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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高香越是复杂的局越是要简单破


    萧凌恒猛地攥紧拳头,他死死盯着任久言的眼睛,像是要从中找出半分说谎的痕迹:“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我…”任久言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根本解释不出任何,当时不知道又如何?是他带人去的山庄,最后动手的命令是他下的,人确确实实是死在他手底下,他无法不认的。


    “好,很好。”萧凌恒突然笑了,那笑容看得任久言心头一颤,“沈清珏让你杀你就杀?他让你去死你去不去?!”


    任久言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甚至不敢看眼前的这个男人。


    萧凌恒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张叔看着我长大,他是唯一……”


    声音突然哽住,他猛地松开手,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


    任久言踉跄着靠上门板,胸口剧烈起伏。


    他想说对不起,他想说他当时真的不知道,想说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可话到嘴边却变成:“后山…有棵老槐树,葬在那里了。”


    “闭嘴!!”萧凌恒突然暴怒,一拳砸在任久言耳畔的门板上,“任久言!!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以为凭我心悦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不爱我没关系,你利用我也无所谓,哪怕你想杀我都行!但你为何要这么对张叔?!他与党争何干?!?!”


    他根本压不住怒火:“任久言!你有心没有?!?!”


    任久言看着萧凌恒眼中灼烧的愤怒,还带着求而不得的苦楚,他恍惚想起今天替张陆让合上眼睛时,指尖沾到的血也是这般温热。


    须臾,他突然颤抖着深呼吸一口,说道:“你杀了我吧。”


    “你当真以为我不舍得?!”萧凌恒抽出佩剑抵在他颈间,剑尖微微发颤。


    任久言仰起头,喉结在剑锋下轻轻滚动:“动手吧。”


    “你——!”剑尖又往前送了半分,一缕血丝顺着任久言的脖颈滑下。


    萧凌恒呼吸一滞,他没有想到任久言竟会如此决然。


    任久言微微往前一迎,剑剑扎进皮肤里,鲜血瞬间沿着刺尖渗出,


    “别犹豫,”


    “杀我。”


    萧凌恒脑子里不停的过着曾经二人出生入死的画面,


    他死死盯着那处血迹,


    那血迹的位置,他曾经吻过。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


    萧凌恒后退两步,声音嘶哑:“任久言…你是好样的,”


    他忽然轻轻自嘲地笑了一声:“你…你确实比我更适合做大事。”


    任久言没动,只是静静望着他,眼里盛着化不开的痛楚。


    二人沉默片刻,萧凌恒再次自嘲地笑了,他轻轻点着头:“任久言,你赌赢了,你猜对了,我杀不了你。”


    他咽了一口,继续说:“但你记着,你我二人之间,还没结束,”


    他顿了顿,字字清晰:“未见分晓,你可别死了。”


    说罢,他重重擦过任久言的肩膀,头也不回的踏门而去,独留任久言在冷风中恍惚。


    少顷,任久言也突然自嘲的笑了一声,他多想刚刚就死在萧凌恒的剑下,多想萧凌恒再多用一寸力,多狠一分心,这样,他便再也不需要维持这痛苦的生命了。


    这狗/屎一般的人生他早已厌恶至极。


    烂透了,臭透了,他觉得恶心,觉得反胃。


    他按住心口,心跳透过衣衫传达至掌下,他感受着自己的心跳节奏再次自嘲,他嘲笑自己竟然真的曾有过瞬间奢望过春风,奢望过月亮,奢望过世间的希望与明亮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他笑自己不自知的愚蠢。


    他也笑自己起心动念的妄想。


    他更笑自己试图抓住的那缕阳光终将成为幻痛。


    次日辰时,萧凌恒推开沈清珏书房的门,他径直走向太师椅里的花千岁。


    “你上次说的计划,我同意了。”萧凌恒俯视着窝在椅子里的男人。


    花千岁嗤笑一声:“想通了?”


    萧凌恒语气冰冷:“不光如此,我们还要想个办法,把他的职革了,否则老五不好动手。”


    话音落地,连花千岁都愣了一下,他缓缓扭头与沈清安对视一眼。


    两人震惊的眼神在空中交汇过后,花千岁又转过头看着萧凌恒:“你想让他死?”


    “你不想?”萧凌恒依旧没有任何感情,语气极为冷厉。


    花千岁做了个“揶揄”的眼神,片刻,撇了撇嘴:“我…”


    他眼珠转了转:“我可没想过。”


    萧凌恒片刻不等,立即接上:“那你现在可以想想了。”


    花千岁挑眉道:“你认真的?”


    萧凌恒:“你觉得我此刻,有几分像在跟你逗闷子?”


    花千岁挤了挤眉头:“那你怎么不亲自动手?”


    萧凌恒怔了一瞬,随后坦诚而言:“我下不去手,”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不想让他死在我手里,我要让他死在他最爱的人手里,我要让他亲眼看着老五杀了他。”


    沈清安见情况不对,适时轻咳打断:“呃凌恒啊,你先坐,坐下喝杯茶聊。”


    说着,他伸出手,指尖朝下在空中往下扣了扣。


    萧凌恒没有理会沈清安的示意,依旧站在原地,目光如刀:“先从西域的账目入手,任久言经手过老五西边走私,那里最容易做文章。”


    花千岁挑眉:“你想把他们走私的事捅出去?可陛下知道这事儿,这不会——”


    萧凌恒打断:“不是走私,我要撅的是他统筹调度的帝都内所有西域商人的账。”


    花千岁眯起眼睛:“你是说…栽他个贪墨西域商贾交易的罪名?”


    “不必栽赃。”萧凌恒冷声说,“去年多勐死后,他便同新上任的商贸外使交接和安排大褚同西域的商联,其中,地毯和香料的进口额数他克扣了两成,虽说是奉了老五的命,但账面上可都是他的印鉴。”


    沈清安倒吸一口凉气:“这罪名若是坐实…”


    “轻则革职,重则流放。”花千岁接话,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不过老五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左膀右臂坠下去的。”


    “那就让他根本没精力保。”萧凌恒说,“在这件事发的同时,你那个计划也要开始,要让老五措手不及,”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非常想要看看,兵权崩塌、正巧身边人也出了事,正当他四面楚歌恼火之际,突然发现节度使的事尽是出自这位心腹之手时,他会是什么表情。”


    沈清安看的明白,此时萧凌恒的怒火已然顶入整个大脑,人在不好的情绪条件下往往会做出不理智的决定,他此刻的所有安排虽然可行,但绝对会后悔。


    沈清安缓声道:“凌恒啊,那个…你先坐,喝口茶先。”


    “我就不坐了,我还得回军营,”萧凌恒转身往外走,“花小姐,别忘了你的计划,可以开始了。”


    说罢,人便消失在门口,只余下两人面面相觑。


    申时末,任久言独自坐在城南桃花林边缘的石亭内,当初茂盛的桃花树如今一片萧索,只剩光秃秃的枝干,上面还挂着残雪。


    偌大的林子空无一人,只能听见阵阵寒风呼啸吹动枝条的声音。


    天气很冷,任久言的月白大氅并不抗风,他戴着帽子,帽边上的毛絮挡住了他一半的脸。


    乔烟辰踏雪而来,径直走向石亭,任久言正垂眸深思,并未察觉脚步声。


    乔烟辰见人未抬头,便轻声坐在旁边的石凳子上。


    都说夏不坐木冬不坐石,这石头凉的乔烟辰差点蹦起来。


    乔烟辰没有立即说话,只是静静的呆在任久言身边,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清楚,但这几日观察到任久言的情绪和萧凌恒的状态他也能猜个大概了。


    天色渐沉,任久言始终未抬头,他心口憋闷,却连一声微重的叹息都没有,任由苦楚在心中蔓延,即便是四下无人时,他也习惯于将所有事情压在心底自我吞咽。


    又是半晌,任久言忽然被身后乔烟辰的声音拉回现实:“大冬天的,任兄独自赏雪可赏出什么了?”


    任久言转头,眼中却不见惊愕和疑惑,只有不达眼底礼节性的笑意:“乔公子何时来的?”


    乔烟辰胡扯道:“你流下第一滴泪的时候我就来了。”


    任久言这才露出个不坦然的神情,但随即又被微笑掩盖:“乔公子那么早就来了?这么冷的天,怎的跑到这空无一人的桃花林来了?”


    乔烟辰都没想到这还真让他诈出来了:“为什么哭?”


    任久言微微颔首,旋即摇摇头笑道:“天寒风大,吹得眼睛发涩罢了。”


    “任兄,”乔烟辰合起扇子,正色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


    任久言望向远处枯枝,“我……”


    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我做错了一件事。”


    “关于萧大人?”


    任久言没有回答,他垂眸,看着地上的浮雪被风吹的薄薄的一层飞卷起来,随即低下了头。


    乔烟辰叹了口气:“任兄,你总如此,于人前虚伪,落泪都不曾大方,”


    他轻轻将手搭在任久言的肩膀上:“我虽不知具体发生什么了,但见你这般模样,我倒是想起一句话,”


    任久言闻言抬眸看他一眼。


    乔烟辰字字清晰的说:“执念成缚,方寸之间尽桎梏”


    任久言怔了怔,随后也叹了口气:“执念吗?”他自嘲的轻轻一笑,“我倒觉得是贪念。”


    “贪念就贪念,人向来是舍不断贪念的,”乔烟辰收回手,折扇轻敲掌心,“久旱盼雨,雨至嫌吵;久别思见,见了又怨物是人非,所以那些智者才整日念叨着要无欲无求,”


    他嗤笑一声,“好像这样就能避开世间所有祸事似的,可我只知有散总有聚,有哀且随乐。这俗世百态沧桑,怎会由一人做因,换天地为果?”


    任久言摇摇头:“不该有的情,倘若任由其支配,便是愚蠢,不该动的念,倘若任由其疯长,便是堕落,不该望的人,何必——”


    乔烟辰也摇摇头打断道:“不,这与对方是何人无关。”


    他俯近:“动了心,就注定要受委屈,这是无解的局。情愫一生,欲望便起,想白头,盼偕老,这些念头自然会打破你从前的平静。心中生了情愫,心间便有了数不清的盼期,情之一字,从来不由人。动了心,就注定要尝尽酸甜苦辣。想与那人白头是真的,为此受尽煎熬也是真的。”


    他顿了顿:“既然尝过相悦的甜,随之而来的定然就是相思的苦,这便是福祸相依,这是天道,不是凭人力可改变或避免的,”


    他郑重严肃的字字清晰:“但即便如此,万万不能忘的是,缘,最为不易。”


    任久言沉默良久,忽然问道:“若明知是错,还要继续吗?”


    “错?”乔烟辰笑了,“情之一字,哪有什么对错?只有甘不甘心罢了。”


    任久言唇边泛起一丝苦涩,“我哪有资格谈甘心与否…”


    他忽然抬眸,“乔公子,若有人伤你至亲,当如何?”


    乔烟辰闻言手中折扇蓦地停住,他张了张嘴,那些准备好的大道理突然都哽在喉间。


    半晌,乔烟辰才轻声道:“这问题太重了。”


    任久言望向远处,暮色中最后一缕天光正缓缓消散:“是啊太重了。”


    他转头看乔烟辰一眼,随*即笑笑:“回天乏术的,这变数算不尽修不得的,不过是引颈就戮一场豪赌罢了,宿命缠缚终无归处,一往情深又如何?一意孤行又如何?越是如此,越是天诛。”


    乔烟辰缓了片刻,继而开口:“任兄,语言太平,无法表达人内心万一,可我懂一个道理,越是复杂的局越是要简单破,倘若苦楚终究被屠戮,缘分沉浮,那不如就荒唐。倘若情意终究被掩盖,悲欢尽尝,那不如就争抢。去赌,去逐,去追赶虎口一息尚存的桃花。”


    任久言望着渐沉的暮色:“过往种种,对错恩怨…如今再辩也是徒劳。当年虔诚的誓言既已立下,总要独自走下去的,不容我复回…”


    乔烟辰轻叹一声:“可人活着总要有些己欲的,若真活得无悲无喜,与那石头又有何分别?况且,你分明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曾给过自己,”


    他折扇轻点石桌,“无论对他们两人谁而言,你的那些真心,唯天地知。”


    任久言垂下眸,缓缓说:“我…只愿与往事两清,与故人…无怨…”


    他声音越来越低:“至于他们知晓与否…我无权,亦无力左右。”


    第62章 承让我的徒弟我了解


    短短五日,整个帝都城都变了天。


    先是西市绸缎庄的掌柜在酒肆哭诉,说任大人克扣了商队三成货款。接着茶楼的说书先生开始讲“贪官巧取豪夺”的新段子,明眼人都听得出来是在影射谁。


    “听说了吗?任大人府上连夜往外运箱子呢!”


    “我侄子在衙门当差,说查抄的清单都拟好了……”


    “呸!平日里装得清高,原来也是个贪心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这些虚实相生的闲言碎语像长了腿,从茶楼酒肆传到街头巷尾。


    往日任久言行路过市总有百姓拱手问好,如今才到街口就能听见“贪官来了”的窃窃私语,连常去的笔墨铺子,伙计递东西时都低着头不敢看他。


    一时间,昔日被众人捧于高夜的明月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任久言在短短几日之内身败名裂。


    第六日大朝会,金銮殿上的气氛格外凝重。


    三名御史捧着联名奏折出列,字字铿锵地列举任久言“克扣商税、贪墨税银、以权谋私”等五项大罪。


    朝臣们低着头,谁都不敢抬眼,众人都清楚这银子绝不是任久言吞的,但奈何他背后那人是断断不能担责的,所以他只能背锅。再加上人言可畏,任久言自然而然成为了炮筒所指,众矢之的。


    几名御史齐刷刷出列,联名递上的奏折在御案上堆成小山。户部尚书季千本捧着账册,手指点在那些被朱笔圈出的数目上,声音越说越低。


    满朝文武无人不晓西域商税那些亏空,到底是进了谁的府邸,可谁也不敢往那上头扯,反而都极有默契的刻意避过了这条线。


    毕竟龙椅上的那位正阴着脸按太阳穴呢。


    “臣等恳请陛下明察!”


    “任顷舟身为朝廷命官,贪墨渎职,罪证确凿!”


    “请陛下即刻革职查办!”


    沈清珏袍袖里的手紧紧攥成拳头,可此刻他只能死死低着头,听着朝臣们一声比一声高的“请陛下明察”。


    沈清安偷偷抬眸看了一眼高座上的沈明堂,随后又偷偷转头看了一眼武官之列的萧凌恒。


    萧凌恒立于列队中始终垂眸不语,他一直看着地面上反映出的玉阶高台,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但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而站在殿尾的任久言,他官服依旧整洁,腰板挺得笔直,仿佛那些戳脊梁骨的话不是在说他。


    直到皇帝沈明堂降旨“革职查办”时,他才缓缓摘下官帽,领旨谢恩。


    退朝时,同僚们像避瘟神似的绕着他走,有个年轻给事中想上前说句话,立刻被上司拽着袖子拖走了。


    任久言独自站在台阶上,看着宫门外指指点点的百姓,听着朝臣们的窃窃私语,心中却意外的自在松闲了几分。


    退朝后的御书房罕见的陷入沉寂,沈明堂单手支着龙案抵着眉心,这是他第一次觉得事态有些失控,此刻眉宇间竟也流露出一丝焦躁。


    年逍、向子成、许怀策、赵平洲、武忝锋、左延朝屏息立在屏风旁,谁都不敢先开口。他们心知肚明,这场风波看似是任久言贪墨案,实则牵动着两位未来肱骨之臣的性命,可如今的变数却恰巧出现在日后的两位“重臣”之间。


    不仅如此,五皇子的处境也很尴尬,无人牵扯到也罢了,万一真有哪个不长眼的多说那么一嘴,那便是万劫不复。


    房内气氛一片肃杀,令众人感到压抑。


    许久许久,沈明堂沉着声音开口:“年逍,你说。”


    年逍上前一步,恭敬行礼:“陛下想让臣说什么?”


