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一道人影慢慢朝这边走来。
那人黑色的衣袍下摆隐没于夜色中,只在月光下若隐若现露出一点身形。
晏昭掌心出了汗,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匕首。
簌簌。
是草叶被踩断的声音。
一步、
一步、
一步……
她下意识咬紧牙关,耳边出现了细微的嗡鸣之声。
——“这边!”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厉喝,就快要走到洞口处的那人立刻转身循着声音而去了。
晏昭背倚着石壁,只觉眼前一阵恍惚,耳边的嗡鸣声渐响又渐弱。
她不敢发出声响,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等外头的追兵园远去,冷静下来后,她这才发现——由于刚才过于用力,匕首滑落后割开了掌心。
泛着紫红的毒血与她流出的鲜血混合在了一处。
糟了……
晏昭紧张地做了几下吞咽的动作。
希望毒血没有流进伤口里。
她挪回图芦身边,将自己冰凉的左手敷在她滚烫的脸上。
图芦此时气息渐弱,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晏昭死死咬住下唇。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贸然动手又怕反而办了坏事,只能不断地小声呼唤着她,试图唤醒她的意识。
只能在心里祈求罗静衣那头一切顺利,援兵能快些到达。
可是没过多久,她却觉得眼前阵阵发黑,用手一摸额头——
果然也发起了热。
然而此刻,屋漏偏逢连夜雨,原本已经离去的追兵竟然再次折返。
一定是在前方没有发现踪迹,于是沿着这段路开始仔细搜查了。
眼看着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大,晏昭挣扎着站起了身。
图芦如今连起身都困难,追兵若至,她必死无疑。
现下唯一的方法……
就是由她去吸引注意,引开追兵。
她将人藏在藤蔓之后,随后用匕首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划了一道。
剧烈的痛感刺激下,晏昭勉强找回了一丝清明。
她最后看了图芦一眼,决然地离开了山洞。
希望你能撑久一点。
希望我能跑快一些。
……
黑夜中,鼻尖涌入的是草木芬芳,林中的一切似乎都是这么的静谧而美好。
然而这份宁静却被数道叫喊声打破了。
“在那儿!”
“看见人了!快追!”
晏昭此时仅剩的念头就是——
跑。
往前跑。
越快越好。
越远越好。
如此,她与图芦才能多一丝生机。
破空之声传来,她下意识矮下了身子,弩箭擦着头顶飞射而去,然而还没等她松口气,脚下却失了平衡,重重超前摔去。
呃——
黑暗中,她根本看不清前方的状况,只能翻滚着一路向下,身体不断撞上凸起的树根或是石块。
在周身不断传来的巨大痛苦中,她想,也许自己要死了。
但是好在,这短短一生,竟没有什么遗憾。
晏昭闭上眼,牙齿咬破了下唇。
……
不知过了多久,她左肩狠狠一痛,终于停了下来。
我没死?
她努力伸出手去摸索,指尖碰触到的是树干的粗糙质感。
晏昭没有时间犹豫,再次喘着粗气站起身,努力朝前走去。
身后的追击声越来越近了。
数道弩箭破空的尖啸声响起,她迟钝着躲避,肩头处却猛然一痛。
——中箭了。
此时,她好像对一切都没有了感知。
感知不到太剧烈的疼,感知不到追兵将至的恐慌,感知不到自己的思绪。
周遭的一切好似都瞬间安静了。
她像是行走在一片无际的黑暗之中。
——直到前方突然亮起了一点火光。
闪烁着,朝她奔来。
——”昭昭!”
一声带着极度迫切的怒吼,突然在她耳边炸响。
结束了那持续而恼人的嗡鸣声。
弩箭自前方射来,而她身后响起了箭头刺入血肉的“噗嗤”声。
这时,晏昭好像才找回了自己作为“活人”的感觉,她大口喘着气,剧烈到像是溺水的人一般。
随后,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援兵到了。
身体像是要散架一般的疼,脑袋昏昏沉沉的,心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她:“睡吧,援兵到了,你可以睡了。你已经很累了,放心睡吧。”
她用指尖狠狠掐入了掌心中的伤口。
恢复些清明后,晏昭抬起头,伸手拉住眼前人的袖摆:“图大人…图芦在山洞里。”
那青年蹲下身子,看着她这副模样,双目瞬间泛起了红,喘息急促,像是下一刻便要失去理智。
“我带你去…图芦还在…”
少女的唇角溢出了暗红的血,她一字一顿地说着。
赵珩想将她抱起,却不知要从何处下手。
她浑身都是伤。
只是一伸手便是湿粘的一片。
他不敢想,她究竟流了多少血。
“昭昭……”
玄袍银甲、威风无比的赵将军跪在地上,张着手,语气哽咽,几乎要流下泪来。
晏昭主动伸手搭在他的肩上,咬牙站起了身。
——图大人还在等我。
赵珩下意识伸手护着她。
眼睛里好像流进了血,她的视野有些雾蒙蒙的,还带着些红色。
“这边。”
晏昭茫然地张望了两下,随后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赵珩再也看不下去了,上前将她打横抱起。
“你告诉我方向,我带你去。”
他压下心头的痛意,眸光转为凌厉。
“从这里一直往上走,前面有个被藤蔓挡住的山洞,图大人在里面。”晏昭仔细辨认着,借着火光,她看见了一片伏倒的草。
应该是自己滚下来的时候压倒的。
“快些,图大人发热了。”她轻轻地说道。
“好。”
紧贴着的炙热胸膛传来了些许震动。
赵珩大步朝前走去,他不敢低头看怀中的人,怕下一刻自己便按捺不住胸中翻腾的怒意。
没过多久,他们便回到了那个洞口。
晏昭挣扎着要下来,赵珩便也只能依着她。
她踉跄着走进去。
腿上没有力气,她一下便扑倒在地,颤着手快速扒开那人身上的藤蔓。
倒在地上的人没有动静。
晏昭捧着她的脸轻轻道:“大人,援兵来了,赵将军带人来了。”
还是没有动静。
“大人?”
她突然感觉很奇怪。
方才图芦明明发起了高热,但此时手中的脸庞怎么这么冰冷?
晏昭的眼眶突然一阵酸胀。
只是她并不不知道为什么。
她伸手探了探图芦的鼻息。
——一定是右手受伤了,麻木了。
她又换了左手。
——不对,刚才滚落的时候好像硌到了左手,左手也不行。
晏昭慌张地左右看着,好似想要找什么东西。
但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她摸索了半晌,回头无助地看向赵珩。
“淮元,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帮什么呢?
她也不知道。
她抬起手拉住了赵珩的袖摆。
“求你了,帮帮我。”
“求你了……”
声音渐渐哽咽。
而青年看着她,眼角滚下了泪珠。
他握住晏昭的手,艰难地开口道:“昭昭…对不起,都怪我,是我来迟了。”
“不,”晏昭摇了摇头,“是我,是我来迟了。”
她神色恍惚,却无比认真地说着。
可是泪水却不听话地从颊边滑落。
赵珩捧住她的脸,慢慢低下头去:“昭昭,图大人已经……去了。”
晏昭没有任何反应。
她像是没听见一般,依然怔怔地望向前方。
见状,赵珩更觉心如刀绞。
她慢慢回过头,再次看向地上的那人。
方才离开的时候,她还发着高热,是滚烫的,是会喘息的,是活生生的。
怎么就这么一会儿……
说好还要一起回善平司。
图大人可是红案组之首啊,怎么会……
她捂住心口,只觉得此时比蛊毒发作还要疼上数倍。
明明先前,她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她会笑,会说话,会在自己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站出来,会耐心告诉自己善平司的查案流程,会给值夜的自己留一份第二日的午膳……
怎么会,就这样,死在这个冰冷阴暗、狭小逼仄的山洞里。
她明明是最厉害的女官。
怎么会死得如此轻易。
如此草率。
如此无声无息。
晏昭俯下身子,轻轻抱住了地上那具已然冰冷的身体。
她伏在那人的胸口。
——尽管再也感受不到温热与搏动。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尸体在片刻之前也曾拥有过体温。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尸体竟是由活人变成的。
多么荒谬。
……
不知过了多久,晏昭的肩头覆上了一只手掌。
“昭昭,你伤得很重,要尽快医治。”
赵珩语气担忧,他不忍心打扰她,但却不得不说。
晏昭坐起身子,眼神空洞,轻轻地答应着:“……好。”
得到了这句回答后,青年立刻将她抱起,并命亲兵把图芦也带走。
至于后来的事,晏昭记不太清了。
——她很快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晏昭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
她尝试着坐起,但只是微微一动,全身各处便都传来了痛意。
这时,屏风后的人影微微一动。
随后便传来了桌凳碰撞的声响。
赵珩慌忙跑进来,见她醒了,眸中瞬间迸出惊喜之色。
他慢下脚步,走到床边轻声问道:“可还有何处不适?”
晏昭沉默了一会儿。
“好像……都疼。”
浑身上下找不到不疼的地方。
青年立刻正色:“我去叫大夫。”
“不用了,”晏昭连忙叫住他,“应该是正常的,不要在麻烦大夫了。”
“可是我……”
赵珩还想说些什么,但看见她容色坚定,便只能妥协:“好,但是如果有哪处疼的厉害,一定要告诉我。”
“嗯。”晏昭点头应下。
她四下望了一眼,又问:“这是何处?镇西军大营?”
“对,”赵珩随手拉来一只椅子在床边坐下,“军中有医官。”
她又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图大人呢?”
第72章 修行图缨长大了,肯定会更像阿姐!……
晏昭这么问着。
她屏住了呼吸。
——希望从赵珩口中得到一个和自己记忆中不一样的结果。
也许那只是昏倒后做的噩梦?
她眸中盛满了期望之色。
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神,晏昭像是明白了什么,心慢慢冷了下来。
“……”赵珩的嗓音一下子变得低哑,“我派人去给周奉月报了信,她说今日会遣人送来一口上好的棺木——将图大人……舆梓入城。”
她眨了眨眼,这才觉得后脑一阵阵地发疼。
原来……不是噩梦.
晏昭坚持要与图芦的棺木一同入城。
“昭昭,你的伤还没好全,医官说要静养。”赵珩皱着眉,满脸都写着不同意。
“没事,”她的声音格外冷静,“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死不了。”!!!
青年立刻瞪大了眼:“不准说这些不好的话。”
床上面容虚弱的少女挣扎着坐起身子,随后尝试自己走下来。
只是双腿甫一落地,便立刻打了软。
好在一旁的赵珩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这才叫她没有摔在地上。
“你这样,如何回城?”
青年语气中暗藏担忧。
“我能。”
晏昭坚定地说道。
她死死抓着身旁人的胳膊,颤抖着站直了身子。
随后,迈出了第一步。
——又差点摔倒。
这时,身上的痛感似乎已经被抛于脑后,她心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站起来,走起来,送图大人最后一程。
她再次迈出了一步。
这回,脚稳稳落在了地上。
虽然全身大部分重量仍然是靠赵珩在支撑,但至少,这一步,腿没有发颤。
又是一步。
她站直了身子。
此时,他们二人已经走过了屏风,前面不远便是帐门。
晏昭继续朝前迈去。
一步。
又一步。
她逐渐用自己的力量支撑起身体。
直到走至帐门口。
她彻底放开了赵珩的手。
晏昭打起帘,门外明媚的阳光洒在了*她的脸上。
竟叫她一时不能睁眼。
她又迈出了一步。
——走入了这片刺目的阳光中。
温暖的光照得她的心仿佛也暖和了起来。
赵珩从后面走来,为她披上了大氅。
“抬棺人何时出发?”
她问。
“一个时辰后。”.
今日南胜门前格外热闹。
黑衣的武卫在城门前站了一排,再前面便是身着官服,沉默矗立着的众女官们。
周奉月站在最前方,面容冷峻。
周围的人群议论纷纷——
“今儿个这是什么阵仗?”
