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府, 庭院。
萧父将手中的棋子落下,目光却未离开棋盘,声音低沉而缓慢:“伯瑀, 陛下亲政大半年了,却对政事不上心, 你觉得……陛下当真无心政事?”
萧伯瑀执子的手微微一顿,缓声道:“陛下年少, 或许还需时日适应。”
当今圣上并非如永顺帝般沉湎声色, 甚至说是过分内敛, 军政大事全由朝臣掌控。
与其说掌控,不如说是制衡。
在外人眼中, 后宫中的陈氏女最得圣宠, 这便使得陈家行事越发嚣张, 根本就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若说陈家是一头出山的猛虎, 那萧家就是悬在它脖子上的刀, 持刀人正是当今圣上。
一个十九岁的帝王,心思若是如此深沉, 这朝堂中人,均为棋子。
萧父抬头看向他,枯瘦的手指悬在棋盘上方, 迟迟未落子。
只听见一声轻叹,萧伯瑀缓缓抬头,见父亲眉头微蹙,似在思索棋局, 又似在忍耐着什么。忽然,他胸腔震颤,一声压抑的咳嗽从喉间挤出。
萧父迅速偏过头, 拳头抵在唇边,可那咳嗽却愈发剧烈。
“父亲?”萧伯瑀放下棋子,伸手扶住父亲微微发抖的肩。
萧父摆摆手,缓了片刻后,勉强压下咳嗽,声音沙哑:“没事,老毛病了。”
“又咳成这样,还硬撑着下棋?”萧母快步走来,眉头紧锁。她身后的丫鬟连忙将药碗放下,褐色的药汁在碗里晃荡,热气氤氲,苦涩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
萧母坐在一旁,语气里带着责备,可眼神却满是心疼,“趁热喝了。”
“哎,夫人……”萧父看了看萧伯瑀,他端起药碗,低声道:“小事罢了,大惊小怪的。”
可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咳嗽,药汁差点洒出来。萧母连忙扶住他的手,帮他稳住碗。
萧伯瑀这才注意到,母亲的眼下泛着青黑,显然许久未曾好好休息。而父亲的手腕瘦得凸出骨节,身形也消瘦了许多。
“父亲的病……什么时候开始的?”萧伯瑀微微攥紧了手,声音发紧。
萧母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萧父打断:“老毛病了,再过段时日就好了。”
他仰头将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眉头微微皱起,随即又强撑着笑了笑,“继续下棋。”
萧母微叹一声,什么也没说,便退了下去。
与此同时,庭院外的丫鬟匆匆瞥了一眼,便低着头快步离去。
下午的时候,宫里派人前来,说是有政事与萧大人相议,便匆匆唤人入宫。
萧父闻言,只摆了摆手。
待萧伯瑀离开后,萧父静静地坐在棋盘旁,嘴角强撑的笑意终于一点点垮塌下来,他不相信萧伯瑀看不出形势。
原本他也以为,当今圣上或许是中庸之才,年少称帝而手中无权,只能任由朝中党派之争。
但细思之下,这一年多的时间,陈威凭借着权势滔天,很多事情都是明晃晃地去做,皇帝不仅知道,还越发纵容。
不难想象,一旦陈威失势,重重罪证足以将他置于死地。
萧伯瑀玲珑心窍,又常伴陛下左右,是真的看不清陛下的心,还是甘愿做他手中的刀
皇宫,御书房。
萧伯瑀入殿时,只见赵从煊躺在案几后,双手垫在后脑勺,双目微阖,似是睡了过去。
他不由地放轻了脚步,坐在一旁后,他并未着急唤醒赵从煊,而是看向案上未批阅完的奏折。
萧伯瑀执笔蘸墨,便顺势批阅起了奏折,眉目沉静,未曾察觉案几后的人已悄然醒来。
殿内静谧,唯有檀香袅袅。
他正凝神批阅,忽觉脸侧一凉,似有微湿的触感轻点而过。
他指尖一顿,侧首望去,正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睛里。
赵从煊不知何时已绕到他身侧,一手撑在后方,另一手的指尖还沾着未干的墨汁,方才那抹沁凉便是他故意点在他颊边的墨痕。
“陛下?”萧伯瑀无奈一笑,下意识抬手欲擦。
“别擦。”赵从煊眼角下弯,又在萧伯瑀另一侧点了一下,还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平日太过端肃,添点墨痕,倒显得生动些。”
萧伯瑀终于制止了他作乱的手,无奈道:“陛下这是拿臣取乐?”
赵从煊被他握住手腕,也不挣脱,反而顺势向前倾身,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了萧伯瑀身上。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在宫里呆了好久,很闷。”
从前赵从煊身为宁王时,还能时常在长安游玩解闷,可当上皇帝后,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盯着,日子似乎变得更加乏闷了。
“陛下”萧伯瑀将脸上的墨渍擦干净,声音放轻了些:“不如唤些乐师入宫。”
赵从煊并不像永顺帝那般喜欢声乐,继位后,宫中的乐师几乎都遣散了。
“不要。”赵从煊闭着眼摇头,发丝蹭过萧伯瑀的下巴,顺势将脸埋进他的肩窝,像只餍足的猫儿般蹭了蹭,“我只想听你弹的曲儿。”
君子六艺,其一便是乐。
萧伯瑀自然是会弹琴的,只不过是闲暇时的消遣罢了。
“臣许久未碰琴了。”他嗓音低缓,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怕是生疏了。”
“嗯!”赵从煊抬起头,眸中映着亮光,一副不罢休的样子,完全忘记了,他唤萧伯瑀入宫,说是谈论政事的。
见状,萧伯瑀便答应了下来。
很快,内侍取来一张古琴,萧伯瑀指尖轻抚琴弦,试了几个音,抬眸时正对上赵从煊的目光。
他唇角含着笑意,很快便垂下眼帘,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拨,清越的琴音在殿内流淌开来。
萧伯瑀沉浸在琴声中,似乎忘却了尔虞我诈的朝堂斗争。
忽然,脸颊传来一阵温软的触感,萧伯瑀指尖一颤,却还是将整曲弹完才停了下来。
一曲终了,萧伯瑀转过头来,只见赵从煊抿了一口茶水,好似方才什么也没做的样子。
赵从煊放下茶盏,笑意盈盈地看向萧伯瑀,“萧大人可是渴了?”
“嗯。”萧伯瑀点了点头,他倾身上前,却不是拿起案上的茶杯,而是伸手环住赵从煊的腰身。
“萧”赵从煊的声音被尽数吞没。
这个吻似乎带着压抑,萧伯瑀将他禁锢在怀中,攻城略池般攫取着他的气息。
赵从煊轻喘一声,薄唇翕张,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小心翼翼地回应着,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
怔愣间,萧伯瑀的动作变得温柔,他轻轻摩挲着赵从煊的后颈,似带着歉意的安抚。
茶香在唇间弥漫,萧伯瑀轻吮着他的唇,直到他的身体彻底软在自己的怀中,他才缓缓退开。
赵从煊的呼吸尚未平复,他在萧伯瑀的怀中喘息着,眉眼带着怒意,可他的眸光潋滟,眼尾微微泛红。
这看在萧伯瑀的眼中,心尖软得一涩,他轻声道歉着,却不由地捧着他的脸颊,指腹陷入他耳后细软的发间,再次将唇覆了上来。
两人紧贴的身体似乎烫得惊人。
赵从煊轻声呜咽了一声,双手不由地攀上了萧伯瑀的脖颈,身体软得发沉。
唇齿交缠间,赵从煊下意识地攥紧着他的衣襟,却恰好拉扯了手臂上的旧伤。
他的身体一僵,疼痛的低吟从唇间溢了出来。
萧伯瑀也察觉到了,先是在他唇角落下一个安抚般的轻吻,才缓缓移开,一边轻哄着道歉,一边查看他的伤势。
所幸,并没有出血。
萧伯瑀歉意地将他抱入怀中,方才旖旎的气氛也已经消了个殆尽。
“宫中太闷,我想出去”赵从煊低着头,声音极轻,似乎只是随口一说。
萧伯瑀答应了下来,“好,臣安排人护在陛下左右。”
赵从煊忽地转过头来,“不,我想和从前一样,只我们两个人,游舟泛湖,或是长安城外,骑马踏青。”
闻言,萧伯瑀没有立即答应下来,长安城外太过危险,两人的身份到底和从前不一样,万一有丝毫的闪失,他都担当不起。
“那便在曲江池上游舟泛湖,可好?”萧伯瑀轻声道。
赵从煊似乎不在意去哪,只要能出宫便好,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又开心般在萧伯瑀的唇角亲了一下。
恰逢今日休沐,萧伯瑀便将时间定在了今天晚上。
入夜,长安城内,华灯初上。
二人换了一身简朴的装扮,赵从煊脸上戴着那张“玉面狐狸”的面具,随后,又不知从哪拿出了另一张凶恶的将军面。
萧伯瑀含笑应下。
夜市里,人声鼎沸,为了隐瞒身份而戴着面具的人不少,两人的衣着打扮并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原本说要游舟泛湖的,走到一半赵从煊又反悔了,他走在人群中,时不时回头拽一下萧伯瑀的衣袖:“快看!”
两人停在一个卖木雕的小摊前,摊主是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叟。
见有客人,摊主连忙将手中刻了一半的木雕放下,“公子想要些什么?”
赵从煊俯身凑近摊位,目光掠过一排排木雕,却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银子放下,问道:“能刻只猫吗?”
老叟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要这么简单,他连忙应下,“当然可以,公子想要什么样的?”
“要刻得灵动些。”赵从煊比划着,“眼睛要圆,尾巴要翘,对了”
说着,他又掏出了一块银子,“要两只。”
萧伯瑀站在一旁,看着赵从煊兴致勃勃地与老叟比划,眉眼不由地温柔了下来。
“明白了,是要刻一对儿。”摊主会意一笑,拿起刻刀在木料上比划,“公子坐下稍等,可能要一会儿的时间。”
赵从煊道:“我晚些再回来取。”
“诶,好嘞!”摊主收下银子,点了点头。
两人便又朝着夜市的人群中走去。
片刻后,摊主正专心雕刻着,忽而一道身影站在身前,他连忙抬起头,“这位公子想雕刻些什么?”
