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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潺州他最喜欢那尾小鲤鱼


    任久言靠在软枕上发愣,窗外的说笑声隐约传来。他知道自己该出去跟楚世安他们打个招呼,可低头看了看缠着纱布的手,又摸了摸使不上力的腿,终究还是没动。


    他不想用这副模样见人,虽说脸上没留疤,可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手上还得永远戴着那副遮丑的手套,他不想看见旁人眼中的怜悯。


    正胡思乱想着,房门突然被萧凌恒推开。


    任久言抬头望向他:“怎么了?怎么这副表情?”


    萧凌恒给任久言倒了一杯茶,端了过去在床沿坐下:“潺州今岁初春*的丁口簿前几日递上去了,跟其他州差的挺大的,楚兄说…陛下命你我二人撅了潺州……”


    “撅了潺州?!”任久言刚准备就着对方的手喝口茶,就被这词吓了一跳。


    萧凌恒赶紧解释:“楚兄用的不是‘撅’…但我估计是这个意思,楚兄原话说的是彻查这不就是要把潺州官场掀个底朝天。”


    任久言若有所思:“潺州官场…倒不是什么……”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萧凌恒给了一个认可的眼神:“对,问题就在这,若只是潺州知府衙门在捣鬼,那不过是砍几个地方官的脑袋就能了结的事。”


    他单手撑着榻,压低声音继续说:“但断不会这么简单,你想,丁口簿要经过多少道手?地方上县衙负责造册,然后州府需要核验,再经过朝廷户部的户部司抽查,后来还有御史台的括户使巡查…这一路但凡有个环节较真,这事就藏不住。”


    他顿了顿,继续说,“所以这绝不是潺州一地能瞒天过海的事。户部司每年都要抽核三成州县,偏就漏了潺州?御史中丞年年都派括户使巡查,偏就查不出蹊跷?更别说度支司还要核对赋税,吏部要考核政绩这一连串衙门,要么是都瞎了,要么…”他收住了话头。*1


    “要么是串通一气。”任久言若有所思的接上话口,“但这串通的可能性太多了,可能是有意包庇,可能是收受贿赂,也可能是被人拿住了把柄,这就很复杂了,这些官员之间盘根错节……”


    “所以一动就是牵一发动全身。”萧凌恒说,“到时候查案的不是在查案,而是在跟大半个官场的利益网较劲,尤其是这御史中丞,那是什么?‘三独坐’啊,再说这户部,季尚书向来不结党,可这侍郎刘禹章…”*2


    他故意逗任久言,挑挑眉说道:“久言,你还要保他吗?”


    任久言闻言垂眸,“我……此事我真的不知…”


    萧凌恒见任久言当真了,赶紧轻轻拂了拂他的手背,“这事不一定与他有关,以他的官级怕是撑不起这么大一盘子。”


    他深呼吸一口,“这就是为什么陛下要我审,既要有查案的能耐,又得有不怕得罪人的胆量。”


    任久言微微蹙眉,随后轻笑:“不止。”


    “嗯?”


    任久言:“陛下要你做孤臣。”


    萧凌恒怔了怔,随即嬉皮笑脸地凑近:“我可是佞臣,等哪天我权势滔天了,第一件事就是造反。”


    说着,他将人轻轻揽入怀中,“到时候封你当皇后,我每天也不上朝,就天天腻在后宫”


    任久言被他逗笑了:“那你得小心了,到时候年将军可会第一个拿你。”


    萧凌恒在他额间落下一吻,声音突然温柔下来:“我做不了孤臣的,”手指轻轻缠上任久言的一缕发丝,“我这不有你吗?”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深。


    千言万语也抵不过这一个眼神,赤裸裸的捧出心窝最柔软的那个角落,尽全力在表达心底最真实的渴望。


    其实无非就那一句话:你是我唯一的选择,只要你肯,我永远会坚定的与你并肩。


    经过韩远兮带着十名亲兵几日的软磨硬泡,又是搬出圣旨又是强调公务需要,就差抱着人大腿求了,最终总算让萧凌恒松口同意他们留在山庄。


    其实萧凌恒一开始是极不情愿的,好不容易能和任久言独处,哪愿意被人打扰?但转念一想,接下来要查潺州的案子,自己肯定要经常外出,有这些忠心耿耿的老部下守着任久言,确实更稳妥些,想到这里,他也就没再坚持赶人。


    不过韩远兮这帮糙汉子舞刀弄枪做个护卫还行,照顾人可指望不上,所以萧凌恒转天就从自己府里调来了五六个得力的仆役。


    起初看到来了这么多人,任久言明显有些不自在,他的府上向来只有自己一人,也从不用下人,他其实是不习惯的。可经过萧凌恒这一个多月事无巨细的伺候,不习惯也习惯了,此刻看着萧凌恒忙前忙后地安排,他终究默默接受了这番好意。


    既然要一起办公事,任久言就不得不见人了。


    萧凌恒看得出他的不安,每次有人来探望,任久言都会特意用领抹遮住脖子上的疤,还有意无意的把戴着手套的手藏在身后,萧凌恒心里揪得难受的不行。


    于是,他跑遍了城里最好的绸缎庄,挑了最柔软的云锦料子,特意让人做成高领的样式,能把脖子上的伤疤遮得严严实实。


    紧接着他又跑去胭脂铺,跟老板娘打听半天,最终买了姑娘家用的紫茉莉种子粉用于遮盖伤疤,还买了最好的珍珠粉用于淡化疤痕。


    从胭脂铺出来后他便拐去木匠铺,定了个带软垫的轮椅。掌柜的问要雕什么花纹时,他愣了半天,只说:“要最稳当的。”


    东西一样样备齐了,萧凌恒却更忐忑了,他不知道任久言愿不愿意用这些,更怕伤了他的自尊。可除此之外,他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最后,萧凌恒想起前几日任久言随口提过,说山庄的池塘空着可惜,不如养些鱼,他当即拐去了城西的鱼市。


    站在鱼肆里萧凌恒却犯了难,他根本不知道任久言喜欢什么鱼。


    “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他指着水缸里游动的龙鱼、鹤顶红金鱼、鹅顶红金鱼和蝶尾金鱼,“各来一条。”


    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要两条锦鲤。”


    付完银子正要走,他余光瞥见角落木盆里有几尾普通的鲤鱼,正活泼地甩着尾巴。


    萧凌恒心头一动:“这鲤鱼也来一条吧。”


    他特意挑了其中最小最活泼的一尾。


    “客官好眼力!”鱼贩笑道,“这鲤鱼最好养活,给点食就蹭蹭长。”


    萧凌恒接过装鱼的木桶,心想若是任久言不喜欢,大不了养大了炖汤喝。可万一任久言想养着玩呢?他总觉得这尾小鲤鱼,那人一定喜欢。


    回到山庄后,任久言果然一眼就相中了那尾小鲤鱼。它在一众名贵鱼种中显得格外普通,小家伙在木桶里横冲直撞,鱼鳍都蹭歪了也不在意。


    可正是因为这份普通,让任久言觉得轻松,不用像龙鱼那样被精心供着,不必似锦鲤被品头论足,就做条最寻常的鱼,想怎么游就怎么游。


    任久言伸出手轻点水面,小鲤鱼立刻凑过来啄了啄,又飞快地游开,在水桶里转着圈撒欢。


    这鱼也不怕人,总爱凑到水面吐个泡泡,任久言看着小鱼,嘴角挂起许久未见的轻松笑意。


    “这么喜欢?”萧凌恒蹲下身,将木桶里的几条鱼一起倒进了池塘中。


    任久言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追随着那条灰扑扑的小鱼:“你看它,多自在。”


    他自己总活在别人的注视里,做什么都身不由己。但小鲤鱼不一样,它不懂什么叫优雅从容,只知道甩着尾巴肆意游动,哪怕撞得东倒西歪也不减半分活力。这股不管不顾生长的劲儿,正是他任久言没有的。


    小鲤鱼不需要一直紧绷,就那么舒展着,用最普通的模样,活出了任久言不敢奢望的肆意。


    不到两天的功夫,楚世安就把潺州相关的所有文书档案都整理齐全,派人送到了山庄。


    这些资料堆了满满一桌子,从知州到县丞的履历背景,历年田亩登记的底册,还有永明十年到永隆三年这二十多年间的出生人口记录,甚至连周边几个州的户籍变动数据都一并找来了。


    既然要查,朝廷暂且不说,总得先把潺州官员的罪名坐实了,以此作为缺口方可往上渗透。


    任久言对着这海一样的文书,思路异常明确,“按十五至四十岁的丁口来算,永明十年到永隆三年间的出生人口,和现在登记在册的数目差了整整五万五千人,而周围三州记录的外来人口加起来还不到两万,这还不算独独潺州的流失的。”


    说罢,他眼神示意了一下案上的田亩账册:“这田亩账册记录的倒是漂亮,并未有任何不妥,可这潺州的农耕土地大多为梯田,正常情况下每户的土地应当分配在同一层,可你们看,”


    他指着田亩分配账册的一处:“这三十六户的土地东一块西一块,有的在第三级,有的在第七级,同一个农户从最下层爬到最上层,少说也得小半个时辰。这样分配,还怎么耕种?所以,光这三十六户家中,就绝对不会只有一个丁口。”


    萧凌恒闻言点了点头:“这不就是现成的证据。”他指尖点了点知州履历,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这位李大人,永隆八年调任潺州,时间卡得可真准,正好是丁口开始锐减的时候。”


    他歪了歪头,手掌拍在名册上,嘴角一咧继续说:“楚大人,可以请人来聊聊了。”


    楚世安点头:“拿人容易,不过我给二位提个醒,”他眯起眼睛,“你们知道潺州是什么地方吗?”


    任久看了一眼萧凌恒,萧凌恒挑挑眉嘴角往下一撇,做了个不以为然的表情:“谷太师的老家嘛。”


    “三师之首,三独坐,万一跟他老人家有关……”楚世安说,“敢查?”


    萧凌恒嗤笑一声:“这三独坐里怕是有两坐都沾了边,不查?不查能行吗?”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桌上的密旨,“陛下可等着咱们回话呢。”


    他调笑着懒洋洋的往座位上一坐,“不过我着实好奇,这位李大人嘴里会先吐出哪位大人的名号来。”


    “人我这就去拿。”楚世安起身整了整衣袖,“不过,你审的时候我得一起。”


    萧凌恒眉梢一挑,点点头:“当然,审讯手段还是得多跟楚兄讨教。”他露出个戏谑的神情,“楚大人这是不放心?”


    楚世安看他一眼,没有回答,正了正腰间的配剑,“四日后辰时,天督府左司衙门。”


    说罢,他便转身朝门口走去。


    任久言起身相送,萧凌恒大步跟上揽着楚世安的肩膀将人送出了山庄。


    萧凌恒回房后关上房门,转身倚在门框上,嘴角还挂着方才的戏谑笑意:“这楚兄,倒是比咱们还上心。”


    任久言坐在椅子上,“他是怕你一时冲动,把案子捅破了天。”


    “我像是那么没分寸的人?”萧凌恒三两步走回案前,手指敲了敲那份知州履历:“久言,你怎么看?”


    “地方官虚报政绩不稀奇,但能瞒过层层核查”任久言抬眼看向萧凌恒,“那必定有人行方便。”


    “没错,但户部司可不够,”萧凌恒嗤笑一声,“别说一司主事,哪怕是户部吏部两部侍郎也兜不住这么大的窟窿。”


    “但能当桥梁。”任久言说,“上头有人要安插党羽,下头有人想讨好献媚,一司主事这样的角色最合适牵线搭桥。”


    “这整个六部里那些不上不下的…”萧凌恒突然俯身撑住桌沿:“久言觉得是哪个主事?”


    “比如刚升迁的度支司主事栾以逞栾大人,或是等着外放的吏部员外郎江鸣岐江大人。”任久言说,“这些人既有实权又缺根基,最容易被拿捏。”


    “江大人之前在张权威案时倒是短暂接触过…”萧凌恒直起身,眯起眼睛沉吟片刻,“明日我先去查度支司,去年严振江和谢世沧落马后漕运改制,度支司经手过潺州的税银。”


    任久言看着男人的侧脸,忽然道:“如果真的查出些什么,也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萧凌恒转过身,在任久言面前单膝跪下,轻轻的揉了揉对方的耳垂,“我明白,我只负责把网撕开个口子,剩下的”


    他放缓了语气,“看陛下接下来的意思吧。”


    第72章 秋千萧凌恒就像个勾栏里的小倌


    午时的阳光斜斜照进屋里,厨房刚送来的饭菜在桌上冒着热气。一碗熬得浓稠的白粥,一碟清炒时蔬几乎看不到油星,还有几片蒸得发白的牛肉。


    萧凌恒端着碗坐到床边,舀起一勺粥吹了吹:“今天加了点山药,大夫说对伤口好。”


    任久言看着那碗淡得能照出人影的粥,嘴角不自觉往下撇。自从受伤后,辛辣刺激的不能吃,油腻重口的不能碰,连最基本的酱油都要忌口,生怕留下疤痕。一日三餐不是清汤寡水的粥面,就是没滋没味的蒸煮菜,吃得人嘴里能淡出鸟来。


    “再吃几日就能换菜单了。”萧凌恒像是看出他的心思,把勺子往前递了递,“乖,把这点牛肉吃完。”


    任久言叹了口气,认命地张开嘴。


    萧凌恒喂饭向来有耐心,非要看着他一口不落地吃完才罢休。有时候任久言实在没胃口,他就变着法儿哄,今天说多吃一口就给念话本,明天许诺伤好了带他去吃驼峰炙。


    “最后一口。”萧凌恒擦掉他嘴角的米粒,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个小纸包,“听话,这是奖励。”


    纸包里是几颗蜜渍梅子,用蜂蜜腌的,半点糖霜都没加。


    任久言眼睛一亮,刚要伸手,萧凌恒却收了回去:“等半个时辰后再吃,现在伤胃。”


    任久言委屈的看他一眼,再次认命般的点点头。


    用过午膳,萧凌恒收拾完碗筷,顺手把窗子推开半扇。春风裹着花香溜进来,冲淡了屋里的药味。他转身看见任久言正盯着窗外的松树出神,枝头几只麻雀正叽叽喳喳地闹着。


    “想出去看看?”萧凌恒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薄毯。


    任久言摇摇头,却忍不住又往窗外瞥了一眼。


    萧凌恒不由分说地把毯子往他膝上一盖,弯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大夫说了,晒晒太阳对伤口愈合好。”


    “我自己能走……”任久言下意识的用手肘推了推萧凌恒的胸膛。


    “知道你能走。”萧凌恒抱着他稳稳当当往外走,“可我就想抱着,不行么?”


    廊下的轮椅早就铺好了软垫,萧凌恒小心翼翼把人放下,又往他背后塞了个枕头。


    “尝尝这个,有营养的。”萧凌恒将颗剥好的核桃仁递过来。


    任久言刚要接,萧凌恒却躲开他的手:“我喂你嘛。”


    那副巧笑倩兮又含情殷勤的样子,活像是个勾栏里讨好银客的小倌儿。


    任久言微微张开嘴,核桃的香气在舌尖漫开,萧凌恒就蹲在轮椅边,一颗一颗地剥,时不时用手指抹掉任久言嘴角的碎屑。


    任久言仰头望着那棵苍劲的老松树,轻声道:“这松树倒是长得结实。”


    萧凌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起身拍了拍树干:“这位置正好。”


    他转头朝屋里喊:“韩远兮!去找根结实的麻绳来!”


    任久言疑惑地看他:“你要做什么?”


