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援兵他不敢想,她究竟流了多少血。……


    她看见一道人影慢慢朝这边走来。


    那人黑色的衣袍下摆隐没于夜色中,只在月光下若隐若现露出一点身形。


    晏昭掌心出了汗,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匕首。


    簌簌。


    是草叶被踩断的声音。


    一步、


    一步、


    一步……


    她下意识咬紧牙关,耳边出现了细微的嗡鸣之声。


    ——“这边!”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厉喝,就快要走到洞口处的那人立刻转身循着声音而去了。


    晏昭背倚着石壁,只觉眼前一阵恍惚,耳边的嗡鸣声渐响又渐弱。


    她不敢发出声响,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等外头的追兵园远去,冷静下来后,她这才发现——由于刚才过于用力,匕首滑落后割开了掌心。


    泛着紫红的毒血与她流出的鲜血混合在了一处。


    糟了……


    晏昭紧张地做了几下吞咽的动作。


    希望毒血没有流进伤口里。


    她挪回图芦身边,将自己冰凉的左手敷在她滚烫的脸上。


    图芦此时气息渐弱,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晏昭死死咬住下唇。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贸然动手又怕反而办了坏事,只能不断地小声呼唤着她,试图唤醒她的意识。


    只能在心里祈求罗静衣那头一切顺利,援兵能快些到达。


    可是没过多久,她却觉得眼前阵阵发黑,用手一摸额头——


    果然也发起了热。


    然而此刻,屋漏偏逢连夜雨,原本已经离去的追兵竟然再次折返。


    一定是在前方没有发现踪迹,于是沿着这段路开始仔细搜查了。


    眼看着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大,晏昭挣扎着站起了身。


    图芦如今连起身都困难,追兵若至,她必死无疑。


    现下唯一的方法……


    就是由她去吸引注意,引开追兵。


    她将人藏在藤蔓之后,随后用匕首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划了一道。


    剧烈的痛感刺激下,晏昭勉强找回了一丝清明。


    她最后看了图芦一眼,决然地离开了山洞。


    希望你能撑久一点。


    希望我能跑快一些。


    ……


    黑夜中,鼻尖涌入的是草木芬芳,林中的一切似乎都是这么的静谧而美好。


    然而这份宁静却被数道叫喊声打破了。


    “在那儿!”


    “看见人了!快追!”


    晏昭此时仅剩的念头就是——


    跑。


    往前跑。


    越快越好。


    越远越好。


    如此,她与图芦才能多一丝生机。


    破空之声传来,她下意识矮下了身子,弩箭擦着头顶飞射而去,然而还没等她松口气,脚下却失了平衡,重重超前摔去。


    呃——


    黑暗中,她根本看不清前方的状况,只能翻滚着一路向下,身体不断撞上凸起的树根或是石块。


    在周身不断传来的巨大痛苦中,她想,也许自己要死了。


    但是好在,这短短一生,竟没有什么遗憾。


    晏昭闭上眼,牙齿咬破了下唇。


    ……


    不知过了多久,她左肩狠狠一痛,终于停了下来。


    我没死?


    她努力伸出手去摸索,指尖碰触到的是树干的粗糙质感。


    晏昭没有时间犹豫,再次喘着粗气站起身,努力朝前走去。


    身后的追击声越来越近了。


    数道弩箭破空的尖啸声响起,她迟钝着躲避,肩头处却猛然一痛。


    ——中箭了。


    此时,她好像对一切都没有了感知。


    感知不到太剧烈的疼,感知不到追兵将至的恐慌,感知不到自己的思绪。


    周遭的一切好似都瞬间安静了。


    她像是行走在一片无际的黑暗之中。


    ——直到前方突然亮起了一点火光。


    闪烁着,朝她奔来。


    ——”昭昭!”


    一声带着极度迫切的怒吼,突然在她耳边炸响。


    结束了那持续而恼人的嗡鸣声。


    弩箭自前方射来,而她身后响起了箭头刺入血肉的“噗嗤”声。


    这时,晏昭好像才找回了自己作为“活人”的感觉,她大口喘着气,剧烈到像是溺水的人一般。


    随后,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援兵到了。


    身体像是要散架一般的疼,脑袋昏昏沉沉的,心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她:“睡吧,援兵到了,你可以睡了。你已经很累了,放心睡吧。”


    她用指尖狠狠掐入了掌心中的伤口。


    恢复些清明后,晏昭抬起头,伸手拉住眼前人的袖摆:“图大人…图芦在山洞里。”


    那青年蹲下身子,看着她这副模样,双目瞬间泛起了红,喘息急促,像是下一刻便要失去理智。


    “我带你去…图芦还在…”


    少女的唇角溢出了暗红的血,她一字一顿地说着。


    赵珩想将她抱起,却不知要从何处下手。


    她浑身都是伤。


    只是一伸手便是湿粘的一片。


    他不敢想,她究竟流了多少血。


    “昭昭……”


    玄袍银甲、威风无比的赵将军跪在地上,张着手,语气哽咽,几乎要流下泪来。


    晏昭主动伸手搭在他的肩上,咬牙站起了身。


    ——图大人还在等我。


    赵珩下意识伸手护着她。


    眼睛里好像流进了血,她的视野有些雾蒙蒙的,还带着些红色。


    “这边。”


    晏昭茫然地张望了两下,随后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赵珩再也看不下去了,上前将她打横抱起。


    “你告诉我方向,我带你去。”


    他压下心头的痛意,眸光转为凌厉。


    “从这里一直往上走,前面有个被藤蔓挡住的山洞,图大人在里面。”晏昭仔细辨认着,借着火光,她看见了一片伏倒的草。


    应该是自己滚下来的时候压倒的。


    “快些,图大人发热了。”她轻轻地说道。


    “好。”


    紧贴着的炙热胸膛传来了些许震动。


    赵珩大步朝前走去,他不敢低头看怀中的人,怕下一刻自己便按捺不住胸中翻腾的怒意。


    没过多久,他们便回到了那个洞口。


    晏昭挣扎着要下来,赵珩便也只能依着她。


    她踉跄着走进去。


    腿上没有力气,她一下便扑倒在地,颤着手快速扒开那人身上的藤蔓。


    倒在地上的人没有动静。


    晏昭捧着她的脸轻轻道:“大人,援兵来了,赵将军带人来了。”


    还是没有动静。


    “大人?”


    她突然感觉很奇怪。


    方才图芦明明发起了高热,但此时手中的脸庞怎么这么冰冷?


    晏昭的眼眶突然一阵酸胀。


    只是她并不不知道为什么。


    她伸手探了探图芦的鼻息。


    ——一定是右手受伤了,麻木了。


    她又换了左手。


    ——不对,刚才滚落的时候好像硌到了左手,左手也不行。


    晏昭慌张地左右看着,好似想要找什么东西。


    但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她摸索了半晌,回头无助地看向赵珩。


    “淮元,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帮什么呢?


    她也不知道。


    她抬起手拉住了赵珩的袖摆。


    “求你了,帮帮我。”


    “求你了……”


    声音渐渐哽咽。


    而青年看着她,眼角滚下了泪珠。


    他握住晏昭的手,艰难地开口道:“昭昭…对不起,都怪我,是我来迟了。”


    “不,”晏昭摇了摇头,“是我,是我来迟了。”


    她神色恍惚,却无比认真地说着。


    可是泪水却不听话地从颊边滑落。


    赵珩捧住她的脸,慢慢低下头去:“昭昭,图大人已经……去了。”


    晏昭没有任何反应。


    她像是没听见一般,依然怔怔地望向前方。


    见状,赵珩更觉心如刀绞。


    她慢慢回过头,再次看向地上的那人。


    方才离开的时候,她还发着高热,是滚烫的,是会喘息的,是活生生的。


    怎么就这么一会儿……


    说好还要一起回善平司。


    图大人可是红案组之首啊,怎么会……


    她捂住心口,只觉得此时比蛊毒发作还要疼上数倍。


    明明先前,她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她会笑,会说话,会在自己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站出来,会耐心告诉自己善平司的查案流程,会给值夜的自己留一份第二日的午膳……


    怎么会,就这样,死在这个冰冷阴暗、狭小逼仄的山洞里。


    她明明是最厉害的女官。


    怎么会死得如此轻易。


    如此草率。


    如此无声无息。


    晏昭俯下身子,轻轻抱住了地上那具已然冰冷的身体。


    她伏在那人的胸口。


    ——尽管再也感受不到温热与搏动。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尸体在片刻之前也曾拥有过体温。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尸体竟是由活人变成的。


    多么荒谬。


    ……


    不知过了多久,晏昭的肩头覆上了一只手掌。


    “昭昭,你伤得很重,要尽快医治。”


    赵珩语气担忧,他不忍心打扰她,但却不得不说。


    晏昭坐起身子,眼神空洞,轻轻地答应着:“……好。”


    得到了这句回答后,青年立刻将她抱起,并命亲兵把图芦也带走。


    至于后来的事,晏昭记不太清了。


    ——她很快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晏昭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


    她尝试着坐起,但只是微微一动,全身各处便都传来了痛意。


    这时,屏风后的人影微微一动。


    随后便传来了桌凳碰撞的声响。


    赵珩慌忙跑进来,见她醒了,眸中瞬间迸出惊喜之色。


    他慢下脚步,走到床边轻声问道:“可还有何处不适?”


    晏昭沉默了一会儿。


    “好像……都疼。”


    浑身上下找不到不疼的地方。


    青年立刻正色:“我去叫大夫。”


    “不用了,”晏昭连忙叫住他,“应该是正常的,不要在麻烦大夫了。”


    “可是我……”


    赵珩还想说些什么,但看见她容色坚定,便只能妥协:“好,但是如果有哪处疼的厉害,一定要告诉我。”


    “嗯。”晏昭点头应下。


    她四下望了一眼,又问:“这是何处?镇西军大营?”


    “对,”赵珩随手拉来一只椅子在床边坐下,“军中有医官。”


    她又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图大人呢?”


    第72章 修行图缨长大了,肯定会更像阿姐!……


    晏昭这么问着。


    她屏住了呼吸。


    ——希望从赵珩口中得到一个和自己记忆中不一样的结果。


    也许那只是昏倒后做的噩梦?


    她眸中盛满了期望之色。


    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神,晏昭像是明白了什么,心慢慢冷了下来。


    “……”赵珩的嗓音一下子变得低哑,“我派人去给周奉月报了信,她说今日会遣人送来一口上好的棺木——将图大人……舆梓入城。”


    她眨了眨眼,这才觉得后脑一阵阵地发疼。


    原来……不是噩梦.


    晏昭坚持要与图芦的棺木一同入城。


    “昭昭,你的伤还没好全,医官说要静养。”赵珩皱着眉,满脸都写着不同意。


    “没事,”她的声音格外冷静,“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死不了。”!!!


    青年立刻瞪大了眼:“不准说这些不好的话。”


    床上面容虚弱的少女挣扎着坐起身子,随后尝试自己走下来。


    只是双腿甫一落地,便立刻打了软。


    好在一旁的赵珩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这才叫她没有摔在地上。


    “你这样,如何回城?”


    青年语气中暗藏担忧。


    “我能。”


    晏昭坚定地说道。


    她死死抓着身旁人的胳膊,颤抖着站直了身子。


    随后,迈出了第一步。


    ——又差点摔倒。


    这时,身上的痛感似乎已经被抛于脑后,她心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站起来,走起来,送图大人最后一程。


    她再次迈出了一步。


    这回,脚稳稳落在了地上。


    虽然全身大部分重量仍然是靠赵珩在支撑,但至少,这一步,腿没有发颤。


    又是一步。


    她站直了身子。


    此时,他们二人已经走过了屏风,前面不远便是帐门。


    晏昭继续朝前迈去。


    一步。


    又一步。


    她逐渐用自己的力量支撑起身体。


    直到走至帐门口。


    她彻底放开了赵珩的手。


    晏昭打起帘,门外明媚的阳光洒在了*她的脸上。


    竟叫她一时不能睁眼。


    她又迈出了一步。


    ——走入了这片刺目的阳光中。


    温暖的光照得她的心仿佛也暖和了起来。


    赵珩从后面走来,为她披上了大氅。


    “抬棺人何时出发?”


    她问。


    “一个时辰后。”.