那人只瞥了一眼摊主手中雕了一半的猫儿,随即看向萧伯瑀二人离开的方向。
第42章 入局 夜游曲江池、狸猫换太子
夜, 渐渐沉了下来。
曲江池畔的楼阁亮起了灯火,倒映在水中,一阵清风吹来, 岸边的垂柳低拂过水面,搅碎了湖中灯影。
小径上, 两道人影并肩而行,衣袂偶尔相触, 又悄然分开。
“二位客官可要游船?”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柳荫下转出个年轻船夫, 手里握着支长篙,小船在岸边轻轻摇晃, “这会儿湖心正有月色, 最是好看。”
两人应下, 便坐上了这艘小船。
湖中心高官权贵的画舫居多, 小船便先沿着池畔游了半圈。
“今夜游湖的贵人真多。”船夫手中竹篙轻轻一点, 似是无意地说道:“客官坐稳了,前头荷叶深处景致更好。”
萧伯瑀轻声应下, 赵从煊则低垂着头,伸手拨弄着湖水,沉浸在月色中。
二人坐在船首, 船夫在船尾。
在船夫调转小船方向时,萧伯瑀的余光中瞥见了几艘朝他们来的小船,但很快又四下散去,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怎么了?”赵从煊问道。
萧伯瑀摇了摇头, 并不想打消他的兴致,“没事。”
小船穿过莲花深处时,周遭有不少船只停滞不前, 花前月下,诉衷情意。
明月高悬,清辉洒满水面。
赵从煊的手指仍浸在微凉的水中,指尖轻轻划过水面,涟漪一圈圈荡开。
船身微晃,萧伯瑀担心他掉入水中,连忙环住他的腰身,“当心。”
赵从煊听话地收回了手,随后将半个身体靠在他的肩上,仰起头看向天边的月亮。
今晚月明星稀,几点孤星刺破苍穹,虽没有明月那般耀眼夺目,却让人无法忽视。
赵从煊唇角含笑,他缓缓转过头来,薄唇贴在萧伯瑀的耳畔,低声说了什么。
萧伯瑀耳廓渐渐泛红,他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可。”
话落,赵从煊低垂着头,身体微微耸动着。
萧伯瑀便又解释道:“人多眼杂……”
话音未落,便听见一声低笑传入耳中。
萧伯瑀这才发觉赵从煊是在戏弄他,不由无奈一笑,于是在他腰间轻轻捏了捏。
顿时,赵从煊身子一抖,差点一头栽到水中,他连忙小声求饶,“我不笑了,我不笑了就是……”
他笑得乱颤,整个人蜷在萧伯瑀的怀中。打闹间,不小心拂去了萧伯瑀脸上的面具。
萧伯瑀只好按住他的手,又无奈地将面具戴上。
小船快要驶出莲花丛时,赵从煊想要再游一圈,便对船夫道:“烦请再绕一回。”
船夫笑着应下:“客官既喜欢,小的自然乐意。”
很快,小船调转方向,与身旁几艘小船擦身而过,重新滑入荷叶深处。
赵从煊倚在萧伯瑀肩头,指尖轻轻拨弄着水面,低声道:“这样的夜色,难得。”
萧伯瑀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四周。方才那些散去的船只,不知何时又悄然聚拢,远远地缀在他们身后。
他心中一沉,却不动声色,只是将赵从煊往怀中带了带。
“怎么了?”赵从煊察觉到他的异样,仰头问道。
萧伯瑀淡淡一笑,“风有些凉。”
两人便回到船舱内,小船不知往何处绕去了,船身摇摇晃晃,萧伯瑀将人护在怀中,穿出莲花丛后,他低声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此行定然是有人跟踪他们,萧伯瑀不知这些人有何目的,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陛下出事。
两人才出来不久,此时说回去的话,确实有些扫兴。
出乎意料的是,赵从煊点头答应了,他打了一个哈欠,“是有些乏了。”
萧伯瑀松了一口气,他微微掀开轩窗一角,身后跟踪他们的船只似乎已经不见了。
他心头微疑,莫非方才真的是他多想了
此时船只已经朝着西侧的岸边靠去,这边鱼龙混杂,许多商旅船只往来,他们的小船很快便混入其中。
东边。
一艘小船靠岸后,两道身影从船舱内走了出来,一个脸上戴着狐狸面具,一人脸上戴着将军面。
两人朝着一处乐坊走去,他们身后的几艘小船中,一下子蹿出五六个身影,其中一人道:“快去禀报大人”
其余人紧跟在那两人身后。
不多时,陈伦听到消息后,眉色一喜,他再次问道:“你可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
“好!”陈伦拊掌而笑,“果然天助我也。传令下去,按计划行事,此次定要全长安城的人知道,这光风霁月的萧大人不过也是个声色之徒。”
夜色深沉,乐坊灯火通明,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陈伦踏入乐坊后,暗处连忙有人迎了上来,“大人,他们进去了。”
“可盯紧了?”陈伦眯着眼睛道。
那人躬身道:“属下几人一刻不敢松懈,而且属下还发现”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属下几人还发现,雅间内不时有胡语传来。”
“哦?”陈伦迫不及待踏入二楼雅间。
果然,里面有几道胡语传来,陈伦听不懂,但只要确定萧伯瑀面见的外邦之人,便足以将他定罪了。
他压下心头之喜,此次定要一击毙命,让萧伯瑀无法翻身。
陈伦压低了声音,再次问道:“你确定他是萧伯瑀?”
传话之人连忙跪下,“属下几人亲眼所见,他脸上的面具掉了下来。”
旁边几人也纷纷应是。
“好。”陈伦唇角勾笑,他又吩咐道:“去通传鸿胪寺、大理寺之人,就说有人通敌。”
鸿胪寺和大理寺都有萧家的人,那便让这些人亲眼看看,他们忠于的萧家是什么样的人。
随从领命而去。陈伦整了整衣冠,笑着抿了一口茶水,萧伯瑀啊萧伯瑀,今夜过后,看你还如何在这长安城中立足。
雅间内,两名戴着面具的男子相对而坐,旁边坐着一名岭南商人。
狐狸面具的男子指尖轻敲着,他压低了声音,和身旁的男子道:“差不多了”
两人拿出几贯铜钱,与那名岭南商人达成了交易。
“几位,慢走。”狐狸面具的男子提高了声音。
那名岭南商人笑呵呵地应着,随后用着蹩脚的话道:“慢走”
商人身旁的小书郎连忙打开雅间的门,可不料,门一开,那小书郎便吓得摔倒在地上。
只见几名持刀之人横在门口。
小书郎连忙起身,颤巍巍道:“官官爷,我们,我们是犯了什么事吗?”
陈伦负手而立,嘴角噙着笑意,“何必着急走啊?”
“小的不明白官爷的意思”小书郎壮着胆子问道。
那狐狸面具的男子愤怒上前,底气十足道:“你们凭什么拦我们!”
“哦?口气不小啊。”这人越是嚣张,陈伦便越是兴奋,他一脚踹上狐狸面具的男子。
屋内的岭南商人见状,着急地解释着。
只不过,他说的话,陈伦一字都听不懂,但正是这样,他便更加肯定,萧伯瑀与胡人勾结。
从始至终,那个戴着将军面,身影与萧伯瑀有九分的男子都没转过身来。
狐狸面具的男子嚷着要出去,“你们凭什么拦我们,我要报官!”
“呵”陈伦又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急什么。”
话音落地,乐坊外便传来嘈杂声,不多时,大理寺之人便赶了过来,跟在身后的还有鸿胪寺的官吏。
陈伦见屋内之人明显慌了,他笑意更甚,下令道:“拿下。”
那商人惊慌失措,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话,陈伦却嫌他聒噪,示意旁人将他的嘴巴堵上。
很快,屋内几人便都被绑了起来,唯有一人还淡定地坐着。他缓缓站起身来,却一言不发。
陈伦看着他,笑着道:“萧大人,何必藏头露尾?”
他向前一步,声音刻意提高:“与胡人私会,可是大罪啊。”
大理寺的人纷纷一惊,“什么萧大人?”
“还能是谁?”陈伦轻呵一声,“萧相萧大人啊。”
周遭顿时一静,大理寺为首之人压低了声音:“陈都尉,您会不会认错人了?”
陈伦冷笑一声:“莫不是要包庇不成?”
“下官不敢!”
陈伦笑着上前,抬手揭开那人脸上的面具,霎时间,他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
“你是谁!”陈伦怒喝一声。
面具之下,一张苍白的脸露了出来,声音却尤为粗犷:“草民初入长安,不知何时得罪了诸位大人。”
陈伦面色铁青,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萧伯瑀在哪?!”
那人道:“大人说的什么草民听不懂。”
“不可能!”陈伦猛地将人掼在地上,转向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人,他一把揭下面具,却还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他怒而看向被绑的商人,恶狠狠道:“最好给我老实交代,萧伯瑀在哪?!”
那岭南商人嘴里的布条被扯下,他惊恐地瞪大眼睛,嘴里不停地说着话。
旁边的鸿胪寺的官吏颤巍上前,“陈都尉,这人不是胡人。”
话一落,陈伦阴狠地目光顿时移到他的身上,“你再说一遍。”
“这人说的是岭南土话,他是来长安做买卖的”
乐坊的动静引来了更多的人,因陈伦信誓旦旦说着,屋内之人就是当朝宰相萧伯瑀,看热闹的人纷纷挤在乐坊外。
此时的萧府。
“大人,那陈伦污蔑您通敌!”一名侍卫急匆匆入府禀报。
萧伯瑀眉头微蹙,他抬起头,问道:“何时的事?”
“今天晚上,东市乐坊。”
第43章 狂妄自大 一把火、两把火、烧烧烧
陈府。
得知儿子陈伦擅自行动后, 太尉陈威怒而甩了他一巴掌,“我怎么跟你说的!”
陈伦腿一软,跪在地上, 他失神般怔愣着。
当众污蔑朝廷命官,而且这个人还是当朝宰相, 简直是授人以柄,倘若萧伯瑀紧抓不放, 就算是他的父亲, 当今太尉也保不住他。
“愚蠢!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蠢的儿子!”陈威气得又踹了他一脚, “你就那么确定那个人是萧伯瑀?”
陈伦仿佛才回过神来,他从地上爬起来, 膝行上前道:“爹, 是那萧伯瑀是他故意设局的, 我们的人分明看到他了!肯定是有人泄密了对!肯定是, 那萧伯瑀城府极深”
他的神色已经有些癫狂, 明明差一点就能将萧伯瑀逼上绝路了,怎么会不是他
陈威眉头紧皱, 陈伦的话不无道理,他们的人能潜在萧伯瑀身边,他们这边未必没有萧伯瑀的人, 但眼下如何度过这个难关才是重中之重。
次日。
早朝,金銮殿上。
在萧伯瑀尚未提及陈伦一事时,陈威先发制人,“臣陈威, 向陛下请罪。”
殿内一静,昨日之事已经传遍了朝堂上下,陈威先一步请罪, 便让萧伯瑀错失了发难的时机。
萧伯瑀神色未变,目光甚至没有看向陈威半分。
皇帝赵从煊似乎不知情,他开口问道:“太尉这是何意?”
“昨夜犬子陈伦喝多了酒,头脑一时昏聩,在东市乐坊认错了人,误以为萧相萧大人与胡人勾结,这才闹出了一个笑话。”陈威缓缓道。
将污告之罪,两三句话便说成了酒后失言,闹出笑话。能这么说的人,也就只有当朝太尉了。
大司农程勉之捏紧了手中的笏板,神色紧紧地盯着太尉陈威,“陈公子年轻气盛,一时冲动也是人之常情。但污蔑朝廷命官,事关国法纲纪,若人人效仿,岂非朝堂大乱?”
上次被构陷贪墨一事,程勉之便对陈伦恨之入骨,此事即便污蔑的人不是宰相萧伯瑀,程勉之也不会轻易让陈伦混淆而过。
话音一落,殿内三三两两地附和着,可在陈威眼神瞥过之处,又安静了下来。
陈威又道:“陛下,犬子虽有过错,但确是一心为国,还望陛下从轻发落。”
“萧爱卿以为如何?”赵从煊并未直接定罪,而是看向了萧伯瑀。
萧伯瑀缓步出列,神色淡然,“臣,但凭陛下圣意。”
此话一落,陈威便放宽了心,若由皇帝裁决,赵从煊定然不会严惩。
果然,如他所料,赵从煊沉思片刻后,道:“国法在前,诬告朝廷命官乃大罪,但念在陈伦初犯,且有功于社稷,故停职三个月。”
话落,殿内骤然一滞,朝臣们面面相觑。
这个惩罚,太轻了。甚至不是革职,而是停职。
“臣,谢主隆恩。”陈威心满意足地笑了,他看向萧伯瑀,挑衅般笑着。
早朝散去后,殿外细雨如丝。
萧伯瑀撑着油纸伞跨下玉阶,身后的程勉之快步追了上来,开口道:“萧大人,方才殿上,陈威理亏,您何不乘势”
话音未落,萧伯瑀道:“程大人,慎言。”
程勉之快速瞥了眼四周,他压低了声音,又问道:“陛下今日为何偏袒陈氏?”
诬告朝廷命官,轻则革职流放,重则抄家问斩,但皇帝只是停了陈伦的职罢了,可谓是明目张胆地偏向陈家。
为何不严惩
萧伯瑀目光微垂,望着伞沿滴落的雨水,淡淡道:“既是陛下的旨意,我等遵从便是。”
闻言,陈勉之无奈一叹。
皇帝的偏袒,萧伯瑀的退让,换来的是陈家越发嚣张跋扈。
萧府。
萧父的咳嗽越发严重,萧伯瑀托人寻了名医,又暂时放下了政务回了萧府。
“父亲的病怎么样了?”萧伯瑀放轻了声音。
“刚喝完药,已经睡下了。”萧母神色缓了缓,“这几天精神好了许多,夜间也咳得少了。”
萧伯瑀闻言,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
恰在这时,院外下人来报,“夫人,大少爷,陈家派人送礼来了,说是为之前的事情赔罪。”
萧母眉头一皱,陈家怎么可能服软赔罪。
萧伯瑀道:“母亲,您先休息,我去处理便是。”
“不。”萧母眉色一冷,“我倒要看看这陈家打什么如意算盘。”
两人来到前厅,只见陈家的下人身着素白麻衣,乍一看,还以为是来奔丧
见到萧伯瑀后,陈家之人笑着道:“我家公子特命小的送来上等丝绸二十匹,为前日之事赔罪,还望萧大人收下。”
说罢一挥手,身后下人们抬着几口木箱进来,箱盖一开,里头赫然是白色的绸缎。
白色素帛,用作何途,不可能不清楚
萧母脸色骤变,手指紧紧攥住帕子,她强压下怒火,冷声道:“陈家这是何意?”
