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凌恒风尘仆仆踏入帝都时,迎接他的并非凯旋的荣耀,而是一张无形却紧绷的网。
朝堂上下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像暴风雨前的死寂。
关于西域漠北谷涧的流言蜚语如同阴沟里的污水,在暗处流淌,指向五皇子沈清珏的疑云愈发浓重,却也无人敢在明面上置喙。
再加上皇帝沈明堂的沉默,每个人心里都揣测计较着,却也都默不作声。
萧凌恒并没有立刻去搅动这潭浑水,他按规矩递了请见的牌子,述职的奏章早已写好,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既陈述了战事的惨烈与胜利的代价,尤其是年逍的陨落,也隐晦地点出了谷涧的疑点与何廷雨等人的异常。
大殿上,他平视着至高无上的帝王,目光相撞,二人皆不退不让,仿佛都在审视着对方心底的那些目的和质问。
他就像年轻时的年逍那样,眼前这位再也不是“陛下”,或许是“老沈”,也或许是“沈明堂”,总之,他看的不是帝王。
沈明堂依旧威严,他也不曾退让,他俯视着这个年轻的孩子,平视着年轻的年逍,仰视着这令所有人厌恶至极又无可奈何的苍天和冰冷的殿堂。
是夜,皇宫深处,御书房内早已熄了灯烛,沈明堂没有就寝,他独自一人,悄然来到了御书房深处一间极其隐秘的暗室。
这里没有金碧辉煌,只有一张简单的供桌,桌上没有香炉,只孤零零地立着一块无字乌木排位。
沈明堂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凉光滑的牌位边缘,指腹一遍遍划过,仿佛想从那木头里汲取一丝早已不存在的温度。
昏暗中,他对着牌位,声音嘶哑低沉,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心灰意冷:
“太空…”他唤着那个早已刻入骨髓的名字,“老年…他也去陪你了…”
声音哽住,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才继续道,带着无尽的悲凉,“…就剩我一个人了…守着这冰冷的龙椅…守着这…支离破碎的江山…”
他颓然坐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背靠着供桌,仰头望着暗室低矮的穹顶,眼神空洞而迷茫。
“太空,我…我是不是错了?”他像是在问牌位,又像是在问自己,更像是在质问这无情的命运,“当年…我们拼了命…流了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每日殚精竭虑的算计…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为了这…为了这永远填不满的权欲沟壑?为了这父子相疑、兄弟相残的结局?”
他猛地低下头,双手插入花白的发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着无声的呜咽。
良久,他才抬起头,脸上满是纵横的泪痕,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自我怀疑:
“我是不是…根本就不适合做这个皇帝?我用尽了所有的心力,熬干了心血…想平衡各方,想励精图治,想对得起这江山社稷,对得起黎民百姓…可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谋划了一辈子…到头来…身边最信任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最亲近的儿子反目成仇…我到底…谋划了个什么出来啊…”
他说不下去了,沈清珏那疯狂而怨毒的眼神仿佛就在眼前,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控诉和深深的无力感。
暗室里,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和那无声牌位带来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位掌控天下的帝王,此刻只是一个被命运和世道击垮、在至爱亡灵前孤独忏悔的老人。