    今日南胜门前格外热闹。


    黑衣的武卫在城门前站了一排,再前面便是身着官服,沉默矗立着的众女官们。


    周奉月站在最前方,面容冷峻。


    周围的人群议论纷纷——


    “今儿个这是什么阵仗?”


    “不知道,没听说有什么大官要入京啊。”


    ……


    眼看着时间快到了,周奉月低头整理了下袍服,身后其余人也跟着纷纷照做。


    随后,所有人便静立原地,目光直直地望向城外的方向。


    她们在等同僚回城。


    过了一会儿,远远地,自呼啸的冷风中,走来一队人。


    前方四名兵士骑着战马开路,而后面,则由六名杠夫抬着一副紫檀木的棺材。


    棺材上盖着白鹇纹样的棺罩。


    一时间,城门口瞬间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那一队人渐渐走近了。


    这时,天空突然飘起了细雪,纷纷扬扬随着风吹拂而去。


    抬棺人走入了城内。


    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是静静看着那棺椁穿过城门,又继续朝着城中而去。


    晏昭坐于马上,跟在最后面。


    她与周奉月视线相撞的瞬间,读懂了对方眸中的未尽之意。


    因为她们此时是同一种心境。


    原来,她也会痛。


    晏昭怔怔地回过头,跟着队伍往图府而去。


    图府位于昌平坊中,府宅并不算太大。


    与图芦正五品官员的身份相比,甚至可以说有些粗陋。


    府中除了二三仆役,就只有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


    女孩被这阵仗吓到了,躲在管事后面不肯出来。


    管事的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对着晏昭道:“这是我们家小姐,胆子小,让大人见笑了。”


    “她是……”晏昭估摸着那女孩的年岁,微微蹙起了眉。


    “是我家大人的胞妹。”管事的连忙解释着。


    晏昭心头一动。


    她慢慢蹲下身子,对着小女孩笑道:“别怕,我是你阿姐的好友。”


    女孩探出个头来,问道:“敢问名姓?”


    她明明是怯生生的模样,却学着大人口吻问着晏昭的名字。


    晏昭忍不住笑了:“我名为晏昭。海晏河清的晏,日月昭昭的昭。”


    小女孩这才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阿姐提过你,说你很好。”


    那一双眸子里,满是澄澈。


    闻言,晏昭却陡然怔住了。


    她眼眶一酸,几乎要流下泪来。


    “晏小姐,你怎么了?”女孩伸出手,隔空点了点她的眼睛,“这里红了。”


    晏昭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看着她道:“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姓?”


    “我叫图缨。”小女孩一字一顿,慢慢说着。


    “小缨,你阿姐出去办案了,要很久才能回来。”晏昭说着说着便快控制不住自己面上的神色,她偏过头,伸手将几颗溢出眼眶的泪珠楷去,又回头笑着继续道,“随我回家住几日可好?”


    “我……”


    只是还没等图缨回答,不远处便又传来了一道声音——


    “小缨还是随我一同住吧。”


    晏昭回头望去,周奉月一撩袍,抬步跨入了门内。


    “大人。”她立刻站起了身。


    周奉月走到两人面前,侧头对晏昭使了个眼色,随后又朝着图缨道:“图芦被我派去江南办案了,是她托我来接你的。”


    图缨的神色一下子便落寞了下去。


    “那她可说要多久?”她踮起脚,像是努力想要看见周奉月脸上的表情。


    周奉月沉默半晌,在图缨无比期盼的目光中开口道:“要很久。久到……”


    她看了看晏昭。


    “……你和她一般高的时候,图芦就回来了。”


    懵懂的小女孩看了看周奉月,又看了看晏昭,有些失望地垂下了头。


    “可是她好高哇。等我长那么大,要好长时间呢。”


    童声稚嫩而天真。


    晏昭像是再也忍受不住一般,慌忙转过身,以手捂唇。


    “晏小姐,你怎么了?”


    图缨单纯清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周奉月蹲下身子,微微笑了笑:“她呀,她也很舍不得你阿姐。”


    闻言,图缨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噔噔噔跑到晏昭面前,扬起了一张小脸。


    她笑着对晏昭道:“晏小姐,你若想念我阿姐了,便看看我就好。阿姐说,我与她长得可像了。”


    晏昭强压下悲痛的心绪,伸手摸了摸小图缨的发顶:“好,谢谢你。”


    “图缨长大了,肯定会更像阿姐!”她得意洋洋地摇了摇脑袋,“那时候……阿姐一定会回来了吧。”.


    将图缨送上马车安顿好,周奉月转身与晏昭并肩往外走去。


    “什么话都敢说。你尚未婚嫁,若将图缨带回去,算什么?”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晏昭道。


    晏昭低着头,闷闷地说道:“那我便不成亲。”


    “这是你自己的事。”周奉月语调平静,并未过多置喙,“但是如果你把她带回去,晏惟一定会来找我的麻烦。那时候,便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是下官考虑不周。”


    她轻轻地开口回应。


    一时间,气氛瞬间沉闷了下来。


    “好了,”周奉月拍了拍她的肩膀,“图芦这事……主要是我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回去好好休息吧,毕竟受的伤也不轻。”


    眼看着便要走到门口,晏昭突然停下了脚步,她抬起头,鼓起勇气朝周奉月问道:“其余的人……”


    这句话其实应该早就问出口的。


    但她不敢问。


    罗静衣留在了镇西军大营中。


    她在报信的路上摔伤了腿,所以没有跟过来。


    那绕去侧门的高丹荣三人呢?


    她们……


    “都没事。”周奉月看出了她心中的忐忑,叹了一口气道,“她们三个运气好,基本没受什么伤。如今看来,就属你伤的最重,还不赶紧回去修养?”


    听闻此言,晏昭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下官遵命。”她的脸上久违地出现了一点笑容来.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晏昭刚下车,便看见了等在门口的晏惟与晏夫人。


    “昭昭!”晏夫人见到她面色苍白,手上还缠着布条,立刻快步上前,“让娘看看,可还伤到了何处?”


    晏昭笑了笑,将手举到母亲面前:“右手不小心划破了,其他地方没伤。”


    “真的?”晏夫人左右打量着,明显不信她这话。


    晏昭挽住她的手低声撒娇:“真的,我还能骗您不成?快进府吧,好累……”


    听见她说“累”,晏夫人便连忙扶着她往里头走去。


    “快快快,方才要你们备的软轿呢?”她连忙招手吩咐道。


    仆役们手忙脚乱地从一旁抬来了一顶小轿。


    在上轿前,晏昭顿了顿脚步,忍不住回首望向了一旁未曾出声的晏惟。


    两相对视,她竟从父亲的眸子里看出了些许心疼之意。


    “好好回去歇息吧。莫要多劳神,再大的事,也还有爹在呢。”晏惟垂手而立,态度温和而语调凌厉,“爹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晏昭怔怔站在原地,又莫名酸了眼眶。


    好像这一刻,她才恍然意识到——


    原来我也有父亲。


    “嗯。”


    她重重点了点头。


    随后,晏昭在沉光和雪信的搀扶下上了软轿。


    等坐在这个狭小到只容得下她一个人的空间中,周身各处伤口的痛感这才再度袭来。


    她皱着眉,死死攥住手,不想让自己的痛呼声被外面的人听见。


    晏昭弓起身子,小口小口喘着气。


    方才好像也没有这么难以忍受。


    怎么会突然……


    她恍惚觉得自己的筋骨都在重塑。


    她低下头默默念道:


    形神具妙,与道合真。


    不过是修行罢了。


    第73章 忘却她好像被困在了那个阴冷狭窄的山……


    回到自己的房间,晏昭甫一躺上床,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到底睡了多久,等她再次醒来时,只觉得喉咙里火烧一样的疼。


    “水……”


    她伸出手去,有气无力地唤着。


    不一会儿,雪信便匆匆端着杯盏走了过来。


    “小姐,”她伸手将床上人扶起,把水杯捧到晏昭的唇边,“慢些,莫呛着了。”


    晏昭小口啜饮着,直到喉间的干热被逐渐抚平,这才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雪信将杯盏放至一旁:“今日已经初七了,小姐你睡了将近一整天呢。”


    晏昭半靠在床头,仍然觉得有些恍然。


    这两天发生的事……


    每次一次沉入梦中便好似遗忘了那些痛苦,但每一次醒来却又是一轮痛苦的重现。


    她好像被困在了那个阴冷狭窄的山洞里。


    只要一睁眼,脑海中便满是那人仰躺在地上,没有了声息的模样。


    屋内的炭火烧得很旺,但她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只是恍惚间,晏昭又想到——


    是否所有失去挚友挚爱的人,都会如此?


    痛到肉身与灵魂能够承受的极点还不够,像是在无休止的噩梦中徘徊。


    图芦与她之间,还尚未到“挚友”般刻骨铭心的地步,那那些不得不面对挚爱离去的人……


    她突然又多了一丝愧疚之意。


    这些情绪一层层压下来,晏昭只觉得几乎不能呼吸。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


    “小姐,”这时,一道声音将她从繁杂的思绪中拉回,沉光自屏风后走来,低声道,“许大人来看您了。”


    晏昭慌忙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理了理鬓发。


    她下意识看着不远处的屏风,那里慢慢映出一道挺拔的人影。


    沉光小步退下,不久后传来了关门声。


    她看着那道人影渐渐自屏风后走出。


    晏昭下意识往床的里侧缩了缩——


    她也不知道为何。


    只是此刻,她不太想见到他。


    许辞容依然是一身素净的青色衣袍。


    他走到床边坐下,语调温和:“听说你查案时受了伤,如今可好些了?”


    “多谢许大人挂怀,”晏昭眼睫轻颤,轻声道,“都是些皮肉伤罢了,没什么大碍。”


    许辞容看向她手臂和脖颈上缠着的布条,眸色渐深。


    “上回不是说,莫要如此生疏吗?”他唇角微翘,露出了点笑容来。


    晏昭看着他,突然问道:“许大…灵佑为何如此钟爱青衣?”


    许辞容闻言微微一怔,随后半垂下眸子道:“因为,有人曾说过,我性如修竹,着一身青衣最合适不过了。”


    “哦?”她状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问,“此人我可认识?”


    “不。”青年摇了摇头。


    晏昭抿唇又问:“是你从前的友人吗?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他闻言微怔,容色怅然:“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少女的脸上露出了些恰到好处的惊讶之色,连忙道歉:“抱歉,是我多嘴了。”


    她犹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我可否再问一句……灵佑你是如何忘却,对故去友人的思念?”


    语毕,她静静望着许辞容,不知自己期待着什么样的答案。


    或许,是为了减轻自己心中的愧疚;


    又或许,他的回答能帮助自己从无休止的噩梦中醒来。


    那人张了张口,却又沉默了。


    他们就这样对望着,直到许辞容再次启唇:


    “我从未忘却过。”


    从未忘却过她。


    从未自那幽暗窒息的无间地狱中走出。


    只是在一日一日地重复着,对她的思念。


    那青年端坐椅上,脊背挺直,云淡风轻地说出了这句话。


    他面上含笑,但眼眸中却是一片死寂。


    若放在三天前,晏昭一定读不懂此等绝望到极处的悲伤。


    在静这种默的对视中,反而是床上的少女,最先低下头来。


    她慌忙以手掩面,小声道:“抱歉,我……”


    许辞容似乎也没了继续聊下去的兴致:“好好休息,我便不打扰了。”


    随后,他匆匆转身离去。


    只留下了那床上的少女,捂住胸口,小口喘着气。


    像是心痛之症又发作了.


    晏昭在床帏内浑浑噩噩过了几天,这才听说,焦家被问责了。


    那日焦家分明是提前得了消息,来了一出计中计,暂且解了眼下之难。


    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昨日周奉月又亲自带人过去,在那庄子里搜出了一些弓弩枪剑并其他干禁之物。


    而且数量不少。


    虽未能抓个人赃俱全,但这些兵器却是实打实的证物。


    陛下震怒,命善平司与大理寺一同调查此案。


    这本应该是很简单的一个案子,毕竟先前就是顺着焦家这条线才查到此庄户的。


    可是,册籍中,这庄子竟然是登记在何均文名下的。


    得到消息后,晏惟立刻便进宫面圣了。


    晏昭虽知道自己这舅舅与焦家有往来,但却没想到他竟如此胆大。


    谋逆造反之事,他也敢做?