那人故作惶恐,“萧夫人息怒,这可是上好的料子,我家二公子特意挑选的”
萧伯瑀缓步上前,“那便替我谢过陈公子了。”
他的声音如常,可眸中的寒意令陈家的下人不由地后退了一步。
“那那小的就先回去了”
说罢,便连忙转身离开,不敢在萧府多加逗留。
萧伯瑀看着院中的绸缎,神色越来越冷。
六月。
陈辙以帝师之名入宫,为弟弟陈伦求情,次日,皇帝当真就赦免了陈伦的罪,令他官复原职。
而这,仅仅是在陈伦停职的第二个月。所有人都能看出,陈氏如日中天。
长安城,车马喧嚣,东市的一家酒楼,二楼雅间内。
陈伦斜倚在软榻上,他面前跪坐着一名身着薄纱的美人,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斟酒。
“陈公子,这葡萄美酒,可还合您的心意?”坐在对面的锦衣公子笑着问道,此人名为卢诚,范阳卢氏之子。
陈伦轻抿一口,淡淡道:“尚可。”
卢诚打开一个锦盒,里面赫然是数十条金条,“陈公子,这是家父特意从淮南带来的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陈伦的目光终于有了波动。
见状,卢诚连忙道:“您看,那淮南一带的盐业”
盐业,利润丰厚,向来由朝廷授予世家管辖。负责这个职位的正是搜粟都尉,陈伦。
搜粟都尉,原本负责军中粮草运输,后来权势越来越大,便兼任了盐铁官。
陈威掌权后,做的第一件事便先将原本的搜粟都尉调走,从而让自己的儿子担任这个职位。
盐铁乃朝廷经济命脉,盐铁交易是笼络世家的重要手段。
虽然陈氏权势滔天,但对于盐铁交易也不敢过分,只敢在暗中操纵着几桩。
然而,这些天,皇帝对陈氏的态度,让陈伦长了几分野心,“我要七成。”
“七成?!”卢诚忍不住惊呼出声。
陈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怎么,嫌多?”
卢诚咬了咬牙,最终挤出一丝笑容,“陈公子开口,自然没有问题。”
皇宫,御书房。
赵从煊半倚在榻上,宫女小心翼翼地上前奉茶。
“退下吧。”赵从煊道。
“是。”
宫女方一退下,小酉子便入殿禀报:“陛下,萧大人求见。”
“宣。”
赵从煊似等他许久了,待萧伯瑀入殿后,便为他斟了一杯茶水。
萧伯瑀缓缓坐下,开口道:“三月之期未到,陛下不应赦免陈伦之罪。”
“你怪罪我?”赵从煊将茶水递到他的身前。
萧伯瑀抬眸看向他,本来想说的话都吞了下去,陛下手中无权,对陈威不得已一忍再忍。
他微叹一声,到底是不愿对赵从煊说一句重话。
赵从煊见萧伯瑀沉默不语,他忽地倾身靠近,双手环住他的腰,闷声道:“你生气了。”
“臣不敢。”萧伯瑀放轻了声音。
赵从煊亲了亲他的下颌,“可你已经一个月没入宫了,你在生我的气。”
“不是。”萧伯瑀抬手抚向他的发间,他将赵从煊搂在怀中,下颌抵在他的颈窝,声音有些疲惫,“父亲久咳不愈,我实在是分身乏术……”
“张太医医术精湛,明日我就派他去萧府诊治……”赵从煊顿了顿,“不,我今天就让他过去。”
说着,便要起身唤来小酉子。
萧伯瑀心中一暖,不过他请来的医师都说父亲积劳成疾,身体每况愈下,只能调理,难以痊愈。
他抱着赵从煊不愿放开,“多谢陛下……”
萧伯瑀这些天为父亲的病奔波,还不忘调查当日的事,陈伦敢当众指认他勾结胡人,定然不会是空穴来风,恐怕他身边已经有陈家的眼线。
而且,宰相府政务堆积,萧伯瑀已经好些时日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他今日来,并非是真的要斥责陛下赦免陈伦的罪,更多的是想见他一面。
虽然早朝上也可见到,可那是君臣相见,看得见摸不着。
两人相拥,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赵从煊蜷在他的怀中,听见绵长的呼吸后,他才仰头看向萧伯瑀。
萧伯瑀侧着身子,他背对着光影,映得眉眼愈发深邃,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他呼吸均匀,薄唇微抿,眉间似乎凝着一抹难以消散的倦意
赵从煊静静地看着,眸间复杂,不由地伸手抚向他的眉骨。
萧伯瑀没醒。
赵从煊的手慢慢往下,眼角、鼻梁,最后落在他的唇上。
一触即离。
殿内安静异常,赵从煊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第44章 共浴 戏弄、反向戏弄
七月流火, 天气转凉。
萧府,庭院。
父子二人对坐下棋,偶尔传来几声低咳。
“长则传了一封书信回来。”萧母眉色稍喜, 唇角止不住地扬起,口中却不由地埋怨着, “这孩子,都一年多没有回来一趟了, 也不知是瘦了还是胖了……”
“信上说什么了?”萧父笑着道。
萧母将信递给他, 碎念着:“还不是剿匪平乱这些事, 不过说是山匪少了许多,他心中还有些郁闷呢。”
萧长则想去建功立业, 反叛军、北狄和“北晟”政权, 几方交战一触即发。他和都护李肃说起此事时, 李都护欣赏他的勇猛, 才对他多说了一句:等。
等, 要等什么?
萧父看完信后,轻轻笑了笑, “出去几年了,都没什么长进。”
“那我叫他回来,你又不同意。”萧母从他手中夺过书信, 而后又交给萧伯瑀,“伯瑀,你好好劝一下长则,都二十三了, 就不能先考虑一下其他大事吗……”
萧伯瑀刚要接过书信,萧母又拿了回去,让他扑了一个空。
他怔愣地抬起头。
“长则二十三, 伯瑀你都二十六了,你什么时候让我们见一见她?”萧母放缓了声音。
萧伯瑀神色闪躲,他向来不善虚言。
“那日,你是去见她了吧。”萧母神色凝着些许愁绪。
陈伦指认萧伯瑀通敌叛国那日,萧伯瑀的确出门去了,虽说是入宫面圣,可直到晚上才回来,与陈伦的指控,前后不差半个时辰。
萧母怎么可能不担心,万一萧伯瑀喜欢的那个人就是异邦人……
面对萧伯瑀的默认,萧母轻叹一声,“她到底是什么人,能让你……唉……”
“夫人,这事你就先别忧心了,咳!咳咳……”萧父轻拍了一下她的手,刚说两句就止不住地咳。
萧母连忙轻拍他的背,替他缓了缓气,“今日还没喝药吧,我去拿过来。”
说罢,便起身往外走去,刚走几步,萧母还是将那封书信给了萧伯瑀。
信上都是他几月几剿灭了哪处的山匪,说是书信,还不如说是夸自己的行绩。
萧伯瑀看着不由地笑了笑,“长则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他要是长进了,也不会老想着去征战北狄了。”萧父笑着摇了摇头。
朝廷主军兵权在太尉陈威手中,萧长则即便随军出战,也不会受到重用,都护李肃让他等,便是等一个时机。
萧伯瑀道:“下个月便是母亲生辰了,我写封信让他回来一趟吧。”
“嗯。”萧父含笑道:“这件事别让你母亲知道了……”
也好给她一个惊喜。
“什么事情不想让我知道啊。”萧母快步上前,身后的丫鬟连忙将汤药放下。
萧父和萧伯瑀对视一眼,皆笑而不语。萧母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将药碗递到萧父手中,“你们父子俩,又在打什么哑谜?”
“不过是些朝堂上的琐事,怕你听了烦心。”萧父接过药碗,苦着脸一饮而尽,“张太医的药方,还真是不一般……”
萧母见状,忍不住笑道:“张太医的方子虽苦,可效果却是极好的,你这些日子咳嗽不是减轻了许多?”
萧父放下了碗,缓了许久,才道:“伯瑀,你去宫里请太医,陛下没怪罪下来吧?”
太医署的太医向来是只为宫廷之人诊治,萧父便想着,是萧伯瑀向皇帝请旨,命张太医来萧府诊疗。
他担心圣上不悦,只是碍于萧伯瑀的身份才命太医前来。
萧伯瑀指尖微顿,“陛下体恤,听闻父亲咳疾反复,便让张太医来府中诊治。”
“陛下仁厚,趁我这身子骨见好了些,明日我便入宫谢恩。”萧父轻轻颔首。
萧母闻言,眉头微蹙,劝道:“你这身子才刚好些,不如再休养几日……”
“陛下恩典,岂能怠慢?我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萧父摆了摆手,语气温和,神色却异常却坚定。
萧母见他执意要去,眼中忧色更浓,忍不住看向萧伯瑀:“伯瑀,你劝劝你父亲……”
萧伯瑀沉吟片刻,轻声道:“父亲,不如由儿子代您入宫谢恩。您安心养病,陛下仁厚,定能体谅。”
萧父却摇头笑道:“你代我去,终究少了诚意。何况……”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远,“我也想亲自见一见陛下。”
赵从煊没继位前,萧父对他这个不受宠的皇子印象并不深。
只依稀记得有一年的冬天,永和帝与朝中的大臣在宣政殿商议政事,突然大太监进殿打断了他们,听闻是后宫的妃子得了伤寒,永和帝的面色很复杂,似是想去,可最终还是屏退了太监,继续与大臣商议起了政事。
结束后,一众大臣从宣政殿出去,这才发现雪中有一道小小的孤影跪在殿外。
见到有人出来后,那道小身影艰难地抬起头,还没看清眼前的人便晕了过去。
后来,萧父才得知,那个孩子是七皇子殿下,也就是当今圣上赵从煊。
那一年,赵从煊只有六七岁,他能不顾旁人的阻拦毅然跪在殿外,只求父皇去见一见病中的母妃。
后来如何,萧父便不得而知了,毕竟皇宫辛秘向来不是他们这些臣子能随意打听的。
“老爷,夫人,大少爷,宫里派人来传,说是有政事要去大少爷商议。”一下人匆忙来报。
萧母连忙道:“快去吧。”
萧伯瑀轻轻颔首,便换了一身衣裳入宫。
待他离开后,萧母神色有些疑惑,“我看陛下挺看重伯瑀的,可为何在那一件事上,又偏袒陈家去了。”
陈家本就权势滔天,若不适时打压,岂不是助长他的气焰,终有一天,极有可能……
“夫人慎言。”萧父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
萧母低声道:“陛下如此轻描淡写地罚了陈伦,这如何不让人寒心?”
萧父目光深沉,他望着窗外的天色,缓缓道:“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此举,我看……另有深意。”
皇宫,御书房内。
年轻的帝王正勾画着什么,见萧伯瑀进来,他探出个脑袋,微微一笑,“你来了。”
萧伯瑀含笑道:“臣,参见陛下。”
话一落地,一只狸猫从赵从煊怀中便跳了出去,他顿时急了眼,“别跑,就快好了!”
