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院子里支起了一张近两丈的长桌,十多名将士和八九个小厮已经围坐好,有说有笑地等着开席。
韩远兮领着几个士兵抱着十几坛雄黄酒匆匆赶回山庄,在门槛处差点绊倒。
他还未站稳就环顾四周,没见到萧凌恒:“将军人呢?”
旁边的小厮刚要回答,就见萧凌恒独自一人从后院走了过来,颈侧的衣领处还湿了一大块儿。他走得不快,时不时还回头往后院方向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
“将军!酒来了!”韩远兮抱着酒坛小跑过来,额头还挂着汗珠,“跑遍半个城才找到正宗的雄黄酒!”
见只有萧凌恒一人,韩远兮探头往后院张望:“任大人怎么没一起?”
任久言哭肿了眼睛,得缓一下才能见人,但这个理由不太好说,只能含糊过去。
萧凌恒接过酒坛,轻咳一声:“久言他有点事,让咱们先吃。”说完就大步往长桌走去,明显不想多谈。
韩远兮挠挠头,总觉得萧凌恒神色不太对。但很快就被热闹的酒席吸引了注意,没再多想。
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金黄油亮的蟹粉狮子头、晶莹剔透的水晶肴肉、翠绿欲滴的蓑衣黄瓜、冒着热气的八宝豆腐,还有一盆浓郁的鸡汤。
“来来来,都满上!”萧凌恒刚刚心都被任久言哭碎了,但他此刻必须强打精神,以免大家多心,“今日端午,不醉不归啊!”
将士们起哄着举杯,一个小厮没忍住先夹了块狮子头,被烫得直哈气。
韩远兮见状笑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席间,萧凌恒忍不住的时不时往通往后院的小路上瞟。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有个年轻侍卫喝得脸红扑扑的,忍了半天才敢问:“将军,您那个香囊呃怎么长得像只被踩扁的□□?”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萧凌恒也不恼,得意洋洋地把香囊举高:“你们懂什么?这可是任大人亲手给我做的!”
说着还特意晃了晃,里面的艾草沙沙作响。
正说笑着,任久言终于从后院走了出来。他眼睑还泛着淡淡的红,但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嘴角挂着温和的浅笑。
见众人望过来,他微微颔首:“诸位久等了。”
萧凌恒立刻站起来,结果不小心碰翻了酒碗,雄黄酒洒了一身。
“久言!来坐这儿!”他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凳子,活像只摇尾巴的大狗。
任久言看了眼热闹的酒席,又看了眼萧凌恒湿漉漉的前襟,默默在他旁边坐下。虽然眼眶还有些发红,但举手投足间依然是从容得体的模样,仿佛方才在厢房抱着萧凌恒痛哭的事从未发生过。
“我家久言就算眼睛肿着也好看!”萧凌恒凑到任久言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任久言耳尖微红,夹了块狮子头塞进他碗里:“少胡说,吃饭。”
萧凌恒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对对对,先吃饭!”顿时眉开眼笑,转头就对满院子的人喊道:“都别愣着!赶紧动筷子!”
那架势就像是张罗喜宴的大家长。
吃了半天,韩远兮突然盯着满桌菜肴嘀咕:“咦,不是说有鱼吗?我记得厨子明明要炖鱼汤来着…”
话音虽说不大,但刚刚好能被任久言听到。
萧凌恒就瞥见任久言的筷子在半空中僵住了,那双还泛着红的眼睛微微垂下,嘴角轻轻抿了抿。
“韩远兮!”萧凌恒慌忙地赶紧提高嗓门,“去把后院那坛没开封的春风醉拿来!快快快,现在就去!”
韩远兮被吓得一激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旁边的同僚拽着袖子往外拖。满桌人也非常有眼力见儿,全都当做无事发生一样继续喧闹。
任久言低着头,默默扒拉着碗里的饭粒,萧凌恒手忙脚乱地给他添了勺八宝豆腐,小声道:“多吃点,这个这个豆腐特别嫩。”
任久言盯着碗里的豆腐,筷子尖轻轻戳了戳,豆腐颤巍巍地晃动着。萧凌恒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乖觉的不行。
任久言夹了块豆腐放进嘴里,嚼了两下,轻声说道:“好吃,你也吃。”
韩远兮抱着酒坛回来时,就见自家将军笑得像个傻子,任大人虽然眼睛还红着,但嘴角已经微微上扬了。满院子的人都很贴心,依旧热热闹闹。
未时三刻,皇宫正阳门外已停满各府轿马。文武百官着节庆朝服,按品阶依次入宫,两侧侍卫肃立夹道。
太和殿上,左右各三排木桌交错排列,御膳房的太监们正忙着最后布置,礼部侍郎站在丹陛西侧,指挥着礼部人手调整席位,不时擦汗。
殿内官员三五成群低声交谈,文官们拢着袖子谈天论地,武将们则比划着兵法攻势。太监们穿梭其间添茶倒水,香炉青烟袅袅中,众人虽表面寒暄,实则都小心翼翼,整个大殿弥漫着看似融洽实则人人自危的氛围。
“陛下驾到——”
随着司礼监尖细的唱喝,沈明堂乘龙辇而至,百官跪拜。
“众卿平身。”沈明堂一边踩着地毯往金阶走,一边挥手说,声音比往日温和。
文武百官依次入座,沈明堂端坐龙椅,明黄龙袍格外醒目。
沈清安坐在下首席位上,年逍正在和季千本低声交谈。左延朝作为天督府督主,坐在武将首位,楚世安坐于他的左后方,腰背挺得笔直。
“今日端午,众爱卿不必拘礼。”沈明堂突然举杯,声音浑厚有力。
百官连忙起身回礼,衣袖翻飞间带起一阵微风。
乐师奏起《清平乐》,宫女们端着食盘缓步并排而入,先是八道凉菜,什么胭脂鹅脯、蜜汁火方、翡翠芹芽
接着是热菜,御厨特制的龙舟鳜鱼被做成竞渡造型,引来一片赞叹。
“听闻这道菜要蒸六个时辰?”赵平洲凑近面前的矮几问道。
年逍坐在他旁边,闻言轻笑:“最费工夫的是雕那二十四对船桨。”
说着用筷子尖点了点鱼身两侧,那些“船桨”其实是用冬笋片雕成的鳜鱼鳍。
正说笑着,忽听玉磬轻响。
沈明堂放下酒杯,乐声即刻停止。
正在夹菜的大臣慌忙搁下银箸。
“今日趁诸位爱卿都在,朕有件事要宣布,”沈明堂指尖轻叩案几。
“下月十五,渥丹国使团将至。”他环视众人,“此次来访事关边境互市,还需好生接待。”
殿中顿时响起窸窣的议论声,老臣们交换着眼色。
许怀策刚要起身,皇帝却抬手制止:“具体事宜,容宴后再议,今日佳节,诸位尽兴便是。”
说罢,沈明堂的目光扫过年逍。
沈清安微微蹙眉低头思索着什么,年逍正专注地剥着一只粽子,似乎对皇帝的话毫不在意,楚世安倒是坐得更直了,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叩。
乐声再起时,宫女们端上雄黄酒和五毒饼。
沈明堂笑着命人给几位老臣多添了些酒,笑道:“这是用昆仑山的雄黄所酿,诸位爱卿尝尝。”
话题很快转到端午习俗上,礼部侍郎说起江南的龙舟竞渡,绘声绘色,引得众人笑声不断。
酒过五味,年逍突然举杯:“陛下,臣听闻渥丹人善饮。若使臣到来,不如设一场酒宴?”
他袖口沾了些酒渍,像是醉态,但眼睛却清亮得很。
沈明堂大笑:“爱卿当真是替朕分忧啊!”却没说是否采纳这个提议。
宴席将散时,内侍总管高声宣布赏赐。百官谢恩的声音此起彼伏,沈清安注意到父皇的目光在几位重臣之间来回巡视,最后停在了楚世安身上片刻。
出宫时暮鼓刚响,沈清安的轿子特意绕到西华门,看见楚世安正在验看令符。两人隔着轿帘对视一眼,均没有任何表情。
回府的马车上,沈清安还在琢磨父皇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远处传来百姓家的欢笑声,不知谁家的粽子锅正飘出阵阵清香。
待群臣散去后,沈明堂回到御书房时,鸿胪寺卿郑睐已在龙案前静候多时。
“老臣参见陛下。”郑睐颤巍巍地跪下行礼。
“爱卿起来吧。”沈明堂在龙案后坐下,示意内侍搬来绣墩,“听说傅少卿前几日突发急症去了?”
郑睐心如明镜傅少卿是因何而死的,但他不该知道,也不能知道。
刚沾到绣墩的屁股又抬起来半寸:“回陛下,傅大人年事已高,太医诊断是心脉旧疾发作。”
“可惜了。”沈明堂状似惋惜地轻叹一声,指尖在龙案上轻轻敲打,“只是这鸿胪寺少卿的位子不宜空缺太久。朕这里倒有个合适人选,横竖是要在爱卿手下当差的,郑卿不妨帮着看看。”
郑睐身子微微前倾:“不知陛下说的是?”
“任顷舟。”沈明堂端起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神色,“先前在十六卫当过差。”
郑睐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任顷舟这个名字他也算听过很多次了,五皇子党的核心人物,后来被革职时又闹得满城风雨。更耐人寻味的是,一直有传闻此人与二皇子党羽中的萧羽杉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些错综复杂的背景,让郑睐意识到此人的特殊分量。
而如今正值渥丹使团即将来访之际,一个从监门卫调任鸿胪寺的官员,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郑睐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他知道,这个任命绝非偶然,而是精心布置的一步棋,只是这棋,到底需要怎么陪这位九五至尊下完呢?
“老臣”郑睐喉结滚动,“定当好好教导任大人。”
午膳过后,萧凌恒抹了抹嘴,兴致勃勃地提议:“久言,咱们去后山摘野果吧?这时候的山莓正好熟了。”
任久言皱眉看向他:“你的伤还没好全…”
“早没事了!”萧凌恒夸张地活动了下手臂,结果扯到伤口,又赶紧装作若无其事,“你看,灵活得很。”
任久言无奈地叹气:“还是再养两日”
“再养果子都掉光啦!”萧凌恒扯着他袖子晃了晃,“就去一个时辰,我保证不碰水不爬树,就在山脚转转。”
见任久言还是犹豫,他索性开始耍赖撒娇,“哎呀久言~我的好久言~你就带我去嘛~保证听你的话~”说着,他还眨了眨眼睛。
任久言被他闹得没有办法,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那先把药换了。”
萧凌恒乖乖坐下,眼睛却一直盯着任久言的动作。见他手法轻柔地给自己上药,忍不住小声嘀咕:“久言,你可真贤惠~”
任久言指尖一顿,随即手上力道故意重了点,萧凌恒立刻龇牙咧嘴地喊疼。
换了药,两人出了山庄。
五月的山林郁郁葱葱,两人沿着山庄后的小路往山上走,山风带着草木清香,萧凌恒拉着任久言的手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扶对方跨过沟坎。
山路渐陡,任久言担心萧凌恒腿上的伤,忍不住道:“歇会儿吧。”
“无妨的,”萧凌恒抹了把汗,指着前方,“再走几步就到了,那儿的野莓可甜了。”
果然,转过一道山梁,眼前出现一片野莓丛。红艳艳的果子挂在枝头,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萧凌恒迫不及待地摘了一颗,转头递给任久言,却在对方伸手准备接时故意把手举高。
“给我。”任久言踮起脚。
萧凌恒坏笑:“自己来拿啊。”
任久言瞥他一眼,嘟起腮帮子,转身要走。
“错了错了,”萧凌恒赶紧把人拉住,把野莓塞进他嘴里:“尝尝,甜不甜?”
酸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任久言点点头。
萧凌恒立刻来了劲,摘了一大把往他手里塞:“多摘点,回去让厨子做果酱。”
于是,两人就蹲在莓丛边摘起了果子。
萧凌恒突然“哎哟”一声,任久言紧张地看过去,却见他举着个被虫子咬过的野莓,一脸得逞:“没事,就是发现了个坏果。”
“你——!”任久言真是懒得很三岁孩童一般见识,接过坏果子扔到一旁:“小心点。”
萧凌恒却趁机握住他的手不放:“你亲我一口我就小心。”
“…不要。”
第92章 番外花太空骚扰沈明堂
永明二十六年春,潼关告急。
北羌大将率八千重骑兵直抵城下,另分兵一万五千轻骑迂回包抄。守将花太空领一万三千精锐铁骑据守赤川玄山隘口,依托地形构筑防线。两军于边陲要冲展开激战,弓弩齐发,铁骑冲阵,战况胶着。潼关守军以强弓硬弩压制羌军攻势,双方伤亡渐增,战场局势陷入僵持。
两日后,北羌大军压境,玄甲重骑如潮水般涌向赤川城外的平原,可预想中的激烈抵抗却并未出现。
北羌将领骑在马上,眯眼望着远处的城墙,冷笑:“看来他花太空也不过如此,连正面迎战的胆子都没有!”
副将迟疑道:“将军,会不会有诈?”
主帅不屑一顾:“此处地势平坦,他们若敢伏击,我们直接碾过去!”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号角声。不是从前方城墙传来的,而是背后。
北羌将领猛地回头,只见远处的山坡上,一支黑甲骑兵如鬼魅般出现,为首的将领银甲红袍,长剑在手,正是花太空。
“怎么可能?!”北羌将领瞳孔骤缩,“他们怎么绕到我们后面的?!”
花太空没给他思考的时间,剑刃向前一指,声音冷厉:“杀——!”
黑甲骑兵如洪流般冲下,北羌军阵瞬间大乱。
北羌主帅怒吼着指挥后军转向,可已经晚了。花太空的铁骑兵如尖刀般刺入敌阵,而更可怕的是,赤川城门也在此时轰然打开,原本城池中不敢上前迎敌的守军竟也从城内杀出。
一时间,形成了前后夹击的局面。
北羌将领终于意识到自己中计了,可已经来不及撤退。他咬牙拔刀,亲自迎向花太空:“花太空!你——”
“废话真多。”花太空一剑劈下,北羌主帅横刀格挡,却被震得虎口发麻。两人战马交错,花太空反手又是一剑,北羌将领勉强躲开,可第三剑已经斩至眼前——
“铛!”
一柄长枪横插进来,硬生生挡下了花太空的剑,北羌将领惊愕抬头,只见一名黑衣男子策马而来,枪锋冰冷,正是沈明堂。
“留活口。”沈明堂低声道。
花太空挑眉:“明堂,抢我人头?”
沈明堂没理他,枪尖一挑,直接挑飞了北羌主帅的刀,那人还想反抗,却被花太空一记剑背砸下马,重重摔在地上。
战斗很快结束,北羌军溃不成军,俘虏无数。
花太空翻身下马,走到北羌主帅面前蹲下,笑眯眯道:“大将军,现在能好好聊聊了吗?”
