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距离近得能数清对方的睫毛, 赵从煊的呼吸带着淡淡的药香,似有若无地轻轻拂了过来。
时间仿佛静止。
萧伯瑀缓缓松开手,指尖似乎还残留一抹温热, 他稍微后撤一步,声音较寻常暗哑了些许, “殿下多虑了。”
说罢,他躬身行礼, “臣先行告退。”
“萧大人。”赵从煊喊住了他。
萧伯瑀脚步一顿, 但没有回头。
赵从煊轻轻笑了笑, 接着道:“你明天还会来吗,府中冷清, 想必朝野之中, 也只有萧大人愿意踏入这宁王府了。”
萧伯瑀神色微怔, 他缓缓转过身来, 却依旧没有答应下来, “殿下安心养病,若有要事, 臣自当奉命前来。”
臣子频繁与藩王往来,必然会引起皇帝猜忌,即便他是个没有实权的王爷。
虽说萧伯瑀问心无愧, 可难免有人因此而借机寻事。
赵从煊的笑意淡了几分,“……若无事,萧大人便不会再来了,是吗?”
他的声音很轻,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窗外传来风吹落叶的沙沙声,衬得屋内愈发寂静。
萧伯瑀沉默片刻,终是微微颔首:“臣职责所在, 不便叨扰殿下清静。”
赵从煊稍稍上前了半步,他的呼吸微促,似鼓起勇气开口道:“可大夫说,心怡神畅更有助于病情好转。”
屋内又安静了下来。
赵从煊清亮的眼眸看着他,“若是每天都能见到萧大人就好了。”
“殿下可多出门走走,心神怡悦,病自然就会好了。”萧伯瑀刻意忽略他那一句话的深意。
赵从煊仰起脸,眼尾泛着微红,而后又极快地低了下头,“……好。”
他的声音比方才更虚弱了几分,仿佛刚才那一瞬的亲昵耗尽了力气。
萧伯瑀道:“殿下病中多思,臣告退。”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王府。
一只狸猫从院外窜了进来,赵从煊俯身将它抱起,他轻抚着狸猫的背脊,垂着的眼帘让人看不透他的思绪。
半个月后,为驱百邪,天子下诏,于长安城内行大傩,以百神之威荡涤邪魅。
入夜,曲江池水被花灯映得泛红,自时疫传入长安以来,长安宵禁森严,唯有今夜敕令暂弛,许万民放花灯祈禳。
岸边人头攒动,却无往日的喧嚷。
人们默默地将花灯放入曲江池中,灯影摇曳,随波远去。
不知世事的稚童趴下身子,用手拨弄着花灯,想让它漂得更远一些。少年们听着家中长辈的唠叨,不情不愿地学着大人们的模样许愿消灾。老人们双手合十,嘴唇微动,祈求时疫早日消散。
商贩们在街边摆出简单的摊子,卖着甜糕和热茶,铜钱递过时也少了往日的讨价还价。
萧母的病刚好没多久,柳灵儿便自请为她放花灯祈福。
曲江池畔的客栈二楼,萧母看向窗外柳灵儿虔诚地祈福,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她缓缓道:“前几天,灵儿的母亲传了一封信来,说是一家门当户对的氏族上门提亲,便想让她回扬州去。不过这些天时疫未散,我自作主张留灵儿再多住一些时日。”
说着,萧母便转过头来看向萧伯瑀,她笑了笑,问道:“你都二十有四了,是不是该成家了?”
萧伯瑀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却没有正面回答,“如今朝局未稳,反叛军如狼似虎,儿子身为朝廷命官,当以国事为重。”
“国事家事本就不冲突,要真等到天下太平之日,那得何年何月……”萧母微微蹙眉,忽地,她眉头一舒,“你是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萧伯瑀神情一滞,片刻后,他缓缓摇头,“没有。”
知子莫若母,要真没有,就不会有犹豫的神情,萧母既惋惜他不喜欢柳灵儿,又想早些为他张罗婚事。
“说吧,她是谁家的姑娘?”萧母道:“女儿家能等多久,娘最清楚了,你别等到别人出嫁了才后悔莫及。”
萧母有感而发,年轻时萧父也是如此,明明两情相悦,却差点让她气急嫁了他人。
婚后萧母的肚子久久没有动静,别人暗地里都开始说了闲话,朝廷的一些官员为了拉拢萧父,多次想要让自己的女儿嫁进萧家。
萧母愈加郁闷,所幸萧父并非滥情之人,他宁愿在列祖列宗面前长跪一夜,即便萧母无所出,他也不愿再娶他人。
以至于别人的孙子都能打酱油了,萧母还在操心儿子的婚事。
萧伯瑀偏过头看向窗外,只见曲江池畔人影走动,余光中忽地瞥见两道熟悉的身影。
霎时间,他的眸光微变。
萧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江边人影走动,恰逢一个女子在放花灯,她依稀认了出来,便问道:“你喜欢的是……孔家的女儿?”
萧伯瑀一愣,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他收回了视线,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梁家的女儿?不过梁家在军中担着要职,你爹恐怕不会同意这门婚事……”萧母面露难色。
萧伯瑀无奈地笑了笑,“都不是,时辰不早了,我派人送您回去。”
出了客栈,萧母还在思索是谁家的女儿,长安城中的士族几乎说了个遍,萧伯瑀都一一否认。
“……若你真没有心悦之人,为何不能娶灵儿为妻?”萧母微叹道,她心里是极喜欢柳灵儿的。
话一落地,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婶婶,堂哥。”
说话之人正是萧伯瑀的堂弟,萧回舟。
萧回舟凭着对西域各国文字和礼节的熟悉,不久前刚升迁为鸿胪寺少丞,可谓是年少有为。
萧母满脸笑意,“是回舟啊,我们这刚要回去呢,可巧不巧的。”
“婶婶的身体怎么样了?”萧回舟寒暄道。
萧母笑着道:“好多了,多亏了你送来的补参,听说是从西域带回来的,你费心了。”
“婶婶喜欢就好。”萧回舟道:“我刚才见灵儿在江边祈福,这才知道你们也在。”
说起灵儿,萧母这才发现柳灵儿已经不在江边了,她担忧道:“灵儿去哪了?快,快派人去找。”
“婶婶莫担心。”萧回舟连忙解释,耳廓微微泛红,“方才灵儿差点跌入水中,衣裙下摆湿了大半,我……自作主张想送她回府……”
不远处的马车上,柳灵儿探出个脑袋,神色似乎有些窘迫。
萧母这才放下心来,“那就有劳你了。”
紧接着,她便朝着柳灵儿走去,见她没有受伤才让车夫回府。
待车马远去后,萧伯瑀缓缓看向江畔的另一边,却早已没了人影。
…………
转眼又过了两个月,永顺四年,四月。
天气转热,时疫渐渐止歇,皇帝在宫中设宴。
紫宸殿内。
皇帝脸上泛着病态的苍白,眼周青黑,显然是一副纵欲过度之色。
更荒唐的是,皇帝身边坐的不是皇后,也不是后宫中的任何妃子,而是一个男子,一个地位低下的乐师。
朝中老臣暗中摇头叹气。
宴席行至一半,那乐师忽而在皇帝耳旁低声说了什么。
紧接着,皇帝的目光看向文臣首位的宰相萧伯瑀,又缓缓移到角落中的宁王赵从煊身上。
“七弟。”皇帝突然开口,“听说你前些日子生了病,倒是我这个皇兄疏忽了,来人,赐酒。”
殿内丝竹骤停,空气凝滞了下来。
侍女连忙奉酒上前,酒液缓缓倒入宁王身前的酒樽中。
殿内大臣面面相觑,不知这葫芦里打着什么哑药。
皇帝举着龙案前的金樽,旋即他紧盯着赵从煊,眼白中泛着猩红的血丝,问道:“七弟怎么不喝?”
“陛下厚爱,臣弟愧不敢当。”赵从煊起身行礼。
皇帝轻轻笑了笑,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显得神色有些癫狂。
这酒,不喝也得喝。
殿内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宁王赵从煊身上,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杯酒不同寻常。
赵从煊举起酒樽,他端正地朝皇帝行礼,随即一饮而尽。
皇帝大笑,“继续奏乐。”
殿内靡音再起,萧伯瑀不由地看向角落的赵从煊,但他低垂着头颅,让人看不清神色。
而后,宁王借酒醉困乏为由,早早地退了御席。
御宴结束,天色尚早。
走出宫门后,田安连忙牵着马车而来,问道:“大少爷,可要回萧府?”
萧伯瑀神色有些不宁,道:“嗯。”
“是。”
一路上,萧伯瑀神色越发凝重,回到萧府后,他忽然吩咐道:“宁王刚病愈不久,田安你去库房取些滋补药材送至宁王府中。”
田安不解道:“大少爷,您之前不是说,尽量减少与宁王殿下往来吗?”