“不知道,没听说有什么大官要入京啊。”
……
眼看着时间快到了,周奉月低头整理了下袍服,身后其余人也跟着纷纷照做。
随后,所有人便静立原地,目光直直地望向城外的方向。
她们在等同僚回城。
过了一会儿,远远地,自呼啸的冷风中,走来一队人。
前方四名兵士骑着战马开路,而后面,则由六名杠夫抬着一副紫檀木的棺材。
棺材上盖着白鹇纹样的棺罩。
一时间,城门口瞬间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那一队人渐渐走近了。
这时,天空突然飘起了细雪,纷纷扬扬随着风吹拂而去。
抬棺人走入了城内。
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是静静看着那棺椁穿过城门,又继续朝着城中而去。
晏昭坐于马上,跟在最后面。
她与周奉月视线相撞的瞬间,读懂了对方眸中的未尽之意。
因为她们此时是同一种心境。
原来,她也会痛。
晏昭怔怔地回过头,跟着队伍往图府而去。
图府位于昌平坊中,府宅并不算太大。
与图芦正五品官员的身份相比,甚至可以说有些粗陋。
府中除了二三仆役,就只有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
女孩被这阵仗吓到了,躲在管事后面不肯出来。
管事的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对着晏昭道:“这是我们家小姐,胆子小,让大人见笑了。”
“她是……”晏昭估摸着那女孩的年岁,微微蹙起了眉。
“是我家大人的胞妹。”管事的连忙解释着。
晏昭心头一动。
她慢慢蹲下身子,对着小女孩笑道:“别怕,我是你阿姐的好友。”
女孩探出个头来,问道:“敢问名姓?”
她明明是怯生生的模样,却学着大人口吻问着晏昭的名字。
晏昭忍不住笑了:“我名为晏昭。海晏河清的晏,日月昭昭的昭。”
小女孩这才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阿姐提过你,说你很好。”
那一双眸子里,满是澄澈。
闻言,晏昭却陡然怔住了。
她眼眶一酸,几乎要流下泪来。
“晏小姐,你怎么了?”女孩伸出手,隔空点了点她的眼睛,“这里红了。”
晏昭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看着她道:“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姓?”
“我叫图缨。”小女孩一字一顿,慢慢说着。
“小缨,你阿姐出去办案了,要很久才能回来。”晏昭说着说着便快控制不住自己面上的神色,她偏过头,伸手将几颗溢出眼眶的泪珠楷去,又回头笑着继续道,“随我回家住几日可好?”
“我……”
只是还没等图缨回答,不远处便又传来了一道声音——
“小缨还是随我一同住吧。”
晏昭回头望去,周奉月一撩袍,抬步跨入了门内。
“大人。”她立刻站起了身。
周奉月走到两人面前,侧头对晏昭使了个眼色,随后又朝着图缨道:“图芦被我派去江南办案了,是她托我来接你的。”
图缨的神色一下子便落寞了下去。
“那她可说要多久?”她踮起脚,像是努力想要看见周奉月脸上的表情。
周奉月沉默半晌,在图缨无比期盼的目光中开口道:“要很久。久到……”
她看了看晏昭。
“……你和她一般高的时候,图芦就回来了。”
懵懂的小女孩看了看周奉月,又看了看晏昭,有些失望地垂下了头。
“可是她好高哇。等我长那么大,要好长时间呢。”
童声稚嫩而天真。
晏昭像是再也忍受不住一般,慌忙转过身,以手捂唇。
“晏小姐,你怎么了?”
图缨单纯清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周奉月蹲下身子,微微笑了笑:“她呀,她也很舍不得你阿姐。”
闻言,图缨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噔噔噔跑到晏昭面前,扬起了一张小脸。
她笑着对晏昭道:“晏小姐,你若想念我阿姐了,便看看我就好。阿姐说,我与她长得可像了。”
晏昭强压下悲痛的心绪,伸手摸了摸小图缨的发顶:“好,谢谢你。”
“图缨长大了,肯定会更像阿姐!”她得意洋洋地摇了摇脑袋,“那时候……阿姐一定会回来了吧。”.
将图缨送上马车安顿好,周奉月转身与晏昭并肩往外走去。
“什么话都敢说。你尚未婚嫁,若将图缨带回去,算什么?”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晏昭道。
晏昭低着头,闷闷地说道:“那我便不成亲。”
“这是你自己的事。”周奉月语调平静,并未过多置喙,“但是如果你把她带回去,晏惟一定会来找我的麻烦。那时候,便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是下官考虑不周。”
她轻轻地开口回应。
一时间,气氛瞬间沉闷了下来。
“好了,”周奉月拍了拍她的肩膀,“图芦这事……主要是我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回去好好休息吧,毕竟受的伤也不轻。”
眼看着便要走到门口,晏昭突然停下了脚步,她抬起头,鼓起勇气朝周奉月问道:“其余的人……”
这句话其实应该早就问出口的。
但她不敢问。
罗静衣留在了镇西军大营中。
她在报信的路上摔伤了腿,所以没有跟过来。
那绕去侧门的高丹荣三人呢?
她们……
“都没事。”周奉月看出了她心中的忐忑,叹了一口气道,“她们三个运气好,基本没受什么伤。如今看来,就属你伤的最重,还不赶紧回去修养?”
听闻此言,晏昭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下官遵命。”她的脸上久违地出现了一点笑容来.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晏昭刚下车,便看见了等在门口的晏惟与晏夫人。
“昭昭!”晏夫人见到她面色苍白,手上还缠着布条,立刻快步上前,“让娘看看,可还伤到了何处?”
晏昭笑了笑,将手举到母亲面前:“右手不小心划破了,其他地方没伤。”
“真的?”晏夫人左右打量着,明显不信她这话。
晏昭挽住她的手低声撒娇:“真的,我还能骗您不成?快进府吧,好累……”
听见她说“累”,晏夫人便连忙扶着她往里头走去。
“快快快,方才要你们备的软轿呢?”她连忙招手吩咐道。
仆役们手忙脚乱地从一旁抬来了一顶小轿。
在上轿前,晏昭顿了顿脚步,忍不住回首望向了一旁未曾出声的晏惟。
两相对视,她竟从父亲的眸子里看出了些许心疼之意。
“好好回去歇息吧。莫要多劳神,再大的事,也还有爹在呢。”晏惟垂手而立,态度温和而语调凌厉,“爹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晏昭怔怔站在原地,又莫名酸了眼眶。
好像这一刻,她才恍然意识到——
原来我也有父亲。
“嗯。”
她重重点了点头。
随后,晏昭在沉光和雪信的搀扶下上了软轿。
等坐在这个狭小到只容得下她一个人的空间中,周身各处伤口的痛感这才再度袭来。
她皱着眉,死死攥住手,不想让自己的痛呼声被外面的人听见。
晏昭弓起身子,小口小口喘着气。
方才好像也没有这么难以忍受。
怎么会突然……
她恍惚觉得自己的筋骨都在重塑。
她低下头默默念道:
形神具妙,与道合真。
不过是修行罢了。
第73章 忘却她好像被困在了那个阴冷狭窄的山……
回到自己的房间,晏昭甫一躺上床,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到底睡了多久,等她再次醒来时,只觉得喉咙里火烧一样的疼。
“水……”
她伸出手去,有气无力地唤着。
不一会儿,雪信便匆匆端着杯盏走了过来。
“小姐,”她伸手将床上人扶起,把水杯捧到晏昭的唇边,“慢些,莫呛着了。”
晏昭小口啜饮着,直到喉间的干热被逐渐抚平,这才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雪信将杯盏放至一旁:“今日已经初七了,小姐你睡了将近一整天呢。”
晏昭半靠在床头,仍然觉得有些恍然。
这两天发生的事……
每次一次沉入梦中便好似遗忘了那些痛苦,但每一次醒来却又是一轮痛苦的重现。
她好像被困在了那个阴冷狭窄的山洞里。
只要一睁眼,脑海中便满是那人仰躺在地上,没有了声息的模样。
屋内的炭火烧得很旺,但她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只是恍惚间,晏昭又想到——
是否所有失去挚友挚爱的人,都会如此?
痛到肉身与灵魂能够承受的极点还不够,像是在无休止的噩梦中徘徊。
图芦与她之间,还尚未到“挚友”般刻骨铭心的地步,那那些不得不面对挚爱离去的人……
她突然又多了一丝愧疚之意。
这些情绪一层层压下来,晏昭只觉得几乎不能呼吸。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
“小姐,”这时,一道声音将她从繁杂的思绪中拉回,沉光自屏风后走来,低声道,“许大人来看您了。”
晏昭慌忙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理了理鬓发。
她下意识看着不远处的屏风,那里慢慢映出一道挺拔的人影。
沉光小步退下,不久后传来了关门声。
她看着那道人影渐渐自屏风后走出。
晏昭下意识往床的里侧缩了缩——
她也不知道为何。
只是此刻,她不太想见到他。
许辞容依然是一身素净的青色衣袍。
他走到床边坐下,语调温和:“听说你查案时受了伤,如今可好些了?”
“多谢许大人挂怀,”晏昭眼睫轻颤,轻声道,“都是些皮肉伤罢了,没什么大碍。”
许辞容看向她手臂和脖颈上缠着的布条,眸色渐深。
“上回不是说,莫要如此生疏吗?”他唇角微翘,露出了点笑容来。
晏昭看着他,突然问道:“许大…灵佑为何如此钟爱青衣?”
许辞容闻言微微一怔,随后半垂下眸子道:“因为,有人曾说过,我性如修竹,着一身青衣最合适不过了。”
“哦?”她状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问,“此人我可认识?”
“不。”青年摇了摇头。
晏昭抿唇又问:“是你从前的友人吗?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他闻言微怔,容色怅然:“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少女的脸上露出了些恰到好处的惊讶之色,连忙道歉:“抱歉,是我多嘴了。”
她犹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我可否再问一句……灵佑你是如何忘却,对故去友人的思念?”
语毕,她静静望着许辞容,不知自己期待着什么样的答案。
或许,是为了减轻自己心中的愧疚;
又或许,他的回答能帮助自己从无休止的噩梦中醒来。
那人张了张口,却又沉默了。
他们就这样对望着,直到许辞容再次启唇:
“我从未忘却过。”
从未忘却过她。
从未自那幽暗窒息的无间地狱中走出。
只是在一日一日地重复着,对她的思念。
那青年端坐椅上,脊背挺直,云淡风轻地说出了这句话。
他面上含笑,但眼眸中却是一片死寂。
若放在三天前,晏昭一定读不懂此等绝望到极处的悲伤。
在静这种默的对视中,反而是床上的少女,最先低下头来。
她慌忙以手掩面,小声道:“抱歉,我……”
许辞容似乎也没了继续聊下去的兴致:“好好休息,我便不打扰了。”
随后,他匆匆转身离去。
只留下了那床上的少女,捂住胸口,小口喘着气。
像是心痛之症又发作了.
晏昭在床帏内浑浑噩噩过了几天,这才听说,焦家被问责了。
那日焦家分明是提前得了消息,来了一出计中计,暂且解了眼下之难。
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昨日周奉月又亲自带人过去,在那庄子里搜出了一些弓弩枪剑并其他干禁之物。
而且数量不少。
虽未能抓个人赃俱全,但这些兵器却是实打实的证物。
陛下震怒,命善平司与大理寺一同调查此案。
这本应该是很简单的一个案子,毕竟先前就是顺着焦家这条线才查到此庄户的。
可是,册籍中,这庄子竟然是登记在何均文名下的。
得到消息后,晏惟立刻便进宫面圣了。
晏昭虽知道自己这舅舅与焦家有往来,但却没想到他竟如此胆大。
谋逆造反之事,他也敢做?
