,萧凌恒瞳孔一缩,猛地攥紧缰绳:“遭了!”


    就在二人惊疑不定之际,南方突然传来密集的马蹄踏沙声。


    萧凌恒和封卿歌同时转头,只见远处沙尘滚滚,赛罕族的骑兵正按原计划赶来。


    这些草原汉子身披皮甲,马/刀在腰间晃荡,本该与渥丹军合围赤荥大营。然而此刻,不仅述律然的渥丹军不见踪影,连赤荥族也如同蒸发一般。


    赛罕族军头勒马停在联军阵前,粗犷的脸上写满困惑。他环顾四周被焚毁的营地,又看向萧凌恒:“人呢?”


    简单两个字里透着浓浓的不解。


    荒漠的风卷着灰烬在众人之间盘旋,焦糊味混合着马匹的汗腥。萧凌恒握剑的手不自觉地收紧,金属护腕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赤荥老狐狸还真是跑了和尚跑了庙,”


    他咬牙,“走!得赶紧往西去找述律然汇合!”


    此刻的述律然早已陷入混战。乌尔迪正与鸿滇西线大军联手,在罗朵残营以北十五里处与述律然的渥丹军展开激烈的杀伐。


    开阔的绿洲上,述律然的八千精骑被死死困在中央,南北两侧皆是敌军主力,西退之路也被鸿滇先锋军截断,形成了围三阙一的战局情势。


    战场上空盘旋的赤荥猎鹰发出刺耳鸣啸,仿佛在宣告这场屠杀的开始。


    平坦的地形让骑兵失去了机动优势,渥丹将士被迫与数倍于己的敌军正面硬撼。北面的鸿滇重甲步兵如铁壁般推进,南面乌尔迪率领的赤荥大汉不断袭扰侧翼,西侧的高地上,鸿滇弓弩手正疯狂倾泻箭雨。


    述律然蓝色的眼眸中映着三面合围的敌军,手中细刀已经卷刃,讨伐大军结成圆阵,在箭雨中艰难支撑。


    敌军的包围圈越收越紧,唯独东面还留着一线空隙,那也是萧凌恒联军赶来的唯一方向。


    此刻的萧凌恒正率领不足六千人的联军疾驰西进。战马在荒漠上狂奔,马蹄掀起滚滚黄沙。士兵们的铠甲上还带着上一场战斗的血迹,但每个人都紧握兵器,眼神坚定地奔向前方。


    队伍最前方,萧凌恒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不断催促战马加速,千嶂沉在鞘中微微颤动,仿佛也感应到前方激烈的战况。


    与此同时,东方大褚境内的戍军大营中,哨鹰扑棱着翅膀落在训鹰台上。训鹰手急忙解下鹰腿上的信筒,随后快步向帅营奔去。


    帅帐内,年逍、封翊、陈靖鹤三位老将正与参军任久言商议北上进军事宜。沙盘上的小旗刚调整完毕,帐帘突然被掀开。


    “报——!”训鹰手单膝跪地,双手呈上战报,“萧将军前线急讯!”


    年逍一个箭步上前夺过信报,老将军的手指急切地拆开火漆。帐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信纸展开的沙沙声。任久言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朱笔,目光紧盯着年逍越来越阴沉的面容。


    “他娘的!”年逍猛地攥皱战报,声音沙哑,“乌尔迪和鸿滇联手,述律然被围,萧小子正带兵驰援。”


    他抬头看向众人,眼中闪着凶光,“算了半天,合着最应该提前开拔的就是我带的北上军!”


    任久言脱口而出:“萧将军如何?”话一出口才意识到失态,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


    年逍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又飞快地扫过封翊和陈靖鹤,“信上没提。”


    老将军再次展开战报,“只说他们赶到赤荥大营时,那里已经人去营空。”


    他手指重重戳在沙盘西侧,“现在那小子正带着六千联军往西急行军,要去救那个小相首带的渥丹军。”


    任久言和年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忧虑。


    二人了解萧凌恒的风格,他俩都清楚萧凌恒西进支援前必定已经历过一场恶战。一来从时间线上推算,若东线联军一路畅通无阻,萧凌恒本该更早抵达赤荥大营,而如今刚到就说明途中必然遭遇阻击。二来是兵力数字,古娅、图尔特、喀尔三国联军加上萧凌恒原本的两千精锐,总数绝不止六千人。这缺失的兵力,恐怕永远留在了某处战场上。


    三位老将的目光在空气中交锋,谁都明白,这一战,已经彻底脱离了最初的谋划。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少顷,年逍突然一把抓起案几上的佩剑,大步流星朝帐门走去,铠甲随着步伐哗啦作响。


    “横竖都迟了,等不到后日了。”老将军头也不回,声音里带着沙场老将特有的决绝,“老夫今夜就带兵西进。”


    “老年!”封翊猛地站起身,“别莽撞!”


    “左右后日北上已经没多大意义了,要是西边出了什么岔子——”年逍突然刹住话头,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了许多,“老子就这一个徒弟,我不放心,”他顿了顿,随后没好口气的补了句,“他不能有事。”


    封翊:“老年,至少需要重新制定……”


    站在一旁的任久言始终在沉吟,他也想要去,但需要找个理由同往,正当封翊和年逍争执不下时,他突然开口:“年将军,”


    声音不疾不徐,“辎重营只给萧将军的大军配了两千余人的口粮,您若今夜开拔,还需调配齐全军辎重。您说呢?”