“礼不可失。”萧伯瑀淡淡道:“取些寻常的药材即可。”
“是。”田安听命,刚要下去准备,他忽地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大少爷,我可以准备些小鱼干送去吗?上回在东市旁见到宁王府中的狸猫,看起来又胖了些。”
“……嗯。”萧伯瑀轻轻颔首。
半个时辰后,萧府书房。
田安进来禀报:“大少爷,药材和小鱼干都送过去了!”
“殿下如何了?”萧伯瑀问道。
田安神色有些懵,但还是如实回答:“小的没见到宁王殿下,不过,宁王府中的侍卫好像多了些……”
萧伯瑀闻言,手中的动作一顿,旋即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田安躬身退去,忽地,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连忙补充道:“听小酉子说,今日是洛妃的忌日,宁王殿下从宫中出来后,就一直将自己锁在屋内……”
小酉子就是宁王赵从煊身旁伺候的小太监,而洛妃,即宁王赵从煊的母妃。
第25章 真情假意 太尉之子被劫、宁王做局、吻……
日薄西山, 华灯初上。
因时疫消退,长安城内格外热闹,曲江池上数十艘画舫张灯结彩, 丝竹琵琶声不绝于耳。
将近戌时,一艘画舫突然传来嘶声裂肺的尖叫, 紧接着是杯盘落地的脆响。
周遭画舫的乐声戛然而止,无数目光循声望去, 只见舫中人影攒动, 一道尖锐的呼声撕破夜空, “快来人啊!陈小公子不见了!”
不多时,执金吾带着数百名侍卫涌了上来, 其阵仗不亚于永顺二年,皇帝在曲江池遇刺。
百姓们心底发怵, 不明就里者纷纷私语:“这陈小公子是何许人也?”
陈小公子, 陈易, 年方十五,乃太尉陈威妾室所出, 因是老年得子,自幼被视若珍宝、百般溺爱,以至于宠坏了他的性子。
如今陈太尉出师在外, 早就叮嘱其家人小心谨慎,可陈小公子却不以为意,时疫一消,便召了些京中世家的纨绔子弟在江中游玩, 却不料不知从哪冒出的黑衣人将其劫走。
因陈小公子身份使然,不到半个时辰,消息几乎传到了朝野的各个官员耳中。
显然, 这并非寻常的劫匪,众人心思各异,各怀鬼胎。
这般阵仗自然也惊动了身在萧府的萧伯瑀。
侍卫匆忙来报,萧伯瑀眉头微蹙,“我知道了。”
“是。”
侍卫退下后,萧伯瑀陷入了沉思,其中的利害关系错综复杂。
两军对垒,陈太尉手握二十万兵权,胆敢劫持陈小公子的绝非朝野中人。
那么,这个人是谁,其背后目的究竟是什么?
萧伯瑀起身往外走去,恰逢萧父迎面而来。
萧父见他神色凝重,便知其要前往曲江池,遂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
萧伯瑀顿住脚步,问道:“父亲,您认为,此事是何人所为?”
萧父在宦海沉浮数十载,结合目前形势,虽不知是何人所为,但也能隐隐猜出,其目的已经很明确:
要么是,以此扰乱太尉陈威的心神,主将心神一乱,做出的决策往往急一时之所急,待其醒悟,为时已晚矣。
要么是,借此威胁陈太尉……
萧父却摇了摇头,“这个人很聪明,既知晓陈太尉为人,又了解长安城。”
怕就怕在,若此事是反叛军所为,便意味着,整个长安城已经被反叛军渗入。
萧伯瑀闻言,心绪竟出奇地平静了下来,“我明白了。”
太子继位以来,短短几年,天灾人祸层出不穷,百姓民不聊生,大晟国祚每况愈下。
凡有远见之人都能看出,大晟将亡,乱世将至。
太尉陈威借起义军作乱,从皇帝手中取得精锐铁骑的兵权,却一拖再拖,始终没有一举剿灭反叛军。
因此,也让反叛军势力越发壮大。
这几个月来,不止冀州,各地都有起义军,而且往往一呼百应……
来到曲江池,看着一地狼藉的画舫,萧伯瑀眉头微蹙,问道:“可有百姓伤亡?”
侍卫回禀:“回大人,那黑衣人是偷偷劫走了陈小公子,其他的人一概无恙。”
话一落地,曲江池旁传来一个船夫哀嚎的声音:“诶哟!哪个杀千刀的把我船板踩坏了!”
眼看周围有侍卫看过来,那船夫缩了缩脖子,只敢小声地骂骂咧咧。
萧伯瑀的目光掠过江边停靠的数百艘小船,有些小船早已废弃,却也停在一边。
忽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往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京中侍卫几乎翻遍了长安城,但一开始就忽略了曲江池。
“来人。”萧伯瑀吩咐道:“沿着曲江池,一一搜查这些船只,切勿损坏百姓之物。”
“是!”侍卫领命而去。
萧伯瑀随身的侍卫并不多,要一一翻找,极耗费时间。
他看着出事的画舫,又看向江中,猜想着劫匪逃离的路线。
就这样,萧伯瑀沿着江畔走着,忽而见一艘小船在水上微微波动。
船内的烛光摇曳,很快又被周遭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
这一微小的异动落入萧伯瑀的眼中,他缓缓掀开帘子,船内的确藏有一个人,但看清眼前之人的面容后,他神色骤然一诧。
“大人,东边无可疑之人!”几名侍卫远远地禀报道。
萧伯瑀放下帘子,轻轻颔首示意。
待侍卫又去搜寻他处时,萧伯瑀缓步踏入船舱,他压低了声音,声音较往常多了一丝冷意,“殿下为何在这?”
在太尉之子出事的地方,宁王无故出现在这,很难不让人怀疑。
赵从煊没有立即回答,他抬眸看向萧伯瑀,发红的眼眶忽而生起了几分倔意。
“殿下可有解释?”萧伯瑀再次问道。
赵从煊撇开了头,却依旧没有回答。
见状,萧伯瑀眉间凝着些许疲意,哪怕宁王说,他只是来江中游玩……
见赵从煊一言不发,萧伯瑀正欲转身离开。
“你怀疑我?”赵从煊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暗哑。
萧伯瑀缓缓道:“陈太尉之子今晚在这里失踪,殿下可否告知,为何会在这里?”
“今日……是母妃的忌日。”赵从煊艰难地开口。
萧伯瑀闻言,神色一愣。下午田安回府时,的确说了这件事。
“母妃临终前说,她想回江南……泛舟游湖。”赵从煊低着头,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洛妃是江南女子,少时便常与人泛舟游玩,但自入宫以后,一言一行都受人桎梏,便再也无法自在逍遥泛舟了。
旋即,赵从煊缓缓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他轻声道:“萧大人,你若还觉得我有嫌疑,那请便吧……”
话落,一滴泪水沿着他的眼角滑落。
下意识地,萧伯瑀缓缓伸出手,指腹温柔地抹去他脸上的泪水。
泪水似乎格外滚烫,萧伯瑀指尖微顿,很快便反应过来,他逾矩了。
赵从煊睫翼微颤,他仰起头,唇角翕动,低低地问道:“萧大人对所有人都这样吗?”
“臣有错。”萧伯瑀倏地收回了手,声音低哑了些。
话音一落,一个身影覆了上来,只一刹那,唇上传来一抹沁凉。
萧伯瑀尚未反应过来,一双手便攀上他的脖颈,温热的身体颤抖地陷入他的怀中。
怀中人的唇瓣带着泪水的咸涩,生涩地在唇间厮磨,柔软而轻轻颤抖着。
萧伯瑀的手掌贴在他单薄的脊背上,却没有推开。
船舱内,烛光忽地湮灭,昏暗狭小的船舱内只余两人呼吸交缠的声音。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却不知是要将人推开还是按得更紧。
赵从煊轻喘一声,怯生生地咬着他的唇角,却不知该如何深入。
萧伯瑀脑中那根紧绷的弦‘铮’地断开,他猛地扣住赵从煊的后颈。
这一刻,脑海中所有的礼义廉耻,所有的顾忌都被他抛之脑后,似压抑许久般加深了这个吻。
小船外传来侍卫的脚步声,赵从煊吓得一颤,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
“大人!大人不见了,快来人!”一个侍卫大声呼喊。
萧伯瑀将人扣在怀中,他稳住心神,开口时声音已恢复平常,“无事,不必惊慌,先退下吧。”
“是。”侍卫虽有疑色,但不敢多问。
脚步声消失后,船舱内再次沉寂了下来。
萧伯瑀神色凝重,他无法再忽略这件事,倘若怀中人是个女子,他定当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可怀中人不止与他同为男子,还是大晟王朝的王爷。
萧伯瑀的沉默让赵从煊以为,他后悔了。
赵从煊仰起头,小心翼翼将唇瓣贴了上去,两人的唇瓣只在咫尺之间。
“殿下……可知自己在做什么?”萧伯瑀喉结微滚。
下一刻,湿润的唇瓣紧贴而来,答案不言而喻。
萧伯瑀将人搂得更紧,指尖陷入那柔软的发丝中。不同于刚才的失控,这个吻轻柔得像拂过水面的月光。
赵从煊浑身发软,唇瓣微微张开。
寂静的夜中,心跳声似乎要撞破胸膛,耳畔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以及唇齿交缠的水声。
良久。
萧伯瑀将人放开,他轻声道:“殿下,臣派人送您回府。”
“嗯……”赵从煊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似乎带着几分委屈。
萧伯瑀轻轻笑了笑,他温柔地捧住怀中人的脸颊,而后在他眉间落下一吻。
“近日长安城恐不太平,殿下务必小心。”萧伯瑀轻声叮嘱道。
赵从煊轻轻点了点头,“嗯……”
萧伯瑀吩咐侍卫安抚周遭百姓后,小酉子抱着狸猫从东边夜市走了过来,手里还拎着猫藤窝等物。
趁此时机,萧伯瑀派人护送宁王回府。
深夜,宁王府。
一道黑影从高墙外一跃而起,紧接着熟练地避开府中侍卫耳目,直抵宁王府书房。
“……人已经送出长安。”
“嗯。”赵从煊轻轻颔首,“将人送到尉迟徽手中。”
那黑影似有不解,他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帮尉迟徽?”