晏昭心中满是震惊,只是转而,她倒是又开始深思其中的关节了。
如此一来,这案子查起来便有些畏首畏尾了。
且不说晏惟在朝中门生众多,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就是何均文的亲爹,何老太爷,那当年也是端明殿大学士,甚至连晏惟都曾是他的学生。
朝中大多官员都与晏、何两家有着或多或少的牵扯,倘若知道何均文与此案有关,那还不得人人自危,乱作一团?
要查何均文,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晏昭深知善平司与大理寺此时的难处。
不过,她如今也只能躺在床榻上干着急。
且不说身子还没有好全,便凭着何均文是她舅舅这一点,她就不能插手此案。
更何况……
晏家现在是自身难保了。
唉。
被她遣去门房那儿打探消息的雪信还没回来。
也不知父亲此次进宫,是何种结果。
她眉宇间笼着一层散不去的担忧之色.
眼看着外面日头正好,晏昭便自己出了房门,在院子中慢慢散着步。
她走到池边,坐在一旁的亭子里望着远处放空了思绪。
感觉眼前是一团乱麻。
自己好像把所有事都搞砸了。
……
少女裹着斗篷,倚靠在柱旁,清雅素净的脸上透出了些淡淡的愁绪。
任谁看了想必都会心生怜惜吧。
不过,她很快收起了这难得的脆弱神色,站起身准备回房。
……阶下的一物却瞬间吸引了晏昭的目光。
她眸色一动,快步走过去,将那东西拾起。
是一个,十分眼熟的小盒子。
晏昭四下望了望,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
盒中静静躺着一张纸片。
「三日后玉风楼,第二次送蛊。」
她又揭开盒底,与上次一样,里头是挤挤挨挨的一盒南珠。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晏昭下意识抿了抿唇。
虽说是他下的蛊,但也未曾用此时要挟自己做过什么,还数着日子约她去解蛊,每回都送上一盒上好的南珠……
藏身花船、下蛊解蛊、毒杀胞妹,这桩桩件件,都是她无法理解的事。
姜辞水此人……实在是太捉摸不透了。
晏昭掩下眸中深色,将盒子收入怀中,匆匆走回了房内.
而此时,被她念叨着的那人,正挑眉听着属下的禀报。
“上回叫你查的那事如何了?”红袍青年懒洋洋地坐在椅中,身子半倚,全然一副闲适模样。
“回主子的话,”下首,侍从打扮的人一板一眼道,“童玉君的身份没什么问题,而且人已经死了快半年了。”
闻言,姜辞水微微一挑眉。
“可知道如何死的?”
侍从摇了摇头:“此事归大理寺所辖,实在无法探得消息。不过……”
“不过什么?”姜辞水有些兴致缺缺地撇开了视线,只是漫不经心地一问。
“……属下从她从前的屋子里搜得了一张画像,应是其本人之貌。”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呈上。
姜辞水接过那画卷,随手抖开——
下一瞬,他立刻坐直了身子。
青年的眸中闪过了疑惑与震惊之色。
他怔怔地望着那画卷,半晌之后这才将其合上。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他以手抚额,突然低低笑了起来。
何絮来。
晏昭。
童玉君。
我到底该叫你什么?
他冷下了神色,抬头对着下方的人吩咐道:“三日后多带些人,看紧些,别让那些不相干的溜进来。”
“是。”侍从低头应声。
“对了,两天后替我去襄亲王府递个帖子给殷长钰,就说……我这儿有关于童玉君的消息,他若想知道,明日玉风楼相见。”
“……是。”
真是越来越期待了。
一定会是一场……
精彩绝伦的好戏。
上首那面容秾艳的青年缓缓眨了眨眼,唇角笑意渐深.
晏府内,直到天空染上了暮色,晏昭仍在房内等着消息。
终于,雪信小跑着回来了。
她连忙迎上去问道:“如何?”
雪信一边喘着气,一边说道:“老爷回来了,但是什么也没说,我瞧着面色不大好。”
闻言,晏昭不由得蹙起了眉。
莫非……与陛下谈得不顺利?
这事可大可小。
若往小了说,晏夫人虽为何家女,但已然出嫁,便是夷何均文的三族那也夷不到晏家头上。
可坏就坏在——晏惟的身份。
本就已经位极人臣,颇受陛下猜忌,如今又摊上了这么一桩麻烦事……
任谁都会对他产生怀疑吧。
往大了说,对晏家,这就是灭顶之灾。
晏昭眉头紧锁,在房内踱步。
她不断预想着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
覆巢之下无完卵,晏家出事,她自然也逃不掉。
更何况……这大半年来,晏昭已然将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母亲与兄长对她都是毫无保留的爱护,而父亲也待她不薄。
她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晏家覆灭?
晏昭在桌边坐下,心中愁思百转。
若是早些将自己对何均文的猜测告诉父亲,此时是不是就不会如此为难了?
第74章 起死回生鲜红的血慢慢淌下,就像那逐……
晏昭这两日提心吊胆地等着消息,生怕下一刻便有官兵冲进府内拿人。
只是没等到陛下降罪晏家的消息,就先等来了另一件大事。
三法司会审焦元正。
周奉月是彻底与焦家撕破脸了。
没给焦泓留下任何能保住焦元正的可能。
刑部、大理寺、善平司,三部同审,再加上岭南使者呈上来的折子——得知爱女遇害,岭南王连发三道奏折,恳请陛下严惩凶手——焦元正这次是必死无疑了。
晏昭不顾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便匆忙赶到善平司,随着红案组的其余人一同前往大理寺参与会审。
当然,她是没有资格上去审问的,只能列席备闻。
在一片肃穆中,晏昭静静站在善平司的队列中,直到耳边传来了锁链碰撞的声响。
她侧头望去——
耀目的日光下,一道高瘦的人影正拖着脚步朝堂前走来,双手双脚皆备锁链捆缚,两侧各有一名衙役按着他的肩头。
昔日也算清俊端方的焦公子,如今却蓬头垢面,身上白色的囚衣来回晃荡着,隐约勾勒出衣下嶙峋的人骨形状。
他走入堂内,那锁链划过青砖,发出了更加刺耳的声响。
焦元行至正中,慢慢跪了下来。
他面容憔悴灰败,只是脊骨依然下意识地挺直了。
“草民焦元正,见过诸位大人。”
他声音平缓清淡,语毕后,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不像是被押赴堂审的人犯,倒像是不折清骨的文臣。
晏昭垂下了眼眸。
南珠郡主一案确实冤枉了他,但因神仙药而死的无辜之人,由何止一掌之数?
他死有余辜。
——“你可知罪?”
刑部尚书杜闻载率先出声问道。
焦元正缓缓抬起头,虽然形容凌乱,但神色却坚定无比:“我无罪,郡主不是我杀的。”
“大胆!还敢狡辩?”杜闻载高声喝道,“来人,将物证呈上。”
立刻有小吏手捧着证物快步上了前。
杜闻载将那白瓷瓶自盒中取出,冷声讯问:“此物是自你卧房之内搜出,瓶内毒药,与南珠郡主所中之毒同为一种。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可说?”
焦元正语气不卑不亢,拒不认罪:“此物我从未见过,若真是自我房中搜出,那定是有人刻意诬陷。我与郡主无冤无仇,为何要下毒杀害?还请诸位大人明鉴。”
这时,坐于一旁的崔从简出声了:“你这意思,莫非还是我等假造证物,诬陷你不成?”
“草民不敢,”焦元正垂下眸子,淡声道,“只是怕诸位大人被贼人蒙蔽……误我性命事小,扰我大梁刑狱清明事大。”
端得一副清正蒙冤的模样。
“焦公子倒是心怀大义。”
自审问开始便没有出过声的周奉月突然站了起来。
她走到了大堂中央。
“不过,是否清明,不在于你。”
周奉月冷冷下瞥,话语中染上了凌厉之意。
忽然,她击掌而喝:“传人证——”
“南珠郡主,姜云默。”
此话一出,堂内瞬间一静。
南珠郡主?
南珠郡主不是已经死了吗?
晏昭转过头看向罗静衣,却见她也是一脸茫然。
堂中众人都纷纷将目光投向那紫袍女官——
周奉月这是唱的哪一出?
在凝滞而焦灼的氛围中,堂下缓缓走来了一个人。
若是参加过那日簪花宴的人,定会觉得不远处的那道身影格外眼熟。
晏昭眯着眼看去,那人的样貌随着她一步一步走近,变得逐渐清晰了起来。
是……南珠郡主?
少女眉眼浓烈,容色纯真,昂着头,身披着耀目的阳光,慢慢走入了堂内。
恍然间,晏昭甚至都觉得自己受到图芦离世的刺激太大,已经出现幻觉了。
一时间,堂内传来了不少桌椅碰撞与压抑不住的惊呼之声。
罗静衣神色疑惑:“这这这…真的是南珠郡主?”
她未曾见过姜云默,拿不准眼前人究竟是不是前些时日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死者”。
晏昭缓缓点了一下头。
“如果我没有疯的话,应该是。”
少女微微一福身:“见过诸位大人。”
无人敢应声。
众人皆像是见了鬼一般,面面相觑。
而焦元正则更甚。
他自姜云默现身的第一瞬,便满脸惊恐,手脚并用地爬到了一旁。
“你你你——”
焦元正实在不敢相信,当日明明在他眼前死去的人,怎么会……又活生生地再次出现了?
姜云默像是才发现他一般,转过身子轻笑道:“焦公子怎么如此惊骇?我还当公子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胆大呢,敢做那常人不敢之事,譬如……谋害郡主。”
“不是、不是…不是我,”焦元正双眸瞪大,连连朝后缩着身子,完全不见了先前的从容气度,“不是我害的你,郡主,你明知道,我没有理由害你…真的不是我,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他摇着头大喊着,像是下一刻便要崩溃。
姜云默不再看他,而是转向上首,正色道:“那日,臣女不经意间撞见此人正与其侍从低声交谈,隐约听见了‘杨思仁’三个字。臣女随入京不久,但也听说了罪臣杨思仁所犯之恶行,密谈此人,必然有异,于是臣女便悄悄走近,想要听个明白。结果,却听见他吩咐侍从——‘原先的船不能用了,但神仙药缺不得,赶紧找新路子’。闻言,臣女心下惊慌,不慎暴露了踪迹,这才惨遭其灭口!”
此话一出,连上首的杜闻载和崔从简都半晌没能反应过来。
本是一桩郡主遇害案,怎么突然又牵扯上了神仙药?
周奉月立于一旁静静听完,在众人皆静默的时候,抬步走到焦元正面前,冷声质问:“罪人焦元正,你还有何言可辩?”
焦元正讷讷地望着半空,张着口,却说不出话来。
他转了转眸子,望向了姜云默,突然笑了。
他跪坐在地上,一开始是垂着头低笑,随后便慢慢抬起了脸,仰头狂笑了起来。
“啪——”
一声惊堂木,杜闻载拍案而起,厉声喝道:“公堂之上,岂容你轻狂做派?还不速速伏罪?!”
焦元正慢慢止住了笑。
他眉目皆冷,面色灰败一片:“可笑,元正偏偏生于焦氏;可笑,这命运弄人,死也死得冤枉;可笑,你等晦蔽双眸,难分是非。”
“可笑!有口不能言,有耳不能听,有目不能辨!”
“无口、无耳、无目,我死得冤,死得冤啊!!!”
他踉跄地朝着堂外奔去,还没等衙役们反应过来,便一头触在了门口的石柱上。
鲜红的血慢慢淌下,就像那逐渐委顿于地的身体。
“快,快传太医!”周奉月连忙喝道。
这时,堂中众人似乎才恍然惊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短短一刻之内,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晏昭与罗静衣对视了一眼,互相都在对方的眸子里看出了震惊之色.
三司会审结束后,她按照约定与姚珣在茶楼碰面。
“怎么了?”姚珣见她神色恍惚,伸手替她倒了一杯茶,“可是堂上出了什么事?”
晏昭接过茶盏,双手紧紧贴在杯侧。
直到茶水传来的温度将她掌心烫得生疼,她这才找回了些实感。
“何止……”她怔怔望着对面,“都见鬼了。”
“啊?”姚珣一愣,不明白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见鬼了?人不是焦元正杀的?”
