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三刻,萧凌恒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从城北往回走。刚经过西市拐角,就被楚世安“恰好”拦下,硬是拽进了路边的茶楼。
两人在一楼散座落座时,萧凌恒几乎是摔进椅子里的。他整个人瘫在桌边,活像被抽了骨头,连端茶的力气都没有了。
楚世安也不催他,慢条斯理地斟着茶。两人相对无言,只听得邻桌茶客的议论声清晰地传来:
“怪事,今早东城的人怎么都往西城跑?”
“你竟不知?辞家二公子来帝都了,正在西城府上设宴呢,那辞家什么地位?朝中大半文官都受过辞家指点,说是朝堂之师都不为过。他这一来,半个朝堂的官员还不得赶着去拜见?”
“年关将至,这位怎么突然来帝都了?”
“这谁知道呢。”
“那辞二公子年前还走吗?”
“我看啊,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
“何出此言?”
“听说那宅子是他新置办的,这几日连下人仆役都配齐全了,哪像是临时落脚的样子?”
“这下帝都可要热闹了,那些文人墨客还不得闻风而来?”
“嗨,这就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了”
萧凌恒将这番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中,他长叹一声,下巴抵在桌面上,抬眼看向对面的楚世安:“故意让我听见的?”
楚世安挑了挑眉,故作自然地转头望向窗外。
萧凌恒终于直起身子:“说吧,这次又想让我做什么?”
楚世安抿着唇耸了耸肩,依旧不发一言。
“只让我知道却不提要求?”萧凌恒气笑了,“这可不像是…那位的作风。”
“真没有。”楚世安终于开口。
萧凌恒眯起眼睛:“那现在跟我说话的,是楚大人呢,还是楚兄?”
楚世安闻言失笑,片刻后,轻声道:“萧兄?”
萧凌恒无奈的轻笑一声,随后狡黠的问:“既然楚兄不知情,那楚大人可知道些什么?”
楚世安将茶盏缓缓推到他面前:“下官的任务只是让萧大人知晓此事,至于其他人领了什么差事…”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就不是下官能过问的了。”
萧凌恒眸光一闪:“所以久言去了?”
楚世安重重地眨了下眼:“任大人好歹算半个文官。”
“可他从未在辞家求过学。”萧凌恒皱眉。
“若是…”楚世安一脸无辜,“收到请帖了呢?”
此刻的城西辞府门前车马如龙,将整条街巷堵得水泄不通。各路官员的轿辇排成长龙,身着朝服的文武百官纷纷下车步行入府,朝中半壁江山的人物几乎尽数到场。
府内前院,辞霁川一袭月白长衫立于人群中央。这位年轻的贵公子举止从容,与往来宾客一一见礼。众官员无不恭敬回礼,丝毫不敢怠慢。辞霁川面上始终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既不显得疏离,又不失世家风范,将每位来客都照顾得周到得体。
任久言随着人流缓步踏入辞府,虽久闻辞二公子大名,今日却是初次得见。前院人头攒动,他好不容易才挤进院内,只见一位年轻公子被众官员团团围住。那人气度清雅,举手投足间尽显文士风骨,想必就是辞霁川了。
任久言正欲上前见礼,奈何人群实在拥挤,根本近不得身。他没得办法,刚要退至一旁等候,忽听人群中传来一声清朗的呼唤:
“任大人?”
任久言闻声一怔,抬眼见那公子微笑着颔首示意人群,周围官员纷纷让出一条路来,眼中都带着几分诧异。
“辞二公子。”任久言拱手行礼。
辞霁川含笑回礼:“早闻任大人风骨峻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说话时眉目温润,却自有一派清贵气度。
“二公子谬赞了。”任久言微微欠身,“在下不过一介俗吏,怎敢当风骨二字。”
辞霁川轻笑一声,“任大人过谦了。”
他说着抬手示意,“这边请,我们亭中细谈。”
任久言颔首,刚刚抬步,只见辞霁川快步走回人群中央,朝四方团团作揖:“诸位大人见谅。今日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还请先用些茶点,霁川稍后便来陪话。”
说罢,便转身回到任久言身边,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任大人久等了,见谅。”
任久言颔首示意。
二人穿过回廊,来到一处临水的六角亭。侍女奉上清茶,茶汤澄澈,映着亭外残雪,别有一番清雅。
“听闻二公子此次入都,是为著书立说?”任久言轻啜茶汤,不动声色地试探。
辞霁川轻抚茶盏边缘:“不敢当的,不过是来整理些家父旧稿。”
他抬眸一笑,眼中似有深意,“倒是任大人,近来为西域之事奔波劳碌,可还顺遂?”
任久言执盏的手微微一顿,辞家素来不涉朝政,这位二公子却对朝中动向如此了解。
任久言滴水不漏:“左不过是协助安排一下帝都内的西域商人,何谈劳碌二字?”
他抬眼望向眼前这位温润如玉的公子:“辞二公子今日邀我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辞霁川垂眸浅笑,“任大人可知,这冬日里的蛇,都藏在何处?”
见任久言不语,他又徐徐道:“表面上看是销声匿迹了,实则…都盘在暖处,伺机而动呢。”
任久言听得出来这句话的意思,但他此刻还不清楚对方的底,所以他只能装傻:“二公子是说…?”
“不过随口一提罢了。”辞霁川笑意清浅,“这茶要凉了,任大人请用。”
茶已经换过一盏,亭中却陷入微妙的静默。二人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既不愿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又不敢贸然捅破那层窗户纸,字字句句都只能是试探。
新茶入盏,须臾,辞霁川终于开了口,打破了僵持的局面:“说起来,我前日出府闲逛,帝都新岁,各街尽是朱幡映日、熙来攘往,连东市都出奇热闹。这百官与百姓们都有年味儿。”
任久言颔首而笑,对方的这看似简单的一句话,实际表达的东西太多了,但他依旧表面温和道:“辞二公子还是虚怀若谷,早听闻浔州最是重礼念俗,此刻的浔州定是锦里飘香、骈阗喧豗吧?”
“任大人才是不矜不伐,”辞霁川依旧笑着应答:“浔州比不得帝都的,更多的还是我这般只会读书之人,难免清冷。”
任久言:“辞二公子过谦了,世人皆知辞府的门,堵的尽是门内的文儒洪流,门外更是门庭若市,天下文士心向往之,怎会冷清?”
“世人谬赞罢了,府内外没什么不同的,只不过是人头顶上的一片天大小不同而已。”辞霁川抬眼望向亭外天色,“倒是帝都这天前几日下雪,白日里也都是乌云密布的,昨日才见晴,今日又见浮云蔽日。”
任久言微微颔首:“想要云开见日,有时也要看天意。”
辞霁川不动声色的微笑:“也不尽然,世间万事还是…事在人为。”
两人相视一笑,对着彼此心照不宣的目光。三言两语字里行间,他们都已知晓彼此的态度和目的,句句不提政,事事皆是政。
又是半盏茶的沉默,任久言起身踱至廊下,满园红梅在素雪映衬下含苞待放,那点点暗红虽不惊艳,却透着凛冽生机。
辞霁川也随之起身,不疾不徐地跟在任久言身后。二人停在一株梅树前,斜出的枝桠上光秃秃,无一朵花苞,枯枝突兀地横在满园春意间,显得格外扎眼。
任久言正暗自揣度这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只见身后那人伸手将那枝了无生气的干枝折了下来,任久言回身,两人距离不过一肘,任久言看着辞霁川,做出个“请说”的神情。
辞霁川笑笑:“这园子无人时,枯枝败叶倒也无妨。但既然任大人今日驻足于此,它这般模样,就太不成体统了。”
任久言听得懂这话的言外之意,顺水推舟的问:“那依二公子之见,这园中还有多少这样的枯枝?”
一阵风袭来,斜展的梅枝随风轻晃,二人终于掀开了那层客套的薄纱,辞霁川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入座。
二人坐回亭内,待茶香重新氤氲开来,辞霁川才缓声道:“左右金吾卫各设翊府,分领蟠龙、磐虎二营。如今磐虎营在萧大人的统领下兵力日渐强盛,可左卫的蟠龙营却是日渐衰颓,任大人觉得是何故?”
“萧大人为右卫翊府中郎将,带领着右卫的磐虎营,”任久言思考着措辞:“左卫的蟠龙营自然也由左卫的中郎将统领…”
他刻意把这个话一收,话锋一转:“许是二营各司其职,职司不同吧。”
辞霁川只抓重点:“那任大人认为,倘若萧大人疏于练兵和管理,磐虎营当是如何?”
任久言:“虽说军营里由中郎将直接指挥,可总归也不是单独管辖,军中尚有副将、校尉层层协理。”
辞霁川:“正是。”
任久言听明白了辞霁川的意思,蟠龙营积弊至此,有问题的怎么可能只是一个中郎将?
任久言话锋一转:“二公子对十六卫建制,倒是如数家珍。”
辞霁川微笑垂首,随即又抬眸看向任久言:“任大人不必试探,我知道的又岂止十六卫?”
辞霁川见任久言垂眸思考,他便抬头望向满园的红梅:“帝都的梅花开得比浔州早些,家祖常说,赏梅要趁花开三分时,太满则失其韵。”
他忽然转头,“任大人觉得呢?”
任久言凝视那些半开的花苞:“花开三分,留白七分,辞老高见。”
“是极,”辞霁川轻轻颔首,袖中手指微抬,做了个“收势”的手势,“故而有些事,贵在适可而止。”
这话说得含蓄,却再明白不过,就是既要剜去腐肉,又不可伤及根本。这分寸的拿捏,比根治更需要火候。
任久言踏出辞府大门时,日头已近正午。他刚低头整理了下衣袖,抬眼便瞧见萧凌恒懒散地倚在府门石狮旁。那人见他出来,眉梢一挑,唇边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抓到你了”。
“今日不用练兵?”任久言缓步走近。
萧凌恒直起身子,掸了掸衣袖:“练啊,可练着练着发现主帅都要被人拐跑了,这兵还练得下去么?”
任久言无奈摇头,转身往街上走:“今早辞府递了帖子来。虽说素无往来,但辞家声望在外,于情于理都该来见一见。”
他顿了顿,“也想看看这位名满天下的辞二公子,究竟是何等人物。”
萧凌恒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他:“见着了?感觉如何?”
任久言脚步未停:“深不可测。”
他略一沉吟,“他的目的是什么还不好说。”
“哦?”萧凌恒来了兴致,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都聊什么了?”
任久言这才驻足,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聊你。”
“我?”萧凌恒手上力道一紧,眉峰高高挑起,“聊我什么?”
“聊萧将军治军有方,麾下兵强马壮。”任久言将话说得一本正经。
萧凌恒闻言,嘴角立刻扬起得意的弧度:“这不是明摆着的事?”
他松开任久言的衣袖,转而搭上他的肩膀,“怎么,辞二公子对我很感兴趣?”
任久言轻轻拂开肩上的手:“辞二公子对朝中局势了如指掌,自然要了解手握重兵的萧将军。”
萧凌恒不依不饶地凑近:“那他可打听了你我之间的关系?”
“萧将军希望他怎么打听?”任久言侧目看他,眼底带着几分警告,“是听坊间那些风言风语,还是”
“当然是听你亲口说。”萧凌恒突然正色,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怎么介绍我的?”
街边卖糖葫芦的小贩推车经过,吆喝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任久言借机移开视线:“我说萧将军是”
“是什么?”萧凌恒追问。
“是个葫芦。”
任久言说完,抬脚便走。
第52章 克制我们家久言说我是,那我就是……
沈清安的书房里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酸味。萧凌恒斜倚在窗边,把玩着一只精巧的葫芦挂件,葫芦上刻着个“和”字。他嘴角噙着笑,一脸春光。
“凌恒,”沈清安放下茶盏,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何时对这些小玩意儿感兴趣了?”
“久言送的。”萧凌恒头也不抬,指腹摩挲着葫芦上的纹路,“他说我是葫芦,就给了我这个。”
沈清安挑眉:“为何说你是葫芦?”
“谁知道呢。”萧凌恒终于舍得抬眼,眸中漾着细碎的光,“我们家久言说我是,那我就是。”
沈清安被这腻歪劲儿激得打了个寒颤,突然捕捉到关键信息:“等等,你们家?你下手了?”
“没…没有。”萧凌恒指尖一顿。
沈清安了然一笑:“是任大人不给你碰吧?”
萧凌恒神色微僵,瞥了他一眼。
“别想太多。”沈清安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我没多想。”萧凌恒摩挲着葫芦,声音低了几分,“久言若不愿,我自然不会勉强。”
沈清安摇头:“我指的不是这个。”
萧凌恒听明白了沈清安的意思,“我相信久言,他没必要骗我。”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他不会骗我。”
沈清安轻叹一声:“但你可曾想过,若是老五察觉你们的关系”
萧凌恒沉默地攥紧了手中的葫芦。
“从前也就罢了,”沈清安压低声音,“那时你不在意他们之间如何。可如今不同了,若老五知道你们的事,以他的性子,任大人会是什么下场?”
萧凌恒思索片刻,眼中寒光乍现:“倘若他真的敢对久言动粗或是用强,我定然会提刀去砍了他。”
沈清安正色:“说是这么说,我也知道这事你干的出来,但你有想过后果没有?你们两个谁也活不了。”
他顿了顿:“听我一句劝,在任大人离开老五之前,你们的事最好不要闹得人尽皆知。”
话音落地,房间内陷入寂静。
须臾,萧凌恒喉结滚动了一下,“你说得对,我不能让久言为难。”
他小心翼翼地将葫芦挂回腰间,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珍宝:“我会等,等他心甘情愿离开老五的那一天。”
沈清安欲言又止,想说的话实在是不敢对萧凌恒说出口,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明日就是除夕了,这次岁宴的部署你可都安排妥当了?”
萧凌恒颔首:“封卿歌负责明德殿防务,这点小事难不倒他。”他顿了顿,“况且,我不也在殿内吗。”
沈清安:“嗯,那岁宴结束后,今年你可还来我这里?”
萧凌恒回避视线:“…自然…自然是来的。”
沈清安挑眉:“当真?”
萧凌恒:“当然……”
沈清安见对方这个样子,心中了然,他嗤笑一声,“算了吧,今年我不欢迎你,别来烦我了,让我清静清静吧。”
萧凌恒自是明白沈清安的意思,但他不忍心:“可你一个人——”
沈清安打断:“我府中这么多人,你还怕我孤独不成?倒是听闻任大人府中向来无人,到底是谁更需要人陪?”
萧凌恒心头一紧,垂眸不语。
“但我说的话你得往心里去啊,”沈清安用手背拍了一下萧凌恒的胸膛,“收敛一点。”
说着,他意有所指地眨眨眼。
“知道了,”萧凌恒点头:“我有分寸。”
沈清安再没有讲话,萧凌恒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前几日年逍找我了。”
沈清安闻言一怔,“年将军?”他眉头微蹙,“说什么了?”