可狸猫却不管,大半天不让它走动,可郁闷了。
赵从煊身上的衣衫溅了些墨汁,看起来有些狼狈,一人一猫在殿内追跑起来。
萧伯瑀见状,不禁莞尔。他轻咳一声,俯身拦住那狸猫的去路,伸手一捞,便将那毛茸茸的猫儿抱入怀中。
入手还有些沉。
赵从煊看了看,颇有些气恼道:“你要是不乱动,早就画好了。”
被主子一顿数落,狸猫将脑袋埋在萧伯瑀的臂弯中,很是不想听。
赵从煊看向被毁了的画作,头疼地捂了捂脑袋。他本来是一时兴起,想给狸猫画一幅画,可没想到,好几回画到一半都被它搅和了。
萧伯瑀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好几张纸上要么是墨渍斑斑,要么是烙下了好几个墨色的“梅花印”。
这些梅花爪印从案几延到殿中各处,萧伯瑀神色一僵,他低头看去,果然,“梅花印”的源头正是他怀中的狸猫,而他的衣袖也被烙下斑斑点点的梅花印记……
萧伯瑀无奈道:“臣先回府更衣。”
“萧大人这副模样被人看见,岂不是惹人笑话。”赵从煊凑近了一些,笑着戳了戳狸猫的后脑勺。
顿时,狸猫在萧伯瑀怀中乱动着,不出意外地,爪子的墨渍在他身上擦了个干净。
“陛下,汤池已经备好了。”小酉子趋步入殿禀报。
赵从煊吩咐道:“备一套新的衣裳给萧大人。”
小酉子微微一愣,随即连忙应是,便躬身退了下去。
汤泉池,水汽氤氲。
赵从煊道:“劳烦萧大人替我更衣了。”
萧伯瑀动作一丝不苟地替他宽衣解带,衣衫件件解开,萧伯瑀神色未变,似乎在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水波荡漾,赵从煊踏入池中。
片刻后,萧伯瑀才褪下自己的衣裳,不紧不慢地靠近,顺理成章地便将人搂入怀中。
紧接着,他扣住赵从煊的手,慢条斯理地揉搓他指间的墨痕,从指尖一寸一寸往上清洗着。
赵从煊往后靠了靠,后脑勺贴在他的肩膀处,半眯着眼,整个人倚在他的怀中。
渐渐地。
水面荡开细密涟漪,萧伯瑀的掌心贴着赵从煊的腕骨滑入水中,蒸腾雾气里隐约可见他小臂绷紧的肌肉线条。
赵从煊低声喘息着,他转过头来,唇瓣翕张着索吻。
萧伯瑀的吻从他的唇移到颈侧,直至齿尖碾过后颈处的一块软肉,引得怀中人一阵战栗。
赵从煊仰起颈项,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只能依附着他。
萧伯瑀的眸色更深,他含着怀中人的耳垂低语着,指尖借着泉水没入。
失控的闷哼一声传来,赵从煊下意识想要退开,却被萧伯瑀扣着腰身。
如安抚一般,轻柔的吻落在他的颈侧。紧接着,动作无法抗拒地紧掐着他的腰。
水汽凝结在赵从煊睫毛上,他低低地喊着萧伯瑀的名字,声音带着哭腔。
萧伯瑀的心尖发软,他搂着怀中人腰间翻转过来,在他惊愕间,俯身含着他的唇。赵从煊脸上苍白了几分,指尖紧紧地掐入他肩膀的肌肉,直到指缝渗出血渍。
萧伯瑀轻抚着怀中人弓起的腰背,温柔地安抚着。
良久,赵从煊似乎才缓了过来,他低声轻吟着,似是痛楚,又似欢愉。
蒸腾的雾气中,胯骨相抵,滚烫与冰凉交织,赵从煊脱力地滑入水中,又被萧伯瑀箍着腰捞了起来。
萧伯瑀轻抚他湿润的额发,不知是泉水打湿,还是被汗水浸湿。赵从煊靠在他怀中平复呼吸,却察觉对方的手在他的腰下……
“你,你……”赵从煊指尖紧掐着他的手臂,声音带着哑音,“不……”
萧伯瑀愣了愣,便亲了亲他的唇角,而后在他耳畔低声道:“书上说,男子……留着,不好……”
闻言,赵从煊耳廓通红,他趴在萧伯瑀怀中,整个脑袋埋在他的颈窝。
萧伯瑀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便说道:“上次张太医为父亲诊疗后,父亲的咳疾好了许多。”
“嗯……”赵从煊闷声回应,忽地,他的身体一僵,而后又软了下来,只紧紧搂住萧伯瑀的脖颈,“那,就好……”
“父亲明日想入宫面圣谢恩,陛下……”萧伯瑀低声道。
赵从煊轻轻地“嗯”了一声,却被他突然搅得闷哼一声,“不……”
“陛下不愿吗?”萧伯瑀问道。
赵从煊呜咽一声,“你,故意的……”
萧伯瑀低声道歉,他勾唇笑着,不置可否,“那明日下午,可好?”
“嗯,嗯……”
第45章 用人之道 欲将取之,必先予之
翌日, 皇宫。
萧远道入宫面圣,领路的小酉子轻声提醒,“萧老大人, 陛下特意吩咐了,说您身子不爽利, 不必着急。”
“老臣蒙陛下如此体恤,实在惭愧。”萧远道微微一笑, 却没有放缓脚步。
养心殿内, 檀香袅袅。
皇帝赵从煊身着一袭玄色常服, 见萧远道进来,便放下了朱笔, 起身相迎。
“老臣萧远道, 蒙陛下派太医诊治, 今日特来叩谢陛下圣恩。”萧远道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萧卿不必多礼, 快请起。”赵从煊上前虚扶, 又朝左右吩咐道:“赐座。”
“谢陛下。”
赵从煊转身回到榻上,声音带着真切, “萧卿病体未愈,应在府中休养才是。”
“老臣惶恐,劳动陛下挂念。”萧远道神色微诧, 皇帝对臣子的关切似乎并不像假的。
赵从煊道:“张太医回禀说萧卿是积劳成疾,需要好生调养,朕已命张太医每旬日去府上请脉,所需药材直接从御药房取用。”
萧远道闻言, 又要起身谢恩,却被赵从煊抬手制止。
“萧卿乃两朝元老,国之柱石, 有功于社稷,不必如此多礼。”赵从煊缓缓道:“且如今朝中诸事顺遂,多仰仗于萧相。”
听到皇帝提到萧伯瑀,萧远道谨慎回应:“伯瑀年轻识浅,承蒙陛下不弃。”
他极为小心地瞥向皇帝的神色,却见赵从煊面色并无多大变化,难以看清他的喜怒。
“萧相处事公正,勤勉为民,朝中善政多由宰相府所出,是我……大晟之福。”赵从煊低垂着头,抿了一口茶水。
“陛下过誉了。”
离开皇宫后,萧伯瑀在宫门处接父亲回府。
马车上,萧伯瑀低声问道:“父亲今日面圣,陛下可有说些什么?”
萧远道缓缓摇头,“陛下言语间尽是体恤,只是……”
他顿了顿,似在思索。
“父亲?”萧伯瑀轻声唤道。
萧远道笑着摇了摇头,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萧家能做的唯有对大晟尽忠。
…………
很快,八月的到来,州郡各地开始进入了忙碌的秋收。
宰相府。
萧伯瑀伏案处理各地的奏报,余光中瞥见一道人影捧着一摞奏疏走了进来。
他头也没抬,吩咐道:“王横,派人去请程大人前来。”
“大人,王长史他他今日告假了。”郎官李善诠轻手轻脚放下奏疏,语气不由地结巴了起来。
萧伯瑀一怔,昨日王横的确跟他告了几天假,只不过他一时忙忘了此事。
“嗯。”萧伯瑀轻轻颔首,“那便由你去请程大人。”
“是,是”李善诠连声应是,他方退出几步,又小心翼翼地多问了一句:“大人,不知不知要请程大人商议何事?下官也好提前准备些文书”
萧伯瑀淡淡道:“今年各地的税收一事。”
李善诠连忙做了一个深揖,“下官这就去请。”
待他离开后,萧伯瑀手中动作一顿,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李善诠离开的背影。
李善诠自入宰相府后,做事认真,休沐日常留在相府中听任差遣,王横也曾多次在萧伯瑀面前夸赞他勤恳老实。
在王横告假的这几天,李善诠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他手上的活。
不多时,大司农程勉之来到宰相府,身后的属官手里拿着各地的账簿。
两人谈论着寻常的政事,大司农程勉之脸上露出笑意,“今岁风调雨顺,田亩丰登,赋税可如期上缴。”
程勉之正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他拿起另一本簿册递给萧伯瑀,眉头微蹙,“不过在盐税上……大人请看。”
这是盐铁司上报的税收,与前几年相比,盐铁税相差无几,看起来没有异常,可前几年流民四起,饿死了多少人。
自朝廷下令,减免赋税,准开垦荒地,各种休养生息之策下发到各地后,盐业只会盈,不会亏。
程勉之早察觉出异常,去年便有此迹象,只不过今年似乎变本加厉了。
盐铁司由陈伦掌管,仗着陈家的权势,程勉之无法彻查。
“嗯,我知道了。”萧伯瑀放下那本薄册,并未追究起盐税之事。
程勉之微叹一声,这些账簿之下,陈家必然贪墨无数。
可难就难在,谁去查?谁能查?
此事没多久便传到了陈伦耳中,得知萧伯瑀对此事的态度,陈伦笑得越发放肆。
“看来,那萧伯瑀倒是识时务之人。”陈伦笑着饮了一杯酒,他轻轻敲打着案几。
忽然,屋外传来一阵箜篌之声,陈伦起身往外走去,只见后院中一道身影半跪而坐,指尖拨动着丝弦。
男子一头墨发只用木簪随意挽起,几缕不驯的发丝垂在耳际,随着他微微前倾的动作轻轻晃动。
察觉有人靠近,男子指尖一顿,连忙跪下行礼,“尹庄见过二公子。”
“爹离开长安,倒是没把你带上。”陈伦上前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尹庄垂眸,不敢应话。
陈伦在一旁坐下,用鞋尖挑起他的下颌,似认真打量着他的容貌,轻呵了一声,“难怪爹要留下你,难怪……先帝如此宠幸于你……”
此人正是永顺帝的娈宠,原本只是坊间一名普通的乐伎,名为阿枕。几年前,太尉陈威给他赐名尹庄,并将他送入宫中,成了一名宫廷乐师。
凭着姿色,尹庄得到了永顺帝的宠爱,两年前那场宫变中,永顺帝只带了他一个娈宠从宫中逃跑。
只是,尚未逃出宫,尹庄便亲手将他送上黄泉,随后从他身上拿走玉玺,逃得无影无踪。
这一切,自然都是太尉陈威授意。
一个棋子,本应用完就丢,尹庄没有得到太尉许诺的放他离去,便伏首在他的膝下。
为了活命,尹庄什么都做得,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含情般看向陈伦。
陈伦被他看得神色一紧,他一脚踹倒了尹庄,而后便起身离开。
长安城,曲江池画舫上。
朝中不少官员暗里向陈家示好,陈伦应邀而来,对那些官员的阿谀奉承笑着应下,这酒是一杯一杯的喝。
“陈都尉,您看犬子的事……”一官员谄媚道。
陈伦笑着应和了一声,他摆了摆手,却恰逢撞上来续酒的小倌。
酒液泼洒,在陈伦衣袖洇出一片濡湿。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奴、奴才该死!”那小倌扑通跪地,额头抵在陈伦脚边,单薄的身体不住地颤抖。
陈伦低头看去,只见一节苍白的后颈,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画舫中的丝竹声陡然拔高,隐约可以听见虚弱的求饶声,以及血液嘀嗒落在地板的声音。
直至宴散,张灯结彩的画舫一侧,只见两道人影用草席裹着一个长形物件,悄无声息地放入小船离去。
一把鱼食洒入水中,池中金鳞争先抢食。
几日后,一纸诉状告上大理寺,状告陈伦草菅人命,随同的乐伎可以作证,但不到第二天,那些乐伎纷纷摇头称作什么也没看见。
此事便不了了之。
然而那一晚,不少人都听见了凄惨的叫喊声,却无人敢指证当朝太尉之子。
萧伯瑀平日里忙着处理堆叠的政务,听闻此事时已经过了半月有余,那个指控陈伦的人也消失在长安城中。
再过了几天,连谈论此事的人也没有了。
皇宫,养心殿。
赵从煊垂目凝视着手中的素笺,片刻后,不动声色地将素笺烧毁。
很快,一个瘦弱的太监上前,跪在御前。
赵从煊轻声道:“……予之。”
“萧大人那边,若有阻拦……”那太监虽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能听出,嗓音没有一般太监尖细。
赵从煊道:“他不会。”
那太监神色微诧,却没有多问,随即叩首离去。
不多时,小酉子趋步入殿禀报:“陛下,大理寺卿林大人求见。”
赵从煊移驾宣政殿,见林向松神色紧张,似等了许久。
“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林向松跪下行礼,声音难掩颤抖。
赵从煊轻瞥了一眼案上请辞的奏折,他淡淡道:“林大人,请起吧。”
林向松却不敢起身,旁人都说新帝无能,可林向松却觉得,新帝的城府远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够相比的。
他几番请辞,都被赵从煊不着痕迹地打了回去,林向松心头苦笑,他可不认为,皇帝是看中了他的才能,只不过是他还有利用的价值罢了。
物尽其用,人也是一样。
这次陈伦恣意妄杀人命,林向松只庆幸此事极快地掀了过去,现在整个长安城,陈伦敢说一,没有人敢说二。
林向松不过是想保全性命罢了。
“臣年迈昏聩,实在不堪大任,还望陛下允准臣辞官归田。”林向松颤巍着伏首。
赵从煊缓缓道:“林大人急着辞官归田,莫不是忘了一个人。”
林向松一愣,他若是辞官离开了长安,那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他的女儿了。
他的女儿,还幽居冷宫,生死未卜。
“陛下……”林向松微微抬头,背上沁出一身薄汗。
赵从煊淡淡道:“先帝后宫嫔妃无数,长期幽居深宫,实非仁政之道。”
赵从煊此话便是表明,他已有遣散先帝后宫嫔妃之心,那林向松的女儿,自然也在其中。
“陛下的意思是……”林向松又惊又喜般抬起了头。
赵从煊拿起案上的奏折,缓步朝着林向松走去,随即递到他面前,“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辞官之事,还望林大人莫提了。”
林向松面露犹豫。
“嗯?”赵从煊轻声道。
林向松身形一僵,他下意识抬头看向皇帝,却在触及他眼神的刹那低下了头,他重重叩首,“臣……谨遵圣谕。”
第46章 夺权之争 萧母生辰、分化兵权之计……
八月的风已褪去暑气, 萧府后院的桂花开了,碎金似的缀满枝头,香气浸透了整座宅院。
萧夫人最爱的便是桂花, 每年生辰宴上都要取这些桂花,亲手蒸桂花糕, 又或是酿制桂花酒,待来年这个时节, 便是酒香最浓郁的时候。
萧家照例不喜欢铺张, 只邀了几位旁亲, 权当是寻常家宴。可这消息不知怎的还是传了出去,天刚蒙蒙亮, 便陆续有人来访送礼。
寻常人不过是送一些燕盏、山参、茶砖, 却不妨有人明里暗里送田地, 送金银, 这些说不好是粗心大意还是政敌有意而为之。
萧父看得头疼, 以防万一,索性谁的礼也不收了。
为了等萧长则回来, 萧府的家宴特意安排到了晚上,萧伯瑀也正好处理完政务后回府。
酉时至。
萧伯瑀刚要起身回府,便见皇帝派人前来, 来的人是赵从煊身边的太监,小酉子。
“陛下有何吩咐?”萧伯瑀开口问道。
小酉子笑着上前,随即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躬身将锦盒呈上, “陛下听闻萧夫人诞辰,特命奴才送来贺礼。”
不去萧府送礼,便是不想声张。
萧伯瑀接过锦盒, 刚一打开盖子,便觉眼前光华流转。只见一颗径寸明珠静静卧在锦缎之中,通体莹润如月华凝聚,在周遭的暮色中泛着柔和的珠光。
这般品相的明珠,是南海明月珠,稀世珍品。
萧伯瑀一怔,手指微微收紧,随即合上盖子,温声道:“此物太过贵重,臣恐母亲受之有愧,还请代我向陛下谢恩,但恕臣不能收下。”
小酉子似乎早有预料,早在出宫前,赵从煊便嘱咐道:“倘若他不肯收下,那便说,这不是朕赏赐的,而是我的一点心意。”
“萧大人,您若不收,奴才回去可没法交差啊。”小酉子将赵从煊的话一一转告,还不忘瞥向萧伯瑀的神色。
萧伯瑀眸光微动,终究没有再推拒。小酉子见他收下,便连忙躬身告退。
暮色渐沉,萧府内灯火渐次亮起。
萧伯瑀踏入府门时,便见萧母笑着迎来,“伯瑀回来了。”
她余光又瞥向门外,却并没有见到另一道身影,眸光不由地露出失望之色。
确信萧长则没回来后,萧母便招呼着旁人入席。
萧伯瑀走到一边,朝田安问道:“长则还没回来?”
