坞州灾情渐渐平息,沈清珏与乔烟辰前脚刚回到帝都,后脚沈明堂便下旨解了沈清安的禁足。这老狐狸连劝架都这么隐晦。
伴随着解禁的圣旨,还有两道旨意也送到了两位当事人的手中。
沈清珏府上,传旨老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晨雾:“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禁卫重地,当择才而任。尔监门卫直长任顷舟,素秉忠勤,堪当宿卫。特加恩擢,着即日赴任,典司宫禁启闭之务。其尚恪尽职守,严饬部伍,以副朕委任至意。钦哉。”
与此同时的沈清安府中,年轻小太监展开黄绢:“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念京畿防卫,尤资干才。尔金吾卫司阶萧羽杉,器识明敏,骑射兼优。兹特简授,命即日就职,掌巡警跸之责。尔其申严部曲,肃清辇毂,用彰朝廷威仪。钦哉。”
同一时间不同地点,任顷舟与萧羽杉同一姿势跪地接旨,说:“臣,领旨。谢圣上隆恩。”
老太监刚退出府门,乔烟辰便一把夺过任顷舟手中的圣旨,挑眉笑道:“哟!任兄这是要平步青云了?”
任顷舟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空了的掌心:“陛下此举”
“父皇又在玩制衡之术。”沈清珏冷哼一声,甩袖坐下,“老二手底下那个萧羽杉,此刻怕是也接了旨。”
“监门卫直长,正六品上,职级不低啊!”乔烟辰拍了拍任顷舟的肩。
沈清珏烦躁地敲着桌案:“虚职!连个兵权都没有!”
乔烟辰:“话也不能这么说,监门卫掌皇城门禁核验,审验通行鱼符,必要时还能闭门封城,连金吾卫的文书都能扣。”
“你们猜…父皇会给萧羽杉什么职位?”
任顷舟:“不好说…我还不知道陛下具体的意图…”
乔烟辰不假思索:“必是能掌兵的。”
见任顷舟投来询问的目光,他笑道,“那家伙整日上蹿下跳,最适合金吾卫这种满城巡查的差事。”
沈清珏脸色一沉:“若真封个翊府中郎将什么的”
“不会。”任顷舟斩钉截铁,“陛下只会让他带兵,不会给他实权。”
乔烟辰点头附和:“真要让他掌了兵权,这帝都还不得被他掀个底朝天?”
任顷舟望向窗外皇城方向,声音渐低:“不止如此还因…他的出身…”
与此同时,萧羽杉将圣旨随手往案几上一扔,拿起桌子上的葡萄塞进嘴里:“清安,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沈清安正往池中撒着鱼食,闻言轻笑:“要么是制衡,要么是…敲打。”
花千岁:“或许兼而有之呢?
沈清安点头:“也有可能啊,就咱们那点手段,在父皇眼里就跟吹风一样。”
萧羽杉:“金吾卫对我来说可不是好去处,陛下这是想让我……?”他收住了话头。
“陛下这是不想让你闲着。”花千岁截过话头,“从六品下,不高不低,正好御前行走。”
沈清安撒完最后一把鱼食,拍拍手:“金吾卫翊府掌京师缉捕、宵禁巡防,战时还能临时接管城门。”
他意味深长地补了句,“缉拿五品以下官员,可先斩后奏。”
萧羽杉突然笑了:“你们猜,任久言领了什么官职?”
“总不会是金吾卫,他又不会武。”花千岁嗤笑一声,“但他的品级一定高于你,而且一定是五品以下。”
萧羽杉指尖轻敲桌面,若有所思:“若他真被安排进十六卫,只可能在左右千牛卫或左右监门卫。”
花千岁挑眉:“左右卫虽不掌兵权,但位置紧要。”
“绝无可能。”萧羽杉斩钉截铁地摇头,“左右卫太亲近了。”
沈清安甩了甩湿漉漉的袖子:“别猜啦,明日早朝不就知道了?”
同一时间的御书房内,武忝锋单膝跪地,沈明堂低着头批着奏折。
“陛下。”武忝锋低着声音,“今后那两——”
“你看着办。”沈明堂头也不抬。
武忝锋:“是否需要臣特意——”
沈明堂打断:“不需要,让他们两个小狐狸自己玩就行。”
武忝锋:“那需不需要——”
“嗯,得有。”沈明堂再次接过话茬,仿佛早料到这一问。
武忝锋:“那安排在——”
沈明堂又又打断:“你觉得呢?”
武忝锋闻言抬起了头:“听闻户部近日——”
沈明堂又又又打断:“准了。”
话音刚落,沈明堂终于抬起了头,君臣相视一笑。数十年的默契,早让他们练就了这般本事,话不必说尽,意已然相通。
未时过半,户部侍郎刘禹璋踉踉跄跄地踏出武府大门,官服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候在门外的小厮见状慌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揪住衣襟:“快!立刻去东城码头截住粮船!快!!!”
当夜沈清安府上的书房烛火摇曳,三人皆没有说话,花千岁摇着扇子倚在门框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萧羽杉整个人瘫在太师椅里,脸上还盖着一本书。
而沈清安呢,他在优哉游哉的吃荔枝。
当只剩下两个荔枝的时候,沈清安擦擦手开口说:“你俩真不尝尝?刚从岭南送来的,新鲜着呢。”
“……”
沈清安见无人回应,继续说道:“别想了,计划败了就败了,何必……”
“败了不重要。”花千岁合拢折扇,“重要的是,谁走漏的风声?”
萧羽杉盖着书,闷闷地说:“你的那批霉粮连帝都都没出得去,一定是有人提前告知了。”
花千岁:“而且这个人就在帝都。会是谁呢……”
沈清安:“会不会是刘侍郎自己发现了?”
萧羽杉一把扯下书,起身往案几上的荔枝走去:“不会,这两天码头和储粮仓周围全是花小姐的影卫,盯得可紧了,那老家伙的人根本就没去过,只有最后的时候他的小厮去了码头截了货。”
花千岁:“不止刘府的人,这几天就根本没有不合时宜的人出现在这两处。除非是内部告密…否则……”
萧羽杉拨开荔枝,一把填进嘴里:“也不可能,漕运里面的老五的人都拔干净了,谁会冒着风险给他们告密?就算有内部的人发现了那批粮食,也只会上报。”
花千岁微微皱起眉头:“那就怪了……会是谁呢……”
沈清安:“无论是谁,计划都已然行不通了,那就不要想了,多想无益。”
萧羽杉拿起最后一颗荔枝剥了开来:“计划无所谓,问题是咱们得知道是谁在挡路。”
“或许…”花千岁扇尖轻点太阳穴,“告密之人根本不在我们的监视范围内。”
“对了,”沈清安突然抬头:“周主事那边——”
花千岁:“已叫停了,但这条线…算是废了。”
萧羽杉皱眉:“这计划就这么断了?”
沈清安慢悠悠的说:“断了就断了,再找别的路子就是。”
“问题不在这儿。”花千岁缓缓地转着扇子,“你们不觉得蹊跷吗?谁能在暗处埋得这么深?我查了一圈,根本找不到告密的人。”
沈清安打了个哈欠含糊道:“或许是父皇不想让老五的户部这么快倒台?”
萧羽杉和花千岁同时一愣。
“你们想啊,父皇最擅长什么?平衡之道。老五接连失了兵部和漕运,要是这么快就折了户部这条臂膀”
花千岁突然笑了:“那这局棋就不好看了。”
萧羽杉却沉了脸:“要真是陛下插手那——”
“那就别查了。”沈清安摆了摆手,“跟父皇较劲,咱们还不够格。”
花千岁若有所思地点头:“既然如此不如换个玩法?”
萧羽杉挑眉:“什么玩法?”
“明修栈道,”花千岁勾起嘴角,“暗度陈仓。”
“算了吧,父皇既然不想让咱们动他,那还何必……啊——”沈清安哈欠连天。
萧羽杉和花千岁对视一眼,皆没说话。因为沈清安说的太对了,何必自讨苦吃?
花千岁从沈清安府中出来时,夜色已深。他的马车没有回府,而是径直驶向西市的缘尽酒肆。自从他来了帝都,一次都没见过乔烟辰。他在等对方先来寻他,可总也没等来……
当乔烟辰推开房间门时,他机警的感觉到屋内有人,男人脚步一顿,袖中匕首无声滑入掌心。同时屏住呼吸,一步步向内室走去。
走到屏风前时,屏风后面榻上的身影令他僵在原地,那人懒懒倚在软榻上,连发丝翘起的弧度都让乔烟辰心头一颤,这身形他太熟悉了。
花千岁轻轻一笑,笑声魅惑勾人:“梓明~好久不见啊~”
乔烟辰依旧愣在原地没有动,两人隔着屏风,一个又软又懒的靠在榻上,一个又僵又直的钉在地上。
“梓明~怎么不进来呢?进来啊~”花千岁拖长了音调,嗓音像掺了蜜的毒酒。
乔烟辰的手不自觉的颤抖,双拳紧握,呼吸逐渐加快。
“梓明~你抱抱我好不好…我好冷啊…”
花千岁的声音又软又委屈,仿佛真的冷极了。
“梓明~你抱抱我嘛~”
乔烟辰的呼吸越来越重,却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
屏风后传来衣料摩挲的声响,花千岁赤着脚走了出来,雪白的单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半边肩膀。他脸色润白,嘴唇红得妖冶。
“怎么”花千岁歪着头笑,“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了”
乔烟辰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爱这个人爱得发疯,却也恨他恨得牙痒。
花千岁慢慢走近,手指抚上乔烟辰的脸:“瘦了。”
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酒香,“可是在帝都吃苦了”
乔烟辰猛地别过脸,躲开他的触碰:“别碰我。”
“真狠心。”花千岁轻笑,手指顺着他的衣襟滑下,“我可是特意在这儿等你的。”
“等我?”乔烟辰终于看向他,眼底满是嘲讽,“等我做什么?想再玩我一次?”
花千岁突然贴近,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玩?”
他凑到乔烟辰耳边,轻声道,“我可是认真的。”
乔烟辰浑身僵硬。理智告诉他该推开,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贪恋这份温度。
“骗子。”他哑着嗓子说,却没有躲开。
花千岁得寸进尺地环住他的腰:“那你为什么不走呢?”
乔烟辰答不上来。他恨自己的不争气,明明被伤得那么深,却还是舍不得推开这个人。
乔烟辰的指尖微微发抖,花千岁仰着脸看他,眼尾泛红,嘴角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骗子。”乔烟辰又说了一遍,气息却越来越乱。
花千岁的手指轻轻勾住他的腰带:“那你推开我啊。”
乔烟辰站着没动。他恨花千岁这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更恨自己,明明知道这人在戏弄他,却还是忍不住心软。
“你这里”乔烟辰终于抬手,指腹轻轻擦过花千岁锁骨上的一道伤口,“怎么弄的?”
花千岁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猜?”
掌心下的心跳平稳有力,乔烟辰却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他想抽回手,却被抓得更紧。
“这伤可疼了…”花千岁凑近他耳边,呼吸烫得吓人,“不如梓明帮我处理下?”
当乔烟辰还愣着的时候,花千岁突然仰头吻了上来。乔烟辰瞬间整个身体僵住了,他想抬手推开,但是双臂像是被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
当乔烟辰回过神来时,他一把推开身前的男人,“别…碰我!”
花千岁被推得跌坐在长椅上,眼眶瞬间红了。他咬着下唇,睫毛轻颤,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你以前从来不会推开我的”
乔烟辰胸口剧烈起伏。明知这人是装的,可看到他泛红的眼尾,还是忍不住上前半步。
“摔到哪了?”他硬邦邦地问,眼神却忍不住往花千岁的伤口瞟。
花千岁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委屈巴巴地拽住他的衣袖:“哪里都疼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乔烟辰僵在原地。想甩开他的手,又怕扯到伤口;想转身就走,却迈不开步子。
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自己处理。”
花千岁闻言,眼泪要掉不掉地挂在下睫毛上:“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第22章 恭喜我是爱你,我不是傻
花千岁轻轻扯了扯男人的袖子,委屈巴巴的仰视着乔烟辰。乔烟辰看着花千岁这副勾人的模样,实在是毫无招架之力。
“梓明~我好想你啊…你都不来寻我…”
乔烟辰喉结上下滚动一下,嘴硬的说道:“可我不想你。”
“你不要我了吗梓明…”
乔烟辰终于甩开了男人的手,别过头去,“是你不要我的,一年零一个月余十三天前。”
花千岁被甩开后丝毫不恼,他走上前去从后面一把抱住了男人,将脸贴在男人的后背上,软软的说道:“我没有不要你,梓明,你别气了好不好…”
“……”
“我错了梓明…你原谅我嘛…”
花千岁的手指顺着乔烟辰的腰线缓缓上移,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脊背。温热的呼吸透过单薄的衣料,烫在乔烟辰的后颈。
“梓明……”花千岁的声音又软又黏,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你转过来看看我好不好”
乔烟辰浑身绷紧,拳头攥得死紧。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人贴得更近了,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心跳声清晰可闻。
“你明明也想我的……”花千岁突然轻咬了一下他的耳垂,“你这里……”
手指点上他的喉结,“都动了”
乔烟辰猛地转身,一把扣住花千岁的手腕将人按在墙上。他呼吸粗重,眼底翻涌着压抑已久的欲望:“你到底想怎样?”
花千岁丝毫不惧,反而仰起修长的脖颈:“我想…”
他抬起膝盖,若有似无地蹭过乔烟辰那不可言说的部位,“与你共赴云雨…”
乔烟辰的呼吸骤然一滞,手指不自觉地收紧。花千岁被他按在墙上,却笑得像只小狐狸,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
“你……”乔烟辰的嗓音低哑,喉结上下滚动。
花千岁趁机贴近,温热的吐息拂过他的耳廓:“梓明…你不想吗?”