北羌将领咬牙切齿:“花太空,你卑鄙!”
“兵者,诡道也,”花太空耸耸肩,“再说了,你们北羌不也喜欢玩阴的?”
北羌将领脸色一变:“你——”
沈明堂走过来,冷声道:“带回去审。”
花太空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忽然凑近沈明堂,低笑道:“明堂,我刚才帅不帅?”
沈明堂瞥他一眼:“还行。”
“就‘还行’?”花太空不满,“我那可是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
“你差点把人砍了。”沈明堂打断他,“说好的留活口呢?”
花太空理直气壮:“我这不是收住剑了吗?”
沈明堂懒得跟他争,转身去安排俘虏。
花太空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明堂,你刚刚那一枪真及时,是不是一直盯着我?”
“没有。”
“那你为什么能那么快挡下我的剑?”
“巧合。”
“我不信。”花太空在他两侧绕来绕去,“明堂,你是不是特别在乎我呀?”
“……”
“明堂……”
“明堂……”
“明堂……”
沈明堂实在被他聒噪的烦死了,他猛地转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别吵了…是是是!”
花太空愣了一秒,随即扣住他的后脑,吻了上去。
远处,浮生阁影卫和大褚的将士们默契地别开脸,假装没看见。
半晌,沈明堂推开他,气息微乱:“花太空!打仗呢!”
花太空舔了舔唇角,笑得肆意:“那…打完仗呢?”
沈明堂耳根发烫,转身就走:“……看你表现。”
花太空大笑,快步追上去,一把搂住他的腰:“明堂~今晚庆功宴,你可得多喝几杯。”
“花太空!”
“在呢!”
“……手拿开。”
“不拿。”
夜色沉沉,赤川大营内却火光通明。大褚的将士们围坐在篝火旁,酒坛堆成小山,烤全羊的香气混着烈酒的辛辣飘散在夜风里。
花太空盘腿坐在主位,手里拎着一坛酒,衣襟微敞,笑得恣意张扬。
“今日大胜,诸位——”他举坛高喝,“不醉不归!”
将士们轰然应和,酒碗碰撞声此起彼伏。
花太空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下颌滑落,浸湿了衣领。他随手一抹,转头看向身旁的沈明堂,挑眉:“明堂,你怎么不喝?”
沈明堂端坐如松,面前只摆了一盏清茶,淡淡道:“军中需有人清醒。”
花太空啧了一声,忽然凑近,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沈明堂耳畔:“怕什么?有我在,谁敢闹事?”
沈明堂侧头避开,却见花太空已经站起身,拎着酒坛跳上了中央的木桌。靴底踩得碗碟哐当作响,他却浑不在意,高举酒坛朗声道:“今日这一仗,先锋营的弟兄们当记首功!尤其是老赵——”
他指向一名将领,“带三百人绕后截断北羌退路,漂亮!”
被点名的老赵激动得满脸通红,起身抱拳:“末将不敢当!都是将军谋划得好!”
花太空大笑,仰头又灌了一口酒,忽然将酒坛往地上一掷,瓷片四溅。他抽出腰间佩剑,剑尖斜指夜空:“大褚的儿郎们——”
将士们瞬间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北羌犯境,我们今日胜了,但仗还没打完!”花太空的声音沉下来,眼底锋芒毕露,“三日后,我要带五千人直捣他们老巢!敢跟的,现在满饮此碗!”
众人寂静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吼声:“誓死——追!随!将!军!”
酒碗碰撞声如雷,烈酒洒在篝火里,腾起一片幽蓝火焰。
花太空跳下桌子,踉跄了一下,被沈明堂扶住手臂。
“你喝多了。”沈明堂低声道。
花太空顺势靠在他肩上,眯着眼笑:“放心,我心里有数。”他忽然抓住沈明堂的手腕,“走,带你看个东西。”
沈明堂被他拽着穿过喧闹的人群,一路走到营地边缘的瞭望台。
夜风拂过,花太空翻身上了木台,朝沈明堂伸手:“上来。”
沈明堂犹豫一瞬,还是搭住他的手跃了上去。花太空却没收手,反而用力一拉,将他整个人圈进怀里。
“看。”花太空指着远处。
沈明堂抬眼,只见夜幕下连绵的北境荒原尽收眼底,更远处,隐约可见北羌部落的零星火光。
“三日后,我会带兵烧了那些帐篷。”花太空的声音带着酒意,却异常清晰,“今日北羌主帅被俘,他们群龙无首,正是最乱的时候。”
沈明堂皱眉:“太冒险。”
“所以你得帮我。”花太空转头看他,眼底映着星光,“天督府的情报网,能不能摸清他们的粮草囤放点?”
沈明堂沉默片刻,终于点头:“明日给你消息。”
花太空笑了,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油纸包塞给他:“给。”
沈明堂打开,竟是两块芝麻酥饼。
“出征前我在西市买的,就剩这些了。”花太空挠挠头,“你晚上都没怎么吃东西。”
沈明堂怔住,心头蓦地一软。他低头咬了一口酥饼,甜香在舌尖化开。
花太空凑过来就着他的手也咬了一口,含糊道:“怎么样,比军粮好吃吧?”
沈明堂没答话,只是忽然抬手,用拇指擦掉他唇角的饼屑。
花太空愣了下,随即得寸进尺地贴上来:“明堂喂的更好吃~”
“别闹!”沈明堂耳根发烫,一把推开他,“这是瞭望台!”
花太空大笑,正要再逗他,台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两人低头看去,只见几名士兵扭打着滚到空地上,周围人起哄叫好,是将士们喝多了在比试摔跤。
花太空眼睛一亮,直接翻身跳下高台,稳稳落在人群中央:“来来来,本将军做裁判!”
沈明堂扶额,却不得不跟下去维持秩序。
花太空已经脱了外袍,仅着单衣,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他蹲在两名摔跤手中间,兴致勃勃地挥手:“开始!”
士兵们吼叫着助威,场面热闹非凡。
沈明堂站在外围,目光却始终落在花太空身上,只见那人笑得眉眼飞扬,在火光映照下鲜活如烈日。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将军也来一场”,人群顿时沸腾。
花太空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出手你们都得趴下!”
话音未落,沈明堂忽然走进圈内,淡淡道:“我跟你比。”
全场瞬间寂静。
花太空眨眨眼,突然笑得像只狐狸:“三殿下要跟我比摔跤?”
沈明堂解下短刃扔给亲卫,卷起袖口:“不敢?”
“输了可别哭。”花太空调笑着说。
两人在空地中央对峙,四周将士们屏息凝神。
沈明堂突然出手,一把扣住花太空手腕,借力就要将他摔出去。
花太空却顺势贴近,膝盖抵住他腿弯,另一手环住他的腰——
“砰!”
尘土飞扬,等众人看清时,沈明堂已经被花太空压在地上,手腕被牢牢扣住。
“三殿下,承让。”花太空俯在他耳边低笑,呼吸灼热。
沈明堂眯起眼,突然屈膝一顶,花太空吃痛松手,下一秒天旋地转,两人位置瞬间调换。
“还来吗?”沈明堂居高临下看他。
花太空躺在地上大笑,忽然揽住他的脖子往下一带,唇齿相碰的瞬间,周围先是一静,随后便爆发出震天的起哄声。
沈明堂猛地撑起身,耳尖红得滴血:“花太空!你——”
“我输了。”花太空耍赖似的躺着不动,眼里盛满笑意,“殿下想怎么罚都行~”
沈明堂咬牙,一把将他拽起来,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拖着人往主帅营帐走,花太空还在嚷嚷:“轻点轻点!我这刚打完仗的伤员……”
营帐帘子一放,隔绝了所有喧嚣。
沈明堂刚转身,就被花太空抵在柱子上,酒气混着体温扑面而来:
“明堂~”
“嗯?”
“庆功宴还没结束。”
沈明堂抬眼看他:“所以?”
花太空低头轻啄着他的嘴唇,声音含糊:“所以我们得……继续庆祝。”
帐外篝火噼啪,星河低垂。值夜的士兵默契地绕开了主帅营帐,只有夜风卷着零星的骂声飘远——
“花太空!你属狗的?!”
“汪。”
“你轻点!”
“你让让我嘛~”
“滚!”
“我不。”
第93章 回城鸿胪寺少卿和安西副大都护
端午翌日,辰时二刻,两道朱漆描金的圣旨匣子被捧出宫门,十二名千牛卫开道,朝着城外山庄疾驰而去。
山庄内,韩远兮正在前院喂鱼,小鲤鱼没了,这差事就落到了韩远兮头上。
忽然,他听到门外便传来整齐的马蹄声。
千牛卫将士列队而至,为首的传旨太监手捧两道明黄圣旨,身后跟着四名随行小太监,步履匆匆地踏入山庄大门。
韩远兮见状连忙迎上去,还未开口,老太监便微微颔首,嗓音尖细道:“圣旨到,请任大人、萧大人接旨。”
韩远兮心头一跳,立刻转身往内院跑去。
厢房内,任久言刚替萧凌恒换完药,正低头整理纱布。
萧凌恒懒洋洋地靠在软枕上,他见任久言神色专注,忍不住逗他:“久言,你这手法可比大夫细致多了~”
“让你非要摘果子,”任久言瞥他一眼,淡淡道:“伤口再崩开,疼的还是你自己。”
萧凌恒正要再贫两句,房门突然被推开,韩远兮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两位大人!宫里来旨了!”
任久言手指一顿,萧凌恒则挑了挑眉:“圣旨?”
两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疑惑。
二人出了房门,在院中迎接圣旨,任久言扶着萧凌恒一同跪下。
见香案未备,老太监也不计较,直接展开明黄绢帛: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原监门卫中郎将任顷舟,通晓四夷细俱,熟知典章。特擢升鸿胪寺少卿,主管外宾接待事宜。钦此。”
任久言手指一颤,心中思索着什么,鸿胪寺?为何会是鸿胪寺?
萧凌恒刚准备要起身,却被老太监叫住:“萧大人别急,还有给您的旨意。”
只见老太监又取出一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原金吾卫中郎将萧羽杉,战功卓著,忠勇可嘉。特授安西副大都护,协理西域诸国事务。钦此。”
院中霎时死寂,萧凌恒眉头一皱,安西副大都护?那岂不是要远赴边关?他下意识看向任久言,却见对方神色凝重,显然也察觉到了其中的蹊跷。
两人沉默叩首,接过圣旨时,那老太监低声补了一句:“萧大人,圣上特许您养好伤再启程,不急于这一时。”
“谢陛下隆恩。”萧凌恒微微颔首。
守在门口的千牛卫将士笔直站立,但眼神却忍不住往山庄内瞟。
“鸿胪寺少卿和安西副大都护……”其中一人低声道,“陛下这是要重用他们?”
另一人摇头:“未必是好事。”
将士们沉默少顷,传旨太监从山庄内走了出来,传旨仪仗幽幽地离开了山庄。
众人走后,院内的侍卫和下人们便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鸿胪寺少卿?那可是实权职位啊!”
“安西副大都护?那不是要去西域吃沙子?”
“陛下怎么突然……”
“将军!金吾卫不能没有您啊!”韩远兮站在一旁,就差哭了。
“……”
“行啦,”萧凌恒挥了挥手:“都先去忙吧。”
众人退下后,二人回到房间内,萧凌恒捏着圣旨,嗤笑一声:“久言,你说陛下这是唱的哪一出?”
任久言垂眸,指腹轻轻摩挲着圣旨上的纹路,低声道:“鸿胪寺主管外宾接待,而安西都护府,正对着边境…”
他缓缓抬头,正好撞上萧凌恒同样惊疑的眼神。
两人心头同时一跳。
“该不会西域要”萧凌恒眉毛都快飞进鬓角里,“不能吧…这才消停几年?”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沈清安推门进来,反手将门掩上。
“清安?”萧凌恒撑着桌沿站起身,伤口被扯得生疼也顾不上,“来的正好,宫里刚来人传旨。”
说着,把两道圣旨往他手里一塞。
沈清安展开绢帛,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字句。鸿胪寺安西渥丹使团几个关键词在脑中连成一线,父皇的布局顿时清晰起来。他指尖微微发紧,将圣旨缓缓卷好。
“有想法了?”萧凌恒盯着他的表情。
沈清安把圣旨放回桌上,轻轻点头。
“凌恒,”沈清安抬了抬下巴示意,“坐下说。”
三人围着茶案坐定,任久言拎起茶壶给每人斟了茶,热气在沉默中袅袅上升,萧凌恒捏着茶杯。二人看着沈清安,等着对方开口。
“昨日宫宴上,”沈清安双手撑在膝头,声音压得极低,“父皇说渥丹使团下月十五到京,明面上是为边境互市。”
茶汤在杯中晃出细小的波纹。
任久言垂着眼睫,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每年年中两国互派使臣本是常例,只是”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只是陛下偏偏在这时候把我们俩往西域事务上安排,”萧凌恒接过话茬,眉头拧紧,“这指向性也太明显了。可我想不通,”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渥丹跟咱们大褚向来交好,此时又无战事纷争,陛下突然盯上他们图什么?”
沈清安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或许不是冲着渥丹去的。”
他抬眼看向萧凌恒,“还记得上月我们分析过的西域局势吗?”
萧凌恒一怔,突然拍案而起:“你是说——”
牵动伤口又龇牙咧嘴地坐下,“陛下真正要收拾的是那些游牧部族?”
任久言闻言眸光一闪,西域地图在脑海中铺开,大褚与渥丹国周边盘踞着的几个部落,这些年没少在边境生事。
“不无可能。”任久言微微颔首,“直接对一个邦国用兵,难免让西域诸国心生忌惮,更会落人口实。”
他指尖轻点桌面,“但若只是清剿几个不服管束的部族”
沈清安接过话茬:“况且这些部族常年劫掠商队,我们出兵剿匪名正言顺。西域诸国就算不满,也说不出什么。”
“可这跟渥丹有什么关系?”萧凌恒还是想不通,“那些游牧部落虽然谁也不归附自成一体,可就算我们动手,渥丹也未必会愿意搅进这浑水,同他们撕破脸。”
三人一时无话,屋内只剩下茶汤渐冷的淡淡香气。
任久言轻轻叩了叩桌面:“或许,这才是陛下真正的用意。”他抬眼看向萧凌恒,目光沉静。
“你是说”萧凌恒眉头微皱,“陛下需要我们给渥丹制造一个不得不出兵的理由?”
“这只是猜测。”任久言指尖摩挲着杯沿,“但战场上的事,从来都是能避则避。真要动兵,粮草、军饷、人命,哪一样不是损耗?若非被逼到绝处,谁会轻易开战?”
