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卯时的蝉鸣吵醒了沉醉在昏梦的人们,帝都的夏日不算太热,但急匆匆赶路的人难免大汗淋漓。
朝会上沈明堂一连下了两道圣旨:
其一,着任久言协助夏收夏种督办事务。
正值农时紧要关头,大褚各地农户既要抢收沉甸甸的麦穗与金黄的油菜,又需赶在时令前播下新一季的水稻与玉米。这差事虽不入流,却要日日奔波于田间地头,与老农为伍,与泥土作伴。
其二,命萧凌恒入讲武堂协理练兵事宜。
自开国以来,大褚便有盛夏练兵的传统,烈日炙烤下的演武场最能磨砺将士意志,汗水浸透的铠甲方能淬炼出真正的精锐。这差事虽无实权,却要从卯时站到酉时,在烈日下监督操练,与士兵同吃同住。
这看似寻常的调令,实则是要将他们一个困在泥泞的农田,一个拴在滚烫的校场。一个要俯身倾听田间老农的絮语,一个要挺直脊背承受烈日炙烤。
都是最磨人性子的历练。
朝会一散,任久言便快步回府收拾行装。他这次被派往郯州协助夏收,虽说离帝都不算远,不过大半日车程,但郯州今年遭了大旱,庄稼欠收,百姓日子艰难。朝廷这次派人下去,一来是帮着抢收抢种,二来也是要安抚民心,免得闹出乱子。
任久言的行李很简单,只有几件衣衫而已,他收拾好后怔了片刻,随后起身走向博古架,从一个匣子里取出了一只镯箭,他轻轻摸了摸上面精致的纹路,又滑过内壁的刻字,随后将这精致小物戴在了手腕上。
这是他第一次戴上,很漂亮。他手腕白细,白玉温润的光泽衬得他手腕愈发清瘦,透玉镯身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他下意识转了转腕子,三枚银丝缠绕指环随着动作在修长的指节上微微闪着恰到好处的光。
少顷,任久言放下衣袖,遮住了腕间那抹温润的白。临出门时,他又回头看了眼架子上摆放的那张古琴,眼神在秦身上留恋片刻,便缓缓的关上了门。
与此同时,萧凌恒在沈清安府上倚着软榻,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弹着塌帘上的绳结。他心里有事,他想去某个府邸道个别。
沈清安坐在案前,身旁的角落里摆放着一大缸冰块,花千岁则坐在窗边的棋盘前拨弄着玉子。
厅内一时静默,三人谁都没有开口。最终还是沈清安轻叹一声,打破沉寂:“凌恒,*这次练兵你任都尉,主抓驻防和操练。既要督导士兵训练,也要跟着一起摸爬滚打。这是积累经验的好机会,别愁眉苦脸的。”
萧凌恒没有答话,他其实压根就没听见,他心不在这。
无人应腔后还是花千岁接上了沈清安的话:“清安,你还不明白?他哪是怕操练辛苦?萧公子何时怕过习武吃苦?”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他担心的,怕是城外的辛苦。”
讲武练兵的讲武堂和操练营在城北的郊区,虽在城内,但这期间无诏不得随意出入。
萧凌恒仍是没讲话,房内又陷入沉默。
少顷,萧凌恒突然起身,“我先回去收拾。”
说罢便往外走,“有事派人到营里寻我。”
其实萧凌恒并不必急于收拾行李,前往城北的人马定在下午申时营内集合,还有半日的时间。但出城前往郯州的车马,辰时末就要启程了。
萧凌恒鬼使神差的策马奔向南边郭城外的明德门,那是前往郯州的门。他远远的勒马站定,看着一行车马缓缓驶向明德门,他不知那人在哪辆马车上,但他就想看着这几辆马车,哪一辆都要安全平稳。
“秋后…见。”
不知是谁喃喃了一句,不知是几人喃喃了一句。
自分别后两人长达整月没有见面,这一个月,任久言跑遍了郯州的角角落落。天刚蒙蒙亮,他就顶着毒辣辣的日头出门,踩着坑坑洼洼的泥路,一家家走访农户。正午的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后背上结出一片片白花花的盐渍。他蹲在田埂边,和老农们仔细商量灌溉水渠该怎么修,手把手教年轻后生辨认哪些是病虫害的庄稼。到了夜里,还得强撑着疲惫,在油灯下核算物资,规划着如何用有限的银子办更多的事。他根本顾不上吃饭,实在感觉到饿的时候就随便啃两口冷硬的干粮,喝几口早就凉透的井水,又投入到工作中去。
另一边,萧凌恒带着将士们在烈日下操练。日头最毒的时候,地面蒸腾起滚滚热浪,空气都仿佛扭曲变形。将士们的汗水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淌,滴落在尘土飞扬的训练场上,眨眼就被晒干。萧凌恒也和大家一样,身上的铠甲被晒得滚烫,贴着皮肉生疼。他大声呼喊着指导要领,亲自示范每个动作,哪怕嗓子喊得嘶哑,也不曾停歇。休息时,他和士兵们席地而坐,一起灌下大碗大碗的凉水,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淌,浸透了前襟。在这样的酷暑里,他一遍又一遍纠正士兵们的动作,陪着大家反复演练战术,只为了让队伍的战斗力能再提升一分。
八月正值酷暑,御书房内成缸的冰块摆放在各个角落,依旧遣不散令人烦躁的热气。向子成等人坐在两侧的木椅上,天气热的茶都喝不下去,只一个劲儿地擦汗。
沈明堂翻完各地粮产奏报,又拿起城北送来的练兵折子,半晌忽然轻笑:“这天儿太热了。”
许怀策忙接话:“是啊,今年暑气格外重。”
皇帝抬眼扫过众人:“总不能让诸位爱卿日日顶着日头办差。”
向子成会意:“陛下的意思是…”
“兴庆宫吧。”沈明堂打断道,“龙池边上还凉快些。”
武忝锋刚要开口请示宾客名单,又被皇帝截住话头:“该来的都来。”
众人相视一笑,许怀策起身行礼:“老臣明白。”
不过两个时辰,传旨的快马便分头奔向各处,帝都内各个官员的府邸、城北军营,还有一队人出明德门直奔郯州方向。
皇帝于三日后在兴庆宫设下夏凉宴。龙池边的水榭收拾得清爽宜人,四周古树投下斑驳的荫凉。池面微风拂过,带着淡淡荷香,正好解了这盛夏的暑气。官员们在水榭中既能饮酒闲谈,又可赏看池中游鱼与园中景致。
任久言接到圣旨时正在郯州田埂边查看稻穗长势。传旨太监念完圣旨,他神色如常地叩首谢恩,指尖却不自觉摩挲了下腕间的白玉镯箭。起身时他微微颔首,转身继续指点老农灌溉之事。
萧凌恒在演武场接到圣旨时正赤着上身与士兵比试枪法。他随手抹了把汗领旨谢恩。随后转身继续把长枪舞得虎虎生风,吓得亲兵都不敢近前。
“他…在受邀之列吗…”
不知是谁心中闪过这个问题,不知几人的心中闪过这个问题。
三日转瞬即逝,这日的龙池畔水榭早已布置停当。
沿着青石小径两侧,错落摆放着数十张矮几,铺着素白的细麻桌布。每个席位前都备着青瓷酒盏和竹箸,几案上洗净的葡萄盛在藤篮里,切好的甜瓜码在白瓷盘中。
池边的柳枝低垂,正巧拂过水面,偶尔有锦鲤跃出,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临水的栏杆。侍从们捧着冰镇的酸梅汤往来穿梭,将盛着碎冰的铜盆搁在廊柱边,凉气便随着微风四散开来。
乐工们在西侧回廊下调弦,琵琶声混着池水潺潺,倒比往日的丝竹更显清幽。几位先到的官员正三三两两站在树荫下闲谈,时不时用帕子拭去额角的薄汗。
龙池畔的微风轻拂,萧凌恒正与沈清安站在水榭边说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与寒暄。
萧凌恒下意识回头,任久言正从回廊处缓步而来。
一个多月不见,任久言清瘦了许多,一袭素色长衫衬得身形愈发纤细,如竹如松。月光在他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仿佛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柔和的清辉。
那人唇角含着浅笑,与沿途的官员一一见礼,举手投足间尽是皎月般的温润气度。
萧凌恒握着酒盏的手指微微收紧,胸腔里那颗心脏像是突然忘了跳动。他站在原地,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那道身影,看着他与这个寒暄,同那个颔首,看着他被月光勾勒出的侧脸轮廓,看着他说话时微微滚动的喉结。
任久言踏入水榭时,便瞧见了站在池边的萧凌恒。他刻意放慢了脚步,借着与沿途官员寒暄的间隙,用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人。
一个多月的时间,萧久恒似乎晒黑了些,肩膀也比离京前更显宽厚,想必这一个月的练兵没少吃苦头。
“任大人近来可好?”户部侍郎刘禹章拦住了他的去路。
“托大人的福……”
任久言含笑应答,眼角余光却瞥见萧凌恒正仰头饮酒,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他指尖无意识地抚摸了下腕间的白玉镯箭,忽觉这盛夏的热气愈发燥人。
待走到沈清珏身旁落座,他才敢借着举杯的姿势,光明正大地往那个方向看去。萧凌恒正与二殿下说着什么,眉宇间那股张扬的神采依旧,只是眼下多了些青黑。
两人始终未发一言。
任久言借着替沈清珏斟酒的动作,终于与萧凌恒的视线短暂相接。不过一瞬,两人便各自移开目光,仿佛方才那一眼只是池面偶然泛起的涟漪。
沈清安顺着萧凌恒的目光望去,视线在任久言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回身旁人脸上。他端起酒杯,轻碰了下萧凌恒的杯沿。
萧凌恒仰头饮尽杯中酒,润酒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莫名的悸动。他垂眸盯着空了的酒杯,余光却仍能看见任久言与沈清珏低声交谈时,眼角微微弯起的弧度。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沈清安语气随意,眼底却带着了然的笑意。
萧凌恒轻咳一声:“没什么,在想讲武堂的事。”
“是吗?”沈清安似笑非笑,“我还以为是在看郯州的收成呢。”
萧凌恒手指一顿,随后扯了扯嘴角:“清安…别开玩笑。”
“说起来,”沈清安压低声音,“郯州今年大旱,久言这趟差事可不轻松。”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任久言清减的轮廓,“瘦了不少啊。”
萧凌恒捏着酒杯正要开口,忽听内侍高声唱道:
“陛下驾到——”
众人齐齐起身行礼。沈明堂踏着池面拂来的微风缓步而来,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水榭中央的空席上。
“都坐吧。”沈明堂摆摆手,“今日不论君臣,只赏这龙池风光。”
沈明堂落座后,目光在席间扫视一圈,最终停在任久言身上。
“任爱卿,”皇帝执起酒盏,“郯州夏收之事,进展如何?”
任久言起身行礼:“回陛下,各县抢收已近尾声,新播的稻种也都下了地。”
“听说那边旱情严重?”
“是。臣与当地老农商议,改用了深井灌溉之法。”任久言声音平稳,却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发干的嘴唇。
沈明堂微微颔首:“辛苦爱卿了。”
他忽然话锋一转,“瞧着清减了不少,可是郯州的饭菜不合口味?”
席间响起几声善意的轻笑。任久言耳尖微红:“臣惶恐,只是天热食欲不佳。”
“既如此,”皇帝指了指侍从刚端上的冰镇莲子羹,“这道消暑的羹汤,爱卿多用些。”
“谢陛下体恤。”
席间两人多次不着痕迹的瞟向对方那个方向,但不知怎的,所有目光均交错开来,再未对视过。直到晚宴结束,二人都未曾讲过一句话,未再对视一眼。
宴会散场,沈明堂回到御书房,重重跌坐在龙椅上,闭目揉着太阳穴:“这龙池的水汽,半点没解了暑气。”
武忝锋递上冰镇的帕子:“八月正是最闷热的时候,怕是要等到白露才能凉快些。”
皇帝接过帕子覆在脸上,闷声道:“今晚那俩小的,你可瞧真切了?”
武忝锋忍不住笑出声:“年轻人到底藏不住事”
话说一半又咽了回去,只摇头笑了笑。
沈明堂扯下帕子扔在案上:“去安排吧。”
他疲惫地摆摆手,“朕没耐心看他们磨蹭。”
“臣明白。”
第42章 繁花可以…让我再抱一会吗
任久言在晚宴第二日便匆匆启程赶回郯州。
又是两日的灼烤,萧凌恒正在操练营同将士们训练,一名侍卫急匆匆穿过校场,附耳低语:“大人,天督府楚大人在营门候着,说是有急事。”
萧凌恒眉头一皱,将长枪扔给副将:“继续练。”
说罢,便转身大步流星朝营门走去。
楚世安正在营门外来回踱步,见萧凌恒出来,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将人拖到一边,声音压的很低很低:“萧大人,刚刚得到消息,郯州遭了土匪暴动,正好在……”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萧凌恒:“正好在沈大人所在的那个村子。”
萧凌恒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全身血液瞬间凝固,他猛地抬头看向楚世安,而楚世安却别过脸去没有看他。
萧凌恒抬步就走,却被楚世安一把拉住,说道:“萧兄,我不阻拦你,但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你这是抗旨。”
萧凌恒蹙眉:“那你告诉我的目的不就是——”
楚世安打断:“萧兄,马已经给你备好了,我的乌云踏雪借你。”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它跟了我八年记得带它回来。”
两人目光相接,无需多言。楚世安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双双点头。
萧凌恒接过缰绳时,掌心全是冷汗,他翻身上马,楚世安最后拽了下马鞍:“郯州东郊的刘家村。”
萧凌恒点点头,随即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快马疾驰过官道,尘土飞扬,萧凌恒脑中不断闪现出任久言的脸庞,他咬紧牙关,鞭子抽得更急。
此时的郯州东郊,任久言正带着衙役疏散村民。
远处传来阵阵喊杀声,但奇怪的是,那些土匪目前暂时只在外围虚张声势,并未真的冲进村落。
“大人,往北撤!”差役指着一条小路,“那边有官兵接应!”
任久言还未来得及回应,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为首的是一个道疤脸土匪,几人策马正朝着他们奔过来,一边举着大刀一边叫。
“往回跑!”任久言推着身边的差役和村民,“快!”
一群人慌乱的往村内跑着,任久言和差役在最后面,仓促的护着每一个村民。可人哪跑得过马?眼看土匪越来越近,任久言突然停下脚步。
“你带大家走!”任久言对差役喊道,“我来拦他们!”
“大人不可——”
“走!”
说罢,任久言便转身,独自面对迎面策马而来的几名土匪。
任久言不动声色的将手腕微微一抬对上土匪,然后手指稍稍一勾,指环通过银链子牵动镯子上的机关,第一次将镯子里的玄铁针射了出去。
随即三名土匪从马上跌落。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当差役再次回过头时,任久言已经被剩余几名土匪团团围住。
当萧凌恒赶到时郯州官道上烟尘滚滚,身下的骏马喘着粗气,却仍被他催得疾驰如飞。离村子还有三里地,就已经能看见冲天而起的黑烟。
村口处,几个衙役正拖着血淋淋的死牛往后撤,见萧凌恒策马而来,一个满脸是血的小吏嘶声喊道:“大人别过去!那群土匪见人就追着——”
萧凌恒没等他说完就冲进了村子,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有牛的,也有羊的,就是没有人的,远处传来女人凄厉的哭嚎声。
萧凌恒却无暇理会这不合理的场面,他揪住一个逃跑的衙役,“任久言呢?!”