    “给你做个秋千。”萧凌恒利落地卷起袖子,“就绑在这根横枝上。”


    他比划着,“到时候铺上软垫,你坐在这儿既能晒太阳,又能看风景。”


    韩远兮小跑着送来麻绳,萧凌恒三两下就攀上了树干,底下围观的侍卫和下人们都仰着头,看着他们将军、主子矫健的身影在松枝间灵活穿梭。


    “将军,偏了偏了,再往左点!”韩远兮在下面指挥,几个小丫鬟捂着嘴偷笑。


    麻绳穿过粗壮的枝干,萧凌恒利落地打了个死结,他双腿盘着树枝,俯身往下看:“久言想要高点还是低点?”


    “你小心些……”任久言的大拇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毯子边缘。


    麻绳穿过枝丫发出沙沙的响声,萧凌恒的动作又快又稳。不多时,一个简易的秋千就垂在了松树下,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任久言看着那个简陋却结实的秋千,嘴角不自觉上扬。萧凌恒仔细检查着每个绳结,生怕不够牢固。


    “试试?”萧凌恒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树皮屑。


    见任久言没吭声,他干脆连人带毯子一起抱到秋千上,“放心,有我呢,我就在你身后。”


    任久言刚在秋千上坐稳,廊下就传来一阵压抑的轻笑,几个小丫鬟躲在廊柱后面,你推我搡地偷看,被韩远兮瞪了一眼才慌忙散开。


    “都别走远,”萧凌恒头也不回地吩咐,“去厨房拿些茶点来。”


    他的手稳稳扶着秋千绳,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


    秋千轻轻荡起来的时候,任久言的衣摆随风扬起,又缓缓落下,阳光透过松针的间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松木的清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任久言侧头看着萧凌恒修长的手指牢牢握着秋千绳,生怕晃得太厉害。


    “再高些?”萧凌恒低声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麻绳。


    任久言摇摇头,脚尖点地停了下来:“这样就很好。”


    他抬头看了眼松枝间漏下的阳光,轻声说道:“你也上来吧。”


    萧凌恒失笑:“这秋千哪坐得下两个人?”


    “挤一挤。”任久言往旁边挪了挪。


    萧凌恒只好侧身坐下,长腿无处安放地支在地上。


    “挤吗?”任久言突然问。


    萧凌恒故意皱眉:“挤死了,该少吃点的。”


    任久言用手肘怼他,却被一把搂住腰,“我是说我该少吃点,久言,你太瘦了,你得多吃点,使劲吃,努力吃。”


    说着,他在男人头顶轻轻落下一吻。


    两人就这么挤在小小的秋千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主子,茶来了!”一个小厮端着茶盘小跑过来,眼睛却不住地往秋千上瞟。


    萧凌恒接过茶盏,试了试温度才递到任久言嘴边。


    “久言,润润嘴吧,”萧凌恒温声道,“甜的。”


    任久言抿了口茶,温热的茶水带着蜂蜜的甜香,显然是特意调过的。


    他余光瞥见韩远兮正拦着想凑近的侍卫们,那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活像在守护什么了不得的机密。


    忽然起了微风,萧凌恒立刻起身攥住晃动的秋千,顺手把滑落的毯子重新裹在任久言膝上,风吹动的松树沙沙作响,像是在为这一刻作见证。


    “去前院看看鱼吧,”任久言抬头看着萧凌恒,“今日还没喂呢。”


    萧凌恒点点头,转身推来了那架带着软垫的轮椅。他熟练地扶住任久言的腰,将人稳稳当当地安置在轮椅上,又拉了拉他腿上的毯子,确保盖严实了。


    “走,看鱼去。”


    萧凌恒推着轮椅穿过回廊,前院的池塘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那尾小鲤鱼最先察觉到动静,一个摆尾就游到了岸边,嘴巴一张一合地等着投喂。


    萧凌恒从瓷罐里抓了把鱼食,先倒了一半在任久言戴着手套的掌心:“你来喂,它认得你。”


    任久言将手悬在水面上方,轻轻一倾,鱼食簌簌落进水里,小鲤鱼立刻窜出水面,灵活地接住下落的颗粒。它甩尾时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像撒了一把碎银子。


    “慢点吃。”任久言看着小鱼追着食物打转。


    萧凌恒把剩下的鱼食撒向远处,那条龙鱼这才优雅地游过来,金红的尾鳍像绸缎般在水中舒展。小鲤鱼见状,立刻放弃近在嘴边的吃食,箭一般冲向龙鱼那边。


    “真够贪心的。”萧凌恒笑骂一句,顺手帮任久言擦掉掌心的碎屑,“怎么跟我一个德行,碗里的还没吃完就惦记锅里的。”


    “你倒是很了解自己。”任久言被他逗笑,随后他轻轻弯下腰,轻触了下水面。


    那条龙鱼慢悠悠地游过来,金色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与朴实的小鲤鱼形成鲜明对比。


    “将军,点心来了,”韩远兮突然从中庭走出来,手里捧着个食盒,“厨房新做的藕粉糕,说是养胃…”


    萧凌恒接过食盒打开,清甜的藕香立刻飘了出来。他掰了一小块递到任久言嘴边:“尝尝?我问过大夫了,这个不忌口。”


    任久言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抬眼时正好看见萧凌恒指尖沾了点粉末,下意识替他拂去,这个自然而然的动作让他自己怔了怔,随后赶紧缩回手。


    萧凌恒眸色倏地转深,就势扣住任久言的手腕,拇指在他脉搏处轻轻摩挲,带着一点不容拒绝的侵略意味。


    “躲什么?”他声音低了几分,俯身时阴影将任久言整个笼住,“方才不是挺主动的?”


    任久言耳根发烫,下意识要抽手,却被攥得更紧。


    萧凌恒顺势凑近,呼吸拂过他鬓角,“那我也替你擦擦,这儿”


    他的指腹轻轻蹭过任久言唇角,“还有。”


    周围丫鬟们的窃笑隐约传来,任久言别开脸,却藏不住泛红的耳朵。


    萧凌恒低笑一声,终于大发慈悲地松了手,却在退开时飞快地在他耳垂上吻了一下。


    “你……”任久言压着嗓子,愠怒的看他一眼。


    “我怎么啦?”罪魁祸首笑得像只偷腥的猫,顺手又掰了块糕点,“还吃么?”


    池塘里,小鲤鱼吐出一串泡泡,荡开的涟漪惊散了鹤顶红和鹅顶红,像两颗红宝石在水里散开。


    自从那日从皇宫回来,沈清珏就将自己关在府中闭门不出。沈麓泽的欺骗是他心里拔不出的针,是他永远无法释怀的痛,而如今任久言的“背叛”更让他确信,“信任”就是把刀亲手递给别人。


    现在的他,更加不敢相信任何人。


    但他也听懂了沈明堂那天的弦外之音,若自己继续这样下去,父皇绝不会将皇位传给他。所以即便只是伪装,他也必须重新戴上从前那副智勇兼仁的面具。


    眼下多州兵权的漏洞尚未填补,而沈清安身边却有整个浮生阁的影卫坐镇。沈清珏心里明白,没有兵权在手,任何谋划都只是空谈。如今连任久言这个得力谋士也离他而去,往后的党争之路只会更加艰难。


    经过几日的深思熟虑,他的计划已然清晰,他不光需要在沈明堂面前做出痛改前非的姿态,以重获圣心,还要在暗中重新掌握和拉拢手握兵权之人,无论是地方上的驻军还是中央朝廷的兵部,甚至是边防戍军,都在他的视野范围内。同时,他如今也动了损伤浮生阁势力的念头,加强自身的同时也需要打压对手,这是极其有必要的。


    不过这些都要循序渐进,当务之急是先挽回君心。


    而对于如何拿捏或是从哪个角度打击局中这几人,沈清珏也是悟了个透彻。


    对沈明堂,他只需善用那份父子之情便是最锋利的刀,父皇再是帝王,终究对他存着慈父心肠。


    萧羽杉狂傲至极,要毁他便得先让他自以为掌控全局,再让他亲眼看着自己一步步将棋局推向绝路。当他发现所谓胜券在握的棋局,实则是自己亲手铺就的死路时,那身傲骨自会寸寸折断。


    任久言最重情,倘若真想要拿捏他,只需要将破碎和苦痛展露在那人面前,不必多言,任久言自会想起昔年誓言,他必做不到铁石心肠,至少不会与自己为敌,更何况,他还是牵制萧羽杉的关键所在,实乃整盘棋局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花千岁那个疯子倒是最麻烦的,背后的浮生阁如铁桶一般,想要内部瓦解是不可能的,沈清珏知道,浮生阁他日后是一定得用兵权对撞的。


    而沈清安他是如何考虑的呢?他太清楚他这位皇兄的弱点了,一是容易在不该心软时心软,二是他太想保住身边的所有人,对付这位仁慈的对手,要像钝刀子割肉般慢慢施压,利用他的心软,用他身边之人消磨他,每次出手都不致命,但足以让他疲于奔命,当他为保住身边人不断退让时,就会发现自己早已退无可退。


    想到这里,沈清珏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不可否认,疲惫早已浸透他的四肢百骸,可心底的恐惧却更胜一筹。


    暖黄色的夕阳透过窗户斜照在他的书案上,他闭目坐在书案后的身影显得格外冷清。


    第73章 驱策朕就给你三年


    第四日辰时,天督府左指挥司衙门内一片肃静。萧凌恒跟着府卫穿过回廊,刚到内司门口就看见楚世安拿着一本账册立于案前。


    “萧大人。”楚世安抬头瞥见来人,上前相迎。


    萧凌恒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账册:“有收获?”


    “真账簿找到了。”楚世安微微点头,“实际的税收比上报数目多出两成,但丁口数却少报了三成有余。”说完他便侧身让开。


    萧凌恒拿起桌上的账簿快速翻看,眉头微皱:“前日我去拜访了季尚书,调阅了度支司的收支记录。这位李知州的俸禄和各项收入都清清楚楚,既没有超标,也没有来路不明的进项。”


    他将账簿放回桌上,手指在纸页上敲了敲:“但正是这份清楚,反倒让人生疑,每一笔记录都太过规整,就像是像是提前备好的。”


    楚世安看他一眼,神色凝重,“度支司的记录应该确实没问题,我这次去潺州拿人时特意观察过,李府上下陈设简朴,完全符合他的官阶用度,也没有购置任何田产商铺。”


    萧凌恒若有所思:“家眷呢?”


    “夫人和孩子都不在府中。”楚世安摇头,“按律法,在罪名未定前,我们无权追查官员家眷去向。”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疑虑。


    萧凌恒突然冷笑一声:“倒是准备得周全,税银数目如此之大,他一个知州竟分文不取,要么是全都孝敬上头了,要么”


    他抬眼看向楚世安,“这弃车保帅的戏码,未免演得太急了些。”


    “若真如此,他必会死咬不松口。”楚世安眉头紧锁,“度支司那边可有异常?”


    “度支司主事栾大人倒是恪尽职守,潺州官员每一笔账记得可谓是清清楚楚,”萧凌恒说,“把人妻儿攥在手里,既是承诺的诚意,也是威胁的把柄。这说明他们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如果我是他,我宁愿将家人送出关。”


    他忽然俯身撑在案几上:“楚兄不妨猜猜,这位李大人的家眷,现在被安置在谁的地盘上?”


    “这得查,”楚世安沉声道,“就像你说的,人或许藏在境内某个州县,也可能已经送出关了。”


    “那就查,”萧凌恒耸耸肩,抬步欲走,“既然现在人不好找,那就从李府近期的马车往来查起。”


    他脚步一顿,补充道,“特别是最近半月,那些出城的车马记录,要查清楚每辆车的去向、所载人员和货物。”


    “今天不审了?”楚世安拉住萧凌恒的手臂。


    “审也是白费功夫。”萧凌恒摇头,“现在手上没筹码,他肯定会把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说是为了政绩升迁。”


    他拍了拍楚世安的肩膀,指尖微用力,“等找到他妻小的下落,咱们才有谈判的底气。”


    他眨了眨眼,“查人这事儿还是天督府最拿手,那就有劳楚大人了。”


    楚世安微微蹙眉,缓缓松开拉着他的手。*


    萧凌恒看着楚世安神情凝重的样子,突然嗤笑一声,“楚兄不必如此如临大敌,或许我们根本不用审这位李大人。”他做了个不以为然的神情。


    楚世安不解其意,抬眸看他。


    “既然要查他妻小的下落,那说不定就能直接钓出他后面这条鱼,”萧凌恒挑挑眉,说,“不然就从府宅开始查,乔家商号遍布大褚,可以让乔烟辰托他姐姐,以‘收购闲置田宅’为由,重贿各州牙行,但凡近半年内有‘隐秘过户’‘买家要求永不登记’的房契交易,立刻报信,藏人嘛,总要有个稳妥的落脚处。”


    “可若背后之人用他人名义购置,或直接强占空宅呢?”楚世安蹙眉。


    “那就轮到浮生阁出手了。”萧凌恒嘴角微扬,“在黑水里叉鱼这事儿花千岁最会了,养人总要开销,米面粮油、药材布匹,这些采买总会留下痕迹。”


    他竖起一根手指,“只要发现某处此前一直空闲的宅子突然多了不寻常的用度,立刻就能锁定位置。”


    楚世安沉思片刻:“可即便找到人,天督府也没有由头直接抓,没有确凿罪名,我们连搜查令都拿不到。”


    萧凌恒摇摇头:“这还不到楚大人动手的时候,辞家在文坛一言九鼎,托辞霁川安排文人写篇故事,暗指‘某官藏罪臣遗孤于深宅’,再让*他家的门生明里暗里的传扬,顺便让说书人在各地茶楼传讲,内容中有意无意的描绘出浮生阁查出的府邸特征。”


    楚世安看他一眼:“你想用舆论施压?逼他们自乱阵脚?若是对方急着转移人”


    “正好顺藤摸瓜,”萧凌恒接过话头,嘴角微扬,“如此一来天督府就能直接揪出幕后主使。但他若按兵不动……”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楚世安:“那就劳烦楚大人带着精锐,扮作江湖马贼夜袭那处宅院,以劫财为名,把人带走,现场布置成黑吃黑的模样。”


    楚世安微微颔首,“如此一来,既护住人证,又不暴露咱们身份。”


    “乔家出钱、浮生阁出力、辞家造势,至于楚大人,只需静待收网良机就好。”萧凌恒整了整袖口,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有消息了去山庄寻我。”


    临到门槛又驻足补充:“这几日好酒好菜供着这位李大人,但一定要吩咐府卫,”他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半个字都不许与他交谈。”


    说罢,他便扭头就走。


    御书房内,沈明堂正练着字,大太监躬着身子踩着无声的步子踱进来,俯在帝王耳畔:“陛下,五殿下求见。”


    沈明堂执笔的手顿了顿,“让他进来吧。”


    沈清珏随着太监一齐进入殿中,脚步比往日更加有力,步入殿内,他径直跪倒在御案前,额头触地叩首:“儿臣特来向父皇请罪。”


    沈明堂望着伏地的儿子,怔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波动,随即缓缓开口:“清珏,你……”


    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抬手示意宫人们退下。


    待人走后,沈清珏并未抬头,郑重其事斩钉截铁的说道:“儿臣这几日在府中思过,每念及过往恶行,皆如利刃剜心。纵是日夜忏悔,也难赎那些有违天道的罪孽。儿臣如今痛定思痛,深知过错已成定局,再无弥补之法。唯有以余生赎罪,方能稍减心中愧悔。”