他的膝盖又轻轻蹭了一下。
乔烟辰的理智轰然崩塌。他一把掐住花千岁的腰,将人狠狠抵在墙上,低头咬住那截白皙的脖颈:“你自找的。”
花千岁闷哼一声,非但不躲,反而仰头露出更多肌肤:“是啊,我自找的——”
他的手指插入乔烟辰的发间,声音带着蛊惑,“那你…要不要成全我”
乔烟辰一把将人按在榻上,花千岁还在软软地唤着“梓明”。这声音像把钝刀,一寸寸剐着他的理智。他忍了这么久,躲了这么久,却还是抵不过见这一面,扛不住这人一句“我错了”。
他恨得咬牙,恨自己没出息,明明被伤得体无完肤,却还是会被花千岁的一个眼神勾了魂;恨这人坏得明目张胆,偏偏又诱人得要命。
这次乔烟辰的动作格外粗暴,他掐着花千岁的腰,不像从前那样温柔克制,而是带着惩罚意味的撞,花千岁吃痛地哼了一声,后面的人却更紧地缠上来。
“你”乔烟辰喘着粗气松开些,“不是最会做戏吗?”
“那你不是最爱欣赏吗?”
乔烟辰猛地俯身,在男人后颈上狠狠咬了一口。
花千岁疼得抽气,“再重点我想记住你的力道。”
春风吹过窗外的树叶,莎莎声盖住了屋内的呻吟与喘息。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时,乔烟辰已经睁着眼看了许久。他其实是压根就没睡,他静静的看着身旁的花*千岁,怀中人的温度如此热烈,却又让他觉得恍如隔世。这种感觉他熟悉又陌生,曾经看过无数次的角度,但此刻却觉得不够真实。
不知看了多久,花千岁缓缓睁开了眼睛。
“梓明……”花千岁依旧软软的喊着,还带着几分睡意,顺势将脸埋进了男人的颈窝,顺便蹭了蹭。
乔烟辰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缓缓开口:“这次是为了什么?老二?”
“嗯?梓明,你说什么呢…”花千岁的脸仍旧没抬起来,声音闷闷的,灼热的呼吸全都落在乔烟辰的颈部。
“千岁,我是爱你,我不是傻。”男人的声音更轻。
花千岁终于抬起头,眼底还带着未散的情欲:“梓明,我们二人之间,与旁的无关。”
“千岁,你可以不爱我,也可以利用我,但你可不可以不要欺骗我。”
“梓明——”
乔烟辰指尖抚过对方锁骨处的纱布,打断道:“这伤,是苦肉计吧?”
花千岁指尖顺着乔烟辰的胸膛缓缓上移,最后停在他的喉结处:“梓明,你想太多了”
他一个翻身跨坐在乔烟辰腰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尾还带着昨夜的红晕:“我若真要算计你”
手指轻轻划过男人紧绷的腹肌,“那在你和老五去坞州之前我就寻你了…”
乔烟辰喉结滚动,双手死死攥住被褥:“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要你啊。”花千岁俯下身,发丝垂落在乔烟辰脸上,痒痒的,“一直都是你。”
这话半真半假,却让乔烟辰心脏狂跳。明知可能是陷阱,他还是忍不住抬手抚上花千岁的腰。
“骗子”他哑着嗓子说,却将人搂得更紧。
花千岁得逞般地笑了,低头咬住他的耳垂:“那你要不要再被骗一次?”
………………
卯时末下了早朝,各路官员纷纷往宫外走着,萧羽杉一身金吾卫绯色官袍,横跨一步拦住了任顷舟的去路。任顷舟青色的监门卫官服在晨风中微微拂动,两人一红一青,在朱墙下格外扎眼。
“还未恭贺任大人,”萧羽杉唇角带笑,“初入仕途便是正六品上,当真是少年英才。”
任顷舟垂眸行礼,姿态恭敬却疏离:“萧大人同喜。”
萧羽杉:“久言——”
他故意提高声音,“不如去我府上喝一杯,我那有两坛好酒——”
旁边路过的官员纷纷低头加快脚步。前段时间二人那桩风流韵事闹的沸沸扬扬,谁人不知?不过当时他们只不过是一介白衣,所以也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被关注太久,时间长了大家也都不再提起。可如今二人皆入了十六卫,品级虽不算太高,但说低也并不低了,都是正经的朝廷命官,如此不避嫌也不避人,总归是有伤风化的。
任顷舟也微微提高声音:“不必了,萧大人有所不知,下官从不饮酒。”
“你——”萧羽杉被噎了一下,随后不恼反笑,“倒是我只顾着垂涎任大人的风姿,却不曾了解任大人的习惯了。不过没关系,我慢慢——”
任顷舟打断道:“萧大人慎言。这里是宫门,不是醉仙阁。”他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让周围几个路过的官员听得清楚。
萧羽杉却笑得愈发张扬,手指不着痕迹地勾住任顷舟的玉带:“久言教训得是——”
“那不如”他突然压低声音,“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任顷舟拂开他的手,后退半步:“下官还要去监门卫点卯,就先告——”
“急什么。”萧羽杉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打断道,“正好,金吾卫有份通关文书需要监门卫核验。”
他故意将文书举高,“任大人现在可有空?”
又是阳谋!
任顷舟盯着那卷盖着金印的文书,片刻后认命似的伸手接过:“萧大人请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值房,身后传来窸窣的议论声。萧羽杉忽然凑近任顷舟耳边:“你猜,明日御史台会不会参我们?”
任顷舟目不斜视:“下官只办差,不问闲事。”
“好一个铁面无私任大人。”萧羽杉轻笑,“那私底下呢?”
任顷舟垂眸批复文书,笔锋未顿:“萧大人如此纠缠,实在有失体统。”
“久言,”萧羽杉忽然倾身,“我若缠得久了,不就成体统了?”
他压低声音,“再说了,我缠你的次数还少吗?”
任顷舟笔尖微滞,抬眸时眼底一片清明:“此处只有你我,何必再做戏?”
“戏要做足啊。”萧羽杉环顾四周,意有所指,“保不齐哪个爱听墙角的,正蹲在窗根底下呢。”他忽然凑近,“毕竟在旁人眼里,咱们可是——”
“批好了。”任顷舟合上文书,推到他面前,”萧大人若无旁事,下官告退。”
萧羽杉借着伸手拿文书的动作握住了任顷舟的手:“久言,如今我们同朝为官,还都在十六卫当值……”
“我们,来日方长。”
“萧大人何苦如此纠缠?五殿下是不——”
萧凌恒打断:“因为有趣啊。”
他不怀好意地勾起了嘴角,继续说:“看任大人不知所措的模样,甚是有趣。”
任顷舟用力抽回手,微微屈膝行礼,转身就走了。萧羽杉戏谑地笑着,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
这二人到底谁是正六品谁是从六品…直长给司阶行礼告退…
御书房内,几个老臣喝着茶谈天谈地,从春汛聊到夏税,又从边关战马谈到江南丝绸,话题转了七八个来回,愣是没聊到正事。因为正事得等着沈明堂开口,但皇帝今天貌似是情绪不佳,话也就少。几人等来等去也等不到该说话的人提该讨论的事,能扯的话题和笑骂三人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实在是没话说了……
向子成实在憋不住了,硬着头皮道:“那个监门卫新来的小子,模样确实是不错…”
这明显是没合适的借口硬往上扯。
许怀策被茶呛了一口,连忙接话:“确实看起来就办事稳妥。”
沈明堂却依旧闭口不言,不接二人递的话。
武忝锋脚趾都快在靴子里抠出三进院子了:“那个…老赵在赤川该回来了吧?”
“……”
向子成干咳一声:“今年这贡茶叶片比往年大些啊…”
许怀策立刻接茬:“是啊是啊,你看这片叶子,纹路多清晰”
武忝锋余光瞥见门口的房梁,猛地抬头看向那窝鸟巢:“最近燕子筑巢挺早的哈…”
向子成如获救星:“对对对!我府中檐下那窝燕子,前日刚孵出雏鸟”
“……”沈明堂依旧是沉默。
武忝锋偷偷抹汗:“最近天气不错?”
三人齐刷刷望向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
武忝锋硬着头皮解释道:“呃我是说比起赤川的风雪”
许怀策绝望闭眼。
沈明堂重重呼吸一口,终于开口说:“乔家那小子,你们多接触接触,朕身份不方便。”
花千岁对于沈明堂来说那就是亲生的孩子,当年那个雪夜里被他抱回宫的小小孩童,如今已长成翩翩公子。而今看着花千岁与乔烟辰二人的感情,沈明堂的心情,与那些为掌上明珠婚事操碎心的老父亲一般无二。
与嫁女儿无异啊!
三人互相对视互相使眼色,都在让对方接过这个话,可谁都不知如何接。三人眼神乱飞,在空中打架。虽说沈明堂不反对男风,可谁不知道花千岁在皇帝心里什么分量?
许怀策被左右两人暗戳戳踢了好几脚,终于硬着头皮应道:“老臣…明白。”
“那两个孩子…”沈明堂终于提了正事,“你们知道该如何做。”
武忝锋抬眼不抬头的暗戳戳的观察着皇帝的神情:“臣…明白。”
向子成垂首:“陛下,他们二人如今一个是守门的,一个是闯门的,即便不刻意安排,也定会有交集。”
许怀策语气沉稳:“交集是交集,突发危机可不一样。”
武忝锋:“听闻小任大人不通武艺,要——”
“准。”沈明堂闭着眼睛,按着太阳穴打断道。
第23章 户部楚世安、季太平出场……
五月上旬,帝都的日头正好,微风拂过朱雀大街上行人如织,贩夫走卒的吆喝声与孩童嬉闹声交织成一片太平景象。
沈清安府中后院的凉亭里,三人围坐在青石茶案旁。
萧羽杉忽而开口:“花小姐,这次科举经费的事,是你安排的?”
花千岁执起茶盏,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我户部可没有人。”
萧羽杉:“那就怪了,你们说是户部自己暴露的还是有人故意捅出去的?”
花千岁:“除了我们,谁还会盯着老五的户部?”
沈清安:“父皇原是不许我们动户部的,可现如今他们自己出了事…”
萧羽杉皱着眉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这事蹊跷,科举经费向来由户部审核各州预算后,呈递给陛下最终批准。御批后户部才会根据预算从国库中调拨银两,将这银子拨付到各州的布政使司库。可这次,户部出库的账目竟与御批的预算数目对不上,这太明显了,倘若真是户部的问题,这岂不是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花千岁:“你的意思是有人栽赃?”
萧羽杉挑眉:“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有问题。如果是有人栽赃,不是咱们,还能有人要搞老五?”
沈清安:“许是户部其他人贪墨,与老五无关呢?”
萧羽杉:“户部里面分为两派,一派是以刘禹章为首的党争派,一派是清正廉洁的清流派。清流派只效忠陛下,如果不是老五的人,那就是陛下的人了。”
他摊开手继续说:“清流派向来重社稷,那些老学究断不会用这等下作手段贪墨。”
花千岁:“说不定真的有一脉藏在黑暗深处的势力咱们未曾发觉呢?”
萧羽杉:“那就更糟了,那咱们就得从头开始查,对方的目的、人手、背景我们都需要知道。一个老五就够头疼的了,这再多一个?”
花千岁轻笑:“可无论如何,此次户部出事都是冲老五去的,对我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纰漏是真的也好,是栽赃也罢,我们何不顺水推舟?”
“真的只是冲老五去的吗…”萧羽杉眯着眼犹豫:“可…我怎么总觉得不踏实…”
三人陷入沉默。窗外传来街市的喧闹声。
沈清安忽然问:“你们说,老五此刻,会是什么心情?”
此时沈清珏府中的茶盏碎了一个又一个。
“荒唐!”沈清珏一掌拍在案几上,“拨款数目与御批不符,这等拙劣的栽赃手段,也亏老二想的出来!!”
任顷舟轻声道:“殿下,此事未必是二殿下所为。”
“不是他还能是谁?!”沈清珏猛地转身。
任顷舟垂眸:“正是因为太拙劣了,二殿下若真要构陷,定然不会如此行事。”
乔烟辰接过话头:“数额对不上这个纰漏,摆明了是将户部放在火上烤,倘若真的是老二所为,此刻陛下早该召他入宫问话了。”
沈清珏眯起眼睛:“你们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人要对付本王?”
任顷舟摇头:“也未必是冲着殿下来的。”
“户部出事,必会彻查。”沈清珏冷笑,“首当其冲就是本王的人!不是冲着本王,难不成”
他忽然顿住,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有人想借刀杀人?”
乔烟辰:“当一个计划被所有人都看出来是党争局时,那就必不会是因为党争。这个道理我们明白,老二也明白,陛下,自然更是明白。”
任顷舟:“陛下至今未召见您与二殿下,说明此事另有蹊跷。恐怕设局之人的目的,不在清除异己”
“陛下很快就会派人彻查此事,届时我们——”乔烟辰话音未落,便被突如其来的宣旨声打断。
老太监尖着嗓子:“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户部典司国帑,科举乃抡才大典,经费关涉至重。今闻有司奏报,户部所拨科举用度与朕前日御批数目未合,殊为骇异。着即委监门卫直长任顷舟为协理案事同知,会同三法司,彻底查核此案。务须秉公持正,明察秋毫,据实具奏。倘有徇隐情弊,定行严惩不贷。钦哉。”*
任顷舟垂着首微微皱眉,缓缓抬手:“臣…领旨。”
待老太监离去,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沈明堂这道旨意,让本就扑朔迷离的局势更加复杂。且不说任顷舟身为监门卫直长,本与查案毫无干系,最重要的是,任顷舟作为沈清珏的心腹谋士,最该避嫌的就是他,如今却被刻意安插进案件之中
“陛下这是在警告?”乔烟辰率先打破沉默。
任顷舟摇头:“不会如此直白”
沈清珏眉头紧锁:“莫非父皇是要断我在户部的根基?”
“不会。”乔烟辰斩钉截铁,“若真如此,刘侍郎那件事就不会轻易揭过。”
“那还能是谁?!”沈清珏一拳砸在案几上。
任顷舟凝视着案上的圣旨,沉声道:“恐怕只有查下去才能知道了”
当日,皇帝沈明堂下了第三道圣旨,户部重新拨了银两送往各州布政使司库,科举进程并没有被耽误。可先前的拨款银两足足有九十万两的窟窿。事发突然,刑部一时间封锁了这个案件的全部消息,朝堂、民间,只有几个特殊近臣和相关官员知晓。
任顷舟接到圣旨后立刻赶往了户部,案件复杂,出手人是何方神圣、其目的、接下来的布局他统统不清楚,而这背后的关键,只能从根源先入手了。与此同时,三法司除刑部以外,天督府、大理寺也分别派了左指挥使楚世安、大理正瞿咏怀前来负责此案。
巳时初,任顷舟快步踏入户部值房,屋内已站了几人。刑部案件主事严仞谰抱着双臂倚在书柜边,天督府左指挥使楚世安正翻阅案卷,大理正瞿咏怀则负手立于窗前,神情凝重。然而,最令他意外的是,萧羽杉竟也在场,且身着五品官服。
任顷舟眉梢微挑,拱手道:“萧司阶?”