“在、在祠堂!土匪头子说要活捉朝廷命官”
阴暗的祠堂地窖里,任久言被反绑在木柱上,粗糙的麻绳磨破了腕间细嫩的皮肤,渗出的血珠染红了那枚白玉镯箭。
但土匪只是将他绑在那里,半天也没有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从门外冲进来一名小土匪,在领头的那个人耳边低语了几句,随后那人便朝任久言走了过去。土匪头子用刀尖挑起他的下巴,烛火在那张沾了血污的脸上跳动。
“都说京官细皮嫩肉”粗糙的手指碾过任久言的唇瓣,“今日倒要看看,是不是连骨头都是软的。”
话音刚落,就有人扯开他的衣领,冰凉的刀刃贴着锁骨游走。
任久言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你们可知,杀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死罪?等我们兄弟几个舒服完了,给你往阴沟里一扔,谁会知道?”
土匪说完,便扯开男人的衣襟,露出白嫩的胸膛。
“啧啧,这朝廷的官儿比窑姐儿还白净。”为首的刀疤脸用刀尖贴着男人的皮肤游走,“不知道叫起来是不是也比窑姐儿动听?”
另外两人发出猥琐的笑声,有人伸手去扯他的腰带,粗糙的手指故意蹭过他的腰侧。
“别、别碰我。”任久言猛地别过脸,却被狠狠掐住下巴扳回来。
“装什么清高?”刀疤脸往他脸上啐了一口,“待会儿让你好好舒服。”
任久言闭上眼,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混着周围粗重的喘息。
“叫啊,”有人揪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头对视,“怎么不叫?万一有人能来——”
话还未说完,柴房的门突然“砰”的一声被踹开。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寒光闪过,一柄长剑直接贯穿了最近那个土匪的咽喉,喷涌的鲜血溅了任久言满身。
众人定睛,只见萧凌恒站在门口,手中的剑还在滴血,他眼中翻涌的杀意让剩下几个土匪踉跄着后退,“我、我的天——”
话没说完,萧凌恒便箭步上前拧断了说话之人的手腕。
惨叫声中,他脱下外袍裹住任久言颤抖的肩膀,而后便提剑冲向剩余的土匪。
最靠近任久言的土匪喉间绽开血花,喷溅的鲜血在墙上留下一道刺目的弧线。
其余几人还未反应过来,第二剑已贯穿另一人的心窝。
剑气如虹,舞出银龙,几名土匪应声倒地。
“操!快——”土匪头子的话戛然而止,他的头颅飞起时,脸上还凝固着惊恐的表情。
一时间,五具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一个活口都没有。
萧凌恒反手将剑插回鞘中,大步走向蜷缩在干草堆上的任久言。
他对着任久言单膝下跪,正当要开口的时候大氅滑落,露出那人手腕上的镯箭。
任久言强忍着惊魂未定,开口说道:“我…我用它…杀了三个人…第一个射进了脖子第二个穿入了眼睛第三个”
他声音不可控的颤抖着,死死攥着拳头,衣领大开,露出锁骨处一道血痕。
萧凌恒看着强忍颤抖的任久言,身上脸上都是血,衣襟大开,强撑着故作镇定,他忽然觉得心疼的像是被什么攥住了一般。
他皱起眉头,一把将对方按进怀里,那人的脸颊贴在他颈侧,呼吸落在他的颈窝里,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在颤抖,却倔强地挺直着背脊。
“有我呢…”萧凌恒轻轻拍着男人的脊背,“没事了…”
任久言缓缓抬手环住萧凌恒的腰,萧凌恒也收拢双臂,将人彻底窝进自己的身躯里。
他们的心跳隔着衣料相撞,任久言凌乱的呼吸喷在萧凌恒的喉结上,滚烫。
二人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任久言的颤抖渐渐平息,他缓缓开口:“你抗——”
萧凌恒轻声打断:“无妨。”
柴房外传来官兵搜寻的呼喊声,任久言动了动身子:“外面”
“别管。”萧凌恒仍保持着拥抱的姿势,鼻尖蹭到他耳垂一道细小的擦伤,“疼么?”
任久言摇头,却因这个动作让唇瓣擦过萧凌恒的颈侧。
两人同时僵住。
“我…”任久言挣脱开想后退拉开距离,后背却抵上了柱子,萧凌恒的手还护在他脑后,指缝间缠着几缕散落的发丝。
萧凌恒喉结滚动,声音低沉得像是怕惊碎一场梦:“可以…再让我抱一会吗…”
柴房外的火把的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交叠的身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萧凌恒忽然握住任久言的手,缓缓按在自己心口。
“这里停了一瞬。”
任久言感受到掌心下的心跳如擂鼓,但他却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停了一瞬。
“当得知你这里出现了暴乱时,当宴席上与你重逢时,当你站在楼上与我对视时,当你每一次看向我时…”
萧凌恒顿了顿,温柔的眼神将要把对方灼穿,“当与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萧凌恒坦诚的表白着,他并不想求什么,他没有目的,他只是想通过平仄的语言,表达他心中翻涌之万一。
“久言,我不知何为爱,我只知道这段时间我很想你,我只知道我想拼尽全力护你周全,我只知道每次望向你的眼睛时,我都不知该如何呼吸。”
任久言的呼吸骤然凝滞,萧凌恒的目光如灼灼星河,将他整个人都笼在其中。
“与你有关的每一次危险,心脏都在疼。”
任久言完全怔住,面对眼前这个为他抗旨、为他单枪匹马提刀而来的人,面对如此赤诚的表白,他不知是怎么了,嘴巴一句完整的话也吐不出来:
“…我…”
萧凌恒轻轻理了理任久言额前的碎发,语气轻柔却极为笃定:“久言,你无需担心,也无需顾虑,更不必有负担,我只是不愿悔,我无所求。”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温柔的看着对方的眼睛继续说道:“明朝、前尘,我皆许给你,我甘愿的,我想要的。”
萧凌恒低头,珍而重之地吻去他眼角的湿意:
“我只要你平安喜乐…其余的,都不重要。”
任久言睫毛颤了颤,他忽然仰头,在萧凌恒嘴角极轻地碰了一下,像蜻蜓点过水面,转瞬即逝,继而看着对方的眼睛,什么都没说。
萧凌恒被这一举动也惊的忘记了呼吸,他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任久言的眼中映着跳动的火光,像是盛满了碎星。
“…久言?”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不敢确信的颤抖。
任久言垂下眼帘,喉结微微滚动:“我…我不知道…”他的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空气中。
萧凌恒诧异了一瞬,随即又不去想什么破坏气氛的事情,他的指尖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拇指滑过任久言的鬓角,四指插入对方的发间,他低下头,在任久言紧闭的眼睑上落下一个羽毛般的吻。
“这样…”
他的唇缓缓下移,轻触鼻尖,
“或者这样…”
最后停在咫尺之距,温热的呼吸交织,
“都可以。”
萧凌恒的气息落在任久言的唇畔,他终于睁开眼,眸光如水。
目光相撞,萧凌恒再也忍不住,他低头覆上那柔软的唇瓣。
这个吻很轻,却很深,像是要把这些日子不得相见的时光都补回来。
任久言一动不动的仰头承受这个吻,所有的克制、所有的理智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和唇齿间交缠的温度。
二人同时陷入缱绻、温柔、缠绵的缓溪中。
当分开时,萧凌恒的额头抵着任久言的眉骨,两人呼吸交错,他看见任久言染血的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自己的衣襟,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浮木。
“别怕…”萧凌恒轻声道,又在那泛红的眼角落下一吻,“我在。”
任久言抬眸,撞进男人温柔又澄澈的目光之中,他第一次见到萧凌恒如此虔诚的样子。
少顷,任久言将头缓缓靠在男人的肩上,随即轻轻的点了点头。
次日天不亮,萧凌恒就匆匆赶回帝都,直奔皇宫而去。
卯时三刻,宸阳殿前的汉白玉阶上凝着晨露,他跪在殿外已有半个时辰,官袍下摆被浸得透湿。
他盯着石缝里一株挣扎求生的野草,耳中灌满了身后大臣们的窃窃私语。
“哎呦,这萧大人这是何苦…”
“哎,听说陛下昨日在御书房摔了茶盏”
突然,殿门“吱呀”开启,大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晨雾:
“宣——金吾卫司阶,萧羽杉,觐——见——”
萧凌恒重重磕了个头,起身时膝盖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跨过门槛的刹那,他瞥见楚世安立在殿柱前,沈明堂端坐在龙椅上,眼皮都不抬一下。
萧凌恒跪在地上前额扣地:“微臣萧羽杉,前来领罪。”
沈明堂没有接话,他只是那么俯视着跪伏在地的男人。
大殿安静的落针可闻,就这么沉默了许久,沈明堂终于开口,听不出情绪的说道:“自己去官署中庭跪着吧,跪满四个时辰再去刑部领二十板子。”
“臣,领罪谢恩。”
待人退下,沈明堂缓缓抬起眼帘,指尖轻敲着案几:“折了多少?”
楚世安垂首禀报:“死士折了二十四名,村民无伤亡,牛七头,羊——”
沈明堂没好气:“去去去,”
他突然轻笑,“倒是小瞧他了,挺能打的啊。”
楚世安:“陛下,是否——”
“不用,你先去厚恤阵亡将士家眷。”
沈明堂打断道,向后靠进龙椅里,晨光从金阶上反射在他的脸上,映出眼底一抹满意的神色。
继而缓缓低声道:“这孩子…总算能用了。”
第43章 羁縻下官对任大人仰慕已久
挨完打的萧凌恒恕了七天的休沐养伤,廷杖执行完他从刑部被架回府中。夜色沉沉,萧凌恒俯卧在榻上,背后的杖伤火辣辣地疼,嘴角却带着一丝掩不住的笑意,连眼尾都漾着几分春色。
沈清安坐在榻边,慢条斯理地剥着橘子,他瞥了眼萧凌恒这副模样,心中了然。
少顷,沈清安眉梢一挑:“凌恒,这顿板子倒让你打出滋味来了?郯州的水土这般养人?”
“嘶——”萧凌恒闻言佯装吃痛,却藏不住眼底的流光,“我这是…苦中作乐。”
沈清安将一瓣橘子塞进他嘴里:“是吗?”
语气里满是揶揄。
“自然是真的。”萧凌恒别过脸,耳根却悄悄红了。
沈清安忽然倾身,压低声音:“你得手了?”
“胡说什么!我岂是那种——”萧凌恒猛地转头,牵动伤口又倒抽一口冷气,“嘶。”
“我问的是兵权。”沈清安眨眨眼,一脸无辜,“你以为是什么?”
屋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响,萧凌恒眨巴眨巴眼,随后把脸埋进软枕,露出的后颈红了一片。
“……”
“这趟郯州跑的你一点收获都没有?”沈清安意有所指的问道。
萧凌恒闷声嘟囔:“这不是领了顿板子吗?”
沈清安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指尖轻点他发烫的耳尖:“是极,这板子挨得值,我看你疼得都快笑出声了。”
“……”
沈清安慢悠悠地剥着第二颗橘子,“刑部的板子滋味如何?”
萧凌恒趴在软枕上哼哼:“你要不要也去领教领教?”
“我可没这个福分。”沈清安笑着递过一瓣橘子,“不过看你这样倒像是捡了金子回来?”
萧凌恒接过橘子,嘴角不自觉翘起:“比金子金贵。”
“哦?”沈清安挑眉,“凌恒,你何时成了这醉卧美人怀的情种了?”
“你!”萧凌恒抓起软枕就要砸他,结果又扯到伤处,“哎哟”
沈清安连忙按住他:“别激动别激动,伤口裂了可没人给你上药。”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这是任大人托我带的伤药。”
萧凌恒立刻安静如鸡,眼巴巴盯着那个瓷瓶。
“不过嘛”沈清安晃了晃瓶子,“你得先老老实实坦白,我才给你。
“清安清安…”萧凌恒急得要起身,结果疼得直抽气,“你别闹…快给我。”
沈清安嗤笑出声,“凌恒,这回翻船了吧?”
他笑眯眯地打开药瓶,“谁当初拍着胸脯跟我说‘我日后可是要娶妻生子的!’?”
萧凌恒直接把脸埋进枕头里,只露出红透的耳尖,活像只煮熟的虾子。
沈清安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哼着小曲:“桃花香,桃花飘,飘进痴情人的眼眸~”
“别唱了别唱了…”枕头底下传来闷吼。
“好好好,”沈清安憋着笑,“不过你这伤怕是要趴着睡七天咯。”他故意拖长音调。
萧凌恒把脸埋在枕头里发出悲愤的呜咽,闷声嘟囔:“我要换朋友…”
沈清安继续偷偷乐着。
二人沉默少顷,沈清安犹豫再三还是没憋住:“不过…任大人不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萧凌恒的笑容也突然僵了一瞬,随即撅了撅嘴:“久言想心悦谁就心悦谁,我不逼他。”
沈清安闻声问道:“他可曾说他会从老五那脱身出来?”
萧凌恒摇了摇头:“我没问,就算真要脱离那边,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沈清安还是觉得说不通:“倘若任大人真是心悦老五才呆在老五身边的,那如今便没有理由继续留在那了……”他若有所思的停住了。
萧凌恒挑眉侧目:“你的意思是……?”
沈清安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咱们可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萧凌恒蹙眉想了一下,随后耸了耸肩:“不想了,久言想怎样就怎样,按照他自己的节奏来,他高兴就好。”
沈清安向来对萧凌恒百般包容,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照单全收,但这句话还是让他浑身一激灵,胳膊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哎哟~久言高兴就好~”
沈清安捏着嗓子,似嘲非嘲阴阳怪气地学了一遍,说完还夸张地打了个寒颤,搓了搓手臂,
“我这一身鸡皮疙瘩,都能搓二两盐下来了。”
萧凌恒抄起手边的软枕就砸了过去:“沈清安!”
沈清安灵活地偏头躲过,笑得前仰后合:“好好好,不逗你了。”他擦了擦笑出的眼泪。
沈清安说得没错,他们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萧凌恒笃信任久言终会离开老五。不仅是为了他,更因他确信以任久言的眼光,必能看清沈清珏绝非治国之才。无论任久言是出于曾经对老五的那份“爱”,还是为日后仕途考量,亦或是为了他萧凌恒,似乎都没有理由不选择站在沈清安这边。
他萧凌恒不曾知晓任久言的过去,不曾感知任久言的苦衷,从某个方面来讲,他们二人是一样的,一样的割裂,一样的为难,同时也一样的不了解彼此内心的伤。
可能是因为心情爽,第四天萧凌恒就回到了城北操练营继续带兵训练。
城北操练营的将士们刚列好阵,便见辕门外一道熟悉的身影策马而来。
萧凌恒翻身下马,背上的杖伤未愈,动作却依旧利落。他大步走向校场,军袍下隐约透出包扎的白布,却丝毫不减威严。
“都尉!”众将士齐齐抱拳,眼中满是讶异。
萧凌恒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继续操练。”
他依旧是亲自下场示*范枪法,动作虽比平日稍缓,却仍然凌厉精准。汗水浸透绷带,血痕隐隐渗出,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将士们看在眼里,无人敢懈怠半分。
八月的操练营热浪滚滚,萧凌恒背上的杖伤结了痂,却仍隐隐作痛。他站在校场高台上,目光扫过汗流浃背的士兵,忽然发现第三队列少了七八个人。
“韩远兮呢?”他挑眉问副手。
副手支吾道:“他…在…”
萧凌恒一皱眉头,径直往营帐区走去。
刚掀开韩远兮的帐帘,就闻到一股米粥的香气,五六个士兵正围坐在地上喝粥,韩远兮手里还端着半碗,见了他差点把碗摔了。
“都、都尉!”韩远兮慌忙起身,脸色煞白。
萧凌恒盯着那锅米粥,突然伸手捞起勺子在锅里搅了搅,米粒少得能数清楚,混着野菜和麸皮,分明是克扣军粮后掺了杂粮充数。
“解释。”萧凌恒扔下勺子,金属碰撞声吓得众人一颤。
韩远兮扑通跪下:“是末将擅自调了粮仓的陈米……营里七个兄弟家里遭了旱灾,朝廷赈灾粮迟迟不到,他们爹娘都快饿死了……”
他咬牙抬头,“末将愿领罚,但求都尉别牵连他们!”