沈清安若有所思地点头:“就像逼人上梁山,总要有个不得不反的理由。”
“所以,”萧凌恒突然笑了,眼中闪过一丝锐利,“陛下这是要我们给渥丹下个套,让他们不得不跳?”
窗外一阵风过,三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如同即将展开的棋局。
随着官职恢复,任久言和萧凌恒不得不搬回城内居住。萧凌恒软磨硬泡了好几日,非要任久言搬去自己府上同住。
任久言虽然动过心思,但终究还是保持了理智。
眼下两人都是朝廷四品要员,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且不说他们之间的情分本就不该摆在明面上,单是两位朝臣走得太近就足够引人非议。朝堂之上,人人都戴着面具过活,即便大家都知道的事,该做的表面功夫一样都不能少。这是官场的规矩,更是明哲保身的道理。
萧凌恒听着任久言一条条分析利弊,虽然心里不痛快,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在理。两个朝廷命官同住一个屋檐下,确实说不过去,任谁问起来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最终只能悻悻作罢。
可转念一想,任久言向来独来独往,身边连个贴身伺候的人都没有。如今朝局复杂,萧凌恒是一百个不放心,他索性板起脸来,硬是跟任久言谈起了条件,要么接受他安排的下人和护卫,要么就搬去萧府同住,二选一,没得商量。
任久言权衡许久,终究还是应下了萧凌恒的安排。一来实在拗不过对方这份沉甸甸的牵挂,二来自己如今这身子骨,身边确实需要人照应。他从前独居惯了,最忌讳旁人近身伺候,其实说到底是不信外人。可萧凌恒挑来的人,他却是放心的,答应留下几个得力的护卫和一个小厮。
萧凌恒这才稍稍安心,转头就亲自去挑选人手,恨不得把萧府最精干的侍卫都塞过去。
短短五日功夫,韩远兮带着人将任久言的小院彻底翻新了一遍。虽然宅子格局未变,面积依旧不大,但再不是从前那副破败模样。
萧凌恒知道任久言爱侍弄花草,特意命人去花市买了盛开的时令花卉。墙角栽种了几丛兰草,窗下摆着两盆青松,连石阶缝隙里都仔细栽上了翠绿的苔藓。
他看任久言每次荡秋千时都笑得极其开心,本想着也在院里给搭一个更好的秋千,可任久言的院落里没有那么粗壮的树,他本想移栽一棵,却被任久言严令制止,他没辙了,只好作罢。
但在院中原本的荒地被他叫人挖成一方小池,放了三尾普通的小红鲤,池边还搭了个简易的木亭。最惹眼的是栓在亭下的小黄狗,毛茸茸的一团,见人就摇尾巴。萧凌恒特意挑了只温顺的,生怕任久言照顾不来。
屋内陈设更是处处用心。知道任久言不喜奢华,所有家具都换成了古朴的样式,榉木书案打磨得光滑却不施漆,藤编的圈椅铺着素色棉垫,连帐钩都选的是最简单的铜制如意纹。书架上的书按类别重新归置过,案头还添了盏可调节亮度的铜灯。
韩远兮交差时,萧凌恒亲自验收。他摸着新换的窗纱,突然想起什么:“卧房的床”
“按大人吩咐,换成了黄杨木的双人床,褥子也加厚了两层。”韩远兮忙道,“就是任大人今早来看时,盯着那床看了好久”
萧凌恒耳根一热,轻咳道:“他伤还没好,自然要睡得舒服些。”
搬家那日,任久言站在焕然一新的小院里,看着池中游动的红鲤,许久没说话。
萧凌恒在一旁紧张地搓着手指,直到看见他唇角微微上扬,才悄悄松了口气。
如此,既全了萧凌恒的心思,又守住了该有的分寸。
一连一整个月下来,每日上朝时,两人总是一前一后地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只有在拐角无人处,萧凌恒才会偷偷拽一下任久言的袖子,换来对方一个无奈的眼神。
这样的日子说不上多舒心,但至少稳妥。任久言清楚,在这暗流涌动的朝堂里,谨慎些总没错。萧凌恒虽然不情愿,却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只得每日下朝后变着法子找借口往任久言府上跑。
渥丹使团入京的日子越来越近,整个朝廷都跟着忙得团团转。
鸿胪寺的官员们脚不沾地,光是核对国书就熬了三个通宵。郑睐这几日脸色铁青,见谁训谁,连茶水凉了都要发顿脾气。任久言作为新任少卿,案头的文书堆得快比人高,每日天不亮就得去衙门点卯。
礼部那边也不轻松。礼部侍郎带着人反复演练迎宾礼仪,光是争论使臣该行什么礼就吵了五回。几个老学究捧着前朝典籍争得面红耳赤,最后还是礼部尚书拍板定下了章程。
内务府的库房这几日就没消停过。太监们忙着清点要赏赐的瓷器绸缎,生怕哪个花纹犯了渥丹人的忌讳。连装礼物的锦盒都换了三回样式,生怕不够体面。
光禄寺的厨子们更是愁白了头。既要准备符合渥丹人口味的菜肴,又怕用了什么犯忌的食材。试菜试得几位大人看见羊肉就想吐,最后还是任久言递了份渥丹饮食禁忌的单子才算了事。
太仆寺的马厩这几日格外热闹。精挑细选的三百匹御马被洗刷得油光水滑,连马蹄铁都重新换过。车驾司的工匠连夜赶制新的仪仗马车,生怕路上出半点岔子。
城门口的金吾卫封卿歌已经操练了七八回列阵仪式,连街边卖糖葫芦的小贩都知道把摊子往后挪三丈,“听说使团队伍能有半里长呢!”
“哎呦,这下帝都可热闹了!”另一个卖油果子的小贩回道。
第94章 使团这位相首绝非等闲之辈
六月十五,卯时的天刚蒙蒙亮,太和殿内已站满了文武百官。渥丹使团预计辰时末抵达帝都,朝会上,气氛格外肃穆。
几位老臣互相递了个眼色,太尉向子成率先出列,提议由萧凌恒全权负责使团在京期间的防务调度。紧接着尚书令许怀策上前,建议任久言主管使团接待的一应礼仪往来。
殿内霎时安静得出奇。沈明堂的目光在群臣脸上缓缓扫过,朝堂上的老臣们都是人精,见皇帝这个态度,立刻心领神会,众人纷纷附议,无一人提出异议。
“准奏。”沈明堂的声音从丹陛上传来,听不出喜怒。
萧凌恒站在武将队列中,余光瞥见任久言文官那列的身影,两人都明白,这看似寻常的安排背后,藏着更深层的用意。
二人心领神会地接下旨意,既然猜到了龙座上这位九五之尊到底意欲何为,那便要替他把这事做了,至于怎么做,这是他们俩自己的事,谁也帮不上忙。既要暗中推动局势,又不能明着破坏两国邦交;既要达成目的,还得把矛盾转嫁到渥丹与周边部族之间,这其中的分寸拿捏,着实考验手段。
殿外传来更鼓声,辰时已至。沈明堂起身离座,百官跪送。
这场短暂的朝会就此结束,两人步出大殿时,任久言不着痕迹地轻抚了下袖口,萧凌恒则抬手整了整护腕,没人知道这动作是什么意思,除了他们自己。
整个过程的每一步都要慎之又慎,既要让渥丹使团挑不出错处,又要让大褚国威更立,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宫门外,鸿胪寺和金吾卫的属官已经候着。任久言与萧凌恒不露痕迹的对视,微不可察的微微颔首,阳光下,两人的影子一前一后,朝着各自要奔赴的战场走去。
辰时末,朱雀大街。
晨光渐盛,街上早已肃清行人,金吾卫将士分列两侧,甲胄鲜明,长戟如林。礼部官员立于城门内侧,鸿胪寺众卿则列于仪仗队前,静候使团入城。
萧凌恒一身戎装,立于金吾卫队列之首,腰佩横剑,目光沉冷。而任久言则身着鸿胪寺少卿的深绯官服,立于礼官队列前方,神色平静,只待使团入城后上前接引。
远处,渥丹使团的旗帜缓缓浮现。
先是一队骑兵开道,随后是使团正副使的马车,再往后则是随行官员、侍卫及贡品车队。
队伍绵延半里,声势浩大。
待使团行至城门前,礼乐奏响,任久言稳步上前,拱手一礼:“大褚鸿胪寺少卿任顷舟,恭迎渥丹使节入京。”
与历年来一样,使团正使仍旧是渥丹国相首述律然,但他未及弱冠之时便已登高位,如今,也不过*二十余六。
述律然掀开车帘,棱角分明轮廓立体的面庞充满力量感。笔直高挺的鼻梁、下颌线条硬朗利落,每一寸都像是被精心雕琢过,高耸的眉骨下,深邃的眼窝中一双浅蓝色的眸子犹如两汪清泉。浓眉微微上扬,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
他目光在任久言身上略一停留,稍露一丝神情变动,随即回礼:“有劳任大人。”
任久言微微一笑,侧身抬手:“使团一路舟车劳顿,鸿胪寺已备好驿馆,请诸位先行休整,午宴设于光禄寺,届时再叙。”
述律然颔首,目光却越过任久言,扫向后方列队的金吾卫,最终落在萧凌恒身上。两人视线短暂相接,双双均神色不变,只互相微微点头示意。
使团缓缓入城,萧凌恒抬手一挥,金吾卫立刻分列两侧,护送车队前行。任久言则随行于述律然车驾旁,一路介绍京中风物,言辞谦和,却又滴水不漏。
午时初,光禄寺内的宴席早已备妥。菜肴兼顾两国口味,既有大褚的精致烹调,亦有渥丹人喜爱的炙烤羊肉。
席间觥筹交错,表面上一派宾主尽欢的景象。
任久言坐于述律然身侧,举茶敬道:“渥丹国相首远道而来,我朝陛下甚为重视,特命光禄寺备下薄酒,为诸位接风。只是下官素来不胜酒力,只好以茶代酒,还望相首莫怪。”
“任大人哪里的话,”述律然饮尽杯中酒,笑道:“大褚待客之礼,自然是周到的。”他余光扫过任久言手上戴着一双素色浮锦手套,却没有问什么。
两人又寒暄几句,述律然似不经意道:“任大人是刚进鸿胪寺的?”
任久言眸光微动,却只是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下官原是鸿胪寺的微末小吏,平日里不过整理些文书档案。去岁蒙圣上抬爱,这才有机会随郑大人学习外务。”
述律然摩挲着酒杯边缘,微微颔首笑道:“难怪看着面生。任大人年纪轻轻就担此重任,想必有过人之处?”
“相首过誉了。”任久言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倒是相首年轻有为,如此年少便对两国边境的互市了如指掌,方才提到的乌孙风俗,下官着实是闻所未闻。”
述律然的目光越过任久言,落在不远处肃立的萧凌恒身上,若有所思道:“那位萧将军我倒是有印象。往年宫宴,他都是跟在贵国二皇子身后的,今年怎么突然担起护卫使团的重任了?”
任久言执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从容地为对方添满酒杯:“相首有所不知。去岁秋猎时,萧将军随驾出行,恰逢猎场窜出一头凶悍的山狼。危急时刻,萧将军挺身护驾,虽身负重伤却保得圣驾无虞。陛下念其忠勇,这才破格提拔。”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两人突然参与外接使团的缘由,又不会引起对方对“临时调任”的怀疑。没有办法,既然已经做好打算要干坏事儿,那就只能一句实话也没有。
述律然听罢,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却没再追问。
“今晚酉时陛下在太和殿设宴,”任久言再次转移话题,“相首可要尽兴。大褚与贵国多年交好,这份情谊,自当珍重。”
述律然举杯示意:“自然。多年来两国往来密切,贵国天子待我渥丹一向宽厚。”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探究,“只是近来边境偶有骚动,不知…”他没有继续说完,只是定定的看着任久言,眼神中尽是探索。
任久言低垂眼眸掩去所有神色,并不接茬:“边境小患不足挂齿。倒是听闻贵国今年风调雨顺,想必牧草丰美?”他边说边示意侍者添酒,将话题引向无关紧要的闲谈。
午宴结束后,任久言将渥丹使团送至光禄寺大门外。待使团车驾远去,他转身时瞥见萧凌恒正倚在廊柱旁。
那人抱着双臂,懒洋洋地冲他吹了声口哨。阳光下,萧凌恒的眉梢微微挑起,嘴角一勾的同时眨了眨眼。
任久言会意,与众人拱手交涉完后续事宜后,缓步走向回廊转角。
萧凌恒早已等在那里,背靠着朱漆廊柱,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剑柄。
“如何?”萧凌恒咧开嘴,笑得肆意,问道。
任久言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这位相首绝非等闲之辈,他表面上恪守复礼,进退有度,但越是懂张弛、会人事,越是说明他心中的思量深沉。”
他余光扫过空荡的回廊,继续道:“他已经注意到我们二人是新任此职,我虽给予了合理的解释,但他却适度的不追问,能忍住不深究,这番懂让,然显城府。”
萧凌恒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跟聪明人周旋反倒省心。横竖这事急不得,今晚先确保宫宴不出岔子。”他指尖在剑柄上轻敲两下,“等过几日他放松戒备,再行动作不迟。”
任久言眉头微蹙:“此人城府极深,即便再过几日,怕也不会真正放下戒心。”他望向远处正在整队的金吾卫将士们,“我担心他迟早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萧凌恒闻言,嘴角却勾起一抹笃定的笑:“那正好。他越是怀疑我们,就越容易忽略真正的局。”
他轻嗤一声,眼中闪过一丝锋芒:“况且他就算怀疑又能如何?两国邦交不是儿戏,只要明面上是他们理亏,任他再精明也翻不了盘。”
任久言眉头微蹙,欲言又止。他望着远处众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思绪翻涌,此事不仅关乎两国邦交,更牵涉西域诸多部族,计划成败关系重大。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他终是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萧凌恒忽然伸手,借着替任久言整理衣领的动作,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这个隐秘的触碰让任久言微微放缓了思绪。
“久言,我明白你的顾虑,我也清楚此事牵连甚广,我更知晓败露的代价。”萧凌恒目光灼灼,远处传来马匹的嘶鸣声,他侧头瞥了一眼,随即向任久言靠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但是久言,你想想,这些年咱们打过交道的聪明人还少吗?你我都清楚,胜负成败从来不是比谁更会猜疑”
他抬手轻轻搭上任久言的肩头,借着这个动作又凑近了几分:“而是看谁先抓住对方的把柄,对不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际,“所以,不用怕。”
这番话确实让任久言稍稍安下心来。细细想来,这些年朝堂上的明争暗斗,无论是任久言、萧凌恒,还是沈明堂与诸位重臣,哪个不是城府极深难缠的主儿?若论怀疑和提防,之前党争激烈时,他与萧凌恒互相提防试探,时刻都在揣测对方的意图,可最终决定胜负的,从来都是看谁能创造出可以摆在明面上的“证据”。
任久言垂眸,轻轻吐出一口气,微微点头应下。
萧凌恒说得没错,只要能让渥丹使团在明面上理亏,即便那位相首再如何起疑,也改变不了大局。
政/治/博/弈向来如此,真的假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所有人都看见的“事实”。
夜幕降临,金碧辉煌的太和殿内灯火通明。
文武百官身着绛紫朱红官袍依次入席,几排案几上摆满珍馐美馔,酒盏中琼浆玉液映着烛光摇曳。
萧凌恒一身戎装,带着金吾卫在殿内外严密布防,锐利的目光不时扫过席间众人。任久言则端坐于鸿胪寺官员席位,与渥丹使团相邻。
宴席间,沈明堂高坐龙椅,面带笑意地向述律然询问渥丹近况。百官纷纷举杯致意,使团众人也恭敬回礼。
觥筹交错间,宾主尽欢,表面上一派祥和。
任久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述律然的每个细微表情,而萧凌恒则警惕地注意着殿内每个角落。
这场看似寻常的宫宴,在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涌动,却终究平安无事地落下了帷幕。
宫宴散后,任久言不动声色的掩饰着额角微微渗出的薄汗,他随鸿胪寺与礼部同僚将渥丹使团送至宫门。众人寒暄数句,互道酒量了得,又拱手作别,双方皆礼数周全。*
此时宫中侍卫正陆续撤岗,萧凌恒抬头见天色骤变,乌云压顶,心头顿时一紧。他匆匆交代封卿歌处理善后事宜,便快步朝宫外赶去。
宫门前早已空无一人。
不见任久言的踪影,萧凌恒立刻翻身上马,直奔任府。沿途街道搜寻未果,不过片刻功夫,豆大的雨点已噼里啪啦砸落下来。
赶到任府时,小厮撑着伞迎出来,一脸茫然地说大人尚未回府。萧凌恒二话不说,转身又冲进雨幕。雨水顺着铠甲往下淌,他勒紧缰绳,决意将城内各条官道寻个遍。
任久言在宫外不远街角的杂货铺买了把油纸伞,撑着伞站在檐下缓了口气。
他悄悄活动了下酸疼的肩膀,咬咬牙继续往府上走。
雨水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他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却还要强撑着保持正常的姿态。
转过一个街口时,一辆马车突然横在面前拦住去路。
任久言抬头,只见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述律然那张异域风情轮廓分明的脸从车厢里探了出来。雨水顺着他的眉骨滑落,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显得格外阴沉。
“相首?”任久言微微蹙眉,“正使大人怎么在此处?”