晏昭摇了摇头。
“不,”她转眸看向姚珣,“真的见鬼了。南珠郡主,姜云默,活过来了。”
“咔——”
姚珣一个没拿稳,手中的茶盏摔落于地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可有烫着?”见状,晏昭连忙起身问道。
姚珣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问:“你…这、这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晏昭语调平静,认真道,“姜云默现身堂前,不仅承认就是焦元正毒害自己,而且还抖落出,焦家就是神仙药一案的始作俑者。”
——“然后,”她坐回了原位,继续说着,“焦元正突然就发狂大笑,随后触柱自尽了。”
语毕,她便看见姚珣的面上再次浮现出了震惊与茫然交织的神色。
和自己当时一模一样。
“这、这…这真是…端的精彩。”姚珣张着口,都不知要如何形容了,“上回你跟我说要盯着焦家,倘若立功,说不准也能进善平司……可惜迟了一步,未能见着今日之场面。”
闻言,晏昭忍不住轻笑道:“现下倒也不迟……待我去周左使那儿探探口风——毕竟你也是受贼人所累才错过内教坊选拔的。”
“那我便提前谢过小晏大人了,”姚珣又重新取了一只杯子,满上茶水后拱手道,“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姚大人言重了。”晏昭立刻正色回应。
两人这便莫名地开始起身互敬茶水。
待笑闹结束,姚珣这才继续追问着:“那南珠郡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晏昭放下茶盏,沉吟了一会儿。
“听说啊……这是一种南疆秘术,”她低头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而郡主正是有此术护体,才得龟息数日,看起来就跟死了没有两样。”
接着,她又压低声音,凑到姚珣身侧附耳说道:“岭南使者入京带的那蛊师便是来解术的。现在许多人都在传,说岭南有神术,能令人起死回生。”
第75章 私印指尖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手腕。……
“这……“姚珣难掩震惊,“真是从未听闻。”
“是啊,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信。”晏昭垂眸望着杯中的茶水,眸色渐深。
旁人不清楚,但她可是知道,真正下手的人并非焦元正,而是姜辞水。
他难道会不知道姜云默有南疆秘术护体?
还是说,这本就是他们兄妹演的一场戏?
明日,便是第二次送蛊的时候,她倒要看看,姜辞水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对了阿珣,”晏昭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转头问道,“你可知玉风楼在何处?”
听见“玉风楼”这三个字,姚珣的神色突然变得十分古怪了起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语气犹疑,目光中带着些复杂神色。
“呃……”晏昭抿了抿唇,“有人,约我去这里见面。”
闻言,姚珣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约你去玉风楼见面?”她眼中满是震惊,随后凑近了吞吞吐吐地道,“玉风楼,是京中最大的男倌馆。”???!!!
晏昭下意识后仰,张口瞠目地回望过去。
这……
她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姜辞水,真的,很不正常。
真的.
又在家中休养了数日,晏昭便有些坐不住了。
眼看着过几日便是元夕了,这么些天都没有要处置晏家的消息……
要不…回善平司问问消息?
既然有了决断,转日清早,她便换上官袍,再次踏入了善平司的大门。
“晏大人。”
来往的武卫与书吏见到她都纷纷停下行礼。
她沉默着走入了红案*组的院子里。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和从前一样。
地上整洁的灰砖缝隙里隐约藏着点点暗绿的苔藓,在枯败的景色中添了几分生机;院角老柏树的枝桠已经伸到了厢房的屋顶,像是一片遮挡风雪的屏障;而院墙则稍显斑驳,年前高丹荣便说要与图大人提一提,叫工匠来修缮一番,只是却没来得及开口。
左厢房的门打开,杜妙音低着头匆匆走出,等快到面前才发现院门口站了一个人。
“晏昭?”她不由得一愣,“你…伤养好了?”
“嗯,”晏昭笑了笑回答道,“整日在床上躺着也无聊得紧,不如早些回来,兴许能帮上些忙。”
闻言,杜妙音也怅然地叹了口气,她拍了拍晏昭的肩膀:“没事就好,正好回来继续查办焦泓,替图大人报仇。”
她晃了晃手中的卷册,笑着道:“我这儿还有东西要给周大人送去,就先走了。”
“好。”晏昭连忙侧身让开了路。
目送杜妙音离开后,她这才走进了堂屋内。
高丹荣与卢问韫见了她也自是一番寒暄问候。
随后,晏昭便开始整理先前未能完成的案卷文书了。
这一整理,便是两个时辰。
“晏昭,要不要一起去膳堂?”
一道声音传来,她下意识抬起了头。
——是高丹荣。
也就是这时,她才发现竟已经到了午膳时间。
只是,晏昭还是决定先把手中剩下的最后一份文卷处理完。
“你先去吧,这里还有一份杨思仁案的人证供词,整理完我就去。”
高丹荣点了点头道:“行…要不我帮你带一份回来吧,等你去说不准只有残羹冷饭了。”
闻言,她连忙道谢:“好,那多谢高大人了。”
待高丹荣也离开之后,屋内便只剩了晏昭一人。
她埋头全神贯注地翻阅着手中的供词。
只是,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晏昭眸色一凝,将文卷合起揣入怀中,随后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她快步来到判事堂,将那份供词放在了周奉月面前。
“怎么了?”周奉月先是一愣,凝眉问道。
晏昭将文卷翻开到第二页,指着其中的一句话,低声道:“大人,您看这里。”
周奉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郑大:杨大人在各个钱庄里都有记户,胜义钱庄里头最多,存桩得有八千两……还有一处是今年刚立的折,在永昌钱庄,那里头具体有多少,我就不清楚了。」
她继续解释道:“永昌钱庄的银折开立时间与神仙药案发时间差不多,这部分来往的银两很有可能就是用于神仙药贩运的。如果杨思仁背后真的是焦家,那这笔银子的支取私印焦泓手里定也会有一枚。只要我们能在焦家搜出与钱庄里留下的刻印纹样相同的私印,那便能代表,焦泓与神仙药脱不了干系。”
语毕,堂内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半晌后,周奉月突然抬头望向她——
“好、好、好!”
她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焦泓是老狐狸了,手里没有确切的证据,就算心里头知道此时就是他做下的,却没办法定他的罪……”她手捧那份文卷,一边细细看着,一边笑着道,“不过……有了份供词,我便可密奏陛下,命人暗探焦府。若真如你所说,能搜出这枚私印,那此案破矣!”
闻言,晏昭半垂了眸子,反而有些担忧了起来:“焦泓定也知道此印的关要之处,杨思仁遭难,他一定会更加谨慎,万一已将私印销毁……”
“不,”周奉月摇了摇头,“此时若要更换钱庄,岂不是会更引人注意?而且那银折是杨思仁名下的,过不了多久一定会被彻查,所以他不仅不会销毁私印,还必须尽快将银钱转移。”
——“因此,我们的动作也要快,至少,要赶在他的前面。”
她半压下眉眼,目光凌厉。
“过几日便是上元假,节后将永昌钱庄的留印呈给我。用什么方法我不管,但东西必须拿到。”周奉月直直望过来,吩咐道。
“……是。”
晏昭垂首应声,压下了心头杂念.
这几日,晏昭一直在琢磨要如何拿到那留印,只是还没等她将此事琢磨明白,另一件事便找上了门——
到了姜辞水所说的送蛊之日了。
虽然她十分抗拒前往那处地点,只是为了解蛊,又不得不赴约。
时近傍晚,晏昭换作一身男装,鬼鬼祟祟地来到了玉风楼前。
望着里头的喧闹糜华之景,她却又迟迟不敢走近。
丝竹声混着男子的低笑自楼内飘出,隐约还能听见声声暧昧的喘息。
她捏紧了手中的那物——是从姜辞水送来的盒中取出的一颗珍珠……毕竟自己总不能直接问,岭南王世子在哪处厢房罢?
姜辞水不嫌丢脸,她还觉得害臊呢。
“这位公子——”她的犹豫驻留终是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一个涂脂抹粉的鸨公扭着腰凑过来,笑吟吟问道,“头回来?可要奴家给您挑个贴心的?”
晏昭下意识侧身避开,压低嗓音:“我找人。”
“哟,来这儿的谁不是‘找人’?”鸨公捂嘴轻笑,眼风在她身上一扫,“公子这般俊俏,今个儿便是倒贴些,怕也有的是人愿意春风一度……”
他将手中的帕子一挥,霎时,一股浓烈的甜香扑面而来,晏昭终于忍无可忍,掏出了那颗珍珠:“姓姜的在不在?”
视线扫到珍珠的一刹,鸨公脸色微微一变,立刻缩起了肩膀,他打量了晏昭两眼,躬身引路:“贵人这边请。”
晏昭淡淡“嗯”了一声,随后装作镇定,跟着他抬步走入了楼内。
甫一踏入,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子纷杂的气味——
熏香、酒气、脂粉香……混成了一股令人嗅之则头晕的刺鼻之味。
厅内光线昏昧,四壁悬着许多绛纱灯笼,烛火透过薄纱映出了暧昧的桃红色,将整座厅堂笼罩在一片靡丽之中。
大堂中央,是一架瑰丽的鎏金屏风,上头画着扎眼的春宫秘戏图,晏昭的目光一触即走,根本不敢看第二眼。
而这时,屏风后响起了丝竹声,琵琶弦颤,琴音低徊,夹杂着几声男子轻笑,似叹似吟,听得人耳根发烫。
便是余光轻扫,四下的靡.乱之景便映入了眼帘,她皱着眉,默默垂下了眸子。
而不远处,两侧的楼梯上,三三两两的清秀少年倚栏而立,有的披着轻纱,肌骨若隐若现;有的白衣道袍,羽扇半掩,只露出一双媚人的眸子,端得是一副风流盛景。
晏昭跟着那鸨公继续朝楼上走。
见有生客进来,便有大胆的径直上前,指尖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手腕——
“公子瞧着面生,可是头回来?不妨叫奴家陪您……”
话还没说完,便被前头的鸨公一掌拍了回去。
“不长眼的东西,”那鸨公啐了一口,随后又朝着晏昭挤出笑脸,“叫贵人受惊了。”
晏昭皱了皱眉,低声道:“无妨,还有多远?”
“快了,这就快到了。”鸨公连忙伸手朝着上头引着,“就在前面。”
走到了二楼最里的厢房外,鸨公缩着身子小步退了下去。
晏昭侧耳听了听,里头没有任何动静。
她犹豫片刻后,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屋内纱帘半遮,最里头隐约透出了一道人影。
晏昭伸手撩开帘子朝内走去。
只见那人斜倚在软榻上,坠着羽丝宝珠的发辫垂落,横亘于衣领交错间露出的玉白胸膛之上。
姜辞水半掀起眼帘,见是她,唇角勾起一抹笑:“昭昭,别来无恙。”
晏昭冷哼一声,在他对面坐下:“约在这种地方,倒是别出心裁。”
“清流地界难防隔墙有耳,”红袍青年懒洋洋地支起下巴,眼含笑意,“可怜我势单力薄,只好选在这烟花之地,才好掩人耳目。”
他起身走到晏昭面前,状似好奇地勾起了她脸侧不知何处散落下的鬓发。
“也最适合……谈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第76章 玉风楼(掉马3)小骗子,你到底有几……
晏昭打去他的手,半眯起眸子:“别与我打什么哑谜。姜云默那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一见面便问些扫兴的话……”闻言,姜辞水笑意微敛,半垂了眸子,“她死期未到,阎王不收。”
转而,他凑近了些,手指轻轻擦过唇边,眸含春色。
“昭昭,莫忘了正事……该送蛊了。”
晏昭眨了眨眼,瞬间又想到了前两回的……
她下意识微微后仰。
少女微微皱着眉问道:“每次送蛊都必须……那样?”