帐内一片死寂。
须臾,萧凌恒忽然伸手,从锅里舀了半勺粥尝了一口,粗糙的麸皮刮得喉咙生疼。
“明日寅时,”他丢下勺子,“带着偷粮的名单来见我。”
说罢,头也不回的转身出了营帐,留下几名将士面面相觑。
次日天未亮,萧凌恒就带着韩远兮的请罪书进了宫,刚走到御书房外,就听见里头摔杯子的声音。
“好大的胆子!军粮也敢动?”沈明堂的怒喝穿透殿门,“传朕旨意,韩远兮杖八十,流放岭南!”
萧凌恒没有理会拦阻的太监,径直进入殿内直接跪下:“陛下,此事另有隐情。”
沈明堂眯起眼:“萧卿这是要替逆臣求情?”
“臣不敢。”萧凌恒双手呈上韩远兮的供词,“请陛下先看看这个。”
供词上详细列着被克扣的军粮数目,每名士兵只少了半勺米,省下的粮食却救了二十多户军眷,末尾还附着血指印和七份家书,最上面那封字迹歪斜:娃,你爹吃了你让人捎回的米,能下炕了。
沈明堂沉默片刻,随即听不出情绪的开口:“萧卿可知,朕若开了这个口子,日后人人都能打着‘仁义’的旗号违抗军令?”
“陛下圣明。”萧凌恒重重叩首,“但韩远兮若因此流放,寒的不只是将士的心——”
他抬头直视皇帝,“更是天下孝子的心。”
话音落地,沈明堂没有接话,殿内落针可闻。
须臾,沈明堂忽然抓起案上镇纸砸过来,萧凌恒不躲不闪,玉石擦着额角划过,顿时血流如注。
看到萧凌恒此般模样,沈明堂的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满意的神情。
“陛下,”萧凌恒背上的伤还未好全,却挺得笔直,“韩远兮擅调军粮,按律当罚,但请陛下明鉴,他所为并非私心,而是不忍将士家眷饿死,若论罪,臣亦有失察之责,愿同受责罚。”
沈明堂眯眼看他:“你倒是会揽责。”
萧凌恒不卑不亢:“军心若散,再严的军法也无用,韩远兮有错,但罪不至死,若陛下开恩,臣愿以军功抵过,保他性命。”
皇帝沉吟片刻,最终摆手:“杖二十,降职留用。”
“谢陛下恩典。”
萧凌恒带着满脸血回到军营时,韩远兮正被捆在刑架上等死。见萧凌恒回来,整个校场的将士都围了过去。
“都尉!”韩远兮慌张的抓住萧凌恒的袖子,“您这是……”
萧凌恒抹了把额头的血,哑声道:“陛下开恩,你降职为普通兵卒,杖二十。”
说着解开自己的腰带扔给行刑官,“这十杖,我替他挨。”
全场哗然。
韩远兮疯了似的拉住男人的手腕:“不行!末将自己……”
“闭嘴。”萧凌恒用力挣脱,随后脱了上衣趴在刑凳上,“你们记着,军法如山,但将者,当与士卒同滋味。”
众将士七嘴八舌的喊着“都尉”,韩远兮拦着行刑官不让打。
“滚开,”萧凌恒一个眼刀飞过去,“你在废话我就进宫请旨把你流放了。”
见萧凌恒主意已定,军令如山,韩远兮也不敢再说什么。
十仗结束,萧凌恒摇摇晃晃站起来时,两千将士齐刷刷跪了一地。
萧凌恒虚弱又坚决的说道:“今日起,偷粮者照旧按军法处置,”
他顿了顿,“但若再有军眷饿死,要跟我说,我亲自带你们去粮仓抢粮。”
说罢,他差点没站稳,众将士见状立刻上前扶稳了男人。
韩远兮郑重下跪,磕了三个头:“都尉,末将这条命……”
“省省吧。”萧凌恒呲牙咧嘴,“真要谢我,就练出个人样来。”
“都尉大恩…末将没齿难忘…!”韩远兮眼眶通红。
萧凌恒叹了口气:“行了,日后别再犯浑。”
说罢,他一瘸一拐的往营内走去。
他萧凌恒算是个“好人”吗?他算是个“孝子”吗?他自己都觉得他不算的。但他绝对算个有担当之人,除此以外,他有脑子、有魄力、敢打敢杀,硬刚暗算他都玩得转,无论从哪个角度来判断,他都是带兵的英才。
他的智慧,可绝不止在于玩弄权术翻卷朝纲。
他事先确实就有掌兵权的心思,但他此番举动,绝不止是为了掌权笼络人心,而是在听到韩远兮哭着说出“爹娘快饿死了”时内心的触动,他自己没了爹娘,他便不想他的兵也没了爹娘。
自此以后,军中将士对萧凌恒算得上是死心塌地,他带伤归营的魄力、替下属担责的义气,让这支原本散漫的军队渐渐凝聚成铁板一块。
八月末,暑气渐散,郯州事宜处理完毕,委派郯州的众官员纷纷回到帝都,当然也包括那个让萧凌恒日日思夜夜念的人。
当日朝会,各地官员接次汇报着今岁的收成,站在武官末尾的萧凌恒的目光就从未离开那个身影,众官员说的话他是一个字都没听得进去。
二人都没来得及私下碰面就赶来上朝,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半个月未见,萧凌恒恨不得把眼睛黏在对方身上,然后将人塞在衣服里,死死不撒手。
散朝时,官员们鱼贯而出,任久言经过他身侧时他故意轻轻咳嗽一声。
“萧大人。”任久言不自然地颔首,官袍广袖却在他手背轻扫而过,像蝴蝶掠过一般。
萧凌恒微微一笑,故意慢半步跟在任久言身后,借着廊柱遮挡,指尖勾住对方腰间的玉带轻轻一扯。
“你”任久言耳尖瞬间红了,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
“任大人留步!”萧凌恒突然高声,吓得任久言僵在原地。
他大步上前,一本正经地托起对方的手:“任大人的袖口沾了墨。”拇指却在那截手腕内侧暧昧地摩挲。
路过的户部尚书笑呵呵道:“两位大人倒是和睦。”
“自然。”萧凌恒笑得坦荡,袖中手指却勾着任久言的玉带将人往身侧带,“下官对任大人仰慕已久。”
任久言猛地甩开他,眼底漾着水光:“萧大人…休要胡言…”
萧凌恒低笑:“我曾经也同这般在大家面前纠缠任大人啊,久言怎的从前不是这般反应,今日反应这么大?”
他刻意凑近:“嗯?”
“……我…我只是——”
“今晚我去寻你。”
萧凌恒调笑着打断任久言的支支吾吾,转过身挺胸抬头的一边走一边说。
第44章 溺欢就这一次,最后一次
萧凌恒难得偷得半日清闲,下了早朝便径直去了沈清安的府邸。庭院里,沈清安正在给花花草草浇水,听见脚步声头也没回:“你自北境回来后,可有去过城外别院?”
萧凌恒随手拿起石桌上的苹果:“哪有空闲?这不是连轴转到现在。”
他嚼着苹果,声音含糊,“张叔那边可还适应?”
沈清安轻叹:“该安排的都安排了。不过老人家就算不习惯,想必也不会同我说。”
萧凌恒听进去了,轻轻一挑眉:“我下午去瞧瞧,这些日子实在抽不开身。”
沈清安转过身来看向懒洋洋的萧凌恒:“凌恒,任大人的回来了,你打算……”
他没有说下去。
萧凌恒看向他,又塞了一口苹果,囔囔着说:“看久言吧,我不想逼他。”
沈清安走近男人:“你真的不介意他与老五…?”
庭院里忽然静了下来,只余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萧凌恒垂眸不语,少顷,他摇了摇头,缓缓开口:“他是不是纯洁我并不在乎,”
他顿了顿,字字清晰的说道:“我只想他开心,我想他平安。”
沈清安闻言,自嘲的笑了笑:“是我狭隘了,凌恒,对不住。”
“无妨。”萧凌恒将果核抛进远处的竹篓,拍了拍手,“谁都有过往。久言既曾真心待过老五”
他深呼一口气:“这份真心,原就该被珍重。”
沈清安知道,就算他萧凌恒不在乎任久言是否干净洁白,但老五与他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心里肯定还是会有点不舒服的。
沈清安话锋一转,扯开了话题:“凌恒,新兵那边你可有把握了?”
萧凌恒耸了耸肩:“军心是一回事,军权又是另一回事,他们就算想跟我,以我如今的官职,也无法将他们收入手底下。”
“那你如何打算?”
萧凌恒眼神阴厉一瞬,缓缓抬眸看向对方的眼睛:“立功。”
“那也得有契机啊,不光如此,还得有……”沈清安收住话头,因为这话再继续说下去,就大逆不道了。
二人都清楚一个道理,就是当一个人把心思放在升官受封上面时,那就很难升官受封了。
萧凌恒狂傲,他自然是不信邪的:“事在人为,没有契机就创造契机,不给机会——”
他一字一顿:“争夺机会。”
短短几字,重若千钧。
任久言下朝后也是直奔沈清珏府邸,他心里沉甸甸的,自从和萧凌恒有了牵扯,在沈清珏面前就再难像从前那般坦然,他与萧凌恒的事情也只能刻意隐瞒。
他安静地穿过回廊,正要叩响书房的门,就听见里面乔烟尘的声音:“任兄与那人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殿下不必多虑。”
任久言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乔烟尘心里是清楚的,他这么说是在替自己遮掩。
犹豫片刻,他抿了一下嘴唇,轻轻叩响房门。
“进。”沈清珏的声音从房内传出来。
任久言推开房门走了进去,躬身行礼:“殿下。”
沈清珏抬眼看他:“久言,这个夏天你可算是没闲着啊。”
都说做贼心虚,这话听着意有所指。
任久言温声道:“殿下说笑了,我如今既吃着皇粮,那——”
沈清珏一把将茶盏挥落在地,打断了任久言的话:“听说他萧羽杉为了你抗旨,单枪匹马一路未歇的杀到郯州——”
他站起身一步步逼近任久言:“本王好奇极了,他如此心系你的安危,何故啊?”
任久言指尖微紧,面上仍平静道:“殿下,此番郯州匪患恐没这么简单。”
“哦?”沈清珏在他面前站定,“继续说。”
任久言微微颔首:“那帮土匪来的蹊跷,起初他们并不进村子,后来也没有伤百姓。”
他顿了顿,继续说:“而且,他们抓住我的时候,并没有伤我,而是特意等人到了,才开始对我动手。时机和尺寸都把握的刚刚好,既不至于真的伤到我,但也足够侮辱我,激怒萧…大人。”
“那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他们不是冲着财,或是冲着人来的,而是别有所图。”
任久言冷静的分析道:“我也是后来才觉察出来的,差役们清点时,竟无一名村民伤亡,而是死了很多牛羊,而且,他们烧的也都是些久无人居住的老破草房…”
“那久言觉得,他们图什么?”
任久言摇摇头:“暂时猜不透,他们好像早就知道萧大人会来,而他们,在刻意激怒他。”
沈清珏轻笑:“久言,看来这萧羽杉对你确实是用情极深啊?”
任久言微微欠身:“萧大人如此一番折腾,将我与他推至风口浪尖……”
他刻意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有意引导着沈清珏,也不用自己说谎。
沈清珏:“我在乎的从不是他对你是否有心,而是你对他是否也有意。”
任久言没得辩驳,他否认不出口,亦承认不得。
乔烟尘适时插话解围:“这话就不对了,倘若他萧羽杉真的对任兄用情至深至真,那咱们何不利用?”
没办法,二者皆危择其轻,若不这么说,难不成还要老老实实承认吗?况且这话说的对的准心坎,相比较纠结于任久言是否有意,沈清珏择先思考的确实该是这个问题。
沈清珏盯着任久言看了片刻,忽然笑了:“梓明说得对。”
他转身踱到窗边,语气轻缓却字字锋利:“既然萧羽杉愿意为你拼命,那这份情,不利用倒是可惜了。”
任久言垂眸:“殿下想怎么做?”
“不急。”沈清珏指尖轻叩窗棂,“先说说,你觉得萧羽杉为何会被区区土匪激怒?”
任久言沉默一瞬:“或许是因为我。”
“或许?”沈清珏回头看他,眼中带着审视,“你心里清楚得很。”
乔烟尘适时开口:“萧大人这般冲动,倒不像他平日作风。”
“人在意什么,就会为什么失去理智。”沈清珏意味深长地看着任久言,“你说是不是?”
任久言知道这是在逼他表态。他抬起眼,平静道:“殿下若要用这步棋,我配合便是。”
沈清珏忽然走近,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领:“久言,你记住,棋子太重要的时候,就容易变成弃子。”
任久言不动声色:“我明白。”
“久言明白就好,”沈清珏收回手,“那你就继续陪他演这场戏。不过”
他语气转冷,“别演着演着,假戏真做了。”
任久言正要开口,乔烟尘突然轻咳一声:“殿下,刑部的人还在等您议事。”
沈清珏看了眼乔烟尘,便朝门口走去,经过任久言身边时顿了顿,“记住我说的话。”
任久言站在原地,直到沈清珏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他垂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发颤,喉咙里像是梗着什么,咽不下也吐不出。
乔烟尘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若是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抽身?怎么抽身?当沈清珏立于雪地里向他伸出手时,当他看着沈清珏跪地崩溃大哭时,当萧凌恒单枪匹马闯进郯州时,当萧凌恒浑身是血却仍执剑护在他身前时,他就已经抽不了身了。
“乔公子…”任久言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说…人是不是总会被自己最不该拥有的东西困死?”
乔烟尘沉默片刻,摇头:“你不是会被情爱困住的人。”
任久言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是啊,我不该是。”
可他偏偏就是,明明知道萧凌恒是仇敌,是棋子,是注定要互相摧毁的人,却还是在对方每一次靠近时心跳失序,在每一次算计后辗转难眠。
“殿下起了疑心,往后你…”乔烟尘皱眉,“你得做个选择了…”
“我知道,我会处理好的…”
任久言此刻心里想着,要么让萧凌恒死心,要么让自己死心。总归,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可倘若真的那么容易死心,那二人从一开始便不会动心了。
入夜,任久言坐在卧房的案几前,室内一片漆黑,唯有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户散落在地上,描绘出模糊的人影。他没有点烛火,因为他打算趁着二人还未彻底沦陷,同萧凌恒切断这层关系,但他害怕如果看着那人的眼睛,他便说不出来了。
他不想利用萧凌恒,也不想背叛沈清珏。所以他只能这么做,长痛不如短痛,如此,对谁都好。
少顷,他听到院内有轻微人翻墙落地的声音,他知道那人来了。
萧凌恒以为人不在,便直接推门而入,他刚要点燃烛火,任久言表轻声开口:“萧凌恒。”
这一声给萧凌恒吓了一跳,他回身看向任久言的身影,大步走去:“久言,怎的不点灯?”