    他说着抬眼直视年逍,目光坦荡而坚定。


    这个理由足够正当,粮草调配本就是参军职责所在。至于更深的意思,二人心照不宣罢了。


    但年逍仍有一丝顾虑,他若真把任久言带上了,那到时候萧凌恒会不会闹脾气…?一想到那小子知道后可能会呲牙的反应,老将军太阳穴就隐隐作痛。


    他侧目看着任久言,思忖片刻,最终还是默许了那人心里的那点小九九。


    “罢了。”年逍粗声粗气地一挥手,铠甲哗啦作响,“参军即刻去清点粮草。”


    他故意板着脸补充,“两个时辰后开拔,耽误了军机,老夫唯你是问!”


    这话说得严厉,可转身时老将军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到底是自己徒弟的心头肉,就当是哄孩子高兴吧。


    年逍摇摇头大步走出营帐,留下任久言在原地,怔怔的看向营门外。


    渥丹大营外,厮杀声震彻绿洲,刀剑碰撞的杀伐在垂死的哀嚎声中格外尖锐刺耳。鲜血浸透沙土,也污染了本就不多的水源,将整片战场染成暗红色。


    述律然挥舞细刀冲在最前,突然一支箭矢贴着脸颊飞过,他猛地抬头,正前方就是乌尔迪。


    二人解决掉各自身侧的敌军后,都不约而同的凝视向对方。喘息间,乌尔迪轻蔑一笑,而后踩住脚蹬立于马上,一夹马腹挥刀直冲。


    而这一瞬间在述律然的感知下却变得很长很长,长的足以让他仔细观察这名大汉的行为细节,并对此进行思考,但这种停滞并不是由于恐惧,而是源于不解和震撼。


    类似于寂静之中听炸雷般的震撼。


    因为面前之人眼中的野蛮和不屑,恰巧回应了大国作战时被刻意回避掉的“欲望”。


    当乌尔迪策马直指而来时,述律然甚至都能闻到这名糙汉身上的那股最原始的野性,这种凶悍他只在兽类眼中见过。


    “铛!!”述律然本能的抬手横刀抵挡住乌尔迪飞挥来的弯刀。


    然而乌尔迪却并没有进一步攻势,而是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虚伪。”


    诛心!当述律然接收到对方眼中的狂妄和鄙夷时,“虚伪”二字早已宣之于眸。


    无论是大国、小国,还是粗蛮的部族,发动战争的目的无非就是侵略的欲望,终究是对于疆土、资源的贪得无厌,但大国却往往刻意避而不提,甚至否认,只强调“一切为了正义”。


    此次西域动荡的根源,实则是渥丹与大褚两国暗中策划、主动挑起的军事行动,而归咎也不可谓光明磊落,手段之卑劣更是不容否认。


    但“虚伪”二字是大多上位者的常态,既要攫取实际利益,又要维持道德假象,既要面子又要里子。


    站在道德和文化的制高点上指责和批判,亦或是控制威胁这些并不强大的小方势力,这是强权政/治的生存法则,本来其实无可厚非,但若强行自主扣上“正义”之冠、“民主”之衔,那就无可洗脱,真正沦为无可辩驳的伪善了。


    第108章 作陪那个吹笛子的…什么来头


    四周尸体堆积如山,活着的士兵个个满脸血污,却仍嘶吼着拼杀。


    三面合围的敌军如潮水般涌来,渥丹将士背靠背结成圆阵,每一步都踩在血泥里。一望无际的战场犹如人间地狱,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赤荥族军不断的将渥丹大军向鸿滇军的包围圈挤压,试图将八千将士按死在囊中。


    无数弯刀不断劈砍,刀刃上沾满黏稠的血浆。大片的兵卒倒毙于横流的血泊之中,沙流上尸横遍野,触目皆是残肢断臂,几颗头颅滚落在沙丘凹陷处,死不瞑目的目光仍死死盯着天空的一角。


    空气中的血腥气更加浓烈了,浓得几乎凝成实质,引来成群秃鹫在低空盘旋。


    赤荥部驯养的雄鹰发出凄厉的啼鸣,如同索命的恶灵在战场上空徘徊,偶尔俯冲而下,利爪撕扯着尚未死透的渥丹伤兵,加剧着这片杀戮之地的恐怖氛围。


    残阳如血,将这片修罗场映照得更加惨烈,倒下的战士手中仍紧握兵器,仿佛随时会爬起来继续厮杀,风卷着沙粒掠过战场,带起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就在述律然率军死战之际,东面地平线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一个分神间,乌尔迪的重刀将他扫落马下。


    述律然跌在血泥里,抬头时恰好看见萧凌恒率领的联军如怒涛般席卷而来,铁骑扬起的沙尘遮天蔽日。


    “果然…”述律然抹去嘴角血迹,露出染红的牙齿,“你果然能猜到。”


    冲在最前的萧凌恒抹额上的贝壳片在大片火光中隐约闪着光斑,他高举千嶂沉,寒光一闪:“放箭!”