只是姜辞水未语,只是突然俯身扣住她的手腕,反身将她压倒在了榻上。
“你——”
晏昭被这毫无预兆的一下惊得不轻,她本能挣扎着,却被人捏住手腕,压至了头顶。
下一刻,湿热的唇便覆了上来。
滚烫的长舌瞬间便侵入了她的齿间,驾轻就熟地在她的口中.顶.撞,晏昭扭动身子反-弓起腰背,却正好给了那人可趁之机,分出一只手来梏住了她的腰。
这下,再无处可逃。
迷乱中,似乎有人轻唤着——
“玉君……”
她意识昏沉,含糊地“嗯”了一声。
上颚被轻轻扫过,紧接着那物就触到了喉.口,晏昭本能地反呕,却正好将舌尖送上,被狠-嘬了两口。
“唔——”
她立刻偏头,拼命扭动着从姜辞水的身下挣脱开来。
少女面色涨红,眼角含泪,反身对着榻下猛咳着,许久之后这才平复下来。
姜辞水撑在上方,轻轻摸着她的脸,在晏昭警告的目光下,这才收回了手。
——撤回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了少女微微红肿的唇。
他目露玩味之色,轻笑道:“小骗子,你到底有几个名字?”
晏昭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片刻之后,才有丝丝寒凉之意爬上了后脊。
方才…不是错觉…是他…他是故意的!
她脑内瞬间轰然。
晏昭心头剧震,强作镇定:“什么…几个名字,我就叫晏昭啊。”
“是吗?”姜辞水低笑,“说来我与钰世子倒是相熟,听说他有个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名唤…什么玉君?不若,我也与他聊一聊此事?”
“姜辞水!”晏昭终于忍不住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真话。”
他微凉的指尖划过她的脖颈:“所以,你究竟是不是童玉君?”
屋内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一时间,晏昭心绪百转。
她若不松口,谁知道这人会去殷长钰面前说些什么。
沈净秋和赵珩,还算她有把握能控御住的,可是殷长钰……
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在他那儿漏了底。
她一咬牙,死死盯着姜辞水道:“……是。”
——“砰”
话音刚落,隔壁厢房便传来了一声巨响,接着便像是肉-体相撞的闷声动静。
晏昭闻声一惊,却见姜辞水唇角含笑,看向她的眸子里带着几分暧昧意味:“怎么,昭昭没听过燕好之声?男子间,总是会激烈些……”
尾音隐没于舌尖,又颤颤地收入粉润的唇瓣之中。
她瞬间面红耳赤,猛地推开他夺门而出。
并迅速离开了此地.
然而,晏昭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隔壁厢房冲出了一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正是方才她百般犹豫,不愿在其面前暴露身份的,襄亲王世子,殷长钰。
素来清冷矜贵的世子此刻眼尾飞红,他看着衣衫不整,唇角微肿的姜辞水,瞬间暴怒,一拳便挥向了对方的面门。
“你对她做了什么?!!”
姜辞水闪身避开,依然含笑问道:“世子为何震怒?”
殷长钰死死盯着他,胸膛快速起伏:“贱人…我杀了你!”
随即,他抽出腰间的配剑,举剑便刺。
红衣青年倏然展袖,不知从何处转来一柄铁骨折扇,架住了那当胸一剑。
他半压眉眼,冷声道:“世子为何不想一想,若她真心对你,又怎会隐瞒身份如此之久,又眼睁睁看着你在痛苦中挣扎?”
闻言,殷长钰长睫微颤,似是被说动了。
然而下一刻,他弃剑抬手,狠狠地甩了姜辞水一巴掌。
“玉君一定是有苦衷的,你这个贱人懂什么!”
气氛一时凝滞。
而此时,楼中的侍卫纷纷赶到,将他二人围在了中间。
姜辞水摸了摸自己泛起红意的脸颊,不怒反笑。
他一手捂着脸,一手抬手挥退了侍卫:“做什么,没看见我和钰世子正说笑呢?若冒犯了贵人,十条命都不够你们谢罪的。”
众侍卫这才慢慢退了下去。
殷长钰此时也冷静了些许,他看了看周遭情况,知道今日不是好时机。
青年后退一步,面上神色复杂。
“姜辞水,从今日起,你我割袍断义,不共戴天!”
他冷着脸撂下这么一句话,随后拂袖而去。
自然无人敢拦。
徒留下那人站在原地,低低笑了一声。
真是……蠢货.
殷长钰匆忙回到王府内,他看着镜中人憔悴病态的模样,脸上露出了惊慌之色。一番洗漱更衣之后,他这才对着侍从吩咐:“桑青,备车,我要去晏府。”
“这……”
桑青面露犹豫之色,吞吞吐吐地开口劝说:“世子,晏小姐既然一直没有对您透露身份,想必是另有苦衷,若就这般贸贸然前去,会不会……”
这一句话,仿佛令殷长钰倏然惊醒。
“对,对……玉君肯定是有难处,才会一直瞒着我……”他又颓然跌坐回椅中,“我不能误了玉君的事……”
想到这儿,他便将恨意尽数转移到了姜辞水的身上。
贱人…贱人!
明知道玉君的身份,却还…当着他的面轻薄玉君。
早晚有一天…一定要杀了他…….
另一头,晏昭回府之后便叫沉光打了一桶热水,将身上擦洗了好几遍,才觉得再闻不到那股混着酒气的甜香味了。
她疲惫地躺在床上,闭着眼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事。
姜辞水到底要做什么?
简直将本就一团乱的局面搅得更乱了……
就在她忍不住扶额叹息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唤:“小姐?歇下了吗?”
晏昭坐起身,清了清嗓子应声道:“还没有,怎么了?”
随着一声推门道的动静,屏风后映出了一道人影。
紧接着,一张熟悉的脸露出,雪信悄步走了进来,手里还攥着个什么东西。
她神神秘秘地将手中那物递给晏昭:“小姐,方才我在院子发现了这个。”
晏昭微蹙眉头,这才看清了她手中的是一封书信。
“这上头写着晏氏阿昭,可不就是送给小姐的嘛。”
可是……谁会给她送来这一封没头没尾的信?
晏昭打开信纸,里头密密麻麻写满了整整两页。
只是越看,她越觉得脊背发凉。
这里面大多是“欣慕”、“珍爱”一类的字眼,还夸赞她面容可爱、清灵聪慧……甚至知道她院中养了几只锦鲤,房内摆了几盆花木。
而信的末尾,写着一句——
「明日元夕佳会,盼与昭昭相见。」
……她一把将信纸揉皱,远远丢入了炭盆之中。
雪信见状,连忙问道:“怎么了小姐?”
晏昭快速眨了眨眼,皱着眉问道:“可看见是何人留下的这一封信?”
雪信摇了摇头:“没有。我也奇怪呢,若要送信,为何不叫门房送来,而是摆在院墙之下,要是没人瞧见怎么办?”
而晏昭的脸色则更差了。
因为那人完全清楚她院中众人的动向。
她心有余悸地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那信中,不仅反复诉说着写信人对她的爱慕,甚至还,描绘了那人想象中与她……的画面。
想到这儿,她便感到遍体生寒,连窗外摇晃的树影都叫她忍不住往床内更缩了缩。
一个能在晏府来去无踪,且对她的院子如此了解,还可能对她产生爱慕之心的人……
晏昭想了半天,也没想到究竟会是谁。
她只能暂且压下心头的惊惧,对雪信吩咐道:“将窗户和门都替我关严了,明日去跟赖伯说,多调些人来我院子外头。”
“是。”雪信连忙应下,“可……屋内烧着炭盆呢,要不留一个东边的小窗?”
房间东边的小窗位置比较高,而且也较为窄小一些。
“行。”晏昭点了点头。
她放下了四面的帷帐,在这种紧密的包裹中,才有了些安心之感。
晏昭就这样一边担心一边沉沉睡去了.
转日便是元夕。
她想到昨晚上那封莫名其妙的信,便不太想出门。
只是……周奉月给的时间太紧了。元夕当晚,各坊内都会有灯会,人多眼杂,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晏昭咬了咬牙,决定约上赵珩一起。
有他在……应该会安全许多吧。
晏昭打定了主意,准备先去母亲那儿要来了她的私印。
“永昌钱庄?”晏夫人凝眉思索了片刻,随后像是忆起了什么似的,“这家可有些年头了,当年娘的嫁妆钱便是存在这处的……你要这个做什么?”
晏昭凑过去挽住了晏夫人的手,笑嘻嘻道:“是善平司那头的事情……娘你放心,这里头的银子我绝对不会动,等今晚回来便把这印还给您。”
晏夫人斜睨了她一眼,嗔怪道:“说这话做什么,娘难道还怕你偷了去不成?这印你放心用,何时用完了便何时还来就是。”
紧接着,她便对着一旁的迎兰吩咐:“去,将我那紫檀匣子拿来。”
“是。”
迎兰转身走入屋内,不久之后,便又捧着一物走出,递到了晏夫人身前。
晏夫人将那匣子拿起,又放到了晏昭手中,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只一个,莫丢了去,若叫旁人拾得可就麻烦了。”
晏昭在母亲怀里拱了拱,不服气地扬起脸来:“这叫什么话,我哪是那般毛手毛脚的人。”
“是是是,就数你最机灵了。”
晏夫人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侧脸。
第77章 元夕他俯下身,轻轻贴上少女的额头。……
元夕之夜,满城灯火如昼。
朱雀大街上人潮涌动,各色花灯高悬,照得夜空恍如白昼。晏昭着一身藕荷色锦缎长裙,外头罩了一件银狐毛的斗篷,发间挽着与衣裙同色的坠珠丝带,她手持一盏荷花灯,自马车中走下,走动时裙摆微漾,恰是月下仙人,踏莲而来。
赵珩早已在约定的地方等候,见她来了,眼眸一亮,大步迎上前来:“昭昭!”
他今日难得穿得鲜亮些,一身碧山色的锦袍间横着蹀躞玉带,腰间还别着一柄短刀,正趁得他眉目俊朗,锋艳杀人。
晏昭抿唇一笑:“倒叫淮元久等了。”
“不久,”赵珩走到她身边,耳根微红,“我也刚刚才到。”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她:“方才看有人叫卖这金银夹花,记得你爱吃,便买了几块,应该还热着。”
晏昭接过后打开了那油纸包。
金黄色的蟹黄卷正丝丝冒着热气儿,看起来便十分美味。
她不由得心头一热。
“前头灯会要开始,我们赶紧过去吧。”少女扬起一个笑脸,在灯火的映照下,双眸闪烁如星。
赵珩的目光一触即走,他慌乱地左右张望着,低声道:“好。”
他们顺着长街往前走去,沿街两侧,支起的灯棚彩架连绵不绝,各色花灯将整条街点缀地犹如神仙幻境,点点灯火在四周照出变换流转的光影。
人群熙攘,晏昭与赵珩并肩而行,不时被挤得贴近。她闻到赵珩身上淡淡的檀香——与她那时送给他的香牌是同一种香气。
“昭昭,看那儿。”赵珩忽然指向了对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处流光溢彩的高台。
台上一群带着傩面的伶舞正踩着乐声腾挪跳跃,金红相间的衣袂翻飞如明焰。最前头的舞者手持一柄银剑,他翻身下腰,剑尖轻挑烛火——
那火竟在剑上生了根,随着舞者的动作摇曳着。
“是南疆的祝舞,”赵珩低声道,“那剑上撒了磷粉,方能取火不灭。”
晏昭听见“南疆”二字,便想起了姜辞水。
她下意识蹙起了眉。
她赶忙看向一旁,生硬地转开话题:“那里是什么?”
高台旁,一处小摊前围满了人。
“唔——”赵珩凝眉望去,却看不清到底是何物,“应是卖灯的小摊?过去看看?”
“嗯,好。”晏昭扫了一眼,看见了不远处的永昌钱庄——
也是她此行最主要的目的。
他们穿过人群,挤到了最里头。
摊主正卖力吆喝着:“三支竹箭,射落天灯者,可选一花灯,若三灯皆落,我便将今日的‘灯王’送给他!”