任久言站在暗处,听着身后那人三两步走向自己的身后,突然感觉到手腕被一把抓住,被那人拽得踉跄转身,还未站稳就被萧凌恒一把拥入怀中。
他能感受到对方克制着,小心翼翼的收着力道,但仍旧紧紧的裹在怀里,他瞬间红了眼眶。
萧凌恒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胸膛剧烈起伏着,心跳声震耳欲聋。任久言内心挣扎一瞬,终是颤抖着抬起手,攥住了他背后的衣料。
就这一次。
他闭上眼,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个怀抱里。
最后一次。
“我好想你…”萧凌恒语气轻柔又带着委屈,“你知不知道我”
“知道。”任久言打断他,声音闷在他肩头,“我都知道。”
萧凌恒的呼吸突然近了,任久言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觉唇上一软,那是一个轻得几乎发颤的触碰,像初春的雪落在唇间,转瞬就要化开。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萧凌恒的唇很凉,却带着熟悉的味道,在咫尺之间萦绕。这个吻太小心,仿佛在触碰什么易碎的梦境,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他本该推开。可当萧凌恒的手抚上他后颈时,他却仰头迎了上去。
就这一次,
最后一次。
任久言的手揪紧了萧凌恒的衣襟。他感觉到对方温热的鼻息拂过脸颊,睫毛轻颤时几乎要扫到自己的皮肤。这个距离太危险,近到能听见彼此失控的心跳。
萧凌恒的唇稍稍退开些,却又在呼吸交错间若即若离地蹭过。像是试探,又像是留恋。任久言被这磨人的暧昧逼得眼尾发红,正要偏头躲开,却被修长的手指轻轻托住下颌。
“别躲,”萧凌恒的拇指抚过他微颤的唇瓣,“久言,我知你心里有我,我也是。”
那指尖的温柔太过美好,任久言恍惚间张了唇,便被更温柔地含住。这次不再是浅尝辄止,而是带着压抑已久的眷恋,一寸寸加深这个吻。温软的舌尖扫过上颚时,他听见萧凌恒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终于抓住了渴求已久的幻影。
任久言失算了,即便他不看着那双眼睛,他也说不出口。
他仰着头任由那人探索,丝毫没有推开对方的力气,呼吸交错间,他好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个瞬间,好希望两人就留在这个地方,永远不必面对那些血仇与算计。
萧凌恒的指尖轻轻描摹着他的下颌,唇舌温柔地纠缠,任久言闭着眼,睫毛微微颤动,连指尖都发麻,他从未想过,一个吻能让人这样心头发酸。
可最终,他还是抬起手,抵在了萧凌恒的胸前。
“凌恒…”他低声说,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萧凌恒稍稍退开,却仍将他圈在怀里,额头抵着他的,呼吸不稳:“怎么了?”
任久言不敢睁眼,怕一睁眼,就会在那双眼睛里溃不成军。
他得拒绝,
他只能拒绝,
他必须拒绝。
他不想拒绝。
经过许久内心挣扎,他终究是缓缓摇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没事…”
烛火依旧未明,萧凌恒的手掌缓缓滑过任久言的侧颈,他能明显感觉到对方身上一粟,任久言也不由得将双手贴在萧凌恒的肩膀上,他从未依靠过如此宽厚、坚实的双肩。
双方沉醉在彼此的情难自禁中,两额头相抵,呼吸交错,他们皆忘记了今夕是何年。
第45章 绥抚久言,你在发抖
初秋的北风掠过帝都城墙,城外流民聚集的窝棚区绵延数里,此起彼伏的啼饥号寒声混着疫病的腐臭,像一块烂疮贴在帝都心口。禁军已出动四次镇压抢粮骚乱,可流民越聚越多,昨夜西市绸缎庄被焚,火势借着风势差点烧到王府区。
夜色深沉,沈清安书房内烛火摇曳。
萧凌恒斜倚在圈椅上,指尖摩挲着茶盏,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轻笑:“金吾卫派去的人只会用强,流民越剿越乱,那群人只会挥刀,怨气反倒越压越重,如今西市夜夜火光冲天。”
沈清安看着萧凌恒:“凌恒,那些酸儒总说‘民心如水’,你说这水要是烧开了,能否把金銮殿的砖都烫裂?”
萧凌恒赖在椅子上不肯起身:“民心不过是锅里的米,如今那些掌勺的人何时在乎过这米到底是煮成了粥还是饭?”
他眼神中露出少许犹豫:“王掌柜那边已让赌场故意逼死三个欠债的流民,今早尸体刚被扔进护城河。现在全城都在传,是禁军克扣赈灾银买通了黑恶势力。”
沈清安也露出少许愧疚,少顷后继续说道:“如此添了一把十足的火,父皇已动雷霆之怒,金吾卫将军还说‘乱民当诛’,殊不知他派去镇压的中郎将,靴底只剩下烟花巷柳的胭脂香。”
他稍稍压低声音:“凌恒,接下来就该你上场了。”
萧凌恒从怀里摸出叠账本,推到沈清安跟前:“这是他们的受贿记录,每笔银子都落在金吾卫将军和中郎将名下。那俩家伙平日里没少仗着这的名头捞油水。”
烛火晃了晃,映得他眼底的精光忽明忽暗:“流民不是真的想反,不过是想讨口饭吃。我们只需让他们‘看到’敌人,比如散布消息,说赈灾粮全进了禁军高层的私囊。”
沈清安颔首:“赌场、烟馆之流,哄抬物价逼死流民,届时民愤自会指向‘克扣粮饷’的禁军。”
萧凌恒:“待骚乱最凶时,我向陛下请命,把中郎将当众斩首,再以朝廷之名分发粮饷。民心如水,疏导有方,自能平息。”
他轻轻一笑:“流民们要的不过是个‘公道’,只要让他们觉得朝廷‘清了蛀虫’,自然会散。”
沈清安转头看向萧凌恒,目光中满是信任:“过后我会让认识的文人在茶馆说书、写小报,把此番‘英雄事迹’到处传,说你又能打又为民着想。待此事了结,翊府中郎将之位,非你莫属。”
萧凌恒闻言,嘴角勾出一个危险的弧度:“我要的,”
他身体突然前倾,语气轻缓的让人心颤的继续说道:“可从来不只是中郎将这个位置。”
烛火忽明忽暗,二人相视一笑,多年默契尽在不言中。
次日下了朝会,御书房内,龙涎香氤氲缭绕,沈明堂将手中奏折轻轻合上,抬眼望向肃立案前的武忝锋。
皇帝指尖轻叩檀木御案,“你说这满城风雨,可会是那孩子的手笔?”
武忝锋垂手而立:“回陛下,事已至此,真假反倒次要。他今日主动请命,便说明对兵权并非无意。陛下既有栽培之心,何不顺水推舟?”
“若真是他所为……”沈明堂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倒是出乎朕的意料。”
“慈不掌兵。”武忝锋声音低沉,“为将者最忌妇人之仁,过刚易折,过柔则废,优柔寡断之辈,难成大器。况且此事流民是真,贪墨是真,他也并不算不择手段。”
沈明堂微微颔首:“这话说的没错,手上不沾血,如何登得上高位?”
他轻轻谈了一口气:“清安也是一样,他若真想坐这位子,那他也不可太过重情。”
武忝锋略一迟疑:“那此事是否需要臣……”
“不必插手。”沈明堂摆摆手,眼中精光一闪,“雏鹰总要自己扑腾翅膀。不经历些明枪暗箭,如何能翱翔九天?”
“只是……”武忝锋眉头紧锁,“五殿下那边必不会坐视不理…”
“朕就怕清珏不来掺合。”沈明堂忽然轻笑,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这两个小狐狸,谁也不能落下。”
窗外秋风掠过,卷起几片落叶拍打在窗棂上。武忝锋望着皇帝意味深长的笑容,忽然明白了什么,躬身道:“陛下圣明。”
“去告诉兵部,”沈明堂放下茶盏,语气转沉,“这次调兵,就按那孩子说的办。”
他垂眸时像是想到什么,突然轻笑出声:“让他俩闹吧,不闹翻不出新花样啊。”
“臣遵旨。”
武忝锋正要告退,忽听皇帝又补了一句:“对了,让暗卫盯紧些,只要不闹出人命,就由着他们去。”
“臣明白。”
与此同时,任久言站在沈清珏的书房内,看着这位皇子拧紧眉毛思索着什么。二人皆无话,房间内只剩下窗外的风声。
少顷,
“久言。”沈清珏忽然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密报,“本王想让你去当这个监军使。”
任久言眸光微动,他不动声色地拱手:“殿下吩咐便是。”
沈清珏抬眼看他,眼神锐利如刀:“你就不问问为何?”
“殿下自有考量。”
沈清珏盯了一会任久言,随后轻笑:“本王只是不知,此事究竟是否是出自他们之手。”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况且即便不是他们的谋划,倘若真让他立了功,至少我们不能一杯羮都分不到。”
任久言低垂着眼帘:“我明白。”
沈清珏忽然笑了,他起身走向窗边,“记住,他升到哪,你就要跟到哪。“
“是…”
暴乱第五日,流民已聚集至西市粮仓,怒吼声震天。禁军持盾列阵,却挡不住人潮冲击,场面几近失控。
萧凌恒一身玄甲立于高台,身后押着被除冠去袍的中郎将。那人脸色惨白,嘴里塞着麻核,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
“诸位父老!”萧凌恒朗声喝道,声音穿透喧嚣,“朝廷已查明,此次粮荒皆因此人贪墨赈灾粮饷所致!”
人群骤然一静。
他猛地抽剑出鞘,寒光映着晨雾:“今日,本官奉陛下旨意——斩此蠹虫,以正国法!”
剑落,血溅刑台。
任久言站在人群边缘,看着那颗头颅滚落台阶。暴民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欢呼。他抬眼,正对上高台上萧凌恒的目光,那人嘴角噙着笑,指尖却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剑柄,向台下的他挑了挑眉。
三刻钟后,粮仓大门轰然洞开。
“奉圣谕,开仓济民!”士兵们抬出一袋袋粟米。萧凌恒亲手为老妪舀粮,温声道:“陛下深知民间疾苦,特命我等严惩贪官,今后绝不容此等祸国之事。”
任久言看着流民们跪地叩谢皇恩,无声地翻开簿册记下:“辰时三刻,斩中郎将,民怨立平。”
流民暴动的第八日,任久言照例随军巡视灾民安置情况。萧凌恒正在城东粥棚亲自为老弱盛粥,粗布衣衫上沾着灶灰,却依然掩不住挺拔的身姿。
“监军大人又来记小本本了?”萧凌恒头也不抬,将盛满的粥碗递给颤巍巍的老妪。
任久言翻开随身簿册,淡淡道:“萧大人亲自施粥,体恤民情,下官自当如实记录。”
萧凌恒忽然凑近,带着粟米香的热气拂过他耳际:“那要不要也记一笔——”
他压低声音,“本将军昨夜梦见监军大人秉烛夜读,甚是辛苦。”
任久言笔尖一顿,此刻萧凌恒近在咫尺的呼吸,让他呼吸停了一瞬。
“将军还是专注赈灾为好。”任久言后退半步。
他抬头看着萧凌恒,那人此刻正对着他笑着,笑的肆意洒脱,这笑容就像是一束刺眼的强光,明知直视时会被晃的睁不开眼,但仍旧是挪不开目光。
在整个平乱期间,任久言虽挂着监军使的头衔,却始终未曾真正干涉萧凌恒的行动。他仔细揣摩过沈清珏的命令,这位殿下并未要求他阻挠萧凌恒的晋升,只是命自己需要跟着喝一口汤。于是任久言选择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他每日随军巡视,却从不横加阻拦;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既算是完成了沈清珏的交代,又给了萧凌恒足够的施展空间。
随着事态发展,茶馆酒肆间,说书人将萧凌恒赈灾的事迹编成段子,添油加醋地传唱;文人墨客在诗会上挥毫泼墨,将他比作贤臣;经过众人的口口相传,曾经那个出入风月场所的纨绔形象,如今已被“为民请命”的英勇头衔所取代。就连往日对他嗤之以鼻的清流官员,如今在朝会上遇见,也会客客气气地拱手致意,短短几日,萧凌恒就从众人眼中的浪荡子,变成了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
流民暴动一事,萧凌恒率领将士们按部就班地安抚民众,开仓放粮,妥善安置了所有受灾百姓,经过了半个月的平叛,终于算是渐渐平息了。
经此一事,沈明堂心中已了然,他看得出来二人的谋划,更清楚他的两个儿子内心的想法,无论最终是清安还是清珏继承大统,朝*堂上总需要这样的能臣。若清安继位,以萧凌恒重情的性子,断不会坐视任久言沦落至戴罪身死。
他沈明堂看好的从来都是沈清安,自漕运贪墨案发那日起,沈清珏便已失了圣心。堤坝银两关乎百万生民性命,他在此事上动了手脚便再无登基的可能。沈明堂护儿子是一回事,但选拔继位人选那是另一回事。他作为父亲自然盼着儿子们平安顺遂;但他身为帝王,遴选储君从来不是家事,而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国事。
御书房静的只剩下铜漏声。沈明堂坐在龙案后,手指叩着此次流民一事的折子,就这样沉思了许久许久。
“传旨。”皇帝突然开口,惊得老太监差点打翻茶盏,“去把那几个老家伙宣来,朕要议一议翊府中郎将的人选。”
“嗻。”
沈明堂思索着二人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忽然笑了,萧凌恒既能狠心布局,又懂得收买人心,倒是块难得的材料。任久言表面恭顺,实则暗中周旋的本事越发精进。
两个时辰后,两份圣旨被两名太监捧出了御书房的门,往两个方向去了。
一份上书晋任久言为监门卫中郎将,另一份上书晋萧凌恒为金吾卫中郎将。
就这样,沈清安和萧凌恒的目的达到了,而沈清珏吩咐任久言的任务也完成了,二人皆被升为翊府中郎将一职,品级皆为正四品下。
可饶是如此,任久言的内心依旧是充满不安,这一遭下来,他与萧凌恒算是彻底站到了风口浪尖上。往后要应付的局面只会越来越棘手,不得已的棋局将会越来越多,围绕他们二人展开的较量也将愈演愈烈,利用他们之手完成的目的也将越来越困难。
况且,被众人注视对于二人之间的感情,是极为不利的。
二人经过升迁,第一时间又是理清文书,又是接管人手的,忙活整整五日没见得上面。
萧凌恒这日夜晚终于忙活完军营里的事,迫不及待的抽身去见任久言。
夜色已深,任久言正在书房整理皇城巡防文书,烛火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忽然门扉轻响,他还未抬头,便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五日了……”萧凌恒的声音闷在他颈间,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与思念。
任久言能闻到他身上未散的铁锈味与那人独特的香气,手中的文书不知不觉滑落案几,“恭喜萧大人荣升中郎将。”
他故意端着官腔,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萧凌恒低笑,温热的唇蹭过他耳尖:“同喜啊,任大人。”
他的手作乱似的滑向对方腰间玉带,“五日不见,久言倒是学会打官腔了。”
任久言一把攥住男人的手,转身正要说话,却被抵在书案边。萧凌恒的吻落下来,比想象中温柔,却带着压抑多日的急切。他尝到对方唇间残留的茶香,还有这些天辗转军营的苦涩。
“文书……唔……”任久言偏头想躲,却被扣住手腕。
萧凌恒的吻顺着脖颈下滑,在喉结处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那些死物,比我还重要?”