萧羽杉回礼,唇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任大人,陛下临时加派,命我协查此案,暂领‘案事提调’一职。”
瞿咏怀回身沉声道:“既然人到齐了,那便直入正题。九十万两白银凭空消失,户部账目与御批数目相差甚远,此事绝非寻常贪墨。”
刑部主事严仞谰:“户部库吏、主事、侍郎层层经手,竟无一人察觉?荒谬。”
任顷舟沉吟:“账目差异如此明显,反倒像是……”
“像是故意让人发现的。”萧羽杉接过话,指尖轻点案桌,“若真想贪墨,大可做得更隐秘。如今这般,倒像是——”
“栽赃?示威?还是……引蛇出洞?”严仞谰眯起眼。
任顷舟看向萧羽杉:“萧提调以为,此案该从何处入手?”
萧羽杉淡淡道:“先查银两去向。九十万两不是小数目,即便要运,也需车马、人手、通关文书。刑部既已封锁消息,那这批银子,必然还未离京。”
楚世安点头:“我已派人暗查各城门出入记录,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瞿咏怀皱眉:“但若银子仍在京中,会藏在何处?户部库银皆有印记,即便熔铸重铸,也需时日。”
任顷舟忽道:“或许……根本无需熔铸。”
众人目光一凝。
萧羽杉似笑非笑:“任大人的意思是?”
任顷舟缓缓道:“倘若这批银子,从未真正出库呢?”
屋内一时寂静,倘若账目是假的,银子却仍在库中,那就说明…
萧羽杉轻叩桌案,眸中闪过一丝锐光:“那这案子,可就有意思了。”
几人忙忙碌碌讨论到下午。众人离散后,其中有一个身影从刑部直奔皇宫而去。
御书房内铜漏声滴答滴答的响,沈明堂正看着棋谱,老太监躬身踩着无声的步子进来,低声道:“陛下,楚指挥使候着了。”
“进。”皇帝落下一子,棋盘发出清脆的声响。
楚世安跨步上前单膝跪地:“微臣参见皇上。”
沈明堂头也不回:“经过今天,你有什么想法?”
楚世安:“任同知缜密精准,足够冷静,萧提调敢想敢做,足够果决。”
沈明堂:“查到哪了?”
楚世安:“任同知已经猜到那批银两没有出户部。”
沈明堂终于抬眼,烛火在他眼底跳动:“萧家小子呢?”
“萧提调在查各州批文存底,”楚世安顿了顿,“两人很是有趣。”
皇帝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怎么说?”
“任同知每说三句,萧提调必要驳一句。萧提调提个大胆的猜测,任同知就列三条规矩驳回。”楚世安如实禀报,“但——”
“但什么?”
“但任同知驳回的三条里,总有一条是给萧提调留的台阶。”楚世安想起白日里那两人针锋相对又默契十足的模样,补充道:“萧提调似乎很受用。”
沈明堂忽然轻笑一声,“朕这两个儿子身边,倒都是妙人。”
楚世安:“可要臣拦着他们深查?”
“不必,季卿那边自有分寸。你只管看着,别让火烧得太旺。”
“臣明白,”楚世安犹豫道,“那若萧提调……”
“你看着办。”皇帝突然打断,“这局棋,该乱的不能太早定,该定的也不能太早乱。”
“千金阁的计划是否——”
沈明堂打断道:“你暗中护着点。”
楚世安深深低头:“臣明白了。”
“去吧。”沈明堂重新执起棋谱,“季家那小子应该准备过去了,你亲自跟着。”
“是。”
酉时三刻,暮色沉沉。户部尚书季千本的独子季太平带着七八个小厮,招摇过市地往西市方向走去。他故意高声谈笑,腰间沉甸甸的钱袋叮当作响,生怕引不起旁人注意。
“少爷,今晚可要玩个痛快?”一个小厮谄媚地问道。
季太平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那是自然!本少爷今日手气正好,定要赢个盆满钵满!”
在他们身后约莫十丈远的地方,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尾随着。那人身形矫健,时而隐入街边阴影,时而混入人群,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此人正是楚世安。
千金阁是这座帝都最大的赌坊,矗立在西市最繁华的街口,背靠护城河而建。赌坊临水而立是为了讨个好彩头。三层的朱漆楼阁灯火通明,远远就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喧闹声。千金阁第一层是散赌厅,数十张赌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骰子声、叫喊声、银钱碰撞声此起彼伏。跑堂的小厮端着酒水穿梭其间,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与汗臭混合的古怪气味。
季太平大摇大摆地跨入门槛,立即有眼尖的伙计迎上来:“哎哟,季公子可算来了!楼上雅间给您备着呢!”
“不急,”季太平随手抛出一锭银子,“先在一楼玩几把热热身。”
楚世安在赌坊对面的茶楼二楼要了个临窗的座位,目光始终未离开千金阁的大门。不到一炷香时间,他注意到一个鬼鬼祟祟的窈窕身影靠近赌坊,在那条昏暗的侧巷里来回踱步,像是在等人。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另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街上晃了过来,径直走入那条侧巷。二人会面,就着月光楚世安看清了脸,他嘴角微微扬起,低声喃喃道:“终于来了。”
萧羽杉拉着任顷舟的手腕进入千金阁,刚踏入门,赌坊里嘈杂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纷纷望向二人。二人立于门口被众人注视着,任顷舟下意识的挣脱手腕上的那只手,而萧羽杉则得寸进尺的顺势揽上任顷舟的腰往自己身侧一带,目光不躲不闪的巡视众人,仿佛在挑衅,也仿佛在宣誓主权。众人见状皆尴尬的转过头,继续自己刚刚手中的赌局。
待众人不再看二人时,萧羽杉才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凑到任顷舟耳边,声音里带着笑意:“没办法,要怪只能怪久言你的容貌太出挑了。”
任顷舟真是懒得跟三岁孩童一般见识:“……”
第24章 保护祖宗,别喊了…
任顷舟懒得跟萧羽杉计较,只是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赌坊里的嘈杂声重新响起,骰子在碗里碰撞的声音、赌徒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季太平在一楼靠楼梯的那张桌子上押着大小,他余光撇了二人一眼,而后继续推着自己面前的银子小山,连输好几把过后面前的银票和银两都已经快见底了,可他仍然不撤下赌桌,肆意的挥霍着。
“两位公子,要不要玩两把?”一个跑堂的小厮殷勤地迎上任顷舟和萧羽杉。
萧羽杉随手抛出一锭银子:“给我们找个安静点的位置。”
小厮接过银子,眼睛一亮:“二楼有雅间,两位请随我来。”
就在他们准备上楼时,旁边的赌桌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哗。一个穿着锦缎长袍的年轻男子猛地拍桌而起:“再来!我就不信这个邪!”
任顷舟脚步一顿,目光落在那人身上。那人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正是季太平。
“就是他。”萧羽杉低声道,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季太平面前的银子已经所剩无几,他烦躁地扯了扯衣领:“继续!我押上这块玉佩!”
庄家面露难色:“季公子,这这不合规矩”
“放屁!”季太平一脚踹翻凳子,“我爹是户部尚书,还差你这点银子?”
赌坊里顿时安静下来。任顷舟和萧羽杉对视一眼,默契地向那张赌桌走去。
正当距离四五步的时候,季太平一把扯过旁边一个银客,醉醺醺地说:“兄台!江湖救急!借我点银子,明日加倍奉还!”
那银客也是千金阁的老顾主了,普通商贾,得知季太平是户部尚书之子后嘴皮都吓得发抖,那人哆哆嗦嗦的,不想借又不敢不借。千金阁小二见状连忙上来拦,季太平暴躁的将小二连人带酒推倒在地,不耐烦的放开了那个倒霉的银客,而后嘟嘟囔囔的骂了一句脏话。
“这位公子好大的火气。”萧羽杉此刻上前,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
季太平转过头,眯起醉眼打量着二人:“你们是谁?”
“在下萧羽杉,这位是任顷舟。”萧羽杉拱手,“看公子手气不佳,不如”
“二位官爷,”季太平打断他,“借我五百两,明日还你六百!”
任顷舟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这演技未免太过浮夸,季太平虽然装得醉醺醺的,但身上酒气很淡,眼神也太过清醒。并且,他脱口便称“官爷”,显然是认识他们二人的。
任顷舟顺水推舟:“季公子要借钱当然没问题,不如我们找个安静地方详谈?”
季太平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神色,嘴上却骂骂咧咧:“他娘的走!楼上说!”
三人上了二楼雅间。房间不大,但布置精致,中间摆着一张红木赌桌。萧羽杉随手关上门,隔绝了楼下的喧嚣。季太平立刻换了副面孔,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哪还有半点醉态。
“两位大人,久仰了。”他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刚才失礼了。”
萧羽杉轻笑:“季公子演得不错。”
“哪里哪里。”季太平摆摆手,“比起两位查案的功夫,我这点演技算不得什么。”
任顷舟单刀直入:“不知季公子演这一出所为何事?”
季太平随手把玩着桌上的骰子,笑得漫不经心:“二位不就是专程来逮我的吗?我这是体恤两位大人,主动送上门来。”
他抬眸扫过二人,“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季太平说坦诚也坦诚,说鬼马也够鬼马的,他直言出萧羽杉和任顷舟此行的目的就是在告诉二人:你们的目的我都知道,最近户部出的事我也清楚,所以你们最好坦诚直言,否则我可不想帮你们。
可萧羽杉不信邪。
萧羽杉:“季兄说笑了,我们二人只是来寻点乐子的,不想在此竟有缘偶遇季公子。”
萧羽杉继续推诿,但季太平却也不恼,他露出一脸“捉奸”的表情,探头问道:“哎,我好奇,你们二人私情那事儿是真是假啊?”
任顷舟怔了一瞬,这问题太不合时宜了,即使是他真的好奇,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问出口,毕竟他们双方正在相互试探的紧要时刻,再好奇此刻也不会好奇。
萧羽杉却自然而然的立刻做出动作,他一把揽过任顷舟的腰往怀里一拉:“季兄不妨猜猜?”
任顷舟:“……”
季太平才不管萧羽杉的行为言明了什么,他纯当没看见:“我猜啊?我猜人家看不上你。”
任顷舟:“……”
萧羽杉也并不恼,他依旧笑的肆意:“我们家久言脸皮薄,季兄见谅啊。”
双方皆是八百个心眼子打底的主儿,一个赛一个地藏着掖着,偏要等对方先露了话头。明明心照不宣都是冲着彼此来的,却都端着架子不肯认账。你来我往地兜着圈子,话里话外尽是试探,倒把那正经事晾在了一边,谁也不敢先捅破这层窗户纸。
季太平突然将骰盅推到桌子中央:“要不这样吧?咱们赌一局,输了的先开口,如何?”
萧羽杉指尖一顿,抬眼看他:“季兄想玩什么?”
“就赌大小,一局定胜负。”季太平晃了晃骰盅,骰子在里头咔啦作响。
萧羽杉:“可以。”
骰盅在萧羽杉手中划出弧线,里面的骰子清脆碰撞。
“大还是小?”萧羽杉扣住骰盅。
季太平支着下巴:“我赌大。”
盅开——四、二、一。
“哎呀,输了输了!”季太平状似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这手气看来得去城北军械营找我爹要钱了。”
说着,便意味深长地看了二人一眼。
“季公子输了赌局,该先开口才是。”萧羽杉慢条斯理地收着骰子。
季太平耸耸肩:“我不是说了吗?军械营,突然多了挺多银子,没往上报。”
萧羽杉与任顷舟猛地抬头。
“季公子可知来源?”任顷舟追问。
季太平突然起身,酒壶碰翻在赌桌上:“哎呀,醉了醉了”
他晃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卷着更声灌进来,“三更了,现在去军械营正好赶上换岗。”
萧羽杉按住要起身的任顷舟:“季兄这是要带我们去看现场?”
“横竖都输了赌约”季太平回头一笑,月光下那笑意未达眼底。
任顷舟目光锐利地盯着季太平:“季公子为何要与我们说这些?”
季太平耸了耸肩,语气随意:“因为我爹。”
萧羽杉挑眉:“此话怎讲?”
季太平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容:“你们先告诉我,你们二人的私情是真是假,我再告诉你缘由。”
萧羽杉刚要开口:“自然是——”
任顷舟突然打断:“自然是真的。”
萧羽杉猛地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任顷舟竟然会承认?这完全不合常理。
而任顷舟是怎么想的呢?季太平第一次问起他们关系,尚可说是好奇;可这第二次仍紧追不放,这般执着,就绝非单纯的好奇心了,而是在意。
季太平眯起眼睛打量着二人,突然嗤笑出声:“行,那我祝二位百年好合。”
任顷舟面色如常:“现在,季公子可以说明缘由了?”
季太平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我爹逼我娶那个什么郡主,我不乐意。”
“纯禧郡主?”萧羽杉问道。
“大概吧,记不清了。”季太平漫不经心地摆摆手。
任顷舟目光微动:“纯禧郡主乃漱亲王嫡女,陛下亲封的郡主之首。季公子连她都看不上,莫非是心有所属?”
季太平撇了撇嘴,明显不想多谈:“我只回答主要原因,细枝末节就不必多问了。”
萧羽杉与任顷舟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心照不宣地没再追问。仅仅是为了逃避婚事就出卖亲生父亲?这理由未免太过牵强,要么季太平还有更致命的理由没说,要么这本身就是另一个精心设计的局。
季太平已经转身往门外走,边走边叹气:“我爹这几日总往那边跑,神神秘秘的”
他忽然在门口停住,回头露出狡黠的笑,“二位若是有闲,不如同去?”
