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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尴尬你很会?


    六月的帝都,街边巷角的合欢花次第绽放。日头高悬,暖烘烘地照着,直教人浑身发软,只想寻处阴凉打个盹儿。


    任久言破天荒的登门拜访萧凌恒的府邸,到的时候那人在后院练剑。任久言没声儿地往廊下一站,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萧凌恒挥剑。剑锋划破空气,发出“嗖嗖”的声响。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凌恒腾空飞转时,眼角余光瞥见了廊下正站着一人,身体一晃,险些失衡栽下去。


    萧凌恒收了剑,喘着粗气问:“久言,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任久言踱到近前:“这剑谱你是哪儿寻来的?”


    “昨儿去品剑阁讨来的。”萧凌恒用袖子抹了把汗,“反正早跟那老爷子说了你要学剑,就顺嘴提了你的名字。”


    任久言无奈地摇头,话锋一转:“我今日前来是想问你,科举舞弊的事情你有何打算?”


    萧凌恒走到石桌边,给自己倒了碗凉茶:“我先前不是说了?找个替罪羊开刀,杀鸡儆猴呗。”


    任久言跟着坐下:“但这事儿你我不能沾手,咱们在科举这件事情上毕竟不是当差的,倘若硬插进去,更是众矢之的。”


    “我当然明白。”萧凌恒咕嘟灌了口茶,“关键是谁出头合适?”


    “谁出头谁倒霉,只要有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立马就会被朝臣针对。”任久言气定神闲的说着。


    萧凌恒眼睛一亮:“看你的神情,有主意了?”


    任久言:“一人之言太过薄弱,所以我们需要幽幽众口,得让满京城的人都议论起来才行。”


    萧凌恒没接话,只挑眉看着他,等着下文。


    “像你说的,我们先挑选一个在科举舞弊中确实有一定行为,但职位不是特别高、背景也不是特别深厚的官员作为这个‘鸡’,比如一些在地方主持科举事务的中层官员,他们与朝堂上的核心势力有一定关联,但又不是关键人物。这样既能起到警示作用,又不会直接触动高层利益。”


    任久言顿了一顿继续说:“然后再在朝堂之外,通过一些文人墨客、清流之士等,在民间或文士圈子里逐渐传播对科举舞弊现象的不满和批评声音,营造一种要求整顿科举的舆论氛围。让百官感受到外界的压力,但因不是直接由任何朝臣发起的,所以他们也无话可说。”


    萧凌恒接话:“届时文士不满讨伐声四起,接下来就是陛下的戏了,陛下一定会震怒,明相关官员调查是否真的有徇私舞弊一事,而这个官员正好是穆天池。”


    任久言:“没错,如此一来,此事便决不会官官相护不了了之。”


    “但他……”萧凌恒微微皱眉:“我怕他没分寸,陛下只是想清洗舞弊,你我都清楚,这事儿可不经查,谁的屁股是干净的?倘若真的被他一个个全挖出来了,那这朝堂上也就没几个人了。更何况届时各路官员必定闻风丧胆人人自危,如此……”


    任久言颔首,给了一个认可的眼神,继续说道:“所以我们一定得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就是绝不可动摇朝之根本,我们得告诉他在处理官员时,不可过于强硬和严苛。可以给其一个机会,让他主动自首或承认错误,然后从轻发落,比如只是降职或罚俸,并对外宣称是因为其主动配合调查,态度良好才予以从轻处理。这样既达到了敲山震虎的目的,又让其他官员看到只要主动配合,还有回旋余地,不会人人自危。”


    萧凌恒闻言笑了,他一把揽过任久言的肩膀:“任大人果真事无巨细,神机妙算。”


    任久言被人箍在怀里先是一愣,然后暗戳戳不自然的欲要挣脱。萧凌恒却丝毫没觉得有何不妥,横竖都是两个大男人,并且他自己都说了,他是不要脸的,更何况他本身就想要将任久言勾引过来,他的这个“策反”计划,可从来没有被他遗忘。


    萧凌恒:“久言,六月份了,我们去踏青吧?”


    踏青??这是什么节骨眼,这人居然想要去踏青?更何况他们二人终归是两个阵营的,且不说二人之前的流言,光是沈清珏那边,就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不必了,若无旁事,今日我就先——”任久言起身要走,话没说完便被萧凌恒打断。


    “别呀,有事儿。”


    任久言:“萧大人还有何事?”


    萧凌恒:“踏青啊,我不是方才说了吗?你叫上乔烟辰,我顺便带个小狐狸精,咱俩再去寻季太平和楚世安。咱们一行人这么多,无妨的。”


    任久言这才听明白,此次踏青的目的与“策反”和“离间”均无干系,主角其实是季世子和楚大人。


    任久言:“季公子的意思?”


    萧凌恒:“也算,也不算。目的是他的,主意是我的。”


    任久言还是犹豫:“可——”


    萧凌恒打断:“这个季节南山的风景最是好看,我们就去那。”


    任久言叹了口气,是啊,他都快忘了,他萧凌恒什么时候管别人回答了什么?他向来都是通知,而非商议。但任久言也足够惯着萧凌恒,那人说去,他便也“推推拖拖”的去了。


    六月初南山的风景确实好看,他们一行六人外加一个季府的马夫,七人共一辆马车三匹马,萧凌恒、乔烟辰、楚世安在前方并辔策马,马车内坐着任久言、花千岁和季太平。


    这马车内和马车外聊的话题大相径庭,但却都莫名其妙的最终扯回同一个话题。


    车外马蹄声嗒嗒,萧凌恒和乔烟辰聊得唾沫星子乱飞,从哪家馆子的酱牛肉最香,扯到上个月京郊闹的土匪。楚世安闷头骑马,偶尔应上一两句。


    萧凌恒扯着缰绳晃悠:“诶,你们说这南山有没有野果子?”


    乔烟辰:“要是有野果子,摘些来做蜜饯,可比城里买的新鲜。”


    “说起蜜饯我还真知道有一家铺子,做的蜜饯那可以称得上是满帝都无出其右,就在季府前面那条街,叫什么…什么糖铺。”萧凌恒故意挠着头。


    楚世安沉着声音接道:“满记糖铺。”


    萧凌恒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精光:“啊对对对,瞧我这记性,就是满记糖铺!看来楚大人也挺爱吃蜜饯的?”


    楚世安:“我…不爱吃甜食…也从没进过那家糖铺。”


    萧凌恒:“那就是没少路过那条街,经常看见招牌呗?”


    这乔烟辰当然听出来了,他这才明白今日这一出到底为哪般,他嗤笑一声:“楚大人,蜜饯好不好吃,总得尝尝才知道不是?”


    萧凌恒回头冲着马车喊道:“季公子!你府前的那家蜜饯铺子确实好吃!多谢推荐!”


    车厢帘子猛地掀开,季太平探出脑袋,正好撞上楚世安慌忙躲开的眼神。两人一个看着前方那人没出息的样子,一个盯着马鬃毛不敢抬头。楚世安的马突然不安地刨着蹄子,他攥着缰绳的手不自觉的摩挲着,余光却忍不住往季太平那边瞟。


    萧凌恒瞅准时机,突然策马跑到马车另一边:“花小姐,楚大人说要请咱们吃糖炒栗子,就在满记糖铺隔壁!”


    “当真?”花千岁扒着车窗凑过来,“那可得让楚大人带路——”


    楚世安轻咳一声:“快…快走吧…”说完,便拉着缰绳往前赶去。


    季太平气鼓鼓的将脑袋缩回马车,一脸不爽,花千岁看到这一幕自是明白了其中缘由,他瞧季太平这副模样,忍不住笑道:“世间万物讲究个平衡,有正就有反,有阴就有阳。”


    季太平别过脸去没搭腔,仍旧沉浸在愤懑里,花千岁也不恼,继续道:“有时候啊,正反阴阳,不过是一念之间。”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季太平终于忍不住,“有本事跟那个榆木疙瘩说去!”


    花千岁悠哉地摇着扇子:“说有什么用?得让他自己想明白。”


    季太平猛地捶了下车壁:“我真搞不懂!这人怎么就这么死脑筋!非要跟自己过不去!”


    这话许是戳到了任久言的痛处,也可能是他太有感触,许久未说话的他终于开口:“或许是那人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季太平:“有问题不说出来,那他长了张嘴是干嘛用的?憋在心里能憋出金子来啊?”


    任久言声音又低了几分:“又或许…是那人觉得自己配不上呢?”


    季太平气的声音都拔高了:“配不配得上也得我说了算!他觉得?他觉得好用吗?自轻自贱!自折自辱!简直愚不可及!!”


    任久言抿了抿唇,不再作声。


    花千岁见状笑得意味深长:“季公子既然这么能说会道,怎么不去当面说给那人听?他不接受,你就缠到他接受。他吃软你就哄,吃硬你就逼。这世上哪有拿不下的人?对症下药就是了。”


    季太平侧目瞥了花千岁一眼:“你很会?”


    花千岁笑的臭屁:“一般会吧。”


    季太平半信半疑的凑近:“说说?”


    花千岁突然坐直身子,戳了戳季太平的胳膊:“这还不简单!他楚世安不敢,那你就得让他觉得不踏出这一步更后悔!”


    他眼睛一转,压低声音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如做个局。城北有处废弃的旧窑厂,荒得很,最适合演场英雄救美。”


    季太平眼睛一眯,饶有兴致:“继续。”


    花千岁收回扇子,在掌心敲了敲,“找几个信得过的,扮成混混在窑厂堵你。记住,得提前算好与楚世安‘偶遇’的时间,一定不能过早,他遇见的时候你一定得是在落难的边缘了才可以。等他到了你别忙着求救,先装作硬撑。”


    他语气带着几分蛊惑:“等他冲出来救人,你就激他,跟他说:你若死了正好不会再与他纠缠让他纠结烦忧,如此不是更好?然后你就故作不让他救你,再把他往外推,男人最吃这套欲拒还迎,保准把他急得红了眼。”


    一旁的任久言听的心里直打鼓,这场景怎么这么熟悉????


    季太平眼中流露出赞许的目光:“妙啊,妙啊!”


    “别急,还有呢。等他制住那些‘混混’,你就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宁愿被人戳脊梁骨,也不想再和他错过。”


    花千岁挑眉,“然后你继续说:是不是要从一开始,就不该由着他躲?保管他当场乱了阵脚。”


    见季太平愣神,花千岁凑得更近:“他若问起婚姻,你就盯着他眼睛,字字句句说:若有两心相悦的人,天大的阻碍你也敢跨过去。就怕有人连承认喜欢的胆子都没有,只敢躲在恭贺的话后头。最后再补上一句,楚大人当初贺得痛快,如今倒像个局外人。保准戳中他痛处。”


    季太平:“你太会了。”


    花千岁拍了拍季太平的手背:“他本来就喜欢你,一听这话肯定急。再加上保护欲一上来,说不定脑子一热就什么都顾不上了。要是还犹豫,你就直接问他:他到底在怕什么?难不成你这份喜欢,就这么拿不出手?用激将法逼他直面自己的心!”


    季太平听花千岁一席话,豁然开朗。可任久言听完这番话却渐渐闹心,当初暗巷里的场景全部历历在目,当初的情况与花千岁支的招丝毫不差,这让任久言非常尴尬。


    任久言幽幽的开口说道:“我还是觉得…这招有点…不妥…”


    花千岁:“有什么不妥的,横竖都是自己人,不会有危险的。”


    任久言又陷入了沉默,他试图说服自己放宽心,不要那么别扭。对啊!本来当初那几个醉汉就是真的!又不是他自己在做局!有什么好*别扭的!


    任久言刚想到这里,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不必挂怀和羞耻时,花千岁又补了一句:“更何况本身楚世安就心悦季公子,这只是再让他直视自己的内心而已,又不是在勾引一个不相干的人或是用美人计策反敌对势力的人,无妨的。”


    任久言:“……”


    这下好了,任久言心里又开始七上八下了。


    第32章 酒歌如何尽兴?怎能尽兴?永不尽兴……


    几人快至午时,才来到了山顶的平地上,高峰向下望去,漫山遍野的新绿在阳光下肆意铺展,山脉如同凝固的碧浪般涌向天际,山谷间蒸腾的雾气被烈日打散,露出谷底的溪流映着日光,在崖壁上的植被间若隐若现,漫山遍野各色的花朵点缀在草甸间,随风起伏。


    六月的风裹挟着青草的清香扑面而来,壮阔的天地间,只余无尽的生机与苍茫。


    如此景象尽收眼底,什么朝堂纷争,什么储位之战,什么阴谋暗算,什么阳谋博弈,统统被几人暂时忘却。


    日头当空,马夫将干粮酒水悉数摊开,几人席地而坐,六人分属四个阵营,帝党、两个皇子党,还夹着个中立派,但在此刻他们竟融洽的像是多年老友般谈笑风生,相依相伴,珍而重之的把握着这镜花水月的融洽。


    花千岁打开一壶“春风醉”,醇厚酒香顿时飘散开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萧凌恒摇头晃脑地提议行酒令,任久言向来滴酒不沾;楚世安虽不常喝但胜在酒量过人;乔烟辰和花千岁对视一眼,眼里都闪着兴奋的光,这两个酒鬼早已按捺不住;季太平则悄悄瞥向楚世安,见他点头,才跟着应了下来。


    “玩不玩?”萧凌恒一把抢过花千岁怀里的酒坛,仰头就灌:“输的人用酒洗耳朵,就当给这大热天降降温!”


    “你这规矩也太损了!”乔烟辰笑骂道。


    任久言往后一靠,悠悠道:“别到时候有人先醉成一滩烂泥。”


    “任大人这是看不起我?”萧凌恒挑眉咧嘴一笑,侧目看向任久言。


    乔烟辰飞了半个白眼过去,插话:“任兄可没说是你,你少对号入座。”


    “少废话,”萧凌恒抓起几个野果当骰子一扔,果子骨碌碌滚到季太平脚边,“以云字开头!”


    季太平捡起果子随手一扔:“云生结海楼!”*1


    “云横秦岭家何在?”萧凌恒嘴里还嚼着牛肉,含糊不清地接上,然后冲任久言挤眉弄眼。*2


    任久言瞥了眼天上:“云破月来花弄影。”*3


    花千岁一把搂住乔烟辰,往他碗里哗啦啦倒酒:“该你了!”


    乔烟辰摇头晃脑,手指敲着碗边叮当作响:“云想衣裳花想容~”*4


    “好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风流子!”萧凌恒笑得直拍大腿,“乔公子这是要醉卧美人膝啊!”说完,他看向花千岁:“花小姐,该你了。”*5


    花千岁摇着扇子不紧不慢:“云散月明谁点缀。”*6


    任久言轻声道:“云树绕堤沙。”*7


    话音刚落,季太平突然大喊:“云横九派浮黄鹤!”声音大得把众人都吓了一跳。*8


    “好好好,”众人胸腔里的心脏砰砰跳,但仍旧是夸赞着,“这句够磅礴。”


    萧凌恒突然把酒坛往楚世安怀里一怼:“楚兄,该你了!接不上这坛酒就归我啦!”