田安摇了摇头,神色也是颇为不解,他小声道:“按理来说,下午时就应回来了,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呸!呸!!”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田安连忙说道:“许是二少爷在路上耽搁了,小的这就去城门守着。”
说罢,他便快速朝后门而去。
萧伯瑀眉头微蹙,萧长则给他回的书信中,还说着要赶着回来给母亲贺辰,怎么会这么晚还没回来
一个时辰过去了。
宴席散去,萧长则没有回来,田安也没有回来。萧母脸上的失落难以掩藏,去年这个时候,萧长则说是剿匪,才没空回来庆贺,今天也没有说什么原因。
庭院内,萧母又失落,又担心。
萧伯瑀缓步走近,轻声唤道:“母亲。”
萧母缓缓转过头来,脸上勉强露出笑意,“怎么了?”
萧伯瑀从袖中取出那个锦盒,轻轻放到萧母面前。
“这是”萧母神色微诧,她缓缓打开,只见莹润的珠光流转,似乎将周围衬得愈加明亮。
她倏地合上锦盒,神色变得凝重,今早一些人欲送金银,都被萧父打发回去了,萧伯瑀手上这颗明珠从何而来。
萧母将锦盒推回他面前,声音微颤:“这明珠是谁送的?”
萧伯瑀思忖片刻后,才缓缓道:“这是他送的。”
这份贺礼并非是以君臣之礼相送,仅仅是他,而已。
“她她?”萧母神色微疑,待反应过来时,愁眉顿展,她连忙追问道:“是她!你那个心上人?”
萧伯瑀轻轻颔首。
“哎哟”萧母顿时乐开了花,嘴角难以抑制地上扬着,口中却不住地道:“这贺礼也太贵重了。”
说着,她抬头看向萧伯瑀,语气藏不住的欢喜,“那孩子喜欢什么,我得好好准备一些见面礼才是。”
见萧伯瑀怔愣,萧母也知道指望不上他了,便回房准备翻找一下陪嫁品,看看哪些适宜送给未来儿媳妇的。
忙活间,便也就将萧长则的事情抛之脑后。
深夜。
田安急急忙忙来到院中禀报:“大少爷,不好了!”
萧伯瑀放下书,连忙起身问道:“有长则的消息了?”
“二少爷他”田安跑得急,上气不喘下气的,“二少爷他受伤了!”
萧伯瑀神色一凛,“他在哪?”
田安连忙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萧长则在回来途中,见一队行迹诡异的人朝着林中深处去,这可是在天子脚下,这些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寻常百姓。
萧长则便暗中跟了上去,果然让他发现了端倪,在城外西郊的一处密林中,至少有几百人在操练,看架势像是军队,可行头却截然相反。
只刹那间,萧长则便反应了过来,这是有人在私养死士。
私养死士,形同谋逆,其罪当诛。
但很快,他的身影便被人发现了,一支冷箭直朝他命门而去,所幸他敏锐地察觉了出来,那支箭堪堪射在他的肩胛处。
萧长则忍着疼,策马赶回长安城内,为了不让萧母担心,他便在城中的客栈暂时住下。
客栈内。
萧长则赤裸着上身,拿起一旁的酒灌了一口,随即强忍着剧痛将酒水洒在肩胛处的伤口。
烈酒浇在伤口上的瞬间,撕裂般的痛楚顺着脊梁窜上头顶,他浑身肌肉猛地绷紧,额角青筋暴起,却仍强撑着去够案上的金创药。
“二少爷!”田安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
萧长则咬牙抬头,只见萧伯瑀从田安身后走了出来。
“哥”萧长则嘴角勉强扯出个笑,脸上却煞白得可怕。
田安连忙接过二少爷手上的金创药,小心翼翼地替他敷上。
“你这次是一个人回来的?”萧伯瑀紧皱着眉头。
萧长则轻轻点了点头,“嗯。”
为了赶上萧母的诞辰,他特意一个人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有没有人看到你?”萧伯瑀又问。
萧长则虚弱地摇了摇头,“应该没有。”
说罢,他苦笑道:“哥,我都这个样子了,你就不能说点好话吗?”
萧伯瑀神色稍缓,却不由地训斥道:“你这次太冲动了。”
他看向萧长则肩胛处的伤口,幸而那箭上没有毒。
“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这几天你就先呆在客栈里,田安会来照顾你。”萧伯瑀又叮嘱道。
“娘那边”萧长则眼中闪过一丝愧疚,母亲没有看到他回来定然很失望,可若是知道他受伤了,肯定会更加担心的。
萧伯瑀缓声道:“你没事就好,母亲那边我会去说,这几天你不要在长安城露面。”
“嗯。”萧长则重重点了个头,却不小心拉扯到伤口,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田安欲哭无泪,“唉哟,二少爷,您可别乱动啊”
为了以防万一,萧长则留在长安养好伤势后,便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长安,只留下了一封书信,假装是从荆州传过来的。
萧母得知他受李都护看重,便放下了心,又回信叮嘱着他好生照顾自己
十月末,长安下起了第一场雪。
今冬似乎格外的冷,远在北境的太尉陈威安营扎寨后,将朝中一位久经沙场的将领换成了自己的亲信,那人自然不服气,他痛斥太尉任人唯亲,以权谋私。
然而,此事的结果却是,这人被军法处置,原因是对太尉出言不逊。
这人戎马半生,从一个步兵,到屯骑校尉,立过的军功无数,最后却是如此下场。眼见军心不稳,太尉陈威立即向长安的皇帝请罪,可请罪的奏报上无一处是自己的过错。
皇帝赵从煊却没有对陈威施以惩戒,而是派人前往北境犒劳三军,明面上的旨意是:“今岁寒冬,将士戍边辛苦,特赐御酒、棉衣,以慰军心。”
这个人,要派谁?
宣政殿内。
赵从煊缓缓问道:“各位大人认为,此行派谁前去为好?”
萧伯瑀抬眸与之对视,神色却陷入了深思,陛下此举与他心中竟不谋而合,这是巧合,还是陛下有意而为之?
陈威远在漠北,这是一个极佳的时机,可以兵不血刃分割长安城中陈威的势力。
长安的禁军中,羽林军为孔岑所掌控,虎贲军为许寅所掌控,而陈威之所以还能如此嚣张,在于禁军的统领是陈威的手足,北军将领是他的女婿。
若要分化、甚至夺权,那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轻易开口。
“陛下,臣以为,此行当遣一位德高望重之臣,方能彰显朝廷对北境将士的体恤,御史大夫石正石大人素有清名,可担此任。”有人开口道。
御史大夫石正身形一怔,这是有人拿他当靶子啊,于是连忙道:“陛下,老臣年迈,恐难当此大任啊”
殿内纷纷相议,最后是萧伯瑀推举羽林中郎将孔岑。
话一落地,殿内一静。
郎中令陈括紧皱着眉头,这莫不是又是萧伯瑀的诡计?
赵从煊眸光瞥了一眼萧伯瑀,他唇角不着痕迹地轻笑着,正欲答应:“好”
“陛下,臣以为不妥。”郎中令陈括开口道:“孔小将军年纪尚轻,且从未去过漠北边境”
旁人纷纷附和,陈括见状,便悄悄地打量着萧伯瑀的神色。
就在这时,有人顺势推举陈括。
闻言,陈括眉头一皱,似乎是感觉上了什么当。
赵从煊顺着朝臣之心,即刻下旨:北境将士戍边劳苦,朕心甚念。今特晋郎中令陈括为北境行军大都督,持节代朕抚军。
代天子抚军,这是莫大的殊荣。
第47章 离间 离家陈氏势力、天子眼中的长安……
长安, 大雪纷扬。
冬至宴上,皇帝御赐的酒格外香醇,朝臣不免多喝了几杯。
赵从煊似乎不胜酒力, 便早早地退了席。
紫宸殿内,乐声悠悠, 觥筹交错,朝臣并未因为皇帝的退席而受到影响。
武将席的一方角落, 一个身形魁梧的身影闷声喝酒, 此人正是太尉陈威的女婿, 如今的北城将领,蔡术。
“蔡将军, 下官敬您一杯。”一朝臣举杯走来, 脸上已有了几分醉意。
那朝臣一饮而尽, 很快, 身边就有侍女为他续酒。
蔡术饮完酒后, 只有身旁的属官替他斟酒,烈酒入肚, 他的眉头不禁愈发烦躁。
长安城的人都知道,蔡术的妻子,也就是陈威的女儿陈雁儿刁蛮跋扈, 不许蔡术与其他女子有来往,连府中的侍女也不许蔡术多看一眼。
蔡术心头愈加烦闷。
酒过三巡,一名侍女正端着酒壶在席间穿梭。她身着淡青色宫装,发髻简单挽起, 只插了一支银簪,在满殿华服中显得格外素净。她的目光不时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了蔡术身上。
那侍女步履轻盈地来到蔡术案前, 微微欠身:“将军可要添酒?”