赵从煊是大晟的王爷,帮反叛军对他而言并没有半分好处。
“是帮他,还是杀他,这得看他怎么选了。”赵从煊淡淡道。
很快,那黑影便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心头顿时涌起一阵寒意。
陈易落在尉迟徽手中,这一步棋,无论如何都会激起双方交战。
太尉陈威没有剿灭反叛军的缘由便是想拥兵自重,若是得知尉迟徽劫走了他的小儿子,必然坐不住了。
待黑影消失后,赵从煊看着棋盘,眸间陷入沉思,还有一步最重要的棋……
第26章 乱世将至 约会、亲亲
半个月后, 宰相府。
长史王横步履匆忙地穿过回廊,神色紧张地进来禀报:“大人,有陈小公子的消息了!”
萧伯瑀正在批阅奏章, 闻言立即放下手中之事,陈易之事, 事关重大,他接过信筒, 只见里面的素笺上写着寥寥几字。
他的眸间一沉。
王横小心翼翼问道:“大人, 怎么样了?”
“人是在尉迟徽手中。”萧伯瑀道。
可他依旧有些疑虑, 他始终觉得,以尉迟徽目前的情势来看, 劫走陈易并非上策。
顿时,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随即翻找起案上一旁堆积的竹牒。
“大人, 您在找什么?”王横不解地问道。
萧伯瑀沉声道:“七天前, 军中监事传来一份奏报,陈太尉令五千精锐从渭水南边绕道而行, 欲从侧面进攻冀州反叛军。”
“的确如此。”王横回想起自己整理奏报时,他还纳闷朝廷大军为何不正面开战。
以二十万兵马对战五万叛军,这场战役毫无悬念。
“要渡渭水, 便要搭桥通行,倘若此时尉迟徽将主力军在渭水埋伏。”说着,萧伯瑀看向王横,神色越发凝重。
陈太尉若是得知陈易在尉迟徽手中, 必然会有所行动,此次调兵突袭恰好在陈易失踪后不久。
王横心头骤然一寒,可觉得尉迟徽应该没有这个本领, 能神机妙算,猜出朝廷军会走水路突袭。
“大人,您会不会多虑了……”王横道:“那尉迟徽若将主力军分去渭水,那我军此时直攻邺县,岂不是轻而易举就拿下了?”
萧伯瑀找到了那份竹牒。
先前几个月以来,太尉陈威以邺县易守难攻为由,迟迟没有下令进攻,可现在突然更改主意,要从渭水南岸突袭。
此举虽险,一旦成功,尉迟徽只能往北面撤军,而北边还有荆州李肃镇守。
可一旦被埋伏,五千兵马,恐伤亡惨重……
“你先下去吧。”萧伯瑀将竹牒放置一旁,事已至此,但愿是他多虑了。
“是。”王横躬身退下。
…………
屋外,黑云渐拢,天色阴沉了下来,没多久,一场暴雨落下长安。
这场雨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好几天。
时雨之节,长安的世家子弟、文人墨客常聚一起听雨品茗,或者观戏听曲、饮酒作诗,好不乐哉。
这一日,阴雨连绵。
漱音阁,雅间。
一声低吟的轻喘溢了出来,很快又被淅零的雨声覆盖而去。
萧伯瑀缓缓松开唇,怀中人湿润的唇瓣微微翕张,双手无力地攀附在他肩上。
情不自禁地,他将怀中人扣得更紧,指尖轻抚过他的下颌,旋即再次覆上那张唇瓣,温柔而强势地侵占着他的气息。
“嗯……”赵从煊声音发软,却还是怯生生地回应着,指尖发颤地攥着他的衣襟。
萧伯瑀的呼吸粗重起来,他松开唇,偏过头看向窗外的雨幕。
一阵轻风卷着雨丝吹了进来,萧伯瑀身体微倾,将人护在怀中,开口道:“雨夜微凉,殿下当心身体。”
“要是染了风寒,你是不是就能来看我了?”赵从煊道。
萧伯瑀不同意,“殿下当以身体为重。”
“可我想见你……”赵从煊仰起头,眸光含着亮光,“我想每天都能见到萧大人。”
自上次小船一别后,二人差不多已经一个月没有见过面了,明明只是隔了几条大街而已。
萧伯瑀没有说话,宁王殿下身份特殊,即便他没有异心,可一旦被人发现,难免被人扣下结党营私的罪名。
从上次皇帝赐酒就能看出,皇帝已经对宁王起了猜忌之心。
若那是一杯毒酒……
思及此,萧伯瑀搂着怀中人的手越发收紧。
见他沉默不语,赵从煊仰起头,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下颌,又退让了半步,“那……休沐之日呢?”
大晟王朝五日一休沐,不过,萧伯瑀自上任以来,几乎一个月才休沐一次。
“……好。”萧伯瑀答应了下来。
此后,萧伯瑀谨记约定,每逢休沐日便抽出半日时间陪在赵从煊身边,或是游舟泛湖,或是看戏听曲,又或是郊外骑马……
第一回见萧伯瑀准时休沐时,长史王横诧异地看向天际,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怪王横惊讶,连萧父萧母都神色一惊,私下里小声探讨道:“……莫非朝廷出了什么事?”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萧母又见萧伯瑀每逢休沐日的下午便出门去,一问就说是与人相约。
一开始,萧母还以为是结识了朝野之人,后来有一回,萧伯瑀从外面回来后,萧母瞥见了他唇角有一道血痂,可明明下午出门前还好好的。
而且除此之外,脸上没有任何淤青血痕,那就是说,这不是与人起了冲突,倒像是……被人咬破了唇角。
萧家,书房。
“伯瑀……”萧母轻唤道,声音温和。
萧伯瑀恍然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来,神色微微一怔,立即起身,“母亲,您怎么来了?”
“我都进来多久了。”萧母长叹一口气,“你这些天去见的人,到底是谁?能让你魂不守舍的。”
萧伯瑀低下了头,屋内沉默了下来。
这个人,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萧父和萧母。
“你不说我也知道。”萧母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是谁家的女儿吧?”
闻言,萧伯瑀眸色微动,却没有说话。
“你别说唇上的伤是自己咬的……”萧母幽幽道:“放心吧,你父亲那边我会劝他的,我们萧府还没有不敢娶进门的女子。”
萧伯瑀轻轻摇头,“母亲,您误会了……”
“娘是过来人,怎么会不懂。”萧母叹了一口气,她扶着一旁的椅子坐下,看着萧伯瑀,温柔地笑道:“你一定有了心上人,是不是?”
沉默片刻后,萧伯瑀点了点头,“嗯。”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萧母问道,在她看来,萧伯瑀向来守礼,若非心存顾忌,萧府早就派人上门提亲了。
什么样的顾忌,能让萧伯瑀宁愿欺瞒他们,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
萧伯瑀思忖片刻后,缓缓回道:“山间之明月,水中之清蕖。”
萧母闻言一怔,看着萧伯瑀的神情,她心底隐约猜到了什么,她不敢细想,也不再追问下去,脸上的笑意僵硬了几分。
察觉到她神色有异,萧伯瑀轻声问道:“母亲,您怎么了?”
“无事,只是有些乏了。”萧母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摇了摇头,她扶着椅背缓缓起身,“你既不愿多说,娘也不勉强你,只是……”
她顿了顿,终是没有继续说下去,只道:“早些歇息吧。”
萧伯瑀起身相送。
萧母回到房中,萧父正坐在桌边看书,见她神色不对,放下书问道:“怎么了?”