    “咳…”楚世安抱着酒坛,抬头看了看天:“云日相辉映。”*9


    “倒也规整。”乔烟辰点点头。


    萧凌恒双手往后一撑:“云间连下榻!”说完得意地冲任久言挑眉。*10


    任久言淡定地看着远山:“云无心以出岫。”*11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季太平,只见他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说:“云边雁断胡天月!”*12


    “这个好!”萧凌恒激动得一拍大腿,酒都洒了出来,“这句配咱们眼前这景绝配!”


    花千岁突然站起来转了个圈:“该我了!云云”


    他故意卡壳,惹得众人起哄。


    “快说!不然罚酒三碗!”季太平抓起一个果子就要砸他。


    “云云”花千岁突然一拍脑门,“云里雾里找不着北!”


    “这算什么诗!”众人笑骂着把果子往他身上扔,闹作一团。酒坛空了又满,笑声在山谷里回荡,惊起一群飞鸟掠过云端。


    季太平懒洋洋地靠在树上,嘴里叼着根草:“萧大人,听说你前几日又被任大人从监门卫值房里赶出来了?”


    萧凌恒正往火堆里添柴,闻言头也不抬:“那叫战略性撤退。”


    “哦?”花千岁摇着扇子凑过来,“那怎么还听说有人翻墙去人家府上?”


    任久言正在烤鱼的手一顿。


    萧凌恒混不吝的笑着:“我那是为了给任大人送文书。”


    乔烟辰噗嗤一笑:“结果给自己挂在了任大人院墙的荆棘丛上?”


    楚世安难得插话:“我巡逻时看见了,像只被钉住的黄鼠狼。”


    众人哄然大笑,萧凌恒也一点不恼:“楚大人,你还好意思说我?前天晚上是谁在尚书府后门转悠到三更天?”


    楚世安突然被呛到,剧烈咳嗽起来,季太平“贴心”地给他拍背:“慢点咳,别把心虚咳出来了。”


    任久言把烤好的鱼递给萧凌恒:“吃吧,补补脑子。”


    萧凌恒接过鱼,眼睛一亮:“久言还是关心我。”


    他的手指刻意流连在任久言的虎口处“骚扰”着。


    “萧凌恒,你说的一点没错,你是真不要脸。”季太平一边笑骂一边拍楚世安的肩膀:“世安,你别闷着了,你快看萧凌恒那德行!”


    楚世安面无表情地喝了口酒:“我在想,要不要把萧大人挂墙头的事编成曲,让说书人传唱。”


    萧凌恒一口鱼差点喷出来:“楚大人,这就没必要了吧?我跟你应该没什么仇怨吧。”


    任久言幽幽补刀:“可能是你上次背后说楚大人面瘫的仇?”


    众人笑作一团,连楚世安都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夜风拂过,带着烤鱼的香气和欢快的笑声,飘向远方的山峦。


    几人把酒言欢畅饮一番,季太平歪坐在草地上摇摇晃晃,酒意上头,醉眼迷离,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手中竹筷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酒坛。


    花千岁整个人几乎挂在乔烟辰身上,半阖着眼,嘴角挂着狡黠的笑意。看似醉得东倒西歪,实则有意无意地往乔烟辰身上蹭。


    乔烟辰绷直了脊背,僵硬得像根木桩,耳朵通红,眼神慌乱,双手悬在半空不知该扶还是该躲,活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萧凌恒歪靠在石头上,酒坛滚落在脚边,他单手遮着眼睛,似睡非睡,嘴里还时不时冒出两句醉话,声音懒洋洋的。发丝凌乱地散在额前,随着山风轻轻晃动,模样肆意又随性。


    任久言独坐磐石上,身姿笔直如松,与周围醉态百出的众人形成鲜明对比。他目光饱含带有克制的笑意,默不作声的扫过胡闹的众人,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


    楚世安斜倚在树干上,酒意染得他眼底泛起薄红,平日里沉稳的气质多了几分疏懒。当季太平险些栽进草丛时,他仍能眼疾手快地拽住对方的手腕,动作带着酒后的迟缓却不失精准,说话时尾音都带着醉意的拖腔:“慢些当心、当心摔着…”


    萧凌恒看到这一幕,突然咧开嘴嘿嘿傻笑,他猛地撑着石头起身,却因重心不稳踉跄两步,扯着嗓子喊道:“楚大人!别在那儿当护花使者了!我们比划比划!”


    他摇摇晃晃抽出腰间软剑,随手挽了个不成形的剑花,“听闻你位列十二,我不信!”


    说着,他便一个飞身扑向楚世安,楚世安侧身一躲,顺手扶了他一下,萧凌恒稳住身子转身进攻,楚世安拔剑格挡,却招招留有几分余地。


    季太平抱着酒坛子坐在地上直晃悠,见两人突然开打,筷子“当啷”掉在地上:“哎哎!世安!当心他使诈!”结果话没喊完自己先栽进草堆里,惊起一片蚂蚱。


    楚世安侧身躲过歪歪扭扭的剑招,顺手抽走萧凌恒腰间的酒葫芦,萧凌恒伸手去抢,结果重心不稳扑了个空,屁股着地摔在草地上。


    众人再次笑作一团,任久言望见这一幕也别过脸去,肩膀止不住地抖。


    几人都心照不宣的暂时放下芥蒂与提防,谁都没再提朝堂上剑拔弩张的站队,没再算那些盘根错节的烂账,这些平日里算尽机关的人,像是褪去了满身甲胄的兽,微风卷着山顶野花的残香掠过每个人的脸颊,恍惚间谁都忘了,待明日宫门开启,他们仍要回归各自阵营,重新握紧权柄,在暗流涌动的朝局里厮杀。


    这几个二十左右岁的少年打打闹闹在山上醒酒,快日落西山时这才尽了兴准备下山。其实也不尽兴,因为他们都清楚,这山一旦下了,几人又变回了“谋士”、“指挥使”、“世子”的身份,又变为了亦正亦邪,时敌时友,非生即死的状态。


    如何尽兴?怎能尽兴?永不尽兴。


    与此同时的御书房内,也是几个多年相伴的“老友”正在谈笑风生。


    沈明堂突然轻笑出声:“这几个小子心还真是大,私结朋党、出城踏青,也就他们敢把规矩踩在脚底下。”


    许怀策也轻轻一笑:“陛下,他们到底是二十啷当岁的年纪,血气方刚。”


    他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眼神泛起追忆,“像极了咱们当年那会儿。”


    向子成靠在紫檀椅上:“可不是?如今看着他们倒像是照镜子。”


    他眼角笑出细纹,“想当年,咱们为了争个高低,不也在泮池边打得鼻青脸肿?”


    沈明堂:“确实有点意思,楚世安藏锋守拙的性子,倒和年轻时的许卿有几分相似。”


    武忝锋却剑眉微皱:“可这几人此番踏青玩乐打成一片,会不会……”他话未说完,殿内空气骤然凝重。


    沈明堂往后一仰,靠上龙椅:“他们都是聪明人,心里有数。”


    他闭了闭眼,继续说道:“水太静容易腐,让他们闹一闹,反倒能搅活这潭死水。”


    许怀策闻言低笑:“陛下是想借他们的手,敲打敲打那些老顽固?”


    沈明堂没接话,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对弈讲究落子无悔,可棋盘若是僵住了……”


    “那就需要有人掀桌子。”


    科举一案,经过几日的部署与推动,暗中摸索了好几天,海州官府又是抓人又是搜证,最后把海州乡试的主考官柏葰,还有同考官浦安、邹石麟三个人全押进了帝都大牢。任久言与萧凌恒二人一开始只想抓几个较小的出头鸟做前战,并没打算把海州官场一锅端。可这舞弊案子就像扯线头,一拽就带出一大串,收钱的、递条子的、改卷子的,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想单拎出一两个人,根本做不到……*13


    随后,穆天池又联系几名文人墨客在文人圈中将科举舞弊一事宣扬开来,经撺掇,口诛笔伐的动静越来越大,进而传入民间百姓的耳朵中。如此有违官德的行为一时间激起民愤,讨伐与谩骂声不绝于耳,甚至还有人去衙门击鼓抗议。京兆尹赵平洲还未回帝都,因此这件事自然而然的被上报给朝廷。


    朝会上,皇帝沈明堂“大怒”,严令刑部主事穆天池受理“科举舞弊”一事,沈明堂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旨“一个不留”,瞬时吓软了许多朝臣的膝盖。可话虽如此,该留的还是得留,沈明堂要的也是这个。而后穆天池一步步渗透中瓦解,瓦解后敲打,敲打完安抚,就这么软硬兼施的将朝堂中科举舞弊的不良风气压制住了。


    可日子仍旧在继续,棋局永远在推动,在这错乱的棋枰中,每个人都是棋子,每个人也都是执棋者。无论是棋子还是执棋者,都正在这翻云覆雨中,走向未知的终局。有人落子如雷霆,有人举棋似抚琴,可无论何等精妙的算计,终究逃不过有胜必有败的宿命,有人旗开得胜就有人落入下风,有人胜棋半子就有人棋差一招,有人胜举若洪就有人满盘皆输。


    第33章 生辰所以…别推开我


    西市茶楼里人声喧嚷,门外小贩的吆喝声与堂内说书人的醒木声混作一团,偶尔还能听见几声初夏的蝉鸣。店小二托着茶盘在桌椅间来回穿梭,额头上的汗珠都来不及擦。


    靠窗那桌的茶客突然压低嗓子:“哎,听说了没?民窑街刘府今早被官兵围了,诶呦喂,那阵仗可真不小。”


    邻座立即凑过来:“刘侍郎这回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听说他为了阻挠季尚书,竟在郡主和季家公子的婚事上动手脚。”


    “他就为了想当尚书?”先前的茶客嗤笑一声,“这般明目张胆得罪皇室,保不齐是叫人当枪使了。”


    另一人插嘴道:“要说刘侍郎也不至于这般糊涂,八成是替人背了黑锅。”


    “要我说啊,”最先开口的茶客啜了口茶,“郡主本就不情愿这门亲事。季家公子那名声换谁家姑娘愿意嫁?”


    “莫非”邻座突然压低声音,“是漱亲王府自导自演,就为退婚?”


    对坐的人疑惑开口问:“那他好端端的指向刘侍郎是为什么呢?”


    只见旁边那人神秘莫测的压低声音:“这刘大人可是皇子党羽,这里边啊,恐怕没那么简单。”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兄台的意思是…党争?哎呦,那这里头水可深了……”


    与此同时,任久言步履匆匆地穿过城东宁安街,踏入沈清珏府邸时,整个院落静得出奇,他快步穿过回廊,轻轻推开书房的门。


    “殿下。”任久言躬身行礼。


    沈清珏手肘抵在案上,指节微微抵着太阳穴,并未抬头:“刘禹章的事,你怎么看?”


    任久言垂眸思忖片刻:“此局来势蹊跷,殿下若贸然动作,恐中对方连环计。”


    沈清珏嗤笑一声:“本王自会按兵不动,但你们得给我撕开缺口。”


    一旁的乔烟辰接过话:“我已派人查过二殿下那边最近的动向,表面上看并无异样。”


    任久言微微皱眉:“或许布局早在更早之前就已开始。科举经费一案时,季家公子就曾在我和萧大人面前流露过对这桩婚事的不满。”


    乔烟辰挑眉:“你是说,这仍是萧羽杉的手笔?”


    “只是猜测,尚无实证。”任久言摇头,“但能把皇室婚约搅成浑水,除了二殿下那边…旁人没这个胆子。”


    沈清珏指节轻叩桌案,语气森冷:“萧羽杉也好,花千岁也罢,终究都是老二的人。本王这位好皇兄……呵!”


    任久言上前一步:“我已命人进一步散播党争之说,只要让退婚一事与朝堂之争扯上关系,那被架在火上烤的就不止殿下一人。”


    乔烟辰点头附和:“自殷亲王之事后,陛下最忌讳亲王与皇子过从甚密。这把火,够旺。”


    沈清珏抬眼:“然后呢?”


    任久言眼中精光一闪:“然后…我们该去见见漱亲王了。”


    乔烟辰饶有兴趣:“任兄有何打算?”


    “分析利弊,晓以利害。”任久言微微一笑,“王爷最忌讳卷入党争,我们便实话实说,刘禹章若真有心争尚书之位,大可凭政绩说话,何必用辱及皇室这等自毁前程的手段?这分明是有人想借王爷之手,除掉五殿下党羽。”


    他顿了顿,继续道:“况且,此事已损及皇家颜面,陛下必会震怒。五殿下素来敬重王爷,实在不愿见王爷受人蒙蔽,平白卷入朝堂风波。”


    乔烟辰:“可如此仍旧捞不出刘大人啊。”


    任久言:“所以还有下一步,需要乔公子动用江南势力,买通文人执笔,让江南文士公开质问:‘若二皇子党羽真要构陷,怎会留下如此明显把柄?若五皇子幕僚策划,又何必牺牲刘禹章这枚棋子?此案或藏更大阴谋。’如此把水搅浑,转移对咱们两派的直接指责。”


    他看了一眼沈清珏不满的眼神,继续说道:“然后再让另一队文人暗讽并公开质疑:‘漱亲王府遭辱,究竟是党争之祸,还是有人故意挑起皇室与朝臣矛盾?’表面为两方皇子党羽开脱,实则暗示另有黑手。”


    乔烟辰轻拍桌案:“这么一来,水就彻底搅浑了!”


    任久言点头:“正是。若只是党争,陛下未必会深究。但若涉及皇室颜面与君臣矛盾,陛下就不得不严查到底。”


    沈清珏指尖轻敲桌面:“可若对方早有准备,我们该如何应对?”


    任久言:“所以我们要让刘禹章认下这桩罪名。一来可以打乱对方的预判谋划,瓦解他们的对策部署,二来”


    他微微前倾身子,“要让陛下认为,我们这么做全是为了维护皇室尊严。”


    沈清珏挑眉:“说下去。”


    任久言继续道:“先前得知季公子不满婚约时,我曾想过借机帮他退婚以拉拢与季府的关系,为此接触过纯禧郡主几次。”


    他顿了顿,“只是没想到二殿下那边动作更快。而现在,我会再派人联系郡主,就说这个计划能帮王府洗脱参与党争的污名。只需让她承认曾与我商议过退婚之事,毕竟季公子声名狼藉,我们完全可以解释成是为了保全王府声誉才出此下策。”


    乔烟辰眉头微皱:“若按此计,刘侍郎就成了替王府办事的人。只是”


    任久言从容接道:“只是如此一来,我就彻底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成为了整件事情的谋划者和推动者,并且季府那边也会记恨上五殿下。不过无妨,只要将实情暗中透露给季尚书,他自会明白其中利害。有些事不便摆在明面上说,但私下里,大家心里都有数。”


    沈清珏目光深沉:“那你呢?届时你该如何自处?”