蔡术抬头,正对上一双秋水般的眸子。
属官连忙制止。
“退下”蔡术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如闷雷。
属官是陈家的人,一时愣在原地,他低声劝道:“将军”
蔡术却置若罔闻,他将酒杯推向侍女,声音柔了几分:“有劳。”
侍女唇角微扬,执壶的手纤细葱白,身上似乎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幽香,她半跪在地,将酒盏举到蔡术身前,“将军,请。”
侍女续完酒后便退到一旁,并未与蔡术有其他交集。
然而,这件事还是被蔡术的妻子知道了,陈雁儿在府中大闹了一顿,甚至一时气急,拿起烛台就砸到蔡术的头上,所幸蔡术偏过了头,烛台只砸到了他的额角。
顿时,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刹那间,蔡术脸上的神色狰狞得可怕,他死死地攥着手,骨头咯咯地响着。
陈雁儿怔然一怵,随即怒喝一声:“你想做什么?!”
蔡术没有说话,他缓缓松开拳头,任由脸上的血迹滴落在地。
陈雁儿声音有些尖锐,“你!想打我是吗?”
“不敢”蔡术低声道。
“你别忘了,你有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爹!”陈雁儿呼吸变得粗重,说着,她的底气越发的足,“你当年不过是跟在我爹身边的一条狗罢了,现在当了个将军,就什么都忘了是吗?”
蔡术沉默着,什么也没说话。
屋内的气氛压抑得诡异。
陈雁儿将床上的枕头砸在他身上,“给我滚出去!”
两人不是没有过争吵,往常这个时候,蔡术便会顺着这个台阶,将枕头放回去,向陈雁儿认错。
但这一次,他没有,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陈雁儿睁大了眼睛,胸前剧烈起伏着,“好好!给我滚!等我爹回来了,他不会饶了你的!”
蔡术闻言,脚步一顿,可最终还是离开了府邸。
陈雁儿不可置信地瘫在地上,眼泪顺着眼角落了下来,喃喃道:“你怎么敢爹不会饶了你的,不会”
屋外的丫鬟连忙进去将她搀扶起来,“小姐”
“他,走了”陈雁儿低喃道。
丫鬟道:“奴婢这就去请二公子来。”
陈雁儿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对,对!二哥,我去找二哥”
她顾不及脸上的狼狈便去找陈伦,她匆忙闯入陈伦的院子,只听见几声压抑的呻吟,那声音并不似女子般清婉细腻。
陈雁儿顿住了脚步。
陈伦面色烦躁地从床榻上起身,即便是面对自己的亲妹妹,他脸上的烦躁也没少几分,“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
听到声音,陈雁儿怔了片刻,才一五一十地将方才的话说了出来,其意是让陈伦教训一下蔡术。
陈伦模含糊应下,“我知道了,明日我便打点一下。”
待陈雁儿离开后,陈伦皱着眉头,方才的情欲也便退了大半。
榻上的人衣衫半敞,他眸光微转,半裸着身子朝陈伦而来,身子柔弱无骨般伏在他的腿间。
屋内烛火摇曳,直至骤风从窗棂的缝隙吹了进来,“扑”的一下,烛火湮灭,徒留一缕青烟。
翌日。
陈伦将蔡术找来,话里话间让他注意一下自己的分寸。蔡术出身低微,要不是攀上了高枝,陈伦都不会正眼瞧他一眼。
在陈雁儿的辱骂、陈伦的打压下,蔡术越发压抑,他回府的次数越来越少,时常和军中弟兄一起喝酒。
黄金台,建在皇宫后面的一处高坡上,是俯瞰长安雪景的最佳去处。
这日,雪花纷扬落下。
赵从煊负手而立,俯瞰着长安雪景,声音轻淡:“时机差不多了。”
“是!”身后的‘太监’应声退下。
雪花渐密,将整座长安城笼在一片朦胧的素白之中。
萧伯瑀披着墨青色的大氅,随着小酉子穿过雪径,绕过几处回廊,终于在一处亭下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亭下的人影盘坐着,好整以暇般煮着茶水,他身姿如松,薄唇轻抿,有种让人难以忽视的气势。
“陛下,萧大人到了。”小酉子轻声道。
赵从煊偏过头来,眉眼的笑意似从前一般,“你来了。”
萧伯瑀神色微怔,他的陛下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
“怎么了?”赵从煊忽然开口。
萧伯瑀回过神来,问道:“陛下怎么来这里了?”
赵从煊却笑着站起身来,“你看从这边,可以俯瞰整个长安。”
萧伯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那是曾经的皇子府。”赵从煊指着长安的一角,笑着道:“我还记得,几年前,你还带人来府上搜什么刺客。”
“这边是漱音阁”
“那边是西市的听雨阁”
赵从煊将长安大小的楼阁都指认了个遍,随即道:“从前我和小酉子几乎在长安走了个遍,原来,从这里俯瞰,竟是这般光景。”
萧伯瑀解开颈间的系带,将尚有余温的氅衣披在赵从煊身上,缓声道:“天寒雪重,陛下应当心身子。”
闻言,赵从煊便退回到案前,两人对坐,一同赏雪烹茶,又谈起长安城的趣事,难得有几分安闲之意。
直至风雪渐急,赵从煊轻咳了几声,二人便穿过梅园去暖阁缓解身上的寒意。
经过梅园时,梅花开得正艳,一抹抹嫣红在雪中尤为艳丽。
赵从煊轻轻拍着枝头的雪花,那被压弯了的细枝便蓦地昂起头来,傲然挺立在霜寒的雪地中。
扬起的枝头相互拍打,树上的雪花落在二人的头上,萧伯瑀无奈一笑,伸手替他拂去头上的雪花。
雪地中,只有两道渐行渐远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暖阁里,萧伯瑀替他解开身上的氅衣,又拂去他身上的雪,触及他颈侧的一片雪花时,鬼使神差般指尖微顿了一下,雪花顺势滑入赵从煊的衣领。
瞬间,凉得他轻吸了一口气,赵从煊错愕般抬眸看向萧伯瑀,却见他神情严肃,手上的动作仍不急不慢。
“萧大人也会捉弄人了?”赵从煊眉眼稍弯,眼底浮起一丝促狭。
萧伯瑀面色不变,只有耳尖微微泛红,不知是天寒地冻,还是其他缘由
见状,赵从煊倾身上前,双手搭在萧伯瑀的肩上,鼻尖几乎相触,“萧大人平日里端方自持,原来……也会这般使坏都说萧大人饱读诗书,不知是读了哪些圣贤书,教你这般使坏,连床事上也”
话音未落,萧伯瑀已低头覆上他的唇。
这个吻极轻,唇瓣相贴,只是为了堵住他的话。
“萧大人敢做,怎么不敢认”赵从煊不依不饶了起来。
萧伯瑀揽住他的腰,身上似乎烫得吓人,他含住了赵从煊沁凉的唇瓣,将他的气息全然吞了进去,生怕他再说些什么羞人的话来。
赵从煊顺势跌进他怀里,似有若无地回应着。
萧伯瑀呼吸骤然加重,温热的掌心扣住他的后颈,将他拉得更近。
纠缠的吐息间,赵从煊的脊背渐渐发软,双手不知何时已攀上对方的肩头。
呼吸越来越烫,交缠的水声被窗外的风雪掩盖,萧伯瑀搂在他腰后的手收得愈来愈紧。
风雪愈急,暖阁内呼吸交错,赵从煊被他吻得气息不稳,微微偏头躲开,唇瓣泛着水光,低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萧伯瑀轻“嗯”了一声回应,他将人压在榻下。锦缎窸窣,衣袍交叠,赵从煊的衣带不知何时松散了几分,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白皙的锁骨。
他俯身在那上面轻吮着,似要留下些痕迹来,惹得赵从煊浑身一颤,他仰起头,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呜咽。
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熏得人昏昏欲醉。
萧伯瑀将人搂在怀中,待他呼吸渐渐平稳后,而后在他眉间落下一吻。
他看向窗外的雪,眸间陷入了沉思,待来年冬天,长安或许已经是另外的光景。
第48章 箭在弦上 皇帝赐婚、陈氏女和离、郎中……
永昌四年, 正月。
刚开年不久,长安便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
元日贺宴上,永安公主献舞, 一曲霓裳舞惊艳四座。
舞毕,众人赞叹不已。太后笑着招手, “永安,到哀家跟前来。”
永安公主盈盈下拜, 举止有礼有度。她立在殿中, 亭亭玉立, 如一枝初露浸染的牡丹花,矜贵而明艳。
“哀家瞧着, 永安如今出落得这般好, 也该寻个良配了。”太后微微颔首, 随即看向皇帝, 笑着道:“今日元日佳节, 不如皇帝就给永安做个主,择个如意郎君如何?”
在座之人无不看出, 元日贺宴,实为公主选亲,众人的目光落在曾经求娶公主的陈伦身上。
陈伦心头暗喜, 正欲起身。
赵从煊缓缓开口:“永安可有意属之人?”
公主闻言,眼睫微垂,声音温婉:“臣妹,但凭皇兄做主。”
赵从煊的目光掠过满殿朝臣, 最后落在一道肃立的身影,羽林中郎将,孔岑。
“孔爱卿年轻有为, 又是忠烈之后,朕看来,最为适宜。”
孔岑猛地抬起头来,他疾步出列,单膝跪在殿前,“臣惶恐,公主金枝玉叶”
话音未落。
“陛下!”陈伦霍地站起身,案上酒盏被带翻,“臣求娶公主在前,今日太后既提及公主婚事,臣斗胆请陛下成全!”
殿中霎时鸦雀无声。
“按大晟祖训,公主婚配悉由圣裁,陛下既已赐婚于孔将军,陈都尉这是何意?”太常寺卿周访颤巍巍起身。
陈伦骤然看向周访,眉头紧蹙着,他上前一步,语气强硬:“陛下!臣对公主一片赤诚,还请陛下三思!”
此话可谓是盛势凌人,完全不把皇权放在眼中,却忘了这是什么场合。
赵从煊淡淡道:“永安意属为何?”
永安公主此时抬起头来,眸光如水,轻轻扫过孔岑,又迅速垂下眼帘,低声道:“孔将军忠勇仁义,臣妹……愿意。”
陈伦脸色铁青,这是第二次让他沦为长安城的笑柄。
无论各人心思如何,不日后,皇帝下旨,赐婚永安公主下嫁孔家,朝中局势悄然发生了变化。
第二件事是:
北城将领蔡术被妻子陈雁儿当众羞辱,并扬言要与他和离。
原因在于上元节那天,蔡术与营中弟兄在乐坊喝酒,雅间内丝竹声声,舞姬翩跹起舞。
蔡术闷头喝酒,一个舞姬不小心歪了脚,身体软倒了他怀中。
恰在这时,雅间的门突然被踹开,陈雁儿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见此情景,她又怒又委屈,厉喝道:“蔡术!”
舞姬们四散而逃。
蔡术瞥了一眼,却什么也没解释。
陈雁儿见他如此冷漠,心中怒火更盛,可她还是强压下怒气,哽着脸色道:“回府。”
“这酒尚未喝完。”蔡术终于回了她的话,却再无往日的顺从。
陈雁儿脸上挂不住,她声音几乎发颤,“你什么意思?”
雅间内一片死寂,营中弟兄面面相觑,无人敢插话,蔡术依旧沉默。
“我陈家待你不薄,没有我爹,你什么都不是——”陈雁儿嘶声道。
蔡术脸色铁青,猛地站起身:“够了!”
“怎么够?”陈雁儿冷笑道:“诸位都听好了!我陈雁儿要和蔡术和离,不是你休我,而是我陈雁儿休了你!”