    沈明堂缓缓抬头看向他:“你说你这个徒弟,到底要怎么教?”


    年逍护短:“陛下,我与那小子只不过相识半年,却自认为比陛下更了解他。”


    沈明堂:“何出此言?”


    “陛下当真觉得,那小子会将小任大人赶出朝堂?”年逍做出个不以为意的神情,继续说,“与其担心这个,如今倒不如多考虑考虑他后手会冲着谁去,毕竟……”


    他没有再将这个大逆不道的话说下去。


    沈明堂冷哼一声:“他与清珏的恩怨朕清楚,他们的矛盾不是一两日了,这问题只能依托于清安破局,此事急不得。但眼下朕担心的是——”


    他声音突然压低,“他会不会真要了那孩子的命!”


    年逍不慌不忙:“那就不必担心了,我的徒弟我了解,他骨子里存了几分善几分恶,做事时因着几分恼怒几分情义,我都明了。”


    他顿了顿,走上前一步,胸有成竹的说道:“他或许会伤那孩子,但绝不会杀那孩子。”


    沈明堂眉头紧锁:“朕不是怕他亲自动手,是担心——”


    年逍打断:“担心日后他借他人之手?”


    他放轻了语调:“那便是日后的事了,于咱们而言是如此,于那小子而言也是如此。”


    他语气变得类似劝说一般轻缓:“眼下那小子正在气头上,但过个几日,即便是顶天的恨泼天的怨也该消了,等他冷静下来便绝不会看着小任大人陷入绝境而无动于衷,届时他若禀什么陛下听着就是了,他就想做什么陛下顺水推舟,也就结了。”


    沈明堂依然不淡定:“你说得倒是轻巧,若他当真袖手旁观呢?朕这一年的布局岂不付诸东流?那孩子也是个难得的苗子,若有个闪失,西边的差事谁来接手?”


    年逍依旧不疾不徐:“陛下,臣还是那句话,我的徒弟我了解,倘若他真是铁石心肠赶尽杀绝之人,那陛下从一开始就不必磨砺他了不是么?”


    沈明堂眯起眼睛,目光如炬:“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年逍答得干脆利落,连半分犹豫都没有。


    皇帝突然上前攥住年逍的衣袖,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执拗:“你给朕保证。”


    “臣保证。”年逍的声音沉稳有力。


    “那你发誓。”沈明堂不依不饶,此刻倒像个讨要承诺的少年郎。


    年逍无奈地叹了口气,却还是郑重其事地竖起三指:“臣发誓。”


    在这偌大皇宫里,能让一国之君放下威严的,除了已故的花太空,便只有眼前这个年逍了。


    无数次无数次,无论是登基前还是登基后,每当朝堂风波骤起,总是这两个人三言两语就能让沈明堂平息思绪。


    而此刻,年逍又一次稳住了这位已经在龙椅上坐了十九年,坐拥天下的君主,就像当年在王府时那般自然而然。


    沈明堂缓缓松开年逍的衣袖,谈了一口气,“罢了,罢了,”


    他目光转向武忝锋:“武卿,那孩子的官职暂且保留,他手头的差事你亲自接手,暂不另派他人。”


    武忝锋躬身应道:“老臣明白。”


    皇帝又看向赵平洲:“赵卿,十日之内,朕要看到市井流言平息,百姓情绪安抚妥当。”


    “老臣领命。”赵平洲沉声应答。


    “左卿,”沈明堂看向左延朝,“那小子那边你多盯着些,别让他再闹出什么乱子。”


    左延朝抱拳:“臣必当谨慎行事。”


    目光转向许怀策时,皇帝语气缓和了些:“许卿,那孩子那边…你暗中留意着,但切记不要露面,一切等那小子下一步动作再说。”


    许怀策深深一揖:“臣谨记圣谕。”


    沈明堂最后看向向子成。


    向子成上前一步抱拳立定:“臣在。”


    皇帝沉吟,觉得没什么要交代的了,须臾,他开口:“回府吧,都回府吧。”


    说着,他还摆了摆手。


    “……”


    众臣齐声告退,唯有年逍临走时回头望了一眼,晨光中,帝王的身影显得格外疲惫。


    雏鸟终究会长大,驯鹰人最怕的事莫过于雄鹰翱翔前先啄碎人的眼睛。


    沈明堂原本的谋划堪称精妙,以情丝为索,让任久言拴住萧凌恒的锋芒,再以恩义为契,借沈清安之手保全沈清珏。如此,待来日沈清安继承大统时,这四个孩子都得以保全。


    可如今这第一步棋就走偏了,萧凌恒对任久言的决绝,让这场精心设计的局出现了裂痕。


    沈明堂最担心的就是这个,若萧凌恒连心上人都能狠心舍弃,来日又怎会因沈清安的恩情而放过仇敌?当初设想的两全之策,此刻看来竟有些天真。


    城外西山庄后山的老槐树下,萧凌恒靠着墓碑坐在地上,手中小刀飞快地削着一截木头。


    他手中的小刀越来越来块,木屑簌簌落下,原本成型的匕首渐渐变得扭曲。


    “张叔,”


    木屑纷飞。


    “快了,”


    木屑纷飞。


    “害你之人,”


    木屑纷飞。


    “都跑不了。”


    话音消散于风中时,突然刀尖一偏,狠狠划过他的虎口,鲜血顺着木纹渗进去,将那些刀痕染成暗红。


    无论他承认与否,他此刻其实是在责怪自己。


    他盯着那片鲜红,缓缓抬手抹在墓碑上,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随即将前额轻轻抵上冰冷的石碑。


    “张叔……”萧凌恒哽咽着,“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


    他抽了一口寒气,但无人知晓他是否流泪。


    沈清安站在十步开外的松树下,望着自己的挚友此刻正在坠入深渊的边缘徘徊,他太熟悉这个背影,当年萧家满门被屠,十六岁的少年也是这样挺直脊背跪在灵堂前,一滴泪都没掉。


    他方才好几次想走上前去,但却哑然,他知道此刻任何劝慰都是徒劳。就像当年他守在灵堂外,最终也只等到一句“不必劝”。


    他太了解萧凌恒了,敢想又敢做,敢杀也敢死。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当血债真正讨回的那一刻,这个看似决绝的人会坠入比现在更深的痛苦。


    他实在不忍看几人走入不可挽回的局面,陷入万劫不复,可此刻那紧绷的肩线,那越削越狠的力道,无一不在昭示着这人正在被自责和怨恨啃噬。


    他本打算今日带萧凌恒去泮清寺见莫停大师的,可对方执意要先来这荒凉的山庄。他没有立场开口劝挚友放下仇恨,因为刀子不划在自己身上都是不知道疼的,他无法大义凌然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此刻能想到的,唯有陪伴,和适可而止的劝阻。


    半晌,萧凌恒对着墓碑磕了个头,转身走向沈清安:“清安,回城吧。”


    沈清安欲言又止,聆听大师教诲是需要心诚的,此刻即便是去了,也是徒劳。


    “好,回城吧。”沈清安说。


    两人踏着积雪往山下走,沈清安犹豫再三,还是试探着开口:“千岁那边迟迟没有动静,许是遇到了什么阻碍,不如再观望几日?”


    萧凌恒决然:“拖不得,此事务必要快,如今已打草惊蛇,切勿拖沓,以免夜长梦多。”


    沈清安谈了一口气:“老五那边…似乎也没什么反应,或许——”


    萧凌恒冷声打断:“他能有什么反应?硬保?他敢吗?满朝文武谁不知道这银子到底是谁吞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自作孽不可活,这才到哪,现在就着急了?后面还有大礼等着他呢。”


    山风卷起浮雪,在两人身后打着旋儿,沈清安看着挚友决绝的侧脸,终是没再言语。


    与此同时的任久言正在府中接待一位“贵客”。


    辞霁川坐在棋枰对面执白,任久言神情平静的落黑,二人皆不语,只能听见落子声。


    棋至中盘,黑白交错,纠缠厮杀,难解难分。


    又是半晌,左上方星位绞杀阵成型,白子尽数被屠戮。


    辞霁川垂眸看着自己的失城区域,须臾,他自嘲一笑,


    “输了。”说着,他摇摇头,将手中的棋子放回到棋奁中。


    任久言也缓缓将棋子放于棋枰边缘,微笑颔首:“辞二公子,承让了。”


    辞霁川手腕一甩,折扇展开:“任大人的棋艺辞某早有耳闻,只是时至今日才得以领教。”


    “世人谬赞罢了,不过是些粗浅功夫。”任久言将剩余的黑子一颗颗拾回棋奁。


    “过谦了,”辞霁川合起折扇,轻轻点着自己的眉心。


    须臾,他故作无意地说道,“其实最让在下佩服的,倒不是任大人的棋艺。”


    任久言抬眸看他。


    “而是这份定力。”辞霁川的折扇轻点棋盘,“此番灾祸横于眼前,任大人竟还能如此气定神闲,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份心力和从容,当真世间少有。”


    二人对视,点到为止。


    少顷,任久言缓缓开口:“辞二公子今日来访,想必不是为了夸在下的棋艺。”


    第63章 何咎叫!再大点声!


    辞霁川用折扇点了点任久言的手背,轻声说:““在下今日来,是想问问任大人可有自救之策?”


    任久言唇角微扬:“辞公子说笑了,证据确凿,朝廷自有法度,岂能徇私?”


    “是啊……”辞霁川摇着扇子,“这案子最多查到任大人这里,再往上……谁也动不得。”


    他忽然倾身向前,“可若是连大人都查不出问题呢?”


    任久言不卑不亢:“流言既已四起,再找人顶罪委托责任,怕不——”


    辞霁川打断道,“只要让百姓发现自己骂错了人……”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愧疚之心,有时比真凭实据更好用,任大人这般聪明人,如今身陷囹圄却不自救,何故啊?”


    话音落地,任久言没有立刻接话,垂眸须臾,他缓缓起身走向窗边,伸手推开窗棂。


    辞霁川的目光跟随着男人的身影,窗户推开的瞬间寒气涌入,窗边人的身影格外单薄,但背影中却透露着若有似无的决然。


    又是少顷,任久言轻声开口:“算日子,结香快开了。”


    那夜在山庄内,任久言在前院的结香枝头前站了片刻,他依稀还记得当初满枝头待放的花苞在风中轻摇的样子。短短几日,雪化尽了,天气也不再刺骨的寒,他想,山庄内的结香应该是开了。


    辞霁川微微蹙眉,起身走到窗边,顺着任久言的目光望去:“任大人这院落倒是清孑,既喜欢结香,何不栽种几株?”


    任久言摇摇头:“我若照顾不好,也是误了它,何必做这个孽?”


    辞霁川沉吟片刻,终是无可再劝,他最后问了一句:“不怕?”


    任久言回眸看着他,眼中释然:“不怕。”


    辞霁川无奈的点了点头,他觉得总归也不会丢了性命。


    随后用折扇敲了敲任久言的胳膊,说道:“既如此,今日辞某便不再打扰了,任大人有何需要或是所托,尽管去府上寻我就是。”


    任久言颔首:“那就多谢辞公子的美意了。”


    话音落地,辞霁川便转身朝门口走去,任久言跟随相送。


    就在对方踏出门槛时,突然回头对任久言说了句:“你那个大葫芦倒是稀罕物,不知是哪里寻来的?”


    说着,他还用折扇指了指角落上摆放的大葫芦。


    任久言回眸看了一眼,缓声说道:“送错府宅的旧物罢了。”


    寒风吹过,辞霁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终是拱手告辞。


    任久言站在阶前,看着那道身影上了马车,才缓缓合上房门。


    短短数日,浮生阁的暗桩在各州悄然散布消息,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节度使们私下传递的密信比往常多了三倍不止,驿站的快马日夜兼程,马蹄声惊碎了许多人的醉梦。


    任久言倒台的消息如同一记闷雷,震得各方势力心头颤动。那些原本依附于沈清珏的节度使们,此刻都在暗自盘算着什么。


    与此同时,漫州的商队借着贩货之名,悄悄向西陲去了,陈节度使府上近日访客不断,后院的灯常常亮到三更,逐步显现出倒戈的意向。


    随之而来的就是沈清珏麾下的节度使纷纷自危,开始摇摆不定。


    沈清珏的书案前,节度使的信件堆成了小山,每翻开一封,都能嗅到背叛的气息,那些曾经殷勤的将领们,如今连请安的信函都写得敷衍了事。


    更可怕的是,连他最信任的监军使,奏报中都开始出现可疑的停顿与空白。


    而帝都的茶楼里,说书人已经换了新词,昨日还在痛斥贪官的故事,今日就变成了“良禽择木而栖”的典故。


    一时间,局势已然天翻地覆。


    然而,就在沈清珏四面楚歌之际,一封不知从何处寄来封信落在了他的案头。


    第三日入夜,任久言独自在府中抚琴,琴音如流水,萧凌恒按计划翻入院落内,特意将府门门闩松了松。


    院墙外,树影间隐约见盯梢的人,正潜伏在暗处。


    月光下,萧凌恒往房门走去,他看见案旁那人消瘦的轮廓,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房门被推开时,琴声戛然而止,任久言抬头望见突然出现的萧凌恒,指尖还悬在弦上微微发颤。


    他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就被萧凌恒一把拽起。


    “别动。”萧凌恒压低声音,手掌却用力扣住他的后颈。


    这个角度,刚好能让墙外的窥探者看清他们亲密的姿态。


    任久言瞳孔微缩,显然察觉到了对方举动的不合理,但他没有挣扎,任由萧凌恒将他抵在榻边。


    萧凌恒盯着他眼下的青黑,此刻那人乖顺地仰着头,喉结在月光下脆弱地滚动。


    “你在沈清珏面前也这么听话?”萧凌恒贴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冷硬,随后他故意抬高声调:“久言,想我没?”


    任久言浑身一僵,随即苦笑起来,他抬手抚上萧凌恒的衣襟,指尖在暗处轻轻发着抖,声音却平稳带笑:“萧大人是来取我性命的吗?”