    任久言淡然一笑:“殿下放心,我此举终究是为了维护皇室颜面。陛下最多施以杖刑略作惩戒,不会真下重手。”


    沈清珏与乔烟辰交换了个眼神,乔烟辰欲言又止:“可这杖刑”


    任久言颔首微笑:“无妨,对方本就是冲着刘大人和五殿下来的,只要把水搅浑,他们有力气也是无处使,如此,这局,就算破了。”


    话音落地,乔烟辰和沈清珏二人眼神复杂的看着任久言,却谁都没有开口再说什么。


    日落西山,西市酒肆二楼雅间内,萧凌恒面无表情地坐在窗边,沈清安与他对面而坐,为他斟满酒,


    “凌恒,生辰吉乐。”


    萧凌恒嘴角微微上扬,眼底却不见笑意:“多谢。”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将所有的情绪一并咽下。


    自从萧家只剩萧凌恒一人,这日子便成了与他而言最刺心的提醒。


    沈清安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今日——”


    “今日天气不错。”萧凌恒突然打断,目光投向窗外熙攘的街市,“比去年这时候暖和些。”


    “凌恒…在我面前无需伪装,”沈清安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苦”


    “不苦,我该庆幸我活下来了。”萧凌恒再次将酒一饮而尽。


    雅间里一时寂静。


    沈清安看着他紧握酒杯的手微微发抖,轻声道:“少喝些。”


    萧凌恒将头靠在窗边没有回应,目光毫无焦点的滑向窗外,眼底一片虚无。


    见萧凌恒没有接话,沈清安会意地转了话题:“…漱亲王那件事…最近已经闹的很大了。”


    萧凌恒闻言,眼神聚焦却依然毫无精神,他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是么?”


    他盯着杯里的酒液,“可我觉得还不够大。”


    又是一室静默。


    萧凌恒忽然轻笑一声:“清安你猜,他们会怎么应对?”


    沈清安默不作声的深呼吸一口:“任大人或许…会去寻王爷…”


    萧凌恒抬眸看着沈清安:“他一定会的,并且,他还会从漱亲王那边做文章,以此把咱们也拉下水。”


    他语气极轻极轻,完全没有任何情绪。


    沈清安看着眼前空洞的眼眸,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你很了解他。”


    萧凌恒扯了扯嘴角:“是么?”


    沈清安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轻叹道:“你”


    萧凌恒抬眼,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他举起酒杯,“来,清安,为我庆生,喝酒。”


    窗外传来小贩的吆喝声,衬得室内越发安静。沈清安与他碰杯,看着他仰头饮酒时微微颤动的睫毛,终究没再说什么。


    酒过三巡,萧凌恒的眼神渐渐涣散,他忽然低声道:“清安,你说人为什么要过生辰?”


    不等回答,他又自顾自地笑了:“算了,不说这些。”他撑着桌子站起身,“不早了,该回去了。”


    沈清安看着他略显踉跄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他又觉得什么安慰或是鼓舞都太过苍白单薄,他能明白萧凌恒此刻内心的感受,这四年来,这个男人无时无刻不在痛恨,不在挣扎,但始终无力挽回什么,也始终没能还给家人和自己一份清白和安心。沈清安目送着男人离开,终究没能说出什么。


    任久言推门入府时,萧凌恒已在房中等候多时。那人懒散地倚在软榻上,听到脚步声也未回头,只淡淡道:“对策商议好了?”


    任久言反手合上门扉,声音轻缓:“萧大人这盆脏水,泼得倒是干净利落。”


    “上次没能扳倒刘禹章,老五就该料到会有今日。”萧凌恒指尖轻叩榻沿。


    “是啊,”任久言缓步走近,“萧公子要做的事,何曾放弃过?”


    这句话刺痛了萧凌恒,他的确始终从未放弃为父亲平反,但却……


    榻上人忽然轻笑一声:“既然知道我不会罢休,又何必白费力气?”


    “在其位谋其政,萧大人应当明白。”任久言停在三步之外。


    萧凌恒微微一低头,没有声音的苦笑,随即轻轻的问:“久言,你就非要与我成为敌人?”


    “那萧大人,”任久言也依旧淡淡的回答,“又为何偏要同我较劲?”


    话音一落,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


    萧凌恒背对着任久言,一动不动,任久言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


    时间仿佛凝固,窗外的风声隐约可闻,烛火摇曳间,谁都没有再说话。


    沉默良久,萧凌恒声音低沉地说:“任顷舟,你就这么喜欢老五?”


    面对这个问题,任久言不知是该解释还是该沉默,他想要开口解释,但大脑一直在问他为何解释。


    你在乎他如何看你?


    你在乎在他眼里你是否清白?


    你解释了是为了什么?


    你是为了让他知道你并没有心有所属?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想要什么?


    …………


    经过漫长的沉默挣扎,任久言仍旧是未开口说什么。


    突然,萧凌恒缓缓起身,带着浓重的酒气一步步走到任久言的面前,但却依旧没有说话。


    任久言闻到如此大的一股酒味:“萧大人饮酒了?”


    “回答我。”萧凌恒声音沙哑,“你当真就那般喜欢他?”


    “……”任久言不知作何回答。


    室内陡然沉寂,烛火明灭,在二人之间投下晃动的阴影。萧凌恒的视线久久停留在任久言脸上,忽然低声道:“我认识的任顷舟,可不是会被感情左右的人。”


    这一句话直击任久言的内心,他此刻的动摇,此刻的挣扎,不正是因为“感情”二字?


    他垂下眼帘,保持着沉默。


    见对方没有回答,萧凌恒突然抓过任久言的手腕,“你真的非要这样吗?”


    任久言此刻内心的苦涩无法言说,同时他也害怕。


    他怕极了。


    片刻后任久言微微用力欲挣脱手腕,却被一把拉的更近,但萧凌恒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醉眼迷离的看着任久言。


    “你醉了。”任久言缓缓开口。


    “嗯。”萧凌恒微微低头,凑得更近,“所以…别推开我。”


    二人再次沉默,房间内安静的只能听到心跳声,不知是谁的,不知是几个人的。


    片刻后,萧凌恒松开了任久言的手,转身往里走去。他走的踉跄,几乎是摔在了榻上,趁着醉意上头,他渐渐进入梦境之中。


    任久言久久立在原地,他看着榻上的这个男人慢慢入睡,呼吸渐渐变得平稳,随即轻轻的皱了皱眉头,低声喃喃了一句:


    “…我心里的…不是他…”


    这两人谁都不曾真正了解过对方的痛楚,但却都默契的选择不问、不说。


    自苦、自缚、自处。


    第34章 承诺我吃不了辣


    自从生辰过后,萧凌恒几乎闭门不出。不当值的时候,点个卯就径直回府,一进府门就开始没完没了的练剑。他并非真要练就什么绝世武功,只是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非得借着挥剑发泄出来不可。


    沈清安太了解萧凌恒了,一连几日寻不见人,他便直接找上了门。穿过回廊来到后院时,只见萧凌恒只穿着一件中衣,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


    男人出剑又快又狠,剑锋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声,木桩上已经布满剑痕,地上散落着被劈断的树枝。突然,又是一剑狠狠劈向木桩,剑刃深深嵌进木头里,他喘着粗气拔剑,手臂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凌恒。”沈清安唤了一声。


    萧凌恒身形一顿,收剑转身。这时沈清安才看清他的模样,被汗水浸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待他走近,更清楚地看到那张脸上透着不自然的苍白,眼下挂着明显的青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清安,你怎么来了?”萧凌恒嗓音沙哑,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


    沈清安皱眉:“再练下去,剑没断,你先倒了。”


    萧凌恒将剑收回鞘中,转身时脚步略显虚浮,却仍绷直了脊背。“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刻意让语气显得轻松。


    沈清安跟着他往屋内走:“你府外风平浪静,我倒是想知道,你府内出了什么事?”


    萧凌恒随手抓起一块干巾擦了擦脸,声音闷在布料里:“我能有什么事。”


    他避开沈清安的目光,将汗湿的巾子丢在一旁。


    “凌恒,”沈清安按住他的手,“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骗不了我。”


    萧凌恒挣开他的手,扯出一个笑:“真没事,就是突然想练练功,你不是总说我缺德,一肚子坏水吗?”


    他边说边往案几边走。


    沈清安一把拉住男人的胳膊:“凌恒,你照照镜子。”


    萧凌恒身形一滞,沉默片刻才抽回手:“天热,胃口不好罢了。”


    他转身去倒茶,却因为手抖洒出几滴。


    “可你——”


    “诶对了,刘禹章那边怎么样了?”萧凌恒突然打断,声音刻意提高了几分。


    沈清安叹了口气:“你先去梳洗,我带你用膳。”


    萧凌恒皱眉,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太热了,不想出门。”


    “那我让人送来?”


    “不用,清安,”萧凌恒揉了揉太阳穴,“我就是…有点乱,真的没事。”


    沈清安:“因为旧案?”


    萧凌恒眼神闪烁了一下,轻咳一声没有作答。


    沈清安了解萧凌恒,这么多年了也不曾这样,独独这次生辰过后如此模样,他缓缓开口:“凌恒,有些牛角尖不可钻,会深陷其中的。”


    “我说了没事。”萧凌恒突然提高声调,又立刻意识到失态,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外头…这几日有什么动静?”


    “江南文人闹得厉害,千岁已经去处理了。”


    萧凌恒靠在案边,声音透着倦意:“他们是想把水搅浑?既然他们要闹大,那我们不妨——”


    沈清安不想让萧凌恒在这个状态下还考虑这些问题,于是打断道:“凌恒,这世上有些事,不是靠算计和预判就能解决的,尤其是人心——”


    他顿了顿,“无论是天下万民的心,还是…一个人的心。”


    萧凌恒怔了怔,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弧度,他转身望向窗外,阳光照在他苍白的侧脸上,显得格外脆弱。


    沈清安看着萧凌恒疲惫的侧脸,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凌恒,容我多句嘴问,你对任久言是不是”


    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但未尽之意,二人都心知肚明。屋内一时静默,只听得见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萧凌恒沉默良久,终于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我只是觉得…”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每次面对他时,总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


    沈清安也跟着叹了口气:“有些事看不清,或许是机缘未到。不只是你们之间,万事皆是如此。”


    萧凌恒目光落在远处,语气平淡得近乎冷漠:“我只是不想放任我俩走向你死我活的地步。”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他有能力…我欣赏他。”


    沈清安:“凌恒,你可曾了解过他为何偏要选择老五?”


    萧凌恒闻言眼底一沉,顿了片刻,轻轻开口:“他喜欢老五,他承认了。”


    沈清安听到这句话,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毕竟,感情这种事,从来都不是旁人能置喙的。


    二人皆沉默半晌后,沈清安终于开口扯开话题:“要不要去醉仙楼坐坐?听说新来了个琴师,曲子弹得不错。”


    萧凌恒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榻檐上的纹路。


    “你这样下去不行。”沈清安皱眉,“至少让我陪你用个晚膳?”


    萧凌恒刚要拒绝,忽听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小厮匆匆跑来:“大人,任大人派人送了封信来。”


    萧凌恒身形一僵,接过信时指尖微微发颤。他盯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拆开,随手放在了案几上。


    沈清安看着他的动作,轻声道:“不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萧凌恒语气平淡,“无非又是些公务往来。”


    沈清安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我让人送些清粥小菜来,你多少用些。”


    萧凌恒这次没有拒绝,只是点点头,待沈清安离开后,他的目光又落在那封信上。


    酉时三刻,萧凌恒来到西城的一家酒楼,他踏上三楼,推开了左手边第二间雅间的门。只见任久言坐在桌前,桌子上摆满了吃食,还有一壶酒。


    “萧大人来得正好。”任久言起身微笑相迎,“菜刚上齐。”


    萧凌恒沉默地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红彤彤的川州菜,没有动筷。


    任久言给他斟了杯酒:“这几日公务繁忙,萧大人瞧着清减了不少。先用些饭菜吧。”


    “任大人今日约我,所为何事?”萧凌恒直接问道。


    任久言笑了笑:“不急,先用膳。”


    萧凌恒沉默看他,片刻后才拿起筷子,开始吃着清炒时蔬。


    任久言看着大口吃东西的男人,开口说道:“这家酒楼的老板娘是川州人,她的川州菜做的很正宗的。”


    萧凌恒没有说话,也没有往拿些川州菜夹筷子,只是吃了些清淡的菜,大口的吃着面前的米饭。


    任久言见萧凌恒并不吃那些川州菜,夹了一筷子放进男人的碗里:“尝尝这道椒滚肉,整个帝都也找不出第二家能做出这个味道的了。”


    萧凌恒停住了筷子,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夹起那块肉,只是看着碗中裹满红油的肉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愣了一会,他才抬头又开始夹着蔬菜往嘴里放。


    任久言见他不肯吃那块肉,轻声解释:“无妨的,我的筷子还没用呢,或者萧大人可以自己从盘子里夹一块尝尝,真的很不错。”


    萧凌恒语气依旧很平静,一边往嘴里放菜,一边淡淡地说:“我吃不了辣。”


    他语气“无关紧要”的,说完他依旧吃着蔬菜。


    任久言闻言怔滞住了一瞬,随后他便微笑着开口:“倒是我考虑不周了,下次我定请萧大人吃顿——”


    萧凌恒轻声打断道:“任大人说事吧,我快吃饱了。”


    任久言从怀里掏出一块月牙形未经雕琢的玉石,长短和粗细大概都与小指差不多,他放在桌子上推了过去。


    萧凌恒看着玉石愣了一下,抬眼不抬头的看向任久言:“这是何意?”


    任久言声音沉静而笃定:“萧大人此番以命相护,我无以为报,今应允大人三个承诺,只要不违本心、不悖天道,纵使九死无悔,必当践诺。”


    他顿了一顿:“永不过期,萧大人何时想用都可以。此玉为证。”


    萧凌恒凝视着任久言的眼睛,忽然低笑一声:“你觉得,我会向你讨要什么?”


    任久言神色不变:“只要不涉及五殿下,不涉党争,任何私事皆可。”


    萧凌恒被气笑了,但他没有发脾气,而是轻轻放下筷子,拿起那块玉石看了一眼:“哪怕这件私事,需要让你付出生命,也可以?”


    任久言淡淡道:“可以。”


    萧凌恒听到这句话彻底怒了,他“啪”的一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大声吼道:“连命都可以给我,就是不能离开沈清珏是吗?!任久言,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任久言静默着,抬眸直视着他。


    萧凌恒横眉怒目,双手撑在桌子上俯视着男人。片刻后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苍凉:“好…很好…”


    他转身走向窗边,背对着任久言,声音已经恢复平静:“第一个承诺,我要你好好活着。”


    他顿了顿,“至少…活到我用完剩下两个承诺。”


    任久言望着他的背影,袖中的手微微攥紧,终究没有说一个字。沉默在雅间里蔓延,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爆响。


    良久,任久言终于开口:“萧大人——”


    “我吃饱了,”萧凌恒转过身来打断,脸上已看不出方才的怒意,“今日就到这里吧。”


    他缓步走向门口,在即将推门而出时,忽然停住:“记住你的承诺。”


    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要你活着。”


    门扉轻轻合上,任久言独自站在桌前,看着满桌未动的菜肴,他伸手碰了碰那盘椒滚肉,指尖沾上一点红油,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不知过了多久,店小二在门外轻声询问:“客官,可要热一热菜?”


    任久言收回手:“不必了,劳烦收拾了吧。”


    萧凌恒从酒楼出来,径直去了天督府。当值府卫通报后,楚世安匆匆迎出,见萧凌恒正在府门前沉默地来回踱步。


    楚世安:“萧兄这么晚来寻我,怎么了?”