    联军阵中顿时腾起一片黑云般的箭雨,朝着鸿滇军阵呼啸而去。冲在前排的弓骑兵在奔驰中拉满长弓,第二波箭矢已搭上弦。


    铁骑洪流与箭雨配合得天衣无缝,瞬间撕开了敌军的包围圈。


    “娘的!”乌尔迪扯着缰绳躲避着箭雨,“鸿滇还真是个废物,这都让他们活着过来!”他低声咬牙骂道。


    局势瞬间逆转,整片荒漠瞬间被黑压压的联军淹没,如同决堤的洪水席卷而来。震天的喊杀声中,密集的箭雨倾泻而下,在空中划出无数道致命的弧线。


    鸿滇军阵顿时大乱,士兵们惊恐地看着箭矢穿透铠甲,带出一蓬蓬血雾。


    有人刚举起盾牌,就被斜刺里飞来的利箭射穿咽喉。


    倒下的躯体激起阵阵沙尘,滚落的头颅上还凝固着惊恐的表情。


    天空中,飞鹰仍在盘旋,发出凄厉的啼鸣,与地面的惨叫声交织成死亡乐*章。


    联军尖端已冲入敌阵,刀光剑影中,萧凌恒一马当先杀入敌阵核心,千嶂沉横扫开路,直奔倒在血泊中的述律然。他俯身一捞,将人拽上马背。


    “还活着?”萧凌恒声音压得很低,手上却不停,反手刺穿一个偷袭的敌兵。


    述律然抹了把脸上的血,蓝眼睛在烟尘中格外明亮:“任大人还在西域等着,我哪舍得死?”


    二人对视,萧凌恒闻言冷笑睨视着对方,同时述律然也轻笑一声,随即同时跃马分开,各种奔向了潮涌的敌军人群之中去。


    萧凌恒冲向敌军左翼,述律然则杀向右路,如同两把尖刀,狠狠插进鸿滇军阵最薄弱处。马蹄踏过满地尸骸,鸿滇的防线犹如脆弱的沙垒,正在迅速土崩瓦解。


    “围了他们!”述律然挥着细刀对七丈开外的萧凌恒喊道,“不能让乌尔迪跑了!”


    萧凌恒立刻调转马头,在溃逃的敌军中捕捉到一抹壮大的身影,只见那乌尔迪正带着秃头亲卫往北突围。


    “追!”萧凌恒一夹马腹,带着一队精锐直扑过去,沿途不断有残兵阻拦,都被他挥剑砍倒,千嶂沉剑身沾满碎肉和沙粒。


    乌尔迪的披风在风沙中时隐时现,萧凌恒不断催促战马加速,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垂死者的哀嚎,一个赤荥战士突然从侧面扑来,被他反手一剑劈开胸膛。


    前方突然扬起大片沙尘,乌尔迪带领的残兵故意惊动了一群野驼,受惊的驼群横冲直撞,挡住了追击路线。


    萧凌恒不得不勒马避让,就这么片刻耽搁,那抹身影已经消失在沙丘后方。


    “该死!”萧凌恒狠狠砸了下马鞍。


    就在联军与鸿滇残军厮杀正酣之际,东方的地平线上突然扬起遮天蔽日的沙尘。


    沉闷的马蹄声如同滚雷般由远及近,一面绣着“年”字的大旗在风沙中猎猎作响。


    年逍一马当先,身后是黑压压的褚国精锐,老将军银甲染尘,却掩不住眼中的凌厉杀气。


    他远远就看见战场中央的萧凌恒,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全军听令!”年逍苍老却洪亮的声音传遍战场,“一个不留!”


    一万褚军如洪流般冲入战局,本就溃败的鸿滇军顿时雪上加霜。年逍直奔萧凌恒而去,老将军手中长枪如龙,所过之处敌兵纷纷倒地。


    “师父!”萧凌恒刚叫出口,只见年逍一枪挑飞偷袭的敌兵,“别分心!先宰了这群杂碎!”


    战场上,褚军生力军的加入让联军士气大振,鸿滇士兵开始成片地丢下兵器投降,但愤怒的联军将士已经杀红了眼。


    鲜血将整片潦草的绿洲染成了暗红色。


    等到月光铺满整片土地时,这场惨烈的厮杀才终于接近尾声。


    深夜子时过后,两万多联军在北面十余里的绿洲附近扎下营寨。各方军队终于完成合兵,营帐如蘑菇般在沙漠中蔓延开来。


    待分营事宜安排妥当,述律然洗净一身血污,独自走向褚军主帐。


    将营内火光摇曳,映得人影幢幢。


    年逍立于沙盘后方装聋,他“心无旁骛”的研究着地势和北上的路线,丝毫不理会帐内的气氛。


    “这是什么地方!”萧凌恒一把扣住任久言的手腕,力道有些大,“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今日战场什么样你没看见?箭矢可不长眼!”


    任久言任由他抓着,神色平静得近乎冷淡:“下官是陛下钦点的中参军。”他抬眼直视萧凌恒,“军粮调配本就是分内职责。”


    “你——”萧凌恒手上又收紧几分,看到对方微微皱眉后又放轻力道,继续说,“今日你都看见了,那些枪林箭雨是闹着玩的?”


    “下官倒不知,”任久言突然抽回手,理了理被攥皱的袖口,“年将军麾下将士是能饮风食露的。”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还是说萧将军觉得,下官连送粮草的用处都没有?”


    “你的用处就是陪送军粮?!”萧凌恒再次将任久言拽到跟前,“在后方大营运筹帷幄才是你该做的!何时进军、如何布阵,这些才需要你操心!辎重自有辎重营押送,你蹚什么浑水!”


    “原来萧将军也知道这是浑水?”任久言任由他拽着,声音却冷得像冰,“那将军瞒报战况孤军西进时,怎么不曾考虑这是浑水呢?”