    萧凌恒的手指在任久言后颈处微微颤抖,他看着眼前这副美丽的容颜,看着这张让他又爱又恨的脸,深吸一口气,突然狠狠吻了下去。


    这个吻带着血腥味,他的牙齿磕破了任久言的唇。


    任久言闷哼一声,却没有推开,只是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萧凌恒的衣襟。


    任久言感受着对方的舌尖不停的攻城略地,与以往不同,这个吻带着深深的苦痛,不知是对方的还是自己的,像是分歧中的质问,又像是离别前的不舍。


    任久言不由自主的将人往身前拉了拉,就当是告别,容许自己放纵这一回,容许自己随心所欲这一回。


    他也意识到,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真听话,”萧凌恒贴着他耳边低语,随后他一把将人推倒在榻上,床帐被扯得哗啦作响。


    月光透过纱帐,映出任久言苍白的脸,萧凌恒的手按在他腰侧,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下凸起的肋骨,这人瘦了太多。


    他犹豫片刻,咬了咬牙,终究是没有褪去对方的衣衫。


    “叫。”萧凌恒突然掐住任久言的腰,力道不大不小,刚刚好让人身上一阵酥麻带着痛痒。


    任久言喉间不受控的溢出一声低喘,他茫然地望着压在身上的人,眼中满是困惑,却依然顺从地又发出一声呜咽。


    萧凌恒盯着他泛红的眼角,忽然俯身咬住他的侧颈,牙齿陷入皮肉的瞬间,他感觉到任久言整个人都绷紧了。


    “再大声点。”萧凌恒哑着嗓子命令,同时用膝盖抵开他的双腿,用力地前后摇晃着。


    床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任久言闭上眼,喉结滚动:“…萧…萧大人…”


    这声称呼让萧凌恒动作一滞。


    窗外树影微动,萧凌恒猛地回神,更加用力地掐住任久言的腰,逼出一连串急促的喘息。


    同时,他也故意用力的将床榻摇晃得像是暴风雨中的小舟,让门外人误以为二人在行欢。


    “对,就是这样。”萧凌恒贴着他耳畔低语。


    随后声音却故意扬高,“想我这样对你多久了?嗯?”


    任久言睁开眼,眸中水光潋滟,却一句话没有说。


    床帐外,烛火将交叠的人影投在窗纸上,随着榻身的摇晃显得格外暧昧。


    萧凌恒机械地摇晃着身体,手上也不停的掐着对方的腰,耳边是任久言压抑的喘息。


    “你在沈清珏榻上就是这个模样的?”萧凌恒压着声音说道。


    任久言依旧是没回答,他此刻只想好好看看眼前的这个男人,他觉得这或许是唯一一次两人以这种姿态如此靠近,他只想将男人的样子死死刻在脑海里。


    一时间他猜不到萧凌恒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但他猜到了,前方迎接他的或许是死亡。


    对于此刻他甘之如饴,对于死亡他感到轻松。


    他期待着解脱。


    许久许久,窗外的树影早已静止。


    萧凌恒停下了动作,僵在原地,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压在任久言身上,两人衣衫凌乱,呼吸交缠。


    他猛地翻身下榻,背对着整理衣袍,身后传来窸窣的布料声,任久言正在默默系好散开的衣带。


    萧凌恒回头看他,月光下,任久言安静地坐在床沿,领口还留着红痕,像朵被揉碎的玉兰。


    “你……”萧凌恒想问为什么不反抗,话到嘴边却变成,“我们两清了。”


    任久言看着男人翻墙离去,极轻的回应了一句:“好…两清了…”


    第四日拂晓前,夜色仍浓得化不开,几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翻入任府高墙,落地时连枯叶都不曾惊动。


    为首之人摸到主屋窗下,取出一支细竹管,将迷烟缓缓吹入窗缝。


    约莫半刻钟后,房门被薄刃轻轻拨开,几名侍卫蹑足而入,借着窗外残月微光,能看到床榻上的人影呼吸平稳。


    为首那人试探着推了推任久言的肩膀,确认他已陷入昏睡,这才打了个手势。


    两人上前,用锦被将人裹住,另一人蹲下身,将昏迷的任久言背起。


    他们行动极快,从进门到离开不过盏茶时间。


    临走时,为首的侍卫还细心地将床帐理好,抹去地上所有痕迹。


    府外停着的马车没有挂灯笼,车辕上也包了棉布不曾有声响,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任府已恢复寂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当任久言醒过来时不知已是何时,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熟悉的阴冷石壁,他认得,这是沈清珏的私牢。


    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是他曾经替沈清珏审讯犯人时最熟悉的味道。


    再定睛看向前方,沈清珏背对着他坐在椅子上,右肘抵在椅子的扶手上,拳头支着鬓角。


    “殿下。”任久言开口轻声称道。


    沈清珏没有回头,沉默良久才开口:“久言,你还记得在我母妃灵前发过的誓吗?”


    “记得。”


    “还记得是谁把你从雪地里捡回来的?”


    “……记得。”


    “那你记不记得,”沈清珏突然转身,眼底布满血丝,“我最恨背叛?”


    任久言尚未反应过来,一叠密信已狠狠砸在他胸口。纸张散落,露出上面熟悉的字迹,竟是他与陈节度使“密谋”的证据。


    “殿下,此事——”


    “啪!”一记耳光打断了任久言的话,打得他偏过头去。


    沈清珏揪住他的衣领,将他重重撞在石壁上:“各州节度使倒戈,陈敬先的叛变,都是你干的好事!”


    任久言喉间泛起腥甜,“…殿下…此事须得从陈——”


    “还敢跟我演?!?!”沈清珏抄起墙上的铁棍,狠狠抽在他腿上,“萧羽杉昨夜去你府上你们做了什么?嗯?说话!”


    铁棍带起一道血痕,任久言闷哼一声弓起身子,却在这时突然笑了。


    这个笑容彻底激怒了沈清珏,他掐住任久言的脖子,将人拖到刑架前:“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这些刑具硬!”


    沈清珏一把扯过铁链,任久言的手腕被粗暴地扣在刑架上。


    生锈的铁铐深深勒进皮肉,很快磨出一圈血痕。


    沈清珏拿起烧红的烙铁,“为什么背叛我?就为了萧羽杉?!”


    烙铁按上肩胛的瞬间,任久言浑身绷直,灼刺的疼痛让身体不受控的痉挛。


    皮肉烧焦的“滋滋”声伴随着白烟升起,他却死死咬住嘴唇没出声。


    “好,很好。”沈清珏怒目横眉着取来盐罐,将粗盐一把按在伤口上。


    任久言眼前一黑,差点往前栽下去,撕裂般的疼痛令他终于忍不住闷哼出声,冷汗浸透了单薄的中衣。


    “任顷舟!”沈清珏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往上一提,迫使他抬头对视,“我最亲近的人就是你,连你也背叛我?!”


    “我……”任久言破碎的想说点什么,“我……”


    浸了盐水的皮鞭打断了任久言的支支吾吾,每一鞭下去都带起一道血痕,任久言的手指在刑架上抓出了血,当第三鞭抽裂了烙伤时,他终于忍不住闷哼出声。


    “你以为萧羽杉会来救你?”沈清珏掐着他的下巴逼他抬头,“省省吧,他正踩着你的骨头往上爬呢。”


    说着,刀尖贴着肋骨划开皮肉,贴着骨头来回剜动,任久言疼得浑身抽搐,他感觉半边身子都碎了,匕首勾住骨头往外拽时,他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闷哼,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后槽牙咬得几乎碎裂,血腥味在嘴里蔓延。


    沈清珏见他一声不吭,反而更加恼怒。他扯住任久言的头发猛地往后拽,又把带着铁锈味的盐水狠狠泼在伤口上。


    腌渍伤口的剧痛让任久言弓成虾米,喉间溢出的惨叫卡在半途,眼前炸开无数白芒,剧痛像无数钢针钻进骨头缝里,直到意识彻底被黑暗吞没。


    当任久言被冰水泼醒时,他看到沈清珏拿起了那把他最熟悉的剔骨刀。


    “你说我该从哪开始剥?”沈清珏往他面前走着,语气狠戾的问道。


    任久言咽了咽,“随…随殿下……”


    刀尖顺着他的锁骨缓缓下移,在心脏位置打了个转。


    “你对萧羽杉还真是死心塌地啊。”沈清珏咬牙恶狠狠的说道。


    任久言涣散的目光落在刀刃上,他想起这把刀曾经剜出过多少人的舌头,都是经他之手。


    第64章 漂萍他没有家,他从未有过家


    萧凌恒正在府上擦试着一柄剑,忽然听到前院一阵喧闹,只见年逍不顾下人阻拦直接进到后院。


    萧凌恒起身示意下人不必拦,他恭敬行礼:“师父。”


    年逍没理他,直接把“千嶂沉”拔了出来直冲冲的向萧凌恒刺了过去。


    剑锋破空而来,萧凌恒侧身闪避,鬓边几缕发丝飘落。


    他反手抄起案上未擦完的长剑格挡,两刃相击,火花迸溅。


    年逍手腕一翻,剑身重重拍在萧凌恒持剑的手腕上,骨节发出脆响。


    正当萧凌恒吃痛间,只见年逍第二剑横扫他的下盘,萧凌恒跃起躲避,年逍却突然变招,剑柄狠狠撞在他胃部。


    这一下打得萧凌恒弯下腰去,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不等反应,年逍又一脚踹在他肩头,萧凌恒被踹的后退,年逍的剑锋已追至咽喉,他仰身避过,剑尖在颈间划出一道血线。


    萧凌恒抹去血迹,刚撑起身子,年逍突然一记肘击打在他胸口,萧凌恒踉跄后退。


    年逍趁势抬腿横扫,萧凌恒撞在长廊柱子上。


    未及起身,年逍的剑柄已狠狠砸在肩胛。


    萧凌恒闷哼一声,咬牙抬眸,只见年逍眼中寒光更甚,剑招陡然加快,每一击都带着凌厉的破空声。


    萧凌恒勉强招架,虎口震得发麻。


    年逍突然变招,剑身横拍在他膝窝,剧痛之下,萧凌恒终于跪倒在地,长剑脱手飞出。


    年逍的剑尖抵住他咽喉,力道大得刺破皮肤,血珠顺着剑锋滚落。


    萧凌恒喘息着抬头,看到师父眼中翻涌的怒火。


    院中一片死寂,只有萧凌恒沉重的呼吸声,汗水混着血水,在他身下的青石板上洇开一片暗色。


    二人对视,须臾,年逍收剑入鞘。


    从始至终年逍都未曾说过一句话,刚转身打算离开,萧凌恒突然喊住了他。


    “师父…”他喉结滚动一下,“师父不是告诉过我,心狠时剑*才会快吗?”


    年逍没有转身,只是偏过头:“那你可还记得,我前面一句说的是什么?”


    萧凌恒怔了怔:“心静时…剑才会稳…”


    年逍冷冷问道:“你心静么?”


    萧凌恒不语。


    年逍补了一句:“记着小子,”


    “剑不稳时,越快越是破绽,”


    “心不静时,越狠越是死路。”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良久后,萧凌恒仍跪在原地,每处伤都在隐隐作痛,肩胛被剑柄砸过的地方火辣辣的,手腕的淤青开始泛紫,颈间的剑伤结了薄薄的血痂。这些疼痛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畅快,仿佛连日来堵在胸口的郁结终于找到了出口。


    年逍的每一剑、每一拳,都像是把他从混沌中劈醒。


    暮色渐沉,萧凌恒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腿,却仍不急着起身,他就想这样跪着,直到身上的疼痛渐渐变得麻木。


    这顿打,他挨得心甘情愿,挨得痛快。


    御书房内,沈明堂见年逍进来,快步上前:“如何?可探出他把人关在何处了?”


    年逍摇头:“没问。”


    “没问?”沈明堂瞪大眼睛,“那你这一趟……”


    “揍了他一顿。”年逍掸了掸衣袖。


    “啊??”沈明堂倒吸一口凉气:“没打死吧?”


    “我有分寸。”年逍瞥了皇帝一眼,“自己的徒弟,我还能真下死手?”


    “可打他一顿有何用?”


    年逍走到茶案前,给自己倒了杯茶:“他若心里没那孩子,这顿打确实白挨。”


    他抿了口茶,继续说,“但既然心甘情愿受着……”


    他没继续往下说。


    沈明堂皱眉:“所以现在只能干等着?”


    年逍沉吟片刻,没有回答。


    与此同时的沈清珏私牢中,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任久言被铁链锁在刑架上,手腕早已磨得血肉模糊,他被折磨的气若游丝,身上已经有无数的鞭伤和烙铁伤。


    七根骨钉深深钉入他的身体,两根钉在肩胛,一根钉在手臂,两根在肋骨,还有两根钉在后背,每根钉子周围都凝结着黑红的血痂。


    沈清珏站在他面前,靴底碾过地上混着血水的盐粒,“从前倒没看出来,你这张嘴这么硬。”


    他一把扯住任久言的头发,“都这样了还不认?”


    任久言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只吐出几个气音,他的喉咙早被烙铁烫伤,已经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好,很好。”沈清珏突然拽着他的头发往后一扯,任久言的后脑重重撞在木架上,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耳中嗡嗡作响。


    “那你敢不敢说——”沈清珏贴在他耳边,每个字都像刀子,“你对萧凌恒没有半点情意?没有半分真心?”


    任久言涣散的目光突然颤了颤,他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能说出那个“不”字。


    一滴混着血的水珠从眼角滑落,不知是汗是泪。


    沈清珏松开手,任久言的头无力地垂下来,嘴中的血水挂着丝往下滴,身上的鲜血也顺着钉子的边缘缓缓渗出。


    沈清珏见他默认,眼中腾起暴怒的火焰,厉声喝道:“来人!上拶指!”*


    两名侍卫立刻上前,将拶指的刑具套上任久言的手指。


    任久言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任由他们摆弄。


    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之前受刑时自己掐出的血痕。


    “拉!”沈清珏一声令下。


    绳索骤然收紧,任久言的手指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剧痛如汹涌岩浆瞬间喷发,那是一种尖锐到能穿透骨髓的痛,好似无数钢针同时扎刺,每一根神经都在疯狂颤抖。


    任久言的身体猛地绷直,青筋在脖颈上暴起,可他已经发不出惨叫,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破碎的喘息,冷汗混着血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地上。


    “用力!”沈清珏厉喝。


    木棍被拉得更紧,任久言猛地仰头,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他的身体剧烈抽搐,铁链哗啦作响,钉在肩胛的骨钉被牵动,涌出更多鲜血。


    “继续!”


    侍卫们再次用力拉紧。


    钻心的痛如潮水般袭来,手指仿佛要炸开,任久言眼前发黑冷汗直冒,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这难以忍受之苦。


    少顷,指骨终于断裂,任久言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的头无力地垂下,可侍卫们仍在继续收紧绳索。


    碎骨刺破皮肉,八根手指已经扭曲变形,鲜血顺着拶子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小滩。


    沈清珏上前扳起他的下巴,发现人已经昏死过去。


    “泼醒。”他冷声道。


    当冰凉的盐水泼在伤口上时,任久言浑身剧烈抽搐起来,剧痛中,他缓缓睁开眼,视线里血色模糊。


    恍惚间,他看见萧凌恒就站在面前,正满眼星光的望向他,温柔地拂去他眼角的血渍,那幻象如此真实,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指尖的温度。


    视线再一转,他又看见十五岁的沈清珏站在雪地里,朝他伸出手,笑容干净明亮,就像当年把他从雪堆里拉出来时一样,再次来接自己回家。


    可他没有家。


    他从来就没有家。


    盐水渗入骨钉的伤口,撕心裂肺的疼痛将他拉回现实,幻想中的这两个男人,此时此刻,都要他死。


    他感受到自己不成形状的双手,那曾经执笔、落子、抚琴的手指,如今像是只剩血肉模糊的一团。


    任久言目光涣散半垂着眼皮,嘴角却浮现出一丝解脱般的笑意,血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地面上溅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十岁那年他问莫停大师的问题如今仍旧是没得到答案,他存在的意义,他从未明了。


    在奄奄一息的时侯,幻象中他见到的仍旧是萧凌恒和沈清珏最温柔最美好的样子。


    他确实曾有瞬间以为自己抓住了神明。


    他被永远的困在了那些时刻。


    戌时末的校场空无一人,萧凌恒手中的长剑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道凌厉的弧光。他已经练了两个时辰了,早已筋疲力竭,可他仍旧不肯停下。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剑锋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在寂静的军营中格外刺耳。突然一个转身劈砍,剑刃深深嵌入木桩,他猛地发力拔出,木屑四溅。


    明明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各州节度使已经开始动摇,沈清珏也如他所料对任久言起了杀心,可此刻他的胸腔里翻涌的却不是胜利的快意,而是蚀骨般的绞痛。


    “为什么?”