萧母坐下,沉默片刻,低声道:“伯瑀他……有了心上人。”
闻言,萧父笑道:“这是好事啊,你不是整日盼着他早些成家?”
萧母欲言又止,她太了解自己的孩子了,萧伯瑀谈及心上人时,唇角是含笑的,可眉间总凝着一抹愁绪。
这个人的身份,恐怕并不简单。
萧父看了她一眼,重新拿起书,劝道:“夫人不必忧心,伯瑀自小就不用我们多操心,眼下时局动荡不安,儿女情长之事便先放到一边吧。”
萧母勉强点了点头,但愿是她多心了。
永顺四年,六月。
从渭水南岸渡河的兵马遭受反叛军的埋伏,五千精锐几乎全军覆没。
对朝廷的二十万大军而言,五千兵马或许算不上什么,但却极其损伤我军士气。
消息传回长安时,皇帝一怒之下本想罢了太尉陈威的官,但不知为何又突然改了主意,只下令陈太尉在三个月内剿灭反叛军。
但此时,尉迟徽手上的势力已经不同往日了,各地起义军似乎和尉迟徽达成了某种共识,纷纷朝着冀州而来。
而且,尉迟徽死守邺县,占据了地形优势,即便朝廷二十万大军压境,也能拖一些时日。只待其他起义军赶来,鹿死谁手尚未分晓。
更何况,他手里还有陈太尉之子,陈易。
天下越发动乱,各地官民常遭寇匪劫掠,甚至连长安附近也不时有流寇埋伏,但碍于天子脚下,倒是没有闹出人命。
“……我前几天从佛印大师中求得一根红绳,听说红绳可以保平安。”赵从煊拿出一根红绳,小心地系在萧伯瑀的手腕上。
红绳又称相思线,赠丝绳喻情丝相系。
“近日长安恐不太平,殿下尽量少些外出。”萧伯瑀将人搂在怀中,垂眸凝视着怀中人。
“嗯。”赵从煊轻轻应了一声,语气发闷,隐约听出不大高兴,而后仰起头,清亮的眼眸似索吻般看向他。
下一刻,萧伯瑀便低头覆上他的唇,温热的气息交融。
赵从煊喉间溢出一声轻哼,睫毛轻颤地闭上了双眼。
唇齿交缠渐深,萧伯瑀搂着怀中人的手越发收紧,似要将人的气息尽数吞没。
月色被云翳遮掩,粘腻的水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良久,萧伯瑀微微分开些距离,抵着怀中人的额头,声音有些暗哑,“……时辰不早了,殿下先行回府。”
赵从煊睁开眼,唇瓣被吮得嫣红湿润,他轻喘着,双手勾着萧伯瑀的脖颈,声音又轻又软:“不要。”
萧伯瑀抚了抚他的后颈,低声道:“殿下若留得太晚,恐徒惹是非。”
宁王府中的侍卫几乎都是皇帝的眼线,如今非常时期,很容易引起怀疑。
赵从煊点了点头,可仍勾着他的脖子不放,“那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好。”萧伯瑀没问是什么事,便直接应下。
赵从煊却神色忽地一滞,他低下了头,道:“这根红绳,你不能取下。”
“好,我答应你。”
赵从煊抿了抿唇,这才放开了手。
萧伯瑀替他拢了拢衣襟,又抚平他袖口的褶皱。
待赵从煊离开后,萧伯瑀看着手腕上的红绳,神色温柔了下来,过了许久,他才起身回府。
第27章 内忧外患 面具吻
永顺四年, 七月。
漠北边境传来噩耗,北狄王庭的老可汗病逝,北狄大皇子继承王位, 然而他继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撕毁和平之约, 放肆而野蛮地突袭边城大晟百姓。
霎时间,烽火骤起, 城门被破, 北狄蛮骑涌入, 刀光血影中,百姓哀嚎奔逃, 守城的将士和百姓死伤惨重。
朝廷震怒, 派使君痛斥北狄不信守诺言, 但没想到, 北狄大皇子, 也就是继位的新可汗不止辱骂为首的使君,更是将其随行之人当堂杀掉, 将人血强行灌入使君口中。
北狄来势汹汹,一个月没到,蛮寇烧杀抢掠, 火光映红半边天。
急报飞入长安,朝堂上争议不断。
有人认为,要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各地反叛军势头正凶, 若此时调大军北上,更助长反叛军士气。
北狄这一出,实在是掐在了大晟的命脉上。
此时, 有人向皇帝谏议,令漠北边境邻近的藩王出兵暂时抵御外敌。
而有能力出兵的唯有代王赵铎。
代王赵铎,大晟太祖皇帝九世孙,为人谦逊,封地在漠北以西,其世代王侯恪守臣节,按时纳贡,从无二心。
但是,藩王终究是藩王,皇帝若应允,无疑是给了藩王一个师出有名的时机。
倘若代王赵铎有谋反之心,岂不是将大晟悬于刀尖断崖之上。
“……代王年事已高,今至花甲之年。”有人出声。
言外之意,赵铎半只脚已经踏入棺材了,何必冒险做出大逆之事。
有人反驳:“可别忘了,代王还有世子和世孙……”
宣政殿内争议不休。
皇帝皱着眉头,怒喝一声:“吵死了。”
“陛下息怒!”群臣跪伏。
“传旨,代王赵铎立即出兵,若三个月内北狄蛮寇攻入玉门关,让他提头来见朕!”皇帝寒声道,说罢,他的面色难看,手不由地抚向太阳穴,似是头疼至极。
“陛下三思!!”
皇帝已经不愿听任何一句话了,轻轻挥手,屏退朝臣后,便迫不及待唤他的乐师娈宠前来。
那乐师唇角含着笑,毕恭毕敬地为皇帝斟了一杯石散水,他举起杯盏送到皇帝身前,温声道:“陛下,请……”
皇帝接过杯盏,仰头一饮而尽,片刻间,身体仿佛有一股暖流游走全身,那阵头疼也渐渐歇了下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神开始迷离。
而后,皇帝猛地一拽乐师的手臂,便将人压在榻下……
宰相府。
萧伯瑀伏在案前,眉间紧蹙,反叛军和北狄之事,几乎将风雨飘摇的大晟王朝推向深渊。
回想起几年前,父亲曾问过他:宰相之责为何。
萧伯瑀自认为随父亲之志,问民疾苦,抚民安边,然而大晟子民仍深处水火之中。
思绪沉浸间,王横进来禀报:“大人,虚白老人请见。”
虚白老人,即隐士邵亶的名号。
邵亶曾因一篇萧伯瑀的策论,不远千里而入长安,但却始终不愿入仕。
“快请他进来。”萧伯瑀连忙起身相迎。
“是!”
不多时,邵亶拄着拐杖缓步而入,他此行是来辞别的。
萧伯瑀本想以时局动荡为由,请他暂留长安,可仔细想想,长安其实也未必安宁。
隐士出山,见王朝跌宕,皇帝无道,自然不愿入仕,恐折了一生清名。
萧伯瑀心中了然,便没再挽留,他只能安排人护送邵亶老人平安离开。
如他所料,长安的百姓也开始陷入了恐慌,谁也无法保证,今日还能好好的,明日反叛军会不会就杀到长安来。
这种惊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
转眼至八月,朝廷大军与反叛军交战近两个多月,就在这紧要关头,尉迟徽竟然投了,愿打开邺县城门归降,唯一的要求是不能伤城中百姓。
看着传回来的捷报,萧伯瑀却眉头微蹙,尉迟徽正是兵强马壮,士气最高的时候,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投降。
萧伯瑀上谏皇帝,命大军暂缓入城,需先探明敌军粮草是否充盈,城外是否有密道,否则贸然入城,恐中了敌军埋伏。
这一次,皇帝倒是听进了耳中。
朝廷大军的确没着急入城,因为皇帝想要的不是他们投降,而是要彻底杀绝反叛军的将领,永除后患。
于是,太尉陈威设下鸿门宴,请尉迟徽赴宴,若是不敢,便证明他心怀异心、无归降之意。
尉迟徽答应赴宴,回信时,顺便将一枚玉珏送到陈威手中——那是他的小儿子陈易的随身之物。
意思便是,这场鸿门宴,倘若他们不能全身而退,那陈易定然也活不了。
…………
萧府,庭院,翠竹轻摇,微风不燥。
萧伯瑀与萧父于石台对弈,棋枰上黑白交错。
二人神色凝重,步步为营。
萧父执黑子,落子沉稳,渐渐在棋盘西北筑起一道攻势。萧伯瑀思忖片刻,不得已暂缓一旁的进攻,转而在西北布防。
数子过后,当棋子转至中盘时,才发现白子已经漏出了致命的破绽。
萧伯瑀执棋的指尖一顿,他缓缓放下将落的白子,开口道:“我输了。”
父子二人的对弈中,向来是萧父赢多输少。
本以为是一场寻常的对弈,萧父将后几步的棋子取下,缓声道:“你太在意西北的得失。”
棋盘上,一步之差,足以定胜负。
随即,萧父指向中盘左侧的几枚白子,道:“你本有机会从这下手,救中盘大棋。”
这样的话,西北纵使沦陷,但大棋还有喘息之机,而接下来,未必不能卷土重来、反败为胜。
言罢,萧父缓缓站起身来,他拍了拍萧伯瑀的肩,没有再多说些什么。萧母常说,让他多心疼一下自己的孩子,他何尝不想,但他能做的只有为萧伯瑀点开迷雾。
身处高位,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这个道理萧伯瑀日后慢慢就会明白。
待萧父离开后,萧伯瑀凝视着棋盘,许久过后,他终于落下一子,虽舍弃西北,但中盘棋盘局势顿时扭转乾坤。
入夜,长安夜市依旧一片热闹,却又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听雨阁,萧伯瑀立于四层的廊轩下,从此处几乎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
灯火如昼,人声嘈杂。
一道脚步声从身后响起,萧伯瑀缓身回头,只见一道身影朝他走来,那人脸上半覆着一张玉白的狐狸面具,露出挺秀的鼻梁和淡色的薄唇。
那人刚想要摘下面具,萧伯瑀忽然攥住了他的手,将人揽入怀中,随即俯身在他耳旁,轻声道:“殿下,人多眼杂。”
赵从煊神色一怔,似乎是没想到萧伯瑀这么快就认出了他,上元节那日,是不是也认出来了……
“你怎么认出我的?”赵从煊不解地问道。
萧伯瑀愣了愣,他也没细想这个,只是觉得,从看见他的第一眼,便觉得,他就是宁王赵从煊。
他看着赵从煊,开始认真思忖这个问题,衣服,身形,眼睛,鼻梁,还是……
看着看着,他心里忽而生起了几分趣意,旋即笑了笑,说道:“你猜猜?”