任顷舟与萧羽杉各自不言思索,这邀约来得太过刻意,但军械营确实值得一探。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萧羽杉笑着起身,顺手又想去揽任顷舟的腰,却被那人一*个侧身避开。
季太平假装没看见二人的小动作,哼着小曲儿往楼下走。经过赌桌时,他故意踢翻了一个凳子,引得众人侧目。
“看什么看!老子这就去弄钱!”他粗声粗气地吼道,活脱脱一个赌急眼的纨绔模样。
任顷舟冷眼旁观,这演技收放自如,倒是个难缠的角色。
三人出了千金阁,夜色已深。季太平晃晃悠悠地走在前面,时不时踢一脚路边的石子。
“季公子,”任顷舟突然开口,“令尊可知你今夜所为?”
任顷舟可是真算问到点上了。
季太平头也不回:“我爹啊他忙着呢。”说着突然压低声音,“城北最近可热闹了,夜夜都有车马进出”
萧羽杉挑眉:“季公子似乎知道不少?”
“赌徒嘛,消息最是灵通。”季太平回头咧嘴一笑,“要不然——”
话未说完,一道黑影突然从巷口闪过。季太平猛地收声,脸色微变。
“怎么了?”萧羽杉手按剑柄。
季太平很快恢复如常:“没事,野猫罢了。”他加快脚步,“快走吧,再晚我爹该歇下了。”
任顷舟与萧羽杉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方才那黑影,分明是个身手不凡的练家子。
城北的路越来越偏僻,两旁房屋渐稀。远处,军械营的高墙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森严。
“前面拐过去就是。”季太平指着一条小巷,“那边有个侧门,守夜的都认识我。”
军械营侧门果然如季太平所说,守卫见是他,二话不说就放了行。院内静悄悄的,只有几处作坊还亮着灯。
三人继续往里走,军械营内,月光照出一片肃杀景象。空地上支着十几个营帐,黑黢黢的轮廓像蹲伏的野兽,兵器架上寒光闪烁,几处铁匠炉还冒着暗红的余烬,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炭火的气味。
“这边。”季太平压低声音,领着二人穿过一排排营帐。
突然,季太平的脚步一顿:“小心!”
数十道黑影从四面八方涌来,刀光在暗夜里划出破空声,季太平反应极快,一个闪身就消失在最近的营帐后。
“季——”任顷舟刚想喊,萧羽杉就一把拽过他,长剑出鞘的瞬间架住三把劈来的钢刀。只听“叮”的一声脆响,而后他手腕一翻,剑锋划过最近刺客的咽喉,温热的血溅在任顷舟衣襟上。
“退后!”萧羽杉反手将任顷舟推到兵器架后,自己旋身迎上。
剑光如练,在黑暗中织成密网。
一个黑衣人从侧面突袭,刀尖直取任顷舟心口,萧羽杉竟不顾身后袭来的利刃,纵身扑来,长剑贯穿偷袭者的胸膛,他自己的后背却被划开一道血口,闷哼一声,他单膝跪地,却仍死死挡在任顷舟身前。
“你”任顷舟看着他染血的背影,喉头发紧。
“妈的…”萧羽杉喘着气起身,剑尖滴血。又有五人围了上来,他忽然笑了:“今晚不会要交代在这了吧。”
话音未落,他突然暴起,剑走偏锋,是以伤换命的打法,一剑刺穿当先者的眼眶,侧身让过劈来的刀锋,左臂却被另一把短刃划开。
他仿佛感觉不到痛,转身将任顷舟护在墙角,右腿横扫踢翻火盆,燃烧的炭火四溅,逼退刺客,随后趁机抓起地上一柄长枪掷出,将最近的黑衣人钉在木柱上。
“走!”萧羽杉拽起任顷舟就往营帐间隙冲去。身后传来弓弦震动声,他想都没想,转身将任顷舟整个护在怀里。箭矢穿透他肩胛,带出一蓬血花。
“萧羽杉!”任顷舟声音发颤,扶住他摇晃的身躯。
“嘘,”萧羽杉咬牙折断箭杆,脸色惨白却还在笑,“祖宗,别喊了…你生怕他们找不到咱们吗…”
远处突然传来哨声,黑衣人如潮水般退去,寂静的军械营里,只剩二人急促的喘息声,萧羽杉终于支撑不住,重重靠在任顷舟肩上。
“你”任顷舟扶住他,掌心一片湿热,月光下,萧羽杉的后背已被鲜血浸透。
第25章 逃避没出息的东西
待黑衣人尽数退散后,季太平从营帐后面探头探脑的往远处望,看到二人暂无大碍后轻轻笑了一声,回身准备要走,转回过头的刹那面前赫然立着一个人。
季太平倒退半步,抬眼正对上楚世安复杂的目光。那双总是凌厉的眼睛此刻竟含着说不清的情绪,像是责备,又像歉疚,还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东西。
而季太平的眼神则较为纯粹,满眼都是四个字——看什么看。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最终是楚世安先开口:“可有受伤?”
“你怎么在这?”季太平不答反问。
“陛下派我来”楚世安顿了顿,“保护你们。”
“哦——”季太平拖长声调,“原来是陛下让你来的啊。”他故意把“陛下”二字咬得极重。
楚世安喉结滚动,被季太平阴阳怪气的语调噎的不知如何是好,但他也确实说不出辩解的话。他是自己主动请缨,却也是奉皇命而来。
“…你…可有伤到…?”楚世安又问了一遍。
“你不是来保护我们的吗?我受没受伤你不知道?”
“…我们非要这么说话吗?”楚世安声音发紧。
“楚世安!”季太平突然提高音量,“我爹让我娶那个郡主!你竟然跟我道喜?!”
楚世安:“我……”
楚世安攥紧拳头。他能怎么说?那声恭喜几乎咬碎了他的牙。他又要如何开的了口阻止呢?堂堂一个世子倘若被世人知晓是个断袖,并且对象还是臭名昭著的天督府活阎王,这让他季太平的名声往哪里放?更何况纯禧郡主出身高贵,样貌、品行、学识以及家世样样优越,楚世安要怎么反对?他又有什么立场反对?
季太平看到楚世安这副模样就来气:“胆小鬼。”
说着,便擦过楚世安的肩膀就走。
楚世安一把拉住季太平的胳膊:“我……我送你的大婚之礼你为何给我退回来了?”
他楚世安竟然送了一对龙凤玉佩,而且是曾经两人亲手刻的。其实他想表达的是:你终将成为他人的良配。
但季太平会如何理解呢?他看到这对玉佩那指定是怒火中烧啊,定情信物竟成了贺礼,当场就砸了出去。
“好!”季太平甩开他的手,眼眶发红,“楚世安!你就这么盼着我娶妻是吧?行!我娶!”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楚世安站在原地,伸出的手慢慢握紧,却只抓住一缕夜风。听着季太平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心上。
楚世安恍惚了不知多久,远处传来任顷舟的喊声,他闭了闭眼,转身没入黑暗。
萧羽杉的伤正在涌血,鲜红的液体将衣料浸透了大半。任顷舟罕见的慌乱,手指微颤,他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一截袖口,用力按在伤口上。
“嘶——”萧羽杉疼的倒吸一口凉气,“任大人…伤口不是这么包扎的…”
任顷舟只杀过人,从未包扎过人,他向来运筹帷幄的头脑此刻一片空白,只能死死按住那片不断被血浸透的布料。
“…我不太会…”任顷舟声音轻微发抖。
萧羽杉握住任顷舟的手,扯了扯嘴角:“我教你…很简单的。”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句话!!任顷舟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这句话!上一次听到这句话就是从沈清珏嘴里说的,从此他便成了沈清珏最锋利的刀。
任顷舟:“好…”
萧羽杉看着任顷舟这幅明明不知所措还硬撑着镇静的模样觉得可爱,他没忍住笑了一下,却扯到了伤口。
“别动。”任顷舟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告诉我怎么做,我来处理。”
“先先把衣裳扒开”萧羽杉喘着气说。
任顷舟动作一顿,随即利落地扯开他的衣襟,将人转了过来。后背狰狞的伤口暴露在月光下,箭矢造成的贯穿伤触目惊心,皮肉外翻,深可见骨。
更严重的是那道刀伤,从右肩斜贯至腰际,看着就让人肉疼。
任顷舟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别怕”萧羽杉虚弱地笑了笑,“找找我腰间有个皮囊”
任顷舟摸索出一个牛皮小袋,里面装着金疮药和干净布条。
“先先洒药粉”萧羽杉的声音越来越轻,“然后用布条从腋下绕到肩膀打结”
任顷舟抿着唇,将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上。萧羽杉浑身一颤,死死攥着拳头,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疼就叫出来。”任顷舟低声道,手上的动作却不自觉放轻。
萧羽杉摇摇头,但额前的碎发已被冷汗浸透。
包扎的过程漫长而煎熬,任顷舟的手指几次擦过伤口周围的皮肤,触到一片湿冷,萧羽杉在失温。
当他终于打好最后一个结时,发现对方的嘴唇已经泛白。
“萧羽杉?”他拍了拍对方的脸颊。
萧羽杉勉强睁开眼,视线已经有些涣散:“任大人包扎得真不错”
话音未落,整个人向前栽去,任顷舟一把接住他,掌心触及一片黏腻,血已经浸透了新包扎的布条。
“萧羽杉!”任顷舟声音发紧,却见对方已经陷入昏迷。他迅速撕下另一截衣袖,正要处理伤口,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需要帮忙吗?”季太平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手里拎着一个药箱,他瞥了眼昏迷的萧羽杉,吹了个口哨:“伤得不轻啊。”
任顷舟没空计较他方才的临阵脱逃,伸手拿过药箱:“按住他。”
季太平撇撇嘴,还是蹲下来按住萧羽杉的肩膀。任顷舟利落地清理伤口,这次动作熟练了许多。
“你倒是学得快。”季太平挑眉。
任顷舟没答话,专注地缠好最后一圈绷带。月光下,萧羽杉的脸色苍白如纸,唯有唇上一点血色,是方才忍痛时自己咬破的。
“他死不了。”季太平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不过你们最好赶紧离开这里,一直留在这的话,他会不会死就不好说了。”
任顷舟沉默地将萧羽杉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肩上。萧羽杉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颈窝,滚烫的呼吸拂过锁骨。
“多谢。”任顷舟对季太平点点头,语气复杂。
季太平摆摆手,转身要走,却又停住:“对了那个”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算了,没什么,我派人送你们回去。”
天光微亮时,任顷舟总算把萧羽杉安置在了自家的床榻上。血水换了三盆,绷带用去大半卷,榻上的人却仍烧得滚烫。任顷舟僵着没动,他见过太多伤口,但都是自己造成的。那些血还没流干就被拖走的尸体,从不需要他善后。现在眼前人太鲜活,反倒让他不知所措。
既然发烧了,那就先退烧吧。
——任顷舟心里想。
他拧干帕子,动作生疏的搭在萧羽杉额头上,水珠顺着男人紧绷的太阳穴滑进鬓角。榻上的人呼吸沉重,高热让他的面容泛着不正常的红。
任顷舟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从眉毛到眼睛,再到鼻子、嘴唇…平时他从没注意过他的这个“对手”到底长什么模样。
任顷舟盯着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心里沉甸甸的,他最不愿欠人情,偏偏回回都是救命之恩。
这债要怎么还?况且萧羽杉和沈清珏早已不共戴天,他要如何在二人之间平衡?萧羽杉此刻身上的伤皆是为了自己而受,这账又要怎么算?
换药时,萧羽杉在昏迷中闷哼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褥。任顷舟停顿片刻,放轻了动作。
“为何…”任顷舟低声喃喃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榻檐,他本该思考军械营的蹊跷,或是季太平的反常,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萧羽杉那句“我教你很简单的”。
片刻后,任顷舟起身去换帕子,发现萧羽杉的眉头舒展了些,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额头,温度似乎退下去一点。
这个动作让任顷舟自己先怔住了。
他收回手,转身时,余光瞥见铜镜里的自己:眉头紧锁,唇角绷直,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我这是…”
任顷舟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太过紧张,这种程度的关切早就超出了还人情的范畴,但他拒绝细想其中缘由。
“就当是还你挡箭的人情。”他对着昏迷中的萧羽杉低声说道,语气生硬得像在说服自己,可心底某个角落,有个声音在问:真的只是这样吗?
任顷舟起身去开窗,晨风裹着凉意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都压回心底最深处。
他转身看了眼榻上的人,萧羽杉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随后整了整衣襟,拿起案头的腰牌,该去请大夫了。
至于其他的
任顷舟的脚步在门口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
御书房内,楚世安单膝跪地,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禀明。沈明堂执笔批阅奏折,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总之整个过程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就连季太平最后去送药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但话又说回来,要说有意外其实也是有点的…比如,沈明堂可从来没说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让楚世安露面。
沈明堂朱笔未停:“萧羽杉伤得如何?”
“箭伤入肉三分,刀伤见骨。”楚世安垂首回应,“但未伤及要害。”
沈明堂终于搁下笔,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两下:“朕记得,没让你现身?”
楚世安单膝跪地的姿势纹丝不动:“臣臣擅作主张,请陛下降罪。”
“此事你办得不错。”沈明堂语气突然一转,目光如炬地盯着阶下之人,“朕不但不罚你,还要赏你。说吧,想要什么恩典?”
“微臣惶恐,为陛下分忧乃臣子本分,不敢讨赏。”
“朕让你说,你便说。”沈明堂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楚世安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启禀陛下,天督府新进的几个兄弟此番随臣出生入死,臣斗胆,恳请陛下赐他们一份体面的赏赐——”
沈明堂打断道,眉头微皱,“还有吗?”
楚世安的头垂得更低:“臣别无他求。”
沈明堂将朱笔重重搁在笔山上,“你就不为自己求点什么?”