    “废话!”萧凌恒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我是将军!”


    “正是,”任久言一脸清心寡欲,“因为萧将军是将军,所以这战场无论再浑再险,将军都该去。”


    他顿了顿,继续平静地说,“而我是参军,是军队的后盾,是整个作战的掌舵之人,也是将军的左膀右臂,战场于参军而言,与将军并无二致。既都是分内之事,谈什么危险与否?”


    “你——”


    任久言堵住萧凌恒的话,继续说,“这浑水萧将军蹚得,年将军蹚得,千万将士蹚得,我为何蹚不得?”他目光毫不退让地直视萧凌恒,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


    他并非真的想争执,只是心里那股火气实在是压不住,担忧、后怕,再加上萧凌恒劈头盖脸的质问,让他难得失了冷静。


    萧凌恒却实在心悬,但他也明白任久言说的句句在理,在江山纷争之中,谁都可以死,普通将士、将军、参军、统帅,甚至包括皇子,哪个是绝对死不得的呢?


    “你——!”萧凌恒所有涌到嘴边的斥责瞬间哽住,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


    “这次便罢了。”他语气生硬,“过几日大军北上,你不必跟着。”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我会派一队人护送你回境内,你与——”


    萧凌恒话未说完,任久言便冷声打断:“为何我不必同往?萧将军未免太过自信了,参军对于萧将军而言就这么不中用?下官自然信得过年将军的经验,也信得过将军的谋划,但——”


    “啧!”萧凌恒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久言!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军规确实未明文规定境外征战参军必须随行,”任久言再次截住话头,声音平静,“却也从未禁止参军亲临前线。”


    他向前一步,指尖点在萧凌恒胸甲上,“萧将军要逞英雄独自涉险,却要下官在后方做那纸上谈兵的赵括?”


    萧凌恒深吸一口气,死死压着脾气,“久言,北边跟南边不一样,北边有谁在你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比我都清楚,”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恳求,“你明明知道北上一战有更多不可控因素和危险,你何必——”


    话再一次被打断,


    “萧凌恒,”任久言突然直呼其名,声音轻却重若千钧,“危险难道只针对我一人?”


    他抬眸直视对方,眼底情绪翻涌,“你可曾想过,我于前线战场陪同作战你是什么心情,我于后方境内等你消息我就是什么心情。”


    话音落地,帐内骤然安静,只剩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萧凌恒突然哑口,他怎么会不懂?但人在担忧的时候难免失了分寸,就像此刻,他明知任久言说得在理,却仍被那些血淋淋的战场画面魇住。


    箭矢贯穿胸膛的模样,刀刃割开咽喉的惨状。这些他亲身经历过的危险,光是想象会发生在任久言身上,就让他恐惧的几乎发狂。


    所有反驳的话都哽在喉间,萧凌恒猛地将人拽进怀里,“…真是个混蛋…”


    这句骂裹着颤抖的吐息,落在任久言耳畔。


    年逍装聋作哑的本事,还是当年在沈明堂和花太空跟前练就的,早已炉火纯青。不该看的,他就当真是眼瞎;不想听的,他便真是耳聋。不过这也是由于他的性格,他是真的懒得掺合这种破事儿,就像当年那两位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多年来他权当不知。


    少顷,门外传来侍卫低声禀报:“将军,渥丹述律大人来了。”


    年逍抬眼不抬头的瞟了一眼萧凌恒和任久言,见二人已各自退开,这才沉声道:“让他进来。”


    侍卫掀开帐帘,引着述律然入内。蓝眸男子先向年逍行了个标准的渥丹礼:“年将军,又见面了,今日多谢将军及时驰援。”


    年逍略一颔首,低低应了声:“嗯。”


    随后述律然转向并肩而立的二人,目光落在任久言身上:“任大人,近来可还无恙?”


    任久言刚要开口,萧凌恒却抢先一步,语气带着几分不满:“怎么不感谢感谢我?”


    说着,他顺势将任久言往身后带了带,“别忘今日是谁把你从那老东西的刀下救下来的。”


    述律然低笑一声,眼睛微弯:“确实该谢萧将军。”


    他略作停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萧凌恒一眼,慢悠悠道,“若不是萧将军,任大人想必也不会来,我自然也就见不到任大人了。”


    提起这个萧凌恒又上火又窝心,心里又恼又闷,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年逍适时轻咳一声,“行了,说正事儿吧。”


    他目光转向萧凌恒,语气里带着呵斥的意味,说,“小子,把你们在鹰沙谷的情况,从头到尾给我说清楚。“


    萧凌恒撇撇嘴,没办法,年逍的话他是不敢不听的,他老老实实地将鹰沙谷一战的经过详细道来。


    年逍听完后眉头微皱:“那个吹笛子的…什么来头?”


    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述律然,只见他双眼微眯,蓝眸不自觉地向右偏了偏,似在脑海中快速搜寻着什么。


    他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无意识地捻了捻,整个人陷入短暂的沉思。


    第109章 是非他吹了吹茶沫,喝空了杯


    述律然沉吟片刻,缓缓抬起眼帘:“此人我或许知道。”


    他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游移,最后定格在萧凌恒脸上,继续说,“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他出自燮硰族。”


    “燮硰族??”