几日后,一道密封在玄铁盒中的密旨,由皇帝最信任的老太监亲自送到了天督府指挥使左延朝手中。
没有多余的言语,老太监只留下一个沉重而复杂的眼神,便悄然离去。
左延朝捧着那冰冷的铁盒,感受着其上传来的森然寒意,脸色凝重到了极点。他屏退左右,独自在密室中开启铁盒,取出里面的黄绫密旨。
看完上面的内容,这位执掌帝国最隐秘力量、见惯风浪的从龙之臣久久伫立,一言不发。
沈明堂了解他这个儿子,此番败落,日后继续留在皇城留在帝都,无疑是对这位有野心的年轻人最沉重最致命的惩罚,他于心不忍,他疼爱这个曾经具有完美龙骨的意气风发的儿子。
然而,就在秘旨下达的当夜,帝都的夜色深沉如墨,五皇子府邸被禁卫军严密看守着,如同孤岛。
一道几乎融入夜色的矫健身影,如同鬼魅般避开了所有明暗哨卡,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府邸深处。
没有惊动任何人,那身影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消失在了府邸的重重院落之中。
次日清晨,当负责日常送膳的内侍推开沈清珏书房的门时,刺耳的尖叫声划破了府邸的死寂。
沈清珏死了。
他就伏在书案上,像是疲惫至极后沉沉睡去,手边散落着几张写满狂乱字迹的纸,墨迹早已干涸。
一只精巧的玉杯倒在案几边缘,残留的深色酒液在地毯上洇开一小片半凝固的暗红。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甜腥的杏仁味。
没有人知道昨晚这里发生了什么。
天督府的人来得极快,左延朝亲自带队,面色阴沉如水。他仔细检查了现场,目光在那残留的酒液和散落的纸张上停留许久,又探了探沈清珏早已冰冷僵硬的颈脉。
整个过程沉默而高效,没有惊呼,没有议论,只有冰冷的命令和迅速的行动。
最终,尸体被小心翼翼地抬走,现场被彻底封锁。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递进了深宫。
御书房内,沈明堂听完老太监那带着颤抖的禀报,正在批阅奏章的手猛地一顿,一滴浓稠的朱砂从笔尖滴落,在纸上晕开一朵刺目的血花。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还没来得及挂上任何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的灰败。
他就那么坐着,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时间在他身上凝固了。
老太监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只觉得御书房内的空气冰冷刺骨,几乎要将人冻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沈明堂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支沾着朱砂的御笔,轻轻搁回了笔山上。
他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明黄绢帛,没有蘸墨,只是用手指在上面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写完后,他拿起玉玺,沾上鲜红的印泥,重重地、稳稳地盖了上去。
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
“传于天督府,”沈明堂的声音沙哑,将那道没有墨迹却盖了玺印的“密旨”递给老太监,“左延朝。”
老太监双手接过那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绢帛,手心全是冷汗,躬身退下。
当夜,另一道明发的诏书从宫中传出,昭告天下:
“皇五子清珏,天资敏慧,然自幼体弱,近因沉疴复发,药石罔效,于永隆十九年腊月廿七薨逝,朕心甚恸,着辍朝三日,举国同哀。丧仪事宜,由礼部、宗人府会同办理。钦此。”
诏书措辞简洁,没有说明具体病因,也没有提及任何与西域相关的字眼,只以“沉疴复发”一笔带过。
帝都内外,一片哗然,却又在无形的压力下迅速归于一种诡异的平静。
百官们心照不宣地垂下眼帘,陛下杀的?二殿下杀的?萧羽杉杀的?还是某个忠于社稷的良臣杀的?