晏昭踮起脚,看向摊主身后的灯架——
最上头是一盏镶琉璃五彩孔雀灯。
确实漂亮非常。
“想要哪盏?”正在这当间,赵珩已然从袖中摸出铜钱递给了摊主,“我给你赢来。”
她却摇了摇头,举起手中的莲花灯道:“不必了,我有这个。”
少女转而伸手接过摊主递来的弓箭,侧头对赵珩道:“今日是上灯节,怎好叫你两手空空。不若射来一盏送与你?”
闻言,那青年顿时又耳尖一红。
“好。”他讷讷道。
“不过我许久未练,不知生疏否。”只是虽这样说,晏昭手上却未曾犹豫,她挽袖搭箭,只听得一声弓弦轻响——
箭尖直射灯身,打下了第一盏天灯。
周围瞬间响起一阵惊呼声。
她面上未有自满之色,沉了沉气,继续拉弓。
第二箭,自天灯下方穿过,直指灯心烛火。
支撑天灯的中心竹架被击断,第二盏天灯也飘飘荡荡落了下来。
还剩最后一支箭。
晏昭没有说话,只是再次举起了弓。
第三箭,箭风自灯顶掠过,好像未能打中。
人群中传来了几声遗憾的叹息。
只是下一刻——
随着一阵风过,那灯便悄然自空中飘落。
众人这才看清,原来那一箭竟精准地射断了灯顶处的细绳。
“好箭法!”
周围人纷纷鼓掌赞叹道。
晏昭浅笑着将弓还给摊主:“可否将那‘灯王’取给我?”
摊主愣了下,随后立刻堆起笑脸:“您瞧我,这都看呆了。实在是之前一直没有人能成功过……我这就给您拿去。”
随后,摊主便转身取下了那只孔雀灯,递给了她。
“姑娘真是好箭法。”他一边递来,一边不由得赞叹道。
晏昭接过灯,与赵珩一同走出了人群。
她将孔雀灯举至赵珩面前,笑道:“不知这‘灯王’可堪配奉义中郎将?”
他看着她,接过那盏灯。
那璀璨的满街灯火,恰然映入了青年的眸中,他俯下身,轻轻贴上少女的额头。
温热的触感似羽毛飘落般触上肌肤。
晏昭下意识抵住身前人的胸膛,却正好被他伸手按牢了。
只是片刻后,赵珩又退回了原先的位置。
“谢谢昭昭,我很欢喜。”
晏昭被他那亮晶晶的一双眸子看得心头发虚,眼神飘忽着在心里打算如何将其支开……
突然,她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一家店铺,瞬间福至心灵——
“淮元,我想吃那家的酥酪。”她伸手指向对面,“要桂花和杏仁的,还想吃樱桃毕罗。”
店铺门口排着长长的队,若要买齐这三样,怕是要花上不少时间。
赵珩不疑有他,立刻点头道:“好,你且在这儿等着,我去买。”
待他的身影莫入人群,晏昭迅速转身,朝着前方走去。
方才她便打量到,永昌钱庄的门口只有两个守卫,正懒散地靠着墙闲聊。
正门尚且如此,更何谈后门?
今夜正值元夕佳节,守卫必然松懈。
她绕进一条暗巷,四下打量了眼,发现不远处正有一架落了灰的木梯。
正好,不用自己爬墙了。
晏昭小心翼翼地将梯子搬来钱庄的后院墙旁,快速爬上,翻了过去。
钱庄里守卫最严的,莫不过存银的库房了,而存放留印的偏房则显得轻率许多,门口甚至没有看守的人。
她抽出短匕,贴着窗户下沿伸入,迅速砍断了木闩。
晏昭四下望了望,轻手轻脚地抬起窗户钻了进去。
屋内无光无烛,十分昏暗,只有窗外透入的零星灯火映出柜架的轮廓。
“嗤”地一声,火折子亮起。
她借着这微光翻找,终于在东侧柜子的下层抽屉里发现了那枚花押留印——“杨氏恒信”。
晏昭心中一喜,迅速将这留印收入袖中,正要离开之时,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两三脚步声。
她迅速合上了火折子。
“怪了,刚才听见这里有动静的……”
人影一晃而过,晏昭躲于窗下,心跳如擂鼓。
“大过节的,能有什么事?走吧,前头还等着喝酒呢!”
“……”
她屏住呼吸,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轻轻推开门。
眼看着巡逻的守卫走远了,晏昭蹑手蹑脚地走到墙角处,踩着一旁的杂物攀上墙头。
她小心翼翼地伸脚朝下探去。
可是,由于太过昏暗,这第一脚不但未能踩中,反而将那梯子踢得朝一边歪斜而去。!!!
千万不要……
……倒下去啊……
只是,怕什么却偏偏来什么,在她惊恐的目光中,那木梯摇晃了几下之后,便轰然砸落于地上,发出了“哐啷”一声响。
“谁在哪儿?!”守卫的喝声立刻传来,同时临近的还有些许闪烁的火光。
晏昭一时慌了心神。
没了梯子,她莫非要……直接跳下去?
她看着脚下黑漆漆的一片,瞬间陷入了纠结之中。
只是身后的呼喊声越来越近,晏昭心一横,刚准备——
“快下来!”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她低头望去,只见昏暗中隐约映出了一道人形,那人腰间的玉扣忽而闪过了几道薄薄的光。
是赵珩?!
“后院有人!”
守卫的声音再次响起,晏昭知道,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她一咬牙,纵身跃下——
下一刻,便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之中。
青年的身上还带着些街边小摊中的烟火气,混着淡淡的檀香飘入鼻尖,竟有种莫名的安心之感。
“抱紧了。”他低声道。
随即,晏昭只觉腰间一紧,风声自耳边掠过,几个起落间,眼前便倏然一亮。
她又回到了大街上。
待确认她落地站稳之后,赵珩这才松开了手。
晏昭抬起头,怔怔望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
青年半垂下眸子,声音低哑:“我回来找不到你,便问了附近的摊贩。”
闻言,她不禁默然一颤。
这事到底是自己理亏。
“你……”她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不问我在做什么?”
赵珩轻笑:“不用。”
“如果我真是去钱庄里偷钱了呢?”
“那也帮你。”
晏昭一怔。
“你可是朝廷命官啊,”片刻后,她回过神来,轻笑着指责,“怎么能帮着贼人呢?”
这般温暖多彩的灯火中,似乎连赵珩这般锋利的眉眼都温柔了下来,他定定看着她:“我知道你在查案,一定是为了找线索才会这么做。而且……”
他顿了顿。
“就算你真的是贼人,我也会助‘贼’为虐的。”
晏昭心头一颤。
实在是青年眼中的光芒太盛,叫她不知如何应对。
“谢谢你,淮元。”她默然半晌,随后伸出双臂环上了身前人的劲腰。
街上熙攘热闹,街边树下,两道身影交叠在了一处,恰是有情人相会元夕的美好景象。
只是这一幕落入对街二楼处,临窗而立的那人眼中,却叫他不由得咬紧了牙关。
殷长钰握住茶盏的手渐渐收紧,指节处泛起了青白之色。
倏然,那杯盏片片碎裂,瓷片扎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赵珩……”
他眸中翻涌着刻毒的黑汁,一字一顿地嚼磨着那人的名字。
第78章 抄家(200营养液加更)凡谋反大逆……
与赵珩分开之后,晏昭立刻去了周府。
而正在府中对月饮酒的周奉月见到她如此匆忙来到也是一愣:“怎么了?”
晏昭匀了匀气,快速说道:“大人,我方才去取留印的时候,不小心惊动了守卫,想必焦泓很快会收到消息。”
她脸色倏然一变,不过很快又恢复了从容。
“无事,他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短时间也换不了印鉴。”周奉月接过晏昭递来的留印,又起身走入房内,取出一封密信来。
那里头的纸上,同样也是一枚印鉴的纹样。
周奉月将两张纸合在一处,对着月光照去——
两幅纹样完全相叠在了一起,正是同一枚!
“我立刻给其他人去信。”周奉月猛然转头,眼底满是兴奋之色,“既然已经有了切实之证,未免夜长梦*多,明日一早便去焦家搜印拿人!”
“是!”.
这一夜,过得格外煎熬。
所有收到信的人,都在等待第二日的晨光。
晏昭孤坐在床上,心中却一片空茫。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些什么。
这次与先前抓捕杨思仁不同。
对于害死三奴的杨思仁,她是愤恨,是煎熬,是被一股怒气顶着往前走。
可是现在,对焦家,她却感到了一阵无力。
或许是觉得图大人的故事不应该到此结束。
她没有感到解脱,而是更加焦躁。
——是否此事明日便能有个答案?
——是否就到焦家为止?
——是否真的能替图大人报仇?
而这所谓的报仇……是否又真的有意义呢?
她垂下头,闭上了眼。
焦家是一定要查的,不过图大人的死,绝对不会到此为止。
神仙药一案里,除了焦家,至少岭南也参与了贩运之事。
若明日还能搜出更多的线索……
——她眼眸微亮.
不知过了多久,晏昭终于被困意打倒,沉沉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天空尚未亮起。
她起身利索地换上官服,随后轻手轻脚地去后院牵上马,直奔善平司而去。
这一次,所有人又聚集在了判事堂。
晏昭看了看四周,只觉得这场景与这氛围有些似曾相识。
——不正是夜袭那日早晨的情景吗?
只是……少了一人。
周奉月将行动部署大致讲了讲,随后走近拍了一下晏昭的右肩。
“今日便由你来领队搜府。”她伸手递来了一封奏折模样的东西,“这是陛下手谕,允我等直入焦府,捉拿逆贼。”
晏昭垂着头,语调铿锵有力:“是!”
……
卯时一刻,街上尚且人烟稀少,而平泰坊中,卫事大臣的府邸便叫人团团围住了。
偶有路过的行人好奇地朝这里张望了两眼,却立刻被黑衣武卫喝走了。
一年纪不大的红衣女官,腰挎长剑,面带肃容,带着人大步走进了府内。
“你你、你们是什么人?”门房结巴着朝后退去,眼神中透着惊恐。
那女官容色凌厉,自腰间取出牙牌举至门房面前:“善平司奉命查府,若有违抗,按谋逆论处!”
那门房吓得讷讷不敢言,连忙退去了一旁。
此时,焦府中尚且是一片寂静。
“搜!”
一声厉喝响起,晏昭站于中庭,对着身后武卫挥手吩咐。
随后,她大步朝着书房的方向而去。
若东西还在,定然会放在书房。
这时,府中众人也被喧闹声引来,就在晏昭走入内院时,却迎面撞上了一个神色慌张的中年妇人。
“你是何人!竟敢在焦府放肆!”
她声音尖利,刺得晏昭耳边嗡鸣渐起。
晏昭没了耐心,皱着眉厉声道:“我等持陛下御令,奉命搜府!休得阻拦!”
“陛下御令?”妇人面色怔然,后退了几步,“不可能、不可能……”
晏昭见她容色惨败至极,礼数尽失,突然觉出了几分不对劲。
眼前这妇人应该就是焦夫人了,可是她怎么会如此惊慌无措?
焦夫人乃是平南段氏出身,现下只是搜府,还并未有结论,她不该如此表现啊……
除非,有什么事令她确定焦家今日必然是逃不过了。
晏昭脑中灵光一现——
等等,这么大的动静,焦泓呢?
她立刻对着身后的武卫道:“快去禀告左使,焦泓很可能已然逋逃在外!”
“是!”武卫得令,快步往门口跑去。
晏昭来不及再犹豫,直接走入院内,推开了书房的门。
房中像是被窃贼光顾过,简直一片狼藉。
她快速扫了一眼,便看见那桌案上,静静摆着一枚印鉴。
毫无遮掩。
晏昭走到一旁,压着心头的怒意将印鉴收入袖中。
焦泓这是……对她们的挑衅!