    述律然点头,“几年前燮硰族长在你们的陇西掠城,后与那个何将军大战,那姑娘当真是狠角色,竟将燮硰族的妇孺押至阵前。”


    他顿了顿,声音渐渐低沉:“那一战后不出半年,赤荥部就突然冒出来一位号称风师的人物,自此人出现后,赤荥势力急剧扩张,从一个小小的部族,硬是打成了如今雄踞一方的赤荥部落。”


    “风师??”几人从没听过这个词,萧凌恒眉头紧锁,满脸疑惑地重复道。


    述律然朝任久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就是你们所谓的参军,我们渥丹的‘战谋’,叫法不同罢了。”


    话音落地,几人不约而同沉默,帐内顿时陷入一片沉寂。


    倘若此人身份属实,那摆明就是冲着大褚来的。


    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气息。


    见几人都没吭声,述律然继续说:“一年前我领略过他的作战手段,你们储国有个词叫什么来着…”


    他微微垂眸想了想,“啊对,‘上兵伐谋’,此人最擅长的就是避实就虚,往往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对手自乱阵脚。”


    “兵不血刃?”萧凌恒眯起眼睛挑眉说,“比如呢?”


    “比如通过商路限制孤立,此人最擅长以商路为刃,大漠各部族与周边小国都依赖互市生存,而他总能在关键时刻切断商道。”述律然抬眼扫视众人,“你们可知赤荥部为何能在短短数年间崛起?”


    他自问自答道:“正因其扼守南部要冲,北方各国各族想要南下通商,必经赤荥地界,去年赛罕不过稍显异心,转眼商队就被截了七次,不出三月,赛罕族长就亲自带着厚礼去赤荥请罪了。”


    萧凌恒冷哼一声:“就这点本事?”


    “这点本事?”述律然摇摇头,“这大漠没什么规矩的,各方势力都需要互通沪市生存发展,商路一断,漠北三部为争粮草自相残杀,等他们打得两败俱伤,赤荥不费吹灰之力就吞并了两片绿洲的大部分使用权。”


    他目光扫过年逍紧绷的面容,“他最喜欢这样用计谋打乱敌方部署,很少单纯依赖兵力或武力交锋,即便要打,他也会提前用各种手段扰乱对方内部的秩序,”


    他压低声音,“去年冬天罗朵部族长,就亲手把自己儿子毒死,就因为听信了所谓子弑父夺位的谣言。”


    “真够阴的…”萧凌恒不屑地撇嘴,“北边那么多部族邦国,难道就没人想过联手反抗?赤荥再强,也架不住群起攻之吧。”


    述律然摇头,“之前古娅、喀尔和库兰确实歃血为盟要讨伐赤荥。结果联盟军还没集结完毕,就接连发生怪事,古娅的粮仓半夜起火,库兰的战马集体染病,最离奇的是喀尔上一任老族长,在誓师大会上突然暴毙。”


    任久言突然插话:“下毒?”


    “比那更绝,”述律然压低声音,“后来才知,那风师早就在各部落安插了眼线,就连喀尔族长最宠爱的那名女子都是他的人。”


    他环视众人,“自此之后,再没人敢提联盟之事,谁也不知道身边睡的是不是赤荥的细作。”


    营内再次静默,少顷,述律然继续补充,“年前库兰因着商路税收一事想反抗,结果计划还没实施,族人赖以生存的水源就被人下了药,整整半个月,连个能拿得起刀的壮丁都没有,而那个时候,也正是鸿滇同赤荥达成盟约之时。”


    帐内烛火摇曳,映得众人脸色阴晴不定,述律然的话让空气又凝重了几分。


    “难怪”萧凌恒突然嗤笑一声,手指在剑柄上轻轻敲打,“我说鸿滇和赤荥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怎么突然穿一条裤子了,敢情是踩着库兰的血泪结的盟?”


    述律然微微颔首:“正是,库兰族那次中毒后元气大伤,至今都没缓过来,而鸿滇国君最是阴毒,见风使舵损人利己的本事堪称一绝。”


    他顿了顿,“鸿滇与库兰共享同一片绿洲,鸿滇王早就视库兰为眼中钉,库兰要对赤荥出手,他岂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既能借赤荥之手削弱宿敌,又能向赤荥示好,日后商路互市也能行个方便,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换作是谁都会做。”


    几人需要足够的时间接收和思考这些信息,帐内陷入长久的沉寂,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四人各自沉浸在思绪中,直到茶盏见底,萧凌恒突然打破沉默:“还是不对。”


    述律然平静:“哪里不对?”


    “其余的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据我所知,何将军屠戮燮硰妇孺也就是两年前的事,”萧凌恒说,“赤荥族长难道是傻子?会轻易留一个半路杀出来的成年燮硰族人在身边,还委以重任?”