无人敢深究。
五皇子沈清珏,这位曾经野心勃勃、搅动风云的皇子,就这样以一种充满疑云的方式,彻底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没人知道那夜潜入的黑影是谁,没人知道那杯残留的毒酒是自愿饮下还是被迫灌入,更没人知道皇帝那道没有墨迹的密旨上,究竟写了什么。
就在五皇子“病逝”的消息传遍帝都的同时,天督府督主左延朝接到了皇帝的第二道密旨。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耽搁,密旨到手不过一刻钟,右指挥司指挥使尹万秋便带着一队如同影子般的黑甲府卫,手持密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天督府衙门。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他们直奔城外而去。
半个时辰后,在帝都城外南侧一处山庄里,一个身着夜行衣、正试图销毁最后一点痕迹的身影,被尹万秋带着人“堵”了个正着。
没有激烈的反抗,那黑衣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兜帽下露出的眼睛异常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
尹万秋展开密旨,声音冰冷地宣读了皇令。
黑衣人沉默地听着,没有任何辩解。
当尹万秋念完“押入天督府地牢,严加看管,无旨不得探视”时,黑衣人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主动伸出了双手。
沉重的镣铐锁住了手腕,在几名府卫无声的押解下,黑衣人步履平稳地走出了山庄,如同走向一个既定的归宿。
很快,这行沉默的身影便消失在帝都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天督府地牢最深处,一道沉重的玄铁门在黑衣人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哐当”声,隔绝了内外所有的光线与声音。
黑暗彻底吞没了那个身影,也吞没了关于五皇子沈清珏之死的最后一丝可能被挖掘的真相。
帝都的天空,依旧笼罩在权力更迭与秘密埋葬的阴云之下,等待着下一个破晓,或者下一场风暴。
西域的风,似乎永远不知疲倦。
它卷着戈壁的沙砾,日复一日地抽打着鸿滇新城那尚未完全干透的土坯城墙,发出呜呜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
城头新插的褚字军旗,在烈日与风沙的轮番摧残下,边缘已开始泛白、破损,却依旧倔强地飘扬着,如同一个固执的守望者。
任久言就站在那面军旗之下。
他几乎成了这座新城墙的一部分,每日天光尚未破晓,当守夜的士兵还在揉着惺忪睡眼换岗时,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了城头最高的垛口处。
他面朝着东方,那是帝都的方向,也是萧凌恒离开的方向。
目光穿透弥漫的晨雾和远处起伏的沙丘,投向那目力所不能及的、被无数关山阻隔的遥远之地。
永隆二十年五月,五个月期限已到,萧凌恒没有出现在沙漠之上。
但任久言并没有寻死,连眼泪都不曾掉过一滴。
日升月落,风沙轮转。
整整五个月。
一百五十二个日夜。
三千六百四十八个时辰。
每一刻,都如同在滚烫的沙砾上艰难跋涉。
时间,在这无望的等待中被拉得无限漫长。
任久言清晰地数着每一个日子,他在城砖不起眼的角落,用匕首刻下一道道浅浅的划痕,每刻下一道,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却又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强行托住,因为他不信。
他不信萧凌恒会食言。
他不信那句“等我回来”会变成空谷回音。
他不愿信。
他不愿信。
他拒绝去设想最坏的结果,他告诉自己:帝都路途遥远,朝堂事务繁杂,战功评定牵扯多方,萧凌恒身为破鸿滇的主将,述职之后定有许多后续要处理,定是被耽搁了。
一定是这样的。
一定是的。
只要他等下去,那熟悉的身影,总会出现在地平线上。
会出现的。
一定会的。
他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事务,鸿滇的重建在他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流民安置、商路疏通、部族安抚…每一项都倾注了他全部的心力。
他处理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高效,仿佛只有让自己忙得像个陀螺,才能暂时麻痹那蚀骨的思念和越来越沉重的恐慌。
只有在无人注视的角落,在登上城墙眺望的那一刻,那层坚硬的壳才会裂开缝隙,露出里面深不见底的脆弱和期盼。
他就这么等啊,等啊。
日头渐高,毒辣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将城墙的石砖晒得滚烫,空气在热浪中扭曲变形。
汗水顺着任久言的额角、鬓发、脖颈蜿蜒而下,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袍,又在高温下迅速蒸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
皮肤被晒得通红,甚至开始脱皮,嘴唇干裂起皮,渗出血丝。他依旧如同一杆军旗,牢牢地钉在那里,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偶尔眨动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证明他还是一个活人。
述律然登上城头时,看到的往往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望着任久言那仿佛要被烈日和风沙一同吞噬掉的背影,深邃的脸上写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爱而不得,更有一种深沉的、无能为力的焦灼。