    萧凌恒回过身,语气淡淡的:“打一架。”


    楚世安心中了然,他看得出来萧凌恒此刻急需发泄情绪,微微点头,侧身示意他进来。


    二人来到天督府内司的练武场,月光下,兵器架上刀枪剑戟泛着冷光。


    “用兵器还是拳脚?”楚世安问。


    “都行。”萧凌恒已经脱下外袍,露出里面的劲装。


    楚世安选了根长棍扔给他,自己则取了另一根。两人拉开架势,几乎同时出手。


    “砰!”


    木棍相击的闷响在夜色中格外清晰。萧凌恒攻势凌厉,每一招都带着狠劲,仿佛要将满腔郁结都发泄在这一棍棍之间。楚世安沉稳应对,以守为攻,任由对方将情绪宣泄在兵器相接的碰撞中。


    不知多少招过后,萧凌恒的攻势渐缓,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呼吸也变得粗重。


    终于,在一个猛烈的劈砍后,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长棍“咚”一声掉在地上。


    楚世安收起架势,看着眼前这个平日肆意的萧大人此刻烦闷又狼狈的样子,轻声道:“好些了?”


    萧凌恒仰面躺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月光洒在他汗湿的脸上,映出眼角一丝不易察觉的晶莹。


    良久,他哑着嗓子说道,“多谢。”


    而任久言则是直接回了府中,他没有点灯,只是静静的坐在书房案前,思绪纷乱如麻。


    他在想萧凌恒那句“好好活着”背后的深意,这不像是一个要求,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牵挂,这个认识让他胸口发闷。


    他又想起萧凌恒看到川州菜时瞬间的僵硬,这个细节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他仿佛眼前浮现的是萧凌恒转身离去的背影,那么决绝,又那么孤独。


    他忽然觉得,自己给出的三个承诺,对萧凌恒而言或许是最残忍的枷锁,既给了希望,又划清了界限。就像今晚那桌菜,看似盛情,实则疏离。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任久言这才发现已经枯坐了两个时辰。


    而这两个时辰的意义,就是他终于意识到,原来最尖锐的愤怒,不是萧凌恒的怒吼,而是他最后那句平静的“我要你活着”。


    这夜,两个各怀心事的人,一个在月下挥汗如雨,一个在暗处独坐天明。


    第35章 伺候别动,张嘴


    随着天督府的潜入调查,刘禹章一案来到了任久言计划中的最终环节,这日,他被天督府右指挥使尹万秋“请”到了天督府衙内进行最终审决。


    天督府正堂内,气氛肃穆庄严。三法司主审官员端坐高堂,尹万秋作为主审官立于案前。任久言一袭素衣跪于堂下,神色平静。


    楚世安静立门外,透过半开的门扉注视着堂内情形。作为非本案审理人员,他只能在此静观。


    尹万秋沉声问道:“任大人,经查证,刘禹章侍郎所为皆是受你指使,可属实?”


    “属实。”任久言声音清晰。


    “五殿下可曾知晓此事?”


    “殿下毫不知情。”


    “对纯禧郡主提供的证词,可有异议?”


    “无异议。”


    “还有其他要补充的吗?”


    “没有了。”


    尹万秋与门外的楚世安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随即正襟危坐,肃然宣判:


    “经三法司会审定谳,查十六卫监门卫直长任顷舟,身为朝廷命官,不思尽忠报国,反与户部侍郎刘禹章朋比为奸,共谋构陷户部尚书,挑动朝堂纷争,其行已触《大褚律》第二百四十三条‘官吏结党营私’之罪、第三百一十二条‘诬告反坐’之罪。今据其认罪态度,依律量减,判处廷杖二十之刑。着刑部即日执行,天督府派员监刑,以正国法。”


    堂内一片肃静。任久言深深叩首:“罪臣领罚。”


    刑部衙门前,青石板被正午的日头晒得发烫。任久言褪去外袍,只着一件素白中衣,跪伏于刑凳之上。他的神色平静,仿佛即将受刑的不是自己。


    楚世安作为监刑官员立于监刑席,指节攥至发白,面上却波澜不惊,他不能拦、亦不能言。


    刑吏一声高喝:“行刑!”


    廷杖破风而落,重重砸在任久言背上。他脊背骤然绷紧,指节深深扣进刑凳缝隙,却未吭一声。


    “啪!”


    ……


    第五杖下去时,衣料上已渗出血迹。楚世安目光死死钉在任久言的后背上,喉结滚动,终是沉默伫立。


    十杖过后,任久言的呼吸已变得粗重,冷汗顺着鬓角滑落,砸在石板上。他的唇色发白,却仍咬着牙,不肯泄出一丝痛呼。


    楚世安下颌紧绷,终究没能出声。


    最后五杖,任久言的背已是一片血色,可他始终挺直脊梁,直到刑毕。刑吏退下后,楚世安大步上前,一把扣住他的手臂,力道不由得大了些。


    任久言抬眸,扯动嘴角:“……楚大人监刑辛苦了。”


    楚世安看着任久言,眼底翻涌着压抑着的复杂情绪,最终低声道:“……小心…”


    任久言低笑一声,眼前一黑,彻底昏厥。


    没降职、没牵连任何一个皇子、没闹到御前,连刘禹章都只是罚俸,这样的结果,已是多方博弈后最好的结局了。


    当夜,任久言在剧痛中恢复了意识。后背仿佛被烙铁烫过,每一寸皮肉都在灼烧。他试着动了动腰,立刻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下半身像是被钉在了榻上,稍一用力就牵扯出钻心的疼。


    月光透过窗纱,照见案前熟睡的乔烟辰。任久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却强忍着没有出声,他宁肯渴着。


    汗水浸透了里衣,黏在伤口上,又痒又痛。他咬着牙,一点点挪动手臂想撑起身子,却在动作间扯到伤处,眼前顿时一黑。指尖死死抠住床沿,骨节泛白,才没让那声痛哼溢出口来。


    夜风拂过,带起一阵细密的刺痛,梆子声遥遥传来,任久言松开咬出牙印的下唇,在心中数着更漏。


    这夜还长,但天总会亮的。


    挨打的第二天清晨,乔烟辰前脚刚走,趴在榻上的任久言就听见了院里轻微的翻墙落地声音,脚步声挪到门外便停住了,没有敲门,也没有推门。


    门外的人没有出声,任久言也没有讲话。


    两人僵持了一盏茶的时间,那人终于决定推门,听见进来的脚步声,任久言不知道要与那人说什么,干脆一闭眼直接装睡。


    萧凌恒走到榻边,见人“睡着”,便放轻了动作,就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他小心翼翼的掀开任久言的中衣,看到触目惊心的伤口,手指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那些渗血的伤口交错在苍白的皮肤上,萧凌恒眉头紧锁,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低骂:


    “混蛋…”


    紧接着,他缓缓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瓷瓶,极轻的给任久言的伤口上药,生怕弄醒了人,更怕弄疼了人。


    指尖蘸了药膏,在伤口上方悬停片刻,才极轻极缓地落下。


    药膏触及伤处的瞬间,萧凌恒分明感觉到榻上人绷紧了肌肉,但这人却仍装作未醒。


    萧凌恒的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俯下身,在任久言耳边轻声道:“别装了。”


    任久言睫毛微颤,却仍固执地闭着眼。


    萧凌恒见状,默不作声的继续着上药的动作。这一次,他的指尖带着些许力道,故意在伤处多停留了一瞬。


    “唔”任久言终于忍不住轻哼出声,睁开眼对上了萧凌恒近在咫尺的脸。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窗外晨光熹微,照见萧凌恒眼中未消的怒意、讨伐、质问,和更深处的心疼。


    二人目光相接,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萧凌恒率先移开视线,语气生硬:“想吃点什么?”


    任久言被打的哪还有胃口?他声音微弱的:“我不——”


    “吃包子吧。”萧凌恒直接打断他,起身理了理衣袖,“你府后巷那家包子铺,我瞧着不错。”


    说完不等回应,转身就往外走。


    任久言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叹一声。他试着撑起身子,却牵动背上的伤,疼得眼前发黑。


    约莫一刻钟后,萧凌恒提着食盒回来,身上还带着清晨的寒气。他将食盒放在床边小几上,掀开盖子,热气腾腾的包子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趁热吃。”萧凌恒取出一个包子递过去,


    见任久言动作艰难,眉头又皱了起来,“别动,”


    他突然坐到床边,直接把包子递到任久言嘴边:“张嘴。”


    任久言一怔,抬眼看他,萧凌恒却只把包子又往前送了送:“看什么,快吃。”


    包子皮薄馅大,咬开是鲜美的肉汁,任久言小口吃着,忽然觉得心口有一万只野马奔腾而过,突然慌了一阵。


    他担心自己沉溺在这人的温柔乡里。


    他垂下眼睫,


    他不敢看这人。


    萧凌恒动作一顿:“你这是什么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


    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只是又拿起一个包子,“再吃一个。”


    任久言就这样一个包子一个包子的被喂进嘴里,他吃了整整七个包子外加半份粥,给他撑的都烧心……


    男人整整在榻上趴了七天,这人就连着翻了七天的墙,他任久言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规律丰富的三餐,晨起是热腾腾的粥点,午间是精心搭配的膳食,傍晚总有一盅滋补的汤水。


    任久言这辈子也从未被人这般细致照料过,而萧凌恒同样也不曾这样放下身段伺候过人。


    两人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份默契,都没有开口过不该提及的事、不愿面对的事、不敢讨论的事。


    萧凌恒敛去了所有锋芒,连惯常的冷嘲热讽都收得干净;任久言也乖顺地配合着,不再逞强推拒。


    只是每当药膏触及伤口时,萧凌恒拧紧的眉头和任久言攥紧被角的指节,都泄露着这份平静下的暗涌。


    第七日傍晚,萧凌恒照例来换药。月光透过窗纱,映出任久言背上渐愈的伤痕,萧凌恒忽然低声道:“结痂了。”


    任久言微微侧首,看见他垂落的眼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两人之间只隔着一肘的距离,却谁都没有再靠近一寸。


    对弈之人的克制只能如此,明明心潮翻涌,却只能隐忍压制,最终化作一句“多谢”和“不必”。


    盛夏酷暑,工部都水司的运冰车队日夜兼程从北境赶往帝都。然而随冰而来的,还有镇北侯封翊派来的急使。那将士风尘仆仆,策马直入皇城。


    当密函呈至御前,帝王之怒震软了殿内所有宫人的膝盖,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不到一炷香时间,工部侍郎潘广生、虞衡司郎中于南平和员外郎裴文泽就被“请”到了宸阳殿。


    沈明堂将密函重重拍在案上:“三位爱卿可知朕为何召见?”


    三人跪伏在地,冷汗浸透了官服,潘广生战战兢兢道:“臣臣等愚钝”


    “北疆战败,镇北军损兵折将,朕派去的精锐,竟因军械短缺而溃败!工部是如何做事的?”


    于南平瑟瑟发抖颤颤巍巍地磕着头说道:“陛下明鉴!臣等冤枉啊!陛下——”


    “冤枉?”沈明堂冷笑一声,“朕刚收到封卿的加急文书!镇北军今岁下半岁的絜矢数量竟未达应该给的八成!剩下两成多你们吃了?!”


    他猛地起身,“军械你们也敢贪墨?!”


    于南平闻言直接瘫软在地,裴文泽更是面如土色,额头死死抵着地面不敢抬起。


    潘广生抖如筛糠:“陛下明鉴!臣等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克扣军需啊!这这其中必有误会”


    “误会?”沈明堂抓起案上账册摔在三人面前,“那这些对不上的数目,你们作何解释?!”


    殿内死一般寂静,只听得见三人急促的喘息声。


    当日,皇帝便立刻下令,立即下旨将三人押送天督府严审。为确保此案万无一失,特命昨日刚自阜州回到帝都的天督府督主左延朝亲自督办。


    军械贪墨案非同小可,更何况涉及的是镇北侯封翊。这位老将从西境到北疆,为朝廷征战数十载,当年更是率军为花太空报仇血洗岘族。如今他吃了败仗,竟是因为军械短缺,此事绝不可能轻描淡写揭过。


    当日案卷刚送至天督府,宫中太监又接连捧出两道圣旨:


    第一道,擢升监门卫直长任顷舟为“军械稽查特使”,协理此案;


    第二道,任命金吾卫司阶萧羽杉为“案狱协理官”,协助审理。


    这两位自从入了十六卫没怎么干别的,大半时间都在查案。


    任久言赶到天督府时,左延朝正与尹万秋低声交谈,萧凌恒则手持一支絜矢仔细端详。见任久言进来,萧凌恒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任大人。”


    这突如其来的礼节让任久言一怔,随即回礼:“左大人,萧大人。”


    左延朝直入主题:“此次镇北军短缺的絜矢,数量高达两万余支。”


    萧凌恒接过话头:“絜矢列属于八矢之一,其形制独特,箭头处装有火种,整体前重后轻,射出后飞行速度极快。临敌实战多为火攻,常用于守城战、埋伏战、车战和突袭作战等,在火攻敌军阵地,焚烧敌方粮草辎重或军械装备等战斗中能发挥重要作用。”


    “火攻…”任久言微微皱眉,感觉有问题但却没有继续顺着说下去,他话锋一转:“此次军械短缺,问题要么出在工部出库时,要么出在运往北境的路上,要么……”


    左延朝:“要么出在北边。”


    任久言点头:“正是,但如今工部的大人们一口咬定出库时的数量没有问题,所以除了运输司,我们还需要同时调查北境那边是否存在问题。”


    话音刚落,几人互相看了眼对方。封翊,如今九关镇将之首,那哪是随随便便就能查的?


    左延朝:“由头呢?”


    任久言:“没有人奇怪吗?军械短缺,送到北境的时候无人上报,仗打败了才上报,这…不太合理。”


    “但这只是疑点,算不得证据。”左延朝挑眉。


    任久言:“所以我们得先知道,这场仗,究竟是怎么败的。”


    北境天高皇帝远,想要查清楚岩呷关这场伏击战到底是因何落败谈何容易?况且两人都知道,无论是否真的是北边的问题,皇帝都是不能下令清算镇北军的,所以这就需要两人无诏行事,成了无功,败了有过,这是一场临渊赌局。


    萧凌恒眼珠一转,率先开口:“听说镇北军不叫镇北军,叫封家军。北境将士只知有封侯,不知有朝廷。”


    左延朝淡淡地说:“封侯爷为大褚征战数十载,战功赫赫。”


    萧凌恒看了一眼左延朝,故意斩钉截铁地说道:“再怎么战功赫赫也是臣子,臣子若是依仗战功无视法度,岂非谋逆?”*


    任久言:“但陛下的意图…还未可知。”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沈明堂究竟是真的要挖出蛀虫还是想借机敲打将侯,甚至削弱将侯收回兵权,都不清楚呢,到底要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这才是第一步。


    左延朝看向任久言:“你们真敢查?”


    任久言拿起案卷,淡淡道:“查,不过……”


    他看向萧凌恒,“得换个查法。”


    萧凌恒会意:“明查账目,暗访军情?”