    他咬着牙低语,剑锋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为什么…”


    不知他在问什么,或许是问任久言为何要这么对他,也或许是问任久言那晚为何用那种眼神看他,又或许是问自己此刻为何如此苦痛。


    他的掌心早已磨出血泡,混着汗水将剑柄染红,可他还是不愿停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压制住冲去救人的冲动。


    突然,一柄长剑从黑暗中破空而至,他反应迅速腾空闪避。


    落地后回眸定睛,楚世安从暗处走来:“萧大人如此刻苦,这么晚了还在练剑。”


    萧凌恒整理好情绪,回应道:“楚兄这么晚来寻我,有事?”


    楚世安:“下官昨日刚办完差回帝都,听了件趣事,特来说与萧大人听听的。”


    “什么趣事?”萧凌恒席地而坐。


    楚世安却没有坐下,他俯视着萧凌恒说:“听闻城郊铸剑坊内的老匠总在淬火时反复观察火候,可他回回都将半通红的剑身浸入冷水。”


    萧凌恒闻言挑眉:“为何不等烧透?”


    楚世安也挑眉:“小学徒也是这么问的。”


    “他怎么回答的?”


    楚世安放缓了语速,字字清晰的说:“老匠轻抚剑身裂纹说‘火过旺,钢会变脆,等裂了纹路,便来不及了。’”


    萧凌恒听的明白,他怔了一瞬,随即缓缓垂下眼睑,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缠绳,楚世安的话像一滴冷水坠入滚油,在他心底炸开无数记忆的碎片。


    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无数场景,任久言执笔时微蹙的眉心、抚琴时垂落的鬓发、被自己质问时紧抿的唇角、还有最后那次相见,他抚过自己衣襟时颤抖的指尖……


    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得刺目。


    楚世安这才坐了下来,坐在了男人的旁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萧兄,冷刃斩情易,覆水难收迟,莫要等错过时机,醒悟时徒留悔念。”


    萧凌恒突然又回想起那人所有的神情,含笑的眼尾的角度、愠怒时脸颊嘟起的弧度、甚至望向自己时呼吸的频率……


    每一个细节都深刻得心颤。


    当任久言再次被盐水泼醒时,他已经不再敏感的能察觉到疼痛,他已然虚弱的与死亡并无隔阂,仅一步之遥。


    他费力的抬起眼皮,看见沈清珏正站在面前。


    他此刻想最后再跟对方说点什么,对节度使一事的应对之策也好,未来之路要注意什么也好,他都想跟对方讲,可嘴唇张张合合,仍旧是发不出声音。


    “啪!”


    一记耳光落在他的左脸上。


    “任顷舟,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徒。”


    “啪!”


    一记耳光落在他的右脸上。


    “你清高什么?你就是一个被男人玩的货色。”


    “啪!”


    又是一记耳光。


    “叫啊!怎么不叫了?!被那条疯/狗/操/的时候不是叫的挺欢的吗?!”


    “啪!”


    ……


    不知是第几个耳光过后,任久言垂着脑袋,嘴里拉下血丝,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往日的一幕幕,儿时被继父侵犯时的恐惧、刚进王府那三年的快乐、看着沈清珏破碎痛哭时的心疼、爱上萧凌恒后的温情与苦楚……


    曾经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样闪过。


    他费力地扯了扯嘴角,笑了笑,他觉得,这痛苦的人生,这如同一叶漂萍的生命,终于要结束了。


    正当他弥留之际,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混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类似于破门的巨大动静。


    “殿、殿下!不好、不好了!那那那个、那个萧羽杉带人冲进了王府!”暗牢外连滚带爬的进来一个小厮喊道。


    “你说什么?!”沈清珏惊慌说道,“他想干嘛?!”


    话音落地,任久言就听见沈清珏的脚步声匆匆的出了暗牢,侍卫随从们也都跟了出去。


    “金吾卫翊府中郎将萧羽杉,前来捉拿涉案官员任顷舟。”


    外面萧凌恒的声音隔着门板闷闷的传入耳朵,可任久言已然没有一丝力气支撑他抬头。


    “萧大人好大的官威!好大的胆子!这是本王的王府!你想造反吗?!”


    沈清珏的声音也传来。


    “五品以下官员,先拿后奏,皇命特许,殿下这是要阻止本官拿人?”


    “你——!”沈清珏噎住,“先拿后奏也是需要给出个合理的缘由的,萧羽杉,你可想好了。”


    “这就不劳殿下费心了,事后我自会跟陛下禀明缘由,至于夜闯王府惊扰到殿下,要弹劾要治罪,朝堂上殿下尽管开口便是,但人我今晚是一定要带走的。”


    第65章 歧辙求先生救他


    当萧凌恒带人进入暗牢时,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刑架上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微微晃了晃,却没抬头。


    任久言被铁链吊在十字木架上,左臂不自然的扭曲着,显然已经脱臼,散乱的黑发遮住了脸,只能看到下巴不断滴落的血珠。


    中衣早已被鲜血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衣襟半开,浑身浴血导致根本看不清身上哪里有伤口。


    最最触目惊心的是两侧的手部,有八根手指明显被折断,泛着紫红色肿胀着,有几处甚至能看到白森森的碎骨刺破皮肤。


    血水顺着任久言的脚尖滴落,在地上积成一小滩,听到脚步声,他的身体本能地颤了颤,却没有抬头。


    萧凌恒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眼前的任久言哪还有半分人模样,曾经被众人捧于高阁的明月谪仙,此刻却像条被活活打残的野狗一般狼狈。


    任久言向来是最讲究的,发髻永远纹丝不乱,衣襟永远平整如新,举手投足间都是从容不迫的气度,可如今连抬头的气力都没有,被吊在架子上苟延残喘。


    他看着任久言的样子,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正在被一寸寸凌迟,心脏像是被架在火上灼烤一样疼,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往肺里飞刀子。


    这明明是他亲手布下的局,可当真正看到任久言破碎的模样时,胸腔里翻涌的痛楚几乎要冲破喉咙,差点在顷刻间将他自己杀死。


    片刻,萧凌恒深呼一口气,“解…”


    他喉咙沙哑,随后轻咳一声,“解下来。”


    他朝身后侍卫摆了摆手。


    两名侍卫上前解开镣铐时,任久言无意识地闷哼一声,萧凌恒立刻上前接住坠落的身躯,当任久言的身体被触碰时,外力导致了身上很多地方开始渗血。


    触手黏腻的鲜血让萧凌恒心脏痉挛,却还要维持面上冷静。


    他低头看了眼怀中人惨白的脸,指尖在对方颈侧停了停,脉搏微弱,但还在跳。


    萧凌恒脱下大氅裹住那血淋淋的身体。


    “走。”


    他打横抱起昏迷中的任久言,可抬手便怔了一瞬,他发觉怀中的重量比记忆中轻了许多。


    走出地牢时,月光照在任久言脸上,映出几道未干的血迹,脸颊上还有清晰的巴掌印,萧凌恒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大步走向马车。


    车帘放下的瞬间,萧凌恒终于皱了皱眉,他完全不敢触碰任久言身上的那些伤口,他小心翼翼的将人安置在软垫上。


    任久言在昏迷中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破碎的指尖微微抽动。


    “请个大夫,”萧凌恒克制着情绪对车外驾马的侍卫说道,“找个嘴严的。”


    “是。”


    少顷,萧凌恒又补了一句:“西市和平医馆的那位老先生就行。”


    “是。”


    回到府上,萧凌恒将任久言轻轻放在床榻上,血立刻浸透了锦被。他站在榻边,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伸手想擦掉任久言脸上的血污,手臂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死活抬不起来。


    或许是因为怨恨,亦或许是因为不敢。


    中衣黏在伤口上,不能硬撕,只能用剪子一点点剪开,萧凌恒每剪一下,手就抖得厉害一分。


    看到任久言这浑身的伤,他像是被给了一闷棍,打得他头昏眼花,打得他呼吸困难,打得他像是筋骨寸断一般浑身疼痛。


    当最后一块布料揭开时,萧凌恒的手无法自控的颤了颤,眼眶瞬间蓄满红润,任久言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鞭伤叠着烙伤,骨钉处还在渗血。


    这两天他设想过无数次任久言会受的苦,可亲眼所见还是让他窒息。


    “久……”他的声音哑在喉咙里,“我……”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任久言断裂的指节,他不敢去想这一身伤该有多疼,更不敢承认这些伤全都来自他的算计。


    但同时他也怨,他怨任久言为什么要帮着沈清珏杀了张叔,张陆让是萧府最后一个疼他的长辈,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没有办法不怨恨。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萧凌恒第一次体会到何为“恐惧”,他恐惧的发疯,恐惧的窒息,他怕任久言真的会死,他怕二人之间的仇怨永远的横在了他们之间,他更怕直视自己那颗狡诈又割裂的心。


    恐惧袭来时,人总会本能地逃避,可萧凌恒此刻最怕的、最恨的,偏偏就是他自己,他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紧接着,悔意就像是汹涌的洪流一般瞬间漫涌至他大脑的每一根神经,像是长满荆棘的藤蔓一样极速收紧捆裹着他的每一寸骨肉,死死缠住了他,疼得他喘不过气。


    世上最最要命的情绪就是悔,这比其他任何都来的绝望,别的痛苦还能安慰自己“尽力了”,独独后悔无可说,明明自己有机会避免,明明就那一念之差,可自己的双手唯独选择了这最致命的一条路。


    此刻的萧凌恒整个人都被悔恨啃透了,他的心肝脾肺在此刻全都悔烂了,每一口呼吸都是自作自受的苦果。


    他怨恨,他恐惧,他后悔。


    他矛盾,他挣扎,他割裂。


    忽然,窗外传来脚步声,大夫到了。


    “大人。”侍卫在门外低声喊着。


    萧凌恒深呼一口气,直起身,抹了把脸,转身去开了门。


    老大夫推门进来时,烛火正照在任久言血肉模糊的身上。老人脚下一软,差点跌坐在地,萧凌恒一把扶住他摇晃的身子。


    “这…这…”老大夫声音发颤,手指死死攥着药箱带子,“公子怎会…怎会…”


    萧凌恒无颜回答,他喉结滚动一下,沉默地低下了头。


    老大夫踉跄着走到榻前,药箱“砰”地掉在地上。


    “造孽啊…这是谁把公子害成这样的啊…好狠的心啊…”


    他掀开被血浸透的衣料时,浑浊的眼里泛起泪光,“这是要人命的手段啊…”


    萧凌恒的头根本抬不起来,须臾,他哑着声回应了一句:“…是我…”


    “啊——?!”老大夫猛地回头,皱纹纵横的脸上满是惊骇:“你——”


    “求先生救他。”萧凌恒打断了老人家的话。


    说着,他深深弯下腰双手作揖:“任何亏欠,我愿还,任何罪责,我愿担。”


    他再次恳求:“烦请先生,救救他吧。”


    老大夫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长叹一声,颤巍巍地打开药箱。


    整整一夜,萧凌恒府上烛火未熄。


    萧凌恒按照老大夫的指示,一遍遍换下染血的纱布,小心涂抹药膏,任久言的手指已经无法复原,他只能用夹板固定断骨,缠上厚厚的绷带,每缠一圈,心就沉一分。


    这双手,再也不能抚琴,再也无法写出那般风骨峻峭的字了。


    萧凌恒单膝跪在榻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默默的递剪刀、递热水、递药粉。


    “哎…这是被泼了多少盐啊…”老大夫摇头叹气地处理着烙伤。


    老大夫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萧凌恒心里,他递剪刀的手猛地一颤,却只能死死咬住牙关,把翻涌的愧疚和心疼一起咽下去。


    换药时任久言疼得抽搐,萧凌恒的手下意识伸过去试图安抚,却在快要碰到时僵住了,最后只是虚虚护着,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他不敢碰任久言,他没脸碰任久言。


    东方泛白时,老大夫终于直起酸痛的腰。“能做的都做了…”


    他抹了把汗,声音沙哑,“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萧凌恒盯着任久言缠满绷带的身子,喉结动了动。


    “哎…”老大夫收拾药箱时又叹了口气,“就算活下来…这满身的伤,往后阴雨天…”


    话没说完,摇摇头,“得遭大罪啊…”


    萧凌恒闻言,心脏像是被什么撕扯下来一块血肉一般,疼的他无法呼吸,疼的他胸腔灼烧般的疼。


    少顷,萧凌恒从怀中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金锭,双手捧着递到老大夫面前:“先生大恩…萧某…没齿难忘…”


    老大夫看着那袋金子,又看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任久言,最终只是摇头叹气,将药箱背好:“公子好生照料着吧,三日后老夫再来换药。”


    说罢,老大夫便拎着药箱离开了,独留萧凌恒一人钉在原地。


    萧凌恒望着榻上的人,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任久言那个他始终没读懂的眼神。


    此刻看着那些纱布下的伤口,他终于明白那晚任久言为何那么听话那么顺从。


    “所以…你那时就想好…了…是么…”萧凌恒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滚下来,砸在地上。


    他下意识朝前伸手,手指在半空中蜷缩又展开,像是要抓住什么,可双脚却像生了根,怎么都迈不出那一步。


    他不敢。


    他没脸。


    当日卯时的金銮殿上,沈清珏手持玉笏出列,声音响彻大殿:“启禀父皇,昨夜萧大人擅闯儿臣府邸,纵兵伤人,请父皇明察!”


    沈明堂目光扫向站在武官队列末位的萧凌恒,那人垂首而立,既不出列辩解,也不抬头申冤。


    沈明堂这才明白任久言这两日的去向,“萧爱卿,可有话说?”


    萧凌恒出列跪拜:“臣无话可说,甘愿领罚。”


    沈清安低着头,悄悄往后瞥了一眼,他看见萧凌恒决然的认罪也只是默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朝臣们见状纷纷大感诧异,以萧凌恒平日的辩才,若真想开脱,至少有十种说法,可此刻他跪得笔直,仿佛那些罪名就该落在他头上。


    于是,圣旨颁下,萧凌恒被罚俸半年,停职思过,他平静地叩首领旨,脸上看不出半点波澜。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大殿上一片死寂。


    短短数日,五皇子一派的任顷舟革职待斟,二皇子麾下的萧羽杉又被解任思愆。


    两方势力的两个核心人物接连身陷囹圄,那些不明真相的朝臣们低着头,眼神却在暗中交汇,他们暗暗揣度着:这朝堂的天,怕是要变了。


    萧凌恒决然起身,他目不斜视地一步步踏出大殿,两排的官员皆垂首不敢侧目。


    他背影挺得笔直,步伐带起的微风掀开了他官服下摆一角。


    萧凌恒的身后也传来窸窣的低论声,像极了那日任久言身后的那些碎念。


    出宫的路上,沈清安同萧凌恒一同走着。


    沈清安是个可心人,他也确实拿萧凌恒当弟弟疼,因此他不欲提令对方难过的事,反而故意扯着轻松的话题:“凌恒啊,你这个俸禄再罚下去,可就得往户部送银子了。”


    萧凌恒:“罚吧,陛下这是小惩大戒了。”


    沈清安闻言嗤笑一声:“原来你也知道啊,夜闯皇子府邸,这要是真的追究起来,可就够你喝一壶的了。”


    萧凌恒没有吭声,因为他也清楚,皇帝在这件事上有意的在偏袒他。


    但他也察觉到了沈明堂貌似谁都偏袒,一个猴儿一个栓法,一件事儿一个按法,当年滦州决堤偏袒儿子,如今夜闯府邸又偏袒他萧凌恒,这位陛下……他只觉得帝心如渊。


    沈清安见人不语,继续说:“凌恒,父皇那里你用的什么由头拿的人?”