赵从煊闻言,微微歪了歪脑袋,似乎真的在思索,迟疑道:“是……我身上的熏香?”
萧伯瑀唇边勾起一抹浅笑,而后俯身,在他颈侧轻轻嗅了嗅,“不对。”
温热的呼吸拂过赵从煊的颈项,引得他耳尖微热,只得磕磕绊绊道:“那……是脚步声?”
萧伯瑀摇头,手指在他掌心似有若无地摩挲着。
赵从煊被他弄得指尖酥麻,忍不住蜷了蜷手指,却顺势被他扣住,他低低地控诉,“我猜不到。”
“殿下真想知道?”萧伯瑀含笑道。
赵从煊茫然地抬起头,唇角微启,“当然……”
话音未落,周遭的光影顿时暗了下来,萧伯瑀的一只手扣在他的后颈,而后低头覆上他的唇。
长安西市,几束烟花绽放夜空,街道的百姓纷纷抬头看向天际。
烟花映照下,两人的身影在暗处交叠,嘈杂的人声似乎退去,只剩下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赵从煊脸上的狐狸面具在动作间松了些许,系绳微微松动,斜斜挂在耳畔,仿佛随时就要掉下。
又一簇烟花炸开,赵从煊的眼睫微微颤动。
萧伯瑀稍稍退开些,缓缓开口,声音较平时低哑了些,“现在,殿下知道了?”
赵从煊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露出的耳廓红得厉害,他想说,这根本就不算。
可方一抬头,却对上了萧伯瑀的眼睛,那双眼眸映着灯火,明明灭灭,只盛着他一个人的影子,温柔得令人心颤。
一瞬间,心跳如鼓,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胸腔。
而后,二人倚在楼阁栏杆上,说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包括如今天下的局势。
赵从煊不经意间问起他:“……倘若反叛军攻入长安怎么办?”
“尉迟徽已投降,殿下不必担心。”萧伯瑀道。
赵从煊小声道:“那万一……他是诈降呢?”
萧伯瑀思忖了许久,才道:“臣定会护殿下周全。”
以目前的局势来看,尉迟徽的确十有八九是在诈降,但他竟敢单刀赴会,这点倒是令人生奇。
若是陈威直接杀了他,那即便他是不是诈降,都无济于事了。
这些事情,萧伯瑀并不想让宁王烦心。
二人又说了好些话,才依依不舍地回府。
萧伯瑀站在高楼,一直目送赵从煊的身影消失后,才起身回去。
回府的路上,周遭似乎有几道目光紧盯着他,萧伯瑀的脚步一滞。
很快,一名侍卫上前小声道:“大人,有人跟踪。”
第28章 宫变 叛军与朝将勾结逼宫、真假九皇子……
夜, 宰相府。
“禀大人,人跟丢了。”侍卫跪下请罪,“卑职无能, 请大人治罪!”
萧伯瑀的目光微微一闪,眉间浮起愁绪, 他缓缓开口道:“罢了,我知道了, 先下去吧, 加强戒备, 以防节外生枝。”
“是!”侍卫领命退下。
次日,萧伯瑀又下令, 命执金吾暗地加强长安城的防卫。
但朝廷将重心都放在冀州反叛军身上, 从而忽略了长安城悄然的异常。
在众人疏忽之时, 长安城内外多出了许多异域商旅, 但他们手上的通关文书, 以及车马的货物都挑不出半分问题。可在这个时机,这些商旅的出现实在过于奇怪。
…………
九月, 北风卷着枯黄的落叶,在街上翻滚,偶尔被行人脚踩碾过, 发出细碎的声响。
冀州传来消息,鸿门宴上,尉迟徽死了,其手下将领分割势力, 四下奔逃,俨然成了一团散沙。
皇帝龙颜大悦,在宫中大摆御宴。
九月二十一。
宫墙之内, 御宴正酣,丝竹之音绕梁不绝,杯盏相碰,笑语盈盈,一派歌舞升平。
长安城外,夜幕如墨,忽地一束火把撕裂夜幕,如赤龙怒目,骤然腾空。
紧接着,第二束、第三束……无数火把接踵而至。
冲天而起的火光将夜空映红。
“怎么回事?”城楼上,一名巡查的侍卫官诧异地停下了脚步,双手下意识地放在腰间的横刀上。
“咻——”
一声尖锐的破空之音骤响,冷箭直直地射中侍卫官的心口,他身形一晃,神色错愕,随即嘴角呕出一缕血迹。
周遭侍卫连忙拔刀,四处张望,大喊道:“有敌袭!”
侍卫官看着不远处越发靠近的火光,他死死地攥着身边的小侍卫,“快!速速入宫禀报……”
“快!快去!直城门有变!”一道声音厉喝。
直城门在长安的西侧,可直通未央宫要道。
话音未落,长安城内,那些白天还在西市叫卖的“商旅”从暗处涌了上来,此刻他们全都亮出了兵刃,训练有素地分成数队,直朝城门而去。
守城门的守卫凭着最后的力气点燃了烽火台,烽火冲天而起,长安城内外顿时一片混乱。
西侧城门,在叛军里应外合的猛攻下轰然洞开,反叛军的铁骑如决堤般涌入,伴随着震天响的高呼冲入长安。
“杀暴君,诛奸臣!”
刀光映着火光,将夜色切割,城中百姓惊慌四散,尖叫哭喊声此起彼伏,叛军沿途纵火,商铺民宅被烈焰吞噬,黑烟滚滚,遮蔽了半边天空。
偶有官兵试图阻拦,却被叛军骑兵冲散,顿时血溅长街。
这些突然出现的反叛军似早有预谋般,其势如猛虎。
消息传入宫中,正喝着美酒的皇帝见带血的守卫急急冲入,怒而将酒盏砸在他的身上,“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启禀陛下,反叛军攻入直城门了……”守卫颤颤巍巍道。
殿内忽然死寂。
尉迟徽都死了,哪来的反叛军,且长安城有南北两军驻守,反叛军是怎么攻入长安的。
“陛下,请即刻下令,命南北两军分兵驰援,务必将反叛军拦于宫外。”有人道。
皇帝额头青筋隐隐跳动,“还不快去!”
“是!”
夜至子时,宫外再无传来消息,只是火光将天幕映得通红。
一道消息如惊雷劈下:梁平反了。
听到这个消息,百官面如死灰,谁也没想到,竟是梁平举兵谋反。
这也难怪反叛军能冲入城内。
梁平,皇城北军将领,出身世家,其女儿是先帝的宠妃玫贵妃,玫贵妃育有一子,即先帝的第九子,赵承焕。
而九皇子赵承焕在几年前便因长乐宫走水而亡。
在梁平的相助下,东方既白时,反叛军竟轻而易举杀入宫中。
为保全性命,城内世家、百姓、宫中太监宫女纷纷携细软珠宝奔逃。
一夜之间,皇城被破,而皇帝携玉玺逃亡,还没出宫门,便被一箭射中肩上,他身旁一乐师好整以暇地扶起他。
皇帝朝着身边的禁卫军道:“废物,都是废物!还不快传太医!”