他试过劝解。
“任大人…”述律然犹豫再三,最终只是递上一个装满清水的皮囊,“喝口水吧,你这样熬下去,身子骨要垮的。”
任久言缓缓转过头,目光似乎需要片刻才能聚焦在述律然脸上。
他接过水囊,象征性地抿一小口,润了润干裂出血的嘴唇,声音哑而轻:“…多谢。”
然后,他又将目光固执地投向东方,仿佛那一点点清水能支撑他继续这无望的瞭望。
“帝都…太远了。”述律然试图寻找合适的词句,“消息走得慢…路上耽搁…太正常了,萧将军他…他本事那么大,肯定是被什么重要事情绊住了,处理完了,就会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他的语气带着他自己都不太信的宽慰。
任久言沉默着,许久,才极轻地“嗯”了一声,“这里视野极好,我在这里等他。”
那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也没有丝毫被安慰到的迹象。
他只是更紧地叩住了身前的垛口砖石,仿佛要将自己最后的力气和希望都灌注进去,好让目光能看得更远一些。
述律然看着他被晒得脱皮的后颈,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最终只能重重叹口气,将带来的干粮和水放在他脚边,摇摇头,默默转身离开。
劝不动。
根本劝不动。
这个看似清雅温润的年轻公子,骨子里的执拗比大漠的磐石还要坚硬。
他要等。
他要等到生命的最后一日。
日落月升,星辰漫天。
当最后一缕霞光被无边的黑暗吞没,守城的士兵点起了火把。
跳跃的火光将任久言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城墙上,更显孤寂。
城下的营区渐渐安静,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偶尔的战马嘶鸣。
他依旧站在那里,像一根指向东方的标枪。
夜风带着戈壁特有的寒意袭来,他拢了拢衣襟,却并未离开。
只有到了后半夜,寒气刺骨,连最耐寒的士兵都忍不住跺脚取暖时,任久言才会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的疲惫,一步一步地走下城墙。
他的脚步虚浮,背影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异常单薄和脆弱。
回到那间临时安排的、简陋的居所,他也极少入睡,常常是枯坐在灯下,或是对着摇曳的灯火,一遍遍在沙盘上推演着早已烂熟于胸的鸿滇重建方案,直到灯火燃尽,油枯芯灭,才在冰冷的黑暗中伏案小憩片刻。
褚国,帝都,皇城。
五皇子沈清珏“病逝”的消息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表面的涟漪在朝堂刻意的沉默和皇帝的强力压制下,终究归于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
丧仪按制进行,哀乐奏响,素幡悬挂,百官依礼祭奠,一切都合乎规矩,挑不出错处。
只有那棺椁中冰冷的尸身,和皇帝沈明堂骤然衰老灰败的容颜,无声地诉说着这场“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与无法言说的剧痛。
沈明堂将自己关在寝殿深处,接连数日未曾上朝,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章蒙上了一层薄灰。
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连那帝王的威仪都显得摇摇欲坠。
夜深人静时,老太监不止一次听到内殿传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叹和沉重的踱步声,那份秘而不宣的、试图保全儿子性命却最终落空的计划,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心头,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尖锐的痛楚和难以言喻的憋闷。
他对着虚空,无数次在心底质问:为何会如此?他明明已经铺好了路,那道放行的密旨甚至已经送到了左延朝手中,只要再等几日,等风头稍过,等一切安排妥当…他的清珏,本可以隐姓埋名,远走天涯,至少…留一条性命。
可偏偏就在这最后关头,人没了,死在他自己的府邸里,这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如何接受?这让他如何不自责?这让他如何面对自己身为父亲的失败和身为帝王的无力?
没人能事事顺意,包括站在权利之巅的帝王。
一股巨大的、无处宣泄的怨愤和一种深沉的、无法摆脱的哀恸,在沈明堂胸中反复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恨,恨这冰冷的权力场,恨这造化弄人,恨一切事情均不可控。
可更多的,是一种心灰意冷的疲惫和自我怀疑的深渊。
他坐在龙椅上,俯瞰着这万里江山,却只觉得一片荒芜,一片冰冷,连仅存的一点为父之心,也被碾得粉碎。
又过了几日,当那股噬心的痛苦稍稍沉淀,转化为一种更加沉重冰冷的决断时,沈明堂再次坐到了御案前。
他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月光,提起了那支沉重的朱笔。
这一次,他的手很稳,没有丝毫颤抖,他取过一张特制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暗黄色笺纸,笔尖蘸饱了浓墨,却悬停良久。
最终,他落笔,只写了三个字,笔力千钧,透着一股斩断一切、不容置疑的森然:
留全尸。
墨迹在暗黄的笺纸上迅速干涸,如同凝固的血液,沈明堂拿起私玺,重重地盖了下去。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复杂的指令,这三个字,就是最终的态度,也是最后的…仁慈?或是…赎罪?