    “正是。”任久言点头,“先从工部历年军械调拨的底档查起,再以犒军之名前往北境,封侯爷那边”


    他顿了顿,“得亲自去一趟了。”


    第36章 沦陷你好好坐着,求你了


    次日,任久言、萧凌恒随同几名自家府卫“秘密”踏上了前往北境的官道上。


    毕竟此事不是帝王允准的,所以天督府黑甲卫与十六卫的卫军不可一同参与,此行寥寥十几人,前路坎坷,生死未知。


    任久言并不会骑马,萧凌恒为他准备了一辆马车,马车较慢,但没人开口提大部队先往前赶,只是一起慢悠悠往北“赶”去。


    马车里,任久言捧着地图仔细研究,这段迢迢路共有两处需要谨慎行进的地方,一处是沧州边境的鹰峡隘,这是一处葫芦形的狭隘,两侧山峰高耸如天堑,峡谷最逼仄处仅容两马并辔,马车是定然过不去的。


    第二处则是赤川边境的鬼见愁,这里不是地势艰险,而是由于赤川多年气候寒冷风暴,因此赤川内部不太平,有许多山匪与暴动,甚至坊间还流传着鬼见愁那里存在人吃人的情况。


    总之,很危险。


    日上三竿末,一行人已疾驰两个时辰。


    萧凌恒抬手示意停驻,带着众人在官道旁的小镇寻了家酒馆歇脚。


    十余人分坐三桌,萧凌恒与任久言独坐一桌。跑堂的殷勤递上菜单,萧凌恒扫了一眼:“来几道招牌菜,再……”


    “不要辣的。”任久言突然出声打断,对上萧凌恒的目光,又补充道:“天热易上火。”


    萧凌恒眼神微动,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丝弧度,随后他转头对跑堂点了点头。


    菜上得很快。清炒时蔬、白切鸡、蒸鲈鱼,都是些清淡的菜色。萧凌恒夹了一筷子青菜,状似无意地问:“任大人能吃惯?”


    任久言微微颔首:“没什么吃不惯的,萧大人近来辛苦,多用些。”


    萧凌恒慢条斯理地剥着虾壳:“我自然会把自己喂饱,”


    他将剥好的虾仁放进任久言碗里,“倒是你,伤刚好,多吃些。”


    邻桌的侍卫们偷偷瞄着这边,暗自咂舌,这两位大人平日里针锋相对,怎么私下相处竟这般……熟稔?


    任久言看着碗里的虾仁,筷子顿了顿,终究还是夹起来送入口中。


    虾肉鲜甜,真的很甜。


    片刻后,任久言忽然开口:“明日傍晚我们就会行至鹰峡隘,那里地势险峻狭窄,马车是过不去的,你带着大伙从那里走,我从山后绕一圈,不会耽搁太久,大概半日左右,不必等我,我们直接北境集合就好。”


    萧凌恒闻言头也没抬,往嘴里塞着肉:“不必。”


    任久言疑惑。


    萧凌恒依旧没看他,继续说:“我骑马带你,马车就扔给沧州府衙就好。”


    任久言犹豫:“可——”


    萧凌恒打断:“不信任我?”


    任久言解释:“不是,我只是——”


    萧凌恒再次打断:“那就是嫌弃我?”


    任久言再次解释:“当然不是。”


    “那就这么决定了,”萧凌恒的语气不容反驳,“不必再议。”


    “……”


    几人用完午膳,急匆匆地又踏上了向北之路。


    暮色四合时,一行人投宿在官道旁的客栈。


    旅馆掌柜脸上堆着笑迎上前:“各位爷要如何安置?”


    任久言率先开口:“都住通铺就好。”


    掌柜:“哎呦,那得拼房了,目前有五间房还有空余床位,分别是三、二、三、三。不知如此安排是否妥当?”


    任久言刚想开口应允,萧凌恒就抢过话头:“一间单间,剩下十人住通铺。”


    掌柜连连点头:“诶,得嘞!”


    随后转过头冲着里面喊道:“三楼天字房一间,二楼通铺十个床位!”


    任久言闻言也没有说什么,他想萧凌恒出身世家,自幼在二皇子身边,也没吃过什么苦,住不惯大通铺也是自然。


    几人随着店小二上楼,几人走到二楼时任久言自觉的随着其他人一起转进走廊,却突然被一只手拽住胳膊。


    萧凌恒:“你上去。”


    任久言一怔:“什么?”


    萧凌恒松开手,声音低了几分,“你伤刚好,通铺太闷。”


    说完,还不等任久言反应,男人就转进了走廊,头也没回的进了一间房。


    任久言愣在原地,看着男人的背影果决的拐进房间,随后微微低了低头,转身上了楼。


    子时过半,萧凌恒翻来覆去睡不着,隔壁床那名旅客的呼噜声就像是牛喘,并且还跑调!萧凌恒也不是没住过大通铺,他从前跟着父亲手下的卫所将士也都是同吃同住的,可他也从未听过如此打雷炸营的鼾声。


    天气炎热,烦躁的他实在浑身难受,索性打算起身出旅舍透气。


    行至楼梯口时,他脚步微顿,目光在上楼与下楼的方向间短暂停留,最终还是转身下楼,往后院走去。


    夜空繁星,伴随着若有似无的微风拂过男人的脸颊,他抬头看了看星空,随后又转头看了看三楼那扇还透着烛光的紧闭的窗户,定了片刻后,他靠着石磨坐在了地上,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在想接下来的北境之行该如何安排,或许是在盘算见到封翊后该如何应对,亦或是在想中午那块虾究竟好不好吃。


    不知他低着头发了多久的呆,他抬头平视环顾了下四周,轻轻“啧”了一下,闭了闭眼揉了揉太阳穴,打算就这样靠着石磨将就一夜。


    当他闭着眼想要哄睡自己时,又鬼使神差的睁开了眼睛,缓缓抬头看向刚刚那扇窗户,就在目光落定的瞬间,竟猝不及防对上了一道熟悉的目光。


    楼上那人不知在窗户边看了多久,正垂眸望着他。月光在那人轮廓上镀了层银边,衬得眉眼格外清冷。


    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他们看不清对方眼底的情绪。


    二人隔空相望,谁都没有先移开视线,夜风突然停了,明明隔着三层楼的距离,却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沉默对视中双方脸上皆无表情。眼神在空中交接,气氛瞬间变得更让人出汗,不知是大半夜突然升温了还是怎的了。


    他们就这么看了彼此片刻,楼上那人轻声开口:“萧大人若是不嫌弃,就上来将就一晚吧。”


    萧凌恒该上去吗?


    他想上去。


    他没有上去。


    次日又是一整日的奔波,酉时过半,一众人等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鹰峡隘”。


    任久言下了马车,目送马夫掉头返回沧州后,缓步走向队首的萧凌恒。


    “劳烦萧大人了。”任久言仰头看着马上的男人。


    萧凌恒刚要开口,突然察觉到数道灼热的视线。他猛地回头,只见身后一众侍卫齐刷刷地别开脸,有仰头看天的,有低头数蚂蚁的,有认真研究马鬃的,还有个对着空荡荡的峡峰假装观鸟的。


    萧凌恒耳根微热,轻咳一声转回来,朝任久言伸出手:“上来。”


    任久言握住他的手,笨拙地踩着马镫往上蹿。奈何他从未骑过马,再加上萧凌恒长得高,他的坐骑也就格外高大,两人一个在马上拽,一个在马下蹬,折腾得马儿都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


    “噗——”身后不知是谁没憋住笑。


    萧凌恒*一个眼刀甩过去,侍卫们立刻又恢复了“认真执勤”的模样。


    他叹了口气,翻身下马,在任久言还没反应过来时,一把箍住他的腰将人托了起来。


    当任久言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在那人的怀里了,胸膛紧贴着对方的后背,双臂从他腰间穿过握住缰绳。


    “驾。”萧凌恒轻喝一声,马儿小跑起来。


    身后传来侍卫们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还有人小声嘀咕:“这马怎么突然跑这么快?”、“风大,听不清——”


    任久言试图往前挪一挪,却被萧凌恒箍得更紧:“别乱动。”


    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耳畔,“掉下去我可不管。”


    要了命了。


    任久言微微往前一倾,双手像是猫一样撑在马儿的后颈上,他的想法其实就是稍微拉开一点距离,可他没想过,在外界视角,他这个姿势坐在男人的身前,更为不雅观。


    任久言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马儿跑起来使得人前后摇晃,腰臀曲线流畅明显,肩胛骨的线条在衣衫下若隐若现,白嫩的后脖颈微微泛红,这一切“景象”在萧凌恒眼前淋漓尽致的呈现出来,他握着缰绳的手臂一僵,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下。


    “任大人,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余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有个年轻侍卫没忍住“嘶”了一声,立刻传出几声控制不住的偷笑声。


    任久言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妥,耳朵瞬间红了起来,他慌忙收回手,却因马儿突然加速而向后一仰,整个人结结实实撞进萧凌恒怀里。


    “当心…”萧凌恒眼疾手快地揽住他的腰,“…说了别乱动…”


    山风掠过耳畔,却吹不散两人之间燥热的温度。任久言僵着身子不敢再动,只觉得萧凌恒的心跳透过相贴的背脊传来,又快又重。


    傍晚,任久言在萧凌恒的怀里左扭右扭,他后背上的伤结了痂痒的出奇,想挠又不好意思挠,就只能借着马儿颠簸在那人胸膛上蹭蹭,可终归是不解渴。


    要不说任久言是个大笨蛋,他倒不如挠挠,他是丝毫不知道他这么蹭会蹭出什么。


    刚开始萧凌恒并没有什么感觉,可谁受得了一个大美人在怀里蹭来蹭去?他其实没有想什么不该想的,可生理反应可不管你身前的是男人还是女人,蹭对地方了欲望就会蓬勃。


    “任大人,你…”萧凌恒仍旧是欲言又止。


    任久言:“怎么了?”


    萧凌恒不知怎么说,他就只能干巴巴的说道:“算了,没什么…”


    两个人就这么忍着,一个忍着后背痒,一个忍着心里痒。


    萧凌恒忍了半天实在是没办法了,有个东西胀的他难受极了,他咬了咬牙:


    “你好好坐着,求你了。”


    可任久言实在是痒的不行,他并不知道对方也痒的厉害,他点了点头,可依旧是忍不住的若有若无的轻轻蹭着。


    萧凌恒:“……”


    当众人匆匆安顿好后,萧凌恒一个人站在房间窗边吹风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在审视自己今日白天的情况,他从没想过他有朝一日会对一个男人有如此欲望。


    夜风灌进他的衣领,却浇不灭心头那股该死的燥热。白日里任久言在他怀里无意识的轻蹭,此刻化作无数细小的蚂蚁,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仿佛此刻眼前能看见那人后颈被晒得泛红的皮肤,鼻间能闻到他发间淡淡的香气,甚至能回忆起每一次颠簸时,那截细腰在他掌心的触感。


    “荒唐”


    萧凌恒不知所措的挤出这两个字,却不知是在说白日的反应,还是此刻仍在躁动的欲望。


    他自认为自己对于欲望的把控力很强,他向来洁身自好,从不近女色,更何况是男色?!可今日马背上,那具温热的身体只是蹭了几下,他就……


    萧凌恒猛地闭上眼,额头抵在窗框上。


    更可怕的是,此刻他竟在回想任久言吃虾时微微鼓起的脸颊,那夜沉默对视时缱绻的眼神,努力上马时倔强的嘴角……每一个画面都让他胸口发紧。


    “…我这是”


    萧凌恒突然睁大眼睛,像是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桌上的茶盏,瓷片碎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他盯着满地狼藉,回想起曾经的种种,桃花林里拽着风筝线的任久言、暗巷里无助强撑的任久言、用所有家当给自己买匕首的任久言、挨打后被塞得满嘴包子的任久言……


    两人之间的每一个瞬间,他萧凌恒都好心动。


    想到这里,男人如遭雷击,他缓缓蹲下,徒手去捡那些碎片。


    他又想起那人的清冷、高傲、倔强、聪明、破碎、坚韧、可爱、温雅……


    一切在那人身上体现的,都好有魅力。


    此刻,萧凌恒忽然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事实,他想要的远不止身体上的纾解,他想看那人笑,想护那人周全,甚至想独占那人所有的目光。


    “妈的…疯了…”


    男人低声喃喃着,窗外月光如水,照见他眼中从未有过的茫然与挣扎。


    第37章 剿匪目的是什么呢?


    赤川边境的玄山下的村庄“鬼见愁”的府衙内,京兆尹赵平洲刚烧毁来自帝都的一封密信,小厮就轻轻扣了扣门:“大人,他们出城了,大概一个时辰就到了。”


    赵平洲声音沉稳:“知道了。”


    赤川常年严寒,人口稀疏,一是因为气候,二是因为不太平。


    “鬼见愁”村口的石碑已被烈风侵蚀得斑驳难辨。任久言拢了拢被冰霜覆盖的大氅,望向眼前死寂的村落。黑压压的玄山如巨兽般蛰伏在村后,山巅隐没在铅灰色的云层中。


    “太安静了。”任久言轻声道。没有炊烟,没有犬吠,甚至连风雪声都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吞噬。


    萧凌恒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自那夜之后,他再无法坦然面对任久言的目光:“这风…这风声音都不对。”


    “这个村子不大,横穿过去不过一个时辰左右。”任久言犹豫,“可…这村子太有问题了。”


    “那也得穿啊,都走到这了,总不可能掉头回去吧。况且花老阁主和封侯爷,还有边境的将士们都不知来回趟了多少次了,大家趟得,我们也趟得。”


    “若真那么倒霉,”任久言忽然转头对他笑了笑,“还望萧大人带我们杀出去。”


    这笑容晃得萧凌恒心头一颤,他仓促别过脸,喉结滚动了下,随后拉了一下马绳往村子里走去。


    马蹄踏进村口,两侧低矮的房屋门窗紧闭,连个脚印都没有。


    几人谨慎的向里走着,笔直的村落主路上落下一排马蹄印,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让人心口沉闷的劲风吹向山峰后下沉的闷轰声,那声音就像是某个未知的巨型怪兽盘窝在某个不知在何处深穴下发出的低吼,不安与恐惧油然而生。


    再往里去,山脉压的原来越近,天空都是暗色的,黑色玄山上缀着白色,一瞬间让人恍惚觉得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


    压抑,非常压抑。


    “不对劲。”任久言低声道,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萧凌恒的右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他忽然发现不远处屋檐下,一根几乎透明的丝线横在路中央,在风雪中微微颤动。


    “有绊索。”萧凌恒压低声音。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山上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数十个黑影从山石后冒出,箭矢破空之声骤起。同时两侧屋顶上也冒出数十个黑影,弓弦绷紧的声音格外清晰。


    “有埋伏!”萧凌恒暴喝一声,揽着任久言的腰将人拎到自己身后。


    几乎同时,箭雨倾泻而下。萧凌恒拔出腰间的长剑,舞成一片银光,格开数支直奔面门的箭矢。


    任久言被他牢牢护在身后,两侧屋顶的积雪直往下掉,露出一大片黑影。十个侍卫立刻围成一圈保护他们,刀剑和箭支撞在一起,溅起点点火星。


    “西北角!”任久言突然指向一处。


    萧凌恒会意,一夹马腹冲向那个方向。马儿嘶鸣着跃过路障,箭矢“噔噔噔”地钉在他们身后的木桩上。


    “到前面来。”萧凌恒低吼一声,将男人从后面又拎回怀里。


    随后萧凌恒突然勒马急转,任久言整个人都撞进他怀里,侧脸紧贴着对方的心口。


    突然一支冷箭擦着任久言的发髻飞过,萧凌恒反手掷出腰间匕首,“噗”地没入偷袭者的咽喉。


    “下马!”萧凌恒一把将任久言拽到马下面,自己也翻身下马,马突然一声惨叫,任久言低头看见马肚子上插着三支黑羽箭。


    萧凌恒立刻甩出匕首,精准地射中树后的杀手。他扯着任久言滚进雪堆里,而后继续反手挥剑格开持续而来的飞箭。侍卫们迅速结成防御阵型,却见更多山匪从四面八方涌来。


    任久言被萧凌恒护在身后,眼睁睁看着一支羽箭擦过对方肩头,在狐裘上划开一道口子。


    “待会我杀开条路,”萧凌恒的声音混着喊打喊杀的声音落在任久言耳畔,“你跟着老周往北跑,别回头。”


    任久言却抓住他的衣袖:“一起走。”


    萧凌恒怔了怔,忽然笑了:“好。”


    说完,他转身冲着侍卫们喊道:“分散!”