“臣但尽本分,不敢妄求。”楚世安的声音干涩,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殿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铜漏滴答作响。沈明堂盯着阶下之人看了许久,忽然轻叹一声:“朕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待楚世安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沈明堂重重谈了一口气,他本等着楚世安开口求他收回季太平的婚事,沈明堂知道楚世安分明对季太平有意,但却连这点胆量都没有。
“没出息的东西。”沈明堂低声骂道,却不知是在说楚世安,还是在说当年的自己。
殿外长廊下,楚世安站在阴影处,拳头攥得发白,他何尝不明白陛下的暗示?可他也深知自己刀口舔血的日子不知何时就到头了,并且断袖传出去说到底也不好听,他真的不敢、也不愿误了季太平。
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向宫门,背影挺得笔直,仿佛这样就能撑住那些说不出口的心思。
第26章 惊觉这案子我们不能真查了
任顷舟的小破院落轻易没有人进出的,今日来来回回不知多少趟,先是和平医馆的老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接着是任顷舟来回奔波买这个买那个,临近午时,连乔烟辰也被叫了过来。
忙活到日头当空,萧羽杉的高热总算退了,伤口也不再渗血。老大夫收起脉枕,对任顷舟和蔼道:“公子不必忧心,您爱人已无大碍,静养半月便可。”
是的,在老人家眼里,这两位还是一对被世俗牵绊的苦命鸳鸯。
正在啃苹果的乔烟辰差点呛着。任顷舟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只道:“有劳先生了。”
送走大夫,乔烟辰立刻凑上前,眼里闪着八卦的光:“任兄,真的假的?”
“什么事?”任顷舟佯装不解。
“少装糊涂。”乔烟辰用苹果核指了指里屋,“你方才为何不解释?”
任顷舟轻声细语:“我不知如何解释。”
乔烟辰眯起眼睛:“你不知?还是不想?还是根本就没得解释?”
任顷舟:“乔公子怎的——”
乔烟辰打断:“你老实告诉我,他这伤是怎么受的?”
“遇刺。”任顷舟简短回答,目光飘向别处。
乔烟辰:“你当时也在场?”
任顷舟回避了视线,点了点头。
乔烟辰见状突然笑了,他当然明白发生什么了,萧羽杉武功不差,而任顷舟又不会武功,二人一起遇险,任顷舟毫发未损,却是萧羽杉身受重伤,其中缘由不言自明。
乔烟辰咬了口苹果,含混不清道:“任兄,认栽吧你。”
任顷舟拧着手中帕子:“乔公子误会了,我只是不愿欠他人情。”
“你说服我做什么?”乔烟辰往太师椅上一瘫,“不如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模样。”
铜镜里的任顷舟非常憔悴,他眼下泛着青黑,眼中布满血丝,素来整洁的衣袍沾着斑驳血迹,连发冠都歪斜了。这般狼狈模样,放在平日定会让他立即更衣梳洗。可此刻,他却无暇顾及。
“任兄这般失态,究竟为何?”乔烟辰慢悠悠道,“因为他舍命相救的感激?因为老五对萧家所作所为的愧疚?因为不知如何偿还的纠结?还是”他顿了顿,“因为害怕?”
害怕?怕什么?怕萧羽杉真的死了?怕还不起这天大恩情?怕沈清珏知晓后的猜疑?还是怕自己心里当真有了萧羽杉?
他不敢深想。永隆十年到十三年那短暂的光阴,像是偷来的好梦。沈清珏将他从泥沼中拉起,随后却又带入另一个深渊。不能说老五待他不好,若无沈清珏,他任顷舟早不知死在哪个角落。可如今萧羽杉又要将他拽出这深渊他如何能走?又怎忍心抛弃?
“你倒是说话啊。”乔烟辰将苹果核随手一抛,“怎么成了锯嘴葫芦了?”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衬得屋内愈发寂静。任顷舟盯着镜中自己憔悴的面容,忽然觉得陌生。
“我不知道说什么。”
乔烟辰叹了口气,难得正经起来:“任兄,你我相识多年,当年你刚入老五府邸时,我就说过,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会自苦。”
任顷舟指尖一顿。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乔烟辰站起身,踱到他身旁,“你怕欠他人情,怕老五疑心,更怕自己”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动心。”
最后两个字像一把钝刀,狠狠扎进任顷舟心口。他猛地转身,却对上乔烟辰洞若观火的眼神。
乔烟辰按住他的肩,“我问你,若今日躺在这里的是老五,你可会这般失态?”
任顷舟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若是沈清珏他定会妥善安排太医、侍卫,自己则恭谨地守在门外,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乔烟辰松开手,“任兄,深渊待久了,会变得连阳光都不敢看的。”
任顷舟僵在原地。阳光可那般炽烈的光芒照进深渊,要么驱散黑暗,要么被黑暗同化。
“我——”
“哎呀,突然饿了。”乔烟辰一拍大腿,故意打断他的思绪,“我出去买些吃食,任兄想吃什么?”
任顷舟抿了抿唇,将那份不该有的悸动重新压回心底最深处:“都行。”
待乔烟辰离开后,屋内重归寂静。任顷舟站在榻前,看着萧羽杉苍白的睡颜,他仿佛又看见这人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那宽阔的肩膀将危险尽数遮挡,绷紧的脊背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明明箭矢已穿透他的肩膀,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用那双曾经愤恨看向自己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手臂张开将他护在身后。
忽然,萧凌恒曾经的每一句话都在任久言的耳边响起:
“你如此好的谋略,何苦呆在老五身边?”
“摘得下来的,谁还叫它月亮?”
“改日给我弹一曲。”
“是我与你心有灵犀~”
“我带你去尝尝帝都最好吃的西域美食。”
“久言,桃花开了,我们去放风筝吧?”
………他想离间吗?………
………他欣赏我吗?………
“那你找我啊!你要的这些我都能给你!”
“你不是说你无力自保?”
“你觉得我萧羽杉护不住你?”
“你无愧?!”
“倘若随了心,便不怕失了意!”
“你甘心吗?!你安心吗?!”
………他想策反吗?………
………他心疼我吗?………
“那就搬到我那去,我偏要你见春。”
“任久言,我没有在可怜你。”
“我若缠得久了,不就成体统了?”
“我们家久言脸皮薄,见谅啊。”
“祖宗…别喊了…”
“别怕…我教你…很简单的…”
……他……心里有我吗……?……
“你不敢争,我偏要争!你不敢要,我偏要给!你认的命,我偏不认!我生来反骨!我不信邪!”
昔日的一幕幕如泉涌入脑海,男人的声音在耳边越发清晰,同时想起来的还有暗巷里的大氅、床头的桃花枝、精致的镯箭、下意识地惦念、拼死相救的坚定、怒其不争的质问、哀其不幸的保护……
“…疯了…”任顷舟低声自语,却不知是在说萧羽杉,还是在说自己。
萧凌恒醒来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他微微蹙眉,肩上的伤处传来阵阵钝痛。
侧目时看到伏在案前睡着的任久言,“任大人…”
他哑声唤道。
任久言猛地惊醒,眼中还带着未散的迷茫,却在看清醒来的萧凌恒后迅速恢复了平日的清明。他起身倒了杯温水,动作利落得仿佛自己的内心翻涌从未有过。
“醒了?”任久言将水递过去,语气平淡如常,“可要唤大夫再来看看?”
萧凌恒没有接水,只是定定地望着他。
“我睡了多久?”萧凌恒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刚醒的沙哑。
“一日夜。”任久言将杯子放在榻边小几上,“乔烟辰刚走,说是去给你寻些补血的药材。”
萧凌恒忽然笑了:“你守了我一日夜?”
任久言整理案上公文的手微微一顿:“乔烟辰也在。”
“是吗?”萧凌恒撑着身子要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任久言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扶住他,却在触及对方手臂时猛地松开,像是被烫着了似的。
萧凌恒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故意又晃了晃身子:“疼”
任久言抿了抿唇,终究还是伸手扶稳了他,只是眼神始终避开对方:“小心伤口。”
随后他转身去拿药瓶,“该换药了。”
萧凌恒望着他紧绷的背影,忽然轻声道:“任大人,我渴了。”
任久言头也不回地指了指小几:“水在”
“够不着。”萧凌恒理直气壮地打断,“伤口疼。”
任久言深吸一口气,转身拿起水杯递过去。萧凌恒却不接,只是就着他的手低头啜饮。温热的呼吸拂过任久言的指尖,让他险些打翻杯子。
“多谢。”萧凌恒抬眸看他,眼中带着狡黠的光,“任大人喂的水,格外甜些。”
任久言没有搭理他,沉默的放下杯子,面无表情地解开他肩上的绷带。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亲密得如同交颈的鸳鸯。任久言专注地处理着伤口,却始终能感觉到那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
“好了。”他系好最后一个结,正要退开,却被萧凌恒一把攥住了衣袖。
萧凌恒的声音突然认真起来,“军械营的事”
任久言:“你安心养伤,此事我自会”
萧凌恒打断道:“你有没有奇怪过,为何天督府派来的是左指挥使?”
任久言眉头微蹙:“你在怀疑什么?”
萧凌恒:“左指挥司专司缉拿要犯、通捕以及审讯、暗线这种事情,干的都是杀人埋尸的脏活累活。而督查百官、查办案件的职权分明在右指挥司,可为何来的人是楚世安?”
任久言:“你是怀疑——”
萧凌恒再次打断:“我什么都没怀疑,我只是疑惑。你说左右指挥司的区别是什么?”
任久言略一沉吟:“除了职司不同”
他忽然顿住,与萧凌恒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萧凌恒微微颔首:“左指挥司与陛下更为亲近,而且经办的都是见不得光的密差。”
任久言盯着男人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倘若真如你所料”
“那这案子,”萧凌恒缓缓靠回枕上,“我们就不能真查了。”
天督府值房内,烛火将楚世安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怔怔地望着掌心的半块玉佩,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刻着的凤眼纹路,窗外更鼓声传来,他才惊觉已是三更。
“懦夫”他自嘲地低语,将玉佩重重攥进掌心,那玉缘硌得生疼,却远不及想到季太平穿上喜服时的痛楚。
与此同时,季府正厅里瓷器碎裂的声音惊得檐下宿鸟扑棱棱飞走,屋内季太平和父亲季千本吵得不可开交。
“父亲!您明明答应过,只要我配合演这出戏,就应孩儿一个要求!”
季千本气得胡须直颤:“混账东西!婚姻大事岂容儿戏?!退婚这种话也敢说出口!”
“您当时又没说不能提这个!”季太平梗着脖子顶回去。
“纯禧郡主乃陛下亲封的郡主之首!哪点配不上你?!”季千本拍案而起,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那算我配不上她行不行?!总之这亲事我绝不答应!”
“由不得你!”季千本怒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不到你说喜不喜欢!”
“父亲——”
“够了!”季尚书一挥袖打断道:“除了这事,你要金山银山为父都给你搬来!”
“孩儿不要金山银山!孩儿只想退婚!!”
“想都别想!!除了这个什么都行!”
季太平死死攥着拳头,“除此之外,孩儿别无他求。”
“那就滚回去想清楚!!!”老父亲背过身去,“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季太平转身就走,却在门槛处猛地停住,他回头望着父亲的背影,像是自言自语般吐了一句:“你们为什么都要这样逼我?”
这句话轻得像片羽毛,却让老父亲身形一僵,但等他转过身时,厅堂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夜风卷着片落叶,孤零零地打着旋儿。
第27章 台阶世间只有困局,没有死局
西市茶馆二楼雅间内,萧凌恒的伤还未痊愈,面色略显苍白,却仍挺直腰背坐在窗边。任久言执壶斟茶,动作行云流水,三杯清茶在案几上荡着涟漪。
任久言将茶盏缓缓推了过去:“穆大人,今日我们二人来寻你是有要事相求。”
昔日的寒门学子穆天池如今已成为了刑部主事,男人看着曾经分别策反自己的两个“死对头”,如今却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感到脊背发凉。
他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任大人所指,可是科举经费一案?”
萧凌恒轻笑:“穆大人明察秋毫。此案——”
“恕下官直言。”穆天池放下茶盏打断道,“此案由严大人主理,下官不便插手。”
穆天池对二人还是有提防的,毕竟谁不知道他们二人分别是二殿下的刀和五殿下的剑?更何况如今二人都有了官职,这让本就黑暗的党争变得更加锋利。
任久言:“穆大人多虑了,我们二人已经查明丢失的银两此刻正在城北的军械营中,许是户部运送银两的解银兵丁一时疏忽,给送错了地方。严大人那边不必担心,他已然知晓此事,只不过目前被各州的历年预算缠身,脱不开身。”
穆天池眉头微蹙:“为何偏要下官去查?”
“因为满朝文武,”*萧凌恒接过话头,目光灼灼,“唯有穆大人心怀天下寒门学子。”
他们二人可真是太聪明了。让穆天池来做这件事一来因为穆天池向来公事公办,军械营里到底多了多少银两此刻还不好说,倘若真是九十万两那也就罢了,可若不是呢?多了或者少了,都不能从他们二人的嘴里说出来。二来就是萧凌恒说的那个原因,这个案子事关春考科举,穆天池本就寒门出身,他对科举考试比世家出身入仕的官员更有情感,所以他定然不会推诿。
经过二人一番游说,穆天池果真答允了带人去城北军械营核查银两账册。
任久言:“穆大人,除此以外,还劳烦您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陛下谏言,就说‘此次事件虽虚惊一场,却暴露出户部积弊已久。请陛下恰借此契机推行新政,既可整肃吏治,又可未雨绸缪。再建议陛下颁布银库核查新规,如增设监查御史常驻户部、推行银钱数字化登记制度’,如此一来,此案便算彻底结束了。”
既然他们二人已经察觉到是沈明堂一手做的整个局,那就必须得妥善处理好责任归咎,怪谁也不能怪皇帝,所以他们二人才这般打算,如此一来,沈明堂设局的“污点”摇身变为整顿朝纲的“英明决策”。而且更妙的是,这么一来,不仅保全了皇帝权威,又能让穆天池因“献策有功”获赏,以此作为对穆天池的报答。
但穆天池毕竟不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为何?”
任久言:“说到底此事也的确是户部的人出现了纰漏。”
穆天池也是很聪明的:“我的意思是,为何定要我说?二位大人届时不也在场吗?”
萧凌恒:“毕竟不是我们二人寻回的银子,越俎代庖,反倒不妥。”
三人言语往来如弈棋落子,一个试探深浅,两个滴水不漏。直到窗外日影西斜,才终于议定章程。
小二第三次来添茶水时,穆天池起身告辞,任久言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低声道:“你说,他真信了那套说辞?”