    他抬起身子,双手行叉手礼:“儿臣再三思量,恳请父皇允儿自请前往西域边境。儿臣愿与戍边将士同吃同住、同甘共苦,以三年为期,在风沙烈日中磨炼筋骨,在刀光剑影里涤荡心性。若能为守护疆土略尽绵薄,也算为昔日恶行略作补偿。望父皇成全,赐儿改过自新之机。”


    沈明堂望着跪地的儿子:“西域苦寒,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他的声音沉了几分,“黄沙能磨烂铠甲,朔风能吹裂骨头。”


    沈清珏的额头再次贴上地面:“儿臣宁愿在边关吃苦,也不愿在帝都享福却夜夜难眠。”


    沈明堂起身踱到窗前,背对着儿子:“你那些事…不是去边关吃几年苦就能抹去的。”


    “儿臣明白。”沈清珏直起身,眼眶发红,“但求父皇给个机会,让儿臣…至少能做点对得起这身血脉的事。”


    良久,沈明堂长长叹了口气:“三年。”


    他转过身,眼底既有帝王的威严,又藏着父亲的疼惜,“朕给你三年,但倘若让朕知道你在边关……”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二人都心知肚明此话之意。


    “儿臣愿受军法处置。”沈清珏铿锵坚定,但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发抖。


    沈明堂叹了口气,摆摆手:“去吧,去吧,”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软下来,“带件厚裘…西域的冬天,能冻死人。”


    “儿臣,谢父皇隆恩。”


    从天督府出来后,萧凌恒马不停蹄地赶往沈清安的府邸。他将整个查案计划向沈清安和花千岁详细讲述了一下,花千岁原本对此事兴致不高,认为协助天督府查办丁口案件对沈清安的夺嫡大计并无实质助益。直到萧凌恒提及沈明堂的密旨,暗示此事若能办妥,或许能让他和任久言官复原职,花千岁这才意识到其中利害,萧凌恒若能重掌兵权,对沈清安一派自然大有裨益。权衡再三后,他最终同意调动浮生阁的人手协助调查。


    离开沈清安府邸后,萧凌恒就径直去了回首酒肆。刚到门口,那块新换的牌匾就让他脚步一顿,上面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瞬时感到心口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他深吸口气才抬脚迈过门槛。乔烟辰看见来人自然是一点笑脸都没给,萧凌恒硬着头皮说明来意,果然被冷嘲热讽了几句。但他此刻全然不恼,甚至觉得挨骂也是应当的。乔烟辰每句带刺的话,他都默不作声地受着,最后还规规矩矩地拱手致谢。直到走出酒肆,萧凌恒才长长舒了口气。别说是几句阴阳怪气,就算乔烟辰真为任久言的事给他几拳,他也绝不会躲一下。


    至于辞霁川那边,萧凌恒有些拿不定主意。他与这位辞二公子仅有一面之缘,贸然相求未免太过冒失。况且辞家那一步棋是最后一步,目前还不急,他想着不如回去跟任久言商量商量再做定夺如何跟辞霁川开口,虽然他不清楚辞霁川的立场和为人,但任久言曾与对方打过几次交道,或许能给出些中肯的建议。


    每次进城办事,萧凌恒总要搜罗些新鲜玩意儿带回去。从酒肆出来,他在西市慢悠悠地逛着,忽然被一个小摊吸引。


    摊主正给几个孩子演示,檀木雕的机关匣子,拉开暗格就会弹出个跳舞的小木人,戴着滑稽的鬼面,手脚还会随着胡旋舞的节奏摆动。木人“咔嗒咔嗒”转圈的样子逗得孩子们直乐。


    萧凌恒眼前浮现出任久言看到这玩意时可能露出的表情,嘴角不自觉扬了起来。


    “老板,包一个。”他掏出碎银子放在摊上。


    离开木匣摊位,萧凌恒又被不远处亮晶晶的反光吸引了目光。糖人摊前支着转盘,竹签上插着的糖蝴蝶、糖猴子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萧凌恒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要个兔子的。”他对老匠人说。


    老人舀起一勺滚烫的糖稀,手腕灵活地上下翻动。金黄的糖丝划出流畅的弧线,渐渐勾勒出长耳朵和圆尾巴的轮廓。最后撒上一把白芝麻当绒毛,活灵活现的小兔子就完成了。萧凌恒接过竹签,看着阳光下晶莹剔透的糖兔,仿佛已经看到任久言挑眉的样子。


    转过街角,一阵甜糯的香气引得萧凌恒又停下脚步。卖糯米糕的摊子前排着长队,蒸笼掀开的瞬间,白雾裹着桂花香扑面而来。


    他跟着人群排了半晌,终于等到新鲜出炉的糕点。


    “要豆沙和枣泥双合的。”他指着蒸笼里圆滚滚的米糕。


    摊主麻利地用竹叶包好,还在系绳时特意多缠了两圈,萧凌恒掂了掂手中温热的包裹,想起任久言上次喝药时抱怨嘴里发苦的模样,不由得加快脚步。


    第74章 濡沫别动,真甜,闭眼,换气


    萧凌恒回到山庄时,日头已经西斜。他怀里抱着、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刚跨进后院就被韩远兮迎上来。


    “将军又扫荡集市了?”韩远兮笑着要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萧凌恒示意他不用:“久言呢?晚膳可用过了?”


    韩远兮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搓着手道:“这个…任大人说没胃口,我们劝了半天…”


    “一口都没吃?”萧凌恒声音陡然拔高。


    “吃了吃了!”韩远兮连忙摆手,“就是…就喝了两口粥…”声音越说越小。


    萧凌恒张了张嘴,本想训人,转念一想又泄了气,任久言那个倔脾气,他要不想吃,下面人确实拿他没办法。


    “去厨房,”萧凌恒无奈地摇头,“让他们重新熬碗山药粥,再把我前几日买的骆驼肉热一热送过来。”


    韩远兮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了。萧凌恒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小兔子糖人,心想得赶紧拿去哄人。


    房门被推开,任久言正倚在窗边出神,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清瘦。


    见萧凌恒拎着大包小包进来,他微微蹙眉:“你这是把集市搬回来了?”


    萧凌恒把东西往桌上一搁,故意板起脸:“我听说,有人仗着伤没好全,”


    把东西一样样摆在桌上,故意把油纸包弄得哗啦响,“就欺负手底下的人?”


    他走近几步,用食指指节轻轻敲了敲任久言的额头,“连饭都不好好吃?”


    “我……”任久言别过脸去,“我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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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我还没吃。”萧凌恒从油纸包里取出一块糯米糕,香气立刻弥漫开来。他掰了一小块递到任久言嘴边:“陪我用点?”


    任久言垂眸看了眼,没动。萧凌恒也不急,举着糕点在他鼻尖前晃了晃:“西市老李头家的,排了半个时辰队呢。”


    糖香钻进鼻腔,任久言看了一眼,喉结动了动,却还是摇头:“可…我真的吃不下……”


    “久言,你就当哄哄我嘛,”萧凌恒已经掰下一小块,不由分说地递到他唇边,“我午饭都没用,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任久言抿着嘴往后躲,萧凌恒就举着糕点往前凑。


    萧凌恒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可可爱爱的糖兔子,举在人面前摇晃:“乖嘛,陪我吃一点,吃完饭可以吃个糖。”


    两人僵持间,糖兔子在萧凌恒手里悄悄化了一点,糖丝黏在指尖。任久言低头看到,想要张嘴提醒,正好被萧凌恒逮着机会,把糕点抵在他唇缝。


    “就一口。”萧凌恒放软声音,指尖轻轻蹭他下巴,“我排了那么久的队”


    任久言终于张口接了,睫毛垂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萧凌恒得寸进尺,又掰了块豆沙馅的:“再尝尝这个味道的,这个甜度刚好”


    “嗯…够了……”任久言偏头避开,却突然想起萧凌恒为了买糕点排了半个时辰的队,他心头一软,低声道:“就…就半块…”


    萧凌恒眼睛一亮,连忙把糕点掰成两半,大的那块塞进任久言嘴里,小的自己吃了。


    糖渣沾在任久言嘴角,他抬手想去擦,却被萧凌恒捉住手腕。


    “别动。”萧凌恒俯身,舌尖飞快地掠过他唇角,“真甜。”


    “…你…”任久言顿时从耳根红到脖颈。


    萧凌恒趁机把食盒拖过来,揭开盖子,山药粥的清香混着桂花糖的甜味飘出来。


    “厨房新熬的,”他舀了一勺吹凉,“你喝半碗,我就告诉你个秘密。”


    任久言狐疑地看着他。


    “真的。”萧凌恒举着勺子发誓,“关于我小时候的。”


    勺子递到嘴边,任久言犹豫片刻,还是张了嘴。


    萧凌恒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一勺接一勺地喂,时不时用指腹抹去他唇边的粥渍,“我十岁那年,有一回陛下赏了我爹一筐西域进贡的甜瓜,皮薄肉脆,咬一口甜得能齁嗓子。”


    他又舀了勺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馋得不行,就偷偷在框子上挖了个洞,每天入夜都摸黑掏一个出来啃。”


    任久言咽下粥,眼里闪过一丝好奇。


    萧凌恒趁机又喂了口糕点,继续道:“吃到第七天,我爹突然要在府里设宴招待卫所的将士们——”


    他故意停顿,任久言果然微微前倾:“然后呢?”


    “然后我爹就当众掀开盖着瓜筐的锦缎了呗,”萧凌恒忍着笑,“整整十三个啃得坑坑洼洼、被我用瓜子壳和瓜皮重新拼好的残瓜,像一排咧着嘴的鬼脸。”


    任久言没忍住,嘴角弯起小小的弧度。


    萧凌恒见状,立刻乘胜追击:“更要命的是,当时我还脸不红心不跳地给大家解释,这是西域特有的‘百衲瓜’,吃了能延年益寿。”


    他突然嗤笑一声,“结果我爹当场被瓜皮滑倒,在众目睽睽下劈了个叉。”


    任久言终于笑出声,又急忙抿住嘴,却掩不住眼里的笑意,“后来呢?”


    “后来?”萧凌恒撇撇嘴,一脸生无可恋,“后来我爹抄起扫帚就追着我满院子跑,你是不知道,堂堂卫所指挥使,当着他那么多属下的面,提着扫帚的样子活像个市井泼妇。”


    他夸张地比划着:“我绕着桃花树转了十八圈,最后被我爹一个假动作骗了,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屁股……”


    任久言被逗的眼睛都笑成了一弯月牙,萧凌恒趁机把最后半块糕点塞进他嘴里:“所以清安一直说我,打小就缺德。”


    窗外突然传来“噗嗤”一声,是韩远兮没憋住笑。


    任久言顿时红了耳根,萧凌恒抓起枕头砸向窗户笑骂道:“滚蛋。”


    随后,他顺势把任久言搂住:“这不就笑了?”


    指腹抹去他唇角的糕屑,“把剩下那半碗粥喝了,我告诉你清安当年被鹅追着咬的糗事”


    萧凌恒连哄带骗的好不容易把用膳这大难事儿给完成了,他将糖兔子递到任久言嘴边:“这些日子喝药喝的嘴巴都苦了吧?甜甜嘴。”


    任久言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糖霜在舌尖化开,冲淡了连日来的药味。


    “对了,”萧凌恒突然正色道:“有件事想问你。”


    “嗯?”任久言抬眼。


    “辞霁川这人你怎么看?”萧凌恒在床边坐下,“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但眼下丁口一案需要他帮忙。”


    任久言:“你想让他用辞家的文坛影响力造势?”


    “嗯,”萧凌恒点头,“但我不清楚他的立场。”


    任久言沉吟片刻:“他应该是陛下的人。”


    “啊?”萧凌恒眉梢一挑:“确定?”


    “他没有直接说,”任久言说:“但岁宴走水前和我被革职后他都来寻过我,事发得以验证,他同我说的那些话都不是无的放矢,”他看向萧凌恒,继续说,“而且他的字里行间表达的绝非一个普通文人的所思所想,他的目的角度也绝不止步于朝堂之外,”


    他顿了顿,“不过目前看来,他暂时应该并不算敌人。”


    “辞家……”萧凌恒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不是从来不参合朝堂吗?”


    任久言轻轻摇头:“辞老太爷为何会同意子孙参与这种事,我也猜不透。”


    他想了想,思索片刻又道:“不过辞家百年清誉摆在那里,陛下若要暗中查探什么,确实没有比一个交游广阔的才子更合适的眼线了。”


    “那就不用费心说服他了。”萧凌恒挑挑眉,说,“反正挖朝廷蛀虫本就是陛下的意思。”


    任久言微微点头:“你去找他帮忙不难,只要让他明白这是陛下肃清朝纲的旨意,他自然会去请示。”


    他突然话锋一转,“你觉得户部季尚书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


    萧凌恒闻言蹙眉,沉吟片刻后道:“户部在丁口案里算是漩涡中心,无论如何季大人也摘不掉干系,可我其实并不觉得他参与其中,顶多担个驭下不严的过失。”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想,陛下从头到尾都没让季大人参与查案,可前几日我去户部调阅度支司记录时,季大人非常配合,那潺州官员的账收记录像是提前准备好了一样,直接就交到我手里了,起初我还怀疑过这是提前做的假账,可后来楚兄也与我确认了,李知州的府宅规格并不超标,完全符合其俸禄水平。若账目有假,断不会再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把潺州那边安排的这般严丝合缝。度支司也只不过是拿着户部司和括户使递来的丁口数核对税收数额而已,栾大人的记录并无不妥,那就只能是户部司的问题了,倘若季大人真与此事有关,那他绝不会把户部司的丁口数据这么痛快的交出来。而且季大人为官多年,素来不结党营私,去年科举经费一案,他不还帮着陛下给咱俩做了一局吗?如此看来,他一个配合陛下的老臣”


    任久言微微颔首:“这么说,根源就不在户部了,顶多是户部司参与其中,但吏部尚书、御史中丞和谷太师这三位的立场还不明朗。”


    “好啦久言,”萧凌恒将人往怀里带了带:“横竖都已经在查了,等证据浮出水面自然见分晓,现在空猜无益。”


    “我不是要猜测谁是主谋。”任久言靠在他肩上,声音发闷,“只是这三人位高权重,若真牵涉其中”


    “埋得不深,那还叫钉子吗?”萧凌恒轻抚任久言的后背,“这网既然已经撒开了,那咱们就坐等收网就好了,”


    他压低声音继续说,“但归根结底,我们也只是高堂上那位的棋子而已,所以真正要担心的,是那些还在网里扑腾的鱼。”


    任久言靠在萧凌恒肩头轻轻点头,发丝擦过对方的下巴。


    萧凌恒偏头在他发间落下一个轻吻:“久言,你还想回朝堂吗?”


    任久言听到这个问题,身体僵了一瞬,随后缓缓摇了摇头。


    萧凌恒双手捧起任久言的脸,“不可惜吗?”