述律然掀开车帘的手未动,雨水顺着他的手腕滑入袖中:“雨势渐急,任大人若不嫌弃,便由我送您回府吧。”
第95章 惺遇他的笑容带着棋逢对手的兴致……
“多谢相首美意,”任久言后退半步,打湿的油纸伞在微弱的灯笼光下泛着水光,“下官住处不远。雨下的这么大,倒是您该早些回鸿胪客馆歇息。”
“任大人不必推辞,看这方向,大人也是要往东去吧?”述律然忽然轻笑,他深邃的眼窝中的神色不明,“横竖都顺路,任大人何必见外?”
任久言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脊背绷得笔直,手却已经不受控地微微发颤。他清楚自己已是强弩之末,方才在宫宴上强忍的旧伤此刻正撕扯着神经,每呼吸一次都像有刀片在骨缝里磨。
“那下官就却之不恭了。”他勉强扯出礼节性的微笑。
抬腿迈上马车时,险些踩空。借着雨声掩盖,他悄悄倒吸了一口冷气,才终于稳住身形钻进车厢。
帘子落下的瞬间,任久言整个人差点瘫软在座位上。他借着整理衣摆的动作掩饰颤抖,将油纸伞横放在膝头,伞身积的雨水在官服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述律然看得出来任久言的不适,但他却佯作未察,只随意问道:“任大人平日向来不擅饮酒?”
“是,不瞒大人,下官素来不饮酒的。”任久言微微颔首,后背却仍挺得笔直,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扣住座位,借力稳住发颤的身形。
“渥丹有种香梅酿,很甜很清,说是酒,实则不含半分酒气。”述律然笑意渐深,车内的灯光在他眉骨投下阴影,“我猜应该合任大人的口味,改日赠予大人尝尝。”
任久言用力挤出微笑,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多谢相首美意。”
话音刚落,马车猛地一颠,任久言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
述律然反应极快,一把扣住他的小臂。
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任久言浑身一僵,两人就这样定格在咫尺之间。
车厢内空气仿佛凝固。任久言能清晰感觉到对方手指的力度,不轻不重,恰好能稳住他摇晃的身形,却又不会捏痛伤处。他缓过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指尖在袖中微微发抖。
“多谢相首。”他低声道谢,声音比方才更哑了几分。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他悄悄拭去额角渗出的冷汗,余光却瞥见述律然收回的手在膝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像是若有所思。
述律然知晓他今日当街拦住了任久言这个行为已经引得对方警铃大作,见对方始终不开口问,便主动说道:“原本是想着宴后劳烦任大人带本相逛逛这大褚的帝都城,可惜天不作美。”他指尖轻叩窗棂,雨声渐急,“不过能遇见大人,也算我没有白等。”
这话有点不太对劲了,此刻车厢内的氛围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一来,先前任久言已经猜到了对方的城府,如今述律然既主动解释,那就说明他也已看透了任久言的机敏,两个人的聪明统统暴露在对方面前,那就相当于脱了衣服聊天了,没什么秘密。
二来……
二来,什么叫“没有白等”???
但任久言此刻实在是疼的没有过多的精力,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冷汗,勉力维持着表面的从容,嘴角扯出一抹得体的微笑:“相首盛情,下官实在受宠若惊。”
每个字都像是挤出来的,却依然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述律然的目光落在任久言失去血色的唇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沉吟片刻,终究是脱下了外袍,不由分说的盖在了对方的身上。
“相首,这不——”任久言下意识要推拒,却被一阵剧痛逼得倒抽冷气。
“任大人的官服被雨水打湿了,”述律然笑的毫无攻击性,就像是好友之间的照应一般,他细心地拢了拢衣衫领口,指尖恰到好处地避开对方可能受伤的位置,“当心染上风寒。”
车窗外雨幕如织,将这番体贴的举动衬得格外自然。
述律然对于细节的捕捉和觉察性要比常人敏感的多,任久言方才在宴席上已经尽力在掩饰,即使众人皆没看出什么不对劲,但在他述律然眼中其实很明显,并且也已经猜出个七七八八,所以他才会拦路堵截。
然而他却绝口不提,只把体贴归结在淋湿的衣衫上,这份恰到好处的分寸感,反而更显思量。
任久言判断的没错,此人不光异常聪明,并且城府极深!
疼痛如潮水般一波波袭来,任久言的思绪变得迟缓。他深深吸了两口气,才勉强聚起力气,将肩头的外袍缓缓褪下:“多谢相首关怀”声音温和却坚定,“只是礼制所限,下官不敢逾矩。”
他的手指在衣料上微微发颤,却仍坚持将外袍递还。
述律然并未强求,只是轻轻笑了笑,接过外袍随手放在一旁。他目光在任久言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转而望向窗外渐急的雨势。
马车转过街角,溅起一片水花,述律然忽然抬手轻叩车壁,对着帘外的马夫吩咐了几句渥丹语。
不多时,马车缓缓停在一处药铺门前。
“既然任大人执意推辞,”他转头看向任久言,眼中带着几分了然,“那至少让本相尽宾之礼,也避免让我愧疚。”说话间,马夫已捧着个油纸包回来,里面是几味上好的药。
任久言实在没有力气了,左右不过是几味药而已,他便也没有推脱。
又拐了几个弯,马车在任久言府前的小巷子口停下,狭窄的青石板路容不得车驾再进一步。
任久言用尽最后的力气,朝述律然郑重拱手:“今夜承蒙相首照拂,下官铭记于心。”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
述律然端坐车中,含笑回礼:“举手之劳,任大人不必挂怀。”
任久言掀帘下车时,冰凉的雨水立刻打在脸上。他刚迈出半步,忽闻身后传来述律然温润的嗓音:“明日见。”
这三个字让任久言身形微滞。他未回头,只是略一颔首。
任久言刚踏下马车,双腿便不受控制地发软。雨幕中,他模糊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疾步而来。
萧凌恒浑身湿透,额前碎发滴着水,却在下一秒稳稳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相首送我回来的”任久言气若游丝地“提醒”,目光艰难地转向身后马车。
萧凌恒紧了紧手臂,将人牢牢稳住,同时抬头望去。
车帘恰好在此刻掀起,述律然的脸隐在车厢阴影中,唯有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清晰可见。
两个男人隔雨相望,一个站在滂沱大雨里抱着接近昏迷的任久言,一个端坐在干燥温暖的车厢内俯视着二人。
萧凌恒面无表情地点头致意,述律然则优雅地回以微笑。
雨声哗然,却盖不住这一刻诡异的静默。
“回府……”任久言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快…”
“抱住我的脖子,”萧凌恒单手将人打横抱起,撑着伞往任府走去。
巷口处,马车静静停驻,述律然目送二人离开,透过渐密的雨帘,隐约可见他唇角微扬,嘴巴开合,无人听见他说了句什么。
少顷,马车小窗上的帘子缓缓放下,驶离了巷子。
萧凌恒推开府门时,怀里的任久言已经意识模糊,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打着寒颤。候在院中的小厮和侍卫们见状慌忙围上来。
萧凌恒大步的往寝屋走着,一边走一边沉声吩咐:“去准备几个汤婆子,再拿床厚被子来。”
他抱着人疾步穿过小院子,任久言苍白的脸贴在他湿透的前襟上,睫毛被雨水粘成一簇簇,随着痛苦的喘息轻轻颤动。
回到房中,萧凌恒将任久言轻放在床榻上,指尖触到对方湿冷的衣衫时,心脏像是被生锈的铁钉狠狠碾过。他强压着颤抖的双手,一层层解开那些被雨水浸透的衣料。
直到褪尽最后一件里衣,萧凌恒用薄毯将人仔细裹住。任久言仍在无意识地发抖,唇色白得吓人。这时门外响起轻叩,小厮送来了烧得滚烫的汤婆子和厚棉被。
萧凌恒利落地接过小厮手中的物件,示意对方回去休息,随后反手将门闩扣紧。
他麻利地回到榻边把汤婆子塞进被窝各处,又用厚棉被将任久言裹成个茧,只露出那张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
自己身上湿透的衣衫也被他三两下扯掉随手扔在地上,随即钻进被窝,一把将人搂进怀里,轻轻拢了拢被角,将人整个裹在身侧。
任久言本能性的往温热的一侧靠近,双手无意识的环抱住萧凌恒的腰,整个人蜷在对方的身躯里,身上的每一处旧伤疼的他不由自主的咬紧嘴唇,直到鲜血渗了出来。
萧凌恒见状在任久言嘴唇上吻了吻,缓缓将他的牙关吻开,怀里的人还在不住发抖,牙齿磕碰的声响像是小锤敲在萧凌恒心上。
“久言,我在呢,”他低声哄着,“疼就咬我,别咬自己。”
说着,手掌在任久言腰间伤疤处小心揉按,感受到对方的身躯还在打着寒颤,萧凌恒把人搂得更紧了些,下巴抵在他发顶,听着怀中人不正常的呼吸节奏。
“凌恒”任久言烧得糊涂,半阖的眼睛里映着虚幻的光影,“小鱼在秋千上飞起来了”他声音轻得像羽毛,“比太阳还高”
萧凌恒喉结滚动,掌心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是啊,小鱼飞得可高了。”手指梳过他被冷汗浸湿的发丝,“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是不是?”
任久言烧得双颊绯红,迷迷糊糊地点头,“带着带着我们的粽子…往南边去了”
萧凌恒心头一颤,随后低头吻了吻任久言滚烫的额头,柔声应和:“是啊,那鱼儿往最暖和的南边飞,等来年开春就捎信回来。”
任久言似乎听懂了,嘴角微微翘起,又含糊地咕哝了句谁也听不懂的话,胡话刚落,整个人便软软地瘫在萧凌恒怀里,像是终于放心睡去。
滚烫的脸颊突然整个埋进萧凌恒颈窝,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锁骨上,带着不正常的温度。
萧凌恒收拢手臂,渐渐湿了眼眶,他闭了闭眼,将人圈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把热度都渡到自己身上。
他轻拍着对方的后背,想起儿时生病,母亲哄睡唱的歌谣,便也轻声学唱着:“孩童乖,孩童乖,睡醒起来吃果子,果子甜,果子香,孩童吃了笑哈哈……”
看着任久言痛苦的模样,心如刀绞犹如凌迟,他小心翼翼的低下头吻了吻对方的眼窝,又紧了紧手臂。
述律然回到驿馆后,径直走向内室。随从们熟练地接过他换下的礼服,唯有那件在任久言身上停留过片刻的外袍被他单独留下,规整的搭在了屏风上。
待人退下后,述律然将房内所有灯烛一一点亮,房内烛火明灭,将他俊美的面庞被映得更加轮廓分明,跳动的火光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素白的墙面上。
他缓缓坐在软塌上,手掌轻扣在身旁叠得整齐的薄被,手指不自觉的摩挲着。
他的目光穿过晃动的光影,久久停留在屏风上那件墨色外袍上,神情看不出情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须臾,述律然忽然轻轻笑了。那笑意不显阴鸷,亦无危险,反而带着几分棋逢对手的兴致。就像偶然在别人府院中遇见了一株极其美好又令人向往的绝世名卉,明知很难拥有,却仍为这份意外之喜而心生愉悦,了然又坚定的眼神中流露出愿景和坦然。
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明媚,他指尖在膝头轻敲两下,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关窍,整个人都松弛下来。那种势在必得的眼神,既带着对猎物的欣赏,又含着下棋人见招拆招的从容。
窗外雨势渐歇,月光穿透云层,在房间内投下斑驳的光影。述律然望着衣袍上未干的水痕,笑意又深了几分。
第96章 醋坛三岁的小将军
次日巳时二刻,任久言脸色苍白地走出鸿胪寺大门。他脚步虚浮,嘴唇上还留着几道明显的咬痕。刚走下台阶,就看到不远处站着个高大身影,正含笑望着他。
述律然一身渥丹服饰,见人出来后大步上前,右手抚胸行了个标准的渥丹礼:“任大人公务繁忙,实在辛苦。”
任久言打起精神,微微颔首回礼:“相首在此等候,可是有事吩咐?”