“他要收我为徒。”
“那位可是连圣旨都敢当耳旁风,竟会主动收你为徒?”
萧凌恒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可不是,每日天不亮就把我拎到城北校场,已经五六日了。”
他忽然压低声音,“说是受人所托,却不肯透露是谁,这几天忙的我根本没精力想。”
“受人所托?”沈清安突然嗤笑一声,“这朝中能使唤得动年逍的,除了父皇还能有谁?”
“我怀疑过,”萧凌恒说,“可我想不明白陛下为何如此,倘若真的要提拔我,那这储位倒也不用争了。”
“也不能这么…”沈清安目光深远:“你可知当年父皇为何能立储?”
不等回答便继续道,“正是靠年逍与花太空麾下的铁骑。可如今大褚九关将士多有空悬,花太空已逝,年逍又不肯接手,军中便再无一个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名将,”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萧凌恒,“父皇这是在为将来筹谋。”
“你的意思是”
“北羌向来虎视眈眈,西域那几个大国虽然同我们交好,但周围部族太多,诸部皆蠢蠢欲动。”
沈清安轻叹,“父皇这是要培养新一代的将才。”
他忽然话锋一转,“不过年逍此人桀骜,能让他点头教你,说明他确实看好你。”
萧凌恒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腰间的葫芦挂件:“所以陛下心中当真已经选好储君人选了?”
他忽然眼光一闪:“清安,我们——”
“凌恒——”沈清安打断,“父皇没下旨的事情,任何猜测都不做数。况且无论将来谁入主东宫,良将总是社稷所需。”
萧凌恒从沈清安府中出来后,径直往西市方向走去。他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僻静小巷,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做瓢的作坊门前。
推门而入时,铺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掌柜一人仰在躺椅上打着盹,连门口的铃铛响动都没能惊醒他。
萧凌恒轻叩柜台:“掌柜的——”
那掌柜一个激灵从躺椅上滚落,慌忙爬起来:“客、客官要买瓢吗?”
“你的葫芦都是自己种的?”萧凌恒单刀直入。
掌柜抹了把冷汗:“是是啊,都是自家后院种的”
“很好。”萧凌恒从腰间解下钱袋,“我要买你的葫芦。”
掌柜瞪大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掌柜领着萧凌恒穿过铺子,来到后院。只见满院藤蔓缠绕,大大小小的葫芦垂挂其间,最大的也不过算盘大小,且多数生得歪七扭八。
萧凌恒看了一圈,皱眉:“就这些?”
掌柜震惊的发懵*:“这这还不够您挑的?”
“我要最端正的,”萧凌恒目光如炬,“要最大的。”
…………
约莫一刻钟后,铺门“吱呀”一声推开。只见萧凌恒抱着个硕大无比的葫芦迈出门槛,那葫芦大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大到足以装下个成年男子。亏得萧凌恒身形高大,否则抱着这葫芦,怕是连路都看不见了。
萧凌恒抱着巨葫芦回到府中,葫芦大的让众下人皆说不出话,全部目瞪口呆。可他视若无睹,径直踏入书房,将葫芦往书案上一搁,仰头一看,比自己还高出两个头。
“啧”,他皱眉咂舌,这么高根本没办法刻画,只得又抱起来放在了地上。随即他便一屁股拍在地上,盘腿而坐,从袖子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对着葫芦开始细细雕琢。
三个时辰过去,窗外日影西斜。他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连脖颈酸了都不曾抬头,全神贯注地在葫芦表面刻下一道道纹路。
是夜,夜色沉沉,任久言从沈清珏府里回到自己府上,岁末的文书格外多,淹没了他那张小小的书案。
他整理着杂乱的文书,忽闻院外传来断断续续的叩门声,他指尖一顿,警觉地放下文书,提灯往院门走去。
拉开府门,门扉开启的瞬间,一个骇人大的巨葫芦赫然映入眼帘。任久言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见萧凌恒从葫芦后探出头来,眉眼含笑:“久言,你猜这是什么?”
“莫不是葫芦成了精?”任久言侧身让开,嘴角不自觉扬起。
萧凌恒抱着葫芦跨过门槛:“你既说我是葫芦,那我便要做最大的那只。”
烛光摇曳的内室里,任久言绕着葫芦细细打量:“这般稀罕物,你从何处寻来的?”
“这不重要,久言,”萧凌恒献宝似的指向葫芦腹部,“你先看这个。”
任久言俯身望去,只见月光透过窗棂,将葫芦肚子上刻的诗句映得格外清晰:
逐舟千重云雨间
惊尔一笑渡万年
千秋山河倾作酒
唯生长慕惟久言
任久言的指尖轻轻描摹过葫芦上深刻的字迹,月光为那些笔锋凌厉的刻痕镀上一层银边。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你”他声音有些哑,“刻了多久?”
任久言的手指还停留在葫芦的刻痕上,萧凌恒却已经按捺不住。他忽然伸手扣住任久言的后颈,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让他挣脱不得。
“你…”任久言刚启唇,就被封住了声音。
萧凌恒的唇比他想象中热一些,带着冬日里难得的温暖,不容拒绝地压了下来。起初只是浅尝辄止的触碰,却在感受到对方没有抗拒后,骤然加深了这个吻。他的舌尖轻轻描摹着任久言的唇形,像在临摹一件珍贵的瓷器,小心翼翼又充满渴望。又像是要把三个时辰的专注,内心的觊觎和执念,都倾注在这一刻。
任久言被抵在葫芦前,后背贴着冰凉的葫芦壁,前胸却烫得要烧起来。他不自觉地攥紧了萧凌恒的衣襟,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急促的鼻息扑在自己脸颊上,带着淡淡的松木香,这气息太过熟悉,让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唇缝。
这个细微的让步立刻被萧凌恒捕捉,他顺势长驱直入,温柔又不失强势地探索着任久言的每一寸领地。两人的呼吸渐渐交融,分不清彼此。任久言只觉得头脑发昏,像是坠入了一场温暖的梦境,唯有唇上传来的触感真实得令人心悸。
萧凌恒的拇指轻轻摩挲着任久言泛红的耳垂,另一只手则稳稳托住他的后腰,将人往自己怀里带得更近。直到任久言因缺氧而轻轻推拒,他才恋恋不舍地退开些许,却仍保持着鼻尖相贴的距离。
“换气都不会?”萧凌恒低笑。
任久言蹙眉看他一眼,却不知自己眼尾泛红的样子毫无威慑力。他刚要开口,又被一个温柔的轻吻堵了回去,这次的吻轻柔如羽,像是安抚,又像是无声的承诺。
分开时,萧凌恒的拇指擦过他湿润的唇角:“刻在葫芦上的诗,久言要不要刻在我心上试试?”
任久言害羞不接茬,他扯开话题:“明日除夕,岁宴的部署可都安排妥当了?”
萧凌恒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下巴抵在他发顶:“自然,我的任大人在殿上,岂敢有半分疏漏?”
“那岁宴过后”任久言声音渐低,“你有何打算?“
“清安今年嫌我烦。”萧凌恒故作委屈,手指缠上他一缕青丝,“不知任大人府上可还收留无家可归之人?”
任久言抬眸,正撞进他含笑的眼里:“我这里清冷,你…同我一起去乔公子那里吧?”
萧凌恒低头蹭了蹭他鼻尖,语气宠得能滴出水来,“久言想去哪,就去哪。”
萧凌恒凝视着怀中人微微泛红的耳尖,指尖悬在他腰际玉带寸许之处,终究没敢落下。他多想就这样把人揉进骨血里,让那双总是藏着心事的眼睛只看着自己。萧凌恒将人按在怀里,把翻涌的渴望硬生生压回心底。他宁愿等,等到春雪消融,等到对方愿意的那天。
任久言感受着萧凌恒温暖的怀抱,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瞬。他多想就这样沉溺在这个拥抱里,可那些不堪的记忆总会在最甜蜜的时刻翻涌上来,继父浑浊的酒气、撕扯的疼痛、还有永远洗不净的肮脏感。他不是不想亲近,只是每次肌肤相触,那些尘封的恐惧就会如毒蛇般缠上心头。
“去缘尽酒肆,挺好…”任久言勉强弯起嘴角,垂眸掩饰眼中的挣扎。
萧凌恒永远不知道,每次看到他克制欲望的模样,任久言心里无法言说的苦闷有多么窒息。萧凌恒的温柔像面镜子,照出任久言支离破碎的灵魂。他多希望能开口说出苦衷,可光是想象对方可能露出的怜悯或嫌恶,就仿佛又回到儿时那些无助的夜晚,终究只能把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第53章 除夕修不得定数,修变数
腊月三十,除夕。
城南的泮清寺的后院内,任久言心中苦闷,正与莫停大师对坐弈棋,前者执黑,后者落白。
黑白纠缠至中盘,莫停不再落子。
任久言困惑:“大师?”
莫停:“施主,此局已败。”
任久言垂眸看了一眼棋枰上交错厮杀的玉子,黑者虽落下风,却处处留有机会:“大师…我……”
“棋落偏生畏,障自心中来,这局棋,输在怯懦。”莫停双手合十,“怯懦困心城,终将空无一物,施主的这局,是死局。”
任久言苦笑,“从来空无一物…死局…便死局…”
“阿弥陀佛。”莫停悲悯,“施主既恐负恩,又惧伤情,可踌躇止步只会满盘皆输。”
他忽然指向光秃秃的银杏树枝:“你看这新雪压旧雪,可分得清孰轻孰重?”
任久言垂首,“是弟子贪心了,只是……”
他声音渐低,“终究意难平。”
莫停见任久言还是不解其意,便轻轻一叹息,“施主可知,为何观音菩萨三十三化身中,有一尊唤作能静观音?”
他佛珠轻转,“众生之苦,往往始于口不能言。”
任久言指尖一颤,黑子“嗒”地落在不该落的位置。
“看,又失一城。”莫停拾起那枚错子,“世人常道要阅尽山水,却不知,万般通透皆始于足下寸土。”
他忽然将棋子尽数拂乱,“山关之后复见山关,深潭渡尽仍是深潭,但其实山并不高,高在你心间。”
任久言望着散乱的棋局,苦涩道,“弟子非畏险惧高,弟子…只求问心无愧,可即使如此,也仍无法求来所求。”
莫停颔首,叹了口气,说道:“无求便无失,无失便已得。江河、山川,遇见哪个便是哪个,路既已在眼前,推拒无用,逃避更是无果,如此世人便举步维艰进退维谷的半推半就,却无人迫使,遇山则攀,逢水则渡。既已在途中,何须问前程?最终江海竭山水尽,悟出哪个便是哪个,定然不会两手空空。”
他见任久言仍垂眸不语,便继续问道:“施主可曾见过春日融雪?”
任久言抬眸:“大师是说……”
“积雪看似厚重,”莫停指尖轻点杯沿,“可只要春日一来,该化的终究会化。”
他忽然话锋一转,“施主可知道为何老衲总在棋枰边煮茶?”
任久言摇头。
“因为茶凉了可以再续,”莫停斟了新茶推过去,“可若执着于第一泡的滋味,反倒尝不出此刻的茶香。”
任久言握紧茶杯:“大师是劝弟子……随缘?”
“非也。”莫停忽然将棋盘转了个方向,“老衲是说,换个方位看,黑子未必是绝路,”
他轻叩棋盘:“恩义与情爱就像这黑白子,施主总想着非此即彼,可曾想过……”
他忽然将两颗异色棋子并排而立推过天元,“各安其位?”
“…各安其位,便不会辜负任何一人吗…”
“阿弥陀佛,”莫停双手合十,“老衲已言明,无论缄默或坦言,皆是苦厄。这痛楚深浅,端看施主抉择。”
他看了一眼任顷舟,已然猜到对方心中所想,于是继续说道:“命虽定,运却如流水。修不得定数,修变数。”
任久言手中黑子映出黯淡天光:“可纵使穷尽变数,终究殊途同归”
“痴儿,”莫停无奈叹息,“得见明月是得,不见明月亦是得。”
他指向棋枰,“譬如这纵横十九道,看似万千变化,实则不过一气流转。施主若只盯着结局,反倒看不见棋理了。”
任久言垂眸沉思,他不敢面对,但又深知自己逃避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后方传来敲钟声,已至未时,莫停望向皇城方向:“阿弥陀佛,肖想不足,施主该回城了。”
与此同时,皇宫内一片忙碌景象。御膳房内热气腾腾,香料与肉香在空气中交织。尚衣监宫女捧着绣着金线的吉服穿梭在各宫之间。
明德殿外,工部营造司的工匠们踩着高梯,将绘着祥云的宫灯高高挂起。礼部官员手持名册,反复核对座次。内务府总管来回踱步,不时叮嘱各处细节。教坊司的乐师们在偏殿调试乐器,琵琶声、笛声断断续续飘出,为这庄重的除夕岁宴奏响前奏。
萧凌恒身着甲胄,在明德殿内外来回巡视。他步履生风,磐虎营的精锐们随着他简短的指令迅速就位。
殿角暗处伏下弓弩手,廊柱后藏着短刀卫,连殿顶的瓦上都埋伏着瞭望哨。
“内殿只留三十人。”他朝副将比了个手势,“要最精锐的暗卫,换上禁军侍卫服饰。”
殿外广场上,封卿歌正指挥着金吾卫布防。两队铁甲兵在丹陛两侧列出雁形阵,所有将士腰间的佩刀连角度都一样。
“所有进出通道都要双重岗哨。”萧凌恒大步流星地穿过回廊进入殿内,他忽然驻足,望向今晚任久言的位置,他眸色一深,不露痕迹地在那处多安排了两名侍卫。
萧凌恒转身扫视殿内,三十名侍卫已各就各位。他抬手试了试烛台的角度,确保不会在宴席上投下阴影。
“将军,礼部的人来了。”亲兵在殿外禀报。
萧凌恒最后看了眼更漏,刚刚申时,距离岁宴开始还有一个半时辰,随后他应了一声:“知道了。”
说罢,他便离开了明德殿。他路过将士们时朝着封卿歌飞过去一个“交给你了”的眼神,封卿歌会意,飞回了一个“去吧”的眼神。
酉时末的明德殿灯火通明,殿内人头攒动。各路绛紫朱红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交谈。烛火映照着他们腰间的玉带,在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沈清安站在大殿东侧,正在与太师交谈,萧凌恒站在他身侧,目光却频频穿过人群,往西侧瞟去。
沈清珏正与兵部尚书交谈,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任久言却始终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他手指微蜷,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的中衣边,在满殿华服中显得格外素净。
萧凌恒的食指无意识的轻轻敲打着腿侧,正想借故过去,忽听鼓乐声起,所有人立刻停下交谈,整齐地转向正殿方向,皇帝要到了。
须臾,沈明堂迈着威严的步伐从大殿门外走进来,但奇怪的是,他身后跟着的并非惯常的太监仪仗,而是向子成、年逍与武忝锋三位重臣。
这不同寻常的组合让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更令人诧异的是,皇帝今日未着正式的礼服,只穿了平日的明黄色便袍,腰间连玉带都未系全。几位老臣交换着眼色,连太师都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萧凌恒注意到年逍今日也未着戎装,一袭靛蓝常服站在皇帝右后方,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
当视线掠过自己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萧凌恒眼神回应。
沈明堂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众臣。三位重臣归位于下首第一排,众人落位站定,朝臣们整齐跪拜。
“岁末宴聚,既是君臣同乐之时,亦是回望得失之刻。今岁山河安泰,皆赖众卿勠力、百姓勤耕。佳肴在前,当思社稷不易;琼浆入盏,莫忘守土尽责。值此良辰,朕与诸卿同饮太平酒,共飨丰年馔,愿家国永昌,岁岁如是!”