她将书房的全景收入眼中,随后走到门口道:“搜仔细些,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
这书房被糟蹋至此,定然不是简单的宣战之意。
里头一定有焦泓无法销毁也无法带走的重要证物,他特意翻乱,或许是为了阻碍搜证。
果然,不多时,便有了发现。
“大人,这里有个暗格。”一名武卫高声道。
闻言,晏昭立刻走了过去。
花几之后的墙壁上,弹出了一个小巧的抽屉,里头放着几封书信。
她将其取出后,捻了捻信纸厚度,随后便打开查看了起来。
只是越看她的脸色却越是阴沉。
……这些全都是何均文与焦泓的来往信件。
这不是焦泓忘记带走的,他是故意的。
他想借机将晏家也拖入这滩浑水中。
猜到了对方的恶毒心思,晏昭压下心头的怒意,将这几封信件收起。
她非但不能藏下,还得立刻呈给周奉月。
若有藏匿之举,这才正是落入了焦泓的圈套中。
与何均文有关的线索定然不止这一处,若是在旁的地方搜出其他物证,到时候,她更是有口难辩。
“你们继续搜。”晏昭冷着脸大步走出。
只是在通往大门的路上,她碰见了焦训之。
两人纷纷顿住了脚步。
晏昭想到前些日子在喜宁寺中听见的话,心中五味杂陈。
焦训之……并非全然的坏人,怪只怪,错生在了焦家。
她朝着对方微微一颔首:“保重。”
随后便低着头,快步离去了。
除了这单薄的两个字,她好像也不能再说些什么了。
这时候,想必任何安慰的话都是苍白无力的吧。
她走到府外,将那几封信件并钱庄印鉴一同交给了周奉月:“大人,这是在焦泓书房内搜出的。”
周奉月接过一看,眸色微动,快速扫了晏昭两眼。
“好,继续搜,若有线索即刻来报。”
“是。”
铁证在手,这一场查府赫然便成了抄家。
府中仆从人人自危,不缺又私藏金银准备逃跑的,但都被赶来了一处——下仆们全部跪在前厅等候发落。
而焦夫人与焦训之则是坐于堂中,两边都有武卫看守着。
整个焦府被翻了个底朝天。
等一切终于结束,周奉月于焦府众人瑟瑟的目光中,立于堂前念着方才自宫中快马传来的谕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膺天命,统御万方,赏功罚罪,以正纲常。尔焦泓世受国恩,位列朝班,本应竭忠尽智,以报君上。然豺狼成性,包藏祸心,阴结党羽,密谋不轨。
其罪有三:一、暗匿军械,刺杀命官,意图谋逆;二、勾结漕帮,贩运禁药,毒害百姓;三、事败潜逃,抗旨不伏,罪加一等。
按《大梁律》:“凡谋反大逆,不分首从,皆斩首处死,诛灭三族。”
朕念其祖上荫功,特免夷三族之大孽。
焦泓虽在逃,然天网恢恢,终难幸免。着即削其爵职,追夺诰命,阖府上下尽数收监,家产抄没充公。焦氏一族,永削仕籍,子孙不得录用。
另谕:各州府严加缉拿,有擒获焦泓者,赏金千两,授五品武职;藏匿不报者,同罪论处。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此旨宣读完毕,焦夫人已然双股战战,自椅中滑落,跌坐于地上。
她双目失神,像是一时没能从如此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倒是焦训之,面色平静,像是尚且不知此罪严重。
“焦夫人,焦小姐,得罪了。”周奉月沉声应付了一句,便挥手叫武卫上前,“全部拿下!”
晏昭站在一旁,看着焦训之主动起身,配合地带上枷锁,朝外走去。
在经过她时,焦训之微微偏头看了一眼。
她眸光淡然,在与晏昭视线相触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了一些微微的变化,好似想要说些什么。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便被武卫推搡着离开了。
晏昭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泛起了一丝怅然。
……毕竟也算有过同窗之谊,终是可怜人。
待此间事了,她们便又匆匆赶回了善平司。
搜府只是一个开始,后头还有大量的事情等着她们去做。
由于这案子是善平司与大理寺一同办理,周奉月便也派人告知了大理寺卿崔从简,讯问与文书整理等事情还需要待大理寺的人到了之后才能开始。
“每次都是我们将最麻烦的部分给处理完了,然后他们才来占功劳。”高丹荣在晏昭耳边低声抱怨着。
她一边整理着焦府中搜出的证物,一边安慰道:“也可能是我们比较得陛下信任,这才会将要紧之事交予善平司。”
闻言,高丹荣愣了愣,点头道:“不错,你说的也有道理。”
“唉,如今此案终于要结了……也算替图大人报了仇。”她突然又仰头怅然道,“此次能如此顺利,说不定是图大人在保佑我们。”
晏昭笑了笑,继续低头整理着证物。
旁的先不提,只有一点说得不对……焦泓尚未能抓到,还不算彻底报了仇。
第79章 辞官陛下已经下旨,判焦家满门抄斩。……
狱台内的通道幽深曲折。
晏昭快步跟在周奉月的身后,衣摆摇动生风。
提审焦家一众,周奉月只带了她一人前来。
官靴踏在地上发出了一些沉闷的声响,打破了地牢内的一片死寂。
前面的人突然在一处牢门前停下了脚步。
她挥了挥手,示意狱卒将里头的人带出来。
很快,一形容凌乱的妇人便被押着推了出来。
正是焦夫人。
她眸内死气沉沉一片,只略一掀起眼帘,愤恨地瞥了周奉月两眼。
“带去刑房。”周奉月面色平淡,冷声吩咐着。
锁链碰撞之声响起,焦夫人被扣押着朝更深处走去。
晏昭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另一间牢房——
那里关押着焦训之。
昏暗的光下,只能看见一道人影背对着牢门,静静坐在草褥上。
她略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跟着周奉月走向刑房的方向了.
充斥着血腥气的房间里,焦夫人被铁链锁在椅子上。
这位昔日雍容华贵的贵夫人如今鬓发散乱,衣衫污垢。她垂着头,似乎彻底丧失了希望。
“焦泓在哪儿?”周奉月开门见山。
焦夫人抬眸冷笑了一下:“大人何必明知故问?我若是知道,早就……”
话音未落,周奉月便一把扯住了她脖颈处的铁链。
“呃——”
焦夫人瞬间满面涨红,喉咙深处发出了些嘶哑的声音。
“我要你,把所有知道的东西全都说出来,任何一点细节都不要遗漏,”周奉月俯身凑到她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若不肯说,我便去问焦小姐……想必,她的嘴要比夫人的松一些。”
她随手甩开铁链,椅上的人瞬间弓起身子剧烈咳嗽起来。
“焦夫人最好仔细回想下,焦泓这几日有什么异常之处……”周奉月绕着她慢慢踱步,声音低沉冷冽。
一时间,房内陷入了寂静之中。
晏昭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焦夫人的神色变化。
她应该没有说谎。
焦泓既然狠心丢下所有家人独自逃跑,那必然不会对其透露半点信息。
焦夫人埋头想了半天,却还是绝望地带着哭腔道:“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什么也没说,元正离世后,他便一个人住在书房里,整日也不和我见面,我甚至…甚至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周奉月并未因此心软,她再次走到焦夫人面前,厉声问:“那他最近与何人联系频繁?府上来访人等,可有异常?”
“并无……”椅上的那人摇了摇头,而后却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是有一人。大概四五日之前,说是焦家的远房表亲,丫鬟报来我这里,我正奇怪从未听说过这一回事,他、他便将那人领走了。我只当是旧时的关系,便没有多问。”
——“那人是何模样、何年岁、何样打扮、何处口音?”周奉月一连问了四个问题。
她转头朝晏昭使了个眼色。
“……是个五尺有余的黑脸汉子,年纪约莫半甲上下,穿的是、是粗布衣袍,但那双靴子却是乌皮绣金的,听口音应是北方人士。”焦夫人瑟瑟地锁着肩说道。
晏昭走到一旁,取出卷册便提笔记下。
……
不过,后来也没再问出什么更有用的东西了。
经过长时间的肉身与神思折磨,焦夫人已经讷讷无言,仿佛下一刻便要昏倒。
周奉月唤来狱卒将其带回去,随后转头对着晏昭道:“你先回去把供词整理一下,明日送去判事堂。”
“是。”
晏昭点头应声。
她快步离开了刑房。
走出狱台时,外头的光一下子洒下来,直照得她睁不开眼。
晏昭心里稍许安稳了些。
她明白,今日这一遭,是周奉月特意做给自己看的。
这意味着,她,或者说是陛下,对晏家……至少对晏昭并未因为何均文一事而有牵连之意.
傍晚时分,晏昭这才将供词尽数整理完毕。
她刚回到府中,便被晏惟身边的长随拦下了。
“老爷请小姐去书房一叙。”长随低着头,看不清面上的神色。
晏昭心下一动。
莫非是……
她点头应道:“好,我这就去。”
她快步往书房的方向走去,猜测着父亲找自己去到底是什么事情。
难道是陛下那头有发落了?
晏昭轻车熟路地走进房内,绕过那处屏风,发现晏惟正坐在桌案之后静静望着窗外。
听见动静,他回过了头来。
“昭昭刚回来吧,外头风大,来,先喝口茶。”晏惟抬手将桌上的茶盏推向对面。
她走近坐下,乖巧地接过,轻抿了一口。
“……我刚从宫里回来。”晏惟沉吟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道,“焦家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晏昭摇了摇头:“焦泓将妻女丢下独自逃跑……这样冷心冷肺的人,难道还会留下什么线索不成?基本上没能问出什么来。”
“我想也是。”晏惟声音低沉,“这几日尽量多审几轮罢……陛下已经下旨,判焦家满门抄斩,三日后行刑。”
闻言,晏昭不由得一愣。
……这么快?
“焦家这事,既已认定为谋逆无疑,便再无转圜余地,不过早晚之事罢了。”晏惟垂眸看着手中的杯盏,漫不经心道。
“那何家……?”晏昭试探性地开口,小声问道。
“何均文今晨暴毙。”晏惟面色淡然,“勘断结果是心疾发作。”
听闻此言,晏昭猛然颤了颤眼睫,指尖抵住杯身的地方泛起了青白之色。
晏家保住了。
然而还没等她松口气,晏惟的下一句话,却又令人心头一寒。
“我已上书请辞。”他偏头望向了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语调平缓,“待焦家事了,我便回青州老家暂住些时日。”
“咔——”
她手中茶盏一晃,重重磕在了桌案上:“父亲……”
……一定要辞官吗?
晏惟按住她颤抖的手,低声道:“陛下早对我有了猜疑之心,不如趁此机会早日退下。我在朝一日,晏家便多一分风险,你与诤儿也难免会受牵连。”
他看着晏昭逐渐染上红意的眼角,叹了一口气:“昭昭,莫替我伤心。权势二字,是药也是毒,我于其中周旋半生,倒也心生疲倦。如今能全身而退,自是再好不过。”
晏惟拍了拍她的手背,颇有些安抚之意。
“……待此间风波过后,我自会回来。毕竟我的昭昭还在这里,怎么能丢下你孤身一人呢?”晏惟语气温和,含笑看着她慢慢说道。
晏昭抿起唇,半晌才吐出一个“好”字来.
这一夜,晏昭于梦中挣扎许久,待惊醒之时,方觉天色已亮。
她也只能起身洗漱更衣,于寒风中赶往善平司。
晏昭、先将昨日整理的供词送去了周奉月那里,转头刚回到红案组院子里,便又收到了新的文卷。
“大人,这是莲花观的处置公文。”书吏呈上一封密件。
晏昭展开文书看了看,发现大多数道士都被判了斩刑,只有几个年岁尚小的小道童被释放。
“行,我知晓了。”她将密件收起,准备午膳时交给大理寺的人。
善平司这头光是焦家便查不过来了,莲花观便交给了大理寺负责。
“大人!”这时,又有一武卫快步走了进来,“李家的行刑名单已经拟好,请大人过目。”
李家到底是受焦家牵连,如今也落了个抄家斩首的下场。
她接过名单,阖府上下三十几口人赫然在列。
加上焦家、莲花观等,约莫有百来人都被判了斩刑。
也不知两日后……会是何种场景.