    这个问题问得好,年逍闻言神色微动,任久言则若有所思地望向述律然。


    烛光在述律然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这我就不清楚了,至于这人是如何夺得乌尔迪信任的外界无从得知,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他的目光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但我所言句句属实,并无隐瞒。”


    “相首误会了,”任久言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却坚定:“萧将军并非质疑大人的诚意,只是在我们大褚有一句话,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能弄清这二人之间的渊源,或许能为我们找到突破口。”


    他看向萧凌恒,只见那人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述律然若有所思地摸索着茶杯边缘:“倒是有个传闻”


    他顿了顿,“据说这位风师初到赤荥时,曾独自在乌尔迪营帐内密谈了一整夜,并且当晚乌尔迪将营帐周围的士兵全都遣走了,一个都没留,自那以后,乌尔迪就对这位风师言听计从。”


    这就很值得深思了,若只是献策或是表忠心,为何要遣走将士?再者说,光凭一夜的密谈,何至于让乌尔迪这种老狐狸放下提防?这显然说不通。


    几人又是半晌的思索,述律然忽然想起厮杀时乌尔迪的那个眼神,其实也并不是突然想起的,那个眼神、那两个字,一直如巨石般压的他心往下沉。


    他面上不显,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沫,喝空了杯。


    年逍几人也不开口说什么,述律然思忖再三,将茶盏轻轻放回案几,沉着声音道:“你们截粮之事……”


    几人抬头看向他,述律然轻一停顿,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乌尔迪应该已经知道了。”


    “何出此言?”萧凌恒问。


    “今日我与那厮交手时…”述律然再一停顿,“他鄙夷了我一句。”


    “我们截粮,他鄙夷你做什么?”年逍问。


    “许是因为…”述律然瞧了任久言一眼,“他也很瞧不上咱们的起兵之据吧。”


    这句话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头,在众人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乌尔迪知晓截粮之事本身并不足为惧,毕竟“知晓”与“证实”相去甚远,没有确凿证据的真相就根本不算真相,构不成实质威胁,他知道也就知道了。


    可问题在于这几人虽算不上什么良善之人,起兵征战中掠夺资源也无可厚非,但他们却也并不是毫无底线之人,乌尔迪的这句“虚伪”中的讥讽之意,就像一记闷棍砸在了几人的心口上。


    没做倒也罢了,一旦作恶成为事实,被人当面戳穿伪善的面具,理亏便是有良心之人给自我上的枷锁,这种道德层面的赤裸裸的鄙夷,远比刀剑加身更令人无地自容。


    最致命的是对方偏还是自己最看不上的蛮族,这更加令人难堪,在这种情况下,地位差不容拒绝的瞬间拉平,一直以礼仪高堂自居的大国的优越感荡然无存,他们再不是高高在上睥睨蛮族、对野蛮嗤之以鼻的高度文化者。


    大国与蛮族有何区别呢?


    在政权斗争面前,他们没有区别。


    北行二百八十里外的戈壁深处,乌尔迪率领的亲卫队与鸿滇残部正在寒风中扎营,数十顶帐篷散落在沙丘之间,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营寨四周的火把在朔风中摇曳不定,却驱不散大漠夜晚的刺骨寒冷,守营的大汉们裹紧皮袄,这大漠的夜晚从来不会对任何人仁慈。


    中央的主帐内,帐内的烛火将两个身影投在帐壁上。人影随着交谈不时交错晃动,低沉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漏出来,却又立刻消散在呼啸的风声中。


    帐外的守卫们不自觉地挪远了几步,既是为了避风,也是出于对帐内密谈的本能回避。


    “族人都安置好了?”一个沙哑的声音问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安排在罗朵残营南侧了。”回答的声音低沉平稳。


    沉默片刻后,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他们当真不会南下?”


    “不是不会南下,而是不会冲着赤荥的族人来。”应答者顿了顿,“以他们的作风,下一步必定北上围剿鸿滇,况且出于大国脸面,他们也绝不会把目光放在搜寻赤荥族人身上,所以除非另有所图,否则绝不会贸然南进。”


    突然,“砰”的一声闷响,似是拳头砸在案几上。


    “鸿滇这群废物!”沙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你和沙豹都去助阵了,以多打少居然还能让褚国那小杂碎拖到援军赶到!”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余烛火将人影扭曲地投在帐壁上。


    “现在说这些也无用。”对方冷静地劝道,语气中带着安抚的意味。


    “我怎能不痛心!鹰儿和豹子都折在里头了!”


    “愤怒改变不了败局。”先前的声音依旧平稳,“输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一输再输,与其恼怒,不如想想要怎么赢回去。”


    话音落下,帐内骤然安静,跳动的火光将两个静止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许久,低沉的交谈声才再度响起,在呼啸的风声中继续:


    “那依你看”沙哑的声音迟疑道,“鸿滇会不会被这场败仗吓破胆,就此收手?”


    “箭中靶心,箭离弦,他们既已出手,就算现在想停,褚国和渥丹会答应吗?”沉静声音顿了顿,“鸿滇国君不是傻子,这个道理不用我们教。”


    沉重的叹息声在帐内回荡:“我何尝不明白?只是鸿滇毕竟是个邦国,当初他们巴结我们,不过是为了赤荥掌控的商路,如今我们损兵折将,拿什么继续当这个盟友?只怕转眼就会被当成弃子一脚踢开吧。“


    “这倒未必。”


    “怎么说?”


    “再没价值的盟友,总比多个敌人强。”沉稳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分析道,“更何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眼下我们虽不如从前,但要收拾库兰、赛罕这些小族还是绰绰有余的。”


    烛火忽明忽暗,映照出说话者缓缓抬起的手势:“鸿滇国君不傻,与其把赤荥推开,或是各自为战,不如继续联手对抗这些大国的压迫。毕竟——”


    声音突然压低,“再小的肉也是肉,总比饿着强。”


    “那你说接下来,我们应当如何?”


    “不急于动作,我们需要先搞清楚一件事。”


    “何事?”