“来人,”沈明堂的声音沙哑。
“老奴在。”老太监如同影子般从角落出现。
“送去天督府,给左延朝,即刻。”沈明堂将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笺纸递出,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密笺在深夜被无声地送进了天督府指挥使左延朝的书房,书房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暗。
左延朝独自坐着,看着桌上那三个力透纸背的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深的疲惫和了然。
他对着那三个字沉默了许久,指节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单调的叩响。
终于,他抬手,拿起桌角一个不起眼的铜铃,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楚世安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剪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一身紧束的黑色劲装,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平静地看向左延朝。
左延朝没有抬头,只是用指尖将桌上那张暗黄笺纸向前推了半分。
楚世安的目光落在纸上那三个字上,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没有询问,没有惊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
他伸手拿起那张纸,指尖在“留全尸”三个字上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将其仔细折好,收入怀中贴身的衣襟内。
整个过程中,两人没有任何言语交流,沉重的寂静在书房内弥漫,只有窗外遥远的更鼓声。
左延朝依旧垂着眼,仿佛在沉思。
楚世安则如同影子,静静等待着。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左延朝终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楚世安会意,对着左延朝的背影,无声地抱拳行了一礼。随即,他转身,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融入了外面的黑暗。
天督府地牢深处,那道沉重的玄铁门再次被打开,刺耳的金铁摩擦声在死寂的通道内回荡,惊起远处牢笼里几声不安的躁动,又迅速平息。
楚世安带着两名同样身着黑衣的心腹府卫,出现在关押那个神秘黑衣人的牢房外。
牢房内没有光,只有通道壁挂火把的微光勉强勾勒出角落里一个倚墙而坐的模糊轮廓。
楚世安没有进去,他站在牢门外,隔着冰冷的铁栏,目光落在那个黑影身上。
黑影似乎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黑暗中,两道目光短暂交汇。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失望,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他们二人依旧没有任何言语。
良久,楚世安挥了挥手,一名府卫迅速上前,走向角落里的黑衣人,双手递上一杯酒。
另一名府卫则拿出一个厚重的黑色布袋。
眼前的酒杯逗笑了角落的黑影,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因被关押多日而有些僵硬,当看到府卫手中的黑布袋时,那平静的眼中似乎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但转瞬即逝。
楚世安依旧沉默地看着。
两名府卫动作麻利而无声,他们没有粗暴的拉扯,只是上前,示意性地扶住了黑影的手臂。
黑影没有任何反抗,配合的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一刻也不曾犹豫。
布袋口迅速收紧,扎牢。
整个过程安静得诡异。
一个原本有血有肉、承载着巨大“秘密”的人,就这样被装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黑色口袋,变成了一具无声无息的尸体。
楚世安最后看了一眼那在地上微微隆起、再无动静的黑色布袋,眼神复杂难辨。
他转身,率先向外走去。
两名府卫立刻抬起那沉重的布袋,步伐沉稳地跟上。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地牢幽深曲折的通道,避开所有可能的耳目,从天督府一处极其隐秘的侧门悄然离开,一辆蒙着厚布的马车早已等候在门外。