任久言仰头喘息,手指插入对方发间,案上烛火剧烈摇晃,将纠缠的人影投在墙上,分不清彼此。
干柴烈火,再加上小别的思念,萧凌恒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觊觎。
他想要任久言。
他缓缓将手往下滑至任久言的腰间,顺利地解开了玉带。
萧凌恒的指尖刚触及任久言的里衣,就感觉到怀中人猛地一颤。他以为只是情动的反应,直到将人轻压在榻上时,才借着烛光看清任久言的脸色。
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此刻满是惊惶,睫毛剧烈颤抖着,连唇色都失了血色。
萧凌恒这才发现,任久言整个人都在细微地发抖,手指死死攥着身下的锦被,指节都泛了白。
“怎么了久言?”萧凌恒立即松了力道,却见对方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任久言别过脸去,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
“久言你在发抖……”萧凌恒心头一紧,伸手想抚他的脸,却被下意识地躲开。
这个躲避的动作像刀子般扎进萧凌恒心里:“你怕我?还是……你不想我碰你?”
锦被上被抓出凌乱的褶皱,任久言依旧沉默地颤抖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好了好了久言,”萧凌恒立即退开身,用最轻的力道将人揽进怀里,像安抚受惊的幼兽般轻拍他的后背。
“我不碰你,我保证不碰你,你别怕……”
萧凌恒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拭去他额角的冷汗,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一场梦:“我们就这样抱着,好不好?”
任久言终于缓缓点头,将脸埋进他肩头。萧凌恒吻了吻他发顶,把锦被仔细裹在他身上,就这样和衣而卧,只是轻轻握着他的手。
第46章 奶妈这御书房还得用呢…你别砸了………
要说萧凌恒心里一点波动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在他眼里,床笫之欢这种事情任久言是有经验的。他觉得或许是任久言还没做好把自己交给他的准备,他并不想逼迫任久言做事情,更何况是这种事情。
二人相拥而卧,心里各有心事。二人皆无话,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夜入子时,两人谁都没睡得着,萧凌恒从身后环抱着任久言,呼吸洒落在身前人的后颈。任久言也无法平静,他心里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就这样沉默了很久,萧凌恒轻声开口:“久言,睡着了吗?”
任久言摇了摇头,发丝擦过枕畔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萧凌恒侧身支起身体:“久言,你给我弹首曲子吧?就用我送你的那张皎月。”
任久言闻言怔了一瞬,那张琴自从抱回来,确实从未给送琴之人弹奏过,每次都是夜深人静时自己独奏。他思索后点了点头坐起身,下榻往屏风后走去,将琴抱过来放在案上。
“想听什么?”他端坐琴前,指尖轻触冰弦。
萧凌恒可不懂琴曲,他听过的曲子寥寥。
男人倚在榻边,目光温柔:“都行,只要是久言弹的我都想听。”
任久言垂眸,指尖在琴弦上方悬停片刻,忽而指尖落下,一抹清音自弦上漾开。他弹琴时肩背挺得极直,脖颈却微微低垂,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
清越的琴音如月光倾泻,是一曲《幽兰》,左手吟揉的力道恰到好处,右手勾挑的幅度克制而精准。萧凌恒虽不通音律,却听得出其中孤芳自赏的寂寥。
曲至中段,忽转《凤求凰》的调子,琴音渐急时,他眉心微蹙,唇却不自觉轻抿,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只见在缠绵处戛然而止,化作零落的泛音。他忽然抬眸,眼中映着摇曳的烛火,像是深潭里落进了星子。
最后一个音余韵未绝,他的手却已静静按在弦上,仿佛连呼吸都随着琴音一同静止了。
“怎么不弹完?”萧凌恒轻声问。
任久言的手指按在微微震颤的弦上:“下半阙…我不喜欢…”
月光透过窗纱,在琴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萧凌恒忽然上前,从背后将人环住,下巴轻搁在他肩头:“久言不喜欢,那咱们就不弹。”
任久言没有答话,只是将手覆在萧凌恒的手背上。琴弦的余韵还在室内回荡,像极了他此刻说不出口的心事。
天刚蒙蒙亮,西市街面的青石板上还凝着露水。悦来客栈门口已经围了三层看热闹的百姓,几个天督府黑甲卫正横着木棍拦人。
二楼最里间的客房房门大开,血腥味混着酒气扑面而来。一个身着异域服饰的商人仰面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短刀,血已经浸透了衣襟,在地板上洇开一片暗红。桌边的酒壶翻倒,酒液沿着桌沿滴落,和血混在一起。楚世安站在尸体旁,房间内窗户紧闭,门闩完好,地上没有打斗的痕迹。
“昨夜有谁进出过?”楚世安头也不抬地问。
掌柜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外:“回大人,这位客官独住,小的……小的没听见动静。”
楚世安抬头看了看门口的男人,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道:“暂时封锁整个客栈,没有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说罢,他便踏出了房门头也不回的下了楼。
辰时末,沈清珏府中传来瓷碎声,同声传出的还有他的怒吼:“多勐怎么死了?!他死了咱们的那批货跟谁要?!”
任久言和乔烟尘对视一眼,乔烟尘开口道:“那批宝石应该还没有落在别人的手中,除了多勐以外无人知道在哪。”
沈清珏:“问题是咱们也拿不到!”
任久言:“殿下,货拿不到都是次要的,我怕…凶手的目的没这么简单。好端端的,何必杀一个西域商人?”
沈清珏重重叹了口气:“若是这事情的目的是想切断本王同西域商贩的走私…就麻烦了。”
任久言:“或许…还不止于此……”
乔烟尘:“任兄的意思是,是有人想切断整个走私渠道?”
任久言微微颔首:“多勐是连接西域商队的关键纽带,这帝都之内同西域走私的可不止咱们。倘若真的是有人想借此作为契机,肃清整个走私风气,应该不会…”
乔烟尘接上话头:“帝都中那么多西域商贩,此番事发引起所有西域商人们群情激愤,他们如今人人自危,死了家乡人,如今都在府衙门口讨要一个公道呢。”
任久言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没错,这就是第二层,恐怕死了一个褚人都不至于闹得这么大,竟是天督府楚大人亲自带人封锁现场。”
他顿了顿继续说:“帝都之中有很多西域人,这些年大褚与西域相交甚好,互通往来皆无障碍。可如今事发,必定会损害两方友好。”
沈清珏:“你们的意思是,有人想挑起两国矛盾?”
任久言点头:“不无可能。”
与此同时,沈清安府中的书房内,沈清安拨动着棋盘上的棋子,萧凌恒站在窗口看着庭院,花千岁赖在太师椅里一动不动。三人皆无声。
少顷,沈清安终是想不明白,叹了口气开口问道:“你们说,这事儿究竟是冲着谁去的?”
花千岁懒洋洋地嗤笑:“总不会是老五那个蠢货。”
萧凌恒转身,眸光深沉:“死一个西域商人,谁最能得利?”
沉默在几人之间蔓延,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过了多久,萧凌恒开口说:“老五和多勐的勾当见不得光,咱们很西域也有来往,所以咱们双方肯定是没有动机这么做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再就是陛下,倘若陛下真想打击走私风气,也断不会通过杀一个西域商人来敲打咱们,帝都这么多西域人,大褚又与西域又交好多年,此事一出,定然会引起两国矛盾,这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事,陛下不会做的。”
花千岁:“那照这么说,就只能是敌国咯?”
萧凌恒:“不好说,也可能是……”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沈清安:“帝都动荡,邻国反目”
他抬眼与萧凌恒对视,“除了外敌,还能让谁渔翁得利?”
萧凌恒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还有心怀不轨意图谋逆之人。”
事发突然,三法司立即展开了行动,刑部封锁消息,天督府进行调查,大理寺安抚群众情绪。下了朝会沈明堂立即宣来了京兆尹赵平洲和向子成于御书房商议。
沈明堂嗓音深沉:“好一招离间计,既让朕疑心两个儿子,又让皇子们对朕生怨,还能挑起西域事端。这幕后之人,所图非小啊。”
赵平洲垂首而立:“陛下,此事还需等天督府左大人的调查结果,究竟是内忧还是外患,我们总得有个方向。”
沈明堂轻笑一声:“无论是内忧还是外患,这事儿倒是来的赶巧。这平定此事的人选……”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一味的意味深长的笑着。
赵平洲微微蹙眉:“陛下,他们二人资历尚浅,臣担心万一……”
沈明堂闻言看了向子成一眼,示意让他接上话。
向子成会意,缓声开口:“赵大人不必担心,陛下已于今晨调回了车骑大将军年将军,此刻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
“年将军?!”赵平洲瞳孔微缩,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三分,“有年将军坐镇,臣就放心了。”
车骑大将军年逍,当世剑客位列第二,原本九关总军统帅定的是他,可这人向来听调不听宣,高傲的不行,直接推了委任。就连沈明堂也没得办法,当年年逍和花太空扶持他上位,可自从沈明堂登基,年逍就再懒得参与朝堂之事。
沈明堂望向窗外,想起那个桀骜不驯的身影,当年与花太空并称“龙渊双璧”的年逍,自他登基后便避居江南。这次若非局势危急,怕是连圣旨都请不动这尊大佛。
三人沉默片刻,沈明堂望着窗外缓缓开口:“正因朕从来不缺人用,这江山方可稳固。”
他回头看向二人:“所以朕不能让朕的儿子,无人可用。”
二人会心一笑,继而异口同声道:“陛下圣明。”
天刚破晓,御书房内烛火未熄,天督府的密报匆匆送进皇宫,沈明堂展开天督府加急密报,目光在纸上游走,眉头渐渐拧成一个结。
左延朝:“陛下,世安那孩子亲眼看见那名死士进了阑州地界,七拐八绕的回到了驰亲王府上。”
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什么。
沈明堂重重叹了一口气:“都快二十年了,朕这位好兄长,倒是一如既往地惦记着这个位置。”
左延朝屏住呼吸,这话他不敢接。
沈明堂继续说:“当年朕亲手把他从争储的行列打下去,后来又是朕亲自把他送上前往封地阑州的马车上,他竟真的记恨到今日,朕当年还是心太软了。”
左延朝:“陛下,那阑州那边……”
沈明堂:“朕这个好哥哥第一恨的是朕,第二恨的是太空,第三恨的就是年逍。所以朕不想让年逍面对他。”
左延朝小心翼翼道:“陛下,既然年将军都已经回帝都了,不如——”
沈明堂打断:“让他回来还有别的事,这阑州他是不会明着去了,还是让那两个孩子面对这件事吧,让老年暗里跟着,万一真有意外,他护着点就行。”
左延朝为难:“这……臣……”
沈明堂见他面露难色,没好气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朕亲自跟他说。”
他没好气的继续说道:“你们一个一个的怎的都怕他怕成这样?!”
左延朝不露痕迹的轻声叹了一口气。
不出一刻钟,沈明堂在御书房内正襟危坐,脸上堆满殷勤的笑容,见人来了活像个见了债主的老掌柜。
年逍大步跨进门,连腰都懒得弯,下巴一抬:“陛下。”
这声“陛下”喊得跟“老沈”似的随意,说完就往太师椅里一瘫,翘起二郎腿。
沈明堂搓搓手:“爱卿一路辛——”
年逍直接打断:“谁要造反?”
沈明堂一激灵,赶紧挥手:“都退下!退下!”
待宫人们连滚带爬撤干净后,皇帝陛下鬼鬼祟祟凑近:“那个……这次其实不用你亲自出马,你只要——”
年逍“蹭”地站起来,椅子“哐当”倒地:“不用我?那你火急火燎的召我回京?!”
沈明堂吓得赶紧安抚:“冷静!冷静!朕这个御书房还得留着用呢,你别给我砸了。”
“你什么意思?”年逍眯眼。
“就…就那俩孩子去阑州…”皇帝缩了缩脖子,“你暗中跟着,万一他们挨揍了……”
年逍气笑了:“你想让我暗中保护?!”
沈明堂:“哎…也…也可以这么说吧…主要那两个孩子…确实是小。”
年逍:“那你派他俩去干嘛?我去得了呗,你这不瞎折腾吗?”
沈明堂叹了口气:“诶,你都多大岁数了,还打一线呢?那两个孩子虽然小,但确实是人才,好好锻炼锻炼,日后扶持朕的儿子,维护整个江山。”
年逍思索了一下,没好气的点了点头,“还有事儿吗?没事儿我出宫了,这皇城呆的太憋屈,帝都的风里都带着股子算计味。”
沈明堂讨好似的嘿嘿一笑:“还确实…确实有点事……”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
御书房内传来年逍的一声怒号:“你说什么——?!?!”
守在殿外的左延朝默默低头,假装没听见里面传来的叫骂声。
小太监小声问道:“大人…这可要记录…?”
左延朝轻叹:“记陛下与年将军商议要事即可。”
小太监小声提醒:“大人…砚台刚才飞出来了”
左延朝面不改色:“补上一笔:君臣比武,用具略有损耗。”
第47章 悟梦跟我说说你的过往吧
次日,皇帝沈明堂的圣旨调令便下达金吾卫和监门卫,委任萧凌恒为都督,任久言为参事,即日秘密赶往阑州捉拿驰亲王,当地驻军节度使也已收到圣旨,为此次行动提供兵力支持。但传旨太监宣读完圣旨之后特意拉着二人低语了一句:陛下的意思是能够兵不血刃的暗中捉拿是最好的,大动干戈兵刃相见毕竟会引起百姓的恐慌。
阑州位于整个大褚版图的中南部,距离帝都大概一千二百余里,急行大概二十日左右可以抵达。任久言与萧凌恒同策一匹马一路南下,十八日便到了阑州地界。当日夜里,他们住在了阑州边界的一家客栈里。
二人在任久言的房间内,本是为第二日入城进驻军营做打算,可萧凌恒从后面抱着任久言蹭来蹭去,又是撒娇又是耍赖的要亲亲,任久言左右也没他力气大,只得被他转来转去的亲,都快子时了,二人也没聊上一句正事。
被亲的晕头转向的任久言在空隙间挤出破碎的一句:“别闹了…明日……”
话未说完就又被堵住了嘴。
“正事…”任久言试图挣脱。
“这就是正事。”萧凌恒的声音含糊在唇齿间。
“凌恒…别闹…了…”
萧凌恒见半夜了,意犹未尽地住了嘴,他把任久言转向了桌子上的军报,下巴抵着人的后颈:“阑州驻军共三千六百名将士,其中除了驻扎军,可调配的不过两千八百人。”
任久言:“陛下的意思是最好不打,倘若能用说服或是计策令其降伏是最好的。”
萧凌恒:“我当然知道,可咱们对这个驰亲王并不了解,得等明日见到节度使,向他打听打听,看看这个驰亲王有没有什么弱点软肋。”
任久言忽然转身,眼中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怎么?”萧凌恒挑眉。
“萧总督出征前,竟没做足功课?”任久言语带调侃。
萧凌恒眸光一闪,随即笑开:“看来任大人是早有准备?”
任久言颔首:“驰亲王一共有三个儿子,老大早年病故,二儿子不堪大用,小儿子遁入空门,这三个儿子,就是他的软肋。”
萧凌恒的嘴唇又蹭过来:“久言的意思是~”
任久言用一根手指抵住他:“你猜,他的小儿子为何看破红尘?”
萧凌恒:“这可能性太多了,不过肯定是受到某种巨大打击。”
任久言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他早年间可是驰亲王的骄傲,当年南海叛乱,他一人带着三千将士把灵霄国一支一万多人的军队杀了个来回,要论智谋与武功……”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萧凌恒:“不比你差。”
萧凌恒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后来呢?”
任久言:“后来他爱上一个姑娘,可那姑娘是灵霄国的细作,与他缠绵就是为了利用他拿到大褚的情报。”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再后来,驰亲王就命他亲手杀了那个姑娘。”
萧凌恒神情一顿:“他杀了?”