沈明堂说着这些不痛不痒的话,脸上看不出情绪。
话音刚落,满殿大臣齐声高喊:“谢陛下恩典!”
“众爱卿平身。”皇帝抬手示意,声音不疾不徐。
众人谢恩起身,宫女们端着金漆托盘,左右两排步入殿内,开始布菜斟酒。
前排几位老臣笑着点头附和,后排年轻官员也跟着举杯示意。殿里嗡嗡的应答声、杯盏相碰声混在一起,有人小声议论着菜色,有人朝皇帝拱手讨好,原本安静的大殿一下热闹起来。
萧凌恒在武将席落座,位置恰好在任久言斜对面。他借着举杯的间隙,悄悄打量对面那人,任久言始终从未抬眼。
这时,礼官开始唱诵贺词,殿角的乐师们奏起《太平乐》。沈明堂接过内侍奉上的金樽,忽然开口:“今年边关安稳,众卿功不可没。”
他的目光在萧凌恒身上停留片刻,“尤其是萧爱卿,练兵有方。”
萧凌恒连忙起身行礼,语气平静,“臣惶恐,蒙陛下谬赞,实乃天大恩典,臣不过本分当差,相较诸位同僚仍有不足。往后定当加倍勤勉,肝脑涂地。”
沈明堂:“今日岁宴的统筹布防可是萧卿亲手部署?”
萧凌恒立即起身抱拳:“回陛下,是臣与封校尉共同部署。明德殿内外共设八——”
沈明堂挥手打断:“很好,爱卿入座吧。”
这没头没尾的问话让任久言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萧凌恒缓步退回到座位,坐下时与沈清安对视一眼,二人目光交汇,尽是猜测和警惕。
楚世安在萧凌恒右侧,他表情凝重,像是有心事,也像是在时刻准备着什么。萧凌恒看他,对视一眼后只见对方先是垂首,随后缓缓抬眸做了个奇怪眼神。
萧凌恒不解其意。
酒过三巡,萧凌恒借口醒酒离席。他在后廊找到正在巡视的封卿歌:“可有异常?”
“一切如常。”封卿歌皱眉,“出什么事了?”
萧凌恒摇头:“说不上来,总觉得”
这句话他没说完,便叮嘱道:“巡逻时再谨慎些。”
封卿歌:“好,你可是发觉了什么不对?”
萧凌恒摇头:“感觉而已。”
“这是你第一次负责宫宴兵力部署,紧张在所难免。”封卿歌安慰道,“不必想太多,无事发生最好,就算真的有事,总归有个解释。”
萧凌恒闻言垂眸,须臾,他开口:“我只是——”
话未说完,殿内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两人同时变色回头,又同时疾步往回赶。
冲进殿门的瞬间,热浪扑面而来。只见西侧一座烛台倒在地上,火舌正顺着帷幔急速蔓延。宫女们尖叫着四散躲避,几位年迈的朝臣被挤得踉跄后退。
“护驾!”年逍的吼声压过混乱,只见他一把扯下殿侧的锦缎,指挥侍卫们扑打火势。
向子成和武忝锋早已挡在沈明堂身前,手中长剑出鞘三分。
令人意外的是,沈明堂依旧端坐主位,甚至抬手制止了要扶他离开的内侍。火光映照下,皇帝的目光深沉如潭,静静注视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
萧凌恒瞳孔骤缩,那倾倒的烛台,正巧是任久言身后那座,火舌已经窜上织金帷幔,离任久言的衣角不过三尺。
热浪灼得人脸皮发烫。
“取水!快!”萧凌恒厉声喝道,说着,他一把扯下殿侧锦旗浸入鱼缸冲了过去。
封卿歌也反应极快,抄起铜盆将养着水仙的水泼向火墙。
任久言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却仍死死护在沈清珏身前。萧凌恒看到他官服后摆已沾上火星,顾不得那么多,什么都没有想,用浸湿的旗幡裹住任久言,顺势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快走!”
任久言正被浓烟呛得踉跄后退,朝着沈清珏的方向摸了两把,没抓住衣袖。
萧凌恒见状,直接踹翻案几压住火路,在年逍到之前硬生生劈开条通道,“赶紧走!”
“散开!散开!”年逍与左延朝冲进火场,手持铜盆泼出漫天水花。
“护驾!护驾!”太监尖利的嗓音刺破喧嚣。
沈明堂终于起身,在向子成护卫下退至安全处,目光却始终盯着火源处,眼底神色不明。
萧凌恒同时厉声喝道:“磐虎营听令!东侧开道,护送百官退至偏殿!”
随后便与年逍并肩冲入火场最猛处,两人配合默契如沙场征战。
“内侧交给我!”年逍暴喝一声,抬脚踹翻正在燃烧的屏风。
萧凌恒会意,转身扯下自己的外袍浸湿,往外侧的火舌上扑。
一时间,殿内可谓是人仰马翻,左延朝带着楚世安和尹万秋忙着疏散朝臣,向子成和武忝锋死死护着沈明堂,年逍带着萧凌恒和封卿歌往火舌处泼水。
众人尽是杂乱声,宫人们的喊叫、朝臣们的求救、萧凌恒的指挥、年逍的命令,各种声音混在一起,一片混乱。
火势渐弱时,殿内已是一片狼藉。泼洒的酒水混着焦黑的织物残片在地面流淌,几位老臣的官服下摆都沾了水渍。礼部尚书正扶着柱子咳嗽,太师的胡子被燎焦了一截。
“任大人的手!”楚世安突然喊了一句。
众人这才注意到任久言的右手在刚刚护住沈清珏时被烫出大片水泡。
萧凌恒盯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喉结动了动。年逍突然重重拍他后背:“愣着做什么?还不帮忙收拾!”
这一掌拍醒了他,连忙指挥侍卫们搬运烧焦的案几。
第54章 新岁这些,就是提示
岁宴在一片混乱中结束,太医刚为任久言包扎完烫伤的手,皇帝的目光就扫了过来。
“萧卿,”皇帝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此次岁宴火起,虽未酿成大祸,但终究是你监管不力。”
萧凌恒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臣知罪,请陛下降罚。”
一旁的任久言眉头微蹙,指尖在袖中悄然收紧。沈清安站在侧首,目光微微闪烁。楚世安垂首而立,余光却瞥向萧凌恒。
“意外起火…”沈明堂轻笑一声,片刻,缓缓开口:“念在年关,大喜的日子朕便小惩大戒,廷杖二十,罚奉三月,暂留至正月十六执行。”
沈清安适时出列:“父皇,凌恒布防周密,火势能及时控制,可见”
“朕没问你。”沈明堂淡淡打断,突然话锋一转,“任卿的手如何了?”
被点名的任久言垂首上前,烫伤的手藏在袖中:“谢陛下关怀,已无大碍。”
全程没有看萧凌恒一眼。
楚世安平静的开口:“说来也巧,那烛台偏生在任大人身后”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任久言猛地抬眸,眼底闪过一丝锐色。沈清安唇角微不可察地绷紧,而楚世安则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思绪。
萧凌恒仍跪着,但脊背却微微绷直。
年逍站在皇帝身侧,闻言微微侧首,目光在萧凌恒身上停留一瞬,随即低声道:“陛下宽仁。”
沈明堂淡淡“嗯”了一声,随后起身:“今日就到这吧。”
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萧凌恒。
夜色沉沉,宫灯摇曳。年逍负手立于廊下,萧凌恒站在他身后三步处,沉默不语。
“陛下的话,听明白了?”年逍开口,嗓音低沉。
萧凌恒抬眸:“将军是说……‘意外起火’?”
年逍侧首看他,眼底锐利如刀:“你觉得是谁?”
萧凌恒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年逍盯着他,半晌才道:“陛下给你留了半个月,不是让你认罪的,是让你查清楚。”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刚刚殿内所有人的反应和神情你可都注意了?他们每个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陛下看了谁、问了谁,你可都记住了?岁宴之前谁分别见了什么人、听了什么话,你可都悉数知晓?”
萧凌恒眸光一凛。
“这些,就是提示,”
年逍说完便直起身,随后淡淡道:“正月十六之前,若查不出个结果,这二十杖,你就得实打实地挨。”
萧凌恒深吸一口气,抱拳:“我明白。”
年逍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背影很快没入夜色。
萧凌恒站在原地,眸中冷意渐深。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任久言刚走出宫门,便“偶遇”了许怀策。
“许大人。”任久言驻足行礼,受伤的手下意识往袖中藏了藏。
许怀策呵出一口白气:“任大人的伤可还要紧?”
任久言:“劳大人挂怀,不打紧的。”说着,他微微侧身,示意一同走。
两人一同没走出两步,许怀策便开口:“今日这场火,可是烧的众人措手不及啊。”
任久言温雅回应道:“意外起火,谁也没有料到的。”
“意外?”许怀策驻足侧目,忽然话锋一转:“听闻任大人前几日去了辞府?”
任久言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蒙了,第一时间没有能应答。
许怀策见任久言不语,便继续说道:“辞二公子算个妙人,是有想法的,任大人跟他聊聊,想必定有收获吧?”
任久言突然想起那日辞霁川同他提过的“左金吾卫”,他当初不解其目的,如今突然才明白,那是在为今日做的提示。
“下官愚钝,不知”任久言装傻。
许怀策突然打断,抬手掩住个似是而非的哈欠,“累了累了,折腾累了,这个岁宴呐……回府歇着了。”
他临走前深深看了任久言一眼,“任大人也早些回府罢,这雪怕是要下到正月十五呢。”
说罢,便转身大步离开,独留任久言一人在原地深思。
烛火幽幽,明灭摇曳,御书房内一片寂静,沈明堂坐在书案后闭目,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武忝锋跪在下方,年逍、向子成、左延朝、楚世安四人垂首立于两侧。
武忝锋:“老臣监管不力,请陛下降罪!”
沈明堂抬手示意他起身,揉了揉太阳穴,没有说话。
武忝锋起身后与旁边的几人对视一眼,几人心里都心如明镜。
少顷,沈明堂缓缓开口:“你这个左金吾卫监管的,确实该罚。”说罢,他便抬眼看了武忝锋,“存着害人的心思,却只敢耍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像极了阴沟里的老鼠。”
武忝锋扑通又跪了下去:“臣知错。”
沈明堂懒懒的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升得太快难免招人眼红。”
他顿了顿继续说,“这对他来说也是好事儿,太过平坦的道路最容易摔跤。”
向子成:“不知小任大人是否将……”
他没说下去。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年逍实在是累了:“哎烦死了,我就说我不乐意呆在这宫里,尽是些腌臜心思!带兵打仗都没这么累!”
沈明堂也无奈的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他忽然看向楚世安,“楚卿觉得呢?”
楚世安不卑不亢,平静道:“臣以为,既然有人想试探陛下的底线不如就让萧将军好好查一查。”
沈明堂轻笑,缓缓看向窗外:“你们说,这放火之人此刻是睡得正香,还是”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啊?”
与此同时,西市的缘尽酒肆二楼雅间内,乔烟尘正摆弄着桌上的肉菜酒茶,三副碗筷,八碟荤素,旁边还摞着六个雪白的大馒头,地上足足摆了十坛酒。
戌时末,木梯传来脚步声,乔烟尘抬头,见任久言面露难色的掀帘而入。
乔烟尘立即察觉异样,迎了上去:“怎么了?怎么这个表情?”
任久言微微蹙眉,抬头看着他,不语。
乔烟尘神情微变:“这么严重?到底出什么事了?”
任久言:“岁宴上走了水,萧大人监管不力,罚了二十廷杖…”
乔烟尘闻言,瞪圆了眼睛:“啊?好端端的怎的走水了呢?”
任久言垂眸,须臾,摇了摇头:“或许……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而为。”
乔烟尘追问:“可有怀疑对象?”
任久言缓缓抬眸直视着他,随即点了点头:“但是没有证据。”
乔烟尘看得出来任久言的想法,他倒抽一口凉气:“任兄,你不会……要替他找证据吧?”
任久言再次垂眸,少顷,再次抬眸:“我知道是谁,可他不一定知道,他没有方向的。”
乔烟尘想劝:“若是让老五知道,怕不是——”
话未说完,楼梯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萧凌恒掀帘进来时还带着夜风的寒气:“等久了吧,我来晚了,一会自罚。”
乔烟尘看到萧凌恒完好无损的样子,震惊说道:“你不是罚了板子吗??”
萧凌恒面上不以为意,“陛下说过了正月十五再打。”
说着,他便轻轻拉起任久言的手:“对不起,都是我没护好你,是不是特别疼?”