阳光从头顶斜照下来,述律然深邃眼窝下那双嵌在阴影里罕见的蓝眼睛像两泓清泉,泛着温和的光。
他不失礼节的笑道:“昨日便想请任大人带我领略帝都风光,可惜天气不赏脸,今日晴空万里阳光正好,这才又来叨扰大人,特来相邀。”
说着从侍从手中接过一个精巧的木匣:“这是昨日提到的香梅酿,赠与大人品尝。”
任久言略一沉吟。眼下鸿胪寺的人正准备去使团核对礼单,计划需要展开的余地,此时述律然主动离开驿馆,反倒是件好事。再加上昨日雨中相送的情分,确实不好推辞。
“既然相首有雅兴,下官自当奉陪。”他微微颔首,“不知相首想去何处?”
述律然负手而立,笑道:“客随主便,任大人决定便是。”
任久言思索片刻。城南桃花林此时游人稀少,地势开阔不易设伏,且离驿馆较远,最适合周旋。打定主意后,他抬手示意:“城南有片桃花林,景致尚可,相首可愿一观?”
“甚好。”述律然欣然应允。
两人并肩而行,穿过熙攘的街市。任久言刻意放慢脚步,时不时介绍些风物典故。
行至城南,果然见一片桃林绵延数里。虽已过了盛花期,但枝头仍缀着零星粉白,风过时落英缤纷。
述律然伸手接住一片花瓣,忽然问道:“任大人可知渥丹为何从不理会沙漠中的那些部族?
任久言心头一紧,面上却不显:“兵戈之事劳民伤财,任谁都是能避则避。”
“是,也不是。”述律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而说起渥丹的风俗,提到他们也有类似的桃林,只是花开时节要晚些。
两人沿着林间小径缓步前行,任久言不时应和几句,心思却全在计算时辰上,这个时间,鸿胪寺的人应该早就到了。
行至林深处,述律然忽然停步:“任大人似乎心不在焉?”
任久言正要开口解释,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见一名渥丹使团侍卫策马而来,在述律然面前勒住缰绳。那人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述律然身侧,用渥丹语低声禀报了几句。
述律然听完,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侍卫退下。他转头看向任久言时,脸上又恢复了方才的温和笑意。
“可是使团有事寻相首?”任久言试探着问道。
“无妨,不过是些琐事。”
述律然随手折下一枝桃花把玩,“左不过是为着后日的献礼罢了。”
他笑的明媚,“倒是任大人看起来似乎有要事在身?”
“下官只是担心耽误相首正事。”任久言闻言暗暗思量,但面上却不显,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鸿胪寺今日派了人去驿馆核对礼单,想必使团正等着相首回去定夺。”
述律然拂去袖上落花,蓝眼睛里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我国君主素来重视与大褚的邦交,副使谨慎些也是应当。”
他忽然伸手替任久言拂去肩头一片花瓣,“不过历年往来都有成例,想必”
他在任久言肩头轻轻一按:“没那么容易出纰漏。”
林间忽起一阵风,卷起满地残红,任久言微微一笑,“双方所愿皆如此。”
“今日所幸有任大人带我来这桃花林,”述律然将那枝桃花递到任久言面前:“这桃花虽已过了盛时,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任久言接过花枝,发现上面竟还留着几朵未凋的粉白花朵。
他刚要道谢,又听述律然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就像有些人,看似柔弱,实则坚韧得很。”
任久言闻言没有发表任何见解,只是笑笑微微颔首。
二人沿着落英缤纷的小径继续前行。任久言虽心有疑虑,却不再贸然试探,只谨慎应对着。反倒是述律然一派闲适,仿佛当真只是来赏景散心。
“听闻城西有家老字号的杏仁茶极好?”述律然随手拨开垂落的桃枝,语气轻松得像在话家常,“不知比起渥丹的奶茶如何。”
任久言顺着他的话头接道:“风味迥异。若相首有兴趣,改日可带些给您尝尝。”
“那再好不过。”述律然笑道,又指着远处亭台,“这飞檐样式倒别致,与我们王庭的雕花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就这样一路谈美食、论风物,甚至聊起近日帝都文人圈流行的诗体。每句话都恰到好处地避开朝政边事,仿佛只是个对中原文化兴致盎然的异域来客。
任久言渐渐放松了紧绷的肩线。暖阳透过花枝斑驳洒落,竟真让他生出几分午后闲游的错觉。直到转过一处弯道,述律然忽然驻足:“任大人可听过渥丹的一句谚语?”
任久言做了个“请说”的神情。
述律然指尖轻抚过一朵将谢的桃花,缓声道:“我们大漠上有句老话,雄鹰不会为同一片云彩停留两次,”他顿了顿,笑的极其有风度,继续说,“但若遇见心仪的猎场,连最骄傲的头狼也甘愿俯首。”
任久言抬眼,正对上述律然直直望来的目光。那眼神虽裹着温雅笑意,内里却藏着灼人的探寻,像极了萧凌恒每每要将他看穿时的模样。
任久言心头蓦地一跳,无意识地掐紧了桃枝,几片残瓣簌簌落下。
述律然察觉到任久言瞬间的紧绷,适时移开了炽热的视线。他望向远处渐正的日头,语气自然地转开话题:“这个时辰该用膳了,不知任大人可否赏光同往?”
任久言暗自松了口气,本着待客之道温声询问:“相首想用些什么?”
“不必劳烦。”述律然笑着摆手,“我已命人备好了席面。若大人不嫌弃,随我前往便是。”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就在城南的酒楼,不远。”
城南,宝月楼。
这座两层高的西域酒楼临水而建,檐角挂着铜制风铃,随风轻响。
大堂内铺着织花地毯,胡杨木桌椅泛着温润光泽,墙上挂着几幅描绘大漠风情的挂毯,炭火炉上煨着的奶茶飘出阵阵香气。
二楼雅间内的桌上已摆好七八样精致菜肴,嫩黄的鹰嘴豆泥淋着橄榄油,乳白色的酸奶拌着薄荷碎,烤得恰到好处的馕饼叠成塔状。
还有两道甜品,金黄的蜂蜜千层酥摞成小山,另一碟玫瑰乳糕上还缀着几颗晶莹的石榴籽。
述律然抬手示意侍者退下,亲自为任久言斟了杯薄荷茶:“任大人尝尝,这玫瑰糕用的是焉耆来的花露,茶里用的是龟兹的香草和于阗的薄荷籽,都是用的你们大褚的食材。”
任久言执筷的手顿了顿,他偏爱甜食,不喜油腻,两道精心准备的甜品恰到好处,而薄荷茶恰好解腻。他抬眸看向对面,述律然正若无其事地撕*着馕饼,仿佛只是巧合。
“相首有心了。”任久言不动声色地夹了块乳糕,甜香在舌尖化开的瞬间,他眉梢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述律然眼底含笑:“比起大褚的糕点如何?”
“别有风味。”任久言抿了口茶,“下官倒不知,城南还有这般地道的西域酒楼。”
“店主也是褚人,不过是从疏勒来的,在京师娶了位中原娘子。”述律然推过那碟千层酥,“这蜂蜜酥是他家独创,大人不妨一试。”
任久言夹起一块蜂蜜酥,酥皮在齿间碎裂,甜而不腻的蜜香顿时盈满口腔。
他微微点头:“确实独特。”
述律然见他喜欢,眼底笑意更深,又为他添了杯薄荷茶:“甜食难免会腻,这茶大人可以多用些。”
两人用膳期间,述律然说起西域的风物,提到疏勒的葡萄干如何香甜,任久言则聊起帝都的文墨趣事,气氛互守防线却也不失融洽。
接近尾声,述律然状似无意地问:“任大人平日除了公务,可有什么消遣?”
任久言放下茶盏:“不过是闲暇时放放纸鸢,喂喂池鱼罢了。”
“哦?”述律然眉梢微挑:“倒不曾想,任大人这般懂得生活意趣。”
“人生在世,总要寻些消遣。”任久言淡淡道。
“任大人说的极是,”述律然忽然低笑出声:“我在渥丹府中养了七只沙豹,那些侍从总说我”
他指尖在杯沿转了个圈,“把猛兽宠成了家猫。”
“相首倒是别具一格,”任久言微微颔首,“如此猛兽也能驯服。”
“它们性子其实很温顺的,”述律然顿了顿,声音微微压低,“尤其——是喂饱的时候。”
他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光,“这桌点心,任大人用得可还满意?”
任久言正要回应,抬眸时忽然目光微动,望向窗外。
述律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街对面站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萧凌恒抱臂倚在墙边,面无表情地望向这边。
述律然收回目光,从容地为任久言添了块玫瑰糕:“看来萧将军等急了。”
任久言起身拱手:“今日多谢相首款待,下官失陪了。”
述律然也不挽留,只将剩下的蜂蜜酥包好递给他:“代我向萧将军问好。”
任久言接过油纸包,微笑行礼,转身下楼。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眼窗边,述律然正举杯向他示意,蓝眼睛里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任久言刚踏出酒楼,萧凌恒就大步迎上来,故意鼓着腮帮子道:“这宝月楼的菜色,比起胡月楼的驼峰炙滋味如何?”
任久言瞧着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他凑近萧凌恒衣领处嗅了嗅,眉头微挑。
“干嘛?”萧凌恒皱着眉头问。
“萧大人今早莫不是用醋沐浴的?”任久言抿着唇,眼里漾着明晃晃的笑意,“这酸味都快飘到城门口了。”
萧凌恒被噎得说不出话,余光瞥见二楼窗边,述律然正倚在雕花木栏前,唇角含笑地望着他们。
他忽然伸手将任久言往怀里一带,掌心紧紧扣住对方肩头。抬头冲着楼上那人露出个挑衅般的笑容,颔首示意后,不由分说揽着人就往前走。
任久言被他带得踉跄两步,低声道:“你…轻一点…”
“我这是公务寻人,”萧凌恒仰着头大步的往前走,“鸿胪寺的差役找你半天了,”手上力道又重了三分,“再耽搁,今晚谁都别想睡。”
任久言被萧凌恒揽着跌跌撞撞走出半条街,直到拐过巷角彻底看不见酒楼,他才一个旋身挣脱出来。萧凌恒的手还悬在半空,指节微微发僵。
“好啦,人都看不见了。”任久言整了整被扯歪的衣襟,无奈道。
萧凌恒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油纸包上,眉头一挑:“这什么?”
“蜂蜜酥。”任久言递过去,“尝尝?”
萧凌恒一把抓过纸包,三两下拆开。金黄的酥皮簌簌掉渣,甜香扑鼻。他恶狠狠咬了一口:“现在都归我了。”
任久言看着他腮帮子鼓鼓的模样,忽然伸手抹去他嘴角的酥皮碎:“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
萧凌恒狼吞虎咽的消灭这些“敌人”,生怕慢一点就会合了他人的心意,进到任久言嘴里。
任久言忍不住逗他,趁机抽回油纸包:“留两块给我。”
“不给不给!”萧凌恒一把抢回来,“都是我的!你一块儿也不准吃!”
人一吃醋就容易变成孩童,此刻的萧凌恒就像是被抢了糖块的小儿,死死攥着油纸包不撒手。
他三两口吞完最后一块蜂蜜酥,还故意把空油纸揉得哗啦作响,“吃完啦,”
示威般在任久言眼前晃了晃,“没有啦。”
任久言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大半头的人这番模样,连赌气时微皱的眉头都显得格外生动,他忍不住摇头失笑。
“幼稚。”他轻声说道,语气里却带着藏不住的纵容。
萧凌恒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说:“我不管。”
任久言伸手替他拂去衣襟上掉落的酥皮,“走吧,三岁的小将军。”
萧凌恒一把抓住对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十指相扣,“这就把你抓回去,去批那堆破文书。”
第97章 好戏一字落,惊涛起
渥丹使团入帝都的第四天,按照年逍的提议,此次两国互礼的形式换为酒宴。
酉时末,明德殿内灯火通明,鎏金烛台上燃着数十支红烛,映得殿内金碧辉煌,八根梁柱上悬挂着朱红宫灯,将整个大殿照得如同白昼。
文武百官按职司分列两侧,绛紫朱红的官袍在烛光下格外庄重。述律然率渥丹使团,众人身着西域华服,与朝臣们相对而坐居于客席,姿态从容。
任久言身着鸿胪寺少卿官服,坐在使团正对面,他目光低垂,神色如常,看似专注地听着使团副使的献词。
萧凌恒一身戎装,坐在金阶下首的前排,与年逍向子成等武将同席。他单手支着下巴,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酒盏边缘,目光懒散地扫向对面。
述律然正端着酒杯与旁人说话,察觉到视线后微微抬眼。两人目光相撞,萧凌恒嘴角勾起一抹要笑不笑的弧度,看似漫不经心的扫视,实则将对方从上到下打量个遍,从对方绣着金线的衣领,到握着酒杯的修长手指,最后定格在那张带着浅笑的脸上。
他故意慢悠悠地喝了口酒,喉结滚动间,眼神始终没从述律然身上挪开。半阖的眸中流转的目光算不上凶狠,却带着明晃晃的审视和若有似无的挑衅。
述律然也不躲,就这么任他瞧着,甚至还举杯示意了一下。萧凌恒也扬起嘴角,笑的危险,笑的侵略,笑的像头护食的狼。
侍从们手捧金壶玉盏,往来斟酒布菜,沈明堂端坐于龙椅之上,明黄龙袍在烛光下泛着淡淡金辉。他神色平和,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渥丹正使述律然身上。述律然微微颔首,唇角含笑,那双透蓝的眸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酒菜布齐后,沈明堂举杯,声音沉稳:“今日设宴,一为两国邦交,二为互通有无。渥丹与大褚多年睦邻,朕心甚慰。”
述律然微笑起身,执杯回礼:“承蒙陛下盛情,外臣代我国君主,敬谢天恩。”
他顿了顿,目光不易察觉的扫过对面的任久言,“此番来访,有幸同贵国大臣友好交流,又见大褚物阜民丰,更觉两国交好实乃百姓之福。”
年逍适时接话:“外使所言极是,听闻渥丹今年牧草丰美,牛羊成群,想必贵国子民亦是安居乐业。”
述律然颔首,随即看向沈明堂:“托陛下洪福,边境互市兴旺,我渥丹子民受益匪浅。”
说着,微微一笑,“得见天颜,更觉大褚国运昌隆。”
沈明堂淡淡一笑:“外卿过誉了。来,诸位爱卿共饮此杯。”
酒过一巡,渥丹副使起身,右手抚胸行了个标准的渥丹礼:“外臣斗胆,敬陛下三杯。”
他高举酒盏,“一敬两国情谊永固,二敬边境风调雨顺,三敬陛下圣体安康。”
沈明堂目光在殿内扫过,余光瞥见任久言垂眸静坐,萧凌恒则漫不经心地转着酒杯。
皇帝也不急,不动声色地举杯:“外使有心了。”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百官见状纷纷起身,一时间殿内觥筹交错。酒液在酒盏中摇曳,映着烛火泛出粼粼金光。
乐师适时奏起宫乐,舞姬们踏着鼓点翩然入场,水袖翻飞间冲淡了方才的肃穆气氛。
待歌舞暂歇,使团副使再次离席。他整了整绣着金线的衣襟,右手再次重重叩在胸前:“外臣代我主敬献薄礼。”声音在殿内回荡,“愿两国情谊如天山雪水,长流不息;似大漠胡杨,历久弥新。”
说罢,他微微侧目看向使团,随即便有渥丹侍从高声念诵礼单:“金丝驼绒毯十张,乃大漠珍驼腹下最柔软的绒毛所织;和田美玉雕件六尊,取昆仑山巅白玉雕琢而成;天山雪莲二十株,生于雪线之上,百年方成”
当念至“纾香丸三匣”时,任久言眼帘微抬,目光极轻地扫向龙椅上的沈明堂,这一瞥转瞬即逝。
“纾香丸?”沈明堂适时开口,声音浑厚沉稳,“此物朕未曾听闻,不知有何妙用?”