    晏昭心中满是震惊,只是转而,她倒是又开始深思其中的关节了。


    如此一来,这案子查起来便有些畏首畏尾了。


    且不说晏惟在朝中门生众多,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就是何均文的亲爹,何老太爷,那当年也是端明殿大学士,甚至连晏惟都曾是他的学生。


    朝中大多官员都与晏、何两家有着或多或少的牵扯,倘若知道何均文与此案有关,那还不得人人自危,乱作一团?


    要查何均文,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晏昭深知善平司与大理寺此时的难处。


    不过,她如今也只能躺在床榻上干着急。


    且不说身子还没有好全,便凭着何均文是她舅舅这一点,她就不能插手此案。


    更何况……


    晏家现在是自身难保了。


    唉。


    被她遣去门房那儿打探消息的雪信还没回来。


    也不知父亲此次进宫,是何种结果。


    她眉宇间笼着一层散不去的担忧之色.


    眼看着外面日头正好,晏昭便自己出了房门,在院子中慢慢散着步。


    她走到池边,坐在一旁的亭子里望着远处放空了思绪。


    感觉眼前是一团乱麻。


    自己好像把所有事都搞砸了。


    ……


    少女裹着斗篷,倚靠在柱旁,清雅素净的脸上透出了些淡淡的愁绪。


    任谁看了想必都会心生怜惜吧。


    不过,她很快收起了这难得的脆弱神色,站起身准备回房。


    ……阶下的一物却瞬间吸引了晏昭的目光。


    她眸色一动,快步走过去,将那东西拾起。


    是一个,十分眼熟的小盒子。


    晏昭四下望了望,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


    盒中静静躺着一张纸片。


    「三日后玉风楼,第二次送蛊。」


    她又揭开盒底,与上次一样,里头是挤挤挨挨的一盒南珠。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晏昭下意识抿了抿唇。


    虽说是他下的蛊,但也未曾用此时要挟自己做过什么,还数着日子约她去解蛊,每回都送上一盒上好的南珠……


    藏身花船、下蛊解蛊、毒杀胞妹,这桩桩件件,都是她无法理解的事。


    姜辞水此人……实在是太捉摸不透了。


    晏昭掩下眸中深色,将盒子收入怀中,匆匆走回了房内.


    而此时,被她念叨着的那人,正挑眉听着属下的禀报。


    “上回叫你查的那事如何了?”红袍青年懒洋洋地坐在椅中,身子半倚,全然一副闲适模样。


    “回主子的话,”下首,侍从打扮的人一板一眼道,“童玉君的身份没什么问题,而且人已经死了快半年了。”


    闻言,姜辞水微微一挑眉。


    “可知道如何死的?”


    侍从摇了摇头:“此事归大理寺所辖,实在无法探得消息。不过……”


    “不过什么?”姜辞水有些兴致缺缺地撇开了视线,只是漫不经心地一问。


    “……属下从她从前的屋子里搜得了一张画像,应是其本人之貌。”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呈上。


    姜辞水接过那画卷,随手抖开——


    下一瞬,他立刻坐直了身子。


    青年的眸中闪过了疑惑与震惊之色。


    他怔怔地望着那画卷,半晌之后这才将其合上。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他以手抚额,突然低低笑了起来。


    何絮来。


    晏昭。


    童玉君。


    我到底该叫你什么?


    他冷下了神色,抬头对着下方的人吩咐道:“三日后多带些人,看紧些,别让那些不相干的溜进来。”


    “是。”侍从低头应声。


    “对了,两天后替我去襄亲王府递个帖子给殷长钰,就说……我这儿有关于童玉君的消息,他若想知道,明日玉风楼相见。”


    “……是。”


    真是越来越期待了。


    一定会是一场……


    精彩绝伦的好戏。


    上首那面容秾艳的青年缓缓眨了眨眼,唇角笑意渐深.


    晏府内,直到天空染上了暮色,晏昭仍在房内等着消息。


    终于,雪信小跑着回来了。


    她连忙迎上去问道:“如何?”


    雪信一边喘着气,一边说道:“老爷回来了,但是什么也没说,我瞧着面色不大好。”


    闻言,晏昭不由得蹙起了眉。


    莫非……与陛下谈得不顺利?


    这事可大可小。


    若往小了说,晏夫人虽为何家女,但已然出嫁,便是夷何均文的三族那也夷不到晏家头上。


    可坏就坏在——晏惟的身份。


    本就已经位极人臣,颇受陛下猜忌,如今又摊上了这么一桩麻烦事……


    任谁都会对他产生怀疑吧。


    往大了说,对晏家,这就是灭顶之灾。


    晏昭眉头紧锁,在房内踱步。


    她不断预想着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


    覆巢之下无完卵,晏家出事,她自然也逃不掉。


    更何况……这大半年来,晏昭已然将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母亲与兄长对她都是毫无保留的爱护,而父亲也待她不薄。


    她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晏家覆灭?


    晏昭在桌边坐下,心中愁思百转。


    若是早些将自己对何均文的猜测告诉父亲,此时是不是就不会如此为难了?


    第74章 起死回生鲜红的血慢慢淌下,就像那逐……


    晏昭这两日提心吊胆地等着消息,生怕下一刻便有官兵冲进府内拿人。


    只是没等到陛下降罪晏家的消息,就先等来了另一件大事。


    三法司会审焦元正。


    周奉月是彻底与焦家撕破脸了。


    没给焦泓留下任何能保住焦元正的可能。


    刑部、大理寺、善平司,三部同审,再加上岭南使者呈上来的折子——得知爱女遇害,岭南王连发三道奏折,恳请陛下严惩凶手——焦元正这次是必死无疑了。


    晏昭不顾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便匆忙赶到善平司,随着红案组的其余人一同前往大理寺参与会审。


    当然,她是没有资格上去审问的,只能列席备闻。


    在一片肃穆中,晏昭静静站在善平司的队列中,直到耳边传来了锁链碰撞的声响。


    她侧头望去——


    耀目的日光下,一道高瘦的人影正拖着脚步朝堂前走来,双手双脚皆备锁链捆缚,两侧各有一名衙役按着他的肩头。


    昔日也算清俊端方的焦公子,如今却蓬头垢面,身上白色的囚衣来回晃荡着,隐约勾勒出衣下嶙峋的人骨形状。


    他走入堂内,那锁链划过青砖,发出了更加刺耳的声响。


    焦元行至正中,慢慢跪了下来。


    他面容憔悴灰败,只是脊骨依然下意识地挺直了。


    “草民焦元正,见过诸位大人。”


    他声音平缓清淡,语毕后,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不像是被押赴堂审的人犯,倒像是不折清骨的文臣。


    晏昭垂下了眼眸。


    南珠郡主一案确实冤枉了他,但因神仙药而死的无辜之人,由何止一掌之数?


    他死有余辜。


    ——“你可知罪?”


    刑部尚书杜闻载率先出声问道。


    焦元正缓缓抬起头,虽然形容凌乱,但神色却坚定无比:“我无罪,郡主不是我杀的。”


    “大胆!还敢狡辩?”杜闻载高声喝道,“来人,将物证呈上。”


    立刻有小吏手捧着证物快步上了前。


    杜闻载将那白瓷瓶自盒中取出,冷声讯问:“此物是自你卧房之内搜出,瓶内毒药,与南珠郡主所中之毒同为一种。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可说?”


    焦元正语气不卑不亢,拒不认罪:“此物我从未见过,若真是自我房中搜出,那定是有人刻意诬陷。我与郡主无冤无仇,为何要下毒杀害?还请诸位大人明鉴。”


    这时,坐于一旁的崔从简出声了:“你这意思,莫非还是我等假造证物,诬陷你不成?”


    “草民不敢,”焦元正垂下眸子,淡声道,“只是怕诸位大人被贼人蒙蔽……误我性命事小,扰我大梁刑狱清明事大。”


    端得一副清正蒙冤的模样。


    “焦公子倒是心怀大义。”


    自审问开始便没有出过声的周奉月突然站了起来。


    她走到了大堂中央。


    “不过,是否清明,不在于你。”


    周奉月冷冷下瞥,话语中染上了凌厉之意。


    忽然,她击掌而喝:“传人证——”


    “南珠郡主,姜云默。”


    此话一出,堂内瞬间一静。


    南珠郡主?


    南珠郡主不是已经死了吗?


    晏昭转过头看向罗静衣,却见她也是一脸茫然。


    堂中众人都纷纷将目光投向那紫袍女官——


    周奉月这是唱的哪一出?


    在凝滞而焦灼的氛围中,堂下缓缓走来了一个人。


    若是参加过那日簪花宴的人,定会觉得不远处的那道身影格外眼熟。


    晏昭眯着眼看去,那人的样貌随着她一步一步走近,变得逐渐清晰了起来。


    是……南珠郡主?


    少女眉眼浓烈,容色纯真,昂着头,身披着耀目的阳光,慢慢走入了堂内。


    恍然间,晏昭甚至都觉得自己受到图芦离世的刺激太大,已经出现幻觉了。


    一时间,堂内传来了不少桌椅碰撞与压抑不住的惊呼之声。


    罗静衣神色疑惑:“这这这…真的是南珠郡主?”


    她未曾见过姜云默,拿不准眼前人究竟是不是前些时日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死者”。


    晏昭缓缓点了一下头。


    “如果我没有疯的话,应该是。”


    少女微微一福身:“见过诸位大人。”


    无人敢应声。


    众人皆像是见了鬼一般,面面相觑。


    而焦元正则更甚。


    他自姜云默现身的第一瞬,便满脸惊恐,手脚并用地爬到了一旁。


    “你你你——”


    焦元正实在不敢相信,当日明明在他眼前死去的人,怎么会……又活生生地再次出现了?


    姜云默像是才发现他一般,转过身子轻笑道:“焦公子怎么如此惊骇?我还当公子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胆大呢,敢做那常人不敢之事,譬如……谋害郡主。”


    “不是、不是…不是我,”焦元正双眸瞪大,连连朝后缩着身子,完全不见了先前的从容气度,“不是我害的你,郡主,你明知道,我没有理由害你…真的不是我,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他摇着头大喊着,像是下一刻便要崩溃。


    姜云默不再看他,而是转向上首,正色道:“那日,臣女不经意间撞见此人正与其侍从低声交谈,隐约听见了‘杨思仁’三个字。臣女随入京不久,但也听说了罪臣杨思仁所犯之恶行,密谈此人,必然有异,于是臣女便悄悄走近,想要听个明白。结果,却听见他吩咐侍从——‘原先的船不能用了,但神仙药缺不得,赶紧找新路子’。闻言,臣女心下惊慌,不慎暴露了踪迹,这才惨遭其灭口!”


    此话一出,连上首的杜闻载和崔从简都半晌没能反应过来。


    本是一桩郡主遇害案,怎么突然又牵扯上了神仙药?


    周奉月立于一旁静静听完,在众人皆静默的时候,抬步走到焦元正面前,冷声质问:“罪人焦元正,你还有何言可辩?”


    焦元正讷讷地望着半空,张着口,却说不出话来。


    他转了转眸子,望向了姜云默,突然笑了。


    他跪坐在地上,一开始是垂着头低笑,随后便慢慢抬起了脸,仰头狂笑了起来。


    “啪——”


    一声惊堂木,杜闻载拍案而起,厉声喝道:“公堂之上,岂容你轻狂做派?还不速速伏罪?!”


    焦元正慢慢止住了笑。


    他眉目皆冷,面色灰败一片:“可笑,元正偏偏生于焦氏;可笑,这命运弄人,死也死得冤枉;可笑,你等晦蔽双眸,难分是非。”


    “可笑!有口不能言,有耳不能听,有目不能辨!”


    “无口、无耳、无目,我死得冤,死得冤啊!!!”


    他踉跄地朝着堂外奔去,还没等衙役们反应过来,便一头触在了门口的石柱上。


    鲜红的血慢慢淌下,就像那逐渐委顿于地的身体。


    “快,快传太医!”周奉月连忙喝道。


    这时,堂中众人似乎才恍然惊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短短一刻之内,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晏昭与罗静衣对视了一眼,互相都在对方的眸子里看出了震惊之色.


    三司会审结束后,她按照约定与姚珣在茶楼碰面。


    “怎么了?”姚珣见她神色恍惚,伸手替她倒了一杯茶,“可是堂上出了什么事?”