    “跟紧我。”他拉着男人的手腕一边杀一边跑向房屋间的小路深处。


    任久言回头望去,那些黑影正如潮水般从山上涌下,最近的离他们不过十余丈。*


    萧凌恒拉着任久言疯了的往前冲,他害怕身后射来羽箭,所以他一直试图让任久言跑在他前面,可奈何任久言本身就不善运动,他跑不快的,萧凌恒是又着急又担心的,他不止动过一次念头将人打横抱起来跑。


    就这样跑了不知多久,前方突然有一个路口。


    “前面拐弯处!”任久言突然喊道,“右侧有个地窖!”


    萧凌恒毫不犹豫地执行,在拐角阴影处,他抱着任久言纵身跃下。落地时他特意转了个身,让自己垫在下面。


    “砰!”


    地窖入口的木板刚合上,头顶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任久言的鼻尖几乎贴在萧凌恒颈间,能闻到对方身上混合着血腥味的松木香。


    黑暗中,萧凌恒的手还紧紧搂着他的腰。两人谁都没动,静静听着外面片混乱的打斗声,彼此的呼吸声在这狭小空间里格外清晰,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如擂鼓。


    萧凌恒:“你在这好好呆着。”


    说完,翻身准备起身。


    任久言一把把他拽回来:“你去哪?”


    萧凌恒:“我出去找找老周他们——”


    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发生爆炸声,震感使得两人紧紧相拥。萧凌恒将任久言死死护在身下,用力裹紧。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使两人都没有开口的机会,任久言额头贴着萧凌恒受伤流血的肩膀,能清楚感觉到对方急促的呼吸。


    任久言的拳头攥紧在萧凌恒手边,却被那人反握住。任久言其实不怕死,他此刻也不怕死,但他仍旧被这轰鸣声吓到了,身体不自觉的往萧凌恒的怀里蜷缩。


    这巨大的声响不知让他想起了什么,他不受控的颤抖着,恐慌着,但绝对不是因为死亡。


    萧凌恒死死将任久言颤抖的身躯压在怀里,让那人在身下产生些安全感,哪怕一丝。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脚步声和爆炸声渐渐消失,任久言也不在发抖,地窖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气声。


    萧凌恒摸索着点燃火折子,光线亮起,任久言才看见他肩膀的伤口还在流血,把狐皮斗篷都染红了。


    “你的伤…”任久言声音发颤。


    “无妨,”萧凌恒简单用布条缠了下伤口,说:“走吧。”


    他们顺着地窖的壁梯爬上去,原先平整的雪地上全是混乱的脚印,还有凌乱的爆炸残片嵌在雪里。


    萧凌恒:“先去找老周他们吧。”


    任久言微微颔首,正要迈步跟上,却突然被萧凌恒一把扣住手腕,不给反应时间地拽着他转身就走。任久言怔了一瞬,竟破天荒地没有挣脱,任由对方的掌心紧贴着手腕上的皮肤。


    要说也怪,萧凌恒这不是第一次拉着任久言的手腕“耍流氓”了,但这次两人皮肤相接处的温度格外高,两人的心跳也格外快,快得让人不敢深究。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前行,萧凌恒的背影宽厚,每一步都踏得又重又稳,任久言的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袖上,萧凌恒的袖口还沾着血迹,此刻正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在他素白的衣袖上蹭出几道淡红的痕迹。


    风鸣声格外清晰,混着两人错落的脚步声。任久言想说些什么,却在看到对方的侧脸时,终究只是无声地收拢了指尖。


    他们绕出曲折的巷道,村口的石碑重新映入眼帘。老周和其余侍卫早已牵着剩余马匹在石碑旁等候,见二人出现,立即迎上前来。


    “大人!”老周抱拳行礼,衣裳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弟兄们都齐整,只轻伤三个。”


    任久言与萧凌恒对视一眼,紧绷的心同时松了几分。然而这份安心还未在心头停留片刻,一个相同的疑问便刺入两人的思绪。


    这伙山匪来得蹊跷,退得更蹊跷。他们十余人深入险境,竟能全身而退。更诡异的是,那些埋伏者分明训练有素,却在最后关头放任他们逃脱。


    萧凌恒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任久言的手腕,任久言则回头望向村中,那条方才还杀机四伏的巷道,此刻竟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仿佛那场厮杀从未发生。


    “剩下这七匹马大伙分一分,将就一下,等过了村子再买几匹。”萧凌恒不疾不徐的安排着,说完他回头看向任久言,“你——”


    任久言打断:“对。”


    不必说完任久言就知道对方想问的,这场伏击,远不止山匪劫道那么简单。


    几人今夜随意找了几个空了的破房子,因为这村子里根本就没有客栈,破房子漏风,而且很小,于是他们一行十一个人不得不分开住。几个侍卫也很有眼力见,纷纷都找好了搭子,任久言和萧凌恒二人“迫不得已”的得住在一起了。


    天色渐晚,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呼啸而过。萧凌恒生起火堆,火焰微微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


    天气太冷了,任久言抱膝坐在火堆旁,他抿紧嘴唇想要克制身体的颤抖,却还是被一阵阵寒意激得打了个哆嗦。


    萧凌恒正往火堆里添柴的手顿了顿。余光里,那人单薄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清瘦。他沉默地解下自己的狐裘大氅,抖落上面凝结的冰霜递了过去。


    “不用。”任久言抬头时,正对上萧凌恒深邃的目光,“你披着吧。”


    萧凌恒没有答话,只是径直走到他面前。带着体温的大氅突然笼罩下来,还残留着对方身上特有的气息。任久言还未反应过来,萧凌恒已经单膝跪地,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系着领口的绳结。


    “你”任久言喉结微动,话到嘴边却成了白雾。萧凌恒的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下颌,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别动。”萧凌恒低声道,声音比篝火更灼人。


    他系好绳结,却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将大氅的褶皱细细抚平。


    火光跃动间,两人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交织成朦胧的雾。谁都没有再开口,只有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两人纷纷沉默着,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但越是安静氛围越是不对劲。


    不知尴尬了多久,萧凌恒终于开口:“那伙人…你怎么看?”


    任久言微微皱眉:“他们不像是山匪,倒像是…军武出身的人。”


    萧凌恒给了一个认同的眼神:“他们看似在对咱们痛下杀手,但当时西北方那个缺口太明显了,那就是刻意安排给咱们逃跑用的。而且,他们少说有八九十人,倘若真的要下死手,那咱们一个都走不了。”


    任久言:“嗯,这里离镇北军的巡防营大概还有十余里,要说这玄山上的山匪再蛮横,也不至于在重骑军队眼皮底下作乱。”


    萧凌恒:“是有人故意让我们觉得山匪要对咱们下手。”


    任久言:“目的是什么呢?”


    萧凌恒:“赵大人不是在赤川吗,你说会不会……”


    两人对视一眼,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猜测同时出现在他们的脑子里,皇帝不会是想让他们剿匪吧……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这匪,他们不剿也得剿。


    第38章 佞臣我从没说过我忠君


    赤川的风像是会杀人的刀,无孔不入,实在是太冷了。破败的小房子上下左右皆漏风,火堆已经被吹灭三回了。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任久言身子不似萧凌恒强壮,他已经冻的手脚冰凉。


    萧凌恒低着头,脑子里不停的在转,少顷,他忽然抬头,刚想说自己的想法,却突然发觉同伴的窘迫:“特别冷吗?”


    任久言摇摇头:“还好。”


    萧凌恒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既然陛下想让我们平叛赤川匪患,那必然就——”


    “阿嚏——!”任久言实在没忍住。


    萧凌恒叹了一口气:“冷就跟我说啊,什么事都喜欢硬挺?”


    任久言囔着鼻子,却仍微笑着:“说了如何?萧大人难不成要把外袍也脱下来给我吗?”


    萧凌恒皱了皱眉,身子往任久言那边靠过去,他手臂一伸,直接把对方整个人圈进怀里。


    正要说话时,突然碰到任久言冰凉的手指,他低头看去,任久言正躲避着他的目光微微挣脱着,睫毛在火光下微微发颤。


    萧凌恒心头一紧,突然松开怀抱,单膝跪在了任久言面前。


    他一句话没有讲,不由分说地抓住那两只冰凉的手。任久言的手指修长白皙,此刻冻得通红。萧凌恒把他的手拢在自己掌心里,低头轻轻呵着热气。


    嘴唇离指尖很近,近到每次呼吸都能碰到。热气在两人交握的手间氤氲,萧凌恒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对方的手背,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动作行云流水,趁着任久言还没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跪在地上捧着手了,任久言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将手抽回来,但却被那人稍一用力握住。


    “别动。”


    “萧大人——”


    “嘘,聊剿匪。”


    任久言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动了动,这次没有挣开。


    他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既然要剿匪,那只靠咱们十一人肯定是不够的,并且,玄山上的情况我们也还不了解,我们得派人或利用当地人了解土匪的人数、武器装备、据点分布和活动规律,掌握了这些,再制定详细的剿匪计划,包括进攻路线和兵力部署。”


    萧凌恒垂首点了点头:“既然陛下派我们来剿匪,必然已经做了安排。只是……”


    “只是要如何让他们主动现身?”任久言接上他的话。


    “何必我们开口?赵大人在赤川盘桓月余”萧凌恒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既然来了他的地界,岂有不登门拜访的道理?”


    “明日就去?”


    “嗯,但——”萧凌恒缓缓抬头看着任久言的眼睛,嘴角微微一勾,“我们得先弄清楚,咱们猜的对不对。”


    “你打算如何?”


    “明日咱们,”萧凌恒笑得更加肆意,


    “得先做场戏。”


    赤川靠北,天亮的晚,两人双双睡到辰时过半还未醒。


    不知是何时,任久言率先醒了过来,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和萧凌恒正紧紧相拥着裹在同一件大氅里。那人的右臂垫在他颈下当了整晚的枕头,左腿霸道地压在他腰间,将他整个人都圈在怀中。


    而他自己的左手正贴在萧凌恒的胸膛上,甚至都能感受到对方有力的心跳;右臂则不知何时环住了对方的腰。


    萧凌恒的下巴抵在他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额角。大氅内暖意融融,两人的体温早已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任久言屏住呼吸,生怕惊醒对方,他盯着近在咫尺的喉结,听着耳边平稳的心跳声和呼吸声,他是想起来又不敢起来,该起来又不舍起来。


    这怀抱太过可靠,这温度太过让人留恋,这心跳太过蓬勃……


    就在此刻,掌心下强劲的心跳突然将他拉进思维的漩涡,他突然明白了萧凌恒身上吸引到他的到底是什么。


    就是这心跳。


    萧凌恒活得如此坦荡,敢争敢抢,敢明目张胆地豪夺,敢理直气壮地侵略。他的狂傲与狠戾都敢摊在阳光下,不惧赞美,更不畏唾骂。


    这份肆无忌惮的鲜活,与任久言身上这股子发了霉的死亡之气,还有那腐烂进骨血里的腐朽堕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两人都算不上什么良善之辈,他们并不清白,更遑论“好人”二字。但萧凌恒的诡谲狡诈从不掩饰,就像他从不掩饰自己的锋芒;而他任久言的自我厌弃却只能藏在皎月的外表之下。


    说到底,萧凌恒爱自己的全部,他的野心,他的算计,他骨子里的每一分劣性,身上的每一寸脊骨和皮肤,他都认可和接受。


    但任久言恰恰相反,自己的一切他都厌恶,甚至连自己的呼吸他都不认可,尤其憎恨这副人人称羡的皮囊。


    想到这里,任久言用力的闭上了眼睛,这不忍直视的真相让他感到极其难堪,甚至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当萧凌恒醒来时任久言正在装睡,毕竟谁先醒谁尴尬。


    萧凌恒是被某个东西胀醒的,任久言死死闭着眼睛当做没感觉到。


    年轻气盛嘛,也理解。


    日上三竿,他们一行人来到了府衙门口,出发前萧凌恒用白布条将自己的手臂吊在了脖子上,侍卫们不解,但任久言却明白他的意思。


    差役将他们引至偏殿,赵平洲早已等候在内司,待差役来喊他时,他正休闲地吃着冻梨。


    差役躬身:“大人,他们到了。”


    赵平洲头也不抬:“嗯,不急。”


    差役:“他们……”


    赵平洲见人欲言又止,抬起了头:“你再支支吾吾我就给你扔山上去。”


    “大人,萧大人的胳膊断了。”


    “胳膊断了?!”赵平洲猛然站起了身,眼珠一转,“不应该啊。”


    “这……要不您还是去看看吧…”


    赵平洲急匆匆的走到偏殿门口,推门之前驻足整理了一下官服,调整了一下神情。他步履从容,神态自然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众人纷纷行礼,“任大人,萧大人。”他拱手行礼,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萧凌恒吊着的胳膊,“二位怎会莅临赤川这等苦寒之地?”


    他们二人早就猜到这老狐狸会是这个反应,任久言微笑着开口:“赵大人,我们二人原是去北境犒劳和安抚镇北军的将士们,可谁曾想,在这赤川边境落了难。”


    萧凌恒“气若游丝”的接上话头:“这山上的山匪昨日在村子里对我们痛下杀手,这不,我这手就是昨日断的。”


    赵平洲都多大岁数了?他吃的盐比两人吃的米都多,他虽然心中晃了一下,但仍旧是稳住了面子上的反应。


    赵平洲:“萧大人胳膊断了?我这就派大夫为大人看看。”


    赵平洲喊了小厮去请大夫,萧凌恒顺势继续接道:“不必劳烦。”


    他虚弱地摆手,“已飞鸽传书二殿下,太医不日就到。下官这副模样,实在不宜久留,今日便启程北上。”


    赵平洲一听这意思是不打算管这事儿了,这不行的,他站起来走向萧凌恒:“你们当真要走?”


    萧凌恒:“怎么了赵大人?可是还有事?”