副使恭敬答道:“回陛下,此乃我渥丹王室秘方所制。取雪域灵芝、漠北肉苁蓉、戈壁锁阳等十余味珍稀药材,以三年陈蜜蜡封存。若以烈酒泡之,饮后可活血益气,强健筋骨。”
年逍闻言,突然抚掌笑道:“竟有此等妙物?臣斗胆,请陛下赏臣一丸尝尝鲜。”他说着,还故意舔了舔嘴唇,做出一副馋酒的模样。
殿内霎时静了几分。沈明堂指尖轻叩龙案,目光在年逍脸上停留片刻,却并未立即应答。
述律然执杯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他缓缓饮尽杯中酒,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却始终不发一言。
“任爱卿。”沈明堂忽然开口,声音不疾不徐,“此次接待使团,你多有辛劳。这纾香丸,便赏你替朕一试。”
话音方落,殿内气氛顿时微妙起来。年逍捏着酒杯,垂眸不言,萧凌恒右手不自觉地轻叩上了面前的矮几,二人皆看不出神情。
而述律然则浅笑着看着这一切,始终悠闲自在地喝着酒,长睫下的眼眸中尽是类似于“观赏”的神情。
任久言正要出列谢恩,萧凌恒已抢先一步跨出队列。他单膝点地,“陛下容禀,任大人素来滴酒不沾,此等珍物,若因他尝不出滋味,反倒辜负了渥丹美意。”
他抬头直视沈明堂,声音铿锵有力:“臣愿代任大人试药,若确有益处,再呈陛下品鉴。”
述律然忽然轻笑一声,酒杯在指尖转了半圈。他目光在萧凌恒和任久言之间游移片刻,最后定格在那三匣纾香丸上,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沈明堂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述律然,沉吟片刻,终于听不出情绪的开口:“准了。”
侍从立刻捧来一匣纾香丸。萧凌恒双手接过,指腹在匣面上摩挲而过。那匣子以檀木制成,雕刻着繁复的西域纹样,入手沉甸甸的,透着丝丝凉意。
年逍见状,脸上笑容略显僵硬,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闷头灌下一杯酒。
一颗香丸“噗通”落入酒盏,溅起两滴酒液。
述律然半倚在案几旁,带着几分醉意的蓝眼睛微微眯起,与执杯而立的萧凌恒隔空对视。
萧凌恒拇指摩挲着杯沿,在满殿文武的注视下,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他的目光始终未从述律然脸上移开,始终睥睨着对方。
沈明堂的视线扫过殿角,任久言正低头盯着自己面前的矮几,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表情。
酒液入腹,并无异样。萧凌恒行礼谢恩后回到座位,随手将空杯往案几上一搁,发出轻微闷叩的碰撞声。
殿内歌舞再起,乐声悠扬。
约莫半刻钟后,萧凌恒握杯的手指突然一颤。他蹙眉按了按太阳穴,眼前景象开始模糊摇晃。寒意从脊背窜上来,入夏三伏,他却觉得如坠冰窟。
又过了少顷,萧凌恒整个人向前栽去,酒爵“咣当”滚落在地,惊得舞姬们慌忙退开。他面色惨白地倒在席间,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呼吸变得又浅又急。
年逍猛地站起身,案几被带得歪斜。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萧凌恒身边,指尖刚触到对方脖颈就狠狠一颤,皮肤烫得吓人,脉搏却弱得几乎摸不到。
“传太医!”沈明堂的喝令惊醒了呆立的众人。
使团席间顿时乱作一团。
副使慌慌张张地冲上前,脸色煞白:“这这怎么回事!”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昏迷不醒的萧凌恒,又回头望向自家使团众人。
其他渥丹使者也都站了起来,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嘀咕着渥丹语,有人不安地搓着手,还有人偷偷往述律然的方向瞥去。
只见那述律然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态,他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转着酒杯,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
年逍单膝跪在萧凌恒身旁,手指死死掐住对方的人中,头也不抬地厉声道:“都让开!别挡着太医!”
任久言安静地坐在席位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边缘。他表面平静,但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复杂的忧虑,沉默的望着萧凌恒。
同时,他也在默数着时辰。
殿内沸反盈天,朝臣和使团都人心惶惶,太医们围着昏迷的萧凌恒忙前忙后,几名金吾卫已经按剑而立,警惕地盯着使团众人。
沈明堂面色阴沉地坐在龙椅上,手指不停敲击着扶手。
使团副使急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向周围官员解释:“这这跟香丸绝对没有关系!我们自己也常服用”
向子成带着几个武将已经围了上来,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有脾气暴躁的已经开始拍桌子:“好好的宴席,怎么偏偏吃了你们的药就出事?”
述律然依然坐在原位没动,只是收起了那副醉态,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任久言,又望向被众人围住的萧凌恒。
“陛下!”太医突然高声道:“将军脉象紊乱,似是中毒之兆!”
这句话像冷水泼进热油锅,殿内瞬间炸开了锅。
几个文官已经跳起来指着使团怒斥,武将们更是直接按上了刀柄。
任久言“不可置信”地望向使团方向,恰到好处地让所有人都注意到他的视线落点。
述律然依然保持着那个慵懒的姿势,只是转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玩味的与任久言对视。
沈明堂拍案而起:“查!”
一字落,惊涛起。
待众人将昏迷不醒的萧凌恒抬至偏殿安置后,渥丹副使已是满头冷汗,颤声道:“陛下明鉴!这纾香丸在我国王庭沿用百年,从未出过差错,怎会有毒?”
沈明堂并未立即回应,而是将目光转向始终静立的述律然。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位渥丹正使身上。
述律然终于缓步出列,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这栽赃手段实在拙劣。”
他环视众人,声音不疾不徐,“若我渥丹真要对大褚不利,何至于在自家进献的贡品中下毒?这不是自掘坟墓么?”说着还轻轻摇头,仿佛在嘲笑幕后之人的愚蠢。
“此话不无道理,”沈明堂这才缓缓开口,思考的神情表演的恰到好处,“朕也觉得奇怪,我大褚与渥丹百年交好,怎会因这等拙劣把戏就起疑心?”
他目光扫过殿内众臣,“此事蹊跷,恐怕是有人蓄意挑拨。”
任久言适时上前:“陛下明察,有动机动摇两国修好的无非就是西域几个小国或是沙漠中的部族,会不会”
“爱卿猜测不无可能,”沈明堂接过话头,语气渐冷,“若真是那些肖小从中作梗,妄图破坏两国邦交”
他看向述律然,“不知外使以为如何?”
述律然眸光微闪,正色道:“此事若查实,我渥丹必不会坐视不理。那些不安分的,确实该好好整治了。”
沈明堂满意地点头:“既如此,待查明真相,还望两国同心协力,共惩奸佞。”
宫宴散后,任久言刚转过回廊拐角,一道修长的身影便拦在了面前。述律然倚着朱漆廊柱,月光将那对蓝眸映得格外清透。
“任大人。”他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闲适,“我配合演完这出戏,不知贵国天子可还满意?”
任久言脚步一顿,面上不显:“相首此言何意?”
“香丸确实有毒,不是什么致死的毒药,”述律然正起身子,走近一步,微微带笑,“我早验过了。”
他顿了一顿,轻声补了一句:“在今日进宫之前。”
夜风穿廊而过,卷起几片落叶。
“我想任大人和萧将军原本的计划是将试毒的小太监偷遣出宫,对外称作毒发身亡,而后好质问我,对吗?”述律然轻笑摇头,“看来你们的皇帝陛下并不打算让二位大人置身事外。”
任久言沉默片刻,忽然也笑了:“既然相首心中了然,那为何——”
“为何配合你们的陛下?”述律然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少顷,他再次向前一步,袖间苏合香幽幽浮动,“因为…”
他抬手,极轻地拂去任久言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是任大人设的局,我怎忍心拆穿?”
他蓝眼睛里映着月光,指尖在任久言颈侧停留一瞬,又若无其事地收回。
任久言却猛地扣住他手腕,“相首就不怕玩火自焚么?”
第98章 交易朕也有个条件
述律然低头看着两人相触的手,忽然反手一握,将任久言手套里歪斜的手指轻轻裹入掌心:“火早就烧起来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羽毛般轻轻擦过耳畔,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每个字都像精心测量过的箭矢,恰好扎在暧昧与冒犯的边界线上。
目光如有实质般从任久言的眉骨描摹到唇角,侵略性十足,却又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克制,仿佛一头收着爪子的豹,明明随时能扑上来,却偏偏优雅地保持着距离,只让人感受到他存在带来的压迫,而非冒犯。
夜风拂过,述律然稍稍倾身,衣袍上的香气若有似无的缠绕上来,“任大人这样的人,”
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不止是萧将军,任谁都会视若珍宝的。”
这句话说得谈不上轻薄,反而带着一丝真挚,但又极其坦然,像是玩笑,又像剖白。
任久言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微热的酒气,可偏偏这人分寸拿捏得极好,多一分则越界,少一分则不诚,恰恰停在让人无法斥责,却又无法忽视的位置上。
远处传来侍卫的脚步声,任久言迅速抽回手。
述律然也不纠缠,只笑着退后两步,转身没入阴影中。
夜风吹散他最后一句话:
“明日我会亲自去探望萧将军任大人不必在场。”
任久言久久注视着人影离去的方向,不自觉的握紧了袍袖。
次日辰时末,一缕阳光透过窗纱落在床榻上。萧凌恒眼睫微颤,缓缓睁开双眼。
他盯着帐顶看了好一会儿,涣散的目光才渐渐聚焦。体内的毒素已经清干净了,但思绪还像浸在雾里似的,昏昏沉沉。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被角,他慢慢回忆起昨日种种,那颗香丸,满殿的骚动……
正当他盯着榻帘思考如何才能让众人认为此毒是要人命的东西时,门外突然传来小厮小心翼翼的叩门声:“将军,渥丹正使大人到访。”
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补充道:“正使大人特意让小的传话,说他知道将军无恙。”
萧凌恒闻言瞬间思绪一紧,他迅速撑起身子,哑着嗓子命令:“带他去西偏房候着。”
“是。”小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萧凌恒掀开薄被下榻,从枕下摸出匕首别在腰间。铜镜中映出他苍白的脸色,他随手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拍了拍脸颊,正了正衣衫,这才推门而出。
西偏房内,述律然负手立于厅中,正仰首细看墙上悬挂的大褚疆域图。听到门响,他并未回头,只淡淡道:“将军这毒,解得好快。”
萧凌恒反手合上门扉,倚在门框上轻笑:“托相首的福,死不了。”
述律然这才转身,目光在对方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虽然原就不是什么要命的毒,但仅一夜便得以醒来,仍是归于将军体魄强健。”
“是吗?”萧凌恒缓步上前,挑挑眉,“那相首不妨说说,是什么毒?”
述律然忽然轻笑:“将军何必再次试探?”他袖中滑出半枚褐色的小毒丸,“这毒,原本该是让人浑身发冷,暂时陷入昏迷的。”
两人隔着一方茶案对视,屋内陡然安静下来。
“看来相首当真验过了。”萧凌恒索性在茶案旁坐下,“那为何还要——”
“为何装作不知?”述律然截过话头,他收起那颗毒丸,“就当是”
他抬眸,蓝眼睛里闪过一丝兴味,“…卖任大人一个人情。”
萧凌恒闻言,与其对视,沉默间气氛陡然变得紧张的诡异。
须臾,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随手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热气氤氲间,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相首倒是坦率,不过”
他抬眼,黑眸里带着几分玩味,“我家久言的人情,可不好欠。”
述律然也并没有情绪变化,顺势在对面坐下:“将军不拦着?”
“拦什么?”萧凌恒嗤笑一声,指节在杯沿轻轻一叩,“久言心悦谁、选择谁,永远是他的自由,”
茶水在杯中晃了晃,映出他漫不经心的眉眼,“我看谁敢左右他。”
窗外一阵风过,院中的树叶沙沙作响。
述律然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汤,忽然道:“将军倒是大度。”
“不是大度。”萧凌恒将茶水一饮而尽,“是自信。”
他放下茶杯,“不过…”
他意有所指地扫了眼述律然,“能让久言陪着赏桃花、用午膳,耐着性子演一上午戏的人,确实不多。”
“萧将军这么自信?”述律然低笑出声,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点:“那咱们拭目以待?”
“随时恭候。”萧凌恒站起身,随手整了整衣襟,露出腰间匕首的寒光,“不过相首可要明白——”
他俯身,声音压得极低,“戏,总有演完的时候。”
述律然仰头大笑,笑声在寂静的偏房里格外清晰,“难怪任大人那般妙人会将萧将军放在心上,”
他放松地往后一靠,单刀直入,“戏我可以陪你们演,话我也可以帮你们圆,不过这仗既然陪你们打了,是不是总得……”
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他微微前倾,那双蓝眼睛直直望进萧凌恒眼底,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你想拿久言做交易?!”萧凌恒闻言心中涌起一阵怒火,他猛地双手拍在案几上,俯身逼近,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火。
述律然不躲不闪,就这么平静地迎上他喷火的目光。两人呼吸交错,一个怒火中烧,一个气定神闲。
须臾,他突然轻笑出声:“我长得就这么卑鄙?”
他起身向外走去,“今日就不多叨扰了。”
经过萧凌恒身旁时,他抬手拍了拍对方肩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萧将军可要好好养身体。”
萧凌恒猛地扣住述律然的手腕:“你追求久言我管不着,”他手上力道加重,“但你若敢用其余事给他压力或是胁迫于他,我保证我会宰了你。”
述律然抚上萧凌恒的手背,握了握,“我没那么下流。”
“那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我和你们陛下之间的事儿了。”述律然在他手背上轻拍两下,“萧将军放心,对于任大人,我只会争,断不会抢。”
“你——”
“将军安心将养就是,”述律然从容抽回手,打断道,“我先告辞了。”
说罢,他抬步就走,一刻不顿的离开了房间。
萧凌恒回到卧房内径直栽倒在榻上,他怕述律然会做出对任久言不利的事情,他更怕任久言被胁迫而陷入不得已的困局中,他怕任久言不开心不自在,怕任久言为难。
他绞尽脑汁地思考着、猜测着、计划着,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突然被轻轻推开。
“醒了?”