乔烟尘见状赶紧去关门,任久言看着萧凌恒满是愧疚和心疼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乔烟尘示意:“坐下聊吧。”
三人落座,萧凌恒装作轻松的倒茶倒酒,余下两人皆不语,他举起酒碗,“来!年末了!我们先——”
任久言轻声打断:“我知道是谁,辞二公子提过的,”他顿了顿,“是左金吾卫。”
萧凌恒表情微滞,刚要开口,任久言便继续说道:“前几日辞府宴请时,辞二公子特意拉与我私下交谈,起初我并不解其意,只是觉得他欲借我之手搅动朝堂棋局,但如今想想他确实不必如此,陛下礼贤下士,辞二若想入仕翻动朝堂风云,无论是以辞家的名声还是靠自己的实力,都轻而易举。今日这场火,倒让我想通了。他或许早已知晓左右金吾卫的立场和处境,也已经猜到那边会为了拉下你,而在岁宴动手脚。”
“辞二?他怎会知道?难不成……”萧凌恒顺着逻辑往下猜测道:“今日陛下的反应也不对,像是提前知晓一般……”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我总感觉,陛下镇静之余,还有些许无奈。”
任久言点头:“或许陛下也猜到左金吾卫会搞风波,但走水这种事情可大可小,若真伤了陛下,那便是死罪,必会彻查。所以他们只能把握这个分寸,既不伤到陛下,又要足以让陛下惩戒你。可即便是这样,这手段也不可谓高明,陛下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最不喜这种肮脏又畏手畏脚的手段,所以,与其说是无奈,更多的是嫌弃。”
“怪不得年将军在岁宴结束后会拉着我说那些。”萧凌恒顿了一顿:“陛下今日以‘意外起火,监管不力’为由处罚了我,这其实就是提示。我猜测,或许陛下也是想借此打磨我,他明知道今日会有事发生,却仍任由他们动手,为的就是让我长个教训。”
任久言点头:“年将军他们的反应都不正常,分明是提前做了准备的,”他顿了顿,“只是谁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用走水这种手段,我认为,陛下他们的猜测或许是刺客或下毒这一类的方法拖你下水,所以年将军、向太尉还有武将军这些武将会随同陛下一起进殿。为的就是万一有人要行刺,随时可以护驾。”
萧凌恒若有所思:“既然有了方向,那就不愁揪不出证据,老鼠都是有尾巴的,他们既然动了手,那便是给我机会扳他们,他们敢放火,就别怪我把他们烧干净,”他冷笑一声,“我何时怕过挑战?况且陛下给我半月时*间,也是为了让我查明真相。”
任久言:“方向和真相是一回事,如何打开缺口是另一回事,岁宴走水一事背后到底是谁操手、牵连到哪些人,咱们尚且不清楚,况且陛下到底想要查到哪一步、需要你挖到什么深度,也都还没有了解,所以,还是不能太过激进。”
他顿了顿,继续说:“那日辞二还特意提了一句,左金吾卫的蟠龙营,绝不止一个中郎将的问题,或许,左金吾卫,已经烂到根了。”
乔烟尘听着二人毫不避讳地剖析朝堂局势,眉头越皱越紧。他们谈论的每一句话,若被有心人听去,都足以招来杀身之祸。更令他心惊的是,任久言和萧凌恒即便是有那层关系,可毕竟身处于对立势力阵营,这两个立场相悖的人,此刻如生死与共的同谋般密不可分。
“你们……”乔烟尘喉结滚动,突然拍案笑道:“要不先吃饭吧!今儿可是除夕,再不吃菜都凉了。”
萧凌恒挑眉看他,忽而朗声大笑:“乔兄说得是!”他一把抄起酒坛,拍开泥封,“今夜只谈风月,不论朝政!”
任久言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几分,微微颔首。
“尝尝这个。”乔烟尘夹了块蜜汁排骨放进任久言碗里,“西市张记的招牌,我排了半个时辰队才买到。”
萧凌恒突然凑近任久言:“我也要。”
“自己夹。”任久言头也不抬,却把碟子往他那边推了推。
乔烟尘看着萧凌恒得逞的笑容,摇头叹道:“你俩真是……”
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爆竹声,紧接着是孩童的欢呼。
“子时了。”任久言望向窗外,漫天烟火恰好照亮他清瘦的侧脸。
萧凌恒悄悄在桌下勾住他的小指:“新岁喜乐。”
任久言没有抽回手,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萧凌恒凑近任久言的耳畔,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又说:“久言,新岁自在。”
任久言怔了一瞬,“自在”二字对他而言最是难得。
他看向近在咫尺的男人,那人眼中亮晶晶,闪耀的像是能将人吸进去一般,他不由的看入了神。
须臾,任久言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你也是。”
三人就这样听着满城的爆竹声,在酒香氤氲中迎来了新的一年。
第55章 难伐这就是你的答案?
大年初一的清晨,鹅毛大雪铺满了西城的街巷。萧凌恒踏着积雪来到辞府门前,朱红的府门上铜铆钉覆着一层薄雪,檐下还垂挂着冰凌。
他刚要抬手叩门,厚重的木门却“恰巧”从内打开。
老管家揣着手立在门内,呵出的白气在胡须上结出霜:“萧大人安好,我家公子已在书房候着了。”
萧凌恒眉梢微动,抖落大氅上的雪粒子:“辞二公子倒是料事如神。”
“公子说,大雪天最适合煮茶论道。”老管家引着他穿过回廊,靴底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
转过前院,忽见几株老梅从雪堆里探出殷红,花瓣上的积雪簌簌掉落。书房的雕花窗棂里透出暖黄灯火,隐约可见一道清瘦身影正在煮茶。
“萧将军踏雪而来,有失远迎。”门内传来清润的嗓音,辞霁川推开木门,手持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正巧,第一泡的雪水茶刚刚煮好。”
萧凌恒接过茶盏,随同辞霁川步入书房,老管家将门静静带上。
书房内暖意融融,与外头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东侧整面墙的书架上整齐排列着竹简与线装书,案几上摊开一卷《孙子兵法》,书卷旁搁着笔墨,批注的墨迹还未干透。案下的炭盆里火光微微,映得满室生辉。
萧凌恒随手放下茶盏,目光扫过案上书卷:“辞二公子好用功,大年初一还在研读兵书?”
辞霁川拂袖坐下,拎起茶壶续水:“将军冒雪前来,想必不是为了谈兵法的吧?“
蒸汽在他眉眼间弥漫开来。
“那就不绕弯子了。”萧凌恒直视对方,“岁宴那场火,公子似乎早就知道?”
辞霁川没有回答,执壶的手依旧很稳:“将军可知左金吾卫将军徐寄珩上月纳了第七房妾室?听闻徐府回回纳娶妾室的当夜府内都会传来哭声,也不知那些姑娘们……”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萧凌恒目光一闪:“辞二公子的意思是,徐寄珩强抢民女?”
“这没证据的话也不能乱讲的,”辞霁川轻轻摇头,“是否是强抢空口无凭,但都是好人家的姑娘是真的。”
“这把火是他放的?”萧凌恒身子微微前倾:“辞二公子对这些事倒是了如指掌,莫非辞家在帝都的眼线,比天督府还灵通?”
辞霁川不慌不忙地轻声说道:“萧将军既然来找我,想必任大人已经告诉过将军我们二人之前的谈话,既然如此,将军何必还试探我?”
“不是试探。”萧凌恒直视对方,“我只是好奇,辞二公子为何能未卜先知?又为何要帮我?”
辞霁川神色如常:“肃清军中败类,不仅是我的愿望,更是百姓、将士,乃至陛下的期盼。”
他顿了顿,“将军难道不痛恨这些蛀虫继续把持兵权?蟠龙营腐败至今,如同烂了一条腿,难道将军不想剜去腐肉,重整城防?”
萧凌恒沉思片刻,开口试探:“那依辞二公子之见,左金吾卫只腐烂到徐寄珩?”
辞霁川执壶续茶,唇角微扬:“将军之上有大将军,之下有中郎将,再往下还有各级郎将。萧大人以为,这腐烂的根须该延伸到何处才算合理?”
不等回答,他继续道:“以萧大人如今中郎将的官职,要动一位将军已非易事。更何况,徐寄珩是左金吾卫的将军,本就不在右金吾卫的管辖范围内,若贸然将手伸到更高处,恐怕就是……”
“就是自寻死路?”萧凌恒接话。
辞霁川轻轻颔首:“不如先从能斩断的枝节入手。”
他取出一卷名册推过去,“徐寄珩这些年强占的民田、收受的贿赂,都在这里,至于更上面的根须……”
他指尖在名册上轻轻一点:“等将军坐到他这个位置时,自然能看得更清楚。”
萧凌恒凝视着案上的名册,沉默的思考着,他知道,只要徐寄珩屁股不干净,那顺着辞霁川提供的方向查下去,就绝对可以摸出铁证,强占民田、收受贿赂、强抢民女,随便哪一条都够那厮喝一壶。
可问题在于,即便靠这些顺利拿下徐寄珩,岁宴走水这桩事依旧无从查起。辞霁川从始至终绝口不提岁宴一事,徐寄珩究竟如何导致了火灾,仍然丝毫没有线索可探。即便打掉了徐寄珩,那二十廷杖也免不了。毕竟,揪出个贪腐的将军是一回事,查明岁宴失火的真相又是另一回事。
他抬眼看向辞霁川,对方正慢条斯理地品茶,这态度再明显不过,对方愿意提供徐寄珩的罪证,却对火灾一事讳莫如深。辞二这个态度实在奇怪,为何他帮着自己拿下徐寄珩却不提供走水证据洗脱罪责?
萧凌恒认为,这原因无非两种,要么是徐寄珩上头的人是连辞二都不想得罪的,要么是龙椅上那位不想让他挖这么深。
房内陷入寂静,少顷,辞霁川忽然笑笑,轻轻将茶盏推过去,窗外的雪光映在茶面上,晃动着细碎的光影:“茶要凉了,将军趁热喝。”
萧凌恒出辞府时已至午时,他回想着辞霁川刚刚的提醒,左金吾卫其余的人,得等他爬得更高时才能触及,这份名册既是助力,也是警告。至于徐寄珩在岁宴搞事的证据,如果执意要查,那只能从徐寄珩本身打开豁口了。
但其实除夕那夜明德殿内,最灼痛萧凌恒的不是那场大火,而是任久言的反应。他记得清楚,当他冲到任久言身边拉着他走时,对方死死护住沈清珏的动作。
他实在是不想面对那个问题,可内心的猜忌和醋意疯狂交织,他如此狂傲的一个人,如今在他眼里,自己甚至连一个“外室”都算不上,男子之间的感情本就不算太能被众人接受,可他如今的处境,比这单纯的断袖更加见不得光,像个偷人夫君的娼/妓,连争风吃醋的资格都没有。
午时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棂,在沈清珏的书房里投下光影。棋盘上黑白交错,沈清珏执白,乔烟尘执黑,两人对坐无言,只有棋子落在枰上的清脆声响在室内回荡。
任久言静立在沈清珏身侧一步处,目光低垂。窗外偶尔传来街市的喧闹声,更衬得书房内一片沉寂。
沈清珏忽然落下一子,白玉棋子与棋盘相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任久言抬眸瞥了眼棋局,又迅速垂下眼帘。
少顷,沈清珏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岁宴走水一事,我们还需要再添一把火。”
这句话令任久言心尖一颤,他抬眸时刻意掩去眼底的神色:“殿下打算如何做?”
沈清珏:“他不是想查吗?那就让他查,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最好查到封卿歌头上。”
任久言不语,乔烟尘见状接上话解围道:“殿下是想让他亲手把自己的副将送进死路?”
沈清珏嘴角一勾,点了点头:“是他自己非要查,没人逼他。若他老老实实认罚,这事就到此为止。若他执意深挖”
他顿了顿,语气阴狠继续说道:“那就让他自己掘出封卿歌的罪证,亲手折了自己最信任的羽翼。”
乔烟尘皱眉:“封卿歌是他最得力的副将,若真让他亲手这招,诛心。”
沈清珏慢条斯理地摆弄棋子:“他萧凌恒不是一向自诩游刃权术吗?那就让他看看,查到最后,究竟是谁更痛。”
任久言沉默片刻,继而平静的说:“若他中途察觉,反咬我们一口”
沈清珏嗤笑:“我都安排好了,届时给他送份大礼,让徐寄珩亲口指认,是封卿歌带着磐虎营的侍卫帮他安排的纵火。”
他看向任久言:“你那日座位后面不是正巧站了两个磐虎营的人吗?”
任久言抬眸:“徐寄珩会认吗?”
沈清珏不疾不徐:“他强占的百亩良田地契在我手里,他那个在江南养的外室和孩子”
他忽然抬眼,“你说他认不认?”
乔烟尘皱眉:“可这栽赃太明显,陛下未必会信。”
沈清珏轻笑:“不需要父皇全信,只要让萧凌恒百口莫辩就够了,到时候——”
他指尖重重敲在棋盘上,“要么他认下这二十杖,要么拖着整个左金吾卫下水。”
任久言沉默片刻,开口:“若他宁可受刑也不肯背这黑锅”
沈清珏眼底闪过一丝阴鸷:“那就让他尝尝,什么叫真正的众叛亲离。”
暮色渐沉,二人踏出沈清珏府门时,西天最后一缕残阳正隐入山脉,任久言始终低垂着眼帘,脚步比平日更沉三分,乔烟尘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跟着。
路上积雪未消,踩上去咯吱作响,两个人一路同行,却始终无人开口。
直到任府门前的灯笼映入眼帘,乔烟尘终于忍不住拽住任久言衣袖问道:“任兄,你打算……如何?”
任久言并未抬眸,依旧看着地面,须臾,他缓缓摇了摇头,“不知。”
乔烟尘喉结滚动,终是松开手:“罢了罢了,你要如何便如何,我不阻拦你,但你做事之前,一定得想清楚。”
任久言始终没有抬头,片刻,他点了点头:“嗯。”
这声应答轻得几乎散在风里,乔烟尘望着他走进府门的背影,忽觉这暮色比往日更暗了几分。
是夜,任久言坐于书案前沉思,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着案台,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起身,决定要去寻萧凌恒,阻止他继续查下去。
手刚触及门扉,院中便传来熟悉的落地声。任久言动作一顿,缓缓拉开门扉,正对上萧凌恒悬在半空的右手。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月光下,那人眼中翻涌着说不清的情绪。
“饮酒了?”任久言轻声问。
萧凌恒沉默地望着他,眼底似有千言万语。
任久言侧身让开:“进来说。”
门扉刚合上,温热的掌心便覆上后颈,任久言被迫转身,撞进一双盛满痛楚的眼眸。
他看到萧凌恒的眼底翻涌着破碎的温柔,眷恋与苦涩交织,目光似要黏在自己身上,极度深情却又夹杂着无可奈何的忧郁,眉间藏无可藏的透露着化不开的落寞与黯然。
“怎么了?”任久言问。
萧凌恒仍是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的那么看着自己。
“凌恒,岁宴走水一事……”任久言顿了顿,“你不要查了,好不好?”
萧凌恒闻言怔了一瞬,继而轻轻苦笑一声:“老五做的?”
任久言摇了摇头:“你别问了,总之,不要继续查下去了,好吗?”
萧凌恒抬手抚上他颈侧,拇指摩挲着跳动的脉搏:“那日你拼死护在他身前,”
他声音哑得不成调,“可是给我的答案?”