次日,这件事便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第三件事情是:
正月下旬,郎中令陈括从北境回长安时,途中偶遇雨雪交加,众人来到一处险谷躲避,正巧峭壁上一块巨大的岩石在积雪重压下松动。
巨石轰然砸下,滚落过程中积雪裹着碎石砸下,众人躲避不及,顿时,峡谷内哀声遍起。
一块尖锐的岩石砸在陈括的右腿上,霎时间,骨头断裂。
当众人将陈括挖出来时,他的右腿已经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森白的骨茬刺破皮肉,暴露在寒风中。陈括面色惨白,身体因剧痛而颤抖着。
消息传回时,皇帝特赦其修养好身体,再赶回来长安。
最重要的一件事是:
阳春三月,皇帝赵从煊染了风寒,且病症反复,一直缠绵病榻,政事上便全交给了宰相萧伯瑀。
皇宫,寝宫内,檀香浓郁。
萧伯瑀坐在床榻旁,眉头紧蹙着。
榻上之人紧闭着双眼,纤长的睫毛偶尔轻颤着,他脸上苍白,呼吸急促而浅薄,短短几日,他的病情似乎又加重了,一副病弱膏肓的模样。
萧伯瑀伸手轻抚着他消瘦的脸颊,触及微烫,他只轻轻碰了一下,又收回了手,生怕惊扰了病中昏睡的人。
“药来了!药煎好了!”小酉子端着药碗匆匆进来。
萧伯瑀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药碗。
小酉子一愣,神色有些迟疑,“萧大人,还是让奴才来吧”
“我来照顾陛下,你先退下吧。”萧伯瑀什么也没有解释。
“是。”小酉子只好躬身退下。
萧伯瑀轻声唤道:“陛下,喝药了”
又唤了几遍,赵从煊才缓缓睁开眼睛来。
萧伯瑀试了试汤药的温度,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榻上的人扶起,靠在自己怀中。
他舀了一勺药汁,轻轻送到赵从煊唇边。
赵从煊身体虚弱,他轻咳一声,褐色的药汁从他唇角溢出。
萧伯瑀放下药碗,用手帕擦去他唇角的残渍,随即含了一口药汁,俯身以唇相渡,苦涩的药味在两人唇齿间蔓延。
如此反复,一碗药喂了足有小半个时辰。
“陛下病疾为何反复无常?”萧伯瑀责问太医院,可太医们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们开的药大体相同,并没有异常之处。
按理来说,一个小小的风寒,几日便能痊愈了,可陛下这病一拖就是大半个月。
而且,有种愈发加重的样子。
萧伯瑀忙于政务,并不能时常入宫伴陛下左右。
每次入宫,便只静静地陪在榻上,偶尔说些朝中之事。
而就在这个时候,冀州传来了异动,尉迟诀得知皇帝病重,似有卷土重来之意。
眼下,各地正休养生息,若是此时交战,定然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朝堂上,陈伦一派主张出兵,一举剿灭反叛军。
长安兵权的转移对陈氏而言,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为了稳固权势,陈氏如今急需一场能足以扭转局面的军功。
三军兵权尚在陈威手中,而皇帝病重,陈伦主战,朝中之人几乎没有反对的余地。
四月下旬,皇帝封陈伦为上将军,率八万大兵夺取冀州。
冀州边境,烽火连天,百姓弃田而逃。
陈伦攻势极猛,八万大军压境,先锋营以火矢开路,箭雨如蝗,黑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际。
尉迟诀占据险要之地,坚守不出。
几轮攻占下来,陈伦不仅没有讨到半分好处,营中弟兄更是士气萎靡。
更重要的一点是,朝中粮草并不足以支持他们僵持数月。
在这个时候,一封讽刺陈家背信弃义的信迅速传遍了军中。
信上是尉迟徽与陈威早有约定,双方互不打扰,可陈家现在背信弃义,早忘了几年前的约定。
“无稽之谈!”陈伦怒喝一声。
又召州郡各地的兵马包围冀州,势必要斩下尉迟诀的头颅,以正人心。
而尉迟诀的对策就是死守不出,并派人在州郡各地散布谣言。
不出意外,消息自然也传回了长安。
病中的赵从煊挣扎着起身,亲自写了一封安抚军心的诏书,大意是:这都是反贼的离间之计,朕相信太尉,相信上将军。
有了这话,军中犹如吃了定心丸。
与此同时,皇帝还下令,命朝中几位沙场老将相助,凡事听取上将军之意,不可擅自行动。
陈伦为了尽快拿下冀州,行事往往过于鲁莽,虽攻下了两座城池,却也损兵折将后,实在称不上大胜。
随行的老将纷纷称赞陈伦,只道自己数十年的征伐,不足上将军半个手指头。
陈伦面色自傲,便随口问了几人对战事的看法,那几人道:“末将全听将军之令。”
听从陈伦的结果便是,一场以多打少的战役,陈伦大败,退兵十里。
皇帝没有降罪陈伦,只不痛不痒地贬黜了他身边的属官。
八月,陈伦集结大军再度攻城,几方兵马压境,尉迟徽现身城中表明身份,以此来证实,他尉迟徽没有死,是陈威欺瞒了天子。
顿时,军心浮动。
“他是假的!”陈伦厉喝一声:“尉迟徽早就死了,今天,尉迟诀我要杀,你这个假的尉迟徽我更要杀!”
朝中并没有多少人认识尉迟徽,有皇帝诏令在前,众人很快便相信了陈伦的言辞。
尉迟徽皱了皱眉头,随即又令人将另一个人带出来。
而这一个人,正是陈威幼子,陈易。
陈易全身被绑着,口中还塞了一团布条,尉迟徽取下他口中的布条,命他开口说话。
即便不用尉迟徽下令,陈易便已嚷着道:“二哥,救我!”
陈伦紧皱着眉头。
尉迟徽又道:“陈伦,你该不会以为,这小子偷偷给你们传书信这件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吧?”
“我什么都没说!”陈易慌张道。
他的书信只是报平安罢了,还有……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与军情无关。
尉迟徽当然知道,陈易的每封书信都是在他眼皮底下送出去的,他要的只是陈易这句话。
有了这句话,便能证明,他陈家的确与反叛军有来往,至于书信的内容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陈伦冷着脸,他弯弓搭箭,将箭尖指向了城上的身影——陈易。
“二……二哥,你要做什么?!”陈易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我是易儿啊!”
第49章 九锡之礼 好大一把火,快添油加柴
九月, 叛军溃败。
捷报传回长安,陈伦攻下冀州邺县。反叛军首领尉迟徽死在乱剑之下,尉迟诀率叛军余部逃向荆州, 只余两千反叛兵守城。
破城之日,陈伦不顾众将阻拦, 下令将这两千余人坑杀,以作威慑。
那日, 黄沙被鲜血染成红色, 哭声、求饶声、咒骂声响成一片, 最后慢慢安静下来。
直至一场大雨落下,冲刷着城墙上的血痕, 雨水混着泥土, 在坑陷处汇成暗红色的溪流, 蜿蜒着渗入大地深处。
此战, 惨胜。
粮草将近, 八万大军死伤过半,陈伦却大笑庆贺。
随行属官将一封信呈给他, 语气极为小心翼翼:“二公子,老爷让你将小公子带回去。”
“易儿被尉迟诀劫持,在乱战中不幸身亡, 尸身被战马踩踏,尸骨无存。”陈伦淡淡回道:“待有朝一日活捉尉迟诀,定生刮其肉,啖饮其血, 为易儿报仇雪恨。”
此话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陈伦拿下冀州,圣上必定大封赏赐, 陈氏在朝中的地位更上一层楼。
牺牲一个小小的陈易,换陈氏一族荣耀加身,换作陈威,他也会如此。
陈伦所想的确没错。
十月,陈伦回到长安。
皇帝赵从煊病了半年多,在陈伦回长安当日,还是拖着病榻的身躯亲自迎他凯旋。
庆功宴上,皇帝特赐陈伦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可谓是风光无二。
就在一派合欢时,有人跳出来指认陈伦不忠、不仁、不义,是朝臣中的害群之马。
“陈家谎报尉迟徽之死,欺君罔上,是为不忠!”
“坑杀降卒,纵兵劫掠,祸乱百姓,是为不仁!”
“亲手射杀胞弟,是为不义!”
“此等不忠、不仁、不义之人”
话音未落,便被陈伦的人捂住了嘴巴拖了出去。
皇帝没有制止,但百官都将上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了。
隔着一道幔帘,众人看不到皇帝的神色,只听到他虚弱地咳嗽着。
陈伦脸上难看,他起身上前,开口道:“陛下”
这时,小酉子从幔帘后出来,宣声道:“陛下口谕:陈将军乃我大晟有功之臣,岂容小人诋毁?着令将狂徒廷杖四十,以儆效尤。”
闻言,陈伦面色转阴为晴,他唇角扬笑,朗声谢恩。
十一月,皇帝赵从煊单独召见陈伦,但具体说了什么,外人却不得而知。
没多久,便有传言说,陛下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可皇帝年轻,又没有子嗣,万一
皇宫,寝宫。
“萧大人,陛下身体不适,您回去吧。”小酉子面色忧愁,如今陛下谁也不见,甚至连萧大人也不愿见了。
萧伯瑀朝寝宫内瞥了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他轻声问道:“陛下的身体怎么样了?”
小酉子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还是老样子,唉太医们只说要静养,也不知是怎么了,陛下啊”
萧伯瑀紧攥着手,沉默良久后,他才道:“我知道了。”
待萧伯瑀离开后,小酉子才轻手轻脚回殿内伺候。
寝宫内,层层纱幔后,床榻上的赵从煊轻咳了一声,小酉子连忙上前,又小心斟了一杯茶水呈至榻前,“陛下,您醒了。”
“方才,谁来了?”赵从煊缓缓开口。
“是萧大人。”小酉子连忙回道。
赵从煊轻“嗯”了一声,却什么也没说。
小酉子见其精神似乎好了些,犹豫片刻后,问道:“要不,奴才这就唤萧大人过来?”
“不必了。”
萧府,书房。
萧伯瑀手中拿着一本书,思绪却飞远了。
陛下病了快一年了,宫中太医却束手无策,萧伯瑀曾怀疑过是有人刻意而为之,这个人,普天之下,有这个胆子的唯有陈家。
宫廷之中,多为陈家的眼线。市井之中,流言四起,声称大晟国祚将尽,贤能之主可取而代之
这个贤能之主,暗示的自然就是陈氏。
一时间,朝中人心浮动。
腊月末,皇帝又下诏,称太尉陈威屯田戍边,劳苦功高,特召还朝受封太师,赐九锡之礼。
众臣哗然,陈威他何德何能?此诏令又当真是天子所出?
陈伦心头也有些疑惑,他唤来安插在宫中的眼线,担心这是萧伯瑀又一出诡计。
可那人却道:“萧伯瑀已经几个月不曾入宫了。”
陈伦又疑惑,陛下为何突然下诏?
那人踌躇片刻后,小心道:“陛下前几日夜梦惊醒,惊惧失常,随即便命人筹备九锡器物,似有禅让之意。”
“放肆。”陈伦口中斥责,眉眼却忍不住扬起。
他神色难掩欢喜,大步踏入卧房内,将摆弄箜篌丝弦的人影拽到床榻上,动作粗暴而急切。
尹庄脸色微白,他低声轻吟,“将军今日,似乎心情很好”
陈伦轻笑一声,他捏着尹庄的下颌,力气之大,很快便在他的脸颊捏出一道红痕,“爹要从北境回来了。”
“恭喜将军。”尹庄低声回道,似乎是努力掩饰声音中的颤抖。
“呵”陈伦轻呵一声,动作越发粗暴,“你等这一天很久了吧。”
“尹庄,不敢”
翌日。
萧伯瑀入宫面圣,他神色严肃,九锡之礼绝非儿戏,他必须知道,这究竟是不是陛下亲自下诏,还是有奸佞小人胁迫而为之。
小酉子阻拦道:“萧大人”
“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萧伯瑀神色凛然,眸中似凝着寒霜。
小酉子骤然一震,寻常时萧伯瑀温润如玉,可此刻的他,周身气势令人胆寒。
“萧大人,陛下陛下身子不适”
话音未落,萧伯瑀便越过小酉子闯入殿内,周遭禁卫面色犹豫,还是上前阻拦:“萧大人,没有陛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闯禁宫,违者”
“违者如何?”萧伯瑀没有丝毫退缩之意,今日,他一定要见到陛下。
小酉子连忙上前劝道:“奴才这就去通传,这就去!”
不多时,小酉子趋步回来,“萧大人,陛下有请。”
闻言,禁卫放下横刀,侧身让开。
寝宫内,药香浓郁。
隔着层层纱幔,萧伯瑀顿住了脚步,道:“退下。”
小酉子瞥了瞥萧伯瑀的神色,小声提醒道:“陛下身子不适,萧大人您”
“退下。”萧伯瑀再次道。
小酉子连声应是,趋步躬身退下。
萧伯瑀掀开纱幔,只见赵从煊倚在床榻上,脸色虽然虚弱,但还不至于到神志不清的地步。
“你怎么来了?”赵从煊缓缓开口,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声音有些沙哑。
萧伯瑀眉头微蹙,他问道:“陛下为何给陈太尉加封九锡之礼?”
赵从煊闻言,眼睫轻颤,随即又咳嗽起来,似乎是身体难受得很。
见状,萧伯瑀连忙来到榻前,又倒了一杯温水,小心服侍他喝下。
“我”赵从煊靠在他怀里,时而轻咳着,身体气虚,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萧伯瑀轻抚着他的后背,将他抱在怀中时,才发觉怀中之人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他将人搂得更紧,不忍再苛责他半句。
“陛下”萧伯瑀声音低沉,眼中闪过一丝痛色,“自古以来,九锡只赐予功勋卓著之臣,非开国功臣不可轻授,陈太尉虽位高权重,可何德何能受此殊荣?”