    晏昭接过茶盏,双手紧紧贴在杯侧。


    直到茶水传来的温度将她掌心烫得生疼,她这才找回了些实感。


    “何止……”她怔怔望着对面,“都见鬼了。”


    “啊?”姚珣一愣,不明白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见鬼了?人不是焦元正杀的?”


    晏昭摇了摇头。


    “不,”她转眸看向姚珣,“真的见鬼了。南珠郡主,姜云默,活过来了。”


    “咔——”


    姚珣一个没拿稳,手中的茶盏摔落于地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可有烫着?”见状,晏昭连忙起身问道。


    姚珣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问:“你…这、这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晏昭语调平静,认真道,“姜云默现身堂前,不仅承认就是焦元正毒害自己,而且还抖落出,焦家就是神仙药一案的始作俑者。”


    ——“然后,”她坐回了原位,继续说着,“焦元正突然就发狂大笑,随后触柱自尽了。”


    语毕,她便看见姚珣的面上再次浮现出了震惊与茫然交织的神色。


    和自己当时一模一样。


    “这、这…这真是…端的精彩。”姚珣张着口,都不知要如何形容了,“上回你跟我说要盯着焦家,倘若立功,说不准也能进善平司……可惜迟了一步,未能见着今日之场面。”


    闻言,晏昭忍不住轻笑道:“现下倒也不迟……待我去周左使那儿探探口风——毕竟你也是受贼人所累才错过内教坊选拔的。”


    “那我便提前谢过小晏大人了,”姚珣又重新取了一只杯子,满上茶水后拱手道,“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姚大人言重了。”晏昭立刻正色回应。


    两人这便莫名地开始起身互敬茶水。


    待笑闹结束,姚珣这才继续追问着:“那南珠郡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晏昭放下茶盏,沉吟了一会儿。


    “听说啊……这是一种南疆秘术,”她低头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而郡主正是有此术护体,才得龟息数日,看起来就跟死了没有两样。”


    接着,她又压低声音,凑到姚珣身侧附耳说道:“岭南使者入京带的那蛊师便是来解术的。现在许多人都在传,说岭南有神术,能令人起死回生。”


    第75章 私印指尖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手腕。……


    “这……“姚珣难掩震惊,“真是从未听闻。”


    “是啊,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信。”晏昭垂眸望着杯中的茶水,眸色渐深。


    旁人不清楚,但她可是知道,真正下手的人并非焦元正,而是姜辞水。


    他难道会不知道姜云默有南疆秘术护体?


    还是说,这本就是他们兄妹演的一场戏?


    明日,便是第二次送蛊的时候,她倒要看看,姜辞水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对了阿珣,”晏昭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转头问道,“你可知玉风楼在何处?”


    听见“玉风楼”这三个字,姚珣的神色突然变得十分古怪了起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语气犹疑,目光中带着些复杂神色。


    “呃……”晏昭抿了抿唇,“有人,约我去这里见面。”


    闻言,姚珣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约你去玉风楼见面?”她眼中满是震惊,随后凑近了吞吞吐吐地道,“玉风楼,是京中最大的男倌馆。”???!!!


    晏昭下意识后仰,张口瞠目地回望过去。


    这……


    她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姜辞水,真的,很不正常。


    真的.


    又在家中休养了数日,晏昭便有些坐不住了。


    眼看着过几日便是元夕了,这么些天都没有要处置晏家的消息……


    要不…回善平司问问消息?


    既然有了决断,转日清早,她便换上官袍,再次踏入了善平司的大门。


    “晏大人。”


    来往的武卫与书吏见到她都纷纷停下行礼。


    她沉默着走入了红案*组的院子里。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和从前一样。


    地上整洁的灰砖缝隙里隐约藏着点点暗绿的苔藓,在枯败的景色中添了几分生机;院角老柏树的枝桠已经伸到了厢房的屋顶,像是一片遮挡风雪的屏障;而院墙则稍显斑驳,年前高丹荣便说要与图大人提一提,叫工匠来修缮一番,只是却没来得及开口。


    左厢房的门打开,杜妙音低着头匆匆走出,等快到面前才发现院门口站了一个人。


    “晏昭?”她不由得一愣,“你…伤养好了?”


    “嗯,”晏昭笑了笑回答道,“整日在床上躺着也无聊得紧,不如早些回来,兴许能帮上些忙。”


    闻言,杜妙音也怅然地叹了口气,她拍了拍晏昭的肩膀:“没事就好,正好回来继续查办焦泓,替图大人报仇。”


    她晃了晃手中的卷册,笑着道:“我这儿还有东西要给周大人送去,就先走了。”


    “好。”晏昭连忙侧身让开了路。


    目送杜妙音离开后,她这才走进了堂屋内。


    高丹荣与卢问韫见了她也自是一番寒暄问候。


    随后,晏昭便开始整理先前未能完成的案卷文书了。


    这一整理,便是两个时辰。


    “晏昭,要不要一起去膳堂?”


    一道声音传来,她下意识抬起了头。


    ——是高丹荣。


    也就是这时,她才发现竟已经到了午膳时间。


    只是,晏昭还是决定先把手中剩下的最后一份文卷处理完。


    “你先去吧,这里还有一份杨思仁案的人证供词,整理完我就去。”


    高丹荣点了点头道:“行…要不我帮你带一份回来吧,等你去说不准只有残羹冷饭了。”


    闻言,她连忙道谢:“好,那多谢高大人了。”


    待高丹荣也离开之后,屋内便只剩了晏昭一人。


    她埋头全神贯注地翻阅着手中的供词。


    只是,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晏昭眸色一凝,将文卷合起揣入怀中,随后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她快步来到判事堂,将那份供词放在了周奉月面前。


    “怎么了?”周奉月先是一愣,凝眉问道。


    晏昭将文卷翻开到第二页,指着其中的一句话,低声道:“大人,您看这里。”


    周奉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郑大:杨大人在各个钱庄里都有记户,胜义钱庄里头最多,存桩得有八千两……还有一处是今年刚立的折,在永昌钱庄,那里头具体有多少,我就不清楚了。」


    她继续解释道:“永昌钱庄的银折开立时间与神仙药案发时间差不多,这部分来往的银两很有可能就是用于神仙药贩运的。如果杨思仁背后真的是焦家,那这笔银子的支取私印焦泓手里定也会有一枚。只要我们能在焦家搜出与钱庄里留下的刻印纹样相同的私印,那便能代表,焦泓与神仙药脱不了干系。”


    语毕,堂内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半晌后,周奉月突然抬头望向她——


    “好、好、好!”


    她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焦泓是老狐狸了,手里没有确切的证据,就算心里头知道此时就是他做下的,却没办法定他的罪……”她手捧那份文卷,一边细细看着,一边笑着道,“不过……有了份供词,我便可密奏陛下,命人暗探焦府。若真如你所说,能搜出这枚私印,那此案破矣!”


    闻言,晏昭半垂了眸子,反而有些担忧了起来:“焦泓定也知道此印的关要之处,杨思仁遭难,他一定会更加谨慎,万一已将私印销毁……”


    “不,”周奉月摇了摇头,“此时若要更换钱庄,岂不是会更引人注意?而且那银折是杨思仁名下的,过不了多久一定会被彻查,所以他不仅不会销毁私印,还必须尽快将银钱转移。”


    ——“因此,我们的动作也要快,至少,要赶在他的前面。”


    她半压下眉眼,目光凌厉。


    “过几日便是上元假,节后将永昌钱庄的留印呈给我。用什么方法我不管,但东西必须拿到。”周奉月直直望过来,吩咐道。


    “……是。”


    晏昭垂首应声,压下了心头杂念.


    这几日,晏昭一直在琢磨要如何拿到那留印,只是还没等她将此事琢磨明白,另一件事便找上了门——


    到了姜辞水所说的送蛊之日了。


    虽然她十分抗拒前往那处地点,只是为了解蛊,又不得不赴约。


    时近傍晚,晏昭换作一身男装,鬼鬼祟祟地来到了玉风楼前。


    望着里头的喧闹糜华之景,她却又迟迟不敢走近。


    丝竹声混着男子的低笑自楼内飘出,隐约还能听见声声暧昧的喘息。


    她捏紧了手中的那物——是从姜辞水送来的盒中取出的一颗珍珠……毕竟自己总不能直接问,岭南王世子在哪处厢房罢?


    姜辞水不嫌丢脸,她还觉得害臊呢。


    “这位公子——”她的犹豫驻留终是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一个涂脂抹粉的鸨公扭着腰凑过来,笑吟吟问道,“头回来?可要奴家给您挑个贴心的?”


    晏昭下意识侧身避开,压低嗓音:“我找人。”


    “哟,来这儿的谁不是‘找人’?”鸨公捂嘴轻笑,眼风在她身上一扫,“公子这般俊俏,今个儿便是倒贴些,怕也有的是人愿意春风一度……”


    他将手中的帕子一挥,霎时,一股浓烈的甜香扑面而来,晏昭终于忍无可忍,掏出了那颗珍珠:“姓姜的在不在?”


    视线扫到珍珠的一刹,鸨公脸色微微一变,立刻缩起了肩膀,他打量了晏昭两眼,躬身引路:“贵人这边请。”


    晏昭淡淡“嗯”了一声,随后装作镇定,跟着他抬步走入了楼内。


    甫一踏入,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子纷杂的气味——


    熏香、酒气、脂粉香……混成了一股令人嗅之则头晕的刺鼻之味。


    厅内光线昏昧,四壁悬着许多绛纱灯笼,烛火透过薄纱映出了暧昧的桃红色,将整座厅堂笼罩在一片靡丽之中。


    大堂中央,是一架瑰丽的鎏金屏风,上头画着扎眼的春宫秘戏图,晏昭的目光一触即走,根本不敢看第二眼。


    而这时,屏风后响起了丝竹声,琵琶弦颤,琴音低徊,夹杂着几声男子轻笑,似叹似吟,听得人耳根发烫。


    便是余光轻扫,四下的靡.乱之景便映入了眼帘,她皱着眉,默默垂下了眸子。


    而不远处,两侧的楼梯上,三三两两的清秀少年倚栏而立,有的披着轻纱,肌骨若隐若现;有的白衣道袍,羽扇半掩,只露出一双媚人的眸子,端得是一副风流盛景。


    晏昭跟着那鸨公继续朝楼上走。


    见有生客进来,便有大胆的径直上前,指尖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手腕——


    “公子瞧着面生,可是头回来?不妨叫奴家陪您……”


    话还没说完,便被前头的鸨公一掌拍了回去。


    “不长眼的东西,”那鸨公啐了一口,随后又朝着晏昭挤出笑脸,“叫贵人受惊了。”


    晏昭皱了皱眉,低声道:“无妨,还有多远?”


    “快了,这就快到了。”鸨公连忙伸手朝着上头引着,“就在前面。”


    走到了二楼最里的厢房外,鸨公缩着身子小步退了下去。


    晏昭侧耳听了听,里头没有任何动静。


    她犹豫片刻后,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屋内纱帘半遮,最里头隐约透出了一道人影。


    晏昭伸手撩开帘子朝内走去。


    只见那人斜倚在软榻上,坠着羽丝宝珠的发辫垂落,横亘于衣领交错间露出的玉白胸膛之上。


    姜辞水半掀起眼帘,见是她,唇角勾起一抹笑:“昭昭,别来无恙。”


    晏昭冷哼一声,在他对面坐下:“约在这种地方,倒是别出心裁。”


    “清流地界难防隔墙有耳,”红袍青年懒洋洋地支起下巴,眼含笑意,“可怜我势单力薄,只好选在这烟花之地,才好掩人耳目。”


    他起身走到晏昭面前,状似好奇地勾起了她脸侧不知何处散落下的鬓发。


    “也最适合……谈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第76章 玉风楼(掉马3)小骗子,你到底有几……


    晏昭打去他的手,半眯起眸子:“别与我打什么哑谜。姜云默那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一见面便问些扫兴的话……”闻言,姜辞水笑意微敛,半垂了眸子,“她死期未到,阎王不收。”


    转而,他凑近了些,手指轻轻擦过唇边,眸含春色。


    “昭昭,莫忘了正事……该送蛊了。”


    晏昭眨了眨眼,瞬间又想到了前两回的……


    她下意识微微后仰。


    少女微微皱着眉问道:“每次送蛊都必须……那样?”