    萧凌恒:“我上了折子,西域商联税银贪墨一事…交给天督府了,右金吾卫协同提调,后面由封卿歌同楚大人负责。”


    沈清安挑眉:“亏你还能想得到给自己留个退路,我还以为你……”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不想戳萧凌恒心窝子。


    他话锋一转:“你接下来这段时日如何打算的?”


    萧凌恒明白沈清安问的是什么,他沉吟片刻,说道:“我的府上人多眼杂,不知暗处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我打算把他送到你那个山庄去养着。”


    沈清安瞪圆了眼睛:“啊?可那个山庄…不太合适吧…”


    萧凌恒沉默片刻,回应道:“先住着吧,这些时日我看看城外在售的山庄,如果有合适的我便买下,待他醒了,倘若心里别扭,就搬过去。”


    沈清安蹙眉:“你哪来那么多银子??”


    萧凌恒平静的回答:“我打算把我的府邸卖了,府里还有些从前从滦州带过来的物件,也值些银子。”


    “啊??”沈清安根本没想到萧凌恒的这般打算,“你打算把府邸卖了??那你以后住哪?”


    “住军营啊,”萧凌恒侧目看了深情安一眼,“再说了,这不还有你吗,你府上那么大,总有我的一张榻吧?”


    沈清安捏了捏萧凌恒的胳膊,压低声音说道:“那府邸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不能卖,山庄的事交给我,我来——”


    萧凌恒打断道:“清安,这件事是我一手谋划的,也是我一意孤行非要如此的,都说落子无悔,既然是我反悔了,那就得自己擦屁股,谁布的局谁负责收拾,这是道理。”


    他顿了顿,继续说,“再说了,你的家底再厚也扛不住我这么霍霍,我已经欠你够多了,这件事,你就甭管了。”


    说着,他抬手拍了拍胳膊上沈清安的那只手。


    沈清安用力握了握:“可——”


    “好了清安,”萧凌恒打断道,“我还要回军营跟封卿歌交代一下军务,”


    他也握了握沈清安的手背,“这事儿你别管了,让我长个记性。”


    说罢,他便大步离开。


    第66章 溯明未见分晓…你不能死的………


    泮清寺门外,萧凌恒左右踱步徘徊,他抬了抬手欲叩门,终还是放下。如此反复数回,忽然,门从里面被拉开,莫停大师慈祥的面容出现在门后。


    “阿弥陀佛,萧施主来来回回数趟,何不叩门?”莫停合十,“今日恰有一盘残棋,萧施主可否同老衲对弈?”


    萧凌恒恭敬作揖:“晚辈求之不得。”


    萧凌恒随莫停来到后院,光秃秃的银杏树下的石枰上摆着残局,原本放在两个石凳上的禅垫被刻意取了下来搁在一旁。石枰旁边架着一个金属香炉,另一侧煮着苦杏叶茶。


    萧凌恒在莫停对面坐下,他垂眸看了一眼残局,白子两处困城,十二之十五的位置一点两用或为转机,但倘若白子落于此处,要么救左边的城池,要么通右边的困域,但在此以后,此子也将连同另一边一起被攻陷。


    这是一个选择题。


    萧凌恒苦笑一声:“看来大师已经猜到晚辈今日所求何解了。”


    莫停慈眉善目的转动着佛珠,须臾,他开口问道:“施主以为,刀刃划伤手掌,是刀的过错,还是持刀人的过错?”


    萧凌恒喉结滚动,缓缓开口:“我明白大师的意思可刀终究见了血,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那老衲再问,”莫停目光慈和,“施主觉得,爱该如晨露般清澈,还是如顽石般沉重?”


    萧凌恒垂下眸,不语。


    见萧凌恒沉默,老和尚轻叹:“晨露易逝,顽石压心,若把爱比作明镜,既能照见他人之恶,也能映出自身之怒,何不将镜子放下?让尘埃自然落定。”


    “可……”萧凌恒无法无视张陆让死于任久言之手,“可爱不是借口…而是行该行之路时的掣肘。”


    莫停继续转动佛珠:“施主可曾见孩童玩火?伤手时哭叫,却仍恋火光。苦因爱起,爱由念生,当断念时,是斩念为两段,还是观念如流水?”


    他顿了顿,继续说:“恨如江心漩涡,越挣越沉,爱似炉中余烬,越拨越灼,爱恨皆为筏,渡人亦自溺,若求上岸,须得先放手中筏。”


    萧凌恒不敢看莫停的眼睛,他低下头,闷着声音说道:“可我如今…不知要如何面对他…”


    莫停指了指旁边的香炉:“施主,你看这香炉中的烟。”


    萧凌恒转眸看着旁边的小香炉,三缕青烟正朝上飘散,尾部在空中交融,香炉中的灰烬被风吹起来,在空中被青烟裹着交缠。


    “烟往上飘时,可曾想过与灰烬重逢?”莫停顿了顿,“他是你心头的烟,亦是你袖底的灰,念与不念,皆在因果网中。”


    萧凌恒闻言怔忡,是啊,他左右不了自己的心之所向,却也放不下那些怨,对任久言的,对自己的,都像这香灰一样,早就在血肉里扎了根。


    “这烟与灰交缠时,可曾问过风?可曾问过火?他们只顾着交缠,其余曾为他们付出过的一切,便可以不管不顾了么?”萧凌恒意有所指的问道。


    “阿弥陀佛,”莫停抬眸,眼中慈悲,“施主可解释的清那佛前烛泪落进金盏后是痛还是愿?痛到极处爱成魔,愿到极处愧成禅。施主若愿化泪为露,且将这爱恨之水,浇在亲人墓前的槐树根,待它长成栋梁时,或许能撑起你心中倾颓的天地。””我……”萧凌恒哑口无言,“是晚辈贪心了…”


    “阿弥陀佛,非贪心也,是囚心尔。”莫停说,“伤痕是执念的疤,本心是清泉的月,你望他眼时,若映出恨,便成修罗场,若映出空,便现莲花池。”


    萧凌恒回神,他追问道:“大师的意思是,一切只在己心?”


    莫停摇头,双手合十:“老衲见过一位养伤的僧人,日日上药,却总忍不住去碰结痂的伤口。疼是因触,苦是因念。你若怕疼,便离痂远些,念断了,痂自会落。”


    他又指了指旁边的银杏树:“叶生叶落,树不问盈亏,果熟果落,树不执甜涩。你若学树这般,任人事如叶影来去,心自会站在阳光里。”


    “我……”萧凌恒最做不到的就是接受无法自控的事情,“大师…我*不愿……”


    “阿弥陀佛,”莫停悲悯,“施主,老衲问你,山涧的溪石想拦住流水,是石动还是水动?檐角的风铃想抓住风影,是铃响还是心响?你执剑斩风,风却绕指而过,你逆水行舟,浪偏推你向前。”


    他顿了顿,“世人以为掌控的,或许就是命运递来的桨,世人以为挣脱的,或许就是因果织就的网,所谓掌控,犹如以网兜月以绳缚风,真正的自在,是知道哪些该握、哪些该放。”


    萧凌恒:“可随波逐流随遇而安,那所得之物必不会是心之所求,晚辈只望月,却不曾问月,只敬佛,却从未求佛。”


    “阿弥陀佛,”莫停说,“施主望月,月有何法?施主敬佛,佛却不知。施主可知,当你攥紧拳头时,掌心只容得下自己的指纹,但松开手时,反而接住了整个春天的雨。”


    二人陷入沉默,萧凌恒沉吟片刻,抬手从棋奁中拾起一颗白子,缓且稳的落在了棋枰上的某一口气上,却不是十二之十五的位置。


    此子落下,左右城池皆不得支援,而是对四周的黑子起了杀意。


    莫停不语,心中了然。


    “大师,晚辈愚钝,参不透这禅机,”萧凌恒沉着声音道,“但晚辈懂得一个道理,扬汤止沸不如去薪。”


    老和尚眼中悲悯,双手合十微微颔首,“阿弥陀佛,参不透就是时机还未到,施主不必强求自己。”


    他缓缓起身,望向北边:“子已落,无回手,孩子,愿你在这盘棋中寻到独属你的生机。”


    暮色沉沉地压下来时,萧凌恒才回到山庄。他推开卧房的门,任久言正安安静静的躺在榻上,浑身上下裹着纱布,面容憔悴苍白,呼吸轻得几乎察觉不到。


    萧凌恒缓缓走到榻边,慢慢滑着榻边坐在地上,鬓角抵着床沿。


    他觉得自己被生生撕成了两半,一半正伏在张陆让的膝头,另一半正看着任久言抚琴,两个自己在互相撕咬,一个骂他色令智昏,一个笑他不配谈爱。


    “久言……”萧凌恒哑着声音喃喃着,“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难道……我们只能是敌人吗……”他咽了咽,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


    “我好恨啊……”他声音发抖,“我好恨……可我不知到底该恨谁……”


    “若是……”他猛地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若是你就这么死去……我……”


    话到嘴边却成了哽咽,他狼狈地把脸埋进棉被里,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明明该是血债血偿的仇人,此刻却让他疼得肝肠寸断。


    “任久言……”他终是哭出声来,“你赢了……我认输……你醒来好不好……”


    “就算当敌人也好你醒过来”他喉结艰难地滚动,“…醒来杀我…”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枚月牙玉石,声音哽咽:“你说过应允我三个承诺”


    他喉结滚动,泪水砸在纱布上,“现在我要许第二个醒过来活下去…求你了…”


    “你答应过我的…要活到我用完这三个承诺…”他盯着任久言毫无血色的唇,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你不能赖的……”


    “你起来…打我…骂我…怨我…恨我…骗我…害我…都行…”


    “我们还……未见分晓……”


    “……你不能死的……”


    这两个人太像了,同样的被活生生的撕成两半,二人的恩情与仇怨都被爱意裹挟,无法直面对彼此的感情,伤害了对方又悔得肝肠寸断。


    第三日清晨,萧凌恒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亲自将老大夫请进山庄换药,院落内的积雪消融殆尽,院角的结香绽开嫩黄的花朵,在料峭春寒里颤巍巍地摇曳。


    老大夫掀开纱布时皱了皱眉,随后仔细地给任久言换药,动作娴熟而轻柔。


    萧凌恒站在一旁,目光始终没离开过榻上那人苍白的脸。


    “伤口结痂会发痒,可若他夜里无意识抓挠”


    话音未落,就见萧凌恒默默从袖中取出准备好的棉布手套。


    “伤口愈合得比预想中好,没有生命危险了,”老大夫边缠纱布边说,“只是失血过多,还需静养些时日。”


    萧凌恒点点头,喉结动了动,却没出声。


    窗外传来雪水滴落的声响,啪嗒啪嗒地砸在石阶上。


    “这几日应该就快醒了,”老大夫收拾着药箱,“夜里若发热,就用湿毛巾敷额。”


    他看了眼萧凌恒憔悴的面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公子也该保重自己。”


    萧凌恒仍旧是沉默的点了点头。


    送走大夫后,萧凌恒回到房中,他站在榻边,看着任久言微微起伏的胸口,不自觉地伸手想碰,又在即将触及时猛地收回了手。


    是夜,烛火跳动着将熄未熄,萧凌恒一遍遍的换着凉毛巾,反反复复的擦拭着伤口里渗出来的血与脓,手下极轻,呼吸也放的极轻。


    他就那么看着任久言,紧闭的双眼,干裂的嘴唇,毫无血色的面容,他的脑子里浮现出对方曾经莞尔一笑的样子,但时不时又会闪现出张叔慈眉善目的面庞。


    “此番储位之争,容我翻手云,也许你覆手雨。”


    “老奴知道公子心里苦……”


    “萧大人是个葫芦。”


    “公子,得吃饭啊……”


    “凌恒,走水一事不要查了好不好?”


    “老奴看公子这样,心疼啊……”


    “张叔,我们既然活下来了,就要活到天亮。”


    “久言,明朝、前尘,我皆许给你。”


    “张叔,我带你回帝都。”


    “久言,我会护你周全,我甘愿的。”


    “张叔煮的粥,最是合胃口。”


    “任久言,山庄的事可是你做的?”


    “你杀了我吧,别犹豫,动手。”


    “任久言!你有心没有?!”


    “别犹豫,动手。”


    “你当我舍不得?!”


    “动手。”


    “杀我!动手!”!!!!!


    萧凌恒的耳边回响着他们三人的声音,突然觉得喘不过来气,额头瞬间布满细密的汗珠,他死死闭着眼睛,紧紧攥了攥拳头。


    就在此刻,父亲曾经的教导仿佛也出现在他的耳边:


    “凌恒啊,人生路行不完,生生去,世世还。”


    “生生去…世世还…”


    “生生去……”


    “世世还”


    ………………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依旧暗夜如墨。


    任久言眉头微蹙,眼睫轻颤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萧凌恒正靠在椅背上假寐,听到细微的动静立即惊醒。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僵住了,萧凌恒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扶手。


    “要喝水吗?”萧凌恒声音干涩,起身时碰倒了药碗,瓷片碎裂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任久言只是静静看着他,被纱布包裹的脖颈动了动,终究没能发出声音,那双眼睛里没有情绪,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


    萧凌恒声音发颤,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温水,却不敢直接喂他,“能能喝吗?”


    任久言想说话,可喉咙火辣辣的疼,只能发出气音,他望着萧凌恒通红的眼睛和憔悴的脸,目光渐渐软了下来,带着几分歉疚。


    任久言轻轻摇头,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谁都不敢看对方。


    萧凌恒无所适从的站着,像个孩子般手足无措,他想替对方掖被角,想解释什么,最终只是哑着嗓子说:“我去熬药。”


    转身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布料摩挲声,任久言别过脸正看着他,那眼神让萧凌恒脚步一顿,心尖一颤。


    第67章 韶光他看到的从来都是莲花池……


    萧凌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房间里只剩下烛芯燃烧的细微声响,任久言望着床顶的纱帐,身上的疼痛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他本该死了的。


    那日在沈清珏的私牢里他就没想过会活着离开。


    沈清珏的恩,萧凌恒的情,像两把钝刀日夜磨着他的骨血。死了多好,既还了沈清珏的恩情,也不必再面对萧凌恒眼里的恨。


    可偏偏活下来了。


    任久言缓缓闭了闭眼,张陆让死时的眼神顿时浮现在他眼前,老人家皮肤的触感他还记得清楚。


    萧凌恒这几日寸步不离的守候,他都隐约知道,那人熬红的双眼,颤抖的双手,还有睡梦中落在他手背上的泪,都烫得他心口发疼。


    厨房传来瓷罐碰撞的声响,任久言望向门外的方向,他知道,过不了多久,那个人就会端着药回来,用那双盛满痛苦与温柔的眼睛望着他。


    而自己连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口。


    药炉上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萧凌恒盯着晃动的药罐出神。


    他想着任久言的那个眼神,丝毫没有怨恨,只有无限的疲惫与歉疚,这比杀了他都让他难受。明明是他设局害任久言重伤,可那人眼里却写满了“对不起”。


    而房间里,任久言想起萧凌恒通红的眼眶,想起那人小心翼翼不敢靠近的模样。本该恨他的人,此刻却无所适从的为他熬药,这让他更觉亏欠。


    萧凌恒盯着药汁发呆,他恨自己当初撤走了侍卫,恨自己盛怒下的算计,更恨自己现在的懦弱,连句“原谅我”都说不出口,只能借着熬药躲在这里。


    任久言望着窗外的月光,他知道萧凌恒在自责,可最该赎罪的人明明是自己,若那日死在暗牢里,或许萧凌恒就能彻底放下


    一个在厨房盯着火苗发呆,一个在床上望着月色出神,中间隔着两个屋子的距离,却像横着一条永远翻越不过的高山。


    他们都觉得欠对方一条命,也都不知道该如何偿还。


    连续几日,萧凌恒都轻手轻脚地照顾着任久言。换药时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喂水时总要试过温度才递到唇边。可除了必要的几句叮嘱,他几乎不敢多说一个字。偶尔四目相对,任久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两人便只能这样沉默地对望,又各自别开眼去。


    这天,萧凌恒在院中铲着残雪,任久言躺在屋里的榻上,浅伤结痂的地方痒得钻心,重伤处又疼得厉害。


    他试着动了动身子,想蹭一蹭发痒的伤口,却扯到未愈的伤处,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死死咬住嘴唇,把呻吟咽了回去,只闭着眼默默忍受这又痒又痛的折磨。


    不一会儿,萧凌恒提着铁锹进屋喝水,抬眼就看见任久言眉头紧蹙地躺在床上。


    他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放轻:“是不是哪里难受?还是…要如厕?”