“……是!”
乐师笑着道:“陛下运气真不错,这一箭只射中肩上。”
皇帝疼得额头直冒冷汗,火光映照下,乐师脸上的笑意越发渗人,但他却无暇顾及。
乐师又笑了笑,他的手缓缓挪移到那濡血的箭上,随即握紧,用力拔了出来。
“你——”撕裂的疼痛让皇帝没了力气。
乐师俯身到他的耳畔,低声道:“陛下,请成全这个乱世吧。”
说罢,他缓缓起身,而那支箭已经深深没入皇帝的心口。
萧府。
因城中内乱,萧伯瑀不得已派人护送萧父萧母离开长安,前往荆州。
而萧伯瑀身为宰相,他不能弃百姓于不顾。
他缓步走出萧府,一名北军侍卫面色恭敬道:“萧大人,将军有请。”
田安挡在萧伯瑀身前,“你们……放肆!”
那侍卫面色一变,立即拔出剑架在田安脖子上。
“放下。”萧伯瑀冷声道。
那侍卫犹豫片刻后,还是将剑放了下来,语气僵硬道:“将军有请,命萧大人即刻入宫。”
“大少爷……”田安神色着急,那梁平敢谋反,就敢杀朝臣。
萧伯瑀道:“田安,你去看看小狸猫饿了没有。”
田安微微一愣,随即立即点头应是。
一路上,无数具尸体倒在地上,鲜血将地上的青石板染红,血腥味充斥着整个长安城。
长乐宫。
梁平披甲持剑大步踏入正殿。
殿内,太后依旧端坐在高位上,她缓声道:“哀家以为是谁呢,原来不过是个乱臣贼子。”
“哪来的乱臣贼子,太后说笑了。”梁平笑着道:“不过是有反叛军攻入长安,臣等拼死守护长安罢了,反叛军已暂时退离长安,太后尽可放心。”
太后笑了笑,忽地,她寒声道:“既然如此,还不滚出长乐宫。”
梁平面色一变,握剑的手微微收紧,但很快又缓了过来,他拊掌而笑。
下一刻,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走入殿内,少年跪在地上,他将一枚玉璜高举着,朗声道:“皇儿赵承焕拜见太后!”
气氛骤然一滞。
那枚玉璜是九皇子出生那一年,先帝亲手所赠,是皇子的身份象征,可消失在了那一场大火中……
“抬起头来。”太后道。
赵承焕缓缓抬头,一张与几年前有七分相像的脸映入眼中,太后霍然起身,身边宫女连忙搀扶。
“过来,让哀家看看。”太后不敢置信。
赵承焕膝行上前,仰起头。
太像了,太像了,但细看之下却有端倪,赵承焕额头是有一块疤痕的,他没有……
“太后,国不可一日无君。”梁平缓缓道:“臣已请三公入宫,共商立君之事。”
话音一落,太后才明白他的意思,她神色一紧,面色难看至极,皇帝虽然昏庸,可也是她亲生的孩子。
梁平勾结反叛军,逼宫杀害君主,还要逼她立一个非皇室血脉之人为新君,太后死死地紧攥着双手,心头的愤怒恨不得将梁平千刀万剐。
“焕儿三年前就已葬身火海,仅凭这一枚玉璜,就能证明他的身份?”太后强压着怒气,冷声道:“更何况,自古以来长幼有序,即便要另立新君,恐怕还轮不到他。”
“太后是说,那个废物宁王?”梁平大笑道。
“放肆!”太后怒而拍案。
但话音一落,无数把剑指向的却是太后。梁平也不再和她装了,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太后指尖掐入掌心。
恰在此时,宰相萧伯瑀和御史大夫石正被“请”入宫中。
见此情形,萧伯瑀道:“梁将军这是何意?”
梁平挥了挥手,那些禁卫便收起了剑,但却没有退出殿内。
“萧大人、石大人,你们来得正好。”梁平笑道:“反叛军猖獗,如今陛下不幸驾崩,我等正与太后商议立新君之事。”
“两位大人可还记得九皇子殿下?”梁平眯着眼睛道。
御史大夫石正善察言观色,立马应和。
梁平将目光看向萧伯瑀,“方才我等与太后商讨了一番,太后觉得九皇子殿下年幼,欲立宁王继位,萧大人觉得如何?”
“另立新君乃国之大事,应召集三公九卿,谨慎议事。”萧伯瑀道。
九卿的意见并不重要,三公的意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尉陈威手中的二十万大军。
若是待太尉陈威带着大军回长安,局势便不是梁平所能掌控,而且梁平与陈威向来不合。
梁平必须在陈威凯旋前稳定朝局,他语气转冷:“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如今叛军虽退,但余孽未清,若不尽快稳定朝局,只怕祸患无穷,萧大人,你说是吧?”
殿内气氛骤然紧张,禁卫的手按在剑柄上,蠢蠢欲动。
“罢了,宁王无德,不配为储君。”太后缓缓闭上眼,每一个字像从齿缝中挤出来似的。
梁平笑着跪下,“臣,谨遵太后懿旨。”
三日后,在长安尚未平复之下,赵承焕坐上皇位,封梁平为镇国大将军,但还有一件重要之事,传国玉玺不见了。
入夜,皇宫,宣政殿。
梁平无需侍卫通报,便径直踏入宫中。
赵承焕见到他,连忙小心翼翼地跪下身来,“大将军……”
“跪什么跪!”梁平低声怒斥他一声,他瞥了眼四周,“你现在是皇帝,只有别人跪你的份。”
那赵承焕原名阿陡,本就是山野乡间的一个孤儿,一年前,他偷了一个人的玉璜。恰逢天下大乱,他逃亡来到长安,本想用这好东西换些粮食银子,没想到被人抓了起来,还在他脸上易容成那个人的样子……
见他的第一眼,梁平就认出来了,他不是真正的赵承焕,不过,这都不重要。
“三日后,陈威就能回来长安,到时宫中设宴,你敬酒以贺他凯旋,其他的事一概不必管,知道了吗。”梁平压低了声音,“这几日,宫中自有教你的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要清楚。”
“是,是……”
“嗯?”梁平眉间一怒。
那赵承焕身形一僵,道:“朕……知道了。”
第29章 弄权 长安慌乱、人心各异
宁王府, 府外重兵把守。
赵从煊怀中抱着狸猫,手指轻抚着狸猫的毛发,听着它发出阵阵呼噜声, 不由地勾起了唇角。
“殿下……”小太监神色发愁,如今整个宁王府, 不,应该说整个长安都被梁平控制, 那梁平狼子野心尽显无遗, 保不准拿宁王开刀, 殿下怎么还有心思笑得出来。
“拿点小鱼干来。”赵从煊淡淡道,没有多加解释。
二人的一举一动都被梁平的眼线看着, 小太监也不敢多说话。
赵从煊便专心地逗弄着狸猫的耳朵, 看着它不烦其扰, 扑闪着耳朵, 最后干脆从他怀中跳了下来, 伸了个懒腰便蹿没了影。
循着狸猫离开的方向,赵从煊渐渐抬头看向皇宫。
即便梁平再粉饰太平, 也难以堵住悠悠众口,在政权交替之际,要稳住的是人心。
梁平再蠢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杀一个对他毫无威胁的王爷, 相反,他需要赵从煊这个宁王来承认新君的身份。
如今整个长安城,人心各异,诸方势力各有谋算。
对于誓死效忠大晟王朝的忠臣而言, 梁平此举就是板上钉钉的谋反,什么清除反叛军,不过是弑君的借口, 纵使扶持新君继位,也难以洗刷他的罪名。
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在太尉陈威凯旋后,以清君侧为由,诛杀梁平这一乱臣贼子。
但朝中大都是中立派,皇帝如此昏庸无道,大晟王朝本就在覆灭的边缘,如今新君继位,最重要的是稳住朝局,安抚天下百姓。
大晟王朝,再也经不起跌宕了。
皇宫。
“……这件事可就有劳萧大人了。”梁平笑着将一道懿旨交给萧伯瑀。
萧伯瑀收紧手,轻轻点了点头。
刚转身离开,梁平又道:“萧大人,你和宁王交情不浅吧,可得好好劝一劝宁王,别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萧伯瑀脚步一顿,他微微侧头,缓声道:“将军多虑了。”
说罢,他便径直出宫,前往宁王府。
宁王府外的禁卫神色戒备,大声道:“将军有令,没有他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踏入宁王府!”