    他的声音放得极轻,“你的这些驭势的本领。”


    “不可惜。”任久言目光平静地望过去,“我入仕本就是为了……”


    他没有说下去,忽然别开脸,“再说…我如今的名声和身子也不适合入朝堂了。”


    萧凌恒看着任久言的神情,心口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久言…对不起……”


    任久言轻轻摇了摇头,“我本也无意入仕的,若是能日日睡上好觉,于我而言,更为心向往之。”


    萧凌恒缓缓捧正对方的脸,拇指轻轻抚过脸颊,眼中尽是愧疚和真挚,“久言,你的名声,我会亲手洗净,我绝不会让你带着我泼于你的这盆脏水活着,你的身体……”他咽了咽,“我…对不起…我会照顾你一辈——”


    话未说完,任久言扬起下巴点了一下这支支吾吾的嘴唇。


    萧凌恒面对这猝不及防的吻落,眸光骤睁定格成画。


    二人无话对视,互相撞进彼此澄澈的眼眸里,须臾,萧凌恒倾身缓缓向前,两人的呼吸渐渐交缠。他在咫尺之处停下,给足了任久言躲开的余地,可任久言只是睫毛颤了颤,最终闭上了眼。


    这个吻起初轻得像片羽毛,只是唇与唇的触碰,萧凌恒能感觉到任久言绷紧的肩线,便只克制地含住他的下唇,轻轻厮磨。


    直到任久言无意识地“嗯”了一声,萧凌恒才加深了这个吻。


    舌尖试探性地描过唇缝,任久言微微启唇的瞬间,萧凌恒却突然退开。


    任久言茫然睁眼看着萧凌恒,只见那人低笑一声,又贴上去咬任久言泛红的耳垂,


    “换气。”


    任久言恼羞成怒要推他,反被扣住手腕,这次的吻来势汹汹,却在下秒转为温柔舔舐。萧凌恒尝到他唇间残留的药苦味,便耐心地一寸寸抚慰。


    分开时两人都气息不稳,萧凌恒抵着他的额头,任久言下意识往后躲,却被萧凌恒扣住了后颈。两人呼吸交错,近到能数清对方的睫毛。


    “闭眼。”萧凌恒哄声道。


    任久言睫毛颤了颤,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


    萧凌恒趁机把人往怀里带了带,手掌稳稳托住他的后背。


    这次的吻柔缓绵长,带着药味的呼吸交融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更响。


    直到任久言轻轻推他肩膀,萧凌恒才恋恋不舍地退开,却还保持着鼻尖相抵的距离。


    “喘不过气了”任久言低声抱怨,眼尾泛着红。


    萧凌恒笑着用拇指擦过他湿润的唇角:“多练练就好了。”


    任久言把脸埋进他颈窝,萧凌恒偷笑一下,紧紧搂住了男人,“我陪你练,我们——”


    他压低声音,“天天练。”


    第75章 将军她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次日晌午,沈清安匆匆赶到山庄时,额上还带着薄汗。


    萧凌恒正倚在任久言身后的廊柱上,笑吟吟地看着男人往水里撒鱼食。小鲤鱼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沾湿了任久言的袖口。


    两人听见脚步声,纷纷转过头看向走过来的沈清安。


    “清安?”萧凌恒瞧见他这副模样,笑容敛了敛,“怎么了?这么急?”


    沈清安张了张嘴,目光扫过池塘旁的任久言,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他掏出帕子擦了擦汗,强笑道:“没就是路过,来看看你们。”


    任久言放下手中的鱼食罐子,了然地看了萧凌恒一眼,随即向沈清安微微颔首:“我去书房找本书。”


    说罢,他就转身回了后院。


    等那抹身影消失在转角,萧凌恒低声问道:“这么严重?出什么事了?”


    沈清安深吸一口气,说,“今早朝会,父皇突然下旨让老五去西域戍边三年。”


    “西域??陛下怎么说的?”


    “没有任何理由,也看不出喜怒,就说是例行巡边,”沈清安紧锁眉头。


    “巡边?巡三年的边?”萧凌恒显然不信,随后他紧锁眉头,低下头沉吟。


    少顷,他摇摇头说道:“噱头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老五自己主动请缨。”


    沈清安拽住萧凌恒的袖子,压低声音道:“你不在城里的这些日子,老五私下见了父皇两次。头回是父皇召他进宫,隔了三日,他又自己递牌子求见。”


    萧凌恒闻言,眉头拧成结,沿着池塘边来回踱步。片刻,他开口:“那两种可能也都成立,要么是陛下想要打磨他,但是又心疼儿子,因此第一次召见将此想法同他说了,让他回去考虑清楚,第二次他入宫便是回话的。”


    “要么呢?”沈清安追问。


    “要么是陛下第一次召见他是将他敲打了一番,他为了挽回圣心,第二次求见表态,主动提出要去西域戍边。”萧凌恒蹙眉分析道,“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就说明陛下还是很看好老五的,若是第二种……”


    他眯起眼睛继续猜测,“可若是第二种情况,陛下为何会突然敲打他呢?那段时间都发生什么事了…”


    沈清安仔细回想:“那会儿正是任大人刚出事,你被停职的时候。除此之外,朝中没听说有什么特别动静。”


    萧凌恒转身站定,看向沈清安:“你是说陛下会因为久言的事罚老五?这不太……”他自己说完都觉得荒唐,摇了摇头。


    “我也猜不出,”沈清安也摇头,“这听起来确实太过离谱,但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或许就是有其他什么事情是咱们不知道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不过你和任大人双双停职的情况下,父皇依旧是下了密旨命你们二人负责潺州丁口簿一事,这就说明父皇根本没打算真处置你们。再加上老五之前做的那些事父皇定然不会全然不知,或许任大人和你这事,正好成为了父皇不得不发作的缘由。”


    萧凌恒慢慢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要真是这样,事情反而更棘手了。且不说陛下对储位的心思,老五主动请命去西域,绝不会单单为了挽回圣心,一定还会有其他目的,这就不得不防了……”


    他忽然抬眸,直视沈清安:“边关三年,足够他做很多事。就算陛下现在恼他,可难保他狼子野心,万一”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这事来得太突然,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沈清安说,“老五的功夫底子不差,倘若他真是有心,那在西域挣个军功应该不成问题。”


    “镇守西域的总帅是九关唯一女统帅何廷雨,封翊自去年北羌和谈,北境停战后也去了西边,”萧凌恒说,“封将军暂且不说,这何将军咱们素来无接触,只听闻过她曾经单枪匹马砍了南海匪首,自此一战成名,号称大褚女罗刹…”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闪过一丝锐利,“她在南疆待过,那封卿歌肯定熟悉她,得找他问问。”


    沈清安闻言颔首,“好,我一会下山就去军营寻他。”


    “你自己去?”萧凌恒疑惑,“你跟他又没接触过,都不熟,还是我同你一起吧。”


    “得了吧,”沈清安摆摆手,故意拖长声调,“您萧大将军还是好好在山庄陪你家久言吧,这种跑腿的活儿哪敢劳您大驾啊。”他故意揶揄着萧凌恒。


    “清…清安…”萧凌恒耳根一热:“我这不是我这几日…这不是……”


    沈清安瞧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出声,“行了行了,不逗你了,封卿歌之前为着你的事儿寻过我一回,也算打过交道了。这点小事我能应付,你安心照顾任大人就是。”


    沈清安离开后,萧凌恒独自坐在池塘边,盯着水面出神。他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久言,倒不是信不过出于“提防”,而是怕他听了心里难受。


    萧凌恒清楚记得任久言重伤昏迷时的样子,虽然现在伤好了大半,可那些疤痕还在。他和沈清安都心照不宣地避谈老五,就是怕勾起任久言那些不好的回忆,毕竟在他们眼里,任久言曾经是真的心悦过老五的,后来经萧凌恒一朝“陷害”,才使二人离心……


    水面上浮起几个泡泡,小鲤鱼探出头又很快游走,萧凌恒叹了口气,老五去西域这事,说与不说都是两难。说了,怕任久言想起从前的“情分”难过;不说,又怕他日后从别处得知,反倒更伤。


    池里的小鲤鱼突然跃出水面,“啪”地溅了他一身水。


    “连你也笑话我”萧凌恒抹了把脸,忽然失笑。也是,他在这瞎琢磨什么?任久言从来就不是需要被蒙在鼓里的人。


    沈清安入城后直奔军营去了,沈清安踏入磐虎营时,扑面而来的是整齐划一的操练声。守卫引他进了主帐,帐内陈设简朴却规整,兵器架上的长枪擦得锃亮,案几上的军务摞成三叠。


    “二殿下稍候,校尉正在校场操练。”守卫抱拳道。


    沈清安摆摆手:“不必惊扰,我在此等候便是。”


    待守卫退下,他细细打量起这顶军帐。


    墙角立着的沙盘插满小旗,帝都城防一目了然,挂在帐壁上的舆图标着最新的布防,就连矮榻上的被褥都叠成方正的豆腐块。


    沈清安在军帐内踱步,手指拂过沙盘边缘,环顾四周,这磐虎营的每一处细节都透着萧凌恒和封卿歌带兵的风格,严谨、利落,没有半分花架子。


    少顷,帐外忽然传来甲胄碰撞的声响,封卿歌掀帘而入,额上还带着操练后的薄汗。


    “末将参见二殿下。”封卿歌抱拳行礼。


    沈清安抬手虚扶:“封校尉不必多礼。”


    封卿歌直起身,铁甲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殿下突然到访,可是有要事?”


    “路过军营,顺道来看看。”沈清安笑了笑,“磐虎营的操练声隔老远就听得见,不愧是精锐之师。”


    封卿歌解下佩刀挂在架上:“殿下过誉了,不知萧兄近来可好?”


    “他啊”沈清安目光扫过案上的布防图,“忙着查案呢。”他顿了顿,开口坦言道,“今日我来,其实是有事相商。”


    封卿歌倒了杯茶递过去:“殿下请讲。”


    “西域镇边将军何廷雨,封校尉可有过接触?”沈清安在马扎上坐下,手肘撑在膝盖上问道。


    “何将军?”封卿歌听到名字后抬起头,“殿下何故突然问起何将军了?”


    沈清安斟酌片刻,还是把萧凌恒的猜测说了出来。封卿歌听完,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怎么了?”沈清安察觉到异样,“有何不妥?”


    封卿歌放下茶壶,抬眸直视沈清安:“五殿下的事末将不清楚,但何廷雨这人”他顿了顿,“就一个字。”


    “哪个字?”沈清安问。


    “狠。”封卿歌说,“何将军的父亲原是先帝胞弟建德王麾下的左卫将军,当年建德王替先帝镇守南疆,手底下两万南疆将士号称虎狼之师,这事花老阁主和年将军都清楚,后来……”


    他警惕的看了一眼军帐门口,随后压低声音说道:“后来先帝五子夺嫡,建德王卷入党争漩涡,他站了四皇子那边。最后那场决战就是建德王的南疆军对上了花老阁主率领的铁骑。”


    “然后呢?”沈清安追问。


    封卿歌的声音又低了几分:“然后如今的天督府督主左延朝策反了建德王的副将,当年他还只是个左司副指挥使。何廷雨的父亲当时就在那副将手下,他们借着军务之便,把建德王的行军路线透给了左延朝,那一仗,花老阁主带着八千精兵埋伏,拿下了两万南疆军。战后那副将和何老将军虽然受了封赏”


    他摇摇头,“但军中谁不知道他们是靠出卖主帅换来的前程?军中同僚们明面上客客气气,背地里都骂他是叛将,毕竟为将者最看重一个忠字。至于那场仗”


    封卿歌抿了抿嘴,“陛下这些年一直不许人提,虽说战场用计无可厚非,但到底不光彩。”


    “后来如何了?”


    封卿歌喝了口茶*润嗓子:“后来何家就出了何廷雨这么个将才。说来也怪,何家世代男丁从军,偏就这一辈出了个女儿身。可这何将军从小就不输男儿,十岁能挽弓,十二岁通晓兵法。”


    他顿了顿,继续说,“再后来,不知她是从哪儿听说当年那桩旧事的,自打知晓父辈那段不光彩的往事,这就成了何廷雨心里的一根刺,从此便发了狠,非要用战功把何家的起家史洗刷干净不可。”


    沈清安微微蹙眉:“如此魄力,确是良将之才。”


    封卿歌微微点头,“当年南海水匪叛乱,何老将军已经年老,无法继续带兵,她便主动请缨,替她父亲走了这一趟,那场仗打得异常艰难,那时候她还不到二十,虽说天赋过人,到底是个没经验的新兵,对方人多势众,这一打就是三个多月。”


    他放下茶盏,指节在案几上敲了敲:“年将军当初都已经收到陛下调配去南边的圣旨了,可就在年将军南下增援的路上,何廷雨却等不及,她独自一人走了条险路,夜袭敌营,亲手斩了匪首,自己也被捅了三刀,差点死在南海。”


    他呼吸一口气,感叹道:“这一仗打完,朝野震动,何家总算摘了叛将之后的帽子。”


    沈清安听完这段往事,眉头越皱越紧:“照你这么说,这位何将军也并非是……”


    封卿歌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这些往事和经历把她磨成了一把出鞘必见血的刀,在她眼里,打仗只有输赢,没有折中,她对胜利的渴望远远超出常人,她眼里的杀意与我和萧兄都不同,她是无差别残杀,而且她绝不容许任何隐患留下。”


    他攥紧了拳头,“当年在南疆并肩作战时,我亲眼见过她是如何永绝后患的,有一次追击残兵,对方明明已经弃械投降了,何将军直接下令放箭,八百多人,一个活口没留。后来打扫战场,她发现有个装死的小兵,亲手补刀时说了句你命该绝。”


    帐内突然安静得可怕,封卿歌的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更低:“我起初因为这事还不太认可她,直到后来有次她中伏受伤,这姑娘硬是带着箭伤迂回十余里,把敌方粮草营给烧了,被救回来时血把战袍都浸透了…”


    他摇了摇头,“这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沈清安听得脊背发凉,被这些旧事和何廷雨的血性惊的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


    封卿歌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如今九关将位多有空悬,她这种不计代价求胜的性子,反倒成了朝廷最锋利的刀。”


    他顿了顿,继续说:“南疆平定后,何廷雨调任西域。西边的境况比南疆更凶险,西域各部虎视眈眈,两年前她还曾在西域因为一档子事,被其他边关军队诟病至今…”


    沈清安抬了抬下巴:“什么事?”


    封卿歌身体微微前倾,说,“西域有个部族叫燮硰族,前年陇西大旱时燮硰族趁火打劫,连夺四座边城,何廷雨带兵驰援时,中了埋伏。”


    帐内的烛火猛地晃了一下,封卿歌继续说,“那燮硰族把俘虏的边军绑在城墙上当肉盾,活生生的大褚将士啊,何廷雨眼皮都没眨,直接下令放火箭。”


    他咽了咽,继续压着声音说道:“这还不算最狠的,城楼烧成火海的时候,她带着轻骑绕到后方,又把燮硰族的老弱妇孺全押到阵前……”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二人陷入沉默对视,目光空中交汇间,钦佩与寒意相撞,震撼与不安交织定格。


    少顷,封卿歌直视着沈清安的眼眸,轻声缓缓开口道:“最后那四座城是怎么收回来的,没人敢细问,只知道燮硰族现在见到大褚军旗,百里外就撤帐搬迁。”


    第76章 恫吓楚兄这是让人骂了?