    任久言睁开眼,纱布下的脖颈动了动,摇了摇头。


    萧凌恒顿了一下才放下茶盏,不自然的开口说道:“我在外面清理清理院子,你有事就喊我…”


    这个曾经诡策无双的萧公子此刻是真的傻了。


    萧凌恒走到门口才猛地顿住脚步,这个向来把控局面的人,此刻却像个毛头小子般进退失据。


    他重重闭了闭眼,把铁锹往门边一靠,又转身折了回来。


    任久言抬眼看他去而复返,眼中带着询问。


    “……”萧凌恒杵在茶桌旁,手指摩挲着桌沿,“…等你睡着我再去……”


    任久言望着他这副模样,心头刚泛起一丝笑意,旋即又被沉甸甸的愧疚压了下去,他垂下眼睫,纱布下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我在南边又置了处庄子。”萧凌恒的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等你伤好些就搬过去。”


    任久言目光一沉,这座山庄承载了太多染血的记忆、破碎的信任,还有永远无法弥补的过错,是两个人之间的痛,是任久言愧疚的源泉,是萧凌恒的怨念所在,无论是站在谁的角度,这山庄他都不该住下去,可……


    任久言微微蹙眉,眼神中表达出某个疑问。


    “很近,”萧凌恒轻声道,“离这里不过五里。”


    任久言轻轻摇头,被纱布包裹的手指动了动,眼中流露出更深的困惑。


    “我……我不明白……”萧凌恒低下头,低声说道。


    任久言艰难地动了动唯一完好的大拇指,在床褥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个“银”字。


    “不贵…”


    任久言依旧摇了摇头,又缓缓划了个“源”字。


    萧凌恒这才恍然,慌忙转身假装整理衣袖:“我我自有积蓄”


    任久言知道萧凌恒的花销大部分都出自沈清安府上,可他也了解萧凌恒,这银子他是断断不会向沈清安开口的。


    他眉头微蹙,目光如炬地盯着萧凌恒,非要问出个究竟。


    萧凌恒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睫毛快速眨动了几下:“我变卖了些物件”


    见任久言仍不罢休地盯着他,萧凌恒的声音越来越小:“就是…是些无关紧要的”


    任久言光看萧凌恒的反应就能知道对方有没有在撒谎,他故意沉下脸,眼神凌厉了几分。


    萧凌恒被他这么一盯,浑身难受:“我把府邸”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卖了”


    任久言瞳孔猛地一缩,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那是萧氏为他留下的最后的家,是萧凌恒在帝都唯一与萧家有回忆的地方,他想起曾经去过的萧府,庭院里那两排桃花树,后院的青石棋盘,还有萧凌恒最爱的临水亭台。


    如今竟为了给他养伤,全都不要了,全都卖了。


    瞬间,他感觉身上的伤疤火辣辣地疼,但却比不上心头万分之一。


    任久言用力摇头。


    他不能搬。


    他觉得他不配搬。


    萧凌恒见他反应如此激烈,手足无措地想要解释:“没事,如今我得老呆在军营里,不像以前时常回府的。”


    任久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伤口被牵动,纱布上洇出点点鲜红。


    萧凌恒吓得连忙上前,却在即将触碰到时猛的收住了手。


    两人僵持间,任久言强撑着在床褥上划出几个歪扭的字:“赎回来”。


    萧凌恒蹙了蹙眉,垂下眼眸,低声道:“可这里……”


    任久言摇头,又写下“我不走”,笔划因为疼痛而扭曲变形,却格外坚决。


    他抬头直视萧凌恒,眼里是许久未见的执拗。


    窗外暮色渐沉,最后一缕夕阳照在两人之间,萧凌恒望着他苍白却倔强的脸,最终神情复杂的地低下头:“好。”


    次日,沈清安带着花千岁和乔烟辰来到了山庄里,萧凌恒同三人坐在正殿,眼下的青黑比昨日更重了几分,整个人瘦了两圈不止。


    三人谁都没有敢贸然开口问什么,更无法开口劝什么。


    该怎么劝?张叔的血还没干透,而行凶的偏偏是萧凌恒放在心尖上的人。这血海深仇里掺着情丝万缕,旁人说什么都是错。


    乔烟辰起初怒火中烧,恨萧凌恒设局害人,怨老五下手狠毒。可转念一想,任久言杀害了萧凌恒的至亲,老五又因萧凌恒的陷害而误会任久言背叛拆了他的兵权。这么细细想来,自己的怒气反倒没了着落,竟不知该向谁发泄才是。


    他这几日反复思量,既然老五认定任久言背主,倒不如将错就错。他看得分明,任久言夹在中间早已心力交瘁。如今遭此大劫,那不如就不解释了,顺势让任久言脱离老五那边,或许正是个契机。


    沈清安端起茶盏,状似随意地问道:“凌恒啊,山庄里可还缺什么?”


    萧凌恒整个人陷在椅子里,闻言只是深深吸了口气:“都齐备,挺好的。”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疲惫。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衬得屋内愈发安静。


    沈清安的目光求救似的悄悄转向花千岁,往常这种凝滞的气氛,就属这位最会出其不意地打破僵局。可今日的花千岁却异常安静,低垂着眼眸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沿,仿佛在思量什么极重要的事。


    半晌,花千岁幽幽的开了金口,他轻笑一声:“往好处想,经这一遭,任久言算是彻底与老五断了干系。”


    他眼尾微挑,“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往后总不必再受人掣肘了。”


    话音落地,殿内骤然一静。


    这话说的不假,但却诛心,像把钝刀子正正扎在萧凌恒最痛处。


    萧凌恒现下正是愧疚之心当道的时刻,他经此事多得一分利便多一分罪责和亏欠。


    况且在萧凌恒眼里,任久言这一身伤痕,换来的不过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强加给对方的“自由”,他本就是提刀而去,他不清白,他不无辜,他如何算得清?他根本算不清。


    萧凌恒陷入沉寂,沈清安不得法,便开口扯开话题:“这院子里的结香开的甚好,比往年开的都要好。”


    萧凌恒低沉的“嗯”了一声,随即说道:“他不想搬,他想住在这里。”


    三人闻言俱是一怔。


    沈清安欲言又止:“可这山庄”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萧凌恒深呼吸一口:“他让我把府邸买回来…他不想让我…”他咽了咽,微微哽咽,“…不搬便住着吧……”


    萧凌恒忽然红了眼眶,他何尝不明白?任久言宁愿日日对着满院血债,也不愿看他无家可归,这份心意来得太重,重得连恨都撑不住。就像暴雨里终于有人递来一把伞,可两人早已浑身湿透,谁还在意当初是谁先松开了手。


    他不知任久言心里究竟是否有他,他也不知对方这个决定到底是出自愧疚还是别的什么,可那人在如此破碎的情况下仍对他有着这滔天善意,这降临在谁身上谁的怨念都会土崩瓦解。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这份感情早已深入骨髓,仇恨是真的,爱也是真的,就像雪地里燃着的火,既融化冰雪,又被雪水浸透,却依然固执地烧着。


    对他萧凌恒来说,任久言是否爱他从来就不重要,张叔的血债横亘其间,如今也不重要了。


    仇恨终于输给了爱意,他不再执着于解开那些矛盾和分歧,解开那血海深仇,爱就爱,像种子破土时不管不顾的蛮劲,像老树断枝处生生不息的茎枝。


    他讲不出道理,他也不求结果。


    他确定自己仍旧爱着对方,并且会继续爱下去。


    入夜,萧凌恒来到任久言的房里,任久言仍旧是眼中柔软的看向他,不曾有怨,也不曾有恨。


    他鼓起勇气坐在榻边,想要碰碰任久言的额头,却又不敢,他张了张嘴,他想说对不起,想说自己不是个东西,想说自己宁愿用命赎罪,可最后终究是憋出了句:“你困不困……”


    任久言怔怔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萧凌恒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要是……睡不着的话……我读些书给你听?说不定听着听着就……”


    话没说完,他已经快步走到书架前,手指在书脊间游移不定,抽出一本又塞回去,最后胡乱抓了本诗集。


    回到榻边后无所适从的回避着对方的视线,慌忙地翻着书。


    任久言静静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目光落在对方微微发抖的指尖上,他想伸手碰碰那双手,却在抬起手腕时被断指疼得一颤。


    “你别动!”萧凌恒慌忙按住他的手臂,“我……我这就念。”


    翻开书页时,他才发现拿的是本情诗选集,只好硬着头皮念起来。声音起初发颤,渐渐却越来越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任久言听着他低沉的嗓音,忽然觉得眼眶发热,那些字句里的温柔,比任何良药都更能止痛。


    萧凌恒的声音渐渐平稳,在读到“纵使相逢应不识”时,突然哽住了。


    他慌乱地合上书页,却对上任久言专注的目光。


    那目光像是雪夜里一盏不灭的灯,仿佛能照亮所有黑暗,直直探进他心底最狼狈的角落,继而轻缓的安抚着。


    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沉静的温柔,像深潭般将他整个裹住。


    目光交接这一瞬,仿佛惊雷炸响灵台,


    萧凌恒轰然明悟,


    他从未见过修罗场,


    他看到的从来都是莲花池。


    第68章 兰契我心里有你


    任久言费力地抬起手臂,被纱布裹成团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想比划什么,却因为断骨的疼痛而冷汗涔涔。


    “别、别动!”萧凌恒急忙按住他的手腕,却在触及皮肤的瞬间像被灼伤般松开,“你要什么?我我猜”


    任久言固执地摇头,用肘部支撑着,用大拇指在床褥上缓慢地划着,萧凌恒垂下头,看着那歪歪扭扭的痕迹。


    是“赎府邸”三个字。


    “你”萧凌恒喉头发紧,“你不怨我吗…?”


    任久言的目光落在他紧蹙的眉间,轻轻摇头。那眼神温柔得像是三月的春风,萧凌恒再也撑不住,眼泪砸在被褥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久言……”他哽咽着搭上任久言的手腕,额头抵在那缠满纱布的掌心,“你该怨我的……求你了…你怨我吧…”


    任久言的手腕轻轻转了转,用纱布蹭去他脸上的泪。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萧凌恒彻底崩溃。


    “对不起”他浑身发抖,哭得像个孩子,“对不起久言对不起”


    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支离破碎得不成调子。


    任久言用大拇指蹭了蹭男人的耳朵,他心中又何尝没有在祈求对方怨自己呢?


    两个人的仇怨与爱意像两条绞在一起的藤蔓交缠至死,爱里掺着血仇,恨里裹着柔情,早已分不清是谁缠住了谁。谁也无力挽回,谁也无力改变,谁都无法收回自己曾做过的杀戮,谁都控制不了内心无可回避的爱。


    他们都困在这场孽缘里,明明最该你死我活不死不休,偏偏在彼此眼里看到了最痛的自己。


    两个人都痛苦地爱着对方,亦都决然的恨着自己。


    良久,萧凌恒将脸从任久言的掌心抬起,他低着头看着任久言裹满纱布的手指,眼泪连成串的的垂直滴落。


    他用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男人的手腕,脉搏在他指腹下跳动,这跳动让他的眼泪更加不受控制。


    当初布下杀局时,他何曾想过有一天会为这个心跳感谢天地?可现在,他确确实实在谢,谢漫天神佛没听他的,谢阎王爷没收人,谢这深机天意让任久言的心脉得以继续跳动。


    任久言费力地用手肘支起身子,浑身的伤口被牵扯得生疼。


    萧凌恒慌忙抬头,脸上还挂着泪:“别乱动,你要什么?”


    四目相对时,任久言看着眼前这个哭红了眼的男人,心头涌起一阵酸楚,那酸楚里却又炸开丝丝缕缕的甜。


    他抿了抿干裂的唇,用手肘轻轻点了点床板。


    “要坐起来?”萧凌恒声音还带着哭腔。


    见任久言点头,萧凌恒慌忙用袖子抹了把脸,小心翼翼地托住他的后背。每一个动作都轻得不行,连垫软枕时都要反复调整三四次。


    等任久言终于靠稳,他看着僵站在床边的萧凌恒,那人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像个偷糖被抓的孩子,既不敢靠近,又舍不得走开。


    过了良久,任久言费力地抬起手,在床沿轻轻点了两下。


    萧凌恒愣了下,试探性地往前挪了半步。


    任久言又点了点床沿,这次更用力了些。


    萧凌恒终于慢慢在床边坐下,却还是低着头不敢看他。


    任久言缓缓垂眸,轻轻用大拇指碰了碰男人的手背。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萧凌恒的眼泪再次决了堤,恍惚间,他想起这双手从前的模样。修长如玉的指节,执笔时骨节微微凸起的弧度,抚琴时在弦上翻飞的优雅,如今却连最轻的触碰都要耗尽全部力气。


    眼泪啪嗒啪嗒砸在两人相触的手上,他看着任久言浑身的纱布,抽泣着深呼吸一口。


    萧凌恒抖着手去碰那些裹得严严实实的伤处,“你”


    他的喉头像堵着团浸透水的棉花,“该有多疼啊”


    这句话终于击垮了他自己,萧凌恒猛地弯下腰垂下头痛哭出声。那些压抑许久的悔恨、心疼、后怕,全都混在眼泪里往外涌,哭得整个背脊都在发抖。


    任久言的眼泪也止不住的往下掉,他俯视着眼前这个哭到颤抖的人,心口疼得发紧,他哭对方明明背负着血海深仇,却仍固执地守着二人之间的这份感情。


    任久言比谁都清楚,在萧凌恒眼里,自己不仅与他的仇人纠缠不清,更是亲手杀害了他至亲的凶手。可即便如此,萧凌恒还是选择爱他,这份爱沉重得让他承受不起,又珍贵得让他舍不得推开。


    他多想现在就告诉萧凌恒,告诉他自己心中从来都只有他萧凌恒一人,告诉他自己与沈清珏不过是恩义之情,告诉他自己每一寸骨血里都刻着他的名字,其余的他任久言或许没有底气说,但唯独这一点,他可以毫不犹豫的、理直气壮的告诉对方。


    他费力的缓缓抬起手,轻轻贴上萧凌恒的脸颊,大拇指轻轻蹭了蹭男人的耳垂,萧凌恒将脸更深的往任久言的掌心贴了贴,眼泪打湿了掌心处的纱布,温热的泪水浸透了纱布,刺得伤口生疼,可任久言却舍不得抽手。


    “疼不疼?”萧凌恒闷着声音问,嘴唇贴着纱布翕动。


    任久言摇摇头,大拇指动了动,在他脸上极轻地划了两下。


    许久,萧凌恒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时不时的抽噎,他低下头,珍而重之地在任久言缠满纱布的指尖落下一个轻吻。


    “久言……”他哑着声音,不敢抬头看对方的眼睛,“等你好了…想做什么…想去哪里…我都不会拦你……你放心……”


    任久言心头猛地一缩,像被谁狠狠攥了一把。他多想告诉萧凌恒,这世间千山万水,他只想停在此刻这个人的身边。可喉咙里的伤让他连最简单的“不走”都说不出口。


    他手腕微微一用力,将萧凌恒的脸往上一抬,泪目对视间,任久言摇了摇头,用大拇指按了按萧凌恒的脸颊。


    萧凌恒茫然地眨了眨眼,泪水顺着睫毛往下掉:“怎么了久言?”