    赵平洲:“这赤川动乱导致百姓惶恐不安,民不聊生,二位大人又遭了他们的伏击,当真就如此轻易放过?”


    此话一出,任久言与萧凌恒听到了想听到的,他们都已确定了之前的猜测。


    任久言笑吟吟的开口道:“赵大人,我们有话不妨直说呢?”


    赵平洲看向任久言,微微皱眉眼睛一转,只见萧凌恒将布条拆了下来,活动自如的手臂摆了摆。


    他得逞的笑着:“赵大人不必担心,这活,我们接了。”


    赵平洲怔了一下,随即嗤笑了出来:“果然对待二位大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不理。既如此,走吧,跟本官去领人吧。”


    当夜,任久言和萧凌恒二人正商量着对策,破房子外风雪肆虐,任久言一边商议,牙齿一边打颤:“现在有了兵力,我们可以选择合适的时机,如土匪防备松懈的夜间或清晨,集中优势兵力对他们的主要据点发动突然袭击,争取一举摧毁其指挥中枢和防御。”


    萧凌恒见男人话都说不利索,想要上去抱,但仍旧是没挪窝,因为倘若他自己能心无旁骛,那抱抱任久言便是为了对方,但他如今自己都算不上清白,那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谁,可就没法说的清楚了。


    他叹了一口气:“这太激进了,久言,你不懂打仗,我们得分割包围,将土匪分割成若干部分,分别进行包围和歼灭,避免他们集中力量抵抗或逃窜。然后在包围的基础上,逐步对被分割的土匪进行清剿,可以采用劝降与强攻相结合的方式,减少伤亡。”


    萧凌恒顿了顿,看着任久言不停地打着哆嗦,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过去,将人按在怀里,顺势继续说道:“我们同时还要切断补给,切断土匪的物资补给线,使其陷入困境,削弱其战斗力。”


    任久言整张脸都埋在男人的颈窝里,他愣了一下,却是没有挣脱,其实二人比较有默契的一点就是,此处天高皇帝远,都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可以不为敌的机会,任由自己放肆一下,任性一下。


    只不过他们二人不知道的是,对方也是这么想的。在萧凌恒眼里,任久言心有所属;在任久言眼里,萧凌恒绝不是断袖。


    计划已定,两天的时间内完成了兵力部署与行动,萧凌恒带兵打一线,任久言在后方坐镇,进行指挥和支持。


    他们先是堵截了上山的粮道,再用粮食以诱惑山匪分三路劫道,逐个围困。软硬兼施的将大部分山匪降伏。剩余不足半成的山匪仍旧顽强抵抗宁死不降,双方苦战于玄山脚下,剿匪军也伤亡不少。


    第三日下午,萧凌恒带人杀到了山匪营寨下不到一里处,山上的营寨里只剩下山匪头子带的一支不足百人的队伍死死苦撑,拒不投降。但他嚷嚷着要见萧凌恒,单独与他对话,否则即便是玉石俱焚也绝不降伏。


    萧凌恒没得办法,能不打肯定不打才是好的,所以他只得独自赴约。


    二人选择了一个山半腰的山洞里,谁都没有带人。待萧凌恒见到人时,那人正背对着萧凌恒,头也不回,丝毫不怕萧凌恒趁机宰了他。


    山匪背对着人,烤着火:“来了?”


    萧凌恒轻笑一声,大咧咧的坐在那人左手边:“怎的非要见我?”


    山匪开门见山:“你可知此番剿匪,皆是你们陛下安排的?”


    “知,也不知。”萧凌恒压低声音凑近,“在你面前是知道的,但在他人面前,我就不知了。”


    山匪嗤笑出声:“朝廷的官员一个一个可真是衷心啊”


    他眯起眼睛,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萧家如今就剩你一个了,对是不对?”


    萧凌恒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随后又轻笑一声:“你一个北边的山匪,如何对南边的事如此好奇?”


    山匪不答反问:“你恨了沈清珏这么久,可曾想过,你该恨的,从来就不该只是一个皇子?”


    这话太诛心了,萧凌恒一直不敢在任何人表现出除了沈清珏以外他还记恨着谁。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萧凌恒如何不知?他太知道了。


    但潜龙勿用的道理他更是明白。


    山匪见人不回答,继续说:“你如此帮着沈清安,可说到底他也姓沈。”


    萧凌恒已经起了杀心,所以他也不再拐弯抹角,索性直言说出这么些年,从未同人说过的真实想法:“我帮清安与他姓沈无关,他若是想要那个位置,无论他姓什么,我都会帮他抢过来。”


    山匪也笑了:“萧大人,这话可是谋逆之言,说的如此坦然,想必是早已如此打算了吧?”


    萧凌恒轻笑,眼底却尽是狠戾:“我从没说过我忠君,说忠于社稷都是抬举我了。这江山可以姓沈,但姓张、姓李,也都是可以的。”


    山匪:“龙椅上那位活着一天,萧家的案子就不会翻,这点你非常清楚。说到底沈清珏也是沈清安的弟弟,你就有把握他能帮你翻案?”


    萧凌恒:“你还是不*了解我,我从没打算借清安的手翻案。我要亲手杀了沈清珏,至于龙椅上那位…”


    他顿了顿,“我不在乎的,我只想亲手将清安送上龙椅。”


    山匪闻言放声大笑,笑得说不出话。笑声在洞中回荡。萧凌恒冷眼看着他笑到咳嗽不止,突然欺身上前,“你究竟是谁?”


    山匪没有回答男人的问题:“好一个佞臣,哈哈哈世人皆不知你萧羽杉竟是如此想的吧?”


    萧凌恒:“从前无人知晓,今后也不会有人知道。”


    山匪继续大笑:“那就动手吧,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萧凌恒:“回答我,你是为何会知道这些的?”


    山匪:“我是如何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就好。你既然心里这么清楚,那我就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萧凌恒看得出来,对方是不会回答自己这个疑惑的,他看着大笑的山匪,就这么看了一会,随即轻轻说道:“我不喜欢你,话太多了。”


    说罢,白剑进红剑出。


    那山匪脸上仍旧挂着笑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气若游丝的说:“…北边…有…礼物…”


    说完,便咽了气。


    萧凌恒收剑入鞘,看着逐渐冰冷的尸体。这人至死都在用言语挑动他的心绪,确实该死。那句“北边有礼物”,却像根刺般扎在了他心里。


    第39章 和谈这仗不打了


    一行人终于抵达北境镇守军的巡防营地。茫茫雪原上,数十顶军帐整齐排列,操练刚结束的将士们往来穿梭,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结。


    任久言的圣旨上写的是“犒劳将士”,使得他们顺利通过营门。即便封翊真有不臣之心,也断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为难钦差。


    只是进去容易,如何行事,难。


    “两位大人请。”引路的校尉掀开中军大帐的帘子。


    帐内陈设简朴,正中一张榆木案几,四周摆着几个马扎,炭盆里的火苗微微跳动,驱散了些许寒意。


    任久言环视一周,目光在帐角那套擦得锃亮的铠甲上停留片刻。萧凌恒则径直走到案几前,指尖轻轻抚过上面一道深深的刀痕。


    校尉奉上热茶:“侯爷正在校场点兵,请二位稍候。”


    任久言接过茶盏,热气氤氲间与萧凌恒交换了一个眼神。刚刚吃了败仗,但军营内的气氛却仍旧如常,更蹊跷的是,竟是校尉前来为他们引路。还有校尉口中“正在点兵”的封翊,一个侯爷亲自点兵…


    萧凌恒突然开口:“听闻北境近来不太平?”


    校尉神色一僵,还未答话,帐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帘子掀起,一个身披黑金大氅的高大身影大步走入:“本侯来迟,让二位久等了。”


    封翊解下大氅,露出内里朴素的戎装。他身形高大,眉宇间却透着几分疲惫,与传闻中叱咤风云的镇北侯形象相去甚远。


    “侯爷。”任久言拱手行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封翊靴底未干的雪泥,印证着他确实刚从校场归来。


    萧凌恒单刀直入:“侯爷,听闻岩呷关一役,我军损失惨重?”


    “说来惭愧,本侯驻守北境多年,还是头一回吃这么大的亏。”


    “侯爷的伤”任久言目光落在封翊手腕的绷带上。


    封翊随意地摆摆手:“岩呷关留下的纪念。”


    他走到沙盘前,指向一处隘口,“那日风雪太大,瞭望哨没能发现埋伏。”


    萧凌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沙盘,标记敌军的小旗插得整齐,一点都不像是松于兵将作战的样子。


    萧凌恒突然发现沙盘边缘摆着几个奇怪的木块,他伸手去碰,封翊却先一步将其扫落:“都是些孩童的玩具,让二位见笑了。”


    任久言适时插话:“侯爷,此番我与萧大人前来是奉陛下之命前来犒劳镇北军将士们的。陛下想着金银财物太过俗气,想必封侯爷定然也看不上那些。而加官晋爵也不现实,如今侯爷已是封无可封。而前段时间镇北军因军械短缺吃了败仗,思来想去,唯有三件事最能彰显天恩……”


    他向前半步,“其一,岩呷关战死的将士,朝廷将按三品武官礼制厚葬;其二,长期戍边的将士,皆可擢升一级;其三”


    他顿了顿,“赦免军中轻罪犯,许他们戴罪立功。”


    封翊闻言,手中茶盏重重一顿:“任大人,厚葬战死的弟兄,本侯代他们谢过。但这赦免一事在我镇北军中,令行禁止。偷奸耍滑者,杖;临阵畏缩者,斩。若今日赦了这个,明日饶了那个,军法威严何在?”


    任久言与萧凌恒对视一眼,封翊这番反应可不像是有不臣之心的样子,倒像是……忠臣。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浑身是雪的传令兵冲进来,在封翊耳边低语几句,任久言敏锐地注意到,封翊听完后,目光微不可察地往他们这边瞟了一眼。


    “二位远道而来,先歇息吧。”封翊起身送客,“今夜本侯备了接风宴,稍晚些会有人去寻二位。”


    任久言与萧凌恒被安排在相邻的军帐内稍作休整。待引路亲兵退下后,萧凌恒借着送茶的名义闪入任久言帐中。


    “你怎么看?”萧凌恒开门见山,他从袖中摸出个小木偶,正是方才封翊扫落沙盘的玩具之一。


    木偶做工粗糙,却穿着异族服饰,腰间还系着条褪色的红绳。


    任久言接过木偶,指尖抚过那独特的绳结:“这不是北境的编法。”


    他忽然抬头,“你何时”


    “他扫落时我顺手接的。”萧凌恒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你猜,这孩子是哪来的?”


    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两人立即噤声,任久言迅速将木偶塞入袖中,萧凌恒则假装在整理茶具。


    “二位大人,”帐外士兵恭敬道,“侯爷命小的送来热酒驱寒。”


    “劳烦了,也多谢侯爷。”


    待士兵退下后,萧凌恒掀开酒壶闻了闻:“没毒。”


    他忽然冷笑,“看来我们这位忠臣,藏着的秘密比想象中还多。”


    任久言走到帐门前,掀开一道缝隙,远处主帐隐约可见几个身影匆匆进出,他低声道:“陛下派我们来,恐怕不止犒军这么简单。”


    萧凌恒走到帐门边,透过缝隙望见几个人正匆匆进出,其中一人怀里似乎抱着什么。


    “那孩子若是寻常士卒之子,何必如此遮掩?”萧凌恒忽然转身,“今夜宴席,得想办法探探虚实。”


    帐外北风呜咽,隐约夹杂着几声幼童的咳嗽,又很快消失在风雪声中。


    暮色四合,北风裹挟着细雪拍打在军帐上,发出轻响。亲兵前来引路,接风宴设在主帐旁的大帐内。掀开厚重的毛毡门帘,热气混着烤羊肉的香气扑面而来。帐中灯火通明,十数张矮案呈品字形排列,正中央的主位上,封翊已卸下铠甲,着一袭深青色常服。


    “二位请上座。”封翊抬手示意左右首的位置。


    任久言:“侯爷驻守北境多年,不知可有什么趣闻?”


    封翊笑道:“冰天雪地,哪比得上帝都繁华。倒是任大人此行,可还习惯这苦寒?”


    萧凌恒插话:“说起苦寒,听闻岩呷关一役正值暴雪?”


    封翊神色一黯:“是啊,那日风雪太大”


    任久言状似无意:“如此恶劣天气,再加上军械短缺,战败也是情理之中的。“


    封翊没有答话,萧凌恒突然话锋一转:“侯爷帐中那套铠甲,做工倒是别致。”


    封翊:“寻常军械罢了。”


    任久言微笑:“那铠甲的纹路,倒让我想起曾在古籍上见过的西戎样式。”


    封翊大笑:“任大人好眼力!那是缴获的战利品。”


    …………


    酒过三巡,帐内气氛渐热,突然屏风后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像是瓷碗摔碎的声音。


    封翊举杯的手异常明显地顿了顿,随即“刻意”笑道:“怕是野猫碰倒了什么。”


    说着,假模假式的向亲卫使了个眼色。


    萧凌恒借着举杯的动作,敏锐地捕捉到屏风缝隙间一闪而过的小小身影,那孩子约莫五六岁,发色比北境人浅淡许多。


    这时屏风后又传来响动。


    萧凌恒挑眉:“侯爷这儿的野猫,动静倒不小。”


    封翊神色如常:“北境的猫儿,性子都野。”


    任久言轻抿茶水:“说来奇怪,白日里似乎听到孩童声音”


    封翊放下酒杯:“将士们的孩子,偶尔会来营中。”


    “侯爷,”任久言突然开口,“听闻北境有种雪貂,通体纯白,最是难得”


    封翊正要接话,屏风后又传来一阵窸窣声。这次伴随着幼童压低的咳嗽,在推杯换盏的喧闹中几乎微不可闻。


    萧凌恒突然起身:“本官出去透透气。”


    他状似随意地走向帐门,却在经过屏风时“不慎”碰倒了一盏铜灯。


    “小心!”不知谁喊了句,然后帐内人就涌上去混乱扑灭火焰。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任久言看清了屏风后的景象,一个异族打扮的幼童正被嬷嬷慌忙抱走,那孩子颈间挂着的狼牙坠子,他认得,那是敌国王室特有的样式。


    帐外风雪更急,萧凌恒站在辕门处,任由雪花落满肩头,任久言跟出来时,听见他低声道:“原来如此”


    “那孩子是”


    “最好的谈判筹码。”萧凌恒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战败是真,侯爷是忠,而陛下这步棋…”


    他直视着任久言的眼睛:“是打算利用这孩子和谈。”


    与此同时,皇城的御书房内,烛台上的火光微微摇曳,映照着沈明堂深邃的眉目,他轻叩案几,发出规律的轻响。


    “他们到了?”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


    侍立一旁的向子成躬身道:“回陛下,封侯爷的密信今早刚到,任大人一行已于辰时抵达北境大营。”


    沈明堂执起茶盏,热气模糊了他的神情:“你说他们可会心甘情愿替封翊走这一趟?”


    向子成斟酌着词句,“以北羌对封侯爷的恨意,若是由侯爷亲自出面和谈,只怕”


    沈明堂轻叹一声,放下茶盏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封翊老了,这些年北境的仗,打得是越发吃力了。到底是年纪不饶人,这些年北境的战报,朕是越看越心惊。”


    向子成垂首而立,“若非天赐良机,得了那个孩子”


    沈明堂揉揉太阳穴:“若非天赐良机,这北境谁来守?这仗谁去打?”