    只是姜辞水未语,只是突然俯身扣住她的手腕,反身将她压倒在了榻上。


    “你——”


    晏昭被这毫无预兆的一下惊得不轻,她本能挣扎着,却被人捏住手腕,压至了头顶。


    下一刻,湿热的唇便覆了上来。


    滚烫的长舌瞬间便侵入了她的齿间,驾轻就熟地在她的口中.顶.撞,晏昭扭动身子反-弓起腰背,却正好给了那人可趁之机,分出一只手来梏住了她的腰。


    这下,再无处可逃。


    迷乱中,似乎有人轻唤着——


    “玉君……”


    她意识昏沉,含糊地“嗯”了一声。


    上颚被轻轻扫过,紧接着那物就触到了喉.口,晏昭本能地反呕,却正好将舌尖送上,被狠-嘬了两口。


    “唔——”


    她立刻偏头,拼命扭动着从姜辞水的身下挣脱开来。


    少女面色涨红,眼角含泪,反身对着榻下猛咳着,许久之后这才平复下来。


    姜辞水撑在上方,轻轻摸着她的脸,在晏昭警告的目光下,这才收回了手。


    ——撤回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了少女微微红肿的唇。


    他目露玩味之色,轻笑道:“小骗子,你到底有几个名字?”


    晏昭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片刻之后,才有丝丝寒凉之意爬上了后脊。


    方才…不是错觉…是他…他是故意的!


    她脑内瞬间轰然。


    晏昭心头剧震,强作镇定:“什么…几个名字,我就叫晏昭啊。”


    “是吗?”姜辞水低笑,“说来我与钰世子倒是相熟,听说他有个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名唤…什么玉君?不若,我也与他聊一聊此事?”


    “姜辞水!”晏昭终于忍不住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真话。”


    他微凉的指尖划过她的脖颈:“所以,你究竟是不是童玉君?”


    屋内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一时间,晏昭心绪百转。


    她若不松口,谁知道这人会去殷长钰面前说些什么。


    沈净秋和赵珩,还算她有把握能控御住的,可是殷长钰……


    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在他那儿漏了底。


    她一咬牙,死死盯着姜辞水道:“……是。”


    ——“砰”


    话音刚落,隔壁厢房便传来了一声巨响,接着便像是肉-体相撞的闷声动静。


    晏昭闻声一惊,却见姜辞水唇角含笑,看向她的眸子里带着几分暧昧意味:“怎么,昭昭没听过燕好之声?男子间,总是会激烈些……”


    尾音隐没于舌尖,又颤颤地收入粉润的唇瓣之中。


    她瞬间面红耳赤,猛地推开他夺门而出。


    并迅速离开了此地.


    然而,晏昭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隔壁厢房冲出了一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正是方才她百般犹豫,不愿在其面前暴露身份的,襄亲王世子,殷长钰。


    素来清冷矜贵的世子此刻眼尾飞红,他看着衣衫不整,唇角微肿的姜辞水,瞬间暴怒,一拳便挥向了对方的面门。


    “你对她做了什么?!!”


    姜辞水闪身避开,依然含笑问道:“世子为何震怒?”


    殷长钰死死盯着他,胸膛快速起伏:“贱人…我杀了你!”


    随即,他抽出腰间的配剑,举剑便刺。


    红衣青年倏然展袖,不知从何处转来一柄铁骨折扇,架住了那当胸一剑。


    他半压眉眼,冷声道:“世子为何不想一想,若她真心对你,又怎会隐瞒身份如此之久,又眼睁睁看着你在痛苦中挣扎?”


    闻言,殷长钰长睫微颤,似是被说动了。


    然而下一刻,他弃剑抬手,狠狠地甩了姜辞水一巴掌。


    “玉君一定是有苦衷的,你这个贱人懂什么!”


    气氛一时凝滞。


    而此时,楼中的侍卫纷纷赶到,将他二人围在了中间。


    姜辞水摸了摸自己泛起红意的脸颊,不怒反笑。


    他一手捂着脸,一手抬手挥退了侍卫:“做什么,没看见我和钰世子正说笑呢?若冒犯了贵人,十条命都不够你们谢罪的。”


    众侍卫这才慢慢退了下去。


    殷长钰此时也冷静了些许,他看了看周遭情况,知道今日不是好时机。


    青年后退一步,面上神色复杂。


    “姜辞水,从今日起,你我割袍断义,不共戴天!”


    他冷着脸撂下这么一句话,随后拂袖而去。


    自然无人敢拦。


    徒留下那人站在原地,低低笑了一声。


    真是……蠢货.


    殷长钰匆忙回到王府内,他看着镜中人憔悴病态的模样,脸上露出了惊慌之色。一番洗漱更衣之后,他这才对着侍从吩咐:“桑青,备车,我要去晏府。”


    “这……”


    桑青面露犹豫之色,吞吞吐吐地开口劝说:“世子,晏小姐既然一直没有对您透露身份,想必是另有苦衷,若就这般贸贸然前去,会不会……”


    这一句话,仿佛令殷长钰倏然惊醒。


    “对,对……玉君肯定是有难处,才会一直瞒着我……”他又颓然跌坐回椅中,“我不能误了玉君的事……”


    想到这儿,他便将恨意尽数转移到了姜辞水的身上。


    贱人…贱人!


    明知道玉君的身份,却还…当着他的面轻薄玉君。


    早晚有一天…一定要杀了他…….


    另一头,晏昭回府之后便叫沉光打了一桶热水,将身上擦洗了好几遍,才觉得再闻不到那股混着酒气的甜香味了。


    她疲惫地躺在床上,闭着眼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事。


    姜辞水到底要做什么?


    简直将本就一团乱的局面搅得更乱了……


    就在她忍不住扶额叹息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唤:“小姐?歇下了吗?”


    晏昭坐起身,清了清嗓子应声道:“还没有,怎么了?”


    随着一声推门道的动静,屏风后映出了一道人影。


    紧接着,一张熟悉的脸露出,雪信悄步走了进来,手里还攥着个什么东西。


    她神神秘秘地将手中那物递给晏昭:“小姐,方才我在院子发现了这个。”


    晏昭微蹙眉头,这才看清了她手中的是一封书信。


    “这上头写着晏氏阿昭,可不就是送给小姐的嘛。”


    可是……谁会给她送来这一封没头没尾的信?


    晏昭打开信纸,里头密密麻麻写满了整整两页。


    只是越看,她越觉得脊背发凉。


    这里面大多是“欣慕”、“珍爱”一类的字眼,还夸赞她面容可爱、清灵聪慧……甚至知道她院中养了几只锦鲤,房内摆了几盆花木。


    而信的末尾,写着一句——


    「明日元夕佳会,盼与昭昭相见。」


    ……她一把将信纸揉皱,远远丢入了炭盆之中。


    雪信见状,连忙问道:“怎么了小姐?”


    晏昭快速眨了眨眼,皱着眉问道:“可看见是何人留下的这一封信?”


    雪信摇了摇头:“没有。我也奇怪呢,若要送信,为何不叫门房送来,而是摆在院墙之下,要是没人瞧见怎么办?”


    而晏昭的脸色则更差了。


    因为那人完全清楚她院中众人的动向。


    她心有余悸地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那信中,不仅反复诉说着写信人对她的爱慕,甚至还,描绘了那人想象中与她……的画面。


    想到这儿,她便感到遍体生寒,连窗外摇晃的树影都叫她忍不住往床内更缩了缩。


    一个能在晏府来去无踪,且对她的院子如此了解,还可能对她产生爱慕之心的人……


    晏昭想了半天,也没想到究竟会是谁。


    她只能暂且压下心头的惊惧,对雪信吩咐道:“将窗户和门都替我关严了,明日去跟赖伯说,多调些人来我院子外头。”


    “是。”雪信连忙应下,“可……屋内烧着炭盆呢,要不留一个东边的小窗?”


    房间东边的小窗位置比较高,而且也较为窄小一些。


    “行。”晏昭点了点头。


    她放下了四面的帷帐,在这种紧密的包裹中,才有了些安心之感。


    晏昭就这样一边担心一边沉沉睡去了.


    转日便是元夕。


    她想到昨晚上那封莫名其妙的信,便不太想出门。


    只是……周奉月给的时间太紧了。元夕当晚,各坊内都会有灯会,人多眼杂,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晏昭咬了咬牙,决定约上赵珩一起。


    有他在……应该会安全许多吧。


    晏昭打定了主意,准备先去母亲那儿要来了她的私印。


    “永昌钱庄?”晏夫人凝眉思索了片刻,随后像是忆起了什么似的,“这家可有些年头了,当年娘的嫁妆钱便是存在这处的……你要这个做什么?”


    晏昭凑过去挽住了晏夫人的手,笑嘻嘻道:“是善平司那头的事情……娘你放心,这里头的银子我绝对不会动,等今晚回来便把这印还给您。”


    晏夫人斜睨了她一眼,嗔怪道:“说这话做什么,娘难道还怕你偷了去不成?这印你放心用,何时用完了便何时还来就是。”


    紧接着,她便对着一旁的迎兰吩咐:“去,将我那紫檀匣子拿来。”


    “是。”


    迎兰转身走入屋内,不久之后,便又捧着一物走出,递到了晏夫人身前。


    晏夫人将那匣子拿起,又放到了晏昭手中,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只一个,莫丢了去,若叫旁人拾得可就麻烦了。”


    晏昭在母亲怀里拱了拱,不服气地扬起脸来:“这叫什么话,我哪是那般毛手毛脚的人。”


    “是是是,就数你最机灵了。”


    晏夫人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侧脸。


    第77章 元夕他俯下身,轻轻贴上少女的额头。……


    元夕之夜,满城灯火如昼。


    朱雀大街上人潮涌动,各色花灯高悬,照得夜空恍如白昼。晏昭着一身藕荷色锦缎长裙,外头罩了一件银狐毛的斗篷,发间挽着与衣裙同色的坠珠丝带,她手持一盏荷花灯,自马车中走下,走动时裙摆微漾,恰是月下仙人,踏莲而来。


    赵珩早已在约定的地方等候,见她来了,眼眸一亮,大步迎上前来:“昭昭!”


    他今日难得穿得鲜亮些,一身碧山色的锦袍间横着蹀躞玉带,腰间还别着一柄短刀,正趁得他眉目俊朗,锋艳杀人。


    晏昭抿唇一笑:“倒叫淮元久等了。”


    “不久,”赵珩走到她身边,耳根微红,“我也刚刚才到。”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她:“方才看有人叫卖这金银夹花,记得你爱吃,便买了几块,应该还热着。”


    晏昭接过后打开了那油纸包。


    金黄色的蟹黄卷正丝丝冒着热气儿,看起来便十分美味。


    她不由得心头一热。


    “前头灯会要开始,我们赶紧过去吧。”少女扬起一个笑脸,在灯火的映照下,双眸闪烁如星。


    赵珩的目光一触即走,他慌乱地左右张望着,低声道:“好。”


    他们顺着长街往前走去,沿街两侧,支起的灯棚彩架连绵不绝,各色花灯将整条街点缀地犹如神仙幻境,点点灯火在四周照出变换流转的光影。


    人群熙攘,晏昭与赵珩并肩而行,不时被挤得贴近。她闻到赵珩身上淡淡的檀香——与她那时送给他的香牌是同一种香气。


    “昭昭,看那儿。”赵珩忽然指向了对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处流光溢彩的高台。


    台上一群带着傩面的伶舞正踩着乐声腾挪跳跃,金红相间的衣袂翻飞如明焰。最前头的舞者手持一柄银剑,他翻身下腰,剑尖轻挑烛火——


    那火竟在剑上生了根,随着舞者的动作摇曳着。


    “是南疆的祝舞,”赵珩低声道,“那剑上撒了磷粉,方能取火不灭。”


    晏昭听见“南疆”二字,便想起了姜辞水。


    她下意识蹙起了眉。


    她赶忙看向一旁,生硬地转开话题:“那里是什么?”


    高台旁,一处小摊前围满了人。


    “唔——”赵珩凝眉望去,却看不清到底是何物,“应是卖灯的小摊?过去看看?”