任久言听到这句话,忽然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萧凌恒见任久言不语,便认定了对方已是默认,他的手缓缓垂下,在袖中攥成拳。
须臾,他猛地攥住任久言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把骨头碾碎。
还没来得及挣扎,带着怒意的呼吸已经扑在任久言的脸上。萧凌恒扣住他的后脑勺,唇畔重重压下来,牙齿磕得他嘴唇生疼。
任久言刚想推拒,却被对方死死箍在怀里,带着血腥味的吻混着喘息落下来,像是要把这段时间所有的委屈、不甘和怒火都一股脑发泄出来。
“萧凌…恒…你……”任久言刚挣出半句话,就被狠狠按在门板上。门框撞得他脊背生疼,萧凌恒的膝盖强势地抵入他双腿之间,将他牢牢禁锢。
挣扎的过程中,萧凌恒的手指粗暴地扯开任久言的玉带扣,锦缎外衫滑落在地。
任久言被这一系列的动作和对方的力道吓坏了,他无法控制的颤抖着,用力地反抗和挣扎,可他却不知,自己越是拒绝,对方越是恼怒。
萧凌恒忽然一把攥住任久言的手腕按在头顶,另一只手掐住他的下颌,越吻越用力。他感受着萧凌恒的吻从嘴唇往下,延伸到侧颈,继而到耳后……
就在萧凌恒剥开任久言里衣,手掌滑入扣住任久言的后腰时,任久言突然停止了反抗,任由对方侵城掠地,他仰着头靠在门板上,喉结剧烈滚动,被扣住的手腕微微发抖。
这个认命般的姿态让萧凌恒动作一顿。
第56章 罢局不必委屈自己同我周旋
萧凌恒的额头轻轻抵在任久言眉骨处,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温热的吐息扑在颈间,任久言能感觉到对方胸腔剧烈的起伏。
许久,萧凌恒缓缓抬头,与他额首相贴,颤抖的指尖抚上任久言的脸颊,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一场梦:“能…能告诉我…为什么骗我吗?”
他声音微微沙哑,任久言的睫毛在他掌心颤动,不语。
“是为了利用我打探清安这边的消息吗?”萧凌恒的拇指擦过他下唇。
随即又自嘲地摇头,“可你从未问过我这些。”
夜风拍打窗棂,烛火忽明忽暗。
萧凌恒继续轻声问道:“是为了利用情感让我保护你吗?”
任久言闻言重重深呼吸一口。
“我心悦你”四个字于任久言而言太重太重了,“我没办法”四个字对萧凌恒而言又太轻太轻了。
他望着男人通红的眼眶,想伸手触碰又怕灼伤彼此。皇室威压如乌云笼罩,当年的救命之恩重若千钧,可此刻的误会与恨意更像钝刀剜心。
“久言…如果是为了让我保护你,你大可以跟我说实话…”萧凌恒眼眶发红,但却极度虔诚的注视着对方的眸子,
他轻轻摇了摇头:“我待你的心不假,即便你不心悦我,我也会护你周全…”
他声音微微哽住,缓了缓才继续道:“你早该告诉我的…”
任久言听到这话心像是被什么攥紧一样疼,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眼底翻涌的困苦和无助,爱意与愧疚在任久言胸腔里撕扯,将心搅成碎末,在忠义与情爱间被撕成碎片,连一句辩解都成了永远沉没的船骸。
“…你…何必骗我呢…”
任久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滚动。不知是谁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人心口发疼。
半晌,萧凌恒沙哑着开口:“久言…无数次…无数次…”
他低头笑了笑,那笑声轻得像是叹息:“无数次看到你站在他身边时我都觉得自己像个笑话…明明知道不属于自己,还是忍不住想靠近。”
他深呼吸一口,缓声道:“我甚至都不敢问你…我不想逼你…”
“可我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对吧?”
萧凌恒缓缓抬头,手指轻轻抚过任久言的眉眼,随后慢慢从脸颊滑落,在空气中悬了片刻才收回。
任久言突然不知该如何呼吸,他恨不得杀了自己来偿还所有的恩义和情意,洗清所有亏欠与罪孽。
“我总想着”萧凌恒深呼一口气,抬手轻柔的替任久言拢了拢散开的衣领,“要是能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手指在碰到锁骨时微微一颤,继而收回,“在你遇见他之前在你心里还空着的时候。”
萧凌恒垂下眼眸,视线不知该落在何处,目光飘忽,半晌,他缓缓抬起头看着任久言的眼睛,眼眶通红:“日后…不必委屈自己同我周旋,我依旧会护你周全,这无关乎你心里是否有我…”
任久言猛地抬头,却撞进一双温柔得令人心碎的眼睛,他刚准备开口说什么——
“走水的事”萧凌恒后退半步,拉开距离,温柔地说道:“你不想让我查,我便不查,左不过一顿板子,不碍事。”
说罢,他双手扣住任久言的双肩,将人往旁边一挪,手搭上门闩时,他没有回眸,只道了句:“夜里凉记得添件衣裳。”
这句话说得极轻,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脚步声渐渐听不见了,任久言的身体还僵着,挪不开半步。他双手无法自控的微微颤抖,喉咙像被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想哭却连抽噎都发不出来。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他想起萧凌恒掌心的温度,想起他孤身提刀救自己时的坚毅,想起他每每对视时眼睛里的光……
可此刻这些画面都被那人最后失望的眼神烫得扭曲变形。
沈清珏的恩是真的,萧凌恒的爱也是真的,这两条路,偏偏就撞成了死结。这无法言说的无可奈何压的任久言喘不过气,他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撕扯着,突然像是被抽了脊梁一般瘫软在地,他拼了命的按住心口,可依旧是疼的窒息。
任久言将手撑在冰凉的地上,手指不自觉的蜷了蜷,像是在试图抓着什么,指间却只余一丝深冬的寒气,就像他们二人,明明近在眼前,可隔着血海深仇,怎么都抓不住。
许久许久,天边微亮,任久言也没能起身。
一连几日大雪,寒风瑟瑟,萧凌恒除了卯时前往城北习武,其余时间皆没有出门。但他在城北野地其实也只是一个人,年逍这几日一直没有来,或许年逍也没有想到,岁宴之事横在眼前,萧凌恒却仍旧每日如常赴约。
他每日独自挥剑至辰时末,将自己累到筋疲力尽,再独自跌跌撞撞的挪回府上,路人侧目,下人不解,几日他也没有话,沈清安听闻他的状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托人来了好几次也没接到人。
正月初七巳时过半,沈清安亲自来到了府上。
推开房门时萧凌恒正端坐在书案前看着剑谱,见人来后,他神情似乎并无半分异常的起身。
“清安来啦,快坐,我去给你沏茶。”
这一句话便暴露了,或许旁人不知,但奈何对方是沈清安,他萧凌恒何时亲自泡过茶?况且,沈清安太了解他了,越是神色如常,越是波涛汹涌。
沈清安一把拉住萧凌恒欲要执壶的手臂:“凌恒,坐。”
萧凌恒侧目看着他笑笑:“不急,先喝点茶暖暖身子,这寒冬的雪似是要把人冻成冰雕,”
他拍了拍沈清安的手,“暖暖身子,暖暖身子。”
沈清安微微一握紧,随后便撒开了手,任由他翻箱倒柜的找茶叶。
可萧凌恒的书房里从来就没有茶。
沈清安坐在藤椅上,看着萧凌恒翻来翻去,书架、博古架,连墙角的箱笼都打开查看,可始终没有找到茶叶,萧凌恒却像没察觉似的,一遍遍重复翻找,脸上始终没有露出烦躁的神情,所有地方统统翻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于是便从新再翻一遍。
半晌,萧凌恒一直未停下来,找不到也不喊下人,就闷着头在书房里找。
期间沈清安也没有制止,就是沉默地看着,直到快翻了半个时辰了,他终于缓缓垂首,随后轻轻叹了口气,“凌恒,别找了。”
“再等等,肯定在哪儿会找到的。”那人头也不回,语气轻巧,背对着沈清安在博古架下层翻来翻去。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沈清安再次开口:“你连我都要躲?”
话音落地,那一直未停的身躯终于静止,萧凌恒回身笑道:“清安,我没躲,我只是想给你泡壶茶而已。”
沈清安再次叹息:“凌恒,我今日不喝茶,”
他眼神微垂,瞥向旁边的太师椅:“坐。”
萧凌恒没有犹豫,径直走了过去,在太师椅上坐的端正:“怎么了?可是近日又出什么事了?”
他的语气极其平静。
沈清安摇头:“无事,我只是几日未见你,想你了。”
萧凌恒笑出声:“清安,这话可不该是你我二人之间的说的,你看我这鸡皮疙瘩,”
说着,他便伸出一只手臂,将袍袖撸了上去。
沈清安既然猜到了原因,他便也不敢贸然主动开口。可他着实担心,前几日不来寻便是因为想着给萧凌恒几天独处的时间试着自己消化,毕竟感情之事,再亲密的挚友也不好过问太多。可一连五六日过去,萧凌恒依旧没有起色,这才没得办法跑这一趟。
“凌恒,我前几日读春秋,有一句不解,本是想着等你来寻我时问问你的想法,可左右等不来人,托人请你也只说忙的抽不开身,这不是今日,便主动求解来了。”
“哪句?”萧凌恒支着腿问。
“流水不腐,户枢不蝼,动也。”沈清安说,“这水易腐,门轴易遭虫,即便是动了,当真可寻得转机吗?”
萧凌恒听得明白沈清安暗中的引导,可他并不打算接茬,他装傻:“死水必腐,可流水不一定,即便是腐了臭了,至少也与它本身无关,那只能说明,它本就该烂该臭。”
沈清安不急:“可既然结果并无不同,那何必还需要自我驱动?等着腐烂岂不是更为自在?”
萧凌恒继续装傻:“我方才不是说了?至少,与自己无关,求个不悔而已。”
沈清安注视着他的眼眸:“既然你明白,那为何还要等着腐烂?不是求个不悔?难不成你的不悔只存在于他人心中,而不求自我的平静?”
萧凌恒一时语塞。他们之间素来直言不讳,何曾需要这般拐弯抹角?这故作轻松的借这一句“流动”隐喻出“排解”,属实不该是他们二人该有的,倒像是刻意砌起的一道墙,将满腹心事生生隔开。
沈清安看着好友这副模样,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们自幼相识,萧凌恒何时这般躲闪迂回过?往日里即便天大的事,也是不曾畏惧的计划、猜测、谋算,如今这般找借口忙前忙后,倒比直接说“别问”更让人揪心。
须臾,萧凌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忽然泄了气般靠在太师椅上,那强撑的笑容终于垮了下来,露出底下藏着的疲惫,
“清安,你也说了,须得自我驱动,旁的……无用的。”
沈清安:“前几日我恰巧也读到了另一句,‘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画地为牢便是自我囚禁,只求于自我压迫方不得静,虑塞神昏,蓄极则泄,”*
他忽然倾身,语气轻松的调侃:“难不成,凌恒是想‘泄’个大的?”
萧凌恒垂着头,拳头紧紧攥着,房内尽是沉默。
半晌,他苦涩开口:“我自负操控于叵测人心,百官、万民,皆不在我眼中。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市井中为五斗米打转的算计,我闭着眼都能算出七八分。这些年周旋朝堂,拿捏百官心思,哄得百姓信服,我一直觉着自己算通透了。可……”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一下:“可唯独一人之心,我始终看不懂,就像隔了座永远翻不过去的山。”
沈清安垂眸,少顷,他忽然抬头看向窗外,轻声说道:“寒枝承霜,看似决绝低垂,实则是为护那未绽的芽。”
萧凌恒苦笑:“你的意思是…久言——”
沈清安摇头打断:“我不知,我只是觉得,任大人并非无情之人,倒像这受了风霜的枝,有很多事只可独自咽,不许旁人听,”
他顿了顿,“就像渡口停舟,有人匆匆离岸,并非不愿同行,许是船底暗伤,经不起风浪。他这番疏离…你若真在意,便递根绳索,莫让无端揣测成了隔心的岸。”
“可我…我不想让他为难,不想让他不悦…”萧凌恒喉结滚动,“…我更不想逼迫他做什么…”
沈清安继续说道:“凌恒,你不是要给我沏茶?你可知沏茶讲究个‘不盈不溢’,水太满则茶香易散。他的心若已盛满苦涩,你再添多少深情,也不过是漫出的残茶。”
萧凌恒刚要开口,沈清安便开口堵住他的嘴继续说:“我没有劝你撞出条路来,但比起难过,我更怕你后悔。”
他顿了顿,“退一万步讲,即便任大人没有苦衷,他倾心于你所恶之人,若是勉强相守,日后亦多有龃龉。与其困在这求而不得的苦境中,不如及早抽身,免得徒增更多烦恼。过往种种,若成枷锁,弃之方得解脱。这局相思棋,你已落子满盘,却见他与旁人对弈正酣,强占边角终是残势,不如认输推枰,就此罢局。”
第57章 认罚唯一不能输的就是斗志
萧凌恒垂眸盯着地面,眼尾微微泛红,他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沈清安起身走到萧凌恒身边,轻轻按住他的右肩:“你”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叹息。
萧凌恒抬手覆上肩头那只手,指尖冰凉:“没事,总会想通的。”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却连个完整的笑容都挤不出来。
沈清安知道这事旁人帮不上忙,只得转开话题:“岁宴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他并不知晓初一那晚任久言究竟对萧凌恒说了什么,更不知道这场火灾也在两人的纠葛之中。
萧凌恒依旧没有提及那夜的对话,只是淡淡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二十板子而已,不碍事。”
“不查了?”
萧凌恒怔了怔,摇头道:“本就是我监管不力,没检查周全,这罚我认。”
沈清安太了解他了,越是这般逆来顺受,说明伤得越重。可该劝的都劝了,能做的也都做了。他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又拍了拍萧凌恒的肩膀,转身离去。
房门轻轻合上,萧凌恒独自坐在渐暗的房间里,很久很久,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身影被暮色一点点吞没。
正月十七,天气晴朗。一辆从漫州来的马车驶入城中,直奔沈清安的府邸。
花千岁披着红梅纹饰的戴帽大氅,帽沿围着雪白的毛边。他推开书房门时,沈清安正在整理药材。
“千岁,先坐。”沈清安抬头示意,“等这最后一味药送到,你随我一起给凌恒送去。”
花千岁在藤椅上坐下:“信里说的事是真的?”
沈清安放下手中的药材,点了点头在他对面坐下:“岁宴那场火,父皇罚了二十板子,凌恒一句辩解都没有,直接领了罚。”
“这可不像是他的作风。”花千岁微微挑眉,“出什么事了?”
沈清安顿了顿,轻笑一声:“你倒是了解他,”
他低声说道:“他和任大人…闹了些不愉快。”
花千岁来了兴致:“哦?具体怎么回事?”