    “一个……”沉稳的声音顿了顿,“褚国内部的事。”


    帐外,夜风卷着碎石拍打在牛皮帐篷上,风声中隐约传来远处战马的嘶鸣,仿佛在应和着这番谋划。


    第110章 商路我要他的龙椅——塌


    赤荥部一朝势弱,南北隘口的通商要道顿时成了各方势力眼中的肥肉,原本赤荥扼守南北要冲,居中掌控大局,罗朵则偏西,偶尔偷摸喝口汤,但如今赤荥败退,罗朵覆灭,这条黄金商路突然成了无主之地。


    但商路之争从来不是儿戏,从前赤荥在里面捞的油水众国众族都看在眼里,曾经遭受的压迫也令人牙碎。


    鸿滇王宫内的烛火彻夜不熄,老谋深算的国君盯着羊皮地图,视线在赤荥旧地与图尔特之间来回游移,这条商路的价值绝不仅在于钱财,更在于它能牵动多少势力的神经。


    库兰部的营寨驻扎在一片贫瘠的绿洲边缘,西侧能看到稀疏潦草的绿植,东侧则完全被荒凉的戈壁滩吞噬,一直延伸到天际线。


    营寨中央的主帐内,库兰族长苏毗盘腿而坐,他对面坐着一位来自东方的不速之客。


    这位自称“辛”的东方来客衣着考究,举手投足间透着与沙漠格格不入的儒雅气质。


    简陋的矮案上连杯热茶都没有,可这位客人却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仿佛对眼前的粗陋待遇毫不在意。


    苏毗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位神秘访客,对方浅色衣袍上连一粒沙尘都没沾上。


    “你们中原人”苏毗冷笑一声,“本王一个都信不过,嘴上说着仁义道德,背地里尽干些龌龊勾当。”


    辛闻言不慌不忙,反而微微颔首表示赞同:“族长所言极是。”他的声音温和得像是沙漠里罕见的清泉,“那些中原人确实令人不齿,明明手段卑劣,却偏要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


    说到这里,他轻轻摇头,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鄙夷,“实在叫人作呕。”


    “你不就是中原人?”苏毗眯起眼睛。


    辛的笑容纹丝未动,连睫毛都没颤一下:“确实如此,但并非每个中原人都蒙昧不清。”


    他优雅地抚平袖口,“正所谓邦之陋非吾之愆,生斯土而心自洁。”


    苏毗嫌弃皱眉:“你别跟我拽文,听不懂!”


    辛笑容更深:“在下是说——”他刻意放慢语速,“生于这片鄙陋肮脏的土地不是我的过错,我内心自有洁净。”


    说着,他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苏毗突然爆发出一阵粗粝的大笑:“狗屁的干净!”他猛地站起身,“真要心里干净,你怎么会坐在这儿跟老子谈买卖?”


    不等辛回应,老族长已经绕过矮案,“我们大漠人讲话直,”他伸出粗糙的掌心向上,“沙海里的骆驼要同行,得看它背上驮的货和咱拴在一根绳上。”


    又翻过手背重重拍在案上,“蹄子印里带着同片沙,才算是并着肩往前走。”


    这话说的直白:既然想同我库兰合作,那总得拿出诚意来,且不说你的弱点与图谋,总得让对方确定我们暂时的方向一致才配谈“合作”二字。我们外邦为领地、为资源、为独立自由,那你身为褚人,你是为了什么呢?


    辛注视着案几上震落的沙粒,忽然轻笑出声,他缓缓起身,衣袍如水般垂落,“褚国皇帝想要这关外万里疆域”


    抬起的面容上,笑意尽褪,“而我,偏要看他功败垂成,要他的江山烽烟四起,要他的龙椅——”


    最后一个字咬的极轻,“塌。”


    帐外突然传来驼铃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风沙中。


    北方的鸿滇国都月勒城正进着一大队狼狈的军队,城门楼上悬挂的彩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城内街道两边的商铺支着布篷,卖糜粿的摊贩拍打着面团,香料与烤羊肉的味道混在干燥的空气里,裹着头巾的妇女三三两两走过,腰间玉饰叮当作响,偶尔有驮着货物的骆驼队慢悠悠穿过主街,不吵闹也不失生气,一切恰到好处。


    乌尔迪的马队踏着尘土进入城门时,街边的喧闹声顿时低了几分,几个孩童躲在母亲身后,偷看这个满脸风霜的粗糙大汉,他身后的亲卫和鸿滇残兵个个面带疲色,铠甲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


    “乌尔迪族长。”一名穿着极有西域特色官服的鸿滇官员迎上前,右手手掌按在胸前躬身,“我主已在宫中备好酒宴,等候多时了。”


    说罢,他侧身示意身后的侍从,“将咱们鸿滇勇士们安排回营好生休整。”


    乌尔迪抹了把脸上的沙土,眯起眼睛看向王宫方向,夕阳给远处的宫殿镀上一层金边,驼铃在风里叮叮当当。


    “带路。”他简短地说,靴跟一磕马腹,马儿迈起蹄来。


    那官员小跑着跟上,腰间的玉佩随着步伐晃动:“族长放心,热水和干净衣裳都备好了,我主特意吩咐,要给您接风洗尘。”


    乌尔迪从鼻腔里低低地“嗯”了一声,这官员诡异的和善让他面不显露的涌起一丝不安,按常理,他如今损兵折将,鸿滇王该对他冷眼相待才是,可这鸿滇老狐狸仍旧以礼待之,事出反常必有妖。


    乌尔迪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腰间的短刀,马下引路的官员还在絮絮叨叨说着接风的安排,每个字都透着刻意的好意,这反常的礼遇背后,指不定藏着什么要命的图谋。