    “嗯,好。”晏昭扫了一眼,看见了不远处的永昌钱庄——


    也是她此行最主要的目的。


    他们穿过人群,挤到了最里头。


    摊主正卖力吆喝着:“三支竹箭,射落天灯者,可选一花灯,若三灯皆落,我便将今日的‘灯王’送给他!”


    晏昭踮起脚,看向摊主身后的灯架——


    最上头是一盏镶琉璃五彩孔雀灯。


    确实漂亮非常。


    “想要哪盏?”正在这当间,赵珩已然从袖中摸出铜钱递给了摊主,“我给你赢来。”


    她却摇了摇头,举起手中的莲花灯道:“不必了,我有这个。”


    少女转而伸手接过摊主递来的弓箭,侧头对赵珩道:“今日是上灯节,怎好叫你两手空空。不若射来一盏送与你?”


    闻言,那青年顿时又耳尖一红。


    “好。”他讷讷道。


    “不过我许久未练,不知生疏否。”只是虽这样说,晏昭手上却未曾犹豫,她挽袖搭箭,只听得一声弓弦轻响——


    箭尖直射灯身,打下了第一盏天灯。


    周围瞬间响起一阵惊呼声。


    她面上未有自满之色,沉了沉气,继续拉弓。


    第二箭,自天灯下方穿过,直指灯心烛火。


    支撑天灯的中心竹架被击断,第二盏天灯也飘飘荡荡落了下来。


    还剩最后一支箭。


    晏昭没有说话,只是再次举起了弓。


    第三箭,箭风自灯顶掠过,好像未能打中。


    人群中传来了几声遗憾的叹息。


    只是下一刻——


    随着一阵风过,那灯便悄然自空中飘落。


    众人这才看清,原来那一箭竟精准地射断了灯顶处的细绳。


    “好箭法!”


    周围人纷纷鼓掌赞叹道。


    晏昭浅笑着将弓还给摊主:“可否将那‘灯王’取给我?”


    摊主愣了下,随后立刻堆起笑脸:“您瞧我,这都看呆了。实在是之前一直没有人能成功过……我这就给您拿去。”


    随后,摊主便转身取下了那只孔雀灯,递给了她。


    “姑娘真是好箭法。”他一边递来,一边不由得赞叹道。


    晏昭接过灯,与赵珩一同走出了人群。


    她将孔雀灯举至赵珩面前,笑道:“不知这‘灯王’可堪配奉义中郎将?”


    他看着她,接过那盏灯。


    那璀璨的满街灯火,恰然映入了青年的眸中,他俯下身,轻轻贴上少女的额头。


    温热的触感似羽毛飘落般触上肌肤。


    晏昭下意识抵住身前人的胸膛,却正好被他伸手按牢了。


    只是片刻后,赵珩又退回了原先的位置。


    “谢谢昭昭,我很欢喜。”


    晏昭被他那亮晶晶的一双眸子看得心头发虚,眼神飘忽着在心里打算如何将其支开……


    突然,她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一家店铺,瞬间福至心灵——


    “淮元,我想吃那家的酥酪。”她伸手指向对面,“要桂花和杏仁的,还想吃樱桃毕罗。”


    店铺门口排着长长的队,若要买齐这三样,怕是要花上不少时间。


    赵珩不疑有他,立刻点头道:“好,你且在这儿等着,我去买。”


    待他的身影莫入人群,晏昭迅速转身,朝着前方走去。


    方才她便打量到,永昌钱庄的门口只有两个守卫,正懒散地靠着墙闲聊。


    正门尚且如此,更何谈后门?


    今夜正值元夕佳节,守卫必然松懈。


    她绕进一条暗巷,四下打量了眼,发现不远处正有一架落了灰的木梯。


    正好,不用自己爬墙了。


    晏昭小心翼翼地将梯子搬来钱庄的后院墙旁,快速爬上,翻了过去。


    钱庄里守卫最严的,莫不过存银的库房了,而存放留印的偏房则显得轻率许多,门口甚至没有看守的人。


    她抽出短匕,贴着窗户下沿伸入,迅速砍断了木闩。


    晏昭四下望了望,轻手轻脚地抬起窗户钻了进去。


    屋内无光无烛,十分昏暗,只有窗外透入的零星灯火映出柜架的轮廓。


    “嗤”地一声,火折子亮起。


    她借着这微光翻找,终于在东侧柜子的下层抽屉里发现了那枚花押留印——“杨氏恒信”。


    晏昭心中一喜,迅速将这留印收入袖中,正要离开之时,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两三脚步声。


    她迅速合上了火折子。


    “怪了,刚才听见这里有动静的……”


    人影一晃而过,晏昭躲于窗下,心跳如擂鼓。


    “大过节的,能有什么事?走吧,前头还等着喝酒呢!”


    “……”


    她屏住呼吸,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轻轻推开门。


    眼看着巡逻的守卫走远了,晏昭蹑手蹑脚地走到墙角处,踩着一旁的杂物攀上墙头。


    她小心翼翼地伸脚朝下探去。


    可是,由于太过昏暗,这第一脚不但未能踩中,反而将那梯子踢得朝一边歪斜而去。!!!


    千万不要……


    ……倒下去啊……


    只是,怕什么却偏偏来什么,在她惊恐的目光中,那木梯摇晃了几下之后,便轰然砸落于地上,发出了“哐啷”一声响。


    “谁在哪儿?!”守卫的喝声立刻传来,同时临近的还有些许闪烁的火光。


    晏昭一时慌了心神。


    没了梯子,她莫非要……直接跳下去?


    她看着脚下黑漆漆的一片,瞬间陷入了纠结之中。


    只是身后的呼喊声越来越近,晏昭心一横,刚准备——


    “快下来!”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她低头望去,只见昏暗中隐约映出了一道人形,那人腰间的玉扣忽而闪过了几道薄薄的光。


    是赵珩?!


    “后院有人!”


    守卫的声音再次响起,晏昭知道,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她一咬牙,纵身跃下——


    下一刻,便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之中。


    青年的身上还带着些街边小摊中的烟火气,混着淡淡的檀香飘入鼻尖,竟有种莫名的安心之感。


    “抱紧了。”他低声道。


    随即,晏昭只觉腰间一紧,风声自耳边掠过,几个起落间,眼前便倏然一亮。


    她又回到了大街上。


    待确认她落地站稳之后,赵珩这才松开了手。


    晏昭抬起头,怔怔望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


    青年半垂下眸子,声音低哑:“我回来找不到你,便问了附近的摊贩。”


    闻言,她不禁默然一颤。


    这事到底是自己理亏。


    “你……”她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不问我在做什么?”


    赵珩轻笑:“不用。”


    “如果我真是去钱庄里偷钱了呢?”


    “那也帮你。”


    晏昭一怔。


    “你可是朝廷命官啊,”片刻后,她回过神来,轻笑着指责,“怎么能帮着贼人呢?”


    这般温暖多彩的灯火中,似乎连赵珩这般锋利的眉眼都温柔了下来,他定定看着她:“我知道你在查案,一定是为了找线索才会这么做。而且……”


    他顿了顿。


    “就算你真的是贼人,我也会助‘贼’为虐的。”


    晏昭心头一颤。


    实在是青年眼中的光芒太盛,叫她不知如何应对。


    “谢谢你,淮元。”她默然半晌,随后伸出双臂环上了身前人的劲腰。


    街上熙攘热闹,街边树下,两道身影交叠在了一处,恰是有情人相会元夕的美好景象。


    只是这一幕落入对街二楼处,临窗而立的那人眼中,却叫他不由得咬紧了牙关。


    殷长钰握住茶盏的手渐渐收紧,指节处泛起了青白之色。


    倏然,那杯盏片片碎裂,瓷片扎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赵珩……”


    他眸中翻涌着刻毒的黑汁,一字一顿地嚼磨着那人的名字。


    第78章 抄家(200营养液加更)凡谋反大逆……


    与赵珩分开之后,晏昭立刻去了周府。


    而正在府中对月饮酒的周奉月见到她如此匆忙来到也是一愣:“怎么了?”


    晏昭匀了匀气,快速说道:“大人,我方才去取留印的时候,不小心惊动了守卫,想必焦泓很快会收到消息。”


    她脸色倏然一变,不过很快又恢复了从容。


    “无事,他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短时间也换不了印鉴。”周奉月接过晏昭递来的留印,又起身走入房内,取出一封密信来。


    那里头的纸上,同样也是一枚印鉴的纹样。


    周奉月将两张纸合在一处,对着月光照去——


    两幅纹样完全相叠在了一起,正是同一枚!


    “我立刻给其他人去信。”周奉月猛然转头,眼底满是兴奋之色,“既然已经有了切实之证,未免夜长梦*多,明日一早便去焦家搜印拿人!”


    “是!”.


    这一夜,过得格外煎熬。


    所有收到信的人,都在等待第二日的晨光。


    晏昭孤坐在床上,心中却一片空茫。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些什么。


    这次与先前抓捕杨思仁不同。


    对于害死三奴的杨思仁,她是愤恨,是煎熬,是被一股怒气顶着往前走。


    可是现在,对焦家,她却感到了一阵无力。


    或许是觉得图大人的故事不应该到此结束。


    她没有感到解脱,而是更加焦躁。


    ——是否此事明日便能有个答案?


    ——是否就到焦家为止?


    ——是否真的能替图大人报仇?


    而这所谓的报仇……是否又真的有意义呢?


    她垂下头,闭上了眼。


    焦家是一定要查的,不过图大人的死,绝对不会到此为止。


    神仙药一案里,除了焦家,至少岭南也参与了贩运之事。


    若明日还能搜出更多的线索……


    ——她眼眸微亮.


    不知过了多久,晏昭终于被困意打倒,沉沉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天空尚未亮起。


    她起身利索地换上官服,随后轻手轻脚地去后院牵上马,直奔善平司而去。


    这一次,所有人又聚集在了判事堂。


    晏昭看了看四周,只觉得这场景与这氛围有些似曾相识。


    ——不正是夜袭那日早晨的情景吗?


    只是……少了一人。


    周奉月将行动部署大致讲了讲,随后走近拍了一下晏昭的右肩。


    “今日便由你来领队搜府。”她伸手递来了一封奏折模样的东西,“这是陛下手谕,允我等直入焦府,捉拿逆贼。”


    晏昭垂着头,语调铿锵有力:“是!”


    ……


    卯时一刻,街上尚且人烟稀少,而平泰坊中,卫事大臣的府邸便叫人团团围住了。


    偶有路过的行人好奇地朝这里张望了两眼,却立刻被黑衣武卫喝走了。


    一年纪不大的红衣女官,腰挎长剑,面带肃容,带着人大步走进了府内。


    “你你、你们是什么人?”门房结巴着朝后退去,眼神中透着惊恐。


    那女官容色凌厉,自腰间取出牙牌举至门房面前:“善平司奉命查府,若有违抗,按谋逆论处!”


    那门房吓得讷讷不敢言,连忙退去了一旁。


    此时,焦府中尚且是一片寂静。


    “搜!”


    一声厉喝响起,晏昭站于中庭,对着身后武卫挥手吩咐。


    随后,她大步朝着书房的方向而去。


    若东西还在,定然会放在书房。


    这时,府中众人也被喧闹声引来,就在晏昭走入内院时,却迎面撞上了一个神色慌张的中年妇人。


    “你是何人!竟敢在焦府放肆!”


    她声音尖利,刺得晏昭耳边嗡鸣渐起。


    晏昭没了耐心,皱着眉厉声道:“我等持陛下御令,奉命搜府!休得阻拦!”


    “陛下御令?”妇人面色怔然,后退了几步,“不可能、不可能……”


    晏昭见她容色惨败至极,礼数尽失,突然觉出了几分不对劲。


    眼前这妇人应该就是焦夫人了,可是她怎么会如此惊慌无措?


    焦夫人乃是平南段氏出身,现下只是搜府,还并未有结论,她不该如此表现啊……


    除非,有什么事令她确定焦家今日必然是逃不过了。


    晏昭脑中灵光一现——


    等等,这么大的动静,焦泓呢?


    她立刻对着身后的武卫道:“快去禀告左使,焦泓很可能已然逋逃在外!”


    “是!”武卫得令,快步往门口跑去。


    晏昭来不及再犹豫,直接走入院内,推开了书房的门。


    房中像是被窃贼光顾过,简直一片狼藉。


    她快速扫了一眼,便看见那桌案上,静静摆着一枚印鉴。


    毫无遮掩。


    晏昭走到一旁,压着心头的怒意将印鉴收入袖中。


    焦泓这是……对她们的挑衅!