    萧凌恒的计划一步步推进,乔烟辰给长姐飞了密信,随后乔家商号派了十几个账房先生,拿着银钱去各州县的牙行,他们装作富商,以收购田宅为由重金收买各地牙行,半个月的时间,锁定了几个州中近一个月异常交易的宅院。


    浮生阁立刻派出探子,分别盯上这几处地方。没几天就有个暗探发现,其中一处青砖宅子很古怪,明明住着人,却从不开正门。这几天每天不亮就有小厮从角门出来,去药铺抓药,买的都是治咳疾的方子,而且,每隔五日就有辆没标记的马车送米粮来,分量也是两三人的五日量,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个府宅就在潺州。


    没过几日,辞霁川安排门生传扬的话本开始在潺州内的茶楼流传,故事中暗藏的宅院特征与浮生阁锁定的那处府宅高度吻合。一时间舆论迅速发酵,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某官员私藏罪臣家眷”的传闻。


    与此同时,楚世安带着天督府的府卫日夜监视着目标宅院的一举一动,只等对方按捺不住转移人质时收网。


    帝都内夜色沉沉,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翻进江府后院。吏部员外郎江鸣岐正在房里泡脚,忽然听见后窗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像是树枝被踩断的动静。


    “你们都先下去吧。”他示意两名洗脚婢。


    待下人退出房间,江鸣岐胡乱擦了擦脚,连鞋都顾不上穿就冲到屏风后的窗前。月光下,窗缝里卡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他咽了咽口水,手指发抖地把信抽了出来。


    他颤抖着缓缓打开,信笺上只写了寥寥几字:


    风紧,速灭之,勿迁。


    江鸣岐的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攥着信纸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天督府的探子在宅子外蹲守了好几日,却始终不见有人进出。楚世安察觉情况不对,决定按计划行动。一队穿着粗布衣裳、蒙着面的“马匪”在深夜撞开宅门,举着火把闯了进去。


    几个扮作仆役的护卫立刻扑了上来,与天督府的府卫交上手,将几人制服后,楚世安带人搜遍每个房间,只找到些散落的衣物和没吃完的干粮,地窖里堆着米面,灶台还有余温,可就是不见人影。


    两日后,楚世安阴沉着脸踏入山庄庭院,萧凌恒正推着任久言在松树下荡秋千,见来人神色不对,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楚兄这是让人骂了?”萧凌恒嗤笑一声,手上力道未减,秋千依旧轻轻晃着。


    “扑空了,”楚世安把佩剑往亭子里的桌上一搁,“宅子里没找到人。”


    萧凌恒按住晃动的秋千:“确定是那处青砖宅子?门前有歪脖子枣树的?”


    “就是那儿。”楚世安揉了揉眉心,“我的人进去的时候灶台还是热的,米缸里的米都没吃完。”


    任久言若有所思,“要么我们找错了地方,要么”


    “要么人已经跑了。”萧凌恒接话,眼神冷了下来,“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李知州是绝不会松口的。”


    楚世安垂眸沉吟片刻,随即说道:“这几日我们盯得紧,除了送粮的马车,没人进出过宅子。那马夫也只把货卸在门口,由里面的人搬进去。”


    他抬起眼,“宅子已经布置成被马匪打劫的样子,里那几个假仆役也都秘密押回来了,正在天督府关着。”


    “难不成真的找错地方了…?”萧凌恒蹙眉喃喃着,沉吟片刻,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的抬眸看向楚世安,“那处宅子可有留人看守?”


    楚世安点头,“留了八个暗卫,暂时还没动静。”他也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


    “很有可能人已经死了,如果是这样,那尸体一定还在府里,”任久言说,“如今,我们可以等背后之人转移尸体,也可以夜深人静进去搜查,但无论如何,杀人的只能是他们自己人,这些人嘴里肯定有东西。”


    “我离开之前只是命他们暗中守着,一会给潺州飞鸽,让他们等半夜进去找找看,可到底没有搜查令,不能动作太大,”楚世安看向萧凌恒,“到你的事儿了,陛下秘旨的意思是审人的事儿都由你来。”


    萧凌恒挑挑眉,嘴角向下压了压,说:“审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们如此容易就被你活着带回来……”


    他忽然收住话,眼神暗了暗。


    楚世安会意,顺着逻辑往下说:“按理说,干这种脏活的要么是死士,败露就自尽;要么是心腹,完事立刻远走高飞。但这几日宅子连只苍蝇都没飞出去过,第二种可能不成立。”


    任久言追问:“那些仆役反抗时,可有人寻死?”


    “反抗还算激烈,”楚世安摇头:“但没人咬毒囊或抹脖子。”


    “那就怪了,”任久言与萧凌恒对视一眼,“同在府邸里,要说他们不知情是不可能的,除非……”


    萧凌恒听明白了任久言的猜测,沉着声音接上:“除非是故意留的活口,为了铺后招,”


    他大步走到楚世安跟前,说,“走吧,无论如何也得审审看,况且他们若真要栽赃,也是帮咱们排除一下嫌疑缩小目标。”


    见楚世安仍皱眉,萧凌恒忽然扯出个笑:“楚兄,有人出招才好见招拆招,怕就怕他们当真是弃子,那才叫棘手。倘若这几人真要胡乱攀扯,那咱们也就有个方向了。”


    萧凌恒跟着楚世安来到天督府审讯室外,走廊里静得出奇,只有不知何处滴水的声音规律地响着。


    值守的侍卫见到楚世安立即抱拳行礼:“指挥使。”


    楚世安点头示意,侧身介绍:“这位是右金吾卫中郎将萧大人,此次丁口案萧大人主审。”


    “萧大人,”侍卫作揖行礼,“潺州知州李大人在“坤”字牢房,前日指挥使押回来的仆役在“辛”字牢房。”


    “停职了停职了,早不是大人了。”萧凌恒摆摆手,往坤字牢房方向走去。


    楚世安大步跟上,“不审那几个假仆役吗?”


    “那几人先不急,”萧凌恒侧头看向楚世安,“我想先跟咱们这位李知州聊聊,横竖总得先搞清楚咱们到底找没找对地方吧?”


    二人进到牢房,牢房阴冷潮湿,角落的草席上蜷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听到铁链声响,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靠着斑驳的墙壁一动不动。


    萧凌恒大步跨进牢门,扫了眼那个颓唐的身影,没急着开口。他径直走到窄小的铁窗下,仰头望着那一方灰蒙蒙的天,铁栏杆的影子斜斜地切在他脸上。


    楚世安挥手屏退侍卫,按着剑柄走进来,左手背在身后,站在案几旁。


    三人皆没有开口,牢房里静得吓人,水珠从石缝渗出,滴在脏兮兮的地上,三个人的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片刻,萧凌恒忽然转过身来,面向角落里的男人,“李大人好胆识,竟敢把人藏在潺州眼皮底下。”


    他一步一步逼近,“真是敢赌啊,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我们确实谁也没想到,城西那处青砖宅子,门口有棵歪脖子枣树,这地方选得妙,灯下黑。”


    他特意说出府宅细节试探着。


    男人仍旧没有看他,沉默片刻,哑着嗓子开口:“大人不必多说,一切罪责下官都认。”


    萧凌恒轻笑道:“这么决绝?”他眉梢一挑,说,“李大人可知,为何这半个多月以来我都未曾审你?


    “无非是你们清楚,刑讯对我无用,我既敢来帝都,敢进这天督府,便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你们也能猜到我会说什么,”李知州侧目看向萧凌恒,“你们没有筹码,如何审我?”


    萧凌恒蹲下,与其平视,“李大人说的对,但不完全对。”


    他笑笑,“这几日楚大人一直在查询您妻儿的下落,为的就是将他们从人手中解救出来,为了政绩瞒报丁口并不是死罪,李大人如此维护背后之人,无非就是念在妻儿,我说的可对?”


    李知州回过头看向地面,沉默片刻后说:“大人不必试探了,一切都是下官贪图政绩,与他人无关。”


    “李大人这般忠心,可曾想过值不值得?他们拿你的家人威胁控制你,”萧凌恒身体微微前倾,“大人如此心甘情愿做这替死鬼,可他们却毫不讲仁义,楚大人已经找到令夫人和公子了,”


    他声音压的更低,“他们已经遇害了。”


    男人闻言瞳中情绪微变,随即又恢复平静,微微偏头看向萧凌恒:“大人觉得我会相信?”


    “你的家人是他们手中唯一的筹码,按照道理来说确实不会轻易动手,可…若这些人质成了累赘呢?”


    萧凌恒顿了顿,“这件事闹出的动静可不小,茶馆说书人都开始讲‘父母官私藏罪臣妻小’的故事了,传得比野火还快,”


    他突然凑近,呼吸几乎要扫到对方脸上,“李大人不妨想想,如今风声鹤唳,留着活口岂不是更大的风险?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语气极轻,“你猜,他们怕不怕?”


    李知州瞳孔猛地一缩,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见人如此反应,萧凌恒继续说:“李大人,你保的人已经弃车保帅了,你还要替这种人隐瞒吗?”


    李知州缓缓抬起眼,目光直视萧凌恒:“大人若真所言为实,今日就直接抬尸首来见我了,岂会在此空口白话?”


    萧凌恒眯起眼,目光如鹰隼般盯着对方,“尸首已经派人接回来了,正在回帝都的路上,”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只盼着大人见上一面,便让令正和令郎入土为安罢。”


    李知州手指微微发抖,却仍强撑着冷笑:“大人这套说辞,下官听得多了。”


    “谨慎是好事。”萧凌恒叹息着摇头,“只是李大人可曾想过,你忠心护主,他们却连具全尸都不肯留?”


    他刻意停顿,编着刺激人的瞎话:“楚大人在枣树下挖出尸体时,那场景实在令人不忍。”他再次提及细节,再次验证。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李知州强作镇定,他谁也无法相信,“大人不必诈我,不见到人,下官什么都不会说。”


    直到二人离开坤字牢房,整个审讯过程楚世安始终一言不发。


    走出牢房一段距离后,萧凌恒压低声音道:“从他的反应来看,那处宅子确实藏着人,并且这位李大人与他背后这人并不是穿同一条裤子的。”


    楚世安也一边走一边点头说:“既然他们互相猜忌,事情就好办了,如今只要咱们找到尸体,李大人定不会闭口不言。”


    “问题就在这儿。”萧凌恒脚步不停,“他们断不会那么轻易就让咱们找到的,我估计府邸周围他们也安排了大量人手,就等咱们的人现身了,”


    他转过头看了楚世安一眼,“八个人定是不够的,千万别让他们八人行动,先增派人手。”


    楚世安点点头。


    “至少再调四十个好手。”萧凌恒继续说,“分成三批行动,第一批扮作货郎在周边踩点,第二批装作乞丐蹲守,第三批才是真正搜查的好手。”


    楚世安蹙眉,“动静太大容易打草惊蛇。”


    “所以要快。”萧凌恒眼神锐利,“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一夜之间把宅子翻个底朝天。”


    楚世安思索片刻:“我这就去安排。”


    “找到尸体后立刻快马加鞭送回帝都,”萧凌恒说,“让李大人亲眼看看,自己护着的是群什么货色。”


    话音落地,正好路过辛字牢房,可萧凌恒并未并住脚步。


    楚世安拉住萧凌恒的胳膊,“这几人你打算如何?”


    萧凌恒看了一眼墙上木牌上的“辛”字,“我改主意了,我实在懒得听他们胡乱攀咬,既然知道此刻问不出什么实话,那不如就不问了。但从今日起,每日开始用刑。”


    他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记住三点,一,刑讯要逐日加重;二,无论他们招供什么,全当没听见;三,全程不要与他们交谈。”


    楚世安挑眉,露出个刮目相看的神情,问道:“萧兄之前审过案?”


    萧凌恒嘴角一咧,摇摇头,“案倒是没审过,但人心我摸的比较透,”


    他继续往外走,脚步声在石廊里格外清晰,“等他们发觉一日比一日难熬时自会本能的恐惧,那种恐惧是最绝望的,只有将他们的内心压迫到一定程度时,他们才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抢着吐真话。人最脆弱的时刻不是受刑的当下,而是等待用刑的时候,让他们猜不到明日会遭遇什么,但却深知会比今日更加痛苦,这才是最折磨人的。”


    第77章 下雨这不是善恶之辩,而是生死之决……


    萧凌恒从天督府出来,马不停蹄地赶到沈清安府上。他靠在书房太师椅里,听沈清安讲述封卿歌描绘的何廷雨,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越听脸色越沉。


    “照这么说”萧凌恒听完后说,“何廷雨还真算得上是个狠角色。”


    沈清安点头:“封卿歌说她有能力,只是她……”他顿了顿,“让人摸不清原则…”


    这话沈清安说的极度委婉了。


    “赢就是她唯一的原则,战争从不是善恶之辩,而是生死之决。”萧凌恒撇了撇嘴,“我虽不耻同于,但她确实有打胜仗的天赋,燮硰族那件事……”


    他蹙了蹙眉,“她竟狠得下这个心,而且她也真的敢,竟不惧怕下面人的眼光,自家边军都可以不管不顾。”


    二人虽不想苟同,但他们都清楚这个道理,在战场上心慈手软是大忌,为将者绝不可优柔寡断常怀恻隐,打仗容不得半点犹豫与仁慈,心软之人注定是败将。


    “她既然敢对将士下令诛杀边军人墙,那必是有把握手下的人不会对她有其他看法,”萧凌恒继续说道,“事实也竟真是如此,她的军队里并没有听过什么反叛她的事情,这就说明她在其他地方,定然做的非常到位,令众将士心服口服。”


    “她父亲的事对她影响太深。”沈清安倒了杯茶推过去,“在她看来,战场上任何心软都是对自己的背叛。”


    萧凌恒盯着茶杯里浮沉的茶叶:“老五要真跟她搭上线,得到她的支持…”话说一半他站起身,“那就很麻烦了。”


    “可问题是”沈清安皱眉,“西域那么远,我们鞭长莫及啊。”


    萧凌恒走到书案前站定,看向沈清安:“封翊不是在西域吗?去年我在北境跟他打过交道,这人忠心不假,作为九关总帅,职位还在何廷雨之上。”


    他顿了顿,继续说,“得先派人去西域暗中查探他和何廷雨的关系,才能谋划下一步。”


    沈清安点点头,萧凌恒突然挑了一下眉问道:“对了,花千岁呢?”


    “去酒肆了,”沈清安看了一眼窗外,“老五不在帝都,乔公子放了风,这几日千岁日日泡在酒肆里。”


    “当年这些旧事花千岁可知晓?”萧凌恒问,“花老阁主当年打了那么多胜仗……”


    他突然停住,抬眼看向沈清安,压低声音:“清安,你有没有觉得,花千岁和陛下之间似乎”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沈清安定定的直视着萧凌恒的目光,不躲不闪,须臾,缓缓开口道:“凌恒,你认为是何原因?”


    萧凌恒会意,皱着眉说:“我不知道,但我感觉花千岁与陛下有些太过亲近了,他并非朝廷命官,就算有老阁主的情分在,应当也不至于……”


    沈清安点头示意,“我也察觉到了,父皇似乎对千岁格外留意,前些日子我听宫里的下人偶然提及,千岁进宫越来越频繁,而且千岁知晓很多连你我都不知道的事,再加上,父皇身边那几位股肱之臣竟都是花老阁主的暗桩,这太荒唐了。”


    “去年花千岁刚回帝都的时候咱们还问过他,当时他就闭口不言…”萧凌恒眯着眼猜测,“我有种感觉,这里面的原因,许是与花老阁主有关,而且一定是不能让世人知晓的事情。”他顿了顿,继续说,“如果真是这样……”


    沈清安接上话头:“如果真是父皇不愿让咱们知道,那咱们就绝不能知道。”


    “我倒不是好奇缘由,”萧凌恒摇头,“只是现在很多事都牵扯到花老阁主。这位传奇人物我担心咱们不知内情,日后会被掣肘。”


    萧凌恒与沈清安并不知晓沈明堂同花太空之间的往事,有此顾虑在所难免。


    “如果缘由不重要,那便也罢了……”萧凌恒直起身子走到窗边,两人沉默片刻,他望着院中的槐树低声念道:“何、廷、雨”


    沈清安看着萧凌恒的背影,忽然开口问道:“丁口簿一事查的如何了?”