    他不解其意,毕竟他从不知晓任久言的心意


    任久言抽回手,在床褥上艰难地划拉起来。写到一半断指处传来钻心的疼,手指不受控地痉挛了一下。


    萧凌恒立刻握住任久言的大拇指:“好了好了……别写了……”


    任久言固执地挣开,继续一笔一划地写。当最后那个“你”字完成时,萧凌恒的呼吸都停滞了。


    歪歪扭扭的五个字:我心里有你。


    萧凌恒猛然抬头,猝不及防的撞进一片绵软的涟漪里,任久言此刻的目光里像是揉碎了漫天星辰,像是盛着月光浸透的湖水,每一道流转的泪光仿佛都在说:你是我唯一的答案。


    “久言……”萧凌恒咽了咽,依旧哑着声音说,“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任久言看着对方哭肿的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想说是,想说从来如此,想说自始至终都是你,可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


    “不…久言……”萧凌恒楞楞地摇摇头,“我求的不是这个,你不需要委屈自己…你不爱我也没关系的。”


    任久言不知该如何表达他内心真情之万一,他唯有把目光死死锁在对方的眼睛,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他睫毛颤动着,眼底翻涌着柔情蜜意,每一次眨眼都像要将满心的爱意挤出来。


    他双手颤抖着覆上萧凌恒的手,大拇指反复摩挲那人的手背,用近乎执拗的眼神直直望进对方的心底,仿佛要将“我爱你”三个字刻进萧凌恒的瞳孔里。


    萧凌恒看着那哧着水光的双眼,喉间泛起咸涩的潮意,任久言眼底翻涌的情愫几乎要将他溺毙。


    顷刻间,所有关于真假的疑虑统统被彻底揉碎,全都不重要了,哪怕这温柔是场精心编织的幻梦,他也甘愿醉死在这眼波流转的银河里,溺亡在这片刻的缱绻中,再不问明天是否会沉入冰冷的现实。


    “久言…”萧凌恒此刻想要拥抱接吻的欲望达到了巅峰,可满身的伤让他什么都给不起。


    “我……我爱你……我从来没这么爱过一个人……我真的好爱你……”


    他只能一遍遍的诚恳地表达他的爱意,一遍遍将真心捧出来送到对方眼前,仿佛在解释着什么,仿佛这样就能弥补那些过错,抵消那些横亘的血债。


    眼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分不清是谁的更烫些。


    任久言苍白的唇角微微牵起,眼底泛起细碎的光。他想说的千言*万语在喉间转了几转,最终化作一个轻轻的颔首。


    御书房里,户部尚书季千本与京兆尹赵平洲垂手立于殿中,沈明堂坐在龙案后靠在椅背上,手中那册今岁新呈的丁口簿越翻越慢,越翻眉头皱的越紧。


    须臾,沈明堂缓缓开口:“这潺州,各项账目都漂亮得很,唯独丁口数目少得蹊跷,你们说,这是何意?”


    季千本躬身道:“回陛下,老臣猜测,或因流民未归,待春耕安稳,流民自会返乡。”


    沈明堂掷簿于案:“安稳?前年陇西大旱,去年江南水患,百姓安生过几日?丁口锐减,赋税徭役何以为继?”


    “陛下息怒,”季千本说,“臣臣斗胆猜测,恐有地方官吏瞒报丁口,私吞田亩。这等事…历来难绝…”


    “瞒报?户部年年核查,都是做给朕看的?小小知州,哪来这么大的胆子?说白了还是帝都里的某个角落烂了。”沈明堂看向赵平洲,“赵卿,你这京兆尹若是查不出个子丑寅卯,不如趁早去地方上历练历练,当个地方官吧。”


    赵平洲伏跪在地:“臣恳请陛下宽限些时日,臣定当彻查潺州上下各级官吏,绝不姑息。”


    沈明堂揉了揉太阳穴,语气稍缓:“查是要查,但不可惊扰百姓。若各州青壮尽失,边疆防务谁来戍守?这江山还要不要了?”


    赵平洲微微抬眸,看着皇帝的眼色,他都跟了沈明堂多少年了?见对方明显话没说完的样子他立刻递了话头:“陛下…明鉴,此事需得力干吏督办,方可事半功倍。”


    沈明堂眯着眼睛敲了敲案上丁口簿,缓缓开口道:“那不是有两个闲人吗?那个刺儿头擅刑名,主审各地上报卷宗;那个受气包通民政,核查赋税与人口对应明细。”


    随后又低声补了一句:“切记,要暗中负责此事。”


    赵平洲犹豫:“陛下,可受气包…不是…可小任大人的伤……”


    皇帝抬手止住:“无妨,就让他在清安那山庄里呆着吧,文书由专人往来传递,着右金吾卫每日护送密报。”


    赵平洲点了点头,随即又犹豫的说道:“可若地方欺瞒…两位大人无法实地勘查,恐难辨真伪……”


    “朕会下旨,命潺州知府将原始户籍、田亩账册限期快马送至帝都。”沈明堂说,“萧羽杉审疑点,任顷舟核数据,再派天督府暗中查访佐证。”


    赵平洲闻言抬头:“如此…既保任大人养伤,又可让二人着手处理此事。”


    沈明堂起身,踱步至窗边:“朝堂上的这些钉子,朕要他们二人一颗一颗拔了,若连这几个老人都玩不过,谈何治国安邦?”


    季千本:“臣斗胆请陛下,是否需派老臣从旁协助?”


    沈明堂摆了摆手:“不必,就让他俩自己蹚这条浑河,只有站过针尖,才能有底气站那高台。再者说,倘若他们二人真折在这件事上了,那再慢慢磨就是了,年轻人,总要摔几个跟头才能长成栋梁。”


    他顿了顿,轻轻一笑,“总归,这朝堂,总要注入些新血才好。”


    二人齐跪:“臣等谨遵圣谕!”


    第69章 绾情你的身子我早看光了


    要不说人心情一好吃饭都香,连带着伤势也好得快。这大半个月来,萧凌恒寸步不离地守着,煎药喂饭、擦身换药,亲力亲为尽心尽力的伺候着,任久言的气色眼见着一天天好转,现在已经能偶尔下床走动了,嗓子也好得差不多,日常说几句话不成问题。


    唯独那双手,终究是落下了残疾,指节扭曲变形,疤痕狰狞,再不复从前修长如玉的模样。


    萧凌恒怕他看了难受,特意寻来副柔软的羊皮手套,“天凉,”他边说边给任久言戴上,“戴着暖和。”


    话是这么说,眼睛却不敢看对方的表情。


    自打任久言能下地走动,萧凌恒就把在厚雪下埋了一冬的院子拾掇得焕然一新。


    前院的半圆形池塘被他擦得锃亮,池水映着天光,能照见人影。满园的结香养得甚壮,一丛丛嫩黄的花苞格外精神。


    中庭的石板小路的缝隙里连棵杂草都没有,角落里那棵老松树底下铺了层白石籽,拱门两侧的山茶花抽了新芽,小亭子里面总是摆放着水果糕点什么的,每个小石凳子上都垫了厚厚的棉垫子。


    后院更是规整,每棵绿植都修剪的圆圆胖胖的,像排排站的小胖娃娃一样,圆润可爱。


    任久言躺了这小一个月,虽说后来日日擦身子,可到底比不上沐浴来得舒服。他其实想沐浴想了很久了,也跟萧凌恒提过不止一回,但这个人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听话,听大夫的话,谨遵医嘱,比圣旨都好用,说什么伤口不能碰水,硬是没松过口。


    “再忍忍,”萧凌恒每次都是这句话,边说着边拧干热毛巾,“等痂都落干净了再说。”


    手上动作倒是轻柔,可态度坚决得跟块石头似的。任久言没辙,只能继续熬着,身上都快闷出霉味来了。


    这天晌午,任久言实在忍不住了。他靠在窗边晒太阳,暖烘烘的光线一照,总觉得身上哪哪儿都刺挠。


    萧凌恒正蹲在院子里修剪那丛矮脚松。


    “凌恒。”任久言喊了一声,声音还有点哑。


    萧凌恒立刻扔了剪子跑进来,手上还沾着泥:“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任久言耳根发红,“我……我想……”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道:“身上黏得难受。”


    萧凌恒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这些天任久言提了不止一回。可大夫交代过,伤口结痂前不能沾水。他为难地搓了搓手:“再忍两天?等——”


    “大夫说结痂的地方可以沾水了。”任久言眨巴着大眼睛打断他,“昨天换药时候说的,我听见了。”


    “可……”萧凌恒还是不太情愿他碰水。


    “你答应过的。”任久言的眼睛直直望着萧凌恒,“我发烧那天,你说等我好了什么都依我。”


    萧凌恒顿时语塞,他确实说过这话,那会儿任久言烧得说胡话,他急得在床边赌咒发誓什么都答应。现在被翻旧账,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那……那你等着…我去准备……”


    净房里蒸腾的热气将铜镜蒙上一层白雾,萧凌恒仔细试过水温备好了一切后将任久言扶了过来,他刚动手欲要解开对方衣带的时候,任久言稍稍一抖,


    “我……我自己洗就好……”


    “你自己洗?”萧凌恒挑眉,“你自己怎么洗?”


    任久言别过脸去,耳根慢慢红起来。


    “我我慢慢洗”他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越来越小,“总归能洗干净”


    他羞恼的模样实在可爱,惹得萧凌恒心头又软又痒的,忍不住逗他:“昏迷时你的身子我早就看了个遍,现在害羞是不是晚了点?”


    他故意凑近:“况且,我每日不都——”


    话没说完就被任久言用手背抵开。换药擦身是一回事,沐浴是另一回事。虽说早被看光了,可如今要赤诚相对,光是想想就让他任久言喉头发紧。


    “那不一样的……”他羞得脖颈都泛了粉,那些未愈的疤反倒更明显了,“你…你出去,我自己来。”


    萧凌恒拗不过他,只好把浴桶热水备齐,临走前再三叮嘱:“有事就喊我,我就在门外守着。”


    净房里水汽氤氲,任久言慢吞吞地解衣带,中衣褪到肩头时,铜镜里映出满身狰狞的疤,他别开眼,摸索着踏进浴桶。


    热水漫过腰腹的瞬间,他舒服得仰头叹了口气。


    正当他试图拧干毛巾时,不灵活的手指没抓住木架,突然“哐当”一声,铜盆直接砸进了水里。


    “久言?!”


    门被猛地撞开,萧凌恒冲进来时,正看见任久言慌慌张张往水里缩,水花溅了一地,湿发贴在他苍白的脸上,水珠顺着锁骨往下滑。


    “出去…”任久言把身子沉得更低,声音发颤,“我没事…”


    萧凌恒以前是干嘛的?那是专业耍流氓的,臭名昭著的风流浪子,最会拿捏这种场面。


    “偏不。”他三两步跨到浴桶边,“我今儿非要伺候任大人沐浴不可。”


    任久言慌得在水里直转圈,始终用后背对着他。水面被搅得晃荡,露出肩胛骨上几道狰狞的疤。


    要不说自作孽不可活呢,叫他萧凌恒非要耍流氓,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被热水泡得发红,最深处还渗着血丝,正要调笑的他突然像被掐住了喉咙。


    他瞬间无地自容的说不出话,索性抄起浮在水面的毛巾,轻轻敷在任久言肩头最深的疤上。


    任久言僵着身子没动,只感觉温热的毛巾轻轻贴在后肩,力道柔得像羽毛拂过。


    一道水痕滑过未愈的伤处,任久言疼得“嘶”了一声,他猛地缩了下肩膀。


    “疼是不是?”萧凌恒手忙脚乱要掀开查看,“我轻点…”


    眼前这片背脊上交错着深浅不一的伤痕,有几处还泛着粉红。他鼻子一酸,赶紧拧干毛巾轻轻敷上去。


    “凉吗?”他哑着嗓子问。


    任久言摇摇头,脊背绷得笔直。温热的水汽渗入毛孔,舒服得他差点哼出声,又硬生生忍住。


    擦到腰际时,萧凌恒不小心碰到一道结痂的伤口,任久言猛地一颤,下意识往前躲。


    “弄疼你了?”萧凌恒慌忙缩手。


    “没……”任久言把脸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的,“就是……痒……”


    萧凌恒这才注意到他通红的耳根,顿时也闹了个大红脸。两人一个面朝墙,一个盯着地,活像两个刚认识的毛头小子。


    二人沉默片刻,任久言突然轻声问道:“很难看吧?”


    萧凌恒闻言一愣,默默摇摇头,随即突然嘴唇贴在最近的一道疤上:“对不起……”


    任久言被他这一吻弄得浑身僵硬,半晌才放松下来,“…不…不是的…换做是谁都会生我的气的……”


    萧凌恒没应声,默默拧干毛巾。


    温热的水流划过脊背时,萧凌恒的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易碎的瓷器,避开所有未愈的伤处,连水痕都用干布立刻吸干。


    后背擦完了,该正面了。


    任久言死活不肯转身,他全程蜷着双腿,将那个地方藏起来。


    萧凌恒见这人像只受惊的虾米般蜷缩起来,拿着毛巾的手悬在半空,顿时明白过来。


    “转过来好不好?”他轻声哄着,手指拨了拨水面漂浮的花瓣,“前面还没擦呢。”


    任久言摇头,在水里缩成更小的一团。


    萧凌恒叹了口气,把毛巾搭在桶沿:“你身上哪处我没见过?昏迷那会儿换药,都是我给你——”


    “那能一样吗!”任久言猛地转头,水珠顺着发梢甩到萧凌恒脸上,“现在现在我醒着”


    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吞进了水里。


    萧凌恒突然俯身,隔着浴桶吻住他潮湿的睫毛,慢慢下移,停在颤抖的唇上,“转过来,好不好?”


    水波轻轻晃动,任久言定了片刻,终于慢慢松开环抱膝盖的手臂,转身时他死死闭着眼,睫毛抖得像风中的蝶。


    萧凌恒的呼吸顿时凝滞了,热水泡发的伤痕比想象中更狰狞,有几处还泛着未愈的粉红。


    他强忍哽咽,把毛巾浸得更湿些,从锁骨开始轻轻擦拭,“疼…就跟我说…”


    “别看太丑了”任久言说。


    这话让萧凌恒感觉心脏中了一针,这针瞬时穿透,从刺进到飞出连眨眼间都不到,快的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萧凌恒缓了少顷,“对…对不起……”


    话音落地,他轻轻拽着任久言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里跳着的每一分,都是你的。”水珠顺着相贴的掌心滑落,“你让我怎么嫌?”