    她将书房的全景收入眼中,随后走到门口道:“搜仔细些,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


    这书房被糟蹋至此,定然不是简单的宣战之意。


    里头一定有焦泓无法销毁也无法带走的重要证物,他特意翻乱,或许是为了阻碍搜证。


    果然,不多时,便有了发现。


    “大人,这里有个暗格。”一名武卫高声道。


    闻言,晏昭立刻走了过去。


    花几之后的墙壁上,弹出了一个小巧的抽屉,里头放着几封书信。


    她将其取出后,捻了捻信纸厚度,随后便打开查看了起来。


    只是越看她的脸色却越是阴沉。


    ……这些全都是何均文与焦泓的来往信件。


    这不是焦泓忘记带走的,他是故意的。


    他想借机将晏家也拖入这滩浑水中。


    猜到了对方的恶毒心思,晏昭压下心头的怒意,将这几封信件收起。


    她非但不能藏下,还得立刻呈给周奉月。


    若有藏匿之举,这才正是落入了焦泓的圈套中。


    与何均文有关的线索定然不止这一处,若是在旁的地方搜出其他物证,到时候,她更是有口难辩。


    “你们继续搜。”晏昭冷着脸大步走出。


    只是在通往大门的路上,她碰见了焦训之。


    两人纷纷顿住了脚步。


    晏昭想到前些日子在喜宁寺中听见的话,心中五味杂陈。


    焦训之……并非全然的坏人,怪只怪,错生在了焦家。


    她朝着对方微微一颔首:“保重。”


    随后便低着头,快步离去了。


    除了这单薄的两个字,她好像也不能再说些什么了。


    这时候,想必任何安慰的话都是苍白无力的吧。


    她走到府外,将那几封信件并钱庄印鉴一同交给了周奉月:“大人,这是在焦泓书房内搜出的。”


    周奉月接过一看,眸色微动,快速扫了晏昭两眼。


    “好,继续搜,若有线索即刻来报。”


    “是。”


    铁证在手,这一场查府赫然便成了抄家。


    府中仆从人人自危,不缺又私藏金银准备逃跑的,但都被赶来了一处——下仆们全部跪在前厅等候发落。


    而焦夫人与焦训之则是坐于堂中,两边都有武卫看守着。


    整个焦府被翻了个底朝天。


    等一切终于结束,周奉月于焦府众人瑟瑟的目光中,立于堂前念着方才自宫中快马传来的谕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膺天命,统御万方,赏功罚罪,以正纲常。尔焦泓世受国恩,位列朝班,本应竭忠尽智,以报君上。然豺狼成性,包藏祸心,阴结党羽,密谋不轨。


    其罪有三:一、暗匿军械,刺杀命官,意图谋逆;二、勾结漕帮,贩运禁药,毒害百姓;三、事败潜逃,抗旨不伏,罪加一等。


    按《大梁律》:“凡谋反大逆,不分首从,皆斩首处死,诛灭三族。”


    朕念其祖上荫功,特免夷三族之大孽。


    焦泓虽在逃,然天网恢恢,终难幸免。着即削其爵职,追夺诰命,阖府上下尽数收监,家产抄没充公。焦氏一族,永削仕籍,子孙不得录用。


    另谕:各州府严加缉拿,有擒获焦泓者,赏金千两,授五品武职;藏匿不报者,同罪论处。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此旨宣读完毕,焦夫人已然双股战战,自椅中滑落,跌坐于地上。


    她双目失神,像是一时没能从如此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倒是焦训之,面色平静,像是尚且不知此罪严重。


    “焦夫人,焦小姐,得罪了。”周奉月沉声应付了一句,便挥手叫武卫上前,“全部拿下!”


    晏昭站在一旁,看着焦训之主动起身,配合地带上枷锁,朝外走去。


    在经过她时,焦训之微微偏头看了一眼。


    她眸光淡然,在与晏昭视线相触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了一些微微的变化,好似想要说些什么。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便被武卫推搡着离开了。


    晏昭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泛起了一丝怅然。


    ……毕竟也算有过同窗之谊,终是可怜人。


    待此间事了,她们便又匆匆赶回了善平司。


    搜府只是一个开始,后头还有大量的事情等着她们去做。


    由于这案子是善平司与大理寺一同办理,周奉月便也派人告知了大理寺卿崔从简,讯问与文书整理等事情还需要待大理寺的人到了之后才能开始。


    “每次都是我们将最麻烦的部分给处理完了,然后他们才来占功劳。”高丹荣在晏昭耳边低声抱怨着。


    她一边整理着焦府中搜出的证物,一边安慰道:“也可能是我们比较得陛下信任,这才会将要紧之事交予善平司。”


    闻言,高丹荣愣了愣,点头道:“不错,你说的也有道理。”


    “唉,如今此案终于要结了……也算替图大人报了仇。”她突然又仰头怅然道,“此次能如此顺利,说不定是图大人在保佑我们。”


    晏昭笑了笑,继续低头整理着证物。


    旁的先不提,只有一点说得不对……焦泓尚未能抓到,还不算彻底报了仇。


    第79章 辞官陛下已经下旨,判焦家满门抄斩。……


    狱台内的通道幽深曲折。


    晏昭快步跟在周奉月的身后,衣摆摇动生风。


    提审焦家一众,周奉月只带了她一人前来。


    官靴踏在地上发出了一些沉闷的声响,打破了地牢内的一片死寂。


    前面的人突然在一处牢门前停下了脚步。


    她挥了挥手,示意狱卒将里头的人带出来。


    很快,一形容凌乱的妇人便被押着推了出来。


    正是焦夫人。


    她眸内死气沉沉一片,只略一掀起眼帘,愤恨地瞥了周奉月两眼。


    “带去刑房。”周奉月面色平淡,冷声吩咐着。


    锁链碰撞之声响起,焦夫人被扣押着朝更深处走去。


    晏昭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另一间牢房——


    那里关押着焦训之。


    昏暗的光下,只能看见一道人影背对着牢门,静静坐在草褥上。


    她略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跟着周奉月走向刑房的方向了.


    充斥着血腥气的房间里,焦夫人被铁链锁在椅子上。


    这位昔日雍容华贵的贵夫人如今鬓发散乱,衣衫污垢。她垂着头,似乎彻底丧失了希望。


    “焦泓在哪儿?”周奉月开门见山。


    焦夫人抬眸冷笑了一下:“大人何必明知故问?我若是知道,早就……”


    话音未落,周奉月便一把扯住了她脖颈处的铁链。


    “呃——”


    焦夫人瞬间满面涨红,喉咙深处发出了些嘶哑的声音。


    “我要你,把所有知道的东西全都说出来,任何一点细节都不要遗漏,”周奉月俯身凑到她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若不肯说,我便去问焦小姐……想必,她的嘴要比夫人的松一些。”


    她随手甩开铁链,椅上的人瞬间弓起身子剧烈咳嗽起来。


    “焦夫人最好仔细回想下,焦泓这几日有什么异常之处……”周奉月绕着她慢慢踱步,声音低沉冷冽。


    一时间,房内陷入了寂静之中。


    晏昭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焦夫人的神色变化。


    她应该没有说谎。


    焦泓既然狠心丢下所有家人独自逃跑,那必然不会对其透露半点信息。


    焦夫人埋头想了半天,却还是绝望地带着哭腔道:“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什么也没说,元正离世后,他便一个人住在书房里,整日也不和我见面,我甚至…甚至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周奉月并未因此心软,她再次走到焦夫人面前,厉声问:“那他最近与何人联系频繁?府上来访人等,可有异常?”


    “并无……”椅上的那人摇了摇头,而后却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是有一人。大概四五日之前,说是焦家的远房表亲,丫鬟报来我这里,我正奇怪从未听说过这一回事,他、他便将那人领走了。我只当是旧时的关系,便没有多问。”


    ——“那人是何模样、何年岁、何样打扮、何处口音?”周奉月一连问了四个问题。


    她转头朝晏昭使了个眼色。


    “……是个五尺有余的黑脸汉子,年纪约莫半甲上下,穿的是、是粗布衣袍,但那双靴子却是乌皮绣金的,听口音应是北方人士。”焦夫人瑟瑟地锁着肩说道。


    晏昭走到一旁,取出卷册便提笔记下。


    ……


    不过,后来也没再问出什么更有用的东西了。


    经过长时间的肉身与神思折磨,焦夫人已经讷讷无言,仿佛下一刻便要昏倒。


    周奉月唤来狱卒将其带回去,随后转头对着晏昭道:“你先回去把供词整理一下,明日送去判事堂。”


    “是。”


    晏昭点头应声。


    她快步离开了刑房。


    走出狱台时,外头的光一下子洒下来,直照得她睁不开眼。


    晏昭心里稍许安稳了些。


    她明白,今日这一遭,是周奉月特意做给自己看的。


    这意味着,她,或者说是陛下,对晏家……至少对晏昭并未因为何均文一事而有牵连之意.


    傍晚时分,晏昭这才将供词尽数整理完毕。


    她刚回到府中,便被晏惟身边的长随拦下了。


    “老爷请小姐去书房一叙。”长随低着头,看不清面上的神色。


    晏昭心下一动。


    莫非是……


    她点头应道:“好,我这就去。”


    她快步往书房的方向走去,猜测着父亲找自己去到底是什么事情。


    难道是陛下那头有发落了?


    晏昭轻车熟路地走进房内,绕过那处屏风,发现晏惟正坐在桌案之后静静望着窗外。


    听见动静,他回过了头来。


    “昭昭刚回来吧,外头风大,来,先喝口茶。”晏惟抬手将桌上的茶盏推向对面。


    她走近坐下,乖巧地接过,轻抿了一口。


    “……我刚从宫里回来。”晏惟沉吟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道,“焦家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晏昭摇了摇头:“焦泓将妻女丢下独自逃跑……这样冷心冷肺的人,难道还会留下什么线索不成?基本上没能问出什么来。”


    “我想也是。”晏惟声音低沉,“这几日尽量多审几轮罢……陛下已经下旨,判焦家满门抄斩,三日后行刑。”


    闻言,晏昭不由得一愣。


    ……这么快?


    “焦家这事,既已认定为谋逆无疑,便再无转圜余地,不过早晚之事罢了。”晏惟垂眸看着手中的杯盏,漫不经心道。


    “那何家……?”晏昭试探性地开口,小声问道。


    “何均文今晨暴毙。”晏惟面色淡然,“勘断结果是心疾发作。”


    听闻此言,晏昭猛然颤了颤眼睫,指尖抵住杯身的地方泛起了青白之色。


    晏家保住了。


    然而还没等她松口气,晏惟的下一句话,却又令人心头一寒。


    “我已上书请辞。”他偏头望向了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语调平缓,“待焦家事了,我便回青州老家暂住些时日。”


    “咔——”


    她手中茶盏一晃,重重磕在了桌案上:“父亲……”


    ……一定要辞官吗?


    晏惟按住她颤抖的手,低声道:“陛下早对我有了猜疑之心,不如趁此机会早日退下。我在朝一日,晏家便多一分风险,你与诤儿也难免会受牵连。”


    他看着晏昭逐渐染上红意的眼角,叹了一口气:“昭昭,莫替我伤心。权势二字,是药也是毒,我于其中周旋半生,倒也心生疲倦。如今能全身而退,自是再好不过。”


    晏惟拍了拍她的手背,颇有些安抚之意。


    “……待此间风波过后,我自会回来。毕竟我的昭昭还在这里,怎么能丢下你孤身一人呢?”晏惟语气温和,含笑看着她慢慢说道。


    晏昭抿起唇,半晌才吐出一个“好”字来.


    这一夜,晏昭于梦中挣扎许久,待惊醒之时,方觉天色已亮。


    她也只能起身洗漱更衣,于寒风中赶往善平司。


    晏昭、先将昨日整理的供词送去了周奉月那里,转头刚回到红案组院子里,便又收到了新的文卷。


    “大人,这是莲花观的处置公文。”书吏呈上一封密件。


    晏昭展开文书看了看,发现大多数道士都被判了斩刑,只有几个年岁尚小的小道童被释放。


    “行,我知晓了。”她将密件收起,准备午膳时交给大理寺的人。


    善平司这头光是焦家便查不过来了,莲花观便交给了大理寺负责。


    “大人!”这时,又有一武卫快步走了进来,“李家的行刑名单已经拟好,请大人过目。”


    李家到底是受焦家牵连,如今也落了个抄家斩首的下场。


    她接过名单,阖府上下三十几口人赫然在列。


    加上焦家、莲花观等,约莫有百来人都被判了斩刑。


    也不知两日后……会是何种场景.