    视线中,殿宇建筑渐渐清晰,几人踏进宫门,眼前豁然开朗。


    立柱撑起高高的穹顶,彩绘玻璃将夕阳滤成五彩的光斑投在地毯上,两侧铜灯盏里的火焰静静燃烧,照亮墙壁上精美的壁画。


    乌尔迪瞥了一眼无人的高座,还没等开口,那官员躬身引他到矮榻前,脸上堆着笑,“族长请稍坐,我主正在处理些紧急政务,片刻便到。”


    侍女们悄无声息地端上瓜果和酒水,甜腻的熏香在殿内缓缓弥漫。


    乌尔迪盯着晃动的烛火,指节在刀柄上轻轻敲打。他随着官员的引导入了席,盘腿坐在矮榻上等着这位“礼贤”的国王。


    许久许久,面前的酒壶已经换了好几轮,烛台上的蜡油越积越多,在底座上凝成浑浊的泪痕,这“片刻”已经拖了快一个时辰。


    乌尔迪盯着地毯上繁复的纹路,突然嗤笑出声。


    鸿滇王这手玩得倒是周全,派官员笑脸相迎是做给外人看的,显得他仁义大度;故意晾着不来,连官员都不在此陪同才是下马威。


    侍女又轻手轻脚来添酒,乌尔迪突然伸手扣住她手腕:“去告诉你家主子,”


    他声音不高,刚好让殿角候着的官员听见,“就说赤荥的豹子如果饿的狠了,连同类都会吃。”


    侍女吓得打翻了茶盏,热水在羊毛毯上洇开一片深色。


    乌尔迪松开侍女的手腕,眯着眼睛看着她踉跄着退下,殿内霎时安静得可怕,他重新靠回矮榻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刀柄,脸上看不出喜怒。


    角落里的宫人额头渗出细汗,却不敢上前搭话。


    约莫半刻钟后,殿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队人,靴底踏在地砖上的声响整齐有力,间或夹杂着金属甲片碰撞的轻响。


    乌尔迪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依旧坐着没动。


    “乌尔迪族长,久等了,久等了。”


    鸿滇王的声音先一步传了进来,温和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


    紧接着,这位老国王才在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而入,他穿着暗红色的锦袍,腰间玉带上的宝石泛着温润的光,两颊的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皱纹里都堆着笑意,简直就像个和蔼的长辈。


    乌尔迪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鸿滇国主日理万机,能抽空见我这丧家之犬已是给足面子了。”


    他特意在“丧家之犬”四个字上咬了重音。


    可鸿滇王却仿佛没听出话里的刺一样,笑着抬手示意侍从们都退下。*


    直到殿门合上,他才谈了口气:“族长何必说这种气话?”


    他亲自拎起银壶给乌尔迪斟了杯酒,“胜败乃兵家常事,我鸿滇这次折损的儿郎,难道比赤荥少么?”


    酒液在杯中晃荡,映着乌尔迪阴晴不定的脸,他盯着鸿滇王保养得宜的手,这老狐狸连指甲都修剪得圆润光滑,和他这双布满老茧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你既然提起,”乌尔迪终于接过酒杯,却没喝,“那我倒要问问,贵国的将士当真是柔水军,连一个叫不出名号的小犊子都打不过,还是说你是故意派了一群不中用的,让这仗打不赢?”


    鸿滇王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见对方不肯信任,又给自己也倒了杯酒:“族长这话可就冤枉人了,我鸿滇的兵马调动,哪次不是以赤荥为先?”


    他抿了口酒,才继续道,“况且这仗打输了于我而言有什么好处?那些将士可都是我鸿滇的子民。”


    乌尔迪眯着眼睛审视国王那张脸上的笑容,拇指摩梭着杯壁,“那你可知,若是鸿滇军能拖住鹰沙谷那群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现在摆在你案几上的,就该是褚国那位姓年的人头了。”


    “族长莫急,”鸿滇王抬手示意侍从添酒,“褚人奸险狡诈野心极大,如今你我损兵折将,而他们坐镇中军的,可不光有那个老的,还有北边那个小的,”


    他忽然压低声音,身子微微前倾,“因此,我们更得以智取胜。”


    “以质取胜?”乌尔迪冷笑一声,“等他们大军压境,把商路全数掌控的时候你能想出什么智谋?”


    他手指突然扣住酒杯,“你该不会以为,我赤荥败了这一阵,就再没有翻身的本钱了吧?”


    殿内的烛火忽然晃了晃,鸿滇王抚摸着酒杯,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


    这已经不是在暗示,而是赤裸裸的警告了,乌尔迪几乎已经把最尖锐的质问砸在了鸿滇王的脸上:


    你鸿滇是不是看我赤荥势弱,就想把商路这块肥肉独吞?


    我劝你别打这个主意。


    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变得凝滞起来,方才虚伪的客套像被一把撕开,露出底下赤裸裸的利益算计。


    鸿滇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卷羊皮,缓缓展开,“族长看看这个。”


    羊皮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各部落的驻军位置,其中几条朱砂画出的路线直指图尔特腹地,这是张详尽的兵力分布图。


    “燮硰族对褚军恨之入骨,已经答应联手。”鸿滇王的手指在羊皮上点了两下,“只等赤荥的狼旗——”


    他指尖划过图纸,停在标注着商道枢纽的位置,“在这里,重新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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