    向子成沉吟片刻,笑笑:“萧大人虽年轻气盛,但确有将才之资,或许——”


    沈明堂打断道:“还早着呢,现在让他去这北边,怕是连尸骨都捞不出来,他要走的路长着呢。更何况,他现在可不能算是个忠臣。”


    他抬眸看向向子成:“除非……”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映在墙上,交织成一幅意味深长的图景。


    “北羌使节到哪了?”沈明堂突然问道。


    “按行程,明日可抵边境。”


    皇帝微微颔首,从案头取过一封密函,在烛火上缓缓焚毁。跳动的火光中,他的眼神晦暗不明:“传朕口谕,北境一应军务,暂由封翊全权处置。”


    “那任大人他们”


    “时机还未到。”沈明堂拂去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有些路,得他们自己走出来才算数。”


    子时刚过,营帐内的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帐布上。任久言看着北境地图,眉头微蹙,“看来陛下有意止战。”


    萧凌恒解下佩剑搁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花太空死后,军中再无能独当一面的大将。”他冷笑一声,“花老阁主那种将领是可遇不可求的,百年难遇。”


    任久言的目光落在边境线上:“若真让你我去和谈,你打算如何?”


    “懒得想。”萧凌恒突然往后一倒,整个人陷进任久言的床榻里,顺手扯过一旁的锦被盖在脸上,声音闷闷的,“你拿主意便是。”


    任久言无奈地看着床上隆起的一团:“萧大人”


    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胡乱摆了摆:“北羌人要的无非三样,盐铁、粮草、还有”


    手突然缩了回去,“那个孩子。”


    任久言眸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锦被掀开一角,露出萧凌恒半张脸:“盐铁肯定是不能给,粮草可以谈。”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至于那孩子得看陛下究竟想要什么。”


    帐外风声呜咽,任久言沉思片刻:“若以那孩子为筹码,要求北羌退出三十里”


    “太便宜他们了。”萧凌恒突然坐起身,“至少要他们交出黑水河谷。”


    “那是他们的命脉。”


    “所以才要争。”萧凌恒赤脚踩在毡毯上,走到任久言身后,俯身指着地图,“你看,得了河谷,我们进可攻退可守”


    任久言侧首,正对上近在咫尺的俊颜。烛火映照下,萧凌恒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身上还带着他独特的香气。


    “…久言?”


    任久言猛地回神,指尖无意识蜷起:“但陛下若只想休战”


    “那就更简单了。”萧凌恒直起身,“用那孩子换十年和平,足够我们培养新的将领。不过”


    “不过什么?”


    “我更好奇,陛下为何偏偏派我们来。”萧凌恒俯身逼近任久言,“你说是为什么,嗯?”


    第40章 割裂留给你了,我回去了


    谈判当日,军营内早早布置妥当。侍卫笔直地站在军营两旁,腰间的长刀裹着黑布,只露出银色的刀柄,透着一股肃杀又克制的气息。营帐内,暖黄的烛火照得亮堂,在最显眼的位置,还挂着一幅两国边境的地图,黑水河谷的位置用红笔重重地圈了出来。


    一队人马缓缓走来,议事营帐不远处,几名暗卫隐藏在角落,随时待命,确保谈判安全进行。一切准备就绪后,任久言和萧凌恒静静等待着使臣到来。


    没过多久,侍卫前来通报,使臣已经到了巡防营门口。二人对视一眼,双双起身整了整衣冠,缓步走到营外迎接。只见使臣带着几名随从,在侍卫的引领下,朝着他们二人所在的营帐走来。


    双方落座,侍从奉茶后,任久言率先打破沉默,“贵使远来辛苦,此番相见,就好像是几年前两国王室互赠岁礼时的光景,那时可比眼下太平多了。”


    使臣神色警惕:“贵国既念旧,何不将小殿下安然送回?再提战事,难免伤了和气。”


    任久言微笑摇头:“和气自然要讲,但和气不能空口而论。”


    他抬手示意身后呈上礼单,“这是我朝新制的云锦与武夷茶,权当赔个不是。实不相瞒,我皇近日批阅军报,见边境百姓流离失所,夜不能寐,这才命我来寻一条长治久安之道。”


    使臣翻看礼单,语气稍缓:“既是求和,贵国却屯兵黑水河谷东侧,这又作何解释?”


    任久言:“不瞒贵使,黑水河谷连年战火,我军在此折损两万将士,贵国又何尝不是?”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递上前,“这是去年河谷冲突的伤亡记录,字字泣血。如今我皇不忍再添新坟,才愿以诚心换太平。”


    使臣浏览了一下文书上的内容,他非常沉得住气,众人皆知,北羌的王室血脉此番他是一定要带回去的,但他却没有急着开口要人。


    使臣故作大怒:“你们是打算要黑水河谷?”


    任久言微笑颔首:“黑水河谷地势险要,纷争多年,双方皆在此折损无数兵马。今我主心怀仁德,愿以和谈止戈。若贵国愿割让黑水河谷,从此以谷为界,双方划定疆土,可保百年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此乃造福两国之举。”


    使臣不退不让:“好大的胃口!这不可能!”


    任久言不疾不徐的说道:“贵国小殿下在我朝备受礼遇,我方从未亏待半分。小殿下乃王室血脉,贵国自然盼其平安归乡。若贵国同意黑水河谷之事,我方定当以礼相送,让小殿下毫发无损回到亲人身边,此亦为贵国百姓所期盼。”


    使臣闻言收起了怒火,微微一皱眉,随后叹了口气:“小殿下现在在哪?”


    萧凌恒眼睛一亮,知道该自己下场了:“小殿下在我方手中,我们一直以礼相待。但如果和谈无法达成,我方也会面临巨大压力,小殿下的处境可能会变得复杂。相信贵国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


    使臣:“你威胁我?”


    “使臣误会了,”任久言适时接上话口:“我方知贵国战后粮草短缺,若达成和议,我方愿以平价售卖粮草,助贵国恢复民生。不仅如此,我方愿还开放部分边境贸易口岸,给予贵国贸易优惠,促进双方经济往来,共同发展。”


    他顿了顿,继续说:“同时,我方还可派遣农业技术人员,帮助贵国提高粮食产量,以弥补贵国在这方面的困难。”


    这条件真的挺诱人的,北羌气候寒冷,粮食是最最紧缺的,那使臣闻言眯起眼睛微微垂首心里暗暗打算着。


    片刻后,使臣突然将茶盏重重一放,眼中闪过锋芒:“贵国既愿以粮草为筹码,那盐铁交易也该松口。黑水河谷地势险要,贵国若想安稳接手,总得让我们有些底气。听闻大褚盐场年产百吨,分我们三成,此事便还有商量。”


    萧凌恒插话拒绝:“贵使算盘打得精,盐铁乃国之根本,关乎百姓生计与国防安全,前些年多年战乱,我军正是靠盐铁锻造兵器才守住国门。但贵国饥荒已至,与其执着虚无缥缈的盐铁,不如拿这实在的粮食回去安抚民心。”


    见使臣犹豫,萧凌恒继续开口:“我主虽一心求和,但保家卫国之志从未动摇。黑水河谷于我方意义重大,若不能妥善解决,战火重燃,对双方皆无益处。还望贵国从大局出发,审慎考虑。若贵国执意不肯相让,日后两国边境争端恐难平息,稍有不慎便会引发战火,这对两国百姓而言,无疑是巨大的灾难。”


    两人在谈判中一人言辞恳切诉说百姓疾苦,抛出粮草互济与归还王室幼子的橄榄枝;另一人则冷然陈列军事部署,直言若和议不成将举兵再战。软硬兼施间,使臣面色数变,最终在兵戈与利益的双重压迫下,落笔应允将黑水河谷划归大褚边境。


    当夜,捷报随着八百里加急送往帝都。任久言站在巡防营门口看着北羌使团举着火把渐行渐远。萧凌恒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将大氅披在他肩上。


    “陛下要的,从来就不只是黑水河谷。”任久言轻声道。


    萧凌恒望着远处雪山:“他要的是北羌十年内无力再犯,但——”


    “但陛下更要,大褚再也不出现如此被动的时刻。”任久言接上他的话。


    萧凌恒突然嗤笑:“也亏陛下想的出来,什么军械短缺,哪有军械短缺,不过是吃了败仗需要个理由罢了。”


    “所以才会打完仗才上报军械短缺,并且絜矢是火攻用箭,岩呷关临河道,怎么可能用火攻…”


    任久言低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继续说:“陛下早就给了提示,咱们那个时候就该想到的…”


    夜半时分,萧凌恒掀开营帐的帘子,脚步猛地顿住,烛火摇曳中,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听到动静,那人颤巍巍转身,在看清萧凌恒面容的瞬间,浑浊的双眼骤然迸发出光亮。


    “公、公子”苍老的声音带着哽咽,老人踉跄着扑跪在地,死死攥住萧凌恒的衣摆,像是抓住最后的浮木。


    萧凌恒瞳孔骤缩,手中的佩剑“哐当”一声落地。他难以置信地俯身,指尖触到对方的脸,“张张叔?”


    张陆让老泪纵横,斑白的胡须剧烈颤抖。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仿佛这几年的苦难都堵在了喉头。


    张陆让在萧家当了三十余年的管家,是看着萧凌恒从襁褓婴孩长成翩翩少年的。四年前那场浩劫,萧家满门血染刑场,就连府中洒扫的仆役也都判了流放之刑。可笑的是,那些被流放的下人,竟在发配途中接连“暴毙”,萧家的血,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浸透了大褚的每一寸土地。


    萧凌恒一把将人扶起,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终于确信这不是幻觉,他心头一紧:“您怎么会当年明明”


    “老奴没死成啊”张陆让抹了把脸,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日昏迷后,被个猎户带上了玄山”


    他粗糙的手抚上萧凌恒的脸,“公子…长大了”


    烛火映照出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


    “这些年”萧凌恒嗓音沙哑,扶人的手微微发抖,“您一直在北境?”


    张陆让浑身颤抖:“公子…当年老爷遭人陷害,蒙受冤屈,老奴……老奴无用啊!”


    他浑浊的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老奴眼睁睁看着看着老爷被老奴护不了主…是老奴无用啊……”


    萧凌恒一把扶住老人摇摇欲坠的身子,声音低沉而坚定:“张叔,我都知道,我一定会为父亲报仇的。”


    “可那是”张陆让突然惊恐地瞪大眼睛,干裂的嘴唇哆嗦着,“那是…”


    萧凌恒蹲下身,与老人平视,“张叔,我们既然活下来了,就要活到天亮,我无时无刻不在痛恨,无时无刻没有谨记,”


    他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老人肩上:“血债必讨,我要这场清算干干净净,我要亲眼看着那些腐烂之人变成齑粉,”


    他缓缓摇了摇头,“但这场腥风血雨,我不能溅在清安身上。”


    这四年来,恨意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萧凌恒的心。他恨沈清珏的构陷,恨沈明堂的袒护,更恨自己的无能。多少个深夜,他握着匕首辗转难眠,想象着刀锋没入仇人咽喉的快意。


    但因为沈清安,他又无法谋反弑君,论实力,他尚未能撼动仇敌根基;论情义,他与沈清安自幼相伴、互为知己,萧家蒙难时,更是沈清安将他救下,这份情谊,重若千钧。


    救命之恩与灭门之仇,这恩怨两端的几人偏偏都姓沈,这份割裂与煎熬,如同钝刀割肉,将他困在忠义与仇恨的夹缝中,不得解脱。


    他甚至会庆幸沈清珏与沈清安争权,才使得他有机会将所有仇恨化作的炮筒对准沈清珏,他不敢想,若没有这场兄弟阋墙,他该如何将利刃刺向与恩人同姓的仇敌。


    张陆让怔怔望着眼前这个已经长大的少年,恍惚间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站在萧敬尘身边的小公子。他颤抖着伸出手,却在即将触到萧凌恒脸庞时猛地收回:“公子…老奴知你心里难受…公子…”


    萧凌恒一把抓住老人退缩的手,强硬地按在自己心口:“父亲曾经告诉过我,”


    他字字清晰,“这天下路行不完,”


    一字一顿:“生生去,世世还。”


    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上,一老一少相对而跪,中间隔着几年的血雨腥风。


    萧凌恒让老周趁着夜色,悄悄带着管家张陆让赶往帝都。第二天,他和任久言则跟着大部队按原路返回。


    众人行至沧州时取回了马车,回来的这一路,任久言和萧凌恒都很沉默,因为回到帝都就意味着二人又变成了敌人,意味着又要各自分别面对内心的割裂与矛盾,两人都身不由己,看似是他们在做着选择,其实他们都别无选择。


    这夜,官道边的客栈里,任久言站在房间窗户边看着月亮,突然传来轻声叩门。


    任久言拉开门,萧凌恒立在门口,手里拎着油纸包的烧鸡,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先开口。


    “看月亮?”萧凌恒最终打破沉默,目光掠过任久言身后敞开的窗户。


    任久言侧身让他进来,顺手合上了门:“嗯。”


    萧凌恒将烧鸡搁在桌上,他背对着任久言,突然道:“明日就能见到你的五殿下了。”


    他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高兴么?”


    任久言注视着萧凌恒的背影:“你呢?你高兴么?”


    屋内一时静极。


    “我啊”萧凌恒转身,唇角勾起惯常的弧度,眼底却一片晦暗,“就是好奇,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又匆忙补了句,“随口问问。”


    萧凌恒不下五次问过任久言到底喜欢老五什么,独独这次他后悔问了。


    任久言呼吸微滞,他张了张嘴:“我——”


    “算了。”萧凌恒突然打断,抬手去解烧鸡的麻绳,“当我没问。”


    油纸被粗暴地扯开,烧鸡的香气弥漫开来,却掩不住屋内凝滞的气氛。


    任久言望着萧凌恒低垂的侧脸,喉结微微滚动。他想说的话在唇齿间辗转,最终化作一声轻唤:“萧凌恒——”


    萧凌恒动作一顿,却没有抬头。


    可任久言终究只是摇了摇头走到窗边,“今晚的月色”


    他背对着萧凌恒,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声淹没,“…很美…”


    萧凌恒的手指无意识地掐紧,烧鸡的油渍沾满了指缝。他偏过头看着任久言被月光勾勒的背影,突然很想冲上去扳过他的肩膀,问问他到底想说什么。


    可最终,萧凌恒只是低头扯下一只鸡腿,状似随意地递过去:“快吃吧,凉了就不香了。”


    任久言低着头看着那只油汪汪的鸡腿,他没有接,沉默片刻后,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你吃吧。”


    萧凌恒伸出的手没有立刻收回来,他顿了顿,突然轻笑:“留给你了,”


    他将鸡腿又放回油纸里,起身:“我回去了。”


    说完他便走向门口,没有丝毫停顿,以至于他没有听到任久言极轻的呼吸声,像是叹息,又像是未说出口的解释。


    或许他们二人对彼此并不了解,包括口味,又何止口味。


    月光静静地流淌在房间内,照亮了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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