萧凌恒把玩着茶盏,唇角微扬:“信不信不重要。只要他按我们说的做,这局棋”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才算是下活来了。”
二人正往回走的路上,一边走一边聊。
“久言,”萧凌恒忽然驻足,“你说陛下设这个局,当真想要我们的命?”
任久言脚步未停:“若陛下真存了杀心,在军械营那晚,我们根本走不出来。”
萧凌恒快步跟上,衣袖不经意擦过任久言的手背:“那这般大费周章是为哪般?连天督府都搬出来了。”
任久言低头思考:“不知。看不出,猜不透。”
萧凌恒:“清安说的真对,咱们跟陛下玩,手段还太嫩。”
任久言微微皱眉,突然顿住脚步,抬头看向萧凌恒:“会不会是警告?或是惩罚?”
萧凌恒:“你是说陛下嫌咱俩太能折腾了?”
任久言:“你我二人之前在朝堂上掀起的风雨可不算小。兵部、刑部再加一个漕运,并且拿掉的官员品级都不低。更何况…这里面又牵扯了两位殿下…”
“不是没有道理…但……”话至此处,萧凌恒收住了话头。
但若真是惩戒,沈明堂又何必大费周章?户部、刑部、大理寺、天督府齐齐出动。而且又何必赐他们官职?这哪像惩罚,倒像是
萧凌恒忽然轻笑出声:“久言,你说会不会”
“什么?”
“陛下是在”萧凌恒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磨刀?”
任久言眸光一闪。磨刀?磨谁?磨他们这把刀,还是磨两位殿下?
按照约定,穆天池已办妥差事。他先是亲赴军械营,逐笔核验账册,将亏空的库银悉数追回;又在次日早朝上当众进言,直言不讳地向沈明堂陈说利害。这场风波经他一番周旋,总算渐渐平息。
当日退朝后,几个股肱之臣在御书房内喝茶。
许怀策轻啜一口清茶,笑道:“这两个小狐狸,是会给自己找台阶的。”
向子成接口道:“更难得的是懂得借力打力。让穆天池这等清流出面,既全了体面,又撇清了干系。”
武忝锋眉头微蹙,“只是他们既已猜到此局出自陛下之手,恐怕”
沈明堂头都懒得抬:“那就再给他们一个礼物,让他们没空想。”
许怀策:“陛下的意思是——”
沈明堂:“今岁乡试放榜了吧?”
许怀策:“回陛下,各州举子都在来的路上了。”
沈明堂:“去安排吧。”
许怀策:“那这人选……”
沈明堂:“年年都有不该来的人,你看着挑。”
许怀策:“老臣,明白。”
五月下旬的骄阳炙烤着西市的路面,燥热的日头让街边酒肆的幌子都蔫蔫地垂着。萧凌恒跨过酒肆门槛时,正看见季太平歪在临窗的圆桌旁。季太平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转着酒杯。
“季兄好雅兴。”萧凌恒撩袍落座,“大晌午的独酌?”
季太平懒洋洋抬眼,眼底泛着宿醉的青黑,
“你伤好了?”他嗓音沙哑,显然已在此独饮多时。
萧羽杉:“托季兄的福,已然无碍了。”
季太平没有再讲话,继续烦闷的倒了杯酒。
萧羽杉:“季兄是明白人,我就直说了。军械营那事,我知道非你本意,但”
他顿了顿,“为何要蹚这浑水?”
季太平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那日不是说过了?因为我爹。
“就因逼婚一事?”萧凌恒挑眉。
“…嗯。”季太平的酒杯重重落在桌上。
萧凌恒慢条斯理地斟满两杯新酒:“季兄真想退这门亲事?”
季太平:“嗯……”
萧羽杉:“那季兄可曾已经做出什么应对了?”
季太平:“我吃喝嫖赌的名声早就烂大街了,还特意找人把关于我的不良传闻闹大,什么好赌成瘾、挥霍无度。”
他烦躁地扯开衣领,“连逛青楼染花柳病的谣言都散出去了。他娘的,漱亲王竟说找太医给我诊治!”
萧凌恒笑笑:“季兄做的这些说到底仍旧是个人的问题,但出于郡主和季兄的门第,你们二人的婚事可绝不止是两个人的事情。”
季太平闻言终于把头抬起来:“继续说。”
萧羽杉:“不如…挑起家族纷争…?”
季太平嗤笑一声:“萧大人这是想搞我们家?那个郡主他爹可是漱亲王,她姓沈的。”
萧羽杉:“季兄误会了,不是从你手上制造矛盾。而是让人把你侮辱漱亲王家族的言语散布出去,再暗中安排人挑起事端,让双方家族关系变得紧张。当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这桩婚事自然难以继续下去。”
季太平给了萧羽杉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等这婚事黄了,剑拔弩张之际再找合适时机澄清误会,比如,‘无意’中透露之前的矛盾是因小人故意散的谣言,意在刻意阻止两位的婚事,防止两家势力涨大。如此…两个家族的矛盾焦点便不在对方身上了。”
“好一手祸水东引。”季太平闻言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男人:“那这背锅的人选是……?”
萧羽杉:“刘侍郎在季尚书手底待了这么久了,仍是没学会安分。”
季太平突然嗤笑:“哈!好个算无遗策萧羽杉!闹了半天还是党争?”
萧羽杉也轻轻一笑,随后继续说道:“只是这婚事解除容易,可季兄的心事…恐怕没那么好解吧?”
季太平笑容突然僵住,瘪了瘪嘴,然后重重叹了一口气:“解不了的。”
萧羽杉:“何出此言?”
季太平:“死局。”
萧羽杉:“这世间只有困局,没有死局。”
季太平轻轻苦笑,随后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抬头:“诶,萧凌恒,我问你啊,任大人逃避你的时候,你都是怎么做的?”
萧羽杉闻言一愣,随后说道:“就……死缠烂打呗。”
“纠缠啊??太没脸没皮了吧…”
萧羽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我不要脸……”
季太平嗤笑一声:“看出来了。”
萧羽杉耸耸肩:“面对心爱之人,何须脸面?”
季太平“啧”了一声,说到:“倒不是脸面的事…咱俩不一样…我这边…很复杂…”
萧羽杉挑了挑眉:“有多复杂?你们也是两个阵营的?”
季太平被这句话逗乐了:“那倒没有,在这方面上还是你俩惨一点。”
萧羽杉:“……”
季太平:“我那个……身份复杂……”
萧凌恒目光微动,轻声道:“能让季兄这般顾忌身份的,要么是敌国的重臣,要么”
他故意顿了顿,“是陛下的近臣。”
萧羽杉试探的看向季太平,可那人垂眸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液,死死故作镇定,面上不露分毫,不让他从自己脸上的情绪找到任何线索。
萧羽杉见试探无果,于是只能继续猜测:“敌国这几年并没有太多来往,即便是邻国使臣,也不至于让季兄如此为难,要了也就要了。那么只可能是…”
他缓缓凑近,压低声音:“陛下身边的近臣了?”
两人之间一时陷入微妙的静默。萧凌恒的目光如探针般细致,而季太平却似一潭深水,表面波澜不惊,内里暗流涌动。这两个人一个试探,一个死守,两人都八百个心眼子。
萧羽杉:“陛下圣明,即便是近臣,也不是所有近臣都被要求做孤臣。”
他语气变得阴鸷:“严令不得结党连群的,满朝文武,屈指可数。”
季太平缓缓抬眼看向男人。
萧羽杉:“莫非是……天督府?”
季太平这才叹了一口气,闷闷的“嗯”了一声。
萧羽杉:“楚大人?”
季太平别过脸去:“他……就是个胆小鬼。”
萧凌恒挑眉:“楚大人可是出了名的铁血手腕,单枪匹马剿灭江洋大盗的威名”
“那又如何?在最重要的事上”季太平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是说给自己听,“他连争都不敢争。”
“不敢争”这三个字萧羽杉可太熟悉了,他又何尝不痛恨这三个字?听季太平说完这话,萧羽杉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是垂下头,一声不吭地发起呆来。
许久,季太平才低声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萧凌恒望向窗外熙攘的人群,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要么狠心斩断,要么”
他转头直视季太平,“就争到底。”
季太平怔住了,他没想到萧凌恒会突然爆发出如此平静的火气。
“楚世安不敢争,”
萧凌恒突然仰头饮尽杯中酒,重重搁下酒杯,
“你就,逼他争。”
第28章 游说话无需言明,点到为止刚好
五月底的帝都,细雨绵绵。随着乡试落幕,各地举人陆续抵京,为即将到来的会试做准备,城中热闹非凡,处处洋溢着紧张而又期待的氛围。
三更时分,更夫老李行至东城一条偏僻小巷时,忽然听见微弱的呻吟声。他提着灯笼循声而去,微弱的灯光照出一滩暗红的血迹,一个身着举人服饰的年轻男子仰面倒在血泊中,胸口一个血窟窿还在缓缓渗血。老李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张着嘴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片刻后,小巷子里传来男人撕心裂肺的喊叫:“死人啦!!死人啦——”
次日卯时的朝会上,皇帝沈明堂“一怒之下”将龙案上的朱笔扔下金阶:“给朕查!!!”
沈明堂的一声令下,礼部的祠部郎中陈乙和与吏部员外郎江鸣岐纷纷被二部侍郎派遣来负责此案,当他们二人赶来刑部时,三法司和昨日当值的监门卫人员与金吾卫人员也已经到了刑部。
萧凌恒看见任久言站在刑部尸房门口,愣了一下,随后上前嗤笑一声:“昨夜你也当值?”
任久言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萧凌恒:“又是冲咱俩来的呗?”
任久言低着声音:“慎言。”
就在此刻,刑部主事严仞谰掀开布帘:“各位大人久候,请进。”
众人进入尸房内,尸体赤裸地躺在验尸台上,胸口一道剑伤干净利落,正中心脏。伤口边缘整齐,没有多余的刺痕或拖拽痕迹,显然是一剑毙命。死者面容安详,甚至没有挣扎的迹象,衣物整齐叠放在旁,除了胸口那个致命的伤口,全身上下再无其他异常。
严仞谰皱眉沉声道:“死者张权威,年二十一,海州举人,来京赴考。身上没有搏斗痕迹,钱财也未丢失。”
萧凌恒一挑眉:“真是奇了,谁会毫无目的的杀人?”
任久言翻看着现场记录:“死者死在东城的古桥街的一个暗巷里,那条巷子极其偏僻,若非有人相约,几乎没有人会到那里。”
严仞谰:“熟人作案?”
萧凌恒:“凶手手法干净利落,显然是用剑高手,如此果练的手法,整个帝都恐怕也没几个人。只是如此高手,杀一个未入仕的举人是为何?”
陈乙和:“莫不是是有人买凶杀人?此人为海州乡试位列第五,怕不是有人觉得他挡路?”
任久言:“大人也说了,他在海州也才是第五而已,若真要杀,何不杀榜首?”
萧凌恒:“会不会是仇杀?”
严仞谰:“得查。”
话音刚落,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始终沉默的楚世安。论及暗线探查,刑部终究不及天督府手段老辣。
楚世安感受到众人视线,冷峻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只是微微颔首:“三日内,给诸位答复。”
萧凌恒忽然凑近楚世安,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楚大人近日可还顺心?”
楚世安眉头微蹙,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问候:“与往常无异。”
“对了,”萧凌恒话锋一转,“听说尸体是更夫发现的?”
这跳跃的话题让在场众人都愣了一下。
严仞谰点头确认:“三更时分。”
“这就怪了,”萧凌恒挑眉,“方才任大人不是说那条巷子极为偏僻,若非有人相约不会去吗?”
“更夫称是听到呻吟声才过去的。”严仞谰解释道。
任久言突然插话:“当时人还活着?”
“根据尸检,死亡时间就在三更左右。”严仞谰摇头,“无法确定发现时是否还有气息。”
任久言轻哼一声:“倒是会钻空子的…”
萧凌恒拍拍手:“这样,楚大人负责查死者背景,包括他在海州的关系网。严大人再审更夫。礼部、吏部两位大人调阅死者考卷和履历。”
他看向任久言,“我与任大人去打探一下,这帝都之中,到底谁能使出这么快的剑。”
众人纷纷应下,各自离去。殓房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那具冰冷的尸体静静躺着,胸口那道剑伤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出了刑部大门,萧羽杉快走两步拦在楚世安面前:“楚大人,关于这案子还有些细节想请教,不知可否赏光去西市茶楼一叙?”
两人来到一家热闹的茶楼。一楼大厅摆着二十来张方桌,正中央是说书人的台子,此刻正说到精彩处,引来阵阵喝彩。萧羽杉要了间二楼的雅座,虽隔着栏杆,楼下的说书声仍清晰可闻。
“萧大人今日究竟想说什么?”楚世安落座后直截了当地问。
萧羽杉不急不慢地斟了杯茶推过去:“不急,先润润嗓子。”
奇怪的是,向来独来独往的楚世安竟也不催促。他端起茶盏,发现与萧羽杉对坐竟莫名感到几分轻松。楼下说书人正讲到精彩的段落,惊堂木拍得震天响,反倒衬得这雅间里格外安宁。
二人皆沉默,耳边听的清楚一楼说书人所讲的故事,这说的是一个魔教护法与名门少侠相斗时互生情愫,最后宁可自毁声名也要远走天涯的故事。
萧羽杉听完故事后轻笑:“虽是故事,但世人总爱把‘不可能’的感情编得荡气回肠…”
楚世安闻言一怔,低头抿了口茶,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楚大人觉得,”萧羽杉忽然正色,“若现实中真有这般情形,是该成全呢,还是劝他们回头?”
楚世安缓缓抬眸,目光如炬。他听出了弦外之音,却只是沉默。
萧羽杉索性直言:“楚大人在顾虑什么?”
“萧大人此话何意?”
“不必防备。”萧羽杉指尖轻点桌面,“我今日是受人之托。”
楚世安瞳孔微缩:“他都告诉你了?”
“我只是不明白,”萧羽杉倾身向前,“大人这般人物,为何宁将命运交予他人,也不肯为自己争一次?”