布袋被迅速抬上车厢,楚世安翻身上马,两名府卫则坐上了车辕。
马车在寂静的玄武大街上疾驰,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辘辘声,很快便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马车一路不停,径直驶出了帝都高大的城门,守城的卫兵似乎得到了某种暗示,并未阻拦盘查。
马车继续前行,直到远离官道,进入一片荒凉偏僻、杂草丛生的乱葬岗。
此时,东方天际已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但大地依旧被深沉的墨蓝色笼罩,寒意刺骨。
马车停下,楚世安和府卫跳下车。
两名府卫动作熟练地在乱草丛中寻了一处稍显松软的土地,开始挖掘。
泥土被铁锹翻起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旷野中显得格外清晰。
坑很快挖好,不深不浅,两名府卫将那个黑色布袋小心翼翼地抬入坑中,放平。
楚世安站在坑边,低头看着那被黑色布料包裹的、模糊的人形轮廓,久久未动。
两名府卫拿起铁锹,开始填土,冰冷的、带着潮气的泥土一锹一锹地覆盖上去,渐渐掩埋了那抹神秘的黑色。
当最后一锹土落下,地面微微隆起,但看不出太大异样,两名府卫完成任务,默默退到马车旁等候。
天边那抹鱼肚白已经扩散开来,驱散了些许黑暗。
楚世安独自一人,站在那座新起的、毫不起眼的土包前。晨风带着寒意吹起他黑色的衣角,他沉默地伫立着,目光沉沉地落在那片新土上,仿佛要穿透泥土,再看一眼里面的人。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最终都归于一片沉寂的荒芜。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永恒。
当第一缕真正的晨光刺破云层,照亮远处帝都巍峨城墙的轮廓时,楚世安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没有再看那土包一眼,步履沉稳地走向马车,翻身上马。
“走。”一个简单的字,打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马车调转方向,朝着沐浴在初生晨光中的帝都驶去。
楚世安的身影端坐马上,背对着那片迅速被抛在身后的荒凉乱葬岗,逐渐融入帝都城门洞开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只有那座低矮的新坟,孤零零地立在乱草丛中,很快便会被荒草彻底掩盖,仿佛从未存在过。
帝都新的一天开始了,阳光普照,而昨夜的秘密与亡魂,已被永远埋藏在这片无人知晓的荒土之下。
永隆二十年,八月。
大漠的夏天,酷烈得如同熔炉。
天空是刺眼的、毫无杂质的蓝,阳光毒辣得仿佛要将大地烤化,热浪从地面蒸腾而起,扭曲着视线,连戈壁滩上最顽强的骆驼刺都蔫蔫地垂下了头。
这个月,任久言年满二十,弱冠之年。
在褚国,男子二十行冠礼,是成年的象征,是人生重要的里程碑,本应宴请宾客,接受长辈祝福。然而在鸿滇新城,在风沙酷暑的边陲,没有宴席,没有宾客,没有祝福,甚至,连他自己都似乎忘记了这件事。
只有述律然,在某个夜晚清点物资名册时,无意中瞥到了任久言的生辰记录,心头猛地一震。
这一日,任久言依旧在天未亮时登上了城墙,述律然犹豫再三,端了一小杯算不上上好,却是军中难得的茶水,还有一小碟干果,默默跟了上去。
城墙上热浪滚滚,站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任久言的身影在蒸腾的热气中显得有些模糊。
述律然走到他身边,将东西放下,声音有些干涩:“任大人,今日…是你的生辰。”
任久言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固执地望着东方,仿佛没有听见。
述律然看着他被晒得通红脱皮的后颈,看着他倔强的侧脸,心中涌起巨大的酸楚。
他笨拙地将茶水递了过去:“…弱冠之年…按你们中原的礼数…该…该喝碗酒庆贺一下,任大人既然不饮酒,总归还是要喝杯茶的。”
任久言终于缓缓侧过头,他的眼神落在述律然手中的茶盏上,又缓缓移到述律然脸上。
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没有任何过生辰的喜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汹涌的悲伤。
那悲伤浓烈得,让述律然端着茶杯的手都有些发颤。
任久言伸出手,没有去接茶盏,而是轻轻拂过身下被烈日晒得滚烫的城砖,指尖感受着那灼人的温度。
“是啊…二十了。”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那空无一物、只有热浪扭曲视线的东方地平线,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出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笑容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和固执:
“他说过,要回来给我行冠礼的,他说过的,他从不曾骗我,他会赶回来的。”
话音落下,他转过头,不再看述律然,也不再说话。
只是那挺直的背脊,在灼热的阳光下,似乎又绷紧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倔强。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化作穿透空间的目光,去寻找那渺茫的希望。
述律然端着那杯茶,僵在原地。碗中的清茶在烈日下蒸腾着微弱的茶香,他看着任久言那被汗水和风沙模糊的、却依旧固执守望的侧影,只觉得手中的茶杯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最终,他仰起头,自己将那碗苦涩的茶一饮而尽。
茶香瞬间弥漫整个口腔,却压不下心头的酸涩与沉重。
烈日当空,热风如刀,任久言依旧站在那里,如同一棵扎根在滚烫城墙上的胡杨,孤独地、沉默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等待着,等待着一个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的承诺,等待着一个可能永远无法归来的身影。
他用这种日复一日的煎熬,欺骗着自己,也支撑着自己,只要他不放弃等待,那远去的人,就仿佛还活着,还在归来的路上。
这无望的守望本身,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也成了这酷暑边城最沉重最坚毅的风景。
永隆二十年,九月。
白昼的酷热如同熔炉,将戈壁滩烤得升腾起扭曲的蜃气。
然而,当最后一缕灼目的阳光沉入地平线,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绒布骤然覆盖下来时,刺骨的寒意便如同潜伏的野兽,悄无声息地吞噬着大地。
任久言依旧站在鸿滇新城最高的垛口。
他的轮廓在渐浓的夜色中模糊不清,他的目光,如同生了锈的指针,固执地钉死在东方那片被黑暗彻底吞没的沙海深处。
那里,除了偶尔掠过的风声,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空茫。
三百二十天。
三千八百四十个时辰。
每分每秒的心跳都伴随着希望被碾碎又强行粘合的钝痛。
述律然曾劝过他,季太平的书信里也隐晦地提过帝都局势复杂世事难料。
连那些最崇拜萧将军的韩远兮眼神里也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但任久言不听,不看,不想。
他用一种近乎自虐的坚韧,筑起一道隔绝外界所有声音的高墙。
墙内,只有一句不断回响的誓言:“等我回来”。
这成了他呼吸的空气,成了支撑他站立的骨骼。
他不允许自己去想“回不来”这个可能,一旦想了,那支撑他熬过这漫长酷暑和无数个冰冷长夜的信念,就会瞬间崩塌。他宁愿沉溺在这自欺欺人的等待里,用日复一日的瞭望,去喂养那渺茫如风中残烛的希望。
只要他还在等,只要还有一个人在等,萧凌恒就仿佛还在某个地方活着,还在归来的路上。
子时的风声在寂静的城下营区响起,空洞而悠长,如同丧钟敲在心上,守夜的士兵裹紧了皮袄,缩在避风的角落。
任久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长时间的站立和心力的巨大消耗,让他疲惫到了极点,骨头缝里都透着酸涩的寒意,眼前阵阵发黑。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
终于,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走下城墙的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靴底摩擦着粗糙的砖石,发出沙哑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的背影在稀薄的星光下透着一股被风一吹就会散掉的脆弱,他低垂着头,视线落在脚下模糊的台阶上,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方寸之地。
就在他即将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走向城内那片同样死寂的黑暗时:
“哒…哒…哒…”
一个极其微弱、极其遥远的声音,穿透了呜咽的风声,如同细小的鼓点,轻轻敲击在他的耳膜上。
任久言的脚步猛地顿住,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雕,僵立在台阶上。
是幻觉吗?
又是那该死的、折磨了他无数个夜晚的幻听?