任久言点头:“杀了,杀完就出家了。”
“忠与卿不得双全法啊…”萧凌恒感叹:“啧,可惜了。”
任久言闻言像是想到了什么,心里一沉。
萧凌恒见任久言没有讲话,忽又笑道:“这比我可差远了,若换作是我……”
“你待如何?”任久言挑眉看他。
萧凌恒凑近他耳边:“定会想方设法金屋藏娇。”
见任久言要恼,忙正色道:“咳……说正事,你打算怎么用这步棋?”
任久言:“我们就从他这里入手。”
萧凌恒:“你想让他劝降?”
任久言摇头:“让他劝降是不太可能的,不过……可以用他劝降。”
萧凌恒将脸埋进任久言的颈窝中,闷声说道:“说说?”
任久言拗不过萧凌恒的耍流氓,他只得叹了口气,任由那人“轻薄”自己,缓声说道:
“我们不如……”
窗外突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将二人的密谋淹没在雨声中。
次日辰时的天光还带着寒意,任九言与萧凌恒牵着马立在“普度寺”山门前。
朱漆斑驳的匾额悬在飞檐下,门前两尊石狮子缺了半只耳朵,倒生出几分沧桑。
晨雾未散,寺内传来断断续续的木鱼声,混着若有若无的檀香。石阶旁落叶被扫成几小堆,显见有人打理。
任九言上前叩响铜环,门扉“吱呀”开启,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僧缓缓开启寺门,双手合十行礼:“阿弥陀佛,二位施主有何贵干?”
“叨扰大师,我们求见悟梦师父。”任久言执礼甚恭。
老僧微微颔首,侧身引路:“请随贫僧来。”
穿过幽深回廊,院落内满地的银杏叶,廊檐下,一个清瘦高大的身影正执帚扫叶,竹帚与青石板摩擦发出沙沙声响,在秋日的静谧中格外清晰。
“沈将军。”任久言轻唤。
竹帚声戛然而止,片刻后又继续划动:“施主寻错人了,请回吧。”
任久言不徐不疾的继续说道:“令尊的骑兵连,已经给战马钉上了新蹄铁。”
悟梦的竹帚再次顿住:“我既已剃度,就没有父亲。”
任久言依旧温雅的说道:“那公子每日对着西方诵经,是在超度哪个王府里的亡魂?”
悟梦攥紧竹帚:“我只求清净,俗世恩怨与我无关。”
萧凌恒上前一步插话:“佛门不问俗世,可俗世会问你。若战事起,朝廷第一个要问的,就是谋反逆臣之子为何安然出家?”
他又逼近半步:“那些御史的笔,可是锋利如刀啊。”
悟梦转过身来,身形清瘦却挺拔如松,举手投足间仍存着沙场将领的凌厉与沉稳,眉眼自有股遗世独立的冷冽贵气。
“你们威胁我?”
萧凌恒笑笑摇头:“你弃甲换袈裟,可这杀伐之气,却不是剃度就能断干净的。”
他顿了顿,缓声道:“将军可知,王爷的骑兵已开始演练攻城阵型?”
悟梦:“既已剃度,我与将军二字再无干系,你们既知我已遁入空门,何必再提旧事。”
“可城内外的百姓仍记得,当年那位少年将军单骑破阵,救百姓于水火。”
萧凌恒再次上前半步,“令尊的铁骑一旦踏出封地,大褚大地上又要添多少冤魂?你曾在战场上救下多名稚童,如今那些孩子,也要因这场谋反面朝黄土?”
悟梦怔了片刻,看似有所动摇,随后却仍旧开口道:“我已与俗世无关。”
“无关?”萧凌恒微微偏头,轻挑一下眉尾,“当鲜血浸透经文,当你日日敲的木鱼声,混进百姓的哀嚎,这佛前的清净,我可不信你能心安理得。”
他压低声音:“这满城鲜血,当真会比你亲手斩下的那一刀更轻?”
僧袍下的脊背骤然绷紧,佛珠撞出闷响。
萧凌恒继续说:“你日日诵经超度,可曾想过,阻止这场战事,才是真正的大善?”
悟梦沉默,二人也闭口不再多言,三人对立很久很久,悟梦方才缓缓开口:“若我配合你们…他可能活着…?”
任久言从怀里掏出盖着玉玺的空白文书:“这上面会写明亲王受奸人蛊惑,念及皇室血脉,削爵为民,永居封地。我以钦差身份担保,只要令尊不再举兵,朝廷绝不会赶尽杀绝。”
悟梦闻言垂眸思索不语,少顷,他缓缓开口:“你们…想要我怎么做?”
二人从寺庙出来时已至午时,萧凌恒早已腹中空空,饿的前胸贴后背,方才在庙里他甚至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往后要是跟久言过日子,该不会要经常饿肚子吧?
任久言浑然不觉,衣襟内的信件沉甸甸的,他也仍沉浸在与驰亲王对弈的棋局中。
两人往山下走着,皆是无话,一个饿的说不出话,一个满脑子盘算无心说话。
行至山脚,萧凌恒眼前一亮,正盘算着要找家酒楼大快朵颐,却听任久言头也不回地说道:“先去军营找节度使商议对策,若劝降不成,还需兵力镇压,软硬兼施才稳妥。”
萧凌恒闻言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嘴唇颤抖着张了张,愣是没发出声音。
走出十几步的任久言终于察觉身边的人没有跟上来,回头只见那人还杵在原地,活像根被雷劈过的木桩。
“怎么了?”任久言疑惑道。
萧凌恒委屈巴巴地挤出两个字:“饿了。”
任久言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折返,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住他的手腕:“…我们去吃东西…你想吃什么?”
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讨好。
“…我想…吃肉…”
用过午膳后,萧凌恒总算恢复了精神,随后二人便来到了军营,驻军营的节度使早已在帐中等候。
任久言简明扼要地将计划讲了一下,然后又补充道:“若劝降不成,需立即封锁王府各出入口,重点把守西侧角门,那里守卫最松懈。”
节度使点头:“王府近处拨两百精锐,再配一队弓箭手埋伏在王府外围。”
他转向萧凌恒,“萧总督觉得如何?”
萧凌恒正色道:“再加十个身手敏捷的,我要他们潜伏在屋顶,若真动起手来,得确保第一时间制住驰亲王的亲卫。”
“明白。”节度使郑重点头,立即唤来亲兵:“去挑选两百名精锐,要机灵能干的。再选十个轻功上乘的,交由萧总督亲自调遣。”
待亲兵领命退下,节度使又谨慎询问:“若劝降不成,真要兵戎相见,下官需提前疏散城中百姓……”
“这是自然,”任久言说,“在我们二人进王府之前将王府周围的百姓都遣到西山上去,但事发之前千万不要同百姓们说具体原因,就说匪患。”
节度使点头:“下官明白,不知二位大人打算何时去见驰亲王?”
任久言:“明日。”
萧凌恒紧接着问道:“大人同他在阑州多年,可知他性情如何?有何忌讳?”
节度使蹙眉思考:“驰亲王平生倒没什么爱好,但他最忌旁人提及早逝的大公子,那是他与先王妃的独子,王妃病逝不到两年,公子也跟着去了。”
“是因情伤所致?”萧凌恒追问。
“倒不尽然。”节度使压低声音,“当年王妃母族倾力相助王爷……”
这话他没有再继续说完,随后又继续说:“后来事败迁至阑州,全赖王妃娘家暗中周旋,自王妃与公子相继离世,这层关系也就断了。”
任久言眉头一蹙,心中恍然:难怪陛下这些年对驰亲王多有容忍……
萧凌恒也想明白了这一层,他扯开这个大逆不道的话题:“倘若真的打起来,节度使这边大概有多少能上得了场的将士?”
节度使:“也就两千八左右,不超过两千九。”
萧凌恒胸有成竹的笑了:“足够了,让所有将士整装待发,明日倘若失败,他起兵的速度不会超过半日。我要所有将士封锁所有入城的通道,将他的人全部隔离在外面。”
节度使颔首:“下官明白。”
任久言补充道:“切记,所有人着便装,分批入位,莫要打草惊蛇。”
“下官明白。”
是夜,客栈房间内烛火轻晃,任久言坐在案前,仔细研究着阑州城防图,正凝神思索明日计划。
萧凌恒却从身后环住他的腰,下巴懒洋洋地搁在他肩上,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久言,别看了。”
任久言头也不抬:“别闹,明日还有正事。”
萧凌恒低笑:“正事哪有你重要?”
任久言终于侧头瞥他一眼:“凌恒,驰亲王的事若办砸了,你我回去都交不了差。”
“放心,办不砸,”萧凌恒趁机在*他唇角偷了个香,又故意叹气,“可你这几日只顾着筹谋,连正眼都不瞧我。”
任久言被他闹得没法,只得叹了口气合上地图,“萧大人如此胸有成竹,可是想到如何说服驰亲王了?”
“不告诉你,明日你就知道了,”萧凌恒得逞般一笑,将他转向自己:“先陪我聊点别的。”
“聊什么?”
萧凌恒指尖抚过他微蹙的眉心,“跟我说说你的过往吧?久言,我想了解你的一切。”
任久言听到这个问题,神情一滞,这是他最不想同人说的事。
“怎么了?”萧凌恒轻声问道。
任久言调整好表情,摇了摇头:“没事。”
萧凌恒并未察觉任久言内心的波动,随口问道:“久言,你爹娘是做什么的?可还在世间?”
任久言的身体明显僵了一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凌恒这才发觉对方的状态不对,急忙说道:“算了算了,当我没问。”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良久,任久言鼓足勇气开口:“我爹就是个普通商贩,卖包子的。我娘是青楼的一名舞妓,不知同哪个银主有了我,赚不了银子了便被东家赶了出来。”
他轻轻呼吸一口,继续说道:“我爹贪便宜,便一文钱没出的娶了她。”
萧凌恒心头一紧:“咳…嗯…至少他收留了你们”
任久言一听到这话,更是呼吸不上来,但他并没有说什么,仍旧是将多年压抑的伤疤死死隐藏在心里。
任久言忽然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嗯。”
他垂眸掩去眼中翻涌的情绪,将那些鲜血淋漓的往事重新锁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第48章 执剑这徒弟我收了
次日辰时,驰亲王从寝房来到书房中,书案上赫然摆放着一封信笺。没有署名,只有“王亲启”三字。这字迹他太熟悉了。
他难以置信的打开信封:
父亲若执意谋反,儿唯有以余生在佛前为您赎罪。望您及时止戈,留一丝善念于世间。
驰亲王手指微颤,纸张在他指间簌簌作响。五年了,这是第一次收到儿子的消息。
正当他心神震荡之际,门外传来小厮小心翼翼的叩门声:“王爷,有客到访。”
此刻的正堂内落针可闻,任久言与萧凌恒正静立等候。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驰亲王推门而入,见来者不是儿子,眼中的期待瞬间化作凌厉:“你们是何人?”
任久言从容上前半步,执礼道:“替人送信之人。”
驰亲王的眼神瞬间杀意十足:“你们是朝廷的人?”
萧凌恒负手而立,声音清朗:“我们是这江山万民的人。”
空气骤然凝固,只能听到三人细微的呼吸声,驰亲王攥着信笺的手背青筋暴起,未发一言。
任久言从容地整了整衣袖:“王爷,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驰亲王冷笑一声,拂袖落座:“你们要说什么?”
“很简单,”任久言直视对方,“我们是来劝王爷悬崖勒马的。”
驰亲王:“何出此言?污蔑皇室,可是死罪。”
萧凌恒轻笑一声:“我们既然敢来,自然是有备而来。”
任久言接过话头:“王爷这些年暗中招兵买马,囤积粮草,难道是为了修身养性?”
驰亲王眼神阴鸷:“说话是要讲证据的。”
“证据自然有,”任久言不疾不徐,“不过在下更想问问王爷,可曾想过事成之后,要如何安置令郎?”
驰亲王面色微变。
“王爷谋划多年,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儿子强接出佛门,立为太子吗?”
任久言向前一步,“王爷当真以为用皇权就能绑住令郎?他亲手杀了最爱的人,连情丝都能斩断,会在乎什么虚名?您谋反若成封他做太子,他只会觉得这是沾满鲜血的枷锁。”
任久言的切入点非常精准,驰亲王谋反成与不成,变数都在于他这个小儿子。若成,将来必然会将皇位传给他的幼子,但如今,悟梦书信已然表明态度,自己定然不会接受这皇位。那这谋反对于驰亲王而言就变成了一锤子买卖,自他始,也至他终。如此,意义便不大了。
驰亲王闻言身形一晃,扶着桌角才稳住身子。
萧凌恒见状掀开另一个切入点,说道:“王爷不妨猜猜,您起兵时,天下人会怎么说?——‘看啊,连亲儿子都给敌军送情报,这反贼必遭天谴’。”
他轻笑一声继续说:“您再不妨权衡一下,您若胜了,他也不会继承皇位,只会躲在寺院写经念佛,但您若败了,他即便是没有参与其中,也定然不会逃脱诛九族的命运。王爷,你可想好了。”
是了,这就意味着,成了,他不会接手你的皇位,败了,你还得连累他。
见驰亲王不回应,任久言放轻声音:“王爷,令郎在信中说得明白。他宁愿在佛前为您赎罪,也不愿见您一错再错。”
厅内陷入死寂。
萧凌恒见人不语,便恐吓道:“王爷还记得前朝那位禅位太子吗?老皇帝谋反成功后想传位给嫡子,结果嫡子联合文官集体逼宫,最后老皇帝只能在冷宫看着儿子登基。您儿子虽在佛门,但若有人拿替天行道的大义劝他……”
他压低声音,语气阴狠:“毕竟令郎手上沾过血,杀一人是杀,杀万人也是杀。”
驰亲王太了解他这个儿子了,未及弱冠便征战沙场,天纵英才受世人敬仰。最风光的时候又亲眼看着最爱的人背叛自己,随后又在父亲的逼迫下亲手杀了爱人。退一万步讲,即便是真的谋反成功了,倘若真的逼着他这个儿子做太子,届时会发生什么,真的是不好说……
任久言:“王爷,倘若此番您愿意放弃起兵,我可以保证您得以活下来,毕竟,百姓和朝臣们并不知此事,陛下有不赶尽杀绝的余地。”
驰亲王其实最在乎的并不是这个,他更在乎……
萧凌恒:“这样吧王爷,倘若您放弃起兵,我去负责劝说三公子,让他心甘情愿地走出寺庙,我会给他一个新的身份,从此他不再姓沈,然后再把他塞进我的军营,总有一日,令郎会重振往日雄风。”
驰亲王抬眸:“当真?”
萧凌恒:“自然。”
二人从王府出来时,任久言面露难色,他知道萧凌恒想做什么,他不想阻止,也无法帮衬,犹豫再三,他终是开口:“你自己去见他吧,我就不去了。”
萧凌恒也明白任久言的意思,他微微的点了点头:“那我先送你回军营吧,不会超过两个时辰我就回来。”
“军营?”
萧凌恒支支吾吾:“你自己待在客栈…我不放心。”
任久言笑了一下:“无妨的,驰亲王既已答应不起兵,那就不会出乱子的。”
“除了他还有别人,”萧凌恒蹙眉,声音渐低,“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看你长得好看……”
任久言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笑出声来,点点头答应了。
萧凌恒将人送到军营门口:“进去吧,把今日的具体情况跟节度使说一下。”
任久言点点头,见对方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嗯?”