这个问题,赵从煊无法回答他。
“我很困了,你陪我睡一会儿吧”赵从煊声音极轻,他蜷缩在萧伯瑀怀里,像是刻意回避那个问题。
萧伯瑀轻声回道:“臣,等陛下醒来。”
他脱去外袍,在龙榻外侧躺下,旋即小心翼翼地将他拥入怀中。赵从煊的额头抵在他颈窝处,呼吸渐渐平稳。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酉子禀报道:“陛下、萧大人,陈伦陈将军求见。”
隔着纱幔,小酉子看不到内室的人影,只是有些疑惑,萧大人什么时候离开了寝宫。
片刻,内室传来一阵窸窣声,赵从煊道:“让他进来。”
“是。”
小酉子躬身退下,不多时,陈伦剑履入殿。
“臣参见陛下。”陈伦淡淡道,对天子无恭敬之心。
赵从煊轻咳了几声,小酉子见状,连忙问道:“陛下身子不适,陈将军若有什么事”
话音未落,陈伦便已经开口道:“臣听闻陛下梦魇,特从民间寻了几个方士,来给陛下,解梦。”
“爱卿,有心了”赵从煊说着便咳了起来。
陈伦丝毫不在意,兴冲冲地便唤那几个方士进来。
其中一个长须花白的方士张口便道:“老朽昨夜观星,见有赤气贯日,正应“圣人受命,赤帝当兴”之谶。”
“哦?那是何意?”陈伦故作不懂。
方士捋须一笑,眼中精光闪烁,“此乃天意更迭之兆,陛下近日梦魇,想必是感应到了天命变化。”
其他几人连连应是。
纱幔后传来赵从煊剧烈的咳嗽声,小酉子忍不住出声:“陈将军,陛下,陛下需要静养!”
陈伦见目的已经达成,便悠悠道:“既然如此,那臣便先行告退。”
那几位方士面面相觑。
赵从煊道:“小酉子,好生善待几位”
小酉子又急又气,这几个人说的话足以砍几次脑袋了,陛下还要善待他们。
可圣令在前,小酉子只能连声应是,便派人带这几位术士下去。
待人都离开后,榻上的萧伯瑀不发一语地起身,他已经没有必要追问那个问题了。
赵从煊神色微诧,他下意识想要伸出手攥住萧伯瑀的衣袖,可手悬至空中又停了下来,他缓缓放下手,垂下了眼眸,隐去了眼中的神色。
第50章 逼宫 陈氏谋反
永昌五年, 春。
太尉陈威回朝受礼,终于在二月廿一这一天,陈威率八百亲兵抵达长安。
在他抵达长安的前几日, 两道密敕同时传到荆州。
二月廿七,陈威受封太师, 赐九锡之礼。
残春的晨光本应清冷,可那日, 却是赤气贯日。
东方既明时, 天边忽然漫开一层薄雾, 起初只是淡色绯红,而后越来越浓, 直到整片天空都染成了绛色。
赤气如纱, 缓缓缠上日轮。
晨光微露之时, 萧伯瑀便起身入宫, 马车刚驶出相府大门, 便被十余名玄甲士卒拦住去路,这些都是陈威亲兵。
为首之人抱拳行礼, 铁胄下的眼睛却冷得像淬了冰,“太尉忧心萧大人安危,特命末将护送。”
话音落地, 便将马夫强行赶下去,而后换成了自己的人。
马车并没有朝宫门驶去,而去停在了城东的一座别院。
院中之人,坐着的是陈威长子, 当今少傅,陈辙。
“萧大人,请。”陈辙示意他坐下。
萧伯瑀立于庭院之中, 与陈辙相隔数尺,而后缓缓开口,“今天是太尉受九锡之礼的日子,少傅不在殿前侍奉,反而请我在此相见,是为何意?”
陈辙笑了笑,“萧伯瑀,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萧伯瑀眼神骤冷,“食君之禄,却行不臣之事,陈辙,这便是你学的仁道吗?”
多年前,二人曾在太学馆论学,萧伯瑀以为,以陈辙的才学,将来必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陈辙的眼神闪烁,他瞥开了眼神,双手紧攥。片刻后,他的脊背挺直了一些,下巴微微抬起,眼神带上了一丝冷硬的光,“民间皆传图谶,方士龟甲占卜,都说是‘陈当代赵’,这都是天意罢了。”
说罢,陈辙上前一步,继续道:“大晟国祚二百余年,可这些年来,天子昏庸无能,天灾屡降,兵戈不息,黎元困苦,大晟气数早已将尽。”
“你萧伯瑀自以为忠君为民,可你忠的是什么君,是昏君,暴君,庸君,是无能之君,我陈氏为何不能取而代之!”
“你这是篡逆。”萧伯瑀寒声道。
陈辙朝他走来,讽笑道:“你清高,你风节凛然,要不是我替你求情,你以为你今日还能站在这里?若你愿忠于新朝,父亲可留你一命,若你执意赴死”
皇宫,前朝大殿。
诺大的宫殿内没有一个朝臣,皇帝赵从煊斜倚在龙榻上,他微阖着眼眸,似闭目养神。
身旁的小酉子心头不安,小心翼翼道:“吉时将至,朝臣们怎么还不来?”
“急什么,该来的人很快就来了。”赵从煊淡淡道。
话音落地,殿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铁甲铮铮,轰隆震响。小酉子心头骤然一紧,只见一队玄甲亲兵列阵而入,分列两侧,肃杀之气瞬间笼罩大殿。
随后,陈威终于现身,在他身后的是御史大夫石正、上将军陈伦、北城将领蔡术、虎贲中郎将许寅,还有数十位陈氏一族的朝臣。
陈威父子均未着朝服,而是一身戎装,腰间佩剑,步履沉稳地踏入殿中。
“陛下,人已经齐了,可以开始了。”陈伦笑着道。
小酉子汗毛陡立,他咽了咽口水,朗声道:“朝中大臣尚未到”
话音未落,便有人将小酉子拖了下去,赵从煊缓缓抬眸,他轻咳了一声,开口道:“陈太师,这是何意?”
此时,御史大夫石正忽然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圣体违和,久不视朝,殊不知太卜署夜观星象,大晟国祚至今,天数将终,而国不可一日无主,民不可一日无君。”
“昔唐尧禅虞舜,虞舜禅夏禹,皆顺天应人,光耀千古。今陛下若效先圣之德,体万民之心,逊位让贤,则上合天道,下顺人心”
小酉子瞪大了眼睛,他怒喝一声:“你们!放肆!”
下一刻,一道寒光乍现,剑刃抵在小酉子的脖颈。
赵从煊微微抬起手,目光掠过小酉子一瞬,而后又看向殿内中人。
只一个眼神,殿内之人神色微变,病了快一年的陛下,怎么会有这样凌人的眼神?
陈伦的手放在腰间的剑上,剑刃微微出鞘。
很快,他们的疑色便打消了。
只见赵从煊缓缓道:“既如此,那便起诏吧。”
小酉子目眦欲裂,“陛下!”
可他稍稍一动,长剑便划破了他的脖颈,脖间骤然被划出一道血痕。
陈威没想到赵从煊这么顺从,他大手一挥,便令人将小酉子绑住手脚,丢到一边去。
没多久,侍御史宋百鸿入殿,为皇帝起诏。
“朕以凉德,嗣守鸿基,然天命无常,历数有归,今瞻仰天象,俯察民心,大晟天数将终,行运在于陈氏,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今效仿尧、舜之道,以山川社稷禅位于太师陈威”
赵从煊声音轻而缓慢,却足以殿内之人听得一清二楚。
几人脸上神色越发欣喜,就在宋百鸿放下笔时,陈伦迫不及待上前,正要拿过那封诏书。
“慢着。”赵从煊忽然抬手按住诏书,“既受天命,岂能无百官见证?”
陈伦面色微不悦。
殿内的陈威大笑道:“也对!来人,将百官请来。”
此时,朝中百官在宫门外焦急等待着,今日本是为太尉陈威授九锡之礼,可朝臣一入宫便被拦住,没有陛下的命令,谁也不能入宫。
良久,才有人来通传,召百官入宫,面见新君。
“新君?”
“什么新君?”
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所知,只得快步入宫面圣。
很快,大殿内朝臣齐聚,窃窃私议。
陈威高声道:“陛下有旨。”
闻言,众臣立即跪下听旨。陈威看向三朝老臣方太傅,笑着道:“方太傅,劳烦你来宣旨了。”
方太傅年事已高,既不是陈氏一党,也不是萧氏一党,让他来宣旨最为合适。
方太傅看了看陈威,又疑惑地看向龙椅上的赵从煊,最终还是颤颤巍巍地上前。
他缓缓打开圣旨,大惊失色,随即诧异地看向陈威,“这这是”
陈威早有预料,还要故作不知,他抬手道:“既是陛下旨意,方太傅如实宣旨,不得有半分隐言,否则,便是欺君之罪。”
“这不对吧”方太傅拿着圣旨的手颤抖着,满是沟壑的脸上青白一片,险些失声,“陛下,这”
俯首在地的群臣微微抬头,似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圣旨能让方太傅面色大变。
陈威已经失去了耐心,他皱着眉,“啰嗦什么,让你念你就念!”
可方太傅依旧不敢,他心惊胆战地看向赵从煊,声音放低了些,“陛下,还请暂时收回圣旨吧”
陈伦上前一步,厉喝一声:“这可是圣旨,太傅是要抗旨不尊?!”
“老臣不敢”
赵从煊指尖轻敲着扶手,淡淡道:“劳烦太傅宣旨。”
圣谕既出,方太傅神色惊惧地瞥了一眼陈威,旋即再次打开圣旨,看着上面令人心惊肉跳的字迹,他战战兢兢开口:“诏曰”
群臣伏首在地,连陈威也单膝跪地。
方太傅继续道,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太尉陈威,世受国恩,位列三公,本应竭忠尽节,以报朝廷。不想豺狼成性,包藏祸心,以忠勤之名,行枭獍之志。今矫称天命,擅调甲兵,围逼禁宫,实为大逆不道,其罪当诛。”
霎时间,殿内噤若寒蝉。
陈威脸色骤变,他怒喝一声:“你敢传假诏!”
赵从煊道:“继续。”
方太傅咬牙继续道:“其子陈伦,凶顽悖戾,贪墨国库,结党营私,祸乱社稷,即刻押下,听候问斩。凡我大晟臣民,当明顺逆,辨忠奸。其有被胁从者,若能反正,既往不咎;若执迷不悟,诛夷九族”
宣诏结束,周遭的士卒已经上前将方太傅拿下,圣旨摔落在地。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陈威猛地站起身,铁甲铮鸣作响。他面色铁青,眼中杀意骤现。
“来人,陛下病糊涂了,扶陛下回寝宫!”陈威咬牙切齿道。
陈威的亲兵闻令而动,数名甲士持刀上前。
“放肆!”殿外一道中气的声音传来,只见羽林中郎将孔岑带数十名禁卫入殿护驾。
陈威眯着眼睛,声音冷硬,“就凭你?”
孔岑横刀而立,“末将孔岑,奉诏诛杀逆贼。”
索性已经撕破了脸皮,陈威也不必再装了,他亲率八百亲兵精锐,只要令北军不动,那这江山,赵从煊不让也得让。
陈威轻轻摆手,立即有人去传令。
随即,陈威命人守在殿门口,今日谁也别想轻易离开。
殿内空气凝滞,众人胆战心惊,殿外传来阵阵厮杀声。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都暗了下来。
忽地,一个重物被丢了进来,那是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伴随着刺鼻的血腥,圆滚滚的,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后停在一个朝臣面前。
那人小心翼翼地拨弄那团东西,霎时间,他尖声后退,双腿几乎发软地在地上匍匐远离,嘶声道:“人!人”
陈伦想着用人头恫吓龙椅上的赵从煊,便上前提起那个脑袋一步步朝着赵从煊而去。
令他奇怪的是,赵从煊不仅没有惊惧之色,反而像是勾唇笑了笑。
借着殿内的烛火,陈威脸上霎变,陈伦手上提着的脑袋不是别人,正是陈氏亲信,率领八百精锐的先锋将,陈焘。
陈伦此时也低头看了看,手中顿时失了力气,那颗还流着血的脑袋就这么滚到地上。
殿外,一道颀长的身影踏着血色残阳而来。
那人铁甲浴血,暗红的血液从他手中的剑尖滴落。
“卑将萧长则,救驾来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