沈清安犹豫片刻,将知道的情况简单说了说。其实萧凌恒也没跟他细说,他当时也没敢多问,所以能说的实在有限。
花千岁闻言眉头一挑:“任久言心悦老五?”他忽然笑出声来,“这绝无可能。”
沈*清安轻轻叹了口气:“我起初也不信,可凌恒说,这是任大人亲口承认的。若不是真的,何必编这样的谎话?”
“不知,”花千岁摇头,“任久言在朝堂上运筹帷幄,在情字上却是个十足的糊涂人。聪明人的心思尚可揣度,愚人的心思”他摊了摊手,“我实在猜不透。”
沈清安眉头紧锁:“可无论如何,凌恒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昨日刚挨完板子,听说到现在都没进食,说是疼得吃不下。”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他什么时候怕过疼?方才府上下人来报,连药都不让上。若真是疼得厉害,怎会如此?分明是心里难受。”
“这是自然,“花千岁说,“可送药治标不治本,这道理你我都懂。”
沈清安叹了口气:“可症结在任大人那儿,我们又能如何?难道真要去老五府上抢人不成?”
“硬抢肯定不行,”花千岁轻笑一声,“但我们何须抢?让老五主动把人赶出来岂不更好?”
沈清安闻言一惊:“千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可别乱来。”
花千岁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萧凌恒不是最擅长离间之计吗?他能用,我们为何用不得?”他放下茶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况且,若真能让任大人离开老五,于我们的大业也是好事一桩。”
沈清安眉头微蹙:“千岁,我虽不知你具体作何打算,但有件事必须说在前头,绝不能伤人。”
花千岁似笑非笑:“不伤人?那这离间之计从何谈起?”
“我不想凌恒伤心,”沈清安神色认真,“任大人能安然无恙的从老五那里走出来最好,若不能,也绝不可伤他,我们再寻别的办法就是。”
花千岁嗤笑一声:“清安,不是我们伤他,是让老五亲手伤他,如此一来,他即便是真的对老五有心,此后也绝无心思了不是吗?况且,他好歹是朝廷四品命官,老五再无视法度,他又能下狠手下到哪里呢?所以,不必担心。”
“这……”沈清安仍显迟疑:“还是得问问凌恒的意见,看他自己吧。”
沈清安和花千岁来到萧凌恒的府邸,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萧凌恒半趴在床榻上,脸色苍白无血色,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凌乱地贴在脸上。他半阖着眼,听到脚步声也没抬头,整个人透着一种罕见的颓丧。
“凌恒,”沈清安快步上前,将药匣放在床边小几上,“怎么连药都不让人上?伤得这么重”
萧凌恒这才缓缓抬眼,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声音沙哑:“来了啊。”
他勉强撑起上半身,却牵动了伤处,眉头狠狠一皱。
花千岁用折扇抵着下巴站在一旁,直接开门见山:“听说你和任久言闹翻了?”
花千岁的单刀直入让沈清安倒抽一口凉气,他下意识地紧紧闭上眼,随即反应过来,赶紧开口:“那个……昨日我看西市——”
花千岁不理不睬的打断:“我有个主意。”
萧凌恒眼皮都懒得抬:“你又有什么馊主意?”
花千岁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衣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不是最擅长离间之计么?只是你的手段太过温和,不痛不痒。”
他俯身凑近萧凌恒,“我们要让老五亲手把任久言赶出府去。”
萧凌恒强撑着支起身子,眼神阴郁:“怎么个离间法?”
“简单得很。”花千岁唇角勾起一抹笑,“老五最在意什么?”
不等人回答,他继续说:“自然是他在各地的兵权。我们只需将他安插在各州的节度使一一拔除,那些节度使都是老五的心腹,若真动了他们”
他不紧不慢的顿了顿:“我还需要你配合一下。”
“我配合?怎么配合?”
花千岁笑笑:“我会让人点把火,留下些蛛丝马迹将此事嫁祸给任大人,届时老五定会派人暗中跟着他,你只需要当着老五的人的面与任大人亲近,老五这人最是多疑,一旦发现你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你觉得他还会留人在身边?”
萧凌恒猛地攥紧床沿,指节发白:“不行!久言若真被老五怀疑,以老五的性子——”
“怎么?舍不得了?”花千岁不徐不疾地打断,意味深长的看着他,“还是说,你宁愿看他继续待在老五身边?”
萧凌恒闻言怔了一瞬,随即说道:“那也不行,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花千岁不以为意:“你还是心软?”
“节度使可以拔,张叔那里有父亲当年江南一带的暗线名单,可以派上用处,等我养好伤咱们计划一下怎么动人,”萧凌恒声音冷得像冰,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褥,“但不能把久言牵扯进来。”
沈清安察觉到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凌恒,千岁也是…”
“我知道,”萧凌恒因为动作太大扯到伤口,倒吸一口凉气。
他缓了缓,才低声道:“我与久言的事,我自己会处理,谁都别管,”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答应过他会护他周全,这与他心里装着谁无关,我从未打算逼他。”
二人见萧凌恒心意已决便也没再多说什么,毕竟,感情之事向来不容他人置喙。
大雪连下了几日,任久言踏着厚厚的积雪从沈清珏府中出来,往缘尽酒肆走着,地下的积雪踩的咯吱咯吱响,他低垂着眼睫,面色平静得近乎漠然,可周身笼罩的低落气息却怎么都掩不住。
推开酒肆的木门时,乔烟辰正在案前细细擦拭一方上好的竹墨砚台。
见任久言进来,他眉眼一弯:“任兄来得巧,刚得了方好砚,正打算给你送去呢。”
任久言目光在那墨砚上短暂停留,微微颔首:“无功不受禄的,平白无故拿乔公子的东西,总得还的。”
乔烟辰就猜到任久言会这么说,他知道任久言最不喜欢欠人情。
他示意对方坐下,随后转身从屏风后取出一块空白匾额。
“谁说白给你了?整个帝都就数任兄的字最见风骨。帮我题个匾,这砚台才归你。”
“要题什么?”任久言问。
乔烟辰讪讪一笑:“咳…我也没想好呢,我要给酒肆改个名字,不如……任兄一并帮我想了?”
任久言沉默片刻,窗外的雪光映得他侧脸格外苍白。
良久,他轻声道:“回首,如何?”
乔烟辰听到后先是一愣,随后大笑:“好!就叫回首!”
御书房内,龙涎香浓的呛人,沈明堂立于窗前,年逍坐在右侧的木椅上,整个人懒散的靠在靠背上,脖颈后仰,后脑抵着椅背的横梁。
铜漏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夹杂着两人此起彼伏的轻微深呼吸的声音。
许久,沈明堂突然开口:“你当真把那些话都跟他说了?”
年逍眉头紧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我骗你干嘛,岁宴结束我就跟他说了,谁知道那小子吃错什么药,结结实实挨了打,一点反应都没有。”
沈明堂回身:“他手里握着徐寄珩的罪证,人也拿了。以他的性子,不可能不从徐寄珩身上打开缺口”
年逍重重呼吸一口:“这不是不知道原因吗,我也纳闷啊,按道理来说,以那小子的性格和手段,他不会轻易咽下这桩莫名的阴谋,他定然会把左金吾卫翻个底朝天,谁知道这次是抽什么风,就拿了个徐寄珩。”
沈明堂缓缓在年逍对面落座,指节无意识地轻叩案几:“清珏那边似乎也没什么动静。”
年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你这个儿子啊,我都懒得说…”
吐槽的话说到一半又生生止住,只余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沈明堂被这话噎得哑口无言。他虽向来护短,可在年逍面前,那些辩白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年逍没说出口的那些话,句句在理。
须臾,年逍懒懒地掀起眼皮:“老沈,你倒是拿个主意啊,那小子这副德行实在反常,我虽不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但这徒弟我可就认这么一个。”
他手指敲着扶手,“你我都懂,为将者,唯一不能输的就是斗志,总不能看他这么消沉下去吧?你想想办法,嗯?”
沈明堂眉头紧锁,半晌,他若有所思道:“莫不是…因为那孩子的事?”
“哪个孩子?”年逍猛地直起身子。
“清珏身边那个…”沈明堂欲言又止,“许是他们之间…闹了些不愉快?”
年逍回忆,他突然想起岁宴那夜:“啊,我有印象,岁宴那晚我就觉得奇怪。”
他眯起眼睛,“那小子当时突然就跟丢了魂似的,原来是这么回事…”
沈明堂揉了揉眉心:“我派人去查查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且照常教他习武,莫要露出破绽。”
年逍点了点头,少顷,他突然话锋一转:“西边的事…准备何时动手?”
“再等等。”沈明堂目光微沉,“时机未到。”
年逍闻言挑了挑眉,嘴角向下一撇,起身掸了掸衣袍:“行,那没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
他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压低嗓音道:“老沈,可别忘了正事,我这辈子就收了这么一个徒弟,要是折在你手里…”
“知道了。”沈明堂没好气地斜他一眼,“他若真废了,我比你更心疼,好好的一个重臣的苗子…”
年逍听到沈明堂这么说,这才露出几分笑意,摆摆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得,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殿外。
第58章 喑哑活着,活下去,好好活
正月廿八,天还未亮,萧凌恒已准时来到城北野地。晨雾未散,草尖上还挂着霜,他见年逍未到,便自顾自抽出长剑挥舞了起来。
剑锋划过冷冽的空气,发出破空声响,他招式带着狠劲,仿佛要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斩碎。汗水很快浸透劲装后背的布料,在寒风中化作白气。
脚下的冻土被他踏出深浅不一的脚印,枯草在剑风中簌簌颤动。他越舞越快,剑光在晨雾中连成一片,最后猛地收势,剑尖直指地面,微微发颤。
“大清早的,跟谁置气呢?”年逍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萧凌恒转身,看见年逍手里竟破天荒提了柄剑。他认得那柄剑,之前在品剑阁的书录上见过,是曾经花太空的剑,叫“千嶂沉”。
这柄剑不过两指宽,剑脊微隆,剑格是简单的云纹造型,被岁月磨得发亮,护手处缠着一圈深褐色的粗麻,剑鞘刻着细密的回纹,既没有镶金嵌玉,也不见流光溢彩,唯有剑锋处透着股说不出的肃杀,凌气逼人。
“师父。”萧凌恒抱剑行礼。
年逍漫不经心“嗯”了声,他转头看了看四周,突然眼神一凛,手中长剑毫无预兆地刺来,萧凌恒仓促抬剑格挡。
“铛”的一声,震得他虎口发麻。
“发什么呆?”
年逍嘴上说着,手上不停,剑锋一转直取他下盘。
萧凌恒急忙后撤,脚下枯草被踩得咯吱作响,他手腕一翻,剑身斜斜上挑,架住年逍的攻势。
年逍嘴角微扬,剑锋突然下沉,贴着萧凌恒的剑刃滑过,直取他持剑的手腕。
萧凌恒急忙旋腕避让,剑尖在晨光中划出半道银弧。
“太慢。”年逍低喝,剑招骤然加快。
萧凌恒额头沁出细汗,不得不连连后退。他看准年逍换气的间隙,突然变守为攻,一剑直刺年逍左肩。
年逍不避不闪,剑身一横,两柄剑相撞迸出几点火星,萧凌恒只觉手麻,剑势顿时一滞。
“破绽。”
年逍说着,剑尖倏地刺向萧凌恒空门大开的右肋。
两人你来我往,打得有来有回,剑刃相击迸出点点火星,年逍招式老辣,总在萧凌恒即将格挡时突然变招。
不过十余招,萧凌恒的衣袖就被划开一道口子。
“心不在焉的。”年逍突然收剑,皱眉打量他,“挨了板子就把魂儿也打丢了?”
萧凌恒喘着粗气,握剑的手紧了紧,没吭声。
晨光里,他鬓角的汗珠顺着下巴滴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年逍见他沉默,冷哼一声:“小子,记着,心静时手才能稳,心狠时剑才会快。”
萧凌恒抬眸看他,大口喘着气点了点头。
“再来!”
年逍话音未落,剑锋已至面门。
萧凌恒急忙侧身,剑刃擦着耳边掠过,带起一阵寒风,他顺势反手一挑,却被年逍轻松架住,两人剑刃相抵,年逍突然发力,逼得他连退数步。
“力道不够。”
年逍剑招突然加快,萧凌恒咬牙应对,剑刃碰撞声在旷野中格外清脆。
一个疏忽,年逍的剑尖已抵在他喉前半寸,萧凌恒僵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
“三十二招就败了。”年逍收剑入鞘,“看来这顿板子,确实打得不轻。”
萧凌恒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喉结动了动。
“让师父失望了。”
年逍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转身:“今日到此为止,明日若还是这副德行,就别来了。”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什么时候让我满意了,什么时候这柄剑就是你的了。”
说完大步离去,留下萧凌恒独自站在晨光里,身影久久未动。
暮雪初霁,辞霁川倚在书房的窗边,望着院中红梅映雪,忽轻笑道:“这红梅倒是有趣,越是霜雪压枝,偏要挣出几分艳色。”
他回身看向任久言:“前日见西市老翁卖梅,说是腊月里折枝入水,旬日便能开花,可离了根的花,即便开得热闹,总少了些生气。”
任久言微微颔首:“草木皆是如此,强求的花期,终是难长久。”
辞霁川脑子里快速过着说辞,少顷,他笑笑:“也不尽然。”
他指了指案几上冻硬的茶饼,“就比如这建安松萝,非得经冬雪浸润,方显清苦回甘。”
他顿了顿,“但若苦过了头,反倒尝不出甜了。”
说罢,他忽然将窗推开半扇,寒风卷着细雪扑入,“就像这梅香混着雪气,闻久了,倒辨不清究竟是冷是香。”
任久言听得出来对方口中若有似无的试探,但他并不打算接茬。
任久言刚欲开口扯开话题,辞霁川便又继续开口说道:“《左传》有云‘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可若是唇齿生隙,该当如何?”
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任九言。
任九言慢条斯理地将茶盏端起,依旧不接茬:“典籍所言,原是喻指家国,唇齿之患,不过饭粒偶塞,漱而清之便是。”
他执起茶筅搅动浮沫,“就像这盏中雪沫,搅散了,依旧澄澈。”
辞霁川低笑一声,“可若是经年累月的症结,恐非清水能解,正所谓‘颜衰肯更红’,这诗圣愁的是岁月,但世人对于忧愁却本能抗拒,或许,‘衰颜肯更红’才较为贴切。”*
他也执起茶盏,将茶沫撇入地上的水盂,说道:“茶凉尚可复温,人若执意饮冷,旁人纵有千般法子,也是徒劳。”
任久言垂眸,睫毛掩去神色,没应声。
辞霁川见任久言始终不接话茬,也不恼,只是将茶盏轻轻搁在案上,窗外梅枝被风吹得摇晃,几片花瓣落进窗来。
辞霁川伸手接住一片,在指间捻了捻:“任大人可知,这红梅为何偏要在寒冬绽放?”