    萧凌恒转过身来:“楚大人已经带人去搜查尸体了,看李知州的反应,那处宅子肯定藏着他妻小。现在只有一种可能,”


    他眼神一冷,“幕后之人为了避险,已经把人杀了,尸体还在宅子里。”他冷笑一声,“这步臭棋既然他们自己走了,倒省得我们动手。只要找到尸体,李知州必定会开口。”


    沈清安点点头:“不过他们肯定会阻挠楚大人搜查,恐怕免不了要起冲突。”


    “已经加派了人手,楚兄也赶去潺州了。”萧凌恒苦笑着摇头,“真是难为他了,这半个月来回奔波,脏活累活都压在他身上,就没闲下来过”


    “在其位行其事,楚大人也是职责所在。”沈清安说着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渐渐阴沉的天色,“看这样子,怕是要下雨了。”


    萧凌恒随意地瞥了眼天空,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须臾,他突然脸色一变,


    “糟了!”话音未落,人已经冲了出去。


    沈清安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愣,等他回过神来,萧凌恒早已不见踪影。


    萧凌恒不敢耽误分毫的策马往城外赶,他狠狠一夹马腹,马儿吃痛,撒开四蹄狂奔。


    不多时,豆大的雨点开始砸下来,转眼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雨水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糊得眼睛都睁不开,衣袍早就湿透了,沉甸甸地贴在身上。他顾不上擦脸,只是一个劲儿地催马。


    出了城后,马蹄踏过泥泞的路面,溅起的泥水混着雨水打在马腹上。远处传来闷雷的轰响,天色暗得像是提前入了夜。雨水灌进嘴里,带着土腥味。他眯着眼睛往前看,雨幕中连路都看不清了,只能凭着记忆往前冲。


    到了山庄门口,他火急火燎的拍门,刚拍了三下,他便等不及的直接选择了翻墙。


    落地的瞬间吓了门内前来开门的小厮一跳,“主、主子…”


    他没空理会,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后院,一把推开卧房门时,身上的雨水还在不停地往下滴。


    只见任久言蜷缩在床榻上,整个人都在发抖。他死死咬着被角,额头上全是冷汗,听到动静,他勉强睁开眼,眼神都是涣散的。


    “久言……”萧凌恒话到一半就哽住了,他快步上前,湿淋淋的衣袖带起一阵凉风。


    任久言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萧凌恒赶紧放轻动作,伸手去探他额头,触手一片冰凉。


    萧凌恒心头一紧,转身就要去拿药,却被叫住。


    “别别走”任久言声音轻弱得不行,“疼”


    萧凌恒眼眶一热,立刻将湿透的衣服全部脱下,坐上床边,小心地把人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用被子裹住两个人,紧紧搂着任久言。


    任久言整个人都在打颤,骨钉的旧伤在阴雨天里像是有千万根针在扎。


    萧凌恒轻轻拍着他的背,感觉到怀里的人疼得直哆嗦,心里像是被揪着似的难受。


    “久言,疼就咬我…”他把手臂递到任久言嘴边,声音都在发颤,“…咬我…别咬自己…”


    任久言摇摇头,把脸埋进萧凌恒肩头,冷汗浸湿了他的衣襟。萧凌恒能感觉到他在极力压抑痛苦的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轻微的抽气声。


    “…凌恒…”任久言断断续续地说,“…好冷…好疼…”


    萧凌恒轻轻把他放回榻上,大步迈到柜前翻找。他的手抖得厉害,药瓶碰得叮当作响。终于找到那个青瓷药瓶时,他差点失手摔了。


    回到榻前,萧凌恒小心地扶起任久言,让人再次靠在自己怀里。他倒出药油在手心搓热,动作轻柔地按在那些伤疤上。


    任久言疼得浑身一颤,却咬着牙没出声。


    “疼就喊出来…”萧凌恒声音沙哑,“我在呢…久言…”


    萧凌恒看着任久言痛苦的样子,心揪得生疼。眼下这痛还只是暂时的,往后数不清的阴雨天,任久言都要这样熬过去。当初老大夫就说过这伤会落下病根,他也备好了药,可此刻亲眼看着任久言疼得发抖,还是像有把刀在心上割似的。


    药油的热力慢慢渗入,任久言的呼吸终于平稳了些。他疲惫地闭上眼,额头抵着萧凌恒的肩膀,“凌恒…”


    萧凌恒手上动作没停,声音却软了下来:“我在…久言…”


    话没说完,喉头哽住了,他低头看着怀里苍白的人,心里像是被钝刀慢慢割着,“久言…对不起…”


    任久言微微睁开眼,看见萧凌恒的发梢还滴着雨水。


    “凌恒……”他想说什么,却被一阵突来的疼痛打断,整个人又蜷了起来。


    萧凌恒立刻收紧手臂,把他搂得更稳些。


    “久言,别怕,我在呢,”他贴着任久言的耳畔轻声说,“我在这儿…”


    窗外雨声密实,屋内却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萧凌恒一遍遍揉着那些伤处,他低头看去,怀里的人已经昏昏沉沉地睡去,只是还紧紧按着他的衣角,像是怕他离开。


    许久,窗外的雨势渐渐小了,屋内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萧凌恒赤着上身,雨水仍旧顺着发梢低落在肌肤上,他小心地调整姿势,让对方能靠得更舒服些。


    任久言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紧蹙的眉头也舒展了些许,他微微睁开眼,视线落在萧凌恒裸露的胸膛上。


    “好点了吗?”萧凌恒低声问,手指仍在不轻不重地按揉着他的腰背。


    任久言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还带着疼痛过后的虚弱,他抬手想擦掉萧凌恒锁骨上的水珠。


    “淋着雨跑回来,连衣服都不穿”


    “来,靠在软枕上,”萧凌恒轻轻把他身体摆正,“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我不渴,”任久言低声说,“你先快去寻件干净的衣服穿上,当心着了风寒。”


    萧凌恒不听话,他仍旧是倒了一杯热水走回榻边,递到任久言嘴边,“不渴也多少喝点,暖暖身子。”


    任久言拗不过他,只得就着他的手抿了几口。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确实让冰冷的四肢舒服了些。他抬眼看向萧凌恒,发现对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眼神里满是心疼。


    “现在可以去穿衣服了吧?”任久言无奈道,伸手推了推他。


    萧凌恒这才起身随手抓了件搭在屏风上的干净外袍披上。他系衣带时动作有些急,系成了个歪歪扭扭的结,随即便走回榻边。


    任久言强撑着坐起来,替他重新整理衣襟,刚要收回手,却被萧凌恒一把握住,他顺势掀开被子一角钻了进来,长臂一伸将任久言整个人圈进怀里。


    “这样暖和得快。”萧凌恒理直气壮地说,下巴抵在任久言发顶。


    任久言挣了挣,没挣脱,索性放松下来靠在他胸前。两人就这样静静依偎着,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绵长。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余屋檐滴水的声音,一声,又一声。


    夜色渐沉,小厨房送来了晚膳。比起刚受伤时那些寡淡的忌口饭菜,这些日子任久言的伙食已经改善了不少。


    萧凌恒接过食盒,掀开盖子看了看,今日是山药排骨汤,配着几样清爽小菜。他盛了一碗,小心地吹凉,这才端到榻前。


    “今天有甜的藕粉圆子,”萧凌恒舀了一勺汤,轻声哄道,“先喝两口排骨汤,好不好?”


    任久言摇摇头,把脸偏向里侧。他本就没什么胃口,加上方才疼得厉害,这会儿更是什么都不想吃。


    萧凌恒却不气馁,把汤匙凑到他嘴边:“就尝一口,我特意让他们少放了油。”


    见任久言还是不肯张口,萧凌恒眼珠一转,故意叹了口气:“唉,那我也不吃了,连人都伺候不好我哪里还有脸吃饭…”


    任久言闻言,终于*无奈地转回头,勉强喝了一口。


    萧凌恒立刻眉开眼笑,又舀了一勺:“再吃块山药,炖得可软了。”


    就这样,萧凌恒一边哄一边骗,时不时还要假装要绝食,总算让任久言吃了小半碗。


    看着总算下去一些的饭菜,萧凌恒松了口气,这才开始吃自己那份已经有些凉了的晚饭。


    第78章 希冀万一呢?


    夜色渐深,潺州西城的青砖府外热闹得出奇。


    十几名乔装成货郎的诱饵若无其事地在院墙附近徘徊,另有七八个扮作乞丐的暗哨在巷子阴影里装作是丐帮团体倚靠在墙下。


    不远处的廊亭顶上,楚世安伏在瓦片上,身后整齐趴着二十来个黑衣好手,所有人都屏着呼吸。


    又等了一刻钟,楚世安突然抬手打了个手势。墙外的“货郎”们立即变了神色,故作鬼鬼祟祟地向府宅摸去。


    果然,暗处立刻蹿出十多个黑衣人拦截。双方刚交上手,那些“乞丐”突然从后方杀出,瞬间形成合围之势。


    楚世安眯着眼观察战局,确认没有更多伏兵后,朝身后一挥手。


    二十道黑影借着混乱,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溜进府内。他们动作极快,像一群夜行的猫,转眼就分散到各个院落开始搜寻尸体。


    墙外的厮杀声隐约传来,楚世安已经摸进了后院。月光被云层遮住,他们只能借着零星的火折子的光亮搜寻。


    突然,楚世安在柴房附近停下,他低头仔细观察着,发觉地上有细微的拖拽的痕迹。


    “两个人跟着我,剩下的分头找。”他压低声音,带着两个亲卫顺着痕迹往柴房后头摸去。


    尽头那边堆着几个半人高的腌菜缸,盖子都用石头压着。他示意两个手下警戒,自己挨个掀开查看。


    第三个缸子刚掀开条缝,一股腐臭味就冲了出来。


    与此同时,墙外的战斗越发激烈。“货郎”们且战且退,故意把黑衣人往巷子里引。有个乞丐装扮的暗哨突然从房顶跃下,一刀劈翻了想要回援府内的敌人。血溅在青石板上,很快被更多脚步踏成模糊的印子。


    府内,楚世安屏住呼吸,彻底掀开缸盖。月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照出缸内交叠的两具尸首,妇人紧紧搂着个半大孩子,两人脖颈处都有道利落的刀口。孩子的手还攥着母亲的衣角,指节已经僵直发青。


    “找到了。”楚世安声音发紧。


    突然,远处传来急促的哨声,是外围示警。


    楚世安迅速打了个手势,几名黑衣人将尸体捞了出来,抬着往府外摸去。


    楚世安最后一个翻出围墙,“可以了,抓活口。”


    一声令下,墙外的战局突然一变。原本拖延时间的“货郎”们猛地收住脚步,三人一组背靠背结成铁三角阵型。


    与此同时,扮作乞丐的暗哨们从袖中甩出大把石灰粉,白色粉末在夜风中弥漫开来,黑衣人顿时乱作一团,捂着眼睛惨叫连连。


    天督府众人立即变换招式,用刀背劈砍。一个黑衣人膝盖被重重击中,跪倒在地,立即被麻绳捆了个结实。


    就在这当口,异变陡生。被制住的黑衣人突然咬紧牙关,嘴角渗出黑血,转眼间就瘫软下去。


    其余黑衣人见状,竟纷纷效仿。有人咬破藏在齿间的毒囊,有人直接撞向同伴或天督府府卫的刀尖。


    “拦住他们!”楚世安压低喝道。


    不过为时已晚,不出几个呼吸的功夫,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片尸体。


    楚世安一把扯下面前黑衣人的面巾,只见对方七窍流血,已经气绝身亡。


    他蹲下身挨个检查,越查脸色越难看,所有人后槽牙里都藏着毒囊,分明是早就准备好的死士。


    片刻,他缓缓起身,回头看了眼沉寂的府邸,紧紧攥住腰间佩刀,


    “撤。”


    说罢,众人转身没入夜色中。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正好三更。


    不出两日,楚世安同几十名府卫回到帝都,这日辰时末,他下了朝会直奔天督府左司衙门。


    当他刚步入审讯室外厅时,撕心裂肺的哭喊隔着几道厚厚的石墙传来,那声音凄厉得让他脚步一顿。


    “指挥使,”值守的府卫上前行礼,“萧大人正在坤字牢房审讯,可要过去?”


    楚世安思忖片刻摆摆手,目光转向走廊尽头的辛字牢房方向:“那几个仆役如何了?”


    “一个都没少,这几日按照大人的吩咐日日给他们灌参汤,”府卫压低声音,“但萧大人特意吩咐把辛字牢房的外门开着,说是”他犹豫了一下,“说是让他们听个清楚。”


    楚世安点头,“知道了,别让人死了。”


    府卫退下,楚世安站在原地,听着隐约传来的哭喊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缠绳。


    不多时,萧凌恒从坤字牢房内拐出来,迎面撞上等在外面的楚世安,他脚步不停,晃了晃手中的供词。


    “招了?”楚世安大步迎上去。


    萧凌恒将供词塞到他手里,长舒一口气:“李知州的上线是吏部员外郎江大人。”


    他挑眉点了点头,“倒也合理,与他而言升官是唯一目的,跟银子没关系。”


    楚世安快速扫过供词,眉头越皱越紧。


    半晌,他抬头道:“现在只要撬开那几个下人的嘴,拿到他们奉令杀人的证据,就能抓人了。”


    萧凌恒点点头:“再晾他们三炷香时间,火候到了,撬开嘴就容易多了。”


    “有把握吗?”楚世安抬眼看他。


    萧凌恒咧嘴一笑,“我也不是谁的话都要听的,”


    他看了一眼供词,说,“一会告诉他们,如今李大人已经招了,第一个说出和供词对得上的人,可以免刑活命。”


    楚世安皱眉道:“要是还有人乱咬当如何?”


    萧凌恒眼神一冷:“那就当着其他人的面挑了那人的手脚筋,让他想死都死不成,再把指甲和牙齿一颗颗全拔了。”


    他顿了顿,“然后把人扔回牢里继续每日鞭打,让剩下那几个明白,谁再敢胡说八道,这就是下场。”


    深夜,城西的回首酒肆里,花千岁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色衣衫,整个人懒散地仰靠在椅背上。


    衣领敞开着,露出修长的脖颈,喉结随着呼吸轻轻滑动。


    一本棋谱盖在他的脸上,百无聊赖地等着乔烟辰。


    片刻后,烛火忽然晃动了一下。乔烟辰带着一身酒气走进来,绕过屏风,用两根手指轻轻挑起盖在花千岁脸上的棋谱。还没等花千岁睁眼,乔烟辰已经俯身吻了下来。


    花千岁轻笑一声,双手自然地环上乔烟辰的后颈。乔烟辰左手插进他的发间,稍稍用力往上托,让这个吻更深了几分。


    两人的唇分开后,谁都没说话。


    须臾,花千岁先笑了:“老五这次去巡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乔烟辰捧着他的脸,拇指蹭过他的下唇,声音很轻:“不是说好不提这些吗?”


    花千岁抬手替他拨了拨额前的碎发,眼尾微挑,语气里带着魅惑说道:“梓明,你跟了老五这么久,他救过你的命不成?”


    乔烟辰捉住他的手,在指尖亲了亲:“他不容易,我不想看他出事。”


    “我也没想他死,”花千岁稍稍仰头,“只是不能让他赢了清安。”


    乔烟辰轻轻深呼气一口,眼神游离开,直起身转过去,“我没打算帮他夺位,只是在保他的命。无论现在的他是怎样的,但从前他的光芒确确实实曾照耀并引导过我,我无法看他万劫不复。”


    花千岁也轻巧起身,从背后环抱住乔烟辰的腰,侧脸贴在男人的后颈,“梓明,别自欺欺人了。他现在眼里只有那个位置,什么手段都用尽了。你还打算纵容到什么时候?”


    乔烟辰握住腰间的手,转过身来双手揽着花千岁的腰往怀里一带,“万一呢?”