“放肆!”萧伯瑀身后的侍卫疾步上前,拔剑出鞘,厉喝一声:“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百官之首的宰相也敢阻拦,上行下效,梁平过于愚蠢,就差把弄权二字写在脸上。
萧伯瑀道:“让开。”
“这……”禁卫面面相觑。
这些禁卫都是梁平亲信的部下,只听命于梁平,但到底没有敢违逆,便侧开身,让出一条道来,“萧大人,请!”
萧伯瑀缓步踏入宁王府,他看向一旁宁王府的侍卫,开口道:“去通传殿下。”
那侍卫一愣,都这个时候了,谁还在乎那些礼数,但很快便缓过神来,连忙点头应是。
不多时,那侍卫趋步回来,回禀道:“萧大人,殿下有请。”
“嗯。”萧伯瑀轻轻颔首。
宁王府较之前安静了许多,萧伯瑀踏入内院,只见赵从煊远远地便朝他看来,眉眼笑意盈盈。
但萧伯瑀只能当没看见,赵从煊心领神会,顿时低首垂眸,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殿下。”萧伯瑀躬身行礼。
赵从煊抬眸,似惊诧道:“萧大人怎么来了?”
萧伯瑀道:“臣今日来,是奉太后懿旨,请殿下以宗室之名,拥立新君。”
一旁的侍卫正欲宣读懿旨,萧伯瑀却抬手阻拦,他接过懿旨,吩咐道:“退下。”
侍卫面露犹豫,但只一刹那,便点头应是,梁平派来的禁卫,不得已也得跟着退下。
屋内只剩下萧伯瑀和赵从煊二人。
二人双目对视,赵从煊低声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反叛军攻入长安之日,有几个杀红了眼的贼子闯入了宁王府,幸而,府中的侍卫及时阻拦,又将大门紧闭,这才免了一场无妄之灾。
事后,田安急忙来宁王府时,见大门紧闭,急得差点要爬上高墙。
这些,萧伯瑀从田安的口中得知时,只得死死地掐着掌心,才能忍住不去看宁王。
他凝视着赵从煊,心中纵使有万般想要将人搂入怀中安抚,可眼下却什么都不能做,良久,他才道:“……殿下无恙就好。”
赵从煊仰起头,道:“我何时入宫朝圣?”
似乎是,他对皇位没有半分争夺之心,心甘情愿般拥立九殿下为新君。
皇帝没有子嗣,驾崩后按祖制,理应兄终弟及,宁王未必不能争夺这一储君之位。
实际上,朝中大多数老臣暗地里想扶持的君主是宁王,宁王在朝中没有亲信,不会出现如梁平这般,借天子之名号令四方。
“三日后,陈太尉凯旋之日。”萧伯瑀轻声道。
赵从煊点头应下,“我知道了。”
萧伯瑀望着宁王许久。
忽地,狸猫蹦跳着闯入屋内,翘着长长的尾巴,绕着萧伯瑀的脚边走了一圈,随后正欲回到主子身旁,然而下一刻,一双大手便将它抱了起来。
萧伯瑀将狸猫抱在怀中,他轻抚着狸猫的脑袋,片刻后,才将它交给宁王。
二人的手,有一瞬间的紧紧交缠,萧伯瑀压低了声音,“委屈殿下了……”
说罢,他便退开几步,躬身道:“臣,先行告退。”
屋内,赵从煊垂着眼帘,怀中的狸猫轻舔着他的手指,而后歪着脑袋,在他怀中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渐渐眯起了眼睛,发出呼噜声响。
…………
萧伯瑀走在长安大街上,只见街上的百姓商贩无不神色张皇,若有风吹草动都能吓得一惊,哪还有往日长安的热闹。
世家朱门紧闭,早就携妻子家仆逃离了长安,只留了些许家奴,待长安局势稳定后才可能回来。
梁平为了掌控皇城,将执金吾也杀了,换成了自己的人,因而整个长安的治安也在他的掌控下。
“官爷!官爷不要!”
大街一隅,几个北军的人围住一个卖手绢的年轻妇人,为首一人脸上还有一条刀疤,他一把扯住妇人的手腕,“……娘子何不从了我们,有我们兄弟几个在,没有反贼再敢来惹事!”
妇人手中的手绢散落一地,她双腿一软,竟惊恐得直接跪了下来,“官爷!民妇家中还有病中的幼子要照顾”
那几人闻言哄然一笑,嘴里碎念着:“不就是想要银子吗,给爷伺候好了,想要多少有多少……”
妇人脸色煞白,她不住地摇头,“不!不要!”
她惊慌地看向四周,可周围的百姓纷纷低下头来,有些人不忍地关上了轩窗,满脸叹气。
那几人已经按耐不住了,其中一人直接上前抓住妇人的手。
妇人惊慌甩开他的手,那人反手一记耳光,“啪!”
瞬间打得妇人踉跄倒地。
正当那人想上前时,忽地,有人从他身后重重地踹了他一脚,力气之大,竟直接将他踹飞了出去。
“谁!”几人面色一怒。
“我倒想问问,谁给你们的胆子。”一道寒声传来。
几人转过身来,面色骤然一慌,“孔都尉!”
来人正是北城都尉,孔岑。
孔岑虽为梁平部下,但他恪守职责,在反叛军攻入皇城时,他率军誓死抵抗,在这次宫变中,可以说是功不可没。
孔家世代忠良,到他这一辈,虽有所没落,但始终为国效忠,他最恨的便是欺民之人。
那几人下意识后退半步,又强撑着挺起胸膛:“卑职等是奉梁将军之令巡视街巷。”
本以为,搬出梁将军能各下一个台阶。
“来人,拖下去,罚军棍五十!”孔岑怒喝一声。
那几人面色惊恐,五十军棍,不死也得脱层皮,但他们还想反抗,“此事应先禀告将军!”
孔岑面色一寒,“区区小事,何须叨扰将军,拖下去!”
“是!”
孔岑瞥了一眼地上的妇人,但没有说些什么,转身便要离开,抬头正对上一双眼睛。
萧伯瑀不知何时已站在他的身后。
“……萧大人。”孔岑一愣,仍低头恭敬行礼。
曾有段时间,孔岑非缠着萧长则比试,便常来萧府找人,一来二去,孔岑还短暂地喊过他一声:萧大哥。
如今时移世易,两家都为世家,在朝堂各自为谋,再不可能回到从前。
萧伯瑀微微颔首,随即便要转身离去。
“萧大……人。”孔岑张口喊住了他,“不知萧长则他……在何地谋职?”
自萧长则参军后,两人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孔岑曾特意打探过他的消息,知道他当了一个小小坊正时,还暗地里偷偷嘲笑了他一番。
可后来,萧长则被撤了坊正之职,听说是离开了长安,但却不知去向。
萧伯瑀并未具体告知,只大致说了一个地方:“荆州。”
孔岑紧接着道:“如今长安正缺良才,萧大人何不唤他回来?”
新君继位,必当大肆封赏朝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时候正是谋个好职位的时机。
孔岑倒是真心为萧长则的前途着想,若有机会,他必定要和萧长则再比试一下箭法。
萧伯瑀只摇了摇头,淡淡道:“他想做什么,我不干预他。”
孔岑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萧伯瑀已经转身离去。
宰相府。
萧伯瑀踏入宰相府时,王横趋步迎了出来,低声道:“各位大人已经久等多时,只等大人共商要事。”
如今整个长安人心惶惶,急需朝廷安抚人心,可新君为永顺帝辍朝治丧,唯有宰相府的政令能下发到各地。
屋内,不仅有朝中九卿,也有三朝老臣,他们今日来,自然不只是为了商议朝政之事。
萧伯瑀心中明白,他微微垂下眼帘,开口道:“各位大人请回吧。”
第30章 继位 太尉回长安、倒戈、宁王继位、新……
一众大臣面露失望之色, 老臣长叹道:“梁平此人,专横跋扈,弄权专政, 恐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新君年幼,梁平却只想谋权, 这皇宫内外,全是他的爪牙, 多少人现在赶着上去巴结他, 试图从他手中谋得个一官半职。
原本那些忠臣还指望着宰相萧伯瑀能制衡一下梁平, 至少以萧家的名望,梁平理应收敛一些。
可没想到, 萧伯瑀看起来并不想参与到这场政变中。
众人无奈离去。
三日后, 太尉陈威班师回朝, 大军屯兵在长安十里外。
陈威一身戎装未解, 梁平便以新君设宴来庆大军凯旋为由, 迫不及待命人请他入宫。
梁平坐于武官次位,还留着为首的位置待太尉入席。
殿内, 百官列坐,然神色凝重,气氛压抑。因永顺帝驾崩不久, 今日贺宴笼罩在一片凄凄然的气氛,全无往日贺宴之欢。
与此同时,宫门处。
一队禁卫持戟而立,神色凛然地来回巡视。忽地, 数百名披甲士卒整齐划一地朝宫门而来,为首之人是太尉陈威的亲信,护军都尉蔡术。
蔡术, 太尉陈威的女婿。
“站住!何人擅闯禁宫?”为首的禁军首领厉声喝止。
护军都尉蔡术大步向前,他左手高举一卷明黄诏书,宣声道:“陛下密诏在此,命我等入宫诛杀逆贼!”