萧久言转头,看见任久言正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眼下挂着两抹淡淡的青黑。
“久——”萧凌恒刚开口就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吓了一跳。他撑起身子,却被对方一把按回枕上。
“别乱动。”任久言舀了一勺汤药递到他嘴边,“太医说余毒虽清,但气血还虚着。”
萧凌恒乖乖咽下苦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眯起眼睛:“述律然那厮”
“我知道他来过,他昨晚跟我说了。“任久言吹凉第二勺药,喂到嘴边,“咱们这场戏,可把百官吓得不轻。”
萧凌恒闻言咧嘴一笑,他握住任久言的手腕,就着这个姿势把剩下的药一饮而尽。
“苦死了”他皱着鼻子抱怨,却把对方的手指攥得更紧了些。
任久言轻弹了下萧凌恒的脑门,“果然是三岁。”
萧凌恒揉着额头笑意更深,拉着任久言的手腕猛地将人拽到榻上。
空碗“啪”的一下摔碎在地上,任久言被那人紧紧裹在怀里,他挣了几下没挣开,索性不再动弹任由对方搂紧。
过了片刻,任久言轻声问道:“述律然方才同你说什么了?”
萧凌恒收紧手臂,闷声道:“他说他心悦你,要同我争。”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可我担心他会拿两国邦交作要挟。”
任久言侧过脸看他,唇瓣刚启,便被封住了呼吸。萧凌恒的吻带着几分焦躁,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将他抵在榻上吻得又深又急。
分开时,萧凌恒捧着任久言的脸颊,拇指轻轻擦着他的唇,深情而又郑重的说:“久言,这世上万事万物,都重不过你的意愿。”
他望进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特别是情爱之事,一定要遵从本心,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强迫你分毫。”
“你不是生来就该遭受不公与胁迫的,你先是你自己,再论其他,知道吗?”
任久言被说得一愣,自由选择对他而言太过陌生。多年来他早已习惯身不由己,遵从本心早已成了奢侈,更遑论奢求自主。可眼前这人,却将他任久言的意愿看得比什么都重。
萧凌恒总说自己是个最擅长强求的人,可对任久言,他却从未真正强求过任何,他始终守着那条界限,比任久言自己还要固执,不许旁人越界,就连他自己也绝不逾矩。
这份珍而重之的对待,让任久言心尖发颤。多少年来第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原来自己也是值得被这样小心呵护的。萧凌恒的这份珍视和尊重让他眼眶发热,胸口涌动出泼天的感激与爱意。
须臾,他抬手捏了捏萧凌恒绷紧的脸颊,“我记住了。”
当日酉时初,天督府的巡卫在城南巷口截住了一名“形迹可疑”的西域男子。经“查证”,此人正是赤荥族派来的“探子”。
据密报显示,这探子连续三日都在使团居住的官驿附近徘徊,更在其贴身行囊中“搜”出数枚褐色小毒丸,用油纸仔细包裹着,散发着一股苦杏仁的怪异气味。
楚世安当即命人将那赤荥族探子押入天督府暗牢。不过小半个时辰,暗牢里便传来消息,说那探子受不住刑,已对投毒损坏两国关系之事供认不讳。
而后,左延朝亲自将画押的供词整理成册,直奔皇宫呈递至御书房。
戌时三刻,宸阳殿内烛影摇红。沈明堂翻看着西域军报,太监静悄悄躬身上前,“陛下,渥丹使相述律然大人已在殿外候旨。”
“宣。”
述律然随着太监进入殿内,沈明堂从案前抬首,指尖轻推那卷供词,太监立刻捧着绢帛恭敬呈至述律然面前。
述律然假意细看供词时,沈明堂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殿内宫人如潮水般无声退去,朱漆殿门在夜色中缓缓阖上,只余烛火在两人之间明灭不定。
少*顷,述律然“浏览”完供词后佯装震怒:“这赤荥族当真狼子野心!”
他抬首正色道,“此事必须——”
“行了,别演了,”沈明堂往龙椅靠背一靠,轻轻揉了揉眉心,“你们不累,朕还累呢。”
述律然闻言轻轻一顿,微微垂眸,忽而低笑一声,“前日在酒宴上太过尽兴,是外臣一时疏忽了,让陛下看出了端倪。”
“尽兴?”沈明堂冷哼一声,“尽兴到连掩饰都没掩饰,那看戏的眼神就差黏在他二人身上了,当朕是瞎的?”
述律然右手抚胸,行了个标准的渥丹礼:“陛下明鉴,那外臣就直说了。这谎话外臣可以回去禀报我主,这场仗渥丹也可以打,但外臣有个不情之请。”
沈明堂连眼皮都没掀一下:“你是想让任爱卿随行西域,是也不是?”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陛下。”述律然轻笑。
沈明堂终于抬眼,“朕方才就说过了,你那眼神藏都没藏。”
语气带着几分讥诮,“到底是年少气盛,同那小子一个德行,旁事都有分寸,独独情事……”
他没说下去,只是轻轻冷哧一声。
“不愧是大褚帝君,外臣拜服。”述律然微微颔首。
“朕可以答应你,”沈明堂指尖轻敲扶手,“不过朕也有个条件。”
“外臣明白。”述律然会意一笑,“外臣不会为难任何人,”
他刻意顿了一顿,轻而缓的字字清晰的继续说道:“无论是战场上对友军,还是私下里对情敌。”
两人目光相接,片刻后,不约而同地露出一抹心照不宣的笑意。
第99章 疯狗年少成名的人最容易狂的没边儿……
当沈明堂的圣旨传达各处时,萧凌恒顿时明白述律然那天那句“只争不抢”的意思,争,需要施展的空间,需要相处的机会,任久言留在帝都不得见,纵使述律然有千般手段,也仍旧无计可施,终究是鞭长莫及。
可即便如此,述律然这番算计仍让萧凌恒胸中腾起一股无名火。
萧凌恒一脚踹开驿馆大门时,门上的铜环被震得叮当作响。守门的渥丹侍卫刚要阻拦,就被他一个眼刀钉在原地。
“让开。”
这两个字裹着冰碴子,侍卫们面面相觑,到底没敢真拦这位杀神。
萧凌恒径直穿过回廊,大步子带起的风使得他下衣摆翻飞,砰地推开内室雕花门时,述律然正倚在窗边剥葡萄。
“就知道萧将军会来,不过……”述律然把葡萄扔进银盘,溅起两滴汁液,“您这是要拆——”
“你他妈就是条疯狗!”萧凌恒一拳砸在木桌案上,茶壶盖震得跳了跳,“你把久言扯进来是何居心!?他既无武艺傍身,又从没有作战经验,西域战场岂是他该去的地方?!”
述律然慢条斯理擦着手:“圣旨都下了,将军现在——”
“少拿圣旨搪塞!”萧凌恒一把揪住他前襟,二人鼻尖不过分寸,蓝瞳中带着笑意,和愤怒的目光相撞,“你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你不过就是——”
“嘘——”述律然突然按住他手腕,拇指恰好扣在命门上,“萧将军慎言。”
他眼尾扫过窗外晃动的树影,声音却放得轻快:“是你们的陛下圣明烛照,派任大人为参军再合适不过。”
萧凌恒甩开他的手,冷笑几乎要凝成实质:“合适?久言的身子骨不好你不是不知道!沙漠里一场风沙就可能要了他的命!更别说流矢流箭”
话尾突然被他自己截断,像是被脑海里想象的画面刺着了。
“这么看不起人?难不成在萧将军眼里,任大人就该永远被护在羽翼下?”述律然忽然敛了笑意,“还是说…萧将军是在赎罪?”
这话像把冷刀子,萧凌恒呼吸明显重了几分。他转身走到博古架前,猛地抓起个青瓷瓶又放下,瓷器相撞的脆响里混着他发狠的声音:“西域正在闹瘟疫!”
“我渥丹会配足药材。”
“商道被沙贼截了多处!”
“正好让任大人亲眼看看,你我二人是怎么大杀四方的。”述律然轻笑,“只有有了最直观的实质性对比,才会得出令人信服的有效结论,不是么?”
“你——”萧凌恒猛地转身,却见述律然仍旧站在安全距离,正拎着个酒壶自斟自饮。
阳光透过窗棂,把他半边身子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萧将军怎的突然如此不自信了?你是觉得你护不住任大人?”他嗤笑一声,“你护不住不打紧,我护得住啊。”
西域的情况萧凌恒确实不如述律然熟悉,再加上关心则乱。但他太清楚战场的残酷,刀剑无眼,两军交锋时,人命不过是最廉价的消耗品。箭雨倾泻,铁骑踏过之处,哪还分得清谁是将士,谁是文官?
萧凌恒气的半晌也没说出来什么。
“消消气,别这么大火气,”述律然递来另一只酒杯,“萧将军若实在不放心,不如想想怎么在战场上——”
酒杯被一掌打翻,液体泼湿了西域花纹的绒毯。
萧凌恒咬肌绷得死紧:“述律然,你最好求神拜佛别让久言陷入任何危险,”
他转身时佩刀扫倒了屏风,苏绣的雪山轰然倒塌,“否则我定将你焚尸扬灰。”
说罢,他带着滔天的怒气,衣摆翻飞的大步往门口走去。
述律然望着晃动的珠帘,突然提高声调:“年少成名的人都有一个通病,无论与谁争高下都狂的没边儿,”
如愿看到那个背影僵住,他继续说道:“我也不例外。”
他慢悠悠地踱到萧凌恒身侧,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难得显出几分郑重:“你我都是明白人,西域这一仗,打的可不只是刀枪。”
萧凌恒侧目看他,眼神锐利如刀。
“任大人此去,抛除我的私心,这一仗,也自有他的用处。”述律然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纸,“这是边境六部族的兵力布防图,我想将军会需要这个。”
萧凌恒没有接,只是冷冷道:“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述律然轻笑一声,将图纸塞进萧凌恒的佩刀系带里:“将军不妨想想,为何陛下会同意让任大人随行?”
他后退半步,意味深长地说:“有时候,文官的笔比武将的刀更有用。”
这句话让萧凌恒眉头微皱,他当然明白朝堂上的那些弯弯绕绕。
“我会派亲兵贴身保护他。”萧凌恒最终沉声道,算是默认了这个安排。
述律然点点头:“萧将军自是该有所安排,不过”他话锋一转,“有些浑水,任大人不得不蹚。”
萧凌恒的眼神瞬间又冷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述律然迎着他的目光,丝毫不退让,“字面意思。”
这句话像一根刺,直直扎进萧凌恒心里。他知道述律然说得没错,但他就是无法控制内心的忧虑和不安。
“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对他。”萧凌恒最终冷冷丢下这句话,大步离去。
述律然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嘴角又挂上了那抹玩味的笑,他轻声自语道:“是挺像的。”
当复职的圣旨在上个月下达时,众人皆清楚,萧凌恒要离开帝都前去西域是迟早的事儿,但今日这道出征诏书,还是让不少官员吃了一惊。
诏书明令:年逍重披战甲,出任征西大将军,统领全军;萧凌恒除原有的安西副都护之职外,更在讨伐军中兼任骠骑将军;任久言被任命为中参军,负责战术谋划、军情分析。
随行将领的配置同样耐人寻味:封卿歌临危受命为越骑校尉,韩远兮任骑都尉。而最令人意外的是,户部尚书之子季太平竟以度支中郎将的身份随军出征,专司军费调度与物资分配,确保大军后勤无虞。
这有的久不出征,有的毫无作战经验,把生瓜蛋子和陈年酒曲硬凑一坛,也不知能酿出什么滋味来。
纯粹是老汉耕新种儿,摸着鱼头过浑河。
沈清安府邸内,萧凌恒推门而入时,花千岁正慵懒地侧卧在太师椅中来回摇晃。沈清安闻声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眸望向这位怒气冲冲的骠骑将军。
花千岁懒洋洋地瞥了萧凌恒一眼,嗤笑道:“给你兵权你不乐意,不给你兵权你也不痛快。”
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衣袍滑落半边,“咱们萧大将军可真是难伺候得很。”
他们二人当然清楚萧凌恒在为什么事情恼怒烦忧,但圣旨已下,并且此番调兵遣将更关乎两国联手讨伐边境部族的大计,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有千般不愿、万般不悦,此刻也只能咽下,半个字都说不得的。
萧凌恒阴沉着脸,低着气压,大步走到软榻前重重坐下,他双臂抱胸,一句没吭声。
沈清安见状,轻叹一声,温声劝道:“凌恒,如今你已是实打实的骠骑将军,这军队和城防可不一样,那是实实在在的军权,”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地继续,“这般沉着脸,可不是手握重兵即将出征的将军该有的样子。”
萧凌恒闻言抬头瞧了一眼沈清安,随即烦躁的掀了掀袍子,重重“啧”了一声,但仍旧是什么也没说。
花千岁晃着脚尖,漫不经心道:“要我说,这安排倒也不错,最起码——”
他故意拖长了声调,“你和任大人不必分隔两地了。”
他支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瞥了眼萧凌恒:“这仗一旦打起来,谁知道要耗到什么时候?若真把你的任大人留在帝都,你们二人怕是久久连面都见不上一次。”
萧凌恒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松动了半分,却仍绷着脸冷哼一声:“你懂什么?战场刀剑无眼,他一个文官”
沈清安轻咳一声,倒了一杯茶给萧凌恒递了过去,“其实千岁说得在理,西域路途遥远,若真让任大人留在帝都”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怕是比跟着大军更让你分心吧。”
窗外一阵风过,萧凌恒接过茶盏,盯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指腹无意识地在杯壁上敲了两下。这话说的不错,若将任久言独自留在帝都,他萧凌恒怕是每夜都要尝尽相思之苦,辗转难眠。
“放心,”花千岁突然凑近,身上淡淡的花香味飘过来,“你家那位任大人可比你想象的有能耐多了。”
他眨眨眼,“当年他帮着老五打理西域走私时,可是连我安插的暗桩都被他揪出来了几个。”
萧凌恒抬头,正对上花千岁狡黠的笑容。沈清安适时补了一句:“况且有你在身边护着,总比他在帝都独自面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强。”
“其实刀光剑影倒都还好说,我担心的是那些从背后射出来的暗箭。”萧凌恒眼底暗潮翻涌,随即叹了一口气,“况且参事这个军职,向来比将军更招人算计,两军交战,最先折损的永远是出谋划策之人。”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愈发低沉:“再加上述律然那厮…我实在拿不准他到底会做什么,此人行事诡谲难测,他既能将久言推到这个位置,谁知道暗地里还埋着什么后手…”
虽说此刻萧凌恒属于关心则乱,但他的担忧也确实在理。战场凶险,前方的敌军、后方的老鼠,处处都存在着要命的危险,如今联军中还夹着个摸不清底的述律然,更让局面平添变数。
再加上西域六部本就关系复杂,各族恩怨纠缠不清,沙漠环境又格外恶劣,这些对久经沙场的将领都是考验,何况任久言这样一个从未经历过沙场征伐的文官?