    他眼里全是诚恳,“万一他还能变回从前那个样子呢?只要还有一丝可能,我就不能放手。”


    “梓明,”花千岁竖起一根手指抵在男人的唇上,“这些不切实际的希望你还想幻想多久?你明明知道这可能性微乎其微,何必自我蒙骗?从前是从前,人是会变的。”


    话音落地,乔烟辰的思绪不禁飞回永隆十二年。


    那年南方水患肆虐,十七岁的五皇子沈清珏随圣驾南巡视察灾情。


    行至漫州时,皇上沈明堂召集江南商会商议赈灾事宜。当时刚满十五岁的乔烟辰,跟着祖母和父亲面圣,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五皇子。


    那日商会议事冗长,乔烟辰实在坐不住,趁大人们不注意溜出了厅堂。


    他漫无目的地在衙门后院的花园闲逛时,突然听见假山后有私语声。


    “殿下,按照如今上报的灾情和余粮情况,这批赈灾银两若出意外,南岸三县的灾民是撑不过这个冬天的。”一个个年轻文官的声音传来。


    “这狗官好大的胆子!”这声音清朗沉稳,乔烟辰悄悄探头,看见个身着黑金锦袍的少年正背对着他,“我必要亲手拿了他。”


    停顿少顷,锦袍少年继续说道:“不过眼下得先解决灾区那边的粮食缺口,刘大人且看,”


    少年展开手中账册,“商会报上来的丝绸盈余,足够填补这个窟窿。”


    乔烟辰认得那背影腰间的蟒纹玉佩,那是皇子的图纹配置,他猜测这就是五皇子沈清珏,正要回避,却听那文官急道:“殿下三思啊,可这是欺君之罪啊殿下!”


    “南岸三县上万条百姓性命,”沈清珏突然转身,乔烟辰猝不及防望见一双清亮的眼睛,“刘大人觉得,是你我二人的前程重要,还是百姓的口粮重要?”


    假山后的阳光正好照在少年皇子半边脸上,乔烟辰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明艳,可那眼神里的决断,却比他刚刚在议事厅见到的任何官员都要坚定。


    “刘大人不必担心,我自会跟父皇禀明缘由,”少年斩钉截铁地说,“你的乌纱帽丢不了,去安排就行,天塌下来自有我撑住,不会让你担责的。”


    几日后,乔烟辰随父亲乔骁祁押送商队物资去南岸。官道上突然冲出一队衙役,为首的举着知府令牌要查验货物。


    乔骁祁正要周旋,后方传来急促马蹄声。


    “巡察使到——”


    沈清珏一袭劲装策马而来,身后跟着十余名禁军。


    少年皇子利落地翻身下马,腰间玉佩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的胆子和胃口如此大,敢动这批救命粮。”


    那贪墨知府顿时面如土色。


    “这百姓的人血馒头,知府大人可吃够了?”沈清珏站的笔直,脖颈微仰垂着眼皮,威严的俯视着跪伏在地的老官员,“你好大的狗胆,踩着百姓的骨血云梯,一步步踏的当真安稳!”


    乔烟辰躲在马车后,看见沈清珏当众展开圣旨,三言两语就摘了知府的乌纱帽。最让他震撼的是,沈清珏竟记得每个受灾村镇的名字,连哪个村缺药材、哪个镇少棉被都一清二楚。


    回程那日突遇山洪,商队被困在断桥上。乔烟辰再次亲眼看着沈清珏第一个跳进齐腰深的洪水里,带着禁军手拉手搭成人桥。冰凉的山水没过少年皇子胸口,他咬着牙指挥众人依次过河,眼中尽是灼热的坚定,最后一个被人拽上岸。


    当晚在驿站,乔烟辰又偷偷看见沈清珏在灯下写奏折。少年皇子裹着毯子还在发抖,却坚持要把今日所见灾情详细上报。


    烛光里,他看见沈清珏手上全是被洪水泡的发白的麻绳磨损出的伤口,袖口还沾着替老妇人包扎时留下的血渍。


    “谁在那里?”沈清珏突然抬头。


    乔烟辰慌忙行礼,结结巴巴说明来意。他本想送些伤药,却见案头已经堆了好几个药瓶,都是沿途百姓悄悄送来的。


    “过来。”沈清珏招手让他近前,竟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桂花糖,南岸老婆婆硬塞给我的,你们商队的孩子都有份。”


    乔烟辰捧着糖,他看见沈清珏案头摊着的河工图上,密密麻麻全是批注。


    回京前夜,乔烟辰又是看见沈清珏独自站在河边。月光下,少年皇子正把最后一块玉佩递给一名牙行掌柜。


    “殿下这是何苦”那掌柜的摩挲着手中的玉佩,劝道。


    沈清珏把换来的银票塞给身后的侍卫:“送去给南岸县丞,别说来历。”他沉静的看着掌柜的眼睛,反而笑了,“一块玉而已,能多换一百石粮食,值了。”


    那年沈清珏用玉佩换来的何止是粮食,更在十五岁的少年心里种下了永恒的敬仰。可如今


    此刻乔烟辰站在酒肆里,仍能清晰的记得沈清珏当时的那个笑容。


    片刻,他眼中流露出些许无奈,随即轻轻叹息着跟花千岁说道:“可…万一呢?”


    第79章 洗白让他欠我个人情再好不过


    不到一天功夫,潺州府邸那几个仆役就扛不住全招了。楚世安带着天督府的府卫直接封了吏部员外郎江鸣岐的宅子。当江鸣岐被押进左司衙门时,整个吏部都炸开了锅,跟他有来往的官员个个坐立难安。


    当然,瑟瑟发抖的可不只是吏部的人。


    地牢里,火把噼啪作响。江鸣岐被铁链锁在座椅上,官服早被冷汗浸透。楚世安坐在案后慢条斯理地翻着案卷,牢房内安静的令人窒息,只能听见水滴滴落在潮湿的石板上发出的声响。


    不多时,萧凌恒拎着盏油灯进来,灯光在墙上投下摇晃的阴影,楚世安抬眸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萧凌恒侧目瞥了一眼刑倚上瑟瑟发抖的江鸣岐。


    “江大人。”萧凌恒把油灯放在案台上,“知道为什么请您来吗?”


    江鸣岐强作镇定:“下官…下官不知。”


    “去年张权威案时,江大人可不是这样的。”萧凌恒状似随意的拿起案上的卷宗,声音在牢房里格外清晰,“那时我以为江大人是个清官。”他一边说,一边走向颤抖的男人。


    江鸣岐的嘴唇哆嗦着,铁链哗啦作响。


    “现在知道怕了?”萧凌恒用案卷抬起他的下巴,“收人银两时怎么不怕?杀人灭口时怎么不怕?”


    “下官…下官…”江鸣岐的牙齿磕得咯咯响,“下官听不懂——”


    “李知州的妻小,死在潺州府宅的腌菜缸里。”萧凌恒单手撑在刑椅上,微微垂首,“灭口的家仆都招了,说是江大人指使的。”


    江鸣岐手指掐进掌心:“萧大人明鉴,下官与李知州无冤无仇…”


    “嘘——”萧凌恒突然俯身贴近他耳边,“您猜,你的家人如今被关押在哪里?”


    江鸣岐闻言一怔,脸色瞬间惨白,一滴汗从他的鼻尖砸在地上。


    “她们在刑部大牢,”萧凌恒笑着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江鸣岐,故意退后两步,“刑部可不比天督府,那里关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死几个也没人在意。”


    江鸣岐猛地抬头,“你…”他艰难的咽了咽,“我什么都没做,你们、你们凭什么抓我的家眷?”


    “刑部的兵可都没什么规矩,”萧凌恒挑挑眉,说,“狱卒拿女囚泄欲是常有的事。”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您的夫人……”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用带有威胁和警告意味的眼神直直的看着江鸣岐。


    江鸣岐强制着自己发颤的手保持平稳,可仍旧是止不住的抖。


    “说,谁指使你杀的李知州家眷?”萧凌恒突然逼近,“又是谁在清吏司与你配合苟同!”*1


    江鸣岐已经在濒临决堤的边缘,但他仍旧是抑制着内心的翻涌和恐惧:“下官冤枉…”


    “冤枉?”萧凌恒审视的目光压了下来,突然从袖中甩出块玉佩,“认识这个吗?从你府中前院的树下挖出来的。”


    江鸣岐瞳孔骤缩,那是清吏司主事孙言成给他的信物。


    “孙言成是去年从兵部贬到吏部的,背后是老五,可这次,是他擅自与你配合,帮你善后的吧?”萧凌恒俯身盯着江鸣岐的眼睛,声音突然放轻,“你猜,老五会保一个擅自作主的奴才吗?”


    “不…不是…”江鸣岐目光中深嵌着恐惧和不敢面对,已然语无伦次,“没有……这不是……”


    萧凌恒突然踹翻木椅,江鸣岐连人带椅摔在地上。


    “不是什么?”萧凌恒踩住他衣襟,“江大人这是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值得这么替人守口如瓶?”


    江鸣岐嘴唇蠕动,却说不出话。


    “不说?”萧凌恒蹲下身,“那现在我说,你听。”


    萧凌恒不紧不慢地起身,从案几旁拖过把椅子,在人面前坐下,“第一,潺州税银贪墨证据确凿。第二,命人杀害李知州家眷,人证物证俱在。”


    他每说一句就竖起一根手指,“第三…”


    江鸣岐整个人往下一瘫,全靠铁链挂着,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条搁浅的鱼。


    “真不禁吓,”萧凌恒垂着眼皮,看着地上此刻已毫无尊严的男人,他突然话锋一转,“您家老太太今年七十有三了吧?听说还天天去庙里给您求平安符?”


    话音落地,江鸣岐先是僵了一瞬,随即突然崩溃,开始挣扎着伸手去够萧凌恒的衣摆,铁链哗啦一声绷直,被挣得哗哗响,“畜生!!你……你不要动…不许动我娘!!”


    萧凌恒没有回应,只是沉默的看着男人丢失着尊严,“娘……娘!夫人!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们……都是我害了你们!!”男人眼泪横流,面容已经被泪水淹没,脸上沾着地上的泥灰,“我该死…是我疏忽…失去了清名!叫人拿住了把柄,是我害了你们……”他已经泣不成声。


    “现在能好好说话了吗?”萧凌恒缓缓俯下身,单手拎起江鸣岐的后领,“给我从头说,你背后之人、你的同伙孙言成、还有那些税银分成,全都给我一一说清楚。”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萧凌恒掏出手帕慢条斯理擦着手走出牢房,楚世安跟在他身后,手里拎着墨迹未干的供词。


    “孙言成那边”楚世安开口。


    “现在就去。”萧凌恒将手帕随手一扔,“多带些人手,他毕竟是兵部出来的。”


    楚世安点点头,转身就要走,又被叫住。


    “等等,”萧凌恒看着楚世安的眼睛,“先别惊动御史台那边,这供词——”


    “我知道,”楚世安打断道,“这供词我会先呈于御前,如何处置御史中丞陆大人…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


    见楚世安神色凝重,萧凌恒轻笑出声:“楚兄何必这么紧张?”


    他拍了拍对方肩膀,“往好处想,三独坐只牵扯到一位,至少谷太师没搅进来。”


    楚世安看他一眼,没有吭声。


    萧凌恒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似笑非笑地看向楚世安:“说起来,孙言成这会儿应该还在吏部值房。要不要赌一炷香时间,看他会不会收到风声先跑路?”


    楚世安神情严肃:“他若敢跑,正好坐实了罪名。”说着将供词仔细折好塞入怀中,“不过咱们事先没有派人盯着——”


    “谁说没有,”萧凌恒嗤笑一声打断道,“我早就怀疑他了,去年没能让他落马,我反思了很久。”他耸耸肩,“这档子事不管他有没有掺和,我都已经做好打算给他卷进来。”


    他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楚世安闻言皱眉瞥了他一眼。


    萧凌恒混不吝的笑笑,丝毫不在意,“我已经让老周带着人守在吏部后巷了,那老东西要是敢跑,正好逮个现行。”


    楚世安闻言挑眉:“你倒是算得精。对了,”他突然想起什么,“江鸣岐的家眷…”


    “已经派人接出来了。”萧凌恒笑容稍缓,“暂时安置在城北别院。他夫人确实不知情,孩子更是什么都不懂。”


    楚世安这才松了口气:“看来萧兄还是有恻隐之心的。”


    “我?恻隐之心?”萧凌恒的目光投向门口正在集结的差役,“在这朝堂上,恻隐之心,可是一把自杀于无形的刀。”


    萧凌恒站在天督府门口,目送楚世安带着府卫往吏部方向去,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玄武大街的拐角,这才转身往西市走。


    不到晌午,萧凌恒已经站在辞府门前,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上石阶,抬手轻叩门环。


    门很快开了条缝,老管家探出头来。萧凌恒简单说明来意,跟着管家穿过几进院落。回廊边的冬梅已凋落一半,新栽的杏花树正飘着香,拐过假山就到了后院。


    书房里,辞霁川正俯身研究着一幅边境舆图。他抬头见是萧凌恒,眉头微挑:“稀客啊,萧大人今日怎么得空来寒舍了?”


    萧凌恒踱步进来,随手拨弄了下案上的青瓷笔洗:“都说辞二公子的别院是帝都头一份的清雅,上回匆匆一面没来得及细品,今日特来讨杯茶喝。”


    辞霁川这才搁下毛笔,似笑非笑地打量他:“萧大人何时对风雅之事这么上心了?”


    说着,他已起身去取茶具,“正好前日得了些新下的龙井。”


    茶香氤氲间,辞霁川慢条斯理地烫着杯子,低垂着睫毛掩盖了神情:“听说天督府最近忙得很啊,江鸣岐的案子萧大人可审出结果了?”


    “再忙也得偷闲不是。”萧凌恒接过茶盏,却只拿在手里转着,“辞二公子消息倒是灵通。”


    辞霁川定了一瞬,随即轻笑一声,给自己也斟了杯茶:“我这人最不爱绕弯子”他抬眼直视萧凌恒,“萧大人这杯茶,怕是不好喝吧?”


    这话问的确实够直接的。


    萧凌恒摩挲着杯沿的手顿了顿,终于放下茶盏:“确实有件事想请辞二公子帮忙。”


    辞霁川放下手中茶盏,仔细打量他:“萧大人的脸色,可不太好看啊。”


    萧凌恒深吸一口气:“任大人的清誉…还请辞二公子祝我一臂之力。”


    “任大人?”辞霁川轻笑,“当初不是萧大人亲自坐实他贪墨税银、以权谋私的罪名吗?满帝都传得沸沸扬扬,谁人不知任大人是贪官?”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的看着萧凌恒,“三个月前萧大人还一心要让任大人身败名裂,如今这是何意?”他故意刺挠着萧凌恒。


    萧凌恒噎了一下,抿了抿嘴,半晌,他方才开口:“那些罪名都是我栽赃的不假,我……”他咽了咽,继续说,“可正因如此,我不能让他带着这盆脏水被世人唾骂。”


    辞霁川继续揶揄说道:“这后悔的苦水,萧大人是尝够了?”


    萧凌恒低头盯着茶杯,指腹继续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半晌没出声。


    “罢了。”辞霁川指尖点了两下茶台,随手拿起台上的折扇,“可想好要用什么说辞给任大人洗清污名了?”


    萧凌恒抬眼直视辞霁川:“就说当初是户部侍郎刘禹章设计陷害,推久……”他收住了口,换了说法,“推任大人出来顶罪。”


    辞霁川突然嗤笑一声:“萧大人还真是周全,”他摇着折扇,“名声要洗,五殿下的党羽也要打,这一手一石二鸟,当真是妙。”


    萧凌恒不可置否,他微微垂眼,没有吭声。


    辞霁川眯起眼睛:“这说法可有证据?”