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风,依旧在呜咽。
“哒…哒…哒…”
那声音又响起了,比刚才清晰了一点点,不再是幻觉的虚无缥缈,而是带着一种真实的、有节奏的马蹄踏沙的声响。
任久言猛地转回身,他踉跄着冲回垛口,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砖石边缘,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紧张而剧烈颤抖,他睁大了双眼,拼命地向声音传来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东方黑暗中望去。
可是,什么也看不见。
夜色如同泼洒的浓墨,将天地万物都吞噬殆尽。
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深不见底、令人绝望的漆黑。那马蹄声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又像是来自遥远天际的幻音,在风中时隐时现,捉摸不定。
“哒…哒…哒…哒…”
声音似乎更近了些,节奏也更加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任久言的心跳得如同脱缰的野马,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极度的紧张中瞬间冷却。
他死死地盯着那片黑暗,眼睛瞪得酸涩发痛,却依旧捕捉不到任何移动的影子。
只有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的马蹄声,如同踏在他的心尖上,一下,又一下。
是谁?
是商队夜行的驼铃?不,不可能,驼铃不是这个声音。
是巡逻的斥候归来?也不对,时间不对,方向不对。
还是…还是…
他不敢想下去,巨大的希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用三百二十天筑起的、名为“克制”的堤坝。
恐惧、狂喜、难以置信、患得患失…无数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中翻滚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那片黑暗和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上,身体前倾,几乎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垛口,仿佛这样就能看得更远一些。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声变得急促起来,如同密集的鼓点,敲碎了夜的死寂,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仿佛已经冲到了城墙之下。
可眼前,依旧是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看不清。
任久言的呼吸彻底紊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般的疼痛,他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却只能在无边的黑暗中徒劳挣扎。
就在这时,那疾驰的马蹄声,在似乎近在咫尺的地方,突然戛然而止。
消失了。
如同从未出现过。
一片死寂。
比之前更甚的死寂瞬间笼罩下来,只有风声还在呜咽,嘲弄般地吹过空旷的城头。
任久言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茫然。
难道…又是幻觉?
是这无尽的等待终于将他逼疯了吗?那清晰得如同在耳边的马蹄声…难道只是他濒临崩溃的神经制造出来的幻听?
他无力地松开抓着垛口的手,身体晃了晃,几乎要向前栽下去。
无数个日夜天的煎熬,无数个日夜的期盼,在这一刻似乎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残酷的玩笑。
冰冷的绝望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缓缓地、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准备再次走下这绝望的城墙。
然而,就在他抬脚的瞬间:
“嘶聿聿——!”
一声清晰无比、充满力量感的战马嘶鸣,如同撕裂黑暗的利剑,骤然从城墙下方响起,那声音如此之近,带着不容置疑、令人战栗的穿透力。
紧接着,是战马焦躁地刨动沙石的声音。
不是幻觉!
绝对不是!!
任久言如同被闪电击中,猛地再次回身,他整个人再次扑到了垛口上,双手死死扒着冰冷的砖石,身体最大限度地探出城墙,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睁大了双眼,拼命地向城墙下方那片浓重的黑暗里搜寻
可是,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夜色太深,太浓,城墙的阴影和下方的黑暗融为一体。
是谁?
究竟是谁在下面?!
任久言急得几乎要发疯,他想喊,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看清,眼睛瞪得几乎要飞出来,却依旧徒劳。
这令人窒息的焦灼和黑暗的折磨如同一把钢锤,反复捶打着任久言的心脏。
天太黑了,实在看不清脚下的路和眼前的人。
不过没关系,天迟早会亮的。
只要天亮了,只要天亮了他就能看清,看清那匹在黑暗中嘶鸣的战马,看清马背上那个人的模样。
任久言就这样用一种近乎凝固的姿态,钉在城墙上,任由夜风吹透单薄的衣衫,带走最后一丝体温,任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任由时间一分一秒,在无尽的黑暗和那微弱的希望之火中,缓慢而坚定地流淌。
等待着。
用尽全身的力气等待着。
等待着东方天际,撕破这漫长黑夜的第一缕微光。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