而且还有更麻烦的……
萧凌恒犹豫一瞬,声音压得更低:“况且老五也在西域,以他的性子,难保不会趁乱搅局。”他眉头紧锁,“何廷雨的态度至今暧昧不明,那边几人皆不得控制。”
他不自觉攥紧拳头,骨节发出脆响:“老五平生最恨背叛二字,他若真是横插一脚”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但未尽之言已昭然若揭,任久言这个曾经的“叛徒”,必将首当其冲。
花千岁倚在榻边,闻言眉梢高高挑起:“老五那条疯狗,不在背后给你们使绊子才叫稀奇。”
他嗤笑一声,指尖在木头上不耐烦地敲了两下,“这不用怀疑。”
沈清安轻叹一声,指尖轻叩茶盏:“何廷雨此人向来狠绝,无论是拉拢她还是打压她都不是件易事,所以即便是老五有意……”
他没有说下去,抬眼看向萧凌恒,眼底带着几分忧虑,“但老五对你们二人的芥蒂,确实……”
话音戛然而止,西域局势终究是太过复杂,即便是再往乐观处考虑这险况也是无法忽视的。三人皆无话,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能听见窗外的雀鸣。
少顷,萧凌恒眼神突然锐利如刀,猛地站起身,佩刀撞在榻沿上发出闷响,“妈的,算了!”
他眼底燃起战意,字字清晰道,“既然久言如今非去不可了,那我就尽全力护他周全就是,”
他一字一顿,“横竖都避不开,那就应邀斗一斗。”
花千岁挑眉吹了个口哨:“这才像话。”他懒洋洋地转身走回太师椅,“不过萧大将军,您这护食的架势”
他再次卧进太师椅里,露出一双含笑的眼,“比老五更像条疯狗。”
第100章 讨饶萧凌恒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圣旨下达的第二日,渥丹使团便启程返回西域。临行前,述律然特意派人往任府送去一盒药材,正是他初入帝都那日就命人从西域快马加鞭送来的“寒息砂”。
这药膏以漠北玄冰草为主药,配以火山岩蜜和沙蚕蜕为辅料,用驼脂作为药引调制而成。使用时要赶在阴雨天气前涂抹,药性渗透时患处会先感到一阵清凉,继而转为温热,能有效缓解疼痛。*
距离出征军启程还有两日,这天晌午,沈清安府中的小厮捧着一个小盒子匆匆赶往萧凌恒府上,盒子里是一枚和田玉剑穗,玉质温润,约莫半掌大小,上面包着点翠。
这是今年萧凌恒的生辰礼。
与往年不同,今年的生辰萧凌恒虽仍不算热络,但总算比去年多了几分轻松自在。
刚用过午膳,他正在内室清点出征的行装,忽闻门外小厮轻声禀报:“主子,年将军来了。”
年逍拎着那柄“千嶂沉”大步跨入院门时,萧凌恒刚疾步迎出来。
“师父。”
年逍却直接抛来一柄木剑:“少废话,让老子看看你这半年有没有荒废功夫。”
萧凌恒接住木剑的瞬间,年逍的千嶂沉已经破空劈来。他侧身闪避,木剑横挡,一声闷响,虎口发麻。
“反应倒是快了些。”年逍说着变招,千嶂沉如暗影般刺过来。
萧凌恒不退反进,木剑贴着千嶂沉的剑身滑过,直取年逍手腕。
年逍挑眉哼笑一声,手腕一翻,千嶂沉突然变向,两剑相撞,木屑纷飞。
萧凌恒借力后跃,年逍却如影随形,挥剑横扫他下盘。
萧凌恒腾空而起,木剑在千嶂沉上一点,整个人翻到年逍身后。
可还没站稳,年逍的回马枪已经刺到胸前。
萧凌恒仓促格挡,被震得连退三步。
年逍没给他喘息机会,千嶂沉舞得密不透风。院中落花被剑气卷起,在空中打着旋儿。
十几招过后,萧凌恒额头见汗,但眼神越发锐利。他突然变招,木剑不再硬接,而是如游蛇般缠着千嶂沉走。
年逍眼中闪过赞许,手上力道又加三分。
“砰!”
最后一次对拼,萧凌恒的木剑终于不堪重负,断成两截。
年逍收剑而立,气息丝毫不乱:“马马虎虎,战场上够用了。”
萧凌恒抹了把汗,看着手中断剑苦笑:“师父的剑术还是这么霸道。”
“少拍马屁。”年逍手腕一抖,把剑向上一抛,千嶂沉在空中划出一道乌光。
他反手接住剑身,将剑柄直直递到萧凌恒面前:“拿着,往后它就是你的了。”
萧凌恒呼吸一滞,一时怔住,盯着眼前的剑柄没反应过来。
千嶂沉黝黑的剑刃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暗芒,剑柄处的缠绳早已被岁月磨得油亮。
这可是当年花太空持之纵横沙场,未尝一败的绝世神兵!
“师父,这”他喉头发紧,手悬在半空没敢接。
年逍不耐烦地又往前送了送:“磨蹭什么?老子教出来的徒弟,总不能拿着烧火棍上战场。”
见萧凌恒还在发愣,干脆把剑柄往他怀里一塞,“记住了,剑在,人在。”
沉甸甸的分量压进掌心,萧凌恒突然单膝跪地,抱剑行礼:“弟子定不负此剑。”
“起来起来。”年逍扭头就往院外走,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赶紧去熟悉手感,别上了战场给老子丢人。”
萧凌恒还在握着千嶂沉发懵,只听见年逍走到门口时又补了句:
“生辰喜乐。”
说罢,便消失在了府院门口处。
未时初,任久言揣着一个小木盒从西市铁匠铺出来后,径直往萧府赶去。
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后院时,只见萧凌恒仍在专心致志地摆弄着那把千嶂沉,爱不释手的模样像得了什么稀世珍宝。
任久言轻咳一声。
萧凌恒闻声回头,见是他来了,顿时眼睛一亮,提着长剑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久言,你看,”他晃了晃手中的剑,“师父把花老阁主的这把千嶂沉给我了!”
说着,他随手挽了个剑花。
任久言眼底漾开笑意,微微眯起的眼睛里盛着藏不住的欣喜:“那这可是大喜事,看来品剑阁的名册上又要多一位剑道大家了。”
他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匣,往前一递,“凌恒,生辰吉庆。”
萧凌恒明显怔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你怎会知道”
“二殿下说的。”任久言将木匣又往前送了送,声音轻了几分,“时日仓促,来不及定做更好的了。”
木盒打开,匣中静静躺着一柄匕首。虽远不及去年那柄珍贵,但此刻的萧凌恒将匕首握在手中,只觉得心头滚烫,这次,他非常喜欢。
萧凌恒笑容灿烂得像个得了糖的孩子,可嘴角忽然僵了僵:“久言”他喉结滚动了下,“你不是已经送过我一柄了吗?何必再破费”
声音越说越低,指尖不自觉地捏紧了木匣边缘。
他终究是撒了这个注定被识破的烂谎。
任久言微微偏头,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描摹。那眼神像是能穿透人心。
本就做贼心虚,此刻又被任久言调/教似的瞧着,萧凌恒后背沁出一层薄汗。
“怎、怎么了?”他声音发紧,连手指都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这么瞧着我做什么…”
任久言忽然向前一步,近得能数清他的睫毛:“既然我送过,那之前那柄呢?”
他故意放慢语速,“怎么从未见你佩过?”
“嗯…这个”萧凌恒额角渗出细汗,支支吾吾道:“你送的东西,我哪舍得随便用?自然是要要好好珍藏起来的”
“当真?”任久言挑眉,眼底闪过一丝促狭,“那现在取来给我看看。”
萧凌恒还暗自庆幸自己早有准备呢,闻言连忙引着任久言往书房去。
他在博古架前磨蹭了好一会儿,半晌后才慢吞吞取出一个雕花木匣,毫无底气又强作镇静的递过去,“喏这不就是”
打开木匣后,萧凌恒顿时觉得后背的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
任久言盯着匣中这柄与自己书房里那把“回礼”分毫不差的匕首,眉头渐渐蹙起。他缓缓抬眸,正对上萧凌恒闪烁不定的目光。
“怎、怎么啦久言”萧凌恒声音发虚,眼神飘忽着不敢与他对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的金线。
任久言静静注视着他,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轻轻抚过匕首刃口,突然“啪”的一声合上木匣。
这一声惊得萧凌恒膝盖一软,差点跪下,“久、久言?”
任久言却突然敛了神色,“没事,”
他声音轻柔,却让萧凌恒心头猛地一跳,“只是忽然想起”
指尖在匣盖上轻轻一点,“我府上还有些事,萧将军继续忙吧,我就先告辞了。”
萧凌恒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任久言却已转身往门外走去,只在经过他身侧时,愠怒的侧目横了一眼。
接收到对方眼神中的杀气那一刻,萧凌恒脑中“嗡”的一声——这下全完了。
他慌忙回神,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拦住了任久言的去路,死死拽住他的衣袖:“久言!我认错,我全都招!”
任久言脚步一顿,故作不解又明显带有阴阳怪气的语调说:“萧将军这话说得倒叫我不知从何听起了。”
他慢条斯理地拂开萧凌恒的手,继续揶揄道:“好端端的生辰,何必说这些晦气话?”
说着,就要绕开他继续往长廊走,“下官府中还有公务,就不多叨扰了。”
身体比思绪快一万倍,萧凌恒脑子还没转过来,膝盖就已经“噗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动作实在太快,府中的小厮和侍卫全都愣住了,也包括任久言。
“哎哟——”他故意夸张地痛呼一声,顺势抱住任久言的大腿,“我这腿怎么突然不听使唤了!久言你快看看,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术?”
任久言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后退半步,却被他抱得死紧。
只见萧大将军仰着脸,眨巴着眼睛,像只犯了错的狼犬,丝毫形象和面子都不剩。
“松…松手……”任久言压低声音,耳尖却悄悄红了。
“不松不松!”萧凌恒得寸进尺地把脸往他衣袍上蹭,“除非你答应听我解释。我保证就解释一小会儿,真的!”
说着还竖起三根手指作发誓状。
这一番动静实在太大,廊下洒扫的小厮惊得扫帚都掉在了地上。不远处值守的侍卫们更是齐刷刷别过脸去,肩膀可疑地抖动着。
任久言被这阵骚动闹得面红耳赤,压低声音道:“萧凌恒!你还要不要脸了?快起来!”
“不要了不要了!”萧凌恒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脸哪有久言重要!”
“你…”任久言局促的用余光看了一眼周围,“你一个将军如此这般成何体统!”
腿上轻轻用着力气试图挣脱,压着声音说,“赶紧起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成体统的成体统的,”萧凌恒抱着腿的胳膊更紧了,“我错了久言,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说着,还朝偷看的侍卫们瞪了一眼:“都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人认错啊?”
侍卫们立刻作鸟兽散,只是隐约还能听见压抑的笑声。
两日光景转瞬即逝。
启程这日天刚蒙蒙亮,城北校场上已是旌旗猎猎。年逍一身戎装高踞马上,正厉声点验兵马。
萧凌恒和封卿歌在队列前来回巡视,时不时俯身检查士兵们的装备。
任久言穿着崭新的中参军服制,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又望向城楼方向。
沈清安和花千岁说好要来送行,却迟迟不见人影。
萧凌恒正低头检查马鞍,忽然肩头一沉。年逍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粗糙的大手按在他肩上:“小子,头一回正式带兵,别给老子丢人。”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条靛青色抹额,“西域风沙大,系上这个。”
那抹额质地轻薄,也就一指宽,中间有一片圆形的贝壳片,上下的边缘用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在晨光下泛着淡淡光泽。
萧凌恒刚要抱拳道谢,年逍已经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当年我跟老花一人一条,现在我的这条归你了。”
萧凌恒喉头滚了滚,郑重地系上抹额。靛青色的绸缎衬得他眉目如刀,在晨光中格外英挺。
“你小子戴着比我们当年精神。”年逍突然咧嘴一笑,露出几分年轻时的不羁,“这玩意儿沾过血也沾过酒,就是没沾过怂。”
忽然城门处传来一阵骚动,只见沈清安的马车缓缓驶来。
“差点误了时辰。”沈清安下车时还在整理衣袖,“给你们带了点路上用的药材。”
他朝任久言递去一个包袱,“尤其是给你的,每日记得煎服。”
花千岁从后面晃悠过来,随手将个沉甸甸的酒囊抛进萧凌恒怀里:“梓明回漫州处理家事去了,临走前特意让我从酒肆里给你捎来这个。这可是迎泉醉,埋了五十多年的老酒,他就剩这么一囊了,你可得省着喝。”
说着突然凑近,在萧凌恒心口处不轻不重地点了点,“等我们料理完这边的事,就去西域找你。”
他嘴角挂着笑,眼神却认真得很,“争取活到那个时候,可别等我们到了,只能给你上坟。”
季太平站在粮草车旁,手指焦灼的摩挲着账本边缘,目光频频往城门方向瞟。忽然他眼睛一亮,随即又强作镇定地挺直了腰板。
楚世安一袭墨色官服,正穿过晨雾策马朝这边赶来。
“还以为你这个胆小鬼不来了。”季太平迎上前,嘴角噙着笑。
楚世安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耳根微红:“公务耽搁了…”
说着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路上吃的桂花糕。”
季太平接过时,指尖故意在对方掌心多停留了一瞬:“就这点心意?”
“…别闹。”楚世安低斥一声,却还是解下腰间玉佩塞给他,“保平安的。”
不远处的小兵挠头嘀咕:“楚大人怎么光给度支官送行?”
话音刚落,就被同伴猛地拽走:“看你的粮车去!”
浑厚的号角声划破晨雾,年逍勒马而立,
“全军听令——出发!”
沈清安和花千岁并肩站在马车旁,沈清安微微颔首,花千岁则懒洋洋地摇了摇折扇,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红绳。楚世安依旧板着脸,却在无人注意时,朝辎重队伍中的某人多看了两眼。
萧凌恒翻身上马,最后望了眼帝都巍峨的城墙,忽然瞥见皇城墙头立着一道明黄身影。
沈明堂正负手而立,远远目送大军启程。
任久言的青帷马车缓缓驶过城门,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混在整齐的马蹄声中。
他掀起车帘一角,正对上萧凌恒回首的目光。
两人隔着重重的队伍,无声地对视了一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