    这段时日,晏昭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由于焦家众人很快便要被处死,所以必须赶在这之前尽可能多地问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不仅如此,众多需要判决行刑的公文也纷纷发来了善平司。


    如今红案组中,图芦已经身亡,罗静衣摔伤了腿还在家中休养,剩下的四个人,每人桌上的公文案卷都堆积如山,忙到甚至不知外头天色几何。


    直到十九这日晚,她们才终于将所有的事情处理完毕。


    “昏天黑地,真是昏天黑地。”杜妙音一边伸手揉着酸疼的脖颈,一边感慨道。


    高丹荣将笔一扔,彻底瘫在了椅中:“……三十份供词,总算理完了。”


    “我这儿还有几个判流徙的文书没送出去呢。”坐在最里头的卢问韫苦着脸,语气颓然。


    晏昭起身动了动胳膊,看着外头的天色叹道:“想想……还有抄家抄出来的东西没列单子呢。”


    ——“你快别说了!”


    身后立刻传来了大声的制止。


    她低头轻笑了两声。


    “明日便是行刑的日子,这供词以后再想多问可就没机会了。”高丹荣翻看着墨迹未干的一沓供词,摇着头怅然道,“一下子斩这么多人,陛下可真是雷霆手段。”


    “说什么呢!”杜妙音连忙上前拍了她一下,“当心祸从口出。”


    “知道了,我就随口一说……”


    身后的笑闹声逐渐小了下去。


    晏昭看着天边逐渐染上沉沉的暗色,叹了一口气,还是抬步朝着外头走去。


    她决定,再去见焦训之最后一面。


    只不过,她并未直接去往狱台,而是赶往了何家。


    何均文“病死”,何府内外都挂上了白幡。


    晏昭在管事的带领下来到了何絮来的院子里。


    管事说何絮来这几日伤心过度,一直未曾出门。她想了想,却还是抬手敲响了面前的这扇房门。


    “谁?”里头传来了一个尖利的声音。


    晏昭默然一顿,这才答道:“是我,晏昭。”


    第80章 行刑鲜血逐渐汇成一股,顺着刑台的沟……


    “你来做什么?”何絮来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戒备。


    片刻后,房门被轻轻打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脂粉未曾施的脸。


    晏昭压低声音道:“焦家众人明日斩首,我要去见焦训之最后一面,你去不去?”


    何絮来的瞳孔猛然收缩,手指紧紧攥住门框:“你疯了?这时候我去见她?若是被人看见……”


    “你们不是好友吗?”晏昭低声问道,“我以为,你会想见的。”


    “我……”她面色倏然一滞。


    “……你何必在我面前说这些,”下一刻,何絮来便又转了一副愤恨神色,“如今见我倒霉,你舒心了罢?焦家犯了那么大的事,要装好人你自己去装,我不奉陪。”


    语毕,她便“哐啷”一声关上了门。


    管事的在一旁轻声解释着:“小姐这几日……实在是伤心欲绝,还请大人见谅。”


    “无妨。”晏昭摆了摆手。


    她不过是想到何絮来与焦训之曾是好友,也许还顾念旧情,想要见对方一面,不过既然何絮来不愿意,倒也罢了。


    晏昭转身离去。


    可是那紧闭的房门,却又悄然打开了一道缝.


    善平司狱台内,依然是不变的幽暗湿冷。


    晏昭走到关押焦训之的牢房外,停住了脚步。


    狱卒识趣地退到了走廊尽头。


    “没想到,临死前最后来看我的,竟是你。”焦训之的声音沙哑,却意外地平静。


    她靠在墙角,月光从高处的小窗斜斜地照进来,勾勒出几分少女瘦削的轮廓。


    晏昭将食盒放在了地上。


    “尝尝吧,习艺馆膳堂今日做了古楼子和汤饼,味道不错。我还叫人去买了东平街的杏酪和三勒浆……听何絮来说,你爱吃这个。”


    那人慢慢转过身来。


    她倒是与从前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是细长的眼,微挑的眉,两腮瘦削而唇瓣丰实……只是此刻,原先红润的唇却泛起了白意。


    她走过来,怔怔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饭菜。


    半晌后,焦训之轻轻一笑,突然抬头望向晏昭。


    “晏昭,你可曾后悔?”


    晏昭被这一句问得一愣。


    “是做这公侯之女好,还是做那乡野小道更自在?”焦训之歪着头,淡淡开口。


    一时间,氛围瞬间凝滞,


    见晏昭不语,她便又收回了目光。


    “……我时常想,若我并非焦家女儿就好了。”她开始在牢中慢慢踱步,“如果我生在乡野,会是什么样子?”


    焦训之偏头看过来,眸子里倒映着晏昭的脸。


    但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回来。”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拂过面门的风。


    ——只是经过,而不带走任何东西。


    “锦绣膏粱埋清骨,豪门深宅犹冤狱。”那身着脏污囚衣的少女于投进牢内的一线月光下站定,仰起头轻轻吟叹。


    不知过了多久,晏昭终于再次开口,只是声音却有些哑然:“你…你如何知晓……”


    “嗬,”她回过头,眼中尽是兴味之色,“我不说想必你也知道,何絮来那个蠢货,想从她那儿打听些事,太容易了。”


    晏昭低头笑了笑。


    就知道何絮来是个不靠谱的。


    “我做过最出格的事,估计就是撞了尤婵的马车……”她走过来,举起三勒浆一饮而尽,似乎也不在意有没有人听,只是随口诉说着。


    若今日站在这里的是别人,估计以为她是在胡言乱语,可晏昭却知道她话里的意思。


    那是她唯一一次敢于反抗父亲的安排。


    “可惜啊……”焦训之笑着笑着便留下了泪来,“可惜…只是蚍蜉撼树。”


    “蚍蜉未尝不可撼动青天,”晏昭突然倾身上前,“焦训之,你我同窗一场,若有话,尽可对我说。”


    焦训之转过头来,定定看着她。


    ——弯起唇笑了。


    只是笑容里,尽是苦涩。


    “如果我说,不告诉你才是为你好,你信吗?”她睁着眼睛,一字一顿道。


    “晏昭,这世上,有些事,我做不成,你也做不成。”那少女后退了几步,又隐没于黑暗之中,“有些时候,知道得越少,才能获得越长……你走吧,谢谢你的酒,也谢谢你愿意来见我。”


    周围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中。晏昭起身准备离开,刚走出去几步,却又折返了回来。


    “事有不成,然道却必成。”她轻声对着里头的人说道,“谁说你脚下的道不是道?不过有道无功罢了。道之一字,自在乡野,也可在朝堂。为心为用,则是道也。”


    语毕,她便转身离开了。


    这次,是彻底离开。


    只是在她走后,黑暗中那隐约的轮廓微微动了一动.


    次日午时,西市刑场。


    晏昭未作遮拦,挺直脊背站在人群中。


    行刑时辰将近,焦家众人被推搡着押上了刑台。


    焦训之手腕脚腕皆缠着锁链,她昂首走上,淡淡朝着台下扫了一眼,与晏昭目光相触时微微停顿,嘴角扬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紧接着,她便被压倒在了石台之上。


    银亮的大刀倏然举起,刃尖上闪过一道冷光。


    那刽子手高喝一声,在台下众人目光中一刀劈下——


    刀落下的瞬间,晏昭看见焦训之唇边嗪着一抹释然的笑意,仿佛终于挣脱了束缚她一生的枷锁。


    鲜血喷溅而出,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呼。晏昭站在原地,恍然间想起焦训之在习艺馆中作画的模样——她最爱画山水,笔下的远山总是笼罩着一层薄雾,似近似远。


    不远处传来的哭喊声将晏昭拉回现实。


    焦家剩余的人依次被拉上刑台。此后,还有李家与莲花观众人。


    有人哭嚎求饶,有人面如死灰,更有人破口大骂。


    鲜血逐渐汇成一股,顺着刑台的沟槽滴落,在台下晕开一朵朵暗红的涟漪。


    晏昭沉默着转身离去,却不小心撞上了人。


    那人带着兜帽,遮住了半张脸。


    “抱歉。”她低声道。


    “你你你……”被撞着的人后退了几步,语无伦次地胡乱出声,“你别看我。”


    这声音……


    她微微挑眉,抬手拉住了那人的衣领:“何絮来?”


    “别叫我的名字!”她顿时急切地上前想要捂晏昭的嘴。


    “昨天不是说说焦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若被人看见……”晏昭挑眉轻笑,故意逗她。


    何絮来将她拉出人群,等走远了之后,这才将兜帽摘下。


    “我、我就是没见过斩首,来瞧个热闹。”她眼神发虚,躲闪着说道。


    晏昭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


    “你坐马车来的?丫鬟呢?”她低声问道,“赶紧回去吧,这里人多眼杂的,不是久留之地。”


    何絮来将兜帽戴回,悻悻道:“知道了……”


    她最后看了那刑台一眼,便低着头离开了。


    直到目送何絮来上了马车,晏昭这才收回视线。


    她沿着长街,慢慢往回走去。


    身后吹来的冷风里,似乎还卷着些血腥气。


    不知这一缕气味,又是从何人脖颈上溢出的呢?.


    西市街头,三日后仍飘散着淡淡的血腥气,刑台上残存的血渍逐渐变成了暗红色,路人莫敢侧目。


    神仙药这一大案终于是事了人尽。


    可是,随之牵扯出的风波却还尚未结束。


    这日,右仆射晏惟在转日的大朝上主动向皇帝请辞。


    “臣晏惟,年迈体衰,心力已尽,恳请陛下准臣致仕归乡。”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叫整个朝堂都倏然一静。


    “爱卿何出此言?”皇帝的声音从上头传来,辨不出喜怒。


    晏惟躬身再拜:“臣近年常觉精神不济,恐误国事。况小女已然入仕,臣愿让贤路,归耕青州。”


    殿内落针可闻。


    不论是否是晏党,此刻众臣的心中都不免有些五味杂陈。


    “准奏。”良久,皇帝终于再次开口,“赐金百两,绢五十匹,以慰卿多年勤勉。”


    “臣叩谢天恩。”晏惟于殿中跪拜叩首,“陛下龙恩浩荡。臣惟愿圣躬康泰,江山永固,则臣虽布衣蔬食,亦感恩无极。”


    ……


    右仆射辞官,这可称得上是惊天动地的消息一桩。


    议论的焦点不仅是晏惟为何辞官,他辞官后晏党是去是留,而更关键的是,这空出来的相位,又该由谁来接下呢?


    “不会是盛白卢她爹吧?”姚珣皱着脸,像是相当抵触自己的这个猜测。


    她与晏昭约了今日出来吃茶,却听见外头的人都在谈论这事。


    晏昭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毕竟……如今我们家里,官位最大的就是我这个从六品的朱衣察了。”


    “也是……”姚珣叹了一口气,伸手拈起一块蟹黄酥放入口中,“唔…对了,听说你爹辞官后要回青州?那你怎么办?”


    闻言,晏昭半垂了眸子。


    “反正宅子还在,我便是一个人留在这儿倒也无妨。”她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杯盏,淡淡道。


    姚珣握住了她的手,认真道:“日后若有什么难处,尽管与我说。”


    手背上传来的热意,叫她缓下了紧绷的心神。


    晏昭眨了眨眼睛,浅笑着转开话题:“等周大人上书陛下,叫你也入了善平司,说不准我们还有机会住在一处呢。”


    “真的?”听见这事,姚珣的眼睛一亮,“你可别拿些没影子的事来骗我。”


    “怎么会?”晏昭忍不住低笑了两声,她起身凑近,压低声音道,“且与你透个底……这几日便在府上等着文书吧。”


    “……真的?!好!”


    此时天光正好,被花窗分隔成数块的阳光轻轻柔柔洒下来,直映得茶座中的少女两颊泛红,眸中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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