任久言抬眸,温雅一笑,缓缓开口:“不过是本性使然。”
“是啊,”辞霁川轻叹,“可这世上偏有人不信邪,非要把腊梅移栽到暖阁里。”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结果如何?不过徒增几枝病梅罢了。”
任久言指尖在茶盏外侧轻轻摸了摸,茶水已经凉了,浮沫也散尽了。他忽然道:“辞二公子,有话不妨直说吧。”
辞霁川笑了:“任大人果然通透。”
他关上窗户,将风雪隔绝在外,“大人可愿听我讲个故事?”
任久言做了个“请讲”的神情。
只见辞霁川慢悠悠地踱到书架前,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话说前朝有个李员外,他为官向来清正廉洁,不结同党,不贪权财,为人也无不良嗜好,不近女色,不好男风。”
他顿了顿,继续说,“可不知怎的了,突然有一天,他竟为个伶人与家人闹翻了。”
他抽出一册《世说新语》,“可笑的是,那伶人转头就投了别人怀抱。”
任久言神色不变,“野史罢了。”
“确实够野的,”辞霁川嗤笑一声,转身,书册在掌心轻拍,“说起来,半月前我路过金吾卫衙门,正看见萧大人挨完板子被人搀出来。”
他故意顿了顿,“二十杖啊,听说连哼都没哼一声。”
任久言闻言神情一滞,他缓缓放下茶盏:“朝廷法度,自有章法。”
辞霁川依旧不急,他轻笑一声:“前些日子我还听说个趣事,城东有户人家养了两匹上等马,平日里配合无间,爱马之人皆羡慕。可谁成想,前日这两匹宝马竟为争一口粮草打了起来,互相蹬踹撕咬,啧,那场面…”
说着,他还故作叹息的摇了摇头。
随即,他转身看向任久言,“任大人觉得,为这口吃的,当真值得争吗?”
这问题问的已经太过明朗,就差贴脸上直白问了,但任久言是铁了心就是不接茬:“辞二公子说笑了,争食是动物的本能,没有‘不值’一说的。”
辞霁川忽然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可若是,其中一匹马知道,这粮草有毒呢?”
任久言执壶的神情微微一顿,思索少顷,他缓缓抬眼看着辞霁川:“辞二公子怎的如此好奇马怎么想呢?”
辞霁川忽然俯身,胳膊支在案几上:“我更好奇的是,那晚岁宴起火时……”
他盯着任久言的眼睛,“萧大人为何独独执起任大人的手腕,把您拽出大殿?”
二人沉默对视,目光在空中交接,尽是试探与肃杀。
须臾,任久言不急不缓的轻声问道:“辞公子今日,是替谁来当说客的?”
他顿了顿,依旧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地继续说:“或者说…公子这话,是谁托您来问的?”
任久言用的是“托”字,他没用“命”字。
窗外风声渐紧,梅枝敲打着窗棂,像是不耐烦的催促。
屋内陷入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少顷,辞霁川忽然轻笑一声:“任大人是明白人,从那日你我初见,再到后来岁宴走水,我的立场,大人心中已有计较,何须再问我?”
任久言微微仰头,眼中不卑不亢:“那么,辞二公子希望我如何做?”
辞霁川收敛了笑意,一字一顿道:
“活着,”
“活下去,”
“好好活。”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像一块冰坠入茶盏,激起无声的涟漪。
酉时刚过,萧凌恒踏着暮色走进品剑阁。唐阁老正在擦拭一把长剑,见他进来也不惊讶,只是笑着放下手中活计:“公子今日得闲了?”
萧凌恒抱拳行礼:“阁老,晚辈今日想来——”
唐阁老不等他说完,便侧身让开楼梯,“公子请自便。”
萧凌恒快步上了二楼,这里烛火通明,他径直走向最里侧的转轴书架,抽出一本剑诀,随即便走向窗边的矮几前盘腿坐下,就着烛光细细研读。
他时而以指代剑比划几招,时而蹙眉沉思,不知过了多久,他起身换了一本,继而再次回到刚刚的位置,继续习读。
窗外更鼓敲过三巡,他仍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声响打破寂静。
唐阁老上楼添了三次灯油,见萧凌恒专注得连头都不抬,便也不打扰,只是将一壶热茶轻轻放在他手边。
茶凉了又换,换了又凉,直到卯时初,萧凌恒才合上剑谱,眼中血丝密布,走出阁楼。辰时末,他又回到阁内,继续在二楼席地而坐,研习剑谱。
接下来的好几天,萧凌恒如同着了魔般往返于两地之间。每日卯时初,他便踏着晨露赶往城北野地,待到练武结束,随手买两个糍粑便匆匆赶回品剑阁。
阁楼二层的矮几前,他一坐就是一整天,剑谱在膝头摊开,右手执笔在纸上勾画招式,左手时不时比划几下。唐阁老送来的饭菜常常原封不动地凉在一边,直到入夜才胡乱扒拉几口。
夜深时,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随剑招变换而晃动。实在困极了,就伏在案上小憩片刻,往往不到两个时辰,又准时起身赶往练武场。
如此周而复始,不过三五日光景,他眼下已浮现出明显的青黑。
其实萧凌恒也不明白自己这般拼命练剑是在做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想要逃离,逃离朝堂上无休止的算计,逃离那些虚与委蛇的周旋,逃离让他疲惫的权谋漩涡。
自从他决定报仇,决定帮沈清安争储位,他的大脑就从未停歇过,不停的猜测、算计、权衡、提防。
这波谲云诡的朝政,令他有些厌倦了。
或许,不是朝政。
至少,不只是朝政。
如今,他只想将全部力气全部从身体上散发出去,只有这样,才得以抽离他不想面对的问题,每当长剑在手,至少能暂时放空思绪。
汗水浸透衣衫,肌肉酸痛到发颤,反而让他感到一丝难得的踏实。
一旦停下,那些纷乱的念头便又涌上来。
任久言沉默的态度,沈清珏得意的笑容,还有自己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他不敢深想,只能一遍遍挥剑,直到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记他不敢直视的事实,暂时摆脱胸口那股钝痛。
第59章 山庄他们缺的是退路
城外西五公里处的山庄大门紧闭,门前立着五六个磐虎营的侍卫,他们站得笔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推门入内,院中同样散布着五六名侍卫,有的守在廊下,有的立在假山旁。
院落两旁栽着几株还未开花的结香,枝条上还挂着残雪。西墙根处筑着一个半圆形的池塘,池面结着厚厚的冰,积雪覆盖下只露出边缘的轮廓。
穿过长廊来到中庭,东北角四步处立着一棵粗壮的老松树,深绿色的针叶上压着积雪。树下散落着几个松果,半埋在雪里。松树旁边爬着几根枯藤,上面还挂着几颗干瘪的小红果。
院子中间一条石板小路通向圆拱门,拱门前右侧是一个六角小亭子,内设圆石桌和小石凳。周围光秃秃的山茶花枝盖着雪,在风里轻摇。
过了拱门来到里院,墙角的积雪还没扫完,在太阳下微微发亮。正屋门前种着两棵矮松,修剪得很整齐。整个院子虽然冷清,但这些常绿的植物让这里看起来没那么萧瑟。
东边的书房里,窗边摆着一张老榆木茶台,上面搁着正煮好的茶。靠墙立着三排书架,上面塞满了线装书。
萧凌恒站在书架前,手指无意识地滑过书脊,目光却像是穿过了那些书册,落在很远的地方。
张陆让坐在茶台前,手里捧着一碗热粥慢慢搅动,他悄悄抬眼看向萧凌恒僵直的背影,轻咳一声:“公子送来的东西堆了满屋,老奴这都快没处下脚了。”
“嗯。”萧凌恒机械地应了一声,他其实根本没听进去老人说的什么。
他指尖划过书脊抽出一本书,翻了两页又塞回去。
张陆让默默叹了口气,又说道:“这么好的宅子给老奴住,实在是糟蹋了”
“嗯。”
张陆让看着萧凌恒的样子心里实在是难受,他垂眸看着刚刚亲手煮好的粥,缓声说道:“公子,粥凉了。”
“嗯。”萧凌恒依旧没听见。
张陆让望着粥面渐渐凝起的薄膜,握勺的手紧了紧,终于提高声音:“公子?”
“……”
“公子?”老人又提高了音量。
萧凌恒这才如梦初醒般转过身,眼底还带着未散尽的恍惚。
“啊,”
他轻咳一声掩饰失态:“张叔,这院子本是清安的,您安心住着,若缺什么,尽管让侍卫去寻我。”
张陆让摇摇头,“够多了自从老奴住进来,公子和二殿下送来的物件都快堆成山了。”
他指了指粥碗,声音温和,“老奴是说,这粥要凉了。”
萧凌恒这才恍然,快步走到茶台前坐下,他接过温热的粥碗:“确实许久没尝到张叔的手艺了。”
说罢便埋头扒拉起来,热粥入喉的瞬间,他动作微微一顿,隐约还带着记忆里的味道,他吃得很快,几乎有些狼狈,像是要把这些天没好好吃的饭都补回来。
张陆让望着萧凌恒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轻拍他的手臂:“公子慢些吃,若是喜欢,老奴天天给您煮。”
萧凌恒整张脸几乎埋在碗里,声音闷闷的:“张叔煮的粥…最合口。”
老人看着他明显消瘦的轮廓,眉头不自觉地皱起:“这才几日不见,公子怎么就瘦了这么一大圈?可是府上的饭菜不合心意?”
萧凌恒明显僵了一瞬,但却仍低着头,轻轻摇了摇,继续机械地往嘴里送粥。
“老奴虽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但看着公子这样糟践自己身子,又帮不上忙,心里头实在是着急,”
张陆让顿了顿,用手轻轻按住萧凌恒的手腕,“公子若是心里苦,就跟老奴说道说道。若实在说不出口,至少…至少得好好吃饭啊。”
萧凌恒始终没有抬头,怔了一瞬,随后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继续往嘴里扒拉着粥。
须臾,热粥见底,萧凌恒搁下空碗,起身走向软塌,平躺在榻边上。
张陆让看着萧凌恒,回想起很多年前在滦州萧府的时光,那时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还是小小一只,老人当时捏着他小小软软的手,往孩童嘴里塞进一块糖,小孩子顿时笑得眉眼弯弯。
少顷,萧凌恒突然开口:“张叔,父亲从前的旧部,您还留着联络吗?”
“都仔细收着呢,公子要用?”
萧凌恒把脑袋左挪右挪,怎么躺也不舒服:“嗯。”
他声音有些发闷,“老五手底下的节度使是时候该动一动了,这兵权在他手里攥得太久,得松松了。”
张陆让起身走向软塌,坐在边上,轻轻将萧凌恒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好,老奴今天整理一下名册和底细,明日便给公子送去。”
萧凌恒闭着眼睛,眉头舒展了些,终于躺舒服了:“明日我来取就行,您没事儿尽量别往外跑,山庄里安全。”
张陆让正轻轻按着他的太阳穴:“老奴正想跟公子说呢,这些个侍卫们日日在山庄——”
萧凌恒立刻睁开眼:“他们不得力?”
“不是。”张陆让苦笑,“就是觉得太兴师动众,老奴一个糟老头子,哪值得这么多精兵守着?倒不如让他们回去护着公子……”
“不行。”萧凌恒又闭起眼睛,斩钉截铁地拒绝,“现在局势复杂,您这里必须有人守着。”
张陆让叹了口气:“可这院里院外都是生面孔,老奴连去后院摘把菜都像被押着……”
见萧凌恒又要反驳,他连忙补充,“再说,老奴在这住了也快半年了,连只野猫都认得了,真要有什么,翻后山那条小路比侍卫跑得还快呢。”
萧凌恒睁开眼睛,盯着老人看了许久,终于妥协:“那……留两个在暗处,其余的我可以带走。”
他顿了顿,又闭起眼睛:“但您得答应我,平日少出门。”
张陆让笑着替他掖了掖鬓角散落的头发:“好,都听公子的。”
渐渐地,萧凌恒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
张陆让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萧凌恒的额头,像是从前那样,他继而轻揉萧凌恒的眉心,老人的记忆里男人这里是平的,可如今却无论如何也揉不开那若有似无的忧愁。
老人叹了口气,手掌有节奏地轻拍着膝上的人。
夕阳西斜时,萧凌恒才悠悠转醒,他难得睡了场没有梦魇纠缠的好觉,睁眼时还有些恍惚。
窗外橙红的光透过窗纸,在张陆让苍老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
“竟这个时辰了”萧凌恒撑着坐起身,声音里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张陆让活动着发麻的腿:“公子睡得可好?”
“嗯,连个梦都没做…”萧凌恒整理着衣襟,突然顿了顿,“张叔,名册的事”
“老奴记着呢。”老人笑着摆手,“快回吧,再晚路上该结冰了。”
萧凌恒点点头,“明日巳时左右我来取,您不要出去。”
说罢,他系好大氅转身离去。
张陆让站在廊下,望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渐渐被暮色吞没,直到侍卫举着的灯笼变*成远处一个小小的光点,老人才转身回到房里。
夜色沉沉,沈清安的书房内烛光通明,萧凌恒坐在棋盘前的木椅上支着腿。
“如果要动他们,那便不能乱棍打死,我们得先利用江南的人脉资源,广泛收集各地节度使的情报,”
萧凌恒看向太师椅里的花千岁:“这一步,我的人需要浮生阁的配合。”
花千岁颔首示意,沈清安开口问道:“凌恒,具体你打算怎么入手?”
“如今那些节度使虽为老五羽翼,但并非铁板一块。”萧凌恒看向沈清安,“你认为他们最缺什么?”
“粮草、军备?还是朝廷册封?”
萧凌恒摇头“都不是,他们缺的是退路。”
他起身走向书案前,面对着沈清安:“这些节度使拥兵自重,他们跟着老五无非是押注,但心里却又怕他日老五失势后,自己沦为弃子,若能给他们一条后路,以清安的名义递上‘保命符’…”
花千岁轻笑:“如何递?难不成要挨个去劝降?”
萧凌恒摇头:“直接劝降太冒险,不如先放出风声,就说朝廷准备重新丈量节度使辖地的税赋田亩,让他们觉得这是在借此削弱他们,并且暗示老五现在自顾不暇,管不了这事。”
他顿了顿,“再让江南商贾暗中接触,承诺只要他们肯配合,不仅税赋减半,还能保证粮草供应不断。”
沈清安蹙眉:“可这只能拉拢贪利之辈,若遇死忠者呢?”