“你先进去,我看着你去。”
“你自己也小心。”任久言嘱咐道。
“放心。”萧凌恒目光温柔,“等我回来接你。”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任久言这才转身往军营里走。萧凌恒一直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才离开。
萧凌恒来到普度寺再次寻到悟梦,那人正站在一口枯井前转动着手中的佛珠,低着头眼神悲悯的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凌恒:“悟梦。”
那人没有转身:“你的目的达到了,再来寻我做什么?”
萧凌恒:“自然是有事的。”
悟梦猜他要说什么,他直接回绝:“我已入佛门,世间万念与我再无干系,你断了心思吧。”
“话不能这么说,萧凌恒轻笑:“若真断了尘缘,此番又怎会相助?”
悟梦没有说话,背影纹丝不动。
萧凌恒继续说:“令尊放弃起兵了,但他有个条件,就是要让我劝你出山,祝你重振往日斗志。”
他顿了顿继续说:“可我并不打算用这个理由说服你,用你一人的出山换取令尊刀下的亡魂,这担子了太重了,与威胁无异。”
悟梦转过身来:“那你想说什么?”
“我想问问你,”萧凌恒意有所指的笑了一下:“将军可知那姑娘为何能接近你?”
悟梦眼神微动,佛珠在悟梦指间突然停住。
萧凌恒笃定:“因为你骨子里的光连敌人都想利用。”
他走上前:“若连你都躲进空门,这世间还有谁能护住那些无辜百姓?这天下需要的不是佛前枯坐的忏悔者,而是能在沙场上让敌人胆寒的利刃。”
悟梦苦笑:“这担子就不重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萧凌恒压低声音:“我猜你剑指爱人时,执剑的手在颤抖,但颤抖的应该不只是刀刃吧?更是恐惧。”
“恐惧?恐惧什么?”
“你不怕杀错了人,但你怕自己爱错了人。她利用你是真,但你爱上的那份温柔未必全是假。”
萧凌恒继续说,“若这算罪,那世人都该剃度出家了。”
萧凌恒看着沉默的悟梦,继续道:“我不劝你忘记过去。那种亲手杀死挚爱的痛,会在每个深夜啃噬你的骨头。”
他上前一步:“你不得已杀过身为棋子的爱人,应该最懂身为棋子的悲哀。”
“我”悟梦的声音破碎,“忘不了她最后看我的眼神那里面的东西,我不敢看”
萧凌恒:“你以为是亲手杀了爱人?可若换个角度,你何尝不是终结了她作为细作的痛苦?她被困在谎言里无法自拔,而你用最残忍的方式,给了她解脱。这世上有多少人,至死都没机会看清自己的命运?你不是刽子手,而是给了她最后的慈悲。”
悟梦抬眸:“慈悲?我杀过的人足以填平西山的大坑,我慈悲?”
萧凌恒没有直接回答:“你看这庙里的古树,被雷劈出焦痕却依然抽芽。你心里的伤比这更深,但也更坚韧。”
他顿了顿继续说:“蟠龙营有个女兵,曾被敌军掳走当诱饵,如今却成了最擅长识破诡计的将军。仇恨会生根,但希望也会。若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见证,真心如何打败谎言。”
“不……那太痛苦了……这是一条不归路……”悟梦踉跄后退。
萧凌恒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这五年,你敲碎了多少木鱼?可曾听到一声佛偈?”
他向前一步,“佛说普度众生,可佛从没说过要世人把自己困成囚徒。”
悟梦手中的佛珠突然绷紧。
“听——”萧凌恒指向高墙之外,“那不是风声,是千山万民的哭喊。你每多念一句经文,就多一个将士倒在血泊里。”
他突然抓住悟梦的手腕:“你以为赎罪就是把自己钉在佛前?错了!你泄露的军情正在敌营发酵,你爱过的姑娘用命换来的情报,马上就要变成插进大褚百姓心口的刀!”
“看看这双手——”萧凌恒强行掰开他攥紧的拳头,“上面沾的不是血,是未干的眼泪。你躲在这里敲一天木鱼,边境就多一座焚毁的村庄!”
院中的银杏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仿佛万千亡魂的呜咽。
“拿起你的剑,”萧凌恒一字一顿道,“不是为杀人,是为救人。不是为复仇,是为证明你当年的赤诚没有错付!”
他最后的话像惊雷炸响:
“现在,选择权在你,继续做被命运摆布的棋子,还是执棋破局?”
一片枯叶打着旋落在两人之间的青石板上,时间仿佛静止。
许久,萧凌恒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牌塞进男人的手心:“这是军中通行令。若你想通了,随时来找我。不是为了令尊,是为了你自己——”
他的声音极轻:“更是为了,大褚的子民。”
说罢,他便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独留悟梦一人在院中与枯井和落叶为伴。久久,悟梦终于抬手,静静端详着那枚令牌,玄铁令牌的手感他太熟悉了,但曾经征战沙场的记忆又太遥远,远的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萧凌恒出了寺庙便直奔山下,刚到半山腰的一个小平坡,忽然一抹黑影如鬼魅般从斜刺里掠出,长剑带着割裂空气的锐响,直取他咽喉要害。
萧凌恒旋身急退,腰间软剑出鞘时挽出剑花。剑刃相撞的刹那,火星四溅,他借力倒飞而出,足尖点在石墩上借力反弹,软剑如蛇般直刺黑衣人的面门。
黑衣人冷笑一声,出剑横斩,两股力量相撞,萧凌恒被强力震的手都麻,踉跄着连退三步。
“你是何人?”
“来取你性命的人。”
黑影话音刚落,萧凌恒旋即矮身突进,剑锋突然变招,专攻对方下盘。黑衣人不慌不忙,脚尖挑起地上碎石,精准砸向萧凌恒的腕脉。
两人在林间缠斗,黑衣人看似招招致命,实则剑锋总在触及要害前偏开半寸。萧凌恒却不知对方留手,将剑法使得密不透风。他抓住一个破绽,软剑如游龙直取对方心脏,却见黑衣人侧身避开,掌风贴着他耳畔扫过,带起几缕碎发。
“就这点本事?”
“再来!”
黑影闻言,手中的长剑突然变刺为扫,萧凌恒就地翻滚避过,后背却被剑风刮出一道血痕。他咬牙起身,将全身内力灌注剑中,施展出上次向子成教的“惊鸿三叠”。三道剑影如闪电般疾射而出,黑衣人终于露出几分认真,双足钉地,长剑舞出层层剑幕,将所有攻势尽数化解。
“你会用惊鸿?”
“少废话。”
缠斗间,萧凌恒忽然瞥见对方剑招中藏着几分熟悉的路数,心中一动。还未及细想,黑衣人已欺身上前,剑柄重重砸在他肩头。剧痛让他单膝跪地,却仍死死攥着剑,怒目而视。
黑衣人收剑而立,面罩下传来低沉的笑声:“是块好料子。”
说罢身形一闪,消失在茫茫山林之中,只留下萧凌恒喘着粗气,望着空荡荡的山道,心中满是疑惑与不甘。
黑衣人闪远后,身边静悄悄跟上来一个侍卫,低着头跟在他身后,黑影取下面巾,年逍轻笑着说:“回去告诉陛下,这徒弟我收了。”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不出三年,应该不会比老花差。”
侍卫轻轻躬身,随即闪回林间没了踪影,年逍回身望向方才二人缠斗的方向,忽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小屁孩。”
第49章 糍粑带你骑马看月亮
腊月初二,帝都飘起今冬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被寒风裹挟着,轻轻落在萧凌恒的肩头。他刚从城外山庄回到军营,副将便急匆匆迎上来:“将军,有人在后司等您。”
萧凌恒眉头微皱,大步走向后司。推开门的瞬间,一个高大的背影映入眼帘。虽未见到正脸,他却立刻认出了来人。
“你可让我好等。”萧凌恒嘴角扬起笑意。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悟梦。他唇角微勾:“上赶着不是买卖。若不让你等上两月,你怎知我难得?”
萧凌恒示意他落座:“令尊近来可好?”
“来帝都前偷偷去看过一眼。”悟梦神色平静,“精神尚可。”
“没打个招呼?”萧凌恒挑眉。
悟梦摇头:“不知该说什么。”
萧凌恒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情绪,适时转移话题:“想要个什么职位?”
悟梦抬眼轻笑:“你现在这个位置就不错。”
萧凌恒朗声大笑:“开什么玩笑,以你的本事,区区中郎将岂不是大材小用?”
悟梦微微摇头,露出一个谦逊的笑容。
萧凌恒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得有个新名字,总不能一直叫悟梦吧?这几天你可以好——”
“想好了。”悟梦打断他,目光沉静而坚定,“就叫卿歌。”
萧凌恒挑眉露出个玩味的笑:“这么风雅?姓卿?”
悟梦轻轻摇头。
萧凌恒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如跟我姓萧?反正萧家就剩我这一根独苗了。”
悟梦不欲触碰他的痛处,平静道:“姓封。”
“风清歌?”萧凌恒夸张地拖长声调,“这可比卿歌还要酸。”
封卿歌再次摇头,他缓缓轻声说:
“爱卿的卿,”
他一字一顿道,“封喉的封。”
萧凌恒先是一怔,随即放声大笑:“好一个封卿歌!倒是我忘了”
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不过你这样的狠角色,取什么名字都掩不住骨子里的杀气。”
封卿歌淡淡道:“杀气也好,佛性也罢,不过都是执念罢了。”
他抬眼望向窗外纷飞的雪花,“就像这场雪,落地即化,何必执着是雪是水?”
萧凌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正色道:“但雪化之后,总会留下痕迹。”
他转向封卿歌:“就像你,既然选择回来,就该让这天下记住封卿歌这个名字。”
封卿歌不可置否,只见他起身整了整衣袍:“带路吧,萧将军。”
腊月寒风里,萧凌恒下了值就直奔西市铁匠铺。他今日检阅军械时突然想起一事,吓得他头皮发麻。
铁匠铺内炉火正旺,打铁大汉见他进来,难得放下铁锤:“今日要打什么?”
萧凌恒急得开门见山:“给我打把匕首。一尺长短,刀刃微弯,带螺旋纹,刀柄尾部要嵌铜圆片……”
大汉听罢,转身从木柜取出个模具:“这样的?”
萧凌恒如获救星,眼睛一亮:“正是!再劳烦在刀柄右侧刻上——”
“回礼?”大汉突然接话。
萧凌恒闻言一愣,眉毛高高挑起:“对就是回礼”他难得结巴起来。
铁匠嗤笑一声,“三日,一百两。”
“不是八十两吗?”萧凌恒皱眉。
铁匠冲他挤了挤眼睛:“您比那位有钱。”
萧凌恒撇撇嘴,也懒得计较:“行吧,但一定要做得一模一样!”
大汉慢悠悠地说道:“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同一只手刻出来的,刀肯定是一样的。”
他忽而意味深长的抬眸:“但——刀——肯定是不一样的。”
萧凌恒明白男人的这话的意思,他被噎了一下,随后便把银子撂下:“三日后我来取。”
说罢便转身要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回身,说道:“你话真多。”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大汉闻言大笑,摇着头拿起模具往后院走去。
任久言自阑州回到帝都,每日不是在监门卫府衙处理文书、安排人手,就是泡在沈清珏的府上为他重新安排和处理西域走私链路。
多勐之死一事,任久言和萧凌恒当初把驰亲王派来杀人的死士押回了帝都。朝廷将死士斩首示众以平民愤,但这事还是闹得人心惶惶。现在,帝都里的西域商人少了三成,剩下的也都提心吊胆。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连命都保不住,谁还敢安心做生意、过日子呢?
西域邻国渥丹国同大褚那是上百年的交情了,多勐出事以后,沈明堂就派了使者去渥丹解释,还带去了一大堆金银珠宝、古书药材赔罪。当然,这事情原委肯定不是内乱谋反,只能找了其他理由,挑能说的说。好在渥丹国君收下了礼物,也接受了道歉,表面上看,两国算是把这事翻篇了。
没多久,渥丹就换了新的贸易负责人,继续同大褚进行贸易往来。新上任的渥丹贸易负责人不熟悉老规矩,和大褚这边配合得也不默契,很多事都得慢慢磨合。这段时间,任久言只能天天泡在沈清珏那里,一门心思盯着西域走私的生意,忙得脚不沾地。
这日夜里,子时的梆子刚响过,任久言揉着发酸的肩膀踏出沈府,刚踏出大门,腕子突然被一只大手攥住。未及反应,整个人已被拽进巷口阴影里。
萧凌恒的声音裹着酒气压下来,温热的呼吸扫过耳畔,“久言,你这段时间总是跟老五在一起,我们都见不到。”
这话说的…活像个不被正主知晓的小外室…
任久言僵在原地,喉间发紧,“我…我需要处理西域的事情…”
“西域的事就非你不可?”萧凌恒的指尖抚上他眼下的青影,声音低哑,“乔烟尘是干什么吃的?”
任久言别过脸去:“西域的事一直是我去负——”
“那我呢?”萧凌恒突然逼近打断,鼻尖几乎相触。
任久言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颤,后背抵上冰冷的砖墙:“……我……”
“我不管,”萧凌恒忽然俯身,在任久言耳边轻声道:“你欠我的时间,得连本带利还回来。”
说罢,他便拉着任久言走向不远处阴影里的马匹。
任久言顿时慌了神:“你疯了吗?这可是在”
他拼命挣扎,声音压得极低。
萧凌恒充耳不闻,一把将人托上马背,自己紧随其后翻身上马。任久言被他铁箍般的手臂圈在怀中,动弹不得。
“你要带我去哪?”任久言低声问。
“城北。”萧凌恒一抖缰绳,骏马扬蹄而出。
“大半夜去城北做什么?”
夜风呼啸中,萧凌恒的声音带着笑意:“带你骑马,看月亮。”
马儿踏着月色疾驰,穿过寂静的街巷。任久言起初还紧绷着身子,但随着夜风拂面,身后温暖的体温渐渐让他放松下来。
“抓紧了。”萧凌恒突然在他耳边低语,随即一夹马腹,马儿长嘶一声,骤然加速,任久言下意识往后一仰,整个人完全陷进萧凌恒怀里。
城北的草场在月光下泛着银辉,萧凌恒勒住缰绳,他们停在一处高坡上,整个帝都的灯火尽收眼底。
“如何?”萧凌恒的下巴抵在他肩上,“比闷在书房强多了吧?”
任久言望着远处的护城河,河面倒映着满天星斗,仿佛一条缀满宝石的缎带。他忽然觉得,这些日子积压的疲惫似乎都被夜风吹散了。
“你专程带我来就为看这个?”