楚世安望向窗外熙攘人群:“有些事争不得…”
他声音低沉,“且不论我的身份,单是流言蜚语就足以毁他清誉。我这般刀口舔血之人不怕千夫所指,可他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何必为我沾一身腥?”
萧羽杉:“楚大人心中所虑,我岂会不知?你惧误他前程,恐累他清名。但你可曾想过,若他当真在意这些世俗虚名,又怎会倾心于你?那些坊间闲言,不过过耳秋风。倒是这世间真心如白璧易碎,似朝露易逝。若因畏首畏尾而错失,才是真正的抱憾终身。”
楚世安眼神一黯,“我这种从泥潭里爬出来的蛆虫,生来就活在阴沟里,见不得光的。我无父无母,烂命一条,说不定哪天就横死街头。可他是尚书府精心栽培的芝兰玉树,有父母牵挂,有锦绣前程。我怎能自私地把他拽进这滩浑水?”
萧羽杉对“泥潭里的蛆虫”这句话莫名火大,任久言曾经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他就不明白了,这俩人的脑子里是进水了吗?如此自折自辱,简直荒谬!
但他萧羽杉今日是来替人办事的,他不能发火……
他强压制住怒火:“你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可你身上确有他无法抗拒的魅力。你身处那样的位置,却能坚守本心,这份心性,比许多名门子弟都强。他喜欢你,就是因为看到了你最真实、坚韧的一面。你的身份和出身不该是你退缩的理由,反而证明了他的眼光独到。”
楚世安轻轻苦笑一声:“你觉得季尚书会同意?”
萧羽杉耸耸肩:“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楚世安:“明知是南墙,何必要拉着彼此撞得头破血流?”
萧羽杉:“撞过了才知这墙是否就真的那么坚不可摧。如果连尝试都不敢,那这墙就永远立在那了。”
楼下说书人惊堂木一拍,正说到主人公冲破世俗桎梏。楚世安望着茶汤中自己的倒影,忽然觉得那堵横亘多年的心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
楚世安:“可…太多事情本就是没结果的,反抗也是无果,枷锁挣脱不开,污物也摆脱不掉。”
萧羽杉:“若你们并肩而立,何愁前路艰难?他尚书府的荫庇能挡明枪暗箭,你天督府的权势可护他周全。两情相悦却畏首畏尾,才是真懦夫。只要同心,何愁闯不出生路?”
楚世安:“我——”
“你可知他提起你时是何神情?”萧羽杉打断道,
“那双眼睛里的眷恋藏都藏不住。为你夜不能寐,为你食不知味,这样赤诚的心意,你当真忍心辜负?”
他倾身向前,“楚世安,你们明明两情相悦,何必互相折磨?人生能有几个真心人?别让怯懦成了毕生遗憾。”
“可——”
“你以为他真正顾虑的是什么?他怕的不是自己的名声受损。”
萧羽杉直视楚世安的眼睛,字字清晰道:“他怕的是你的身份!怕陛下疑你结党营私,怕你因他获罪!他明明自己都难过得要死,却还在为你百般考量。你们俩倒是一个德行,都为对方想得周全。”
“他与郡主的婚约既定,木已成舟我以什么身份去拦?又拿什么去拦?”
“这个楚大人无需顾虑,季公子自有打算。你可知季公子为了退婚,连染了花柳病这等污名都敢往身上揽?他连尚书府的颜面都能置之不顾,又岂会在意那些闲言碎语?”
楚世安没有在讲话,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萧羽杉见状轻声说道:“楚大人若想喝茶,那便趁早,勿要等茶凉了。”
楼下说书人正说到有情人终成眷属,满堂喝彩声浪阵阵传来。楚世安忽然想起季太平那晚说的那句“胆小鬼”。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熙攘的人群,眼神却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那个总是对他笑得肆无忌惮的尚书公子。
还有一点是连萧羽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他曾经那样排斥、那样鄙视的“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如今他却劝说的如此自然,甚至在他看到楚世安退缩、逃避的时候竟不自觉的怒火中烧。他未曾发觉自己的这番变化,所以他不曾想过这变化的缘由。
萧羽杉扯开话题:“张权威的案子,楚大人怎么看?”
楚世安被萧羽杉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谈话方式搅合的乱糟糟的,他揉了揉太阳穴:“……等消息吧,无论是动机、杀人手法,还是作案条件,都需要我们一一梳理。”
“这次楚大人不会——”
“这次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我也奇怪,为何偏偏是我与任大人同时当值这日发生的命案呢?”
楚世安抬眸看了萧羽杉一眼,随即低声说:“萧大人慎言。”
萧羽杉随即笑得灿烂:“这不是想着劳烦楚大人能给带句话吗?”
楚世安微微蹙眉:“话我就不带了,但我可以给你提个醒。”
萧羽杉饶有兴致:“楚大人请讲。”
“此人定是该死之人。”
二人目光相接,流转的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们都心知肚明,萧羽杉想让楚世安给沈明堂带的话就是:我已看破此局出自你手,是敲打我也好,是利用我也罢,我虽不解其意,但我终归知道是你。
而萧羽杉也听懂了楚世安的这句“提醒”:陛下行事自有分寸,纵有谋算,亦不会伤及无辜,这局棋虽迷雾重重,却非阴诡之道。
话无需言明,点到为止刚好。
第29章 剑客去填饱肚子
事发第二日,任久言与萧凌恒前往东市的品剑阁查询关于凶手的线索。品剑阁乃帝都剑器集大成之所,不仅藏尽天下名剑,更录有当世剑客谱系与各类传世剑法。这座五层的阁楼地上四层地下一层,地下隐隐传来锻铁闷响,那里是铸剑池所在,终日炉火不熄。
二人踏入品剑阁的瞬间,凛冽的剑气便扑面而来。任久言仰头望去,整座阁楼呈环形构造,中央挑空的设计让人一眼就能望见穹顶。旋转楼梯蜿蜒而上,一层层环形展台悬空而建,宛若浮在空中的剑阵。一层大厅陈列着数十柄寒光凛凛的宝剑,虽非传世名器,却也锋芒毕露。抬头望去,二层环形廊道上摆着一圈木质滚轴,滚轴上堆满竹卷,墨香与铁锈味奇异地交融。三层剑冢明显更为考究,每一柄都挂在锦缎铺就的剑床上。最神秘的当属顶层,黑檀木门紧闭,连窗缝都封着玄铁皮,活像个密不透风的铁匣子。而地下时断时续的发出金石相击声。
“这地方”萧凌恒眯眼打量着盘旋而上的楼梯,“倒像个巨大的剑鞘。”
就在二人驻足环视之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踏着无声的步子走来。他脸上堆叠着岁月刻下的皱纹,却掩不住眼中精光:“二位贵客莅临,是为寻剑谱,还是赏名器?”
任久言执礼甚恭,微微欠身:“劳先生垂询,晚辈想请教当世剑道大家的情况。”
老者目光在任久言身上打了个转,笑意更深:“这位大人瞧着不似习武之人,何以突然问起这个?”
萧凌恒自然地接过话头:“正因他根基尚浅,才更要寻个明师。既要求师,自然要挑顶尖的。”
“原来如此。”老者捋须点头,“名录可以查阅,不过老朽多嘴一句——”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任久言,“剑道讲究缘法,再强的师父,若与弟子不合缘,也是徒劳。”
任久言郑重拱手:“先生教诲,晚辈谨记。只是我既已决心习剑,总要先见识这剑道巅峰的风采。”
老者含笑侧身,:“那是自然,二位跟我来。”
二人随老者踏上旋转木梯,来到二层环形廊道。只见一圈檀木滚轴架上整整齐齐码着数百卷竹简,老者行至一面檀木滚轴前,拂袖指向堆叠如山的册录:“此乃《天下剑客录》,但凡在江湖上留过名号的,皆载于此。”
任久言望着那架滚轴上密密麻麻放着至少五十余册的名录,眉头微蹙,他们只需查近期在帝都的剑客,这般浩如烟海的卷帙要查到何时?萧凌恒也不由深吸一口气。
老者将二人神色尽收眼底,眼睛里漾起意味深长的笑:“习剑之道,首重修心。寻师访友的耐心,尚不及日后练剑所需的万分之一。”
他轻抚竹简上积年的尘灰,“既然二位诚心求教,不妨亲自翻阅体悟。”
待老者脚步声远去,任久言与萧凌恒对视一眼,默契地各自取过一卷名册翻看。竹简嗒嗒作响间,二人心中仍在思索,沈明堂设此局,究竟意欲何为?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萧凌恒忽然放下竹简:“久言,你可曾想过,凶手为何偏要用剑?”
任久言抬头:“不过是凶手恰好擅剑罢了。”
萧凌恒:“大褚百般兵刃,以枪为冠,倘若凶手善用枪倒也正常。而若要平常,那便该用匕首,毕竟匕首谁都会用。哪怕不想惹人注目那便该用毒,更为神不知鬼不觉,并且还可以制造时间差有不在场证明。可他偏偏选择用剑……”
任久言眸光一凝。确实,剑既非大褚最推崇的兵器,又不似匕首那般常见,更做不到下毒的不留痕迹。如此想来,确实蹊跷。
“倒像是”萧凌恒若有所思。
“故意留下线索,引我们来查。”任久言接上他的话,声音沉了下来,“或许…他的目的就是想让我们来这里…”
他们二人这次还真是说对了,沈明堂就是这么打算的,上一次是生死之际的舍生相救,而这一次便是紧密相处的长久相伴。当然了,皇帝的想法可不会是这么简单这么好猜的。这只能说是其中一个目的,但绝不止这一个目的。
二人在品剑阁一待就是一整天。萧凌恒腹中早已饥肠辘辘,可经历上次刺杀后,他哪敢让任久言独自留在这等地方?只得强撑着陪在一旁。偏偏任久言自幼养成习惯,可以整日不饮不食仍精神奕奕。
眼见日影西斜,萧凌恒饿得眼前发花,肚子更是咕噜作响。他偷瞄任久言专注的侧脸,那人正凝神翻阅名册,丝毫没注意到他的窘态。萧凌恒暗自叹气,只得继续硬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空瘪的胃部,认命似的继续低头看着那些冒着金星的名录。
又不知过了多久,任久言的手指突然停在竹简某处,头也不抬道:“找到了,第十位,天督府督主左延朝。”
萧凌恒强撑着发虚的脚步凑近,低头看了眼:“楚大人应该也在册,再往后翻翻。”
果然,往后几行便看到“楚世安”三字,位列第十二。萧凌恒想起昨日的谈话,更倾向于相信楚世安,反倒对左延朝起了疑心:“再看看还有哪些剑客目前在京。”
翻完整册再无收获,任久言正要取下一卷,抬头却见萧凌恒脸色发白,眼神飘忽。他皱眉:“你不舒服?”
萧凌恒别开视线,声音发虚:“…有些饿了…”
任久言这才惊觉已至子时。他放下竹简,语气里带了几分不解:“饿了为何不说?”
“我以为”萧凌恒抿了抿嘴唇,“…你不饿。”
“那也该去用膳。”
“我…”萧凌恒垂眸,声音更低了:“…不敢留你一人…”
任久言呼吸一滞。他看见萧凌恒额角渗出的虚汗,和微微发颤的手指,这人竟饿成这样还硬撑着陪他查案。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合上竹简:“走吧,去填饱肚子。”
东市的夜色比西市清冷许多,街道上行人寥寥,只有零星几家食肆还亮着灯火。
“就这家吧。”任久言指向转角处一家挂着“陈记面馆”幌子的小店。铺面不大,门口蒸笼冒着热气,在夜里格外诱人。
萧凌恒脚步虚浮地跟着进了店。老板娘见来了客人,忙不迭擦净一张方桌:“二位客官用点什么?”
“两碗阳春面,一份酱瓜条。”任久言说完,瞥了眼萧凌恒惨白的脸色,又补了句:“再来一碟酱牛肉。”
萧凌恒忙着接话:“再来一壶热酒。”
任久言:“你伤还没好,不宜饮酒。”
他又转头对老板娘说:“麻烦上一壶热茶吧。*”
萧凌恒没有再倔犟,他虚弱地趴在桌上,下巴抵着手臂,他实在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现在倘若来几个刺客,绝对能宰了他俩。而任久言的目光落在门外空荡的街道上,东市不比西市繁华,这个时辰大多店铺都已打烊,只剩下几盏孤零零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
很快,两碗热腾腾的面上桌。萧凌恒迫不及待地挑起一筷子,却被热气烫得直吸气。任久言看不下去,想要阻拦却还是没有讲话。小店角落里,烛火将二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坐得笔直,一个歪歪斜斜,却莫名透着几分和谐。萧凌恒狼吞虎咽地吃完面,又灌下半壶热茶,脸色总算恢复了些血色。
“舒服多了。”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忽然压低声音:“左延朝的事”
“左督主是陛下的心腹之臣,陛下潜龙之时便相伴在侧的。”任久言放下筷子,沉声道:“虽同属天督府,但左大人与楚大人截然不同。楚世安是因职责所在不得不避嫌,而听闻左督主天性孤僻,素来独来独往神出鬼没,若真是他所为,恐怕难以接近。”
萧凌恒笑着点头,夹了块酱牛肉放进任久言碗里:“多吃点肉。”
任久言盯着那块牛肉看了半晌,他其实不爱吃肉,而且大晚上的也不容易消化,可他最终仍是没有拒绝。
东市的夜静悄悄的,只有面馆里偶尔传出碗筷碰撞的轻响,店内油灯忽明忽暗,映得二人神色一筹莫展,他们尚不知晓,此刻左延朝其实并不在帝都,而真正的“凶手”,正掌握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向府的书房内烛火幽幽,品剑阁的那名老者与向子成对坐下棋,二人皆沉默对弈,始终无人言语。只有棋子落盘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黑白子厮杀至中盘,向子成叹了一口气:“哎,输了。”他两手一摊,往后一靠。
老者笑而不语,不慌不忙地收拾着棋子。
向子成:“老唐,那两个小子还在你那?”
唐阁老:“嗯,年轻啊。”
向子成:“是啊,牙还没长齐呢。”
唐阁老轻轻一笑:“那也不至于,我倒觉得他们定能做到陛下想要的。”
向子成:“何出此言?”