    二人四目相对,又纷纷避开眼神,萧凌恒重新拧了毛巾,“抬抬手对,就这样”


    当毛巾最终滑到水下时,任久言还是绷紧了身子。萧凌恒却再没逗他,只是规规矩矩地快速擦完,顺手捞过旁边的干净里衣:“来,抬手。”


    任久言乖乖配合,却在穿衣时被萧凌恒趁机偷了个吻。


    是夜,任久言坐在榻上,后背靠着四五个软枕,萧凌恒坐在榻边给他揉腿,手上一边轻柔的按着,一边给任久言讲他跟沈清安儿时的趣事。


    “那时候啊,我和清安才这么高,”萧凌恒空出一只手比划着,眼里带着笑,“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挖出花老阁主埋的女儿红,结果才喝半坛就醉得东倒西歪,被逮个正着……”


    任久言听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些寻常人家的童年趣事,对他来说却是最奢侈的回忆。他的童年尽是些不愿回想的往事,此刻听着萧凌恒说起如何溜出城追狐狸,怎么把花千岁的新靴子藏到房梁上,竟也跟着笑出了声。


    “后来呢?”任久言轻声问。


    萧凌恒见他感兴趣,说得更起劲了:“后来?后来花千岁就去告状了,害得我和清安跪了两个时辰!”


    说着自己也笑起来,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指腹轻轻按过任久言腿上的穴位。


    烛火轻摇,映得任久言眉眼格外柔和,萧凌恒一时看得有些出神,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更轻了些,怕惊扰到这一刻的安宁。


    任久言犹豫再三,终是开口问道:“凌恒,你这么久都不去军营,公务不要紧吗?”


    萧凌恒揉腿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按着:“最近没什么要紧事,封卿歌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任久言自然是不信的,他目光直直的看着萧凌恒,“你再编”三个字已经写在脸上了。


    萧凌恒低头专注地按摩着任久言的膝盖,声音轻松:“怎么,嫌我烦了?巴不得我赶紧去军营?”


    “你……”任久言轻轻踢了他一下,却没舍得用力,“我就是觉得”


    话没说完,萧凌恒突然抬头冲他一笑:“放心,我这是奉旨偷闲。”


    他故意眨眨眼,“陛下体恤我照顾伤员辛苦,特准了休沐的。”


    任久言眉头越皱越紧,“你跟我说实话。”


    萧凌恒还想打哈哈:“是真的。”


    任久言声音沉了下来,“封卿歌再能干,也不可能替你处理所有公务。你这都闲了快一个月了,到底怎么回事?”


    烛火噼啪作响,萧凌恒避开任久言的目光,干笑两声:“…真…真没事”


    “萧凌恒!”任久言猛地坐直身子,扯到伤口也顾不上疼。


    “别、别乱动!”萧凌恒急忙按住他,眼见瞒不过去了,才泄气似的垮下肩膀:“老五参了我一本,说我夜闯皇子府…”


    他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陛下开恩,只停了职。”


    任久言脸色唰地白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把你接出来的第二天,”萧凌恒故作轻松地拍拍他的手,“正好,封卿歌需要机会,我也能偷个闲。”


    “你个傻子”任久言嗓子发紧,“为了我——”


    话没说完就被封住了唇,这个吻温柔的像是偷来的一样,谁也没敢用力。


    “久言,本就是我把你害到那个境地的,我必须去救你,我不无辜,我应该的,”萧凌恒抵着任久言的额头,说,“再说了,这顶乌纱帽丢了我可以在抢回来,但你若……”


    他顿了顿,“那我还活不活了?”


    任久言慢慢将头靠在萧凌恒肩上,闭了闭眼。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早就说不清了,谁也理不清。


    千难万苦也抵不过一句“我认了”,千念万求也架不住一句“我活该”。


    第70章 宸极江山是什么?朝臣是什么?百姓是……


    初春,阳光明媚,山间的积雪已消融大半。楚世安与封卿歌并肩走在山道上,身后跟着韩远兮和十几名亲兵。


    其实自从萧凌恒被停职,韩远兮他们就没少缠着封卿歌,三天两头打听将军的近况,嚷着要来看人。


    但封卿歌心里门儿清,萧凌恒这段日子心情差得很,连下人都打发回了府,整个山庄就剩他一个人守着任久言,贴身伺候的小厮都没留。这般情形下,他担心让这群莽撞汉子贸然前去反倒是添乱,就一直压着没松口。


    韩远兮这一路上嘴就没停过,从山脚问到山庄门口,把“将军瘦了没有“”吃饭可还香”翻来覆去问了七八遍。


    封卿歌哪里知道?他也是刚出事的时候偷偷寻过沈清安一次才得知了个大概的情况,他也不敢来啊。


    直到昨日沈明堂一纸密旨,命右金吾卫与天督府左指挥司协同办理丁口簿一事。封卿歌接到楚世安送来的旨意时,他立即就知道,这不仅是公事,更是给了他们一个光明正大接触萧凌恒的机会。


    山风拂过,带来早春特有的清新,封卿歌望着不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庄轮廓,心中百感交集。这些日子,他何尝不担心那个倔强的好友?


    几人叩响门环后,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萧凌恒站在门内,手里还拎着把茶壶。


    “将军!”韩远兮和几个亲兵立刻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候起来,这个说“您瘦了”,那个问“身子可还爽利”,还有人直接红了眼眶。


    楚世安和封卿歌站在后面,却是愣住了。他们原以为会见到一个颓废憔悴的萧凌恒,没想到眼前人虽然清瘦了些,精神却很好。


    “都进来吧。”萧凌恒笑着让开身子。


    一行人穿过前院时,韩远兮忍不住“嚯”了一声。池塘里虽说不见有鱼,但里面的水清可见底,两旁的结香花开得正好,淡黄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


    “将军亲自打理的?”一个亲兵惊讶地问。


    萧凌恒点点头:“闲着也是闲着。”


    楚世安和封卿歌都暗暗松了口气,能把院子收拾得这么齐整,说明萧凌恒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般消沉。


    转过回廊,后院更是收拾得井井有条。所有绿植修剪得圆滚滚的,石桌上摆着茶具,还残留着些许茶香。


    “萧兄这是…”楚世安欲言又止。


    “养伤总要有个好环境。”萧凌恒神色如常,他指了指中庭那棵老松树,“底下铺了层白石籽,看着清爽。”


    随后,萧凌恒推开书房的门,“进来坐吧,正好前几日清安送来了新下的龙井。”


    书房里窗明几净,案几上摊开的兵书摆得工工整整。众人落座后,萧凌恒熟练地煮水沏茶,动作行云流水,看不出半点颓唐。


    他萧凌恒何时泡过茶?!


    韩远兮挠挠头,终于憋出一句:“将军,您…还好吧?”


    萧凌恒给每人斟上茶,微微一笑:“能吃能睡,有什么不好?”


    茶香氤氲中,封卿歌和楚世安交换了个眼神。看来,是他们多虑了。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御书房,沈清珏恭敬地站在殿内,沈明堂坐在龙案后,手撑着额头,眉头紧锁。这些天他一直在琢磨,该怎么跟这个儿子好好谈谈。


    在殷亲王谋反之前,沈明堂最看重的其实是沈清珏这个儿子。那时候的沈清珏有胆识有魄力,而且心怀仁厚。即便现在变成了这样,沈明堂心里更多的是心疼,而不是责怪。怪生于帝王家太过不得已,怪这世道太乱,怪殷亲王狼子野心,怪沈麓泽心术不正,他怎么也怪不到沈清珏头上。


    现在的沈清珏是绝对不能继承皇位的,这点沈明堂心里很清楚,但他不能让儿子知道这个决定,他实在拿不准,要是沈清珏知道后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


    可沈明堂也明白,要是不敲打敲打,沈清珏为了这个位置,还会继续干那些有违天道有违人道的事。别的不说,光看他对江南的百姓、对跟了他这么多年的任久言都能下死手,这些事,他这个当父亲的不能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问题是,该怎么谈?怎么提醒?怎么在不透露储君人选、在不摊牌的情况下,把沈清珏拉回正道?沈明堂越想越头疼,太阳穴突突直跳。


    桌上的茶早就凉透了,宫人们都悄悄退到了殿外。


    “清珏。”沈明堂终于开口,声音有些疲惫,“过来坐吧。”


    沈清珏抬头看了眼父亲疲惫的神色,心里一紧。他往前走了几步,却在龙案前半丈处停住了脚步。


    “儿臣站着听训就好。”他轻声说。


    殿里又安静下来,阳光照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能看见细小的灰尘在光线里飘浮。


    沈明堂谈了一口气,对着沈清珏挥了挥手示意。沈清珏愣了一下,这才缓步走到旁边的藤椅前坐下。


    “清珏啊,”沈明堂沉着声音说,“你可知朕是如何坐到这位置上的?”


    “儿臣……”


    沈清珏心头一紧,他当然知道,虽然那时他才五六岁,但永远忘不了父亲同花太空和年逍,是如何时而兵不血刃时而刀剑相向,将其他皇子王爷一个个斩落的。


    先帝共八个儿子,偏偏又定下立贤不立长的规矩,这便导致了八人中有五人都觊觎皇位,那时候的党争,可比现在要黑暗得多,明枪暗箭,你死我活,哪还顾什么兄弟情分。


    但他沈清珏不敢知道,谁都不敢知道。


    “儿臣……记不清了。”


    沈明堂重重叹了口气,继续说:“清珏,当年朕以武力夺储,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这没什么不能说的。这把龙椅不过是胜利者的战利品,能坐上来的人手都不会干净,这无可厚非。况且,做皇帝没点铁腕手段是不行的,要镇得住朝堂,要管得了天下,有时候必须狠。”


    他顿了顿,“可总有一个道理,你要明白,盯着这个位置的时候,心里头装的,断然不能只有这个位置。”


    殿内忽然静了下来,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江山是什么?是早朝时递上来的奏折里写的旱涝灾情,是边疆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是市井街坊升起的炊烟。朝臣是什么?是阳奉阴违的老狐狸,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也是真正为国为民的忠良。百姓是什么?是春种秋收的农夫,是走街串巷的货郎,是寒窗苦读的学子。若是心里没有这些,就算坐上这个位置,也守不住的,你明白吗?”


    沈明堂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这些年,朕立志要做个明君,每日批奏折到三更天,亲自过问各地灾情,对直言进谏的大臣礼遇有加,你以为是为了什么?清珏,朕这都是在赎罪,为那些死在夺位路上的兄弟,为那些被牵连的无辜。你以为坐上这个位置就能高枕无忧?你错了,这把龙椅烫得很,烫得坐在上面的人根本睡不了一个安稳觉。”


    “父皇……”沈清珏缓缓站起身,“儿臣……儿臣知错……”


    沈明堂看着儿子低垂的头,心里清楚这根本不是真心认错,不过是识时务而已,这孩子到现在都没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儿。


    皇帝疲惫的摇了摇头,继续说:“清珏,你还记得从前的自己吗?”


    沈清珏正垂着头,闻言像被惊雷劈中僵在原地。他眼底顿时翻涌惊涛,闪过一丝被戳破伤疤的狰狞,血丝缠绕着久未亮起的光,露出年少时意气风发的残影。


    可很快又被常年浸在阴谋里的阴鸷吞噬,阴暗如暴雨前的墨云,从那抹戾气中露出蒙尘多年的锋芒,最后又被强制碾碎,化作一片死寂的空洞。


    “那时候的你,做人光明磊落,做儿子孝顺体贴,做皇子勤勉尽责朕都记着呢。”沈明堂说,“殷亲王一事杀死了朕最疼爱最看重的儿子,这怪不得你,你痛,朕知道,朕又何尝不心疼?”


    他叹了一口气,“可你看看你如今,哪里有从前半分帝王之骨君主之气?这六年来你干的那些事,朕一桩桩一件件都清楚。可朕也从不曾真的怪罪于你,朕从来都是护你护的周全,哪次不是朕在背后给你收拾烂摊子?”


    沈清珏死死低着头,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


    这些年,人人都说他心狠手辣,却没人提过“心疼”二字。他还记得那个雪夜,自己掏心掏肺对待的兄弟带着叛军闯进宫门的样子。母妃就倒在他眼前,血浸透了半边衣裙。他当时连哭都忘了,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凉透了。


    那一刻他彻底明白了,信任就是把刀,专往心窝子里捅。


    他怎么能不恨?他的恨就像是旷野边缘疯狂求生的杂草,怕死,怕败,怕被辜负,更怕再尝到那种无能为力的滋味。这份刻进骨血的惶恐,让他不由自主的用最锋利的倒刺包裹自己,将身边的人与物尽数纳入掌控,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在这荒诞世间攥住最后一线生机。


    这恨是渗进骨头缝里的冰碴子,没什么花头,就是日日夜夜提醒他:“信任”是一把自剐的刀。


    但他确实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高座上的那位都一清二楚。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内心的不安与焦虑,压抑不了翻涌的愤怒和恐惧,只要一想到周围人那些试探的目光、嘲弄的嘴脸,他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唯有不择手段地将所有东西,不管是属于他的还是不属于他的,都牢牢攥在手心里,才能让他获得片刻的慰藉。


    沈明堂看着儿子微微颤抖的双手,语重心长地继续说:“可你不能以此作为变本加厉的底气,更不是你肆无忌惮的筹码,朕护着你,是盼着你迷途知返,朕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深渊里跳。”


    这最后一句,带着一个父亲最深切的痛心。


    “父皇……”


    “清珏啊,”沈明堂声音沉稳,“朕是你的父亲,护你周全本是天经地义,朕不会看着你被打入尘埃,朕可以容忍你犯错,可以为你挡下朝臣的弹劾,甚至可以为你压下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但这一切都有个限度。因为朕不仅是你的父亲,更是这天下万民的君父。你可以仗着朕的宠爱肆意妄为,但朕不能为了一个儿子,寒了千万子民的心。”


    他指着堆积如山的奏折:“你看看这些,边疆的将士们在西域的沙漠和北境的风雪中戍边,江南百姓在水患后重建家园,各地官员为春耕忙碌他们都在尽自己的本分。而你,朕的儿子,你却在做什么?”


    “父皇…”沈清珏喉结滚动,“儿臣……”


    沈明堂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缓,疲惫的摆了摆手:“回去吧,回府去吧,回去好好想想朕今日这番话,清珏,你要知道,你首先是这大褚的皇子,其次,才是朕的儿子。”


    “…儿臣…”沈清珏跪地俯身:“…遵旨…”


    沈明堂望着沈清珏离去的背影,心中并无十足把握这番训诫能令其幡然醒悟。身为人父,他已然倾尽所能,既要以帝王之威震慑其行,又要以慈父之心保全其命。


    这朝堂之上,他既是执掌生杀的九五之尊,又是舐犊情深的寻常父亲。对萧凌恒,他早已打算好日后明里暗里施压,令其适可而止;对朝臣,他已然在恩威并施,堵住悠悠众口。即便要动用帝王权术,颠倒黑白,他也在所不惜。


    这江山社稷要守,骨肉至亲也要护。


    为君者当以天下为先,为父者却难免存着私心。


    沈明堂抬手揉了揉眉心,龙案后的身影孤独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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