萧凌恒低笑,手臂收得更紧:“不止。”
他指向天边,“看那儿。”
一轮明月正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清辉洒在两人身上。任久言不自觉地仰起脸,月光为他苍白的脸颊镀上一层柔和的银光。
萧凌恒看着眼前这个犹如皎月一般的人,月光将那人衬得他如谪仙般不染纤尘,他不自觉的看入了神。他此刻好想将人狠狠揉进身体里,用体温融化他周身的寒意,又想捧起他的脸,吻上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
他想独占眼前这个让他忘了呼吸,让他难以自持的人。
“久言…”萧凌恒把脸埋进任久言的侧颈,声音闷闷的,“你能不能”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任久言一直也没有开口说过离开沈清珏的身边,萧凌恒就感觉任久言不像是对老五没有“感情”了,每每想到这个,胸口就像堵了块石头。
更让他难受的是,任久言这些日子几乎日日泡在沈清珏府上,连见一面都难。那些被刻意压下的猜忌在心底疯长,他怕极了任久言对沈清珏余情未了。
任久言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他比谁都清楚萧凌恒的困惑,可那些血淋淋的过往如何启齿?他没办法抛下沈清珏,他其实内心更为煎熬,他何尝不想解释?可那些压在心底的恩情,那些不得不为的苦衷,即便说出口又能改变什么?纵使剖白心迹,终究要在这漩涡里左右为难。
“我…”任久言喉结滚动,“是为了西域那边的事”
这解释一出口就觉得苍白,可他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萧凌恒抬起头,眼底的失落一闪而过,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嗯…我明白。”
次日辰时初,刚下朝会,萧凌恒就拉着任久言去吃早点,他也发现任久言不大吃东西,所以就用出自己死缠烂打耍无赖那出缠着任久言陪他去吃糍粑。
西市的晨雾还未散尽,沿街的早点摊已经支起了棚子。炸油糖饼的锅里滋啦作响,雪白的面团在案板上翻飞,石磨咕噜噜转着碾出醇厚的豆浆香。摊主们各自忙碌,蒸腾的热气混着食物的香气在街市上弥漫开来。
萧凌恒熟门熟路地拉着任久言穿过人群,径直钻进一个早点棚子,扬声道:“老板,十个糍粑,两碗咸豆花。”
话音未落就把人按在矮桌旁的马扎上,自己大咧咧地跨坐在旁边。
任久言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在萧凌恒这儿,他从来就没有选择的权利。吃什么、吃多少,统统由对方说了算,他只需要乖乖跟着来就好。
“久言,”萧凌恒支着下巴看他,眼里盛着晨光,“这家的糍粑可是京城一绝,你待会儿得多吃几个。”
任久言无奈:“糍粑最是难消化,不宜多食。”
“哪有的事!”萧凌恒不服气地挑眉,“我一次能吃六七个呢。”
说着还比划了个手势,活像在炫耀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任久言佩服萧凌恒的胃,他无奈的颔首,随后又抬眸:“凌…这是帝都,我们——”
“怕什么?”萧凌恒满不在乎地扬了扬眉,“我心悦你这件事,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以前不也是这样缠着你吗?”
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带着几分促狭,“还是说久言现在心里有鬼?”
萧凌恒的语气太过轻薄,调戏的意味太明显了。
任久言给了对方一个警告的眼神,恰逢老板端着糍粑和豆腐脑来了,正合适救了场。
“来,久言,尝尝。”萧凌恒眼疾手快地夹起一块糍粑塞进任久言嘴里,眼睛亮晶晶的,“甜着呢。”
任久言被塞了满嘴的糍粑,软糯香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还没来得及咽,萧凌恒又舀了一勺豆腐脑递到他嘴边:“再尝尝这个,咸鲜口的。”
“我…我自己来”任久言话没说完,又被塞了一勺。
萧凌恒看着他被迫鼓起的腮帮,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怎么样,好吃吧?”
任久言无奈地点点头,慢慢咽下食物。晨光透过棚子的缝隙洒在两人之间的木桌上,映得萧凌恒的侧脸格外生动。
“久言,”萧凌恒突然兴致勃勃地凑近,“要不我们也支个摊卖糍粑吧?你收钱,我吆喝。”
他学着街边小贩的腔调拖长声音:“热乎的糍粑——”
这生动地模仿学的还挺像那么回事,惹得老板笑着回过头打趣道:“公子这个摊子若是支起来,我这里怕不是要没人了?”
任久言也被他逗得嘴角微扬:“萧大人这是要改行?”
“只要久言愿意。”萧凌恒托着下巴看他,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任久言心头一热,低头搅动着碗里的豆腐脑。
萧凌恒冲着任久言笑得灿烂:“久言,我们要是每天都能这样就好了。”
任久言动作一顿,没有接话,却悄悄把最后一块糍粑推到了萧凌恒面前。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吃着早点,偶尔眼神交汇,街市的喧嚣仿佛远去了,只剩下这一方小天地里的温情脉脉。
第50章 葫芦新岁你打算怎么过?
浔州位于江南西部,在江南八州中虽不是最富庶的,却是最负盛名的。这里是天下文人墨客向往的圣地,素有“文脉浔州”的美誉。*1
辞家,就是浔州首屈一指的文墨世家。自先祖于永昌年间定居浔州以来,已绵延六代,传承近二百载。可以说是大褚的文墨顶梁柱。整个大褚境内任何一个文士均以辞家为尊,拜入辞家门下求学的弟子更是数不胜数。*2
然而辞家有一条世代相传的祖训:严禁子孙入朝为官。坊间传言,这是因为百年前辞家老祖的发妻被皇室看上,抢了过去。但真相究竟如何,外人无从得知。
辞家的书院培养了很多人才,现在朝中不少官员年轻时都在那里读过书。虽然辞家人不参与朝政,但在文坛说话很有分量。各地读书人考试前都会来辞家拜访请教,很多书院的山长也都是辞家培养出来的。
如今的辞家虽不似巅峰时期那般显赫,却仍是文坛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其根基之深,百年内无人能撼动。即便真有衰落之日,单凭遍布大褚各地的门生故旧,也足以让辞家后人活得体面自在。
辞家现如今最年轻一辈中,八枝兰桂竞秀,三男五女各擅风华,而最得辞老太爷青眼的,当属老二辞霁川。*3
辞霁川的父亲在兄弟中排行第三,很早就与妻子生下了他。可惜母亲在他年幼时就病逝了,他对母亲几乎没什么记忆。可辞霁川从小就展现出过人的聪慧,即便在人才济济的辞家,他的天赋也称得上百年难遇。去年行冠礼时,还*是如今的辞家的大家长辞老太爷亲自为他加冠,这份殊荣在辞家年轻一辈中独一无二,恩宠和受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这日,帝都来的马车队伍大大小小总共八辆,将辞府门前停了个水泄不通,浔州百姓早已习惯了辞府门前门庭若市,因此并没有人奇怪。
马车队伍停了足有大半日,年近九旬的辞老太爷拄着乌木拐杖送着一位身穿华锦的贵人出府,老人身后跟着一位翩翩公子,正是天之骄子辞霁川。三人附耳密语一番后,辞霁川则随着那位贵人一同上了马车,辞老太爷驻足于府前目送二人的车队离开,久久没有回神。
腊月下旬的帝都刚下完一场大雪,朱雀大街上的积雪映的整个帝都更为明亮,任久言拎着一包松子,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不疾不徐地往西市走着。还有不足十日便是新岁,街边已有小贩支起了卖年货的摊子。任久言望着那些忙着置办年货的人家,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些。
这些年来,每逢新岁他都是先去沈清珏府上坐坐,而后独自回府守岁。虽说府里一个人也没有,但他总觉得该守着这个习俗。
但今年却与往年不同,昨日皇帝的诏书送到了他手上,命他出席除夕那日明德殿的岁宴。任久言对这样的场合向来兴致缺缺,无非是群臣虚与委蛇地互相恭维,觥筹交错间尽是算计。可当他在受邀名单上看到萧羽杉的名字时,心头却莫名跳快了一拍。
他就那么走着走着,终究是停下了脚步,在一处摊位前驻足,摊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红绳葫芦挂件,在雪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喜庆。
商贩搓着手,脸上堆着喜气洋洋的笑容:“公子挑个葫芦吗?”
任久言微微颔首,目光细细掠过摊位上琳琅满目的挂件。
商贩热情地拿起一只刻着“福”字的小葫芦:“公子看看这只‘福禄安康’,这只葫芦身子最是周正。”
任久言接过那只小葫芦,不太喜欢,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垂眸继续扫视着满桌的小葫芦山。
小贩很有耐心,乐呵呵道:“行,公子慢慢挑,挑个合眼缘的,我这葫芦多,总能有公子喜欢的。”
任久言微微颔首示意,修长的手指在葫芦小山中流连,他挑来挑去,最终选了一只上面画着小老虎,刻着“和”字的葫芦。
“多少钱?”任久言问。
“十文。”小贩笑吟吟的说道。
任久言放下十文钱,拿着他满意的小葫芦转身离开了小摊子。走远几步,他忍不住将小葫芦拎在眼前端详着,那圆润的葫芦肚上,小老虎正冲他咧嘴笑着,“和”字在雪光下柔和鲜明,他很喜欢。素来对这些小玩意无感的他,今日不知怎的,看着这只小葫芦就欣喜。
任久言正端详着手中的葫芦,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任兄!”
他转身循声望去,只见乔烟辰站在不远处的一个灯笼摊前,正朝他挥手。任久言站在原地等候,不多时便见乔烟辰提着两盏大红灯笼,穿过熙攘的人群向他走来。
乔烟辰笑呵呵:“任兄这是要去哪?”
任久言:“准备回府了。”他低头看向对方手中的红灯笼:“乔公子不回漫州?”
乔烟辰摇了摇头:“往年回去也只是远远的望一眼,也不曾回家,今年就不回去了。”
两人一同往前走着,乔烟辰开口:“任兄打算如何守新岁?不如与我一起吧?”
任久言本就打算用完岁宴便回府的,面对乔烟辰的邀约,他没有拒绝:“花公子一起吗?”
乔烟辰摇头:“千岁回漫州了,浮生阁岁末正是忙的时候,一堆事儿等着他回去拍板呢。”
任久言调侃:“那如此说来,倘若我不应允你,乔公子也得独自一人过新岁了?”
乔烟辰咧嘴一笑:“任兄真是狠心,你我二人独身一人,共同取暖不好吗?”
任久言被他逗的微微一笑:“当然好啊。”
乔烟辰继续问:“那小子可有安排?一起叫来吧,我的酒肆别的没有,酒管够。”
任久言并没有问过萧凌恒怎么过新岁,他摇了摇头:“他应该…跟二殿下一起吧。”
乔烟辰瞥了瞥嘴,耸了耸肩,挑眉说道:“也是,他们两个是好兄弟,一起过新岁也是应该的。”
他忽然促狭的低声说道:“那就只能你我二人相依为命咯。”
另一边,萧凌恒正在明德殿外忙着安排岁宴的侍卫部署。他与封卿歌忙活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将各处守卫布置妥当。
封卿歌将众将士布置好后,走到他身旁:“今年这个雪下的格外大,不知除夕那夜会不会下。”
萧凌恒望着今日方才放晴的天空:“下就下吧,只要不下刀子,这个年该过也得过。”
封卿歌:“岁宴结束你可有什么打算?”
萧凌恒顿了顿:“往年都是在清安府上过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疑。
封卿歌听出了他的犹豫:“今年另有打算?”
“你呢?”萧凌恒不答反问,“你怎么过?”
“在营中与将士们同乐。”封卿歌平静道。
萧凌恒挤了挤眼:“要不你与我一起吧?清安人很好的,我也同他提过你,正好带你认识一下。”
封卿歌突然想要戳他一下心窝子:“不知任大人怎么过新岁。”
萧凌恒被一句话堵住了嘴,顿时语塞,正欲开口,一名侍卫匆匆赶来:“将军,营门外有人求见。”
待萧凌恒赶到营门,只见一个高大身影背对而立,负手站在雪地中。
“阁下是……?”萧凌恒问。
年逍转过身来,将萧凌恒从头到脚的扫了一遍,随后说:“进去聊。”
说罢,他就像回府一样的往营里走。
守门的将士看着萧凌恒,眼神像是在询问什么,萧凌恒却什么都没说,也进了营。
营帐内,年逍翘着二郎腿大咧咧的坐在主位,随手拿起桌子上的苹果就吃,并没有主动开口说什么。
萧凌恒站在他面前,右手按着腰间的佩刀,保持着随时战斗的准备。
年逍吃了两口苹果,觉得不好吃,随手扔在桌子上,看了一眼周围,露出嫌弃的神情:“这磐虎营如今这么寒酸了?”
萧凌恒蹙眉问道:“你是什么人?”
年逍转过头,放松的往椅背一靠,直视着萧凌恒:“取你性命的人。”
萧凌恒突然回想起阑州山上那名剑客:“是你?!”
他缓缓握住了刀柄。
年逍瞧着他戒备的模样,突然笑出了声:“怎么,认识我?”
“不认识。”萧凌恒眼神凌厉,“但既然来者不善,是谁都无所谓。”
年逍彻底被他逗乐了:“小子,我要是真想宰了你,你早就埋在阑州了。”
萧凌恒打量着对方:“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年逍叹了口气:“受人之托,教你点东西。”
这句话有歧义,“东西”二字本身就意思广泛,至于“如何教”又是值得深思的,可以是手把手先生教学子那般,也可以是让你吃亏长个教训。
萧凌恒警觉:“我们不如开门见山。”
“行啊,”年逍轻笑一声,随后说道:“从今往后,你得叫我师父,见了我得行礼,不可以质问我,不可以顶撞我,不可以忤逆我。”
“师父?”萧凌恒眯起眼睛,“你究竟是谁?”
年逍:“我姓年,单名一个逍字。”
萧凌恒听到名字后没反应过来:“你是车骑大将军年逍?”
“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前缀,”年逍不以为意的挑眉:“就年逍。”
要不说什么师父带什么徒弟呢,这年逍是真狂。
“你说你要收我为徒?”萧凌恒再次确认。
年逍眨了一下眼睛,往上一挑眉,表示肯定。
“受人之托?”萧凌恒警惕,“受谁所托?”
年逍不耐烦的“啧”了一下,“你话真多,你就说你学不学吧。”
还不等人回答,年逍起身:“不学也得学,每日卯时末,城北野地,不许迟到。”
说罢,抬步就往外走。
萧凌恒一把拉住年逍的手腕,“授人本领是需要理由的,我想知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年逍都没想到这个小屁孩敢拉他手腕,在他的人生经历当中,除了花太空,没人敢这么拉他:“我给你三年的时间,你给我打到榜首去。”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榜首不太可能,至少打到第二。”
年逍就是第二,他的意思很明显,花太空已死,他是永远的榜首,你没机会与他切磋,但你至少得打败我。
待年逍的身影消失在营门外,萧凌恒仍站在原地发愣。
那可是年逍啊,连圣旨都敢当耳旁风,向来只听调不听宣的年大将军,居然收他做徒弟?
营门处的积雪被萧凌恒来回踱步踩出了一圈杂乱的脚印。直到封卿歌寻来,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怎么?见着鬼了?”封卿歌打趣道。
萧凌恒张了张嘴,最终只憋出一句:“比见鬼还邪门。”
封卿歌挑眉问道:“听说方才来的是年逍?”
萧凌恒点了点头。
“说什么了?”
萧凌恒把事情经过跟对方讲了一遍,封卿歌突然嗤笑出声:“他要收你为徒?那你可真是…撞大运了。”
萧凌恒:“何出此言?”
“他这一生从未收过徒。”封卿歌挑眉,“你没听过他?”
萧凌恒:“听过,但是不多。”
“他可是我父……”封卿歌顿了一下,立刻改口继续说,“他可是那人的死敌,那人一共两个死敌,一个是花太空,一个就是年逍,当今圣上当年是以武立的储,那人当年不服,被这俩人率军打得满地找牙。”
萧凌恒挑眉:“所以,你父…”
他也顿了顿,改口道:“所以王爷当初夺嫡失败之后,是被打去的阑州?”
封卿歌点头:“要是当年没有我大哥母亲家中的势力保他,他早死了。不过那时我还小,许多事记不清了。但我知道,花太空和年逍这两个名字,在王府是提都不能提的禁忌。”
“你父……”萧凌恒嘴太快了,“王爷的禁忌不是你大哥吗?”
“大哥…谈不上禁忌吧,”封卿歌眯着眼睛皱着眉头,微微拱鼻,“那顶多是不愿提及,这两个人才是真正的禁忌。”
他压低声音,“比当今圣上还要忌讳的名字。”
萧凌恒今日接收的震惊实在太多,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封卿歌见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好好跟着学吧。说不定”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你会成为第二个花太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