    “已经备好了,”萧凌恒从袖子里抽出一封密信,“这是多勐与刘禹章商讨陷害久言的‘密函’,上面盖有他们的私印。”


    “就这一个证据?”辞霁川接过信扫了一眼,眉头微皱:“单凭这个怕是不够,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当初百姓那点愧疚早消磨光了,这要放在三个月前或许还行,如今怕是不管用的。”


    萧凌恒点点头,目光坚定的直视着他,“所以还需要加上这次潺州丁口一案,是任大人查到了线索,肃清朝堂,惩治贪官。”


    辞霁川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萧凌恒,随即轻笑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萧大人这是要将自己的付出功绩全部都给任大人?”*2


    “这是我该做的,”萧凌恒说,“本就是我污蔑了任大人。”


    “所以?”辞霁川往后一靠,“需要我做什么?”


    “借你的口,把这个消息传出去。”萧凌恒倾身向前,声音低了几分,“就说任大人是为查案才故意接近那些商人,所谓受贿都是做戏,而后被刘禹章陷害。此番丁口一事,他虽被革职,但仍旧为民为君,追查贪官。”


    辞霁川突然笑了:“萧大人,你这故事编得连我都要信了。”


    “不是故事。”萧凌恒眼神闪烁,说,“久……任大人确实参与调查了丁口一案,只是如今他的身子不太方便罢了。”


    辞霁川手中的折扇轻轻抵在太阳穴:“萧大人为何不亲自出面?以天督府的名义岂不更有说服力?”


    “朝廷出面太刻意。”萧凌恒打断他,“但辞家说的话,没人会怀疑。”


    “萧大人为什么帮任大人?”辞霁川故意问道。


    萧凌恒喉结滚动了下:“他不该背负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挑着能说的说。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辞霁川的目光步步紧逼。


    萧凌恒侧过脸避开他的视线:“总之…他不能蒙受这不明之冤…”


    书房突然安静下来,辞霁川盯着萧凌恒看了许久,突然轻飘飘的问:“我帮了萧大人,于我而言有何好处?”


    “我个人欠辞二公子一个人情,”萧凌恒说,“从今往后,如有需要萧某出手帮助的,辞二公子开口便是。”


    “哦——”辞霁川挑眉点点头,思忖片刻后,终于开口:“可以,这消息我会放出去,不过”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萧凌恒,“谎言说一千遍也变不成真的。”


    这句话意思太过深晦,萧凌恒会错了意,“我知道,”


    他站起身,“但总好过让他永远背着骂名。”


    走到门口时,辞霁川突然叫住他:“萧大人。”


    “嗯?”


    “下次在人面前编故事”辞霁川似笑非笑,“记得把眼神收一收,目光里的东西,可是会成为把柄的。”


    萧凌恒背影一僵,头也不回地走了。


    辞霁川望着晃动的门帘,摇摇头,铺开一张信笺。笔尖蘸墨时,突然轻笑出声:“让他欠我个人情,再好不过。”


    第80章 角逐朕怎么这么不信呢?


    萧凌恒踏进沈清安府邸时,已是午时末。他穿过回廊,正瞧见沈清安在花厅用午膳,四菜一汤刚摆上桌,还冒着热气。


    “凌恒?”沈清安抬头见是他,立即放下筷子,“来得正好。”


    他示意侍女添副碗筷,“小厨房今日特意做了粤州菜,有你最爱的手打牛肉丸和清蒸凤爪。”


    萧凌恒扫了眼桌上的菜色,嫩绿的菜心衬着雪白瓷盘,几只凤爪切成小块浸在汤汁里堆成一座小山,旁边还有一碟牛肉丸,颗颗圆润饱满。


    “正好饿了。”萧凌恒在对面坐下,接过侍女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这看着也太香了。”


    沈清安亲手给他盛了碗老火汤:“尝尝这汤,这厨子可是我新挖来的。”碗里的汤色澄亮,能看见底下的五指毛桃,“地道的粤州人。”


    萧凌恒接过碗筷,刚夹起一颗牛肉丸,浓郁的肉香就直往鼻子里钻,他顾不得烫,一口咬下去,肉汁瞬间在口腔里爆开,筋道的口感混着马蹄的清脆,让他忍不住又夹了一颗。


    “慢些吃。”沈清安笑着给他添了勺汤,“又没人跟你抢。”


    萧凌恒含糊地应了声,筷子已经转向那碟凤爪。蒸得恰到好处的凤爪软糯弹牙,轻轻一嘬就骨肉分离。他连着吃了三四块,才腾出空喝了口汤。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五脏六腑都舒坦起来。


    “久言不能吃太油腻的,我跟着吃了三个多月的蒸煮菜,嘴里实在没味儿。”萧凌恒终于缓过劲,指了指空了大半的盘子,“这牛肉太好吃了,厨子得打了大半个上午吧?”


    沈清安给他续了杯清茶:“这都三个月了,日后任大人也可以吃些油水了。”


    说着又让侍女端上一笼刚出锅的虾饺,“尝尝这个,虾仁是今早才从东边运来的。”


    “久言本就不爱吃那些油腻的,让他看着我吃我也不自在。”萧凌恒夹起一个,薄如蝉翼的皮子下透出粉红的虾仁。


    他一口咬下去,鲜甜的汁水差点溅到衣襟上,连忙用手去接。


    沈清安见状摇头轻笑,递过一方锦帕。


    直到第三笼点心见底,萧凌恒才放下筷子:“饱了饱了,这顿吃的太舒坦了。”


    沈清安细嚼慢咽的咀嚼着,轻轻吐出骨头,“今日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正事,”萧凌恒说,“西边怎么样了?可打听出来了?”


    沈清安闻言,顿了顿才放下筷子,“何廷雨和封翊表面上相安无事,但据线报”


    他压低声音,“何廷雨心里其实不服封翊。毕竟北境是靠和谈停的战,不是真刀真枪把*北羌打服的。”


    萧凌恒眯起眼睛,思忖片刻后轻点头:“说得通。武将最看重军功,拼的就是硬拳头,再加上何廷雨的性子,她看不上封老将军也正常。”


    “你打算怎么做?”沈清安问道。


    萧凌恒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沉声道:“眼下九关总帅是封翊,何廷雨心里憋着口气,这种时候更不能用强。”


    他放下茶盏,指尖轻点桌面,“得提醒封老将军,千万别拿军职硬压她。何廷雨这种人,得顺着她的性子来。”


    沈清安摇头苦笑:“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封翊那脾气”


    他叹了口气,“堂堂九关总帅,征战沙场几十年的老将,你让他放下身段去哄个丫头片子?再说了,主帅威严本就不容挑衅,这是军中铁律。”


    萧凌恒挑眉:“一个猴儿一个拴法,作为统帅,不可仅靠威压,需恩威并施,针对不同人采取不同方法。若不管不顾后果,完全以暴制服,那究竟是为了所谓的军中铁律还是为了‘面子’?”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更何况何廷雨手底下那些兵可都是认将不认帅的主儿,能够兵不血刃的话谁乐意来硬的?封老将军若是硬来,那就是将何廷雨推到对立面,万一真的让老五抓到可乘之机,后果不堪设想。”


    “我明白,但……”沈清安再次叹息,“老五也不一定会把目标放在何廷雨身上,我这几日一直在想,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


    “我反正是不相信老五是真心悔过才去的西域,”萧凌恒耸耸肩,“西域才是最乱的,那么多部族蠢蠢欲动非敌非友的,虽说渥丹国那几个大国同大褚面上无矛盾,可若是真的有事也不过是各管各的,鸿滇国那几个小国更是虎视眈眈。”


    沈清安皱眉思索片刻:“你的意思是”


    “鸿滇国表面恭顺,背地里可都盯着大褚这块肥肉呢。”萧凌恒屈指敲了敲桌面,说,“只要有人许他们三分利,立马就能变成饿狼扑上来。”


    “你是说”沈清安神色一凛,“老五可能勾结外邦?”


    “不知道,但不无可能,”萧凌恒摇摇头:“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西域各部族向来是谁强跟谁,若是有人暗中许诺”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何廷雨手握重兵,又对朝廷钦定的统帅心存不满,正是最好的棋子。”


    沈清安面色凝重:“若真如此,封翊那边——”


    “所以更要稳住何廷雨。”萧凌恒打断道,“至少在她没明确卷进党争前,不能把她往对面推。”


    御书房内,沈明堂倚在龙椅上,手指轻敲着案上的供词。楚世安早已退下,只剩年逍歪坐在一旁的藤椅里,眉头紧锁。


    殿内静得出奇,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过了许久,年逍才慢悠悠开口:“老沈,陆中丞这事你准备怎么发落?”


    沈明堂长叹一声:“查了这么久,就揪出个御史中丞。”他摇摇头,“这几个小子还是太年轻啊。”


    “问题是其他人也没动手啊,”年逍坐起身以来,说,“这几个小子又不知道当年的事,哪摸得清那老狐狸的站队?他们仨顺着这一条线查,倘若其余人没有动作,可不是就只能摸到御史台吗?”


    沈明堂没有吭声,他也明白年逍言之有理,但他的目的还没有达到,一个陆中丞远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不想就此结案。


    又是沉默片刻,沈明堂缓缓抬眸,看向年逍:“他们真的不会动手吗?朕怎么这么不信呢?”


    年逍微微蹙眉:“左金吾卫刚爬上来那小子又不是傻子,他与陆中丞表面上只是单纯逐利的盟友,潺州这事儿跟他并不是直接关系,他不出手也正常。”


    “正常么?”沈明堂微微眯着眼睛思索着,“老陆落马后倘若真是严刑拷问,左金吾卫之前和御史台的那些勾当可就都有可能被抖出来,他竟真的敢赌?”


    他顿了顿,继续说,“就算那小子敢赌,他背后那个老家伙也绝不会赌。”


    话音落地,年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底闪过一丝深思。他了解朝堂老狐狸的做派,他也觉得左金吾卫是应该会出手的。


    萧凌恒从府中出来时夜色已深,他独自出城。冷风掠过官道,卷起细碎的尘土。两侧的树林在月光下投出张牙舞爪的阴影,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


    萧凌恒策马疾驰,正赶回山庄,马蹄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夜风掀起他的衣袍,露出腰间佩剑冰冷的锋芒。


    就这么行在丛林,毫无征兆间,一支弩箭突然破空而来。


    “嗖——”


    萧凌恒几乎是本能地侧身,箭矢擦着脸颊划过,带起一道血痕。


    马匹受惊嘶鸣,前蹄高高扬起,他顺势滚鞍落地,长剑已然出鞘。


    “滚出来!”他低喝一声,目光死死盯着箭矢射来的方向。


    树丛中骤然窜出五道黑影,清一色的窄刃短刀,萧凌恒目光定睛,他看清楚了几人的手中刀是军中制式。


    五人呈扇形逼近,步伐无声,显然训练有素。


    “军中的人?”萧凌恒冷笑试探,声音在寂静的林中格外清晰。


    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沉默,夜风突然静止,仿佛连虫鸣都消失了。


    五道黑影如鬼魅般缓缓靠近,月光下,五柄窄刃短刀泛着幽冷的青光,刀尖微微上挑,保持着随时可以发动致命一击的角度。


    突然,为首的黑衣人骤然暴起,刀锋割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叫,直取咽喉。


    萧凌恒甚至能看清对方眼中冰冷的杀意,以及刀身上那道特意打磨出的放血槽,其余四人同时收紧包围圈,封死了所有退路。


    萧凌恒不退反进,起剑格挡的瞬间旋身一记肘击,“咔嚓”一声,对方鼻梁塌陷,骨裂声伴着闷哼,那人仰面栽倒。


    剩余四人随即同时出手,萧凌恒剑光如电,架住左侧劈砍,右腿横扫逼退一人,却觉后背一凉。


    只见第三人的刀尖划破衣袍,在他的背上留下一道血痕。


    萧凌恒手腕一翻,反手一剑精准没入偷袭者的腹部。温热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在他握剑的手背上,黏腻的触感顺着皮肤蔓延。


    电光火石间,正前方的黑衣人刀锋直取咽喉,招式狠辣简洁,没有丝毫花哨,用的是军中死士的标准杀招。


    左侧那人刀走偏锋,专攻下三路,刀刃在月光下划出致命的银弧。


    最阴险的是右侧那人,在逼近时突然扬手洒出一把石灰粉。


    萧凌恒本能地后撤,后背却猛地撞上粗糙的树干。树皮上突起的年轮硌得伤口生疼,退路已断。石灰粉在面前形成一片白雾,三道刀光同时破雾而来。


    石灰粉扬起的瞬间萧凌恒屏住呼吸,凭着记忆抬刀格挡。


    “铛!”一声刺耳的金属碰撞声,他精准架住了直取咽喉的致命一刀。但左侧袭来的刀刃已插入他的大腿,鲜血顿时浸透了裤腿。


    他强忍剧痛,借着树干的反作用力猛地前冲,肩膀狠狠撞在正前方杀手的胸口。那人闷哼一声后退数步,萧凌恒趁机一个翻滚,抓起地上掉落的短刀。


    右侧杀手再次扑来,萧凌恒双刃交叉架住劈砍,顺势抬腿踹向对方膝盖。


    “咔嚓”一声脆响,那人惨叫着跪倒在地。但左侧的杀手已经调整姿势,刀锋如毒蛇般刺向他的腰腹。


    萧凌恒勉强侧身,刀刃擦着腰侧划过,他反手一剑捅进对方肩膀,却被死死抓住了手腕。正前方的杀手已经缓过劲来,举刀劈向他天灵盖。


    萧凌恒猛地低头,那刀锋擦着头皮砍进树干,木屑飞溅。他趁机挣脱钳制,一个扫堂腿放倒面前的杀手。


    鲜血从后背、腰侧和大腿的伤口不断渗出,在脚下积成一滩暗红。


    “谁派你们来的?”他喘着粗气问,右腕因格挡过多而发麻,背靠树干,死死盯着重新围上来的三人。


    黑衣人依旧沉默如铁,只见其中一人突然甩出铁链,“哗啦”缠住他的长剑,另外两人趁机左右夹攻。


    萧凌恒果断弃剑,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矮身刺进左侧敌人大腿,那人惨叫倒地,却死死抱住他的左腿。


    剩下两名杀手抓住机会,两刀已至,一刀斩向脖颈,一刀直刺心窝。


    萧凌恒猛地拧身,颈边的刀锋削断一缕黑发,另一刀却狠狠扎进他的左肩。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手上的动作更快,匕首精准捅进对方咽喉。


    最后一名杀手明显慌了,刀法凌乱。


    萧凌恒拖着浑身的伤扑上去,头槌撞碎对方鼻梁,趁其吃痛夺过长刀,一刀贯穿胸膛。


    伴随着最后一名黑衣人倒地,打斗带起的地上的尘土和落叶也都缓缓平沉落地,五具尸体横陈在官道上,鲜血渗入泥土,在月光下泛着暗红。


    夜风掠过树梢,枝叶沙沙作响,方才的厮杀声仿佛从未存在过。


    萧凌恒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他缓缓转动脖颈,目光狠厉的扫过四周,树林幽暗,月光惨白,再无半点动静。


    确认再无埋伏后,他右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左肩的伤口鲜血直流,顺着指尖滴落,在尘土中汇出深色的一小滩。


    他单手握拳死死抵住地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额角的冷汗混着血水滑落。


    此时,萧凌恒感到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的景象开始摇晃模糊。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可失血过多的身体终究抵不过本能。


    最后的意识里,他听见树叶被风吹动的摩擦声,手指不甘心地在地上抓出几道血痕,最终还是无力地松开了。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将他的大脑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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