那禁军首领先是一愣,面色稍有踌躇,但仍紧记大将军之令,今日死守宫门,绝不能让任何人带兵进入,他阻拦道:“大将军有令,没有他的命令不得——”
话音未落,寒光骤现!
“嗤——”
“谁敢阻拦,杀无赦!”护军都尉蔡术拔出血剑,冷眼扫过其余禁卫。
有人试图入宫通报大将军梁平,可下一刻便被蔡术一剑刺穿了身体。
禁卫们僵立原地,一时间无人敢动。
蔡术收剑入鞘,大步跨过尸体,再次道:“我等奉诏诛杀逆贼,阻拦者,杀无赦!”
身后,铁甲铿锵开道,太尉亲兵涌入宫门。
紫宸殿。
太尉陈威入殿时,身上的甲胄未除,身后还跟着四名亲卫。
梁平虽心有不满,却不想打草惊蛇,他暗暗使了一个眼色,便有一个侍从朝着宁王而去,俯身在他身旁说了些什么。
然而,赵从煊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梁平心头隐约觉得不安,他立即安排了一个亲信朝殿外走去,但却久久没有回来。
新君‘赵承焕’入座,他先是瞥了一眼梁平的眼色,而又看向太尉陈威,强忍着颤声道:“陈太尉劳苦功高,朕……朕祝太尉一杯得胜酒。”
侍女连忙替陈威斟上一杯酒水。
然而,陈威却无动于衷。
梁平道:“陈太尉这是何意,莫非是要违抗君命?”
“何来君命?”陈威大笑,脸上横肉一颤一颤的,“诏书都没有,何以昭示天下?”
“这可是满朝文武共议拥立的新君,且有太后的懿旨在,陈太尉是要抗旨不成?”梁平拍案而起。
陈威冷哼一声,“皇城被破,梁将军身为北军中侯,救驾不力,该当以降罪处置,怎敢妄论立君之事。”
梁平脸色骤变,猛地抽出佩剑:“陈威!你敢——”
此话一落,殿内安静得可怕,当着百官的面,双方是彻底撕破了脸皮,今日陈威既然入宫,便断不能让他安然出宫。
“来人!陈威抗旨不遵,即刻拿下!”梁平怒喝一声。
殿外冲入数十名禁卫,纷纷拔刀指向太尉陈威。
陈威不惧反笑,他缓缓起身,声音不急不慢道:“梁平啊梁平,你真当以为,这天下已是你的囊中之物?”
“反叛军攻城之日,你私自调换守卫,致使叛军长驱直入皇城;你假传太后懿旨,篡权欺主,意图奉天子以令不臣,我说得可有错?”
陈威每说一句,梁平的脸上便越发狰狞,他厉声道:“一派胡言,还不拿下!”
“放肆。”太后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身着丧服的太后缓步踏入殿内。
“参见太后。”众臣跪下行礼。
梁平咬着牙,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跪下身来,“参见太后。”
太后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声音虽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起来吧。”
“谢太后。”
梁平先发制人道:“太后不在长乐宫为顺帝治丧,怎么来这里了?”
太后冷哼一声,她看向梁平,一字一句道:“梁将军可知,勾结叛军,假传懿旨,以贱民冒充皇嗣,亵渎宗庙社稷,是何罪名?”
话音一落,梁平下意识看向殿外,只听见殿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紧接着,数十名披甲士卒携兵刃闯入殿内,为首之人是,护军都尉蔡术。
见状,梁平脸色铁青,禁军都是他的人,如今太尉亲信竟然带兵闯入皇宫,他转头看向太尉陈威,声音乍变,“你……你带兵闯入皇宫,视为谋逆——”
“哀家看谋逆的是你吧!”太后轻呵道,旋即她挥了挥手,殿外两名士卒押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进来。
满座文武伸长了脖子,想要看清那是什么人。
只见那人眼中犹如淬了毒般看向梁平,怒声道:“梁平,你这个无耻小人,你背信弃义,我们帮你杀掉了那狗皇帝,你转个身就出卖了我们!我呸!你不得好死!”
满座哗然。
有人问:“此人是谁,竟敢出言犯上!”
“这是……那日攻上皇城的叛军首领!”殿内终于有人认了出来,怒气骤然而起。
梁平面如死灰,却还想垂死挣扎,“胡说!这贼子辱蔑朝臣,来人,将他拖下去,乱棍打死!”
殿内的禁卫还听他的话,正欲上前,却被一旁的蔡术一剑捅穿了身体,蔡术拿出玉玺,大声道:“梁平弑君谋逆,罪证确凿,我等奉命勤王护国,诛杀逆贼,缴械者,不杀!”
梁平目眦欲裂,怒吼道:“假的!这玉玺是假的!陈威,你休想污蔑我!”
陈威不为所动,目光扫过殿内百官,“诸位大人,可要看清楚了,这玉玺,是真是假?”
殿内一片死寂,玉玺是真的没错,但怎么会在太尉陈威手中……
然而此时,太尉手握重兵,谁敢有所质疑。
梁平见大势已去,猛地挥剑朝陈威刺去:“我杀了你——”
“嗤!”
蔡术身形一闪,长剑直接贯穿梁平胸口。
刹那间,梁平动作僵硬住,他低头看着胸前的剑锋,鲜血顺着剑刃滴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最终轰然倒地,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殿内鸦雀无声,唯有血腥味弥漫。
太后眼睑微颤,她微微攥紧了手,道:“梁平,犯谋逆、欺君、矫诏三大罪,按律……当诛九族。”
随即,她抬头看向高座上身体止不住颤抖的新君‘赵承焕’,“还不下来?”
那‘赵承焕’见梁平已死,几乎连滚带爬地从龙椅下来,他慌张除掉脸上的易容,声音颤抖道:“太后……太后饶命,朕……不不,我,草民是被梁将军胁迫的……”
殿内百官哗然,他们虽暗地里有怀疑过九殿下的真伪,但那枚玉璜可是天家信物,他一个庶民怎么得到的?
看着瘫软在地的‘赵承焕’,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可旋即又恢复了威严,道:“贱民尔敢冒充皇嗣,来人,剥其服饰,拖出去枭首示众。”
‘赵承焕’抬起头看向满座朝臣,他身体仿佛坠入万丈深渊,全身僵硬得难以动弹。
“太后。”萧伯瑀起身道:“陛下龙驭宾天不久,国丧未毕,若再添杀戮,恐伤天和,臣恳太后开恩。”
话音一落,便又有老臣附和道:“此子尚未及冠,想是受逆贼胁迫,不如暂且将他押下诏狱,待新君继位、朝局稳定后再发落?”
殿内也有不忿的,梁平为了掌控皇城,可谓是暗地里杀了不少人,连带着自然恨上了这个假冒的九殿下。
百官意见不和,不觉间便争吵了起来。
“罢了。”太后缓缓开口:“将他押下去,待国丧期满,再行处置。”
“是!”
那‘赵承焕’沁出一身冷汗,僵硬地让人剥去服饰,甚至忘了谢恩。
一场贺宴,扭转了整个朝局。
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九殿下是假的,那总要有新君继位。
“如今逆贼既已伏诛,然天下未定,当务之急是确立新君,以安天下民心。”御史大夫石正此时站了出来。
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不由地看向了宁王赵从煊,神色却有些犹豫,宁王虽为宗室正统,可却……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宁王无才无德,若让他继承皇位,悬在大晟命脉的这把刀迟早坠下,一时间,殿内渐渐安静了下来。
恰在此时,宗正寺卿站起身来,朗声道:“顺帝既无子嗣,依大晟礼制,应由皇亲手足继承大统,眼下,唯有宁王殿下可堪此大任。”
赵从煊依旧低首垂眸,似惊恐般微微抬眸,而又快速低下头来,“我……本王才薄,难以担此大任……”
太尉陈威亦道:“如今天下动荡贼寇未除,边境未安,正是需安定人心之机。”
可赵从煊依旧没有答应,诚惶诚恐地瞥向太后。
太后缓步上前,她素来不喜宁王的母妃,连带着不喜欢赵从煊,身为皇室血脉,却自小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哪有半分皇室的样子。
但如今,天下慌慌,为了大晟王朝,宁王赵从煊必须坐上这个皇位,太后道:“社稷倾危,正需贤明之主匡扶天下,哀家以为,宁王仁孝天成,可继承大统。”
宰相萧伯瑀道:“臣,请殿下以社稷为重。”
百官跪伏,齐声道:“臣等,请殿下以社稷为重!”
护军都尉蔡术适时跪下,呈上传国玉玺,朗声道:“臣,护军都尉蔡术,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朝臣跪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