萧凌恒眼中闪过寒光,继续开口说:“那就让他们互相猜忌。”
他转向花千岁,“让浮生阁的暗桩散布谣言,说‘某节度使与我们私通’,再伪造几封密信,想办法落到老五手里,他生性多疑,你们猜届时他会如何?”
“可以是可以,但这人选……”花千岁犹豫着点头。
萧凌恒:“西陲陈节度使最合适,上月他的驻军刚被西边境外的部落偷袭,粮仓烧了大半。我们以江南商会的名义,给他送去万石粮食,只说是体恤边关将士。”
他顿了顿,继续说:“只要他首鼠两端,其余节度使定会观望动摇。”
“若老五察觉,提前施压怎么办?”沈清安问道。
萧凌恒不急不缓地说:“所以需要先造势,所谓舆论先行。”
他轻轻挑眉:“让文人墨客撰写‘藩镇割据之害’的文章,散布于市井茶馆,待言官上奏,以‘安抚民生’为由要求节度使裁军时,就是咱们的收网之际。”
花千岁思索一下,忽然嗤笑一声:“届时老五若反对,便是与民心作对,若同意,正好削弱他的爪牙。”
他顿了顿,“不费一兵一卒,却让他进退维谷。”
萧凌恒目光深邃,点了点头,“真正的利刃不在刀刃,而在人心。”
烛火将他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刀剑杀人见血,诛心——”
“才最致命。”
与此同时,夜色如墨,沈清珏的书房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一名黑衣暗卫单膝跪在阴影处,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沈清珏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确定看清楚了?”他声音很轻,“那山庄里真住着个老人?”
暗卫又压低了几分嗓音:“回殿下,千真万确。今日山庄突然撤了大多守卫,属下这才寻到机会靠近查探。”
沈清珏转过身来:“这小半年来老二和萧羽杉的人可没少往山庄跑,奈何整个山庄固若金汤,我的人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怎么今日突然撤了侍卫?”
暗卫低着头:“属下也不清楚其中缘由,只是今日亲眼看见萧大人离开时,带走了山庄的大部分侍卫,如今明面上只留了两三个暗哨,院内更是一个守卫都没留。”
沈清珏眯着眼睛思索片刻,“那老人…可有什么特征?你可见过?”
暗卫摇头:“面生得很,属下从未在帝都见过,看着就是个普通老翁,穿着粗布衣裳,在院里扫雪煮茶”
“普通?”沈清珏冷笑一声,“普通老人能让老二和萧羽杉轮番探望?普通老人值得动用磐虎营精锐把守?”
二人沉默,书房内只剩下窗外的风声,沈清珏盯着跳动的烛火,眼中闪过一丝盘算。
少顷,沈清珏语气阴鸷的继续说道:“罢了,不管那老人是谁,既然他们如此重视,终究需要提防。”
暗卫抬头,看着沈清珏的眼睛,像是在询问什么。
沈清珏点点头,语气轻描淡写地说:“做掉吧,万一真是什么有能耐的人,留着也是隐患,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他顿了顿,“不过不急,你去把久言叫来,具体如何安排,等我与他商议一番再定。”
“属下明白。”
暗卫正要退下,沈清珏又补充道:“路上不必同久言说具体情况,一切都等他来了,我亲自同他说。”
“是。”
房门轻轻合上,沈清珏转身望向窗外,嘴角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第60章 无岸不断则乱,不破不立
任久言随暗卫踏入沈清珏的书房门,那位皇子正执笔书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后头也不抬的沉着声音说道:“来了啊。”
“殿下。”任久言微微欠身。
“坐。”沈清珏搁下毛笔,示意暗卫留在原地。
待任久言落座后,沈清珏直截了当道:“今夜子时,你同阿骋出城杀个人。”
沈清珏并不是第一次下达这种任务,所以任久言没有奇怪,他神色如常:“殿下要杀谁?”
“具体身份尚不明确,”沈清珏指尖轻叩案几,“但此人……留不得。”
任久言微微蹙眉:“可是二殿下的人?”
沈清珏抬眼扫了他一下,目光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嗯。”
任久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那人……是如何威胁到殿下的?”
沈清珏眼皮微微一跳,声音突然放轻:“怎么,现在本王的命令,还需要向久言一一解释清楚了?”
他语气平静,却让屋内的空气瞬间凝滞。
任久言垂下眼帘,喉结轻轻滚动:“是我僭越了。”
沈清珏给暗卫一个眼神,示意让他开口。
暗卫立即会意,低声禀报:“城外西五里处有座山庄,外围有两名暗哨,里面住着个六十来岁的老翁。”
“这…应该不难,”任久言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后抬眸问道:“此人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语气平静,指尖却不自觉地收紧了衣袖。
没错,倘若要杀一个如此普通的人沈清珏是不会让任久言亲自带人动手、把控节奏的。
沈清珏指尖轻敲桌面:“不过是个寻常老头,只是身份尚未查明,但正因如此,才要你亲自去处理。”
任久言眼帘低垂,沉默片刻后道:“若只有两名守卫…三人足矣。用弩箭,动静小些。”
“再加两人。”沈清珏不容置疑地说,“以防万一。”
任久言微微点头:“此次只需取人性命,还是说——”
“这就是我要你做的事,”沈清珏打断他,“我不知那人手里究竟有什么,杀了人之后你要把府邸翻个底儿掉,本王倒要看看,能让老二如此重视的人,手里究竟握着什么。”
任久言垂下眼睛,颔首:“我明白了。”
他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不显分毫。
子时三刻,夜色如墨,六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行至山庄外围。任久言抬手示意众人停下,远处山庄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暗哨的方位可摸清楚了?”任久言压着声音问道。
“嗯,一个在西南方,一个在东北角。”阿骋说。
月光被云层遮蔽,几人悄然接近山庄前,山庄内只余零星几点灯火。
“阿骋,带两人解决暗哨。”任久言低声道,“轻一点。”
阿骋点头,领着两名暗卫消失在树影中。
不多时,远处传来两声极轻的“嗖”声,像是夜风吹过树梢。
“解决了。”阿骋很快折返,手中弩箭还泛着冷光。
任久言微微颔首:“随我进去后先不要动手,我先问几句话。”
几人借着月色进到院里,院内寂静无声,只有主屋窗缝中透出微弱的烛光。
任久言打了个手势,三名暗卫立即散开搜查厢房,他自己则带着阿骋和另一人向主屋摸去。
门轴发出极轻的吱呀声,屋内,张陆让正坐在灯下缝补衣物,听到动静抬头:“公子回来了?”
回答他的是一柄抵在喉间的短刀。
“别出声。”阿骋冷声道,“告诉我,老二把东西藏在哪里了?”
老人手中的针线掉落在地,却不见慌乱:“这位大人,老奴不知您在说什么。”
任久言此时也踏进门槛,他温声道:“老人家不必紧张,我们几人也是想拿到您手里的东西而已。”
“老奴这里确实没什么东西,”张陆让苦笑:“大人若是不信,尽管搜便是。”
任久言不急不缓:“听闻二殿下的人经常来这里,不知老先生与二殿下是什么关系?”
张陆让缓声沉稳地说:“老奴只不过是一名老仆人而已,并无——”
“先生,厢房没有。”三名暗卫回来复命打断了张陆让的话。
阿骋眯起眼睛:“最后问一次,东西在哪?”
他尖微微用力,“能让老二如此重视的老头,会是个普通下人?”
老人摇摇头:“老奴确实不知……”
阿骋见张陆让如此不肯交代,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任久言。
任久言犹豫了一瞬,想起沈清珏的命令,终是冷声道:“处理掉吧。”
阿骋举起弩箭,却在扣动扳机前被老人突然抓住手腕。
张陆让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将阿骋撞得一个踉跄。
“拦住他!”阿骋对着门口的暗卫厉喝。
只见其中一名暗卫飞身上前,手中短刀直刺老人后心。
张陆让闷哼一声,却仍挣扎着向门外爬去,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
“真是麻烦。”阿骋骂了一句,举起弩箭对准老人后脑。
“等——”任久言突然出声阻拦,却还是晚了一步。
“嗖”的一声轻响,弩箭精准穿透老人的后脑。
张陆让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后重重栽倒在地,鲜血很快在砖地上洇开一片暗红。
任久言站在原地,盯着老人的尸体怔了片刻,那双浑浊的眼睛还半睁着,仿佛还带着未说完的话。
他蹲下身,轻轻合上老人的眼皮,指尖沾到了温热的血。
须臾,任久言站起身,声音有些发紧,“搜仔细点,任何书信字条都不要放过。”
不多时,五名暗卫已经开始翻箱倒柜,木箱碰撞声在寂静的屋内格外刺耳。
任久言走到案几前,拿起那碗已经凉透的粥,端详了片刻,并未有什么异常。
他放下碗,随后转向书架,指尖划过那些泛黄的书籍,随手抽出一本,翻开书页,里面夹着一张字条,墨迹已经有些褪色:
张叔安好,近日天寒,多添衣物。药方已随信附上,按方服用即可。
任久言看到字迹,瞳孔皱缩。
“这字迹……”
他忽然心一沉。
就在此刻,阿骋在床榻边喊道:“先生!找到个暗格!”
任久言快步走去,只见阿骋从床板下取出一个木匣。
任久言接过木匣,打开后只见里面整齐码放着几封信件,封皮上都印着“萧”字印章。
任久言指尖一颤,缓了片刻,他试探性的打开信笺,只见每一封信上都写着:
诸位长辈钧鉴:
自父亲离世,凌恒承蒙照拂,铭记于心。父亲一生磊落,萧家落难,张叔得以逃生,凌恒感恩,自幼张叔待我如亲出,半父半师。今有一事相托,委张叔替我借长辈之力相助。诸位情义如山,凌恒虽年幼,亦不敢忘。事成之后,他日定当登门拜谢,再叙旧情。——凌恒叩上。
任久言捏着信纸的手指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些熟悉的字迹像刀子一样扎进眼睛,“凌恒”二字刺得他眼眶生疼。
他僵在原地,忘记了眨眼,耳边嗡嗡作响,连呼吸都停滞了。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笼罩了,连窗外的风声都变得闷闷的,仿佛所有事物都突然退的很远很远很远,仿佛顷刻间只剩下他一人。
地上那滩暗红的血迹正在慢慢扩大,浸湿了老人半截灰白的头发。
任久言方才还温热的指尖此刻冰凉刺骨,仿佛还残留着合上老人眼皮时的触感。
他不敢细想自己刚刚带人杀的老人家到底是谁。
他一瞬间感觉天都塌了。
“先生?”阿骋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先生?”
任久言忽然晃过神来,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感到胸腔内的心脏突然变得千斤重。
他机械地低头,看见自己掌心不知何时掐出了四道血痕。
屋外风声呜咽,像是谁在撕心裂肺地哭喊。
他强制着自己面上保持冷静,不在暗卫面前展露出崩溃。
须臾,任久言声音低沉缓缓开口:
“…把人…埋了…”
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回城…交差…”
当日下午午时末,沈清安的马车载着花千岁匆匆出城赶往山庄。
沈清安和花千岁推门而入时,萧凌恒正靠在榻边坐在地上,他一条腿曲起,手臂搭在膝上,身旁的暗格大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萧凌恒闭着眼,连呼吸都轻不可闻。听到脚步声,他依然没有睁眼,也没有动。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枯枝刮擦屋檐的声音。
沈清安和花千岁交换了一个眼神,谁都没敢贸然开口,甚至都下意识放轻了呼吸,谁也都没敢上前一步,纷纷又看向地上的萧凌恒。
不知过了多久,萧凌恒缓缓睁开眼睛,哑着声音说道:“密信被拿走了,”
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除了老五,没有别人。”
沈清安能感受到萧凌恒此刻内心强压着的怒火,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他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此刻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他知道现在他说什么都不能让对方心里好受,但此刻他又总得说点什么。
正当他绞尽脑汁的思考准备开口时,花千岁突然轻声说道:“看来任大人昨晚很忙啊。”
话音落地,沈清安猛地侧目看他,萧凌恒缓缓抬头,眼神锐利如刀:“你这话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花千岁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静。
萧凌恒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花千岁面前:“把话说清楚。”
“我说得很清楚了。”花千岁不退不让,直视着男人翻涌着怒火的眸子:“你不如去问问任大人昨夜在做什么。”
萧凌恒在花千岁跟前站定,他咬牙说道:“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花千岁微微耸耸肩:“你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萧凌恒怒视着花千岁,气氛里尽是肃杀,沈清安此刻更不知该说什么了。
空气骤然凝固,萧凌恒眼中翻涌的怒意让沈清安后背发凉,三人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风声呜咽。
片刻,萧凌恒决然的大步从两人中间穿过,衣角带起的风掀动了案上的纸张。
房门被重重摔上时,沈清安慌忙的扯过花千岁的胳膊,压低声音问道:“千岁,你怎知此事跟任大人有关?”
花千岁依旧不以为然:“我不知道,我猜的。”
“猜的??”沈清安听他这么说更急了,“若跟任大人无关呢??”
花千岁轻笑一声,说道:“无关便无关,还是那句话,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他顿了顿,“萧凌恒又不会一见面就直接杀了他,担心什么?”
沈清安蹙眉犹豫:“可…可我怕万一——”
花千岁笑着打断:“可你怕万一人真的是他杀的,萧凌恒就崩溃了,对吗?”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沈清安欲言又止,花千岁轻轻拂下他的手,缓声道:“那不更好?他若不下狠心,如何能让任久言离开老五?”
他轻笑一声,“不断则乱,不破不立,于萧凌恒而言是如此,于任久言而言,亦是如此。”
他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况且,你觉得他萧凌恒没怀疑吗?老五手下能独立做事的一共才有几个人?我敢确定,他绝对想到了,他只是不敢想下去罢了。”
是夜,萧凌恒立在任府门前,大氅被寒风吹得飞起来,他抬手叩门,指节与木门相撞的闷响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须臾,门开了,任久言站在门内,脸色比月光还白,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他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颤动。
四目相对,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织成千万种情绪,质问、愤怒、抗拒、不敢、愧疚、不忍……
沉默对视许久,一个眼中溢出着破碎的怔忡藏无可藏,一个瞳中流露出猩红的暗潮避无可避。
萧凌恒没有进门,只是站在门槛外:“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任久言站在门口,肩膀绷得笔直,手指无意识蜷缩起来,他垂下眼帘,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阴影
萧凌恒向前一步跨过门槛,但没有继续往里走,他转过身盯着任久言的背影,一字一顿:“城外山庄,可是你做的?”
任久言的背影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喉结滚动,终是没敢开口。
“回答我。”萧凌恒语气冷厉却不至激动。
长久的沉默后,任久言极轻地点了点头。
“看着我说话!”萧凌恒突然提高声音。
任久言缓缓转身,眼底布满血丝,他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两个字:“…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