唐阁老:“直觉。”
向子成嗤笑一声:“两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若是真把这事做成了,倒也是可以载入史册了。”
唐阁老笑而不语,半晌才道:“若萧家那小子真开口要——”
“给。”向子成斩钉截铁打断。
唐阁老低声一笑:“恩威并施啊。”
任久言与萧凌恒二人一连在品剑阁泡了好几日,第三日辰时,两人皆一脸疲惫,发冠歪斜,两双从前会勾人的眼睛如今下方双双顶着四团乌青。是的,这两人干正经事的时候都是不要命的,他们这几日连府邸都没回,吃住都在阁中,硬是将名录翻了个底朝天。
任久言揉着太阳穴总结:“天督府左指挥使楚世安第十二,督主左延朝第十,十六卫将军武忝锋第七,太尉向子成第五,车骑大将军年逍第二”
萧凌恒嗤笑一声,指着竹简:“瞧瞧,合着世间叫得上名号的差不多全被陛下网罗来了。”
他指尖点了点最上方,“花老阁主都过世两年了,这名录上还记着他位列第一。”
“走吧,该查的都查了。”任久言起身整理衣袍。
萧凌恒快步跟上,顺手搭上任久言肩膀:“任大人,咱们这般形影不离数日,你家五殿下该作何感想?”
任久言脚步不停:“陛下旨意查案,五殿下自当——”
“他就不吃味?”萧凌恒突然凑近打断,热气拂过任久言耳畔。
任久言闻言脚步一顿,喉头微动,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下。他本想说清自己与沈清珏的关系,却在抬眸对上萧凌恒专注的目光时,突然失了声音。
何必解释?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怔住了。曾几何时,他竟开始在意萧凌恒对于自己清白的看法?更可怕的是,他清楚地感觉到胸腔里那股陌生的悸动,像初春破土的嫩芽,稍不留神就会疯长。任久言垂下眼睫,强迫自己稍稍清醒,他深知有些界限,跨过去便是万劫不复。他与沈清珏的牵绊,他与萧凌恒的他不敢深想。
“久言怕了?”萧凌恒察觉到他的异样,得逞的笑着。
“走吧。”任久言声音比往常更冷,像是在警告自己。
他抬步的动作近乎仓促,仿佛这样就能压下心头那点不该有的波澜。可萧凌恒的那句“不放心留你一人”,却像一滴墨,悄无声息地晕染在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疯了。
第30章 科举帝王心术,从来都是环环相扣……
刑部值房里,几人又凑到了一起,将关于这个案子自己查到的那部分互通有无。可会试在即,礼部祠部郎中与吏部员外郎二人以要事缠身为由缺席了此次会晤。
楚世安率先开口:“张权威此前从未踏足帝都,在城中结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据查,他在海州时也是兄友成群,没听说与人发生过什么不可化解的矛盾。”
任久言拿出事先整理好的人员名单:“这三日我与萧大人尽数寻到了帝都之中的用剑高手,这是名单。”
楚世安接过名单微微蹙眉,神情沉重,闭口不言。
萧凌恒见状开口询问:“怎么了?可有不妥?”
楚世安:“首先,督主此刻并不在帝都,他在半月前就受秘旨去了阜州。其次,车骑大将军向来听调不听宣,陛下也允准,所以他与此事应该也无干系。最后…”
他顿了顿:“我知我不是凶手,所以就只有……”
除了这三人之外,那就只剩下了武忝锋与向子成二人。武忝锋是任久言和萧凌恒的顶级上司,而向子成又是三公之首…哪一个都不是他们能轻易动得了的。
任久言:“其实真凶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可以成为凶手。”
他抬眼看向二人,“更重要的是,陛下属意谁成为凶手。”
在这密闭的值房里,三人难得卸下伪装。他们三个也都不约而同的没有再藏着掖着,全都单刀直入坦言直说。
萧凌恒会意地接话:“若陛下尚无定夺,我们就得献上个合情合理的凶手。”
他顿了顿,嘴角微扬,“若陛下心中已有人选那咱们就需要猜测那人是谁,再找出证据便是。”
楚世安:“你们觉得陛下的目的是借刀杀人还是另有目的?”
任久言:“暂时还猜不出,但倘若陛下此番真是有针对目标的话,那线索绝不止这些,陛下定会让咱们察觉。”
萧凌恒若有所思道:“礼部与吏部那边的调查结果,或许才是关键所在。”
话音刚落,一名礼部小吏匆匆入内,递上一封火漆密函:“三位大人,这是我家大人命小的送来的,关于张权威海州一案的查证结果。”
任久言接过信笺,指尖在封口处顿了顿,转而递给楚世安。
楚世安展开细读,眉头越皱越紧:“…原来如此…”
萧凌恒一把夺过信纸,只见上面赫然记载着张权威乡试成绩系冒名顶替所得。
“难怪陛下”任久言眸光一凛。
“科场舞弊。”萧凌恒冷笑一声,将信纸拍在案上,“这可真是块烫手的炭啊。”
烛火摇曳间,三人沉默对视,此刻他们终于明白,这局棋的真正用意何在。
是了,沈明堂的真正意图就在于此。历朝科举,考生提前投靠朝中重臣成为“门生”,而权贵们为培植党羽,利用职务之便和朝中关系网在科场徇私舞弊,这早已是朝野皆知的秘密。但此事牵连甚广,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各部主事,几乎无人能独善其身。更棘手的是,连沈清安与沈清珏两位皇子都曾暗中运作,这一点任久言与萧凌恒心知肚明。
但既然沈明堂动了清洗这个不良风气的念头,那铁定会将几人逼上梁山。如今借张权威之死掀起这场风波就是要将二人逼至绝境。那死去的举人,正是太师谷天涯的门生。谷天涯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动他一人,便是撼动半个朝堂。这哪里是在查凶案?分明是要他们亲手撕开科举舞弊这个脓疮,哪怕会溅自己一身血。
可事已至此,他们早已深陷局中,想要全身而退已无可能。既然皇帝执意要彻查此案,即便要得罪满朝权贵,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毕竟,谁又敢违逆圣意?眼下他们要思考的问题,是如何在不动摇朝堂根基的前提下,将这场风波妥善平息。既要给皇帝一个满意的交代,又不能真把满朝文武的老底都掀出来,这简直比走钢丝还难。
萧凌恒揉着隐隐作痛的伤口,苦笑道:“既要给出陛下想要的结果,又要给百官留些体面,这差事可真是”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任久言盯着案卷沉默不语。他何尝不明白其中利害?若真按章程严查,牵扯出的何止一两个官员?可若是敷衍了事,又如何向皇帝交代?
“说到底,”萧凌恒突然正色道,“我们得找出一个既能彰显陛下整顿科场的决心,又不至于让朝堂伤筋动骨的法子。”
任久言抬眸看他:“你有主意了?”
“暂时没有。”萧凌恒摊手,“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实在不行就找个够分量又不会引起大动荡的替罪羊。”
任久言不置可否。他知道萧凌恒说得轻巧,实际操作起来却要万分谨慎。既要让皇帝满意,又要让百官无话可说,这其中的分寸,稍有不慎就会引火烧身。
既要面子,又要里子,这谈何容易?
三人从刑部出来时已是未时末,萧凌恒大步流星走在前面,任久言与楚世安简短道别后快步追上:“你要去哪?”
“去会会咱们的太尉大人。”萧凌恒头也不回,“不是位列第五么?”
任久言蹙眉:“你伤势未愈,现在去切磋能学到什么?”
“初次交手重在观察招式。”萧凌恒脚步不停,“摸清剑路再钻研,事半功倍。”
任久言下意识要阻拦,话到嘴边却蓦地哽住。他以什么立场阻拦?又为何要阻拦?最终只是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什么。
走出十余步,萧凌恒忽然回头,看着定在原地的任久言,男人逆着夕阳笑得张扬:“任大人一起?横竖接下来日子不会好过,不如趁现在偷个闲?”
任久言脚步微顿。理智在脑中尖叫着警告他别去,可双腿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般继续向前。这具不听话的躯壳,正背叛着他引以为傲的理智。
二人来到向府时,天色已近黄昏。府门前的侍卫见是萧凌恒与任久言,竟直接放行,显然向子成早有吩咐。两人穿过回廊,远远便见向子成在庭院里擦拭一柄长剑。
见二人到来,向子成头也不抬:“老夫没空陪小娃娃玩耍,回去吧。”
萧凌恒抱拳行礼:“向大人,晚辈此来是为讨教剑法。”
“讨教?”向子成嗤笑一声,随手挽了个剑花,“就凭你这三脚猫功夫?”
“听闻向大人当年一剑破七骑的威名,晚辈一直想亲眼见识。”
向子成手上动作一顿,眯眼打量二人:“想偷师?”
“不敢。”萧凌恒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只是晚辈近日研习剑谱,对惊鸿式颇有疑惑。放眼朝中,唯有向大人精通此招。”
向子成瞥了眼竹简,轻哼道:“惊鸿式讲究身随意动,你根基太浅,学了也是白学。”
“正因如此,才需高人指点。”
紧接着,他又不动声色地补了一句,“还是说向大人怕被晚辈看破剑招精髓?”
“激我?”向子成佯怒拍案,眼中却闪过一丝笑意,“既如此,老夫就教训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庭院中央,二人持剑相对。
萧凌恒率先出手,剑尖直取向子成咽喉。向子成不慌不忙,手腕一翻,剑身横拍,将萧凌恒的剑荡开几寸。
“太慢。”向子成话音未落,剑锋已贴着萧凌恒的剑身滑下,直削他握剑的手指。萧凌恒急忙撤步,剑柄在掌心一转,以剑格卡住对方攻势。
任久言眯起眼睛,向子成将手中的剑用的举重若轻,剑锋始终离萧凌恒皮肤半寸,分明是收着力道。
萧凌恒突然变招,剑走偏锋斜挑向子成左肋。向子成竟不躲闪,剑尖在青石板上一点,整个人借力腾空,衣袂翻飞间长剑自上而下劈落。萧凌恒仓促横剑格挡,被这一剑震得虎口发麻。
向子成突然剑势一变,长剑如惊鸿掠影,在空中划出七道残影。萧凌恒连退七步,第七步时,他后背已抵上院中老槐树。向子成剑尖在萧凌恒喉前半寸骤然停住,冷笑道:“惊鸿七现,你连一招都接不住。”
萧凌恒却突然笑了:“多谢向大人演示。”
他剑锋突然上挑,竟是模仿着方才向子成的招式,虽然形似而神非,却也逼得向子成撤剑回防。
好小子!”向子成眼中精光一闪,剑势陡然加快。两柄长剑在空中交错,火花四溅,
“接招!”
这一次向子成起手便是“惊鸿式”的起势,剑尖轻颤如鸿羽掠水。萧凌恒不敢大意,稳守门户。
“看好了!”向子成突然变招,长剑如游龙般划过一道弧线,正是“惊鸿式”的精髓,萧凌恒急忙以剑格挡,却仍被震退三步。
任久言在旁观战,只见向子成剑势看似大开大合,实则每一招都留了几分余地。那柄长剑在他手中宛若活物,时而如惊鸿掠影,时而似游龙戏水。萧凌恒虽处下风,却始终紧盯对方剑路,不时以巧劲化解杀招。
几招过后,向子成突然收剑而立:“够了。”
他看向气喘吁吁的萧凌恒,“惊鸿式重意不重形,你太执着于招式,反倒落了下乘。”
萧凌恒抹了把额头的汗,抱拳道:“谢向大人指点。”
向子成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二人:“今日之事,老夫就当没发生过。”说罢转身入内,背影竟透着几分轻松。
暮色中,任久言扶住摇摇欲坠的萧凌恒,发现他后背的伤口又渗出血来。萧凌恒却浑不在意,低声道:“就是他,他的剑路与死者伤口吻合。”
任久言微微颔首。这场“切磋”,他们终究达到了目的。不过他们二人同时也知晓,凶手到底是谁根本不重要,否则向子成也不会这么坦诚地亮出剑式,萧凌恒此番只是单纯好奇,一是好奇凶手到底是谁,二是好奇这位列第五的剑客究竟多厉害。
二人分别后,任久言来到了沈清珏府中。沈清珏正与乔烟辰在书房议事。案几上摆满了写有官职名称的木牌,显然是在安排今年科举的门生去向。
“久言,终于舍得露面了?”沈清珏见任久言来了,他头也不抬,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
任久言恭敬行礼:“殿下恕罪,这几日既要查案,又要兼顾监门卫公务,实在分身乏术。”
乔烟辰适时插话解围,缓解气氛:“殿下,任兄确实辛苦,您看这几日他都瘦了一圈。”
他指了指案上的木牌,“任兄来得正好,帮我们看看这些门生该如何安置。”
任久言扫了一眼那些木牌,深吸一口气:“殿下,我此来正是为此事。今年科举还请殿下暂缓安排门生。”
沈清珏闻言缓缓抬头:“什么意思?”
“陛下对此事态度不同以往。”任久言斟酌着用词,“张权威一案,就是警示。”
书房内一时寂静。
沈清珏眯起眼睛:“你把话说清楚。”
任久言:“陛下此番真正要打击的,正是科举舞弊一事。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咱们万不可顶风作案引火烧身。既然陛下要清洗,那必然需要一个出头鸟,以此敲山震虎杀鸡儆猴。而这个人是太师、是丞相,是谁都可以,唯独皇子是绝对不行的。但倘若您与二殿下其中有一人在此刻真的成为众矢之的,那到时候,陛下是袒护还是严查?若是袒护,那便瓦解了陛下的谋划,失了君心。若是严查……”
没错,沈明堂安排任久言与萧凌恒查办此案,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就是他要借二人之口,向自己的两个儿子传递一道不容置疑的警告:往日种种,朕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次科考,你们二人绝不可伸手。
未尽之言如利剑悬顶,任久言与萧凌恒心知肚明,他们不仅要查明案情,更要成为天子手中的戒尺,狠狠敲在两位皇子越界的指尖上。这层深意,在张权威的海州档案发往帝都时便已昭然若揭,那举人背后站着的是太师,即便是三师沈明堂都要开刀,而沈清珏与沈清安,又何尝没有在科场安插过自己人?
帝王心术,从来都是这般环环相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