这段时日,晏昭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由于焦家众人很快便要被处死,所以必须赶在这之前尽可能多地问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不仅如此,众多需要判决行刑的公文也纷纷发来了善平司。
如今红案组中,图芦已经身亡,罗静衣摔伤了腿还在家中休养,剩下的四个人,每人桌上的公文案卷都堆积如山,忙到甚至不知外头天色几何。
直到十九这日晚,她们才终于将所有的事情处理完毕。
“昏天黑地,真是昏天黑地。”杜妙音一边伸手揉着酸疼的脖颈,一边感慨道。
高丹荣将笔一扔,彻底瘫在了椅中:“……三十份供词,总算理完了。”
“我这儿还有几个判流徙的文书没送出去呢。”坐在最里头的卢问韫苦着脸,语气颓然。
晏昭起身动了动胳膊,看着外头的天色叹道:“想想……还有抄家抄出来的东西没列单子呢。”
——“你快别说了!”
身后立刻传来了大声的制止。
她低头轻笑了两声。
“明日便是行刑的日子,这供词以后再想多问可就没机会了。”高丹荣翻看着墨迹未干的一沓供词,摇着头怅然道,“一下子斩这么多人,陛下可真是雷霆手段。”
“说什么呢!”杜妙音连忙上前拍了她一下,“当心祸从口出。”
“知道了,我就随口一说……”
身后的笑闹声逐渐小了下去。
晏昭看着天边逐渐染上沉沉的暗色,叹了一口气,还是抬步朝着外头走去。
她决定,再去见焦训之最后一面。
只不过,她并未直接去往狱台,而是赶往了何家。
何均文“病死”,何府内外都挂上了白幡。
晏昭在管事的带领下来到了何絮来的院子里。
管事说何絮来这几日伤心过度,一直未曾出门。她想了想,却还是抬手敲响了面前的这扇房门。
“谁?”里头传来了一个尖利的声音。
晏昭默然一顿,这才答道:“是我,晏昭。”
第80章 行刑鲜血逐渐汇成一股,顺着刑台的沟……
“你来做什么?”何絮来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戒备。
片刻后,房门被轻轻打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脂粉未曾施的脸。
晏昭压低声音道:“焦家众人明日斩首,我要去见焦训之最后一面,你去不去?”
何絮来的瞳孔猛然收缩,手指紧紧攥住门框:“你疯了?这时候我去见她?若是被人看见……”
“你们不是好友吗?”晏昭低声问道,“我以为,你会想见的。”
“我……”她面色倏然一滞。
“……你何必在我面前说这些,”下一刻,何絮来便又转了一副愤恨神色,“如今见我倒霉,你舒心了罢?焦家犯了那么大的事,要装好人你自己去装,我不奉陪。”
语毕,她便“哐啷”一声关上了门。
管事的在一旁轻声解释着:“小姐这几日……实在是伤心欲绝,还请大人见谅。”
“无妨。”晏昭摆了摆手。
她不过是想到何絮来与焦训之曾是好友,也许还顾念旧情,想要见对方一面,不过既然何絮来不愿意,倒也罢了。
晏昭转身离去。
可是那紧闭的房门,却又悄然打开了一道缝.
善平司狱台内,依然是不变的幽暗湿冷。
晏昭走到关押焦训之的牢房外,停住了脚步。
狱卒识趣地退到了走廊尽头。
“没想到,临死前最后来看我的,竟是你。”焦训之的声音沙哑,却意外地平静。
她靠在墙角,月光从高处的小窗斜斜地照进来,勾勒出几分少女瘦削的轮廓。
晏昭将食盒放在了地上。
“尝尝吧,习艺馆膳堂今日做了古楼子和汤饼,味道不错。我还叫人去买了东平街的杏酪和三勒浆……听何絮来说,你爱吃这个。”
那人慢慢转过身来。
她倒是与从前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是细长的眼,微挑的眉,两腮瘦削而唇瓣丰实……只是此刻,原先红润的唇却泛起了白意。
她走过来,怔怔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饭菜。
半晌后,焦训之轻轻一笑,突然抬头望向晏昭。
“晏昭,你可曾后悔?”
晏昭被这一句问得一愣。
“是做这公侯之女好,还是做那乡野小道更自在?”焦训之歪着头,淡淡开口。
一时间,氛围瞬间凝滞,
见晏昭不语,她便又收回了目光。
“……我时常想,若我并非焦家女儿就好了。”她开始在牢中慢慢踱步,“如果我生在乡野,会是什么样子?”
焦训之偏头看过来,眸子里倒映着晏昭的脸。
但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回来。”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拂过面门的风。
——只是经过,而不带走任何东西。
“锦绣膏粱埋清骨,豪门深宅犹冤狱。”那身着脏污囚衣的少女于投进牢内的一线月光下站定,仰起头轻轻吟叹。
不知过了多久,晏昭终于再次开口,只是声音却有些哑然:“你…你如何知晓……”
“嗬,”她回过头,眼中尽是兴味之色,“我不说想必你也知道,何絮来那个蠢货,想从她那儿打听些事,太容易了。”
晏昭低头笑了笑。
就知道何絮来是个不靠谱的。
“我做过最出格的事,估计就是撞了尤婵的马车……”她走过来,举起三勒浆一饮而尽,似乎也不在意有没有人听,只是随口诉说着。
若今日站在这里的是别人,估计以为她是在胡言乱语,可晏昭却知道她话里的意思。
那是她唯一一次敢于反抗父亲的安排。
“可惜啊……”焦训之笑着笑着便留下了泪来,“可惜…只是蚍蜉撼树。”
“蚍蜉未尝不可撼动青天,”晏昭突然倾身上前,“焦训之,你我同窗一场,若有话,尽可对我说。”
焦训之转过头来,定定看着她。
——弯起唇笑了。
只是笑容里,尽是苦涩。
“如果我说,不告诉你才是为你好,你信吗?”她睁着眼睛,一字一顿道。
“晏昭,这世上,有些事,我做不成,你也做不成。”那少女后退了几步,又隐没于黑暗之中,“有些时候,知道得越少,才能获得越长……你走吧,谢谢你的酒,也谢谢你愿意来见我。”
周围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中。晏昭起身准备离开,刚走出去几步,却又折返了回来。
“事有不成,然道却必成。”她轻声对着里头的人说道,“谁说你脚下的道不是道?不过有道无功罢了。道之一字,自在乡野,也可在朝堂。为心为用,则是道也。”
语毕,她便转身离开了。
这次,是彻底离开。
只是在她走后,黑暗中那隐约的轮廓微微动了一动.
次日午时,西市刑场。
晏昭未作遮拦,挺直脊背站在人群中。
行刑时辰将近,焦家众人被推搡着押上了刑台。
焦训之手腕脚腕皆缠着锁链,她昂首走上,淡淡朝着台下扫了一眼,与晏昭目光相触时微微停顿,嘴角扬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紧接着,她便被压倒在了石台之上。
银亮的大刀倏然举起,刃尖上闪过一道冷光。
那刽子手高喝一声,在台下众人目光中一刀劈下——
刀落下的瞬间,晏昭看见焦训之唇边嗪着一抹释然的笑意,仿佛终于挣脱了束缚她一生的枷锁。
鲜血喷溅而出,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呼。晏昭站在原地,恍然间想起焦训之在习艺馆中作画的模样——她最爱画山水,笔下的远山总是笼罩着一层薄雾,似近似远。
不远处传来的哭喊声将晏昭拉回现实。
焦家剩余的人依次被拉上刑台。此后,还有李家与莲花观众人。
有人哭嚎求饶,有人面如死灰,更有人破口大骂。
鲜血逐渐汇成一股,顺着刑台的沟槽滴落,在台下晕开一朵朵暗红的涟漪。
晏昭沉默着转身离去,却不小心撞上了人。
那人带着兜帽,遮住了半张脸。
“抱歉。”她低声道。
“你你你……”被撞着的人后退了几步,语无伦次地胡乱出声,“你别看我。”
这声音……
她微微挑眉,抬手拉住了那人的衣领:“何絮来?”
“别叫我的名字!”她顿时急切地上前想要捂晏昭的嘴。
“昨天不是说说焦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若被人看见……”晏昭挑眉轻笑,故意逗她。
何絮来将她拉出人群,等走远了之后,这才将兜帽摘下。
“我、我就是没见过斩首,来瞧个热闹。”她眼神发虚,躲闪着说道。
晏昭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
“你坐马车来的?丫鬟呢?”她低声问道,“赶紧回去吧,这里人多眼杂的,不是久留之地。”
何絮来将兜帽戴回,悻悻道:“知道了……”
她最后看了那刑台一眼,便低着头离开了。
直到目送何絮来上了马车,晏昭这才收回视线。
她沿着长街,慢慢往回走去。
身后吹来的冷风里,似乎还卷着些血腥气。
不知这一缕气味,又是从何人脖颈上溢出的呢?.
西市街头,三日后仍飘散着淡淡的血腥气,刑台上残存的血渍逐渐变成了暗红色,路人莫敢侧目。
神仙药这一大案终于是事了人尽。
可是,随之牵扯出的风波却还尚未结束。
这日,右仆射晏惟在转日的大朝上主动向皇帝请辞。
“臣晏惟,年迈体衰,心力已尽,恳请陛下准臣致仕归乡。”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叫整个朝堂都倏然一静。
“爱卿何出此言?”皇帝的声音从上头传来,辨不出喜怒。
晏惟躬身再拜:“臣近年常觉精神不济,恐误国事。况小女已然入仕,臣愿让贤路,归耕青州。”
殿内落针可闻。
不论是否是晏党,此刻众臣的心中都不免有些五味杂陈。
“准奏。”良久,皇帝终于再次开口,“赐金百两,绢五十匹,以慰卿多年勤勉。”
“臣叩谢天恩。”晏惟于殿中跪拜叩首,“陛下龙恩浩荡。臣惟愿圣躬康泰,江山永固,则臣虽布衣蔬食,亦感恩无极。”
……
右仆射辞官,这可称得上是惊天动地的消息一桩。
议论的焦点不仅是晏惟为何辞官,他辞官后晏党是去是留,而更关键的是,这空出来的相位,又该由谁来接下呢?
“不会是盛白卢她爹吧?”姚珣皱着脸,像是相当抵触自己的这个猜测。
她与晏昭约了今日出来吃茶,却听见外头的人都在谈论这事。
晏昭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毕竟……如今我们家里,官位最大的就是我这个从六品的朱衣察了。”
“也是……”姚珣叹了一口气,伸手拈起一块蟹黄酥放入口中,“唔…对了,听说你爹辞官后要回青州?那你怎么办?”
闻言,晏昭半垂了眸子。
“反正宅子还在,我便是一个人留在这儿倒也无妨。”她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杯盏,淡淡道。
姚珣握住了她的手,认真道:“日后若有什么难处,尽管与我说。”
手背上传来的热意,叫她缓下了紧绷的心神。
晏昭眨了眨眼睛,浅笑着转开话题:“等周大人上书陛下,叫你也入了善平司,说不准我们还有机会住在一处呢。”
“真的?”听见这事,姚珣的眼睛一亮,“你可别拿些没影子的事来骗我。”
“怎么会?”晏昭忍不住低笑了两声,她起身凑近,压低声音道,“且与你透个底……这几日便在府上等着文书吧。”
“……真的?!好!”
此时天光正好,被花窗分隔成数块的阳光轻轻柔柔洒下来,直映得茶座中的少女